《全天下都以为朕会亡国》 第1章 《全天下都以为朕会亡国》作者:昼眠梦君【完结】 简介: 【正文已完结!!可宰啦~】 我叫郦黎,是个皇帝。 穿越前,我发小一般都管我叫lily。 九五至尊的位置很硬,还冷,坐在上面只能看到一班大臣战战兢兢的屁股。 作为一个被奸臣把持朝政的傀儡皇帝,我每天上朝只能做三件事:点头、打哈欠,和数今天还剩下几个屁股。 我想念我的懒人沙发了。 也很想念发小。 天下战乱,十一路义军烟尘直逼皇城。 他们都打着勤王的旗号,而我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傀儡皇帝。 只能尽可能地在奸臣的魔爪下,用自己的小金库为京城百姓做些好事,再远的,我也管不了了。 直到某天,一封叛军书信送到了我的手上: “lily,how are you?i’m boss now,wait for me.” 我双目含泪,颤抖着提笔写下一句:“i’m fine,thank you.” 从此,我坐在龙椅上,要干的事情又多了一件—— 等着我的发小,进京造我的反。 ……qaq奸臣看我的眼神越来越可怕了,他什么时候才来? 云淡风轻(装的)皇帝受x狼子野心(假的)反贼攻 双穿,正文第三人称,1v1he ———【【预收《朕与将军解战袍》求收藏~】】——— 大将军宗策,大夏赫赫有名的军神。 功标青史,赤胆忠心,却遭皇帝猜忌,临阵换帅,褫夺兵权斩首于市。 殷祝是宗策的铁杆迷弟。 一觉醒来,不仅穿成了自己最讨厌的昏君。 还刚给宗策下了药,准备算计对方。 法则限制他不得暴露穿越者身份,否则便会魂飞魄散。 殷祝一咬牙,把大将军拉上了龙床。 结果一夜过去,殷祝悔的肠子都青了。 他差点以为自己会死在床上。 ……不愧是偶像! * 宗策含冤而死后,重生在了自己刚入宫的那一年。 他终于对皇帝彻底失望,开始与祁王暗中密谋篡位。 甚至为了重掌兵权,忍辱行那佞幸之事。 那人曾认真对他承诺,朕会收复山河,给你一个清明盛世。 起初,宗策嗤之以鼻。 因为心中有怨,每次在床上,他都发了狠地折腾对方。 后来,天下安定,四海归顺,万邦来朝。 宗策后悔于自己先前的粗莽,对心上人百般温柔呵护。 班师回朝那天,他骑在马上归心似箭,却惊闻朝中有人弹劾自己与祁王密谋造反。 宫中送来毒酒,他赶走来劝自己逼宫的下属,平静地叩首谢恩,将毒酒一饮而尽。 但还是忍不住奢望,最后能再见那人一面。 再次醒来后,却发现陛下正衣衫不整地躺在怀中,红着眼睛看着他,表情心痛不已:“偶像你受苦了,怪不得你最近……朕还以为你是不行了呢!” 宗策:? 狂热迷弟皇帝受x能干忠犬将军攻,1v1he 内容标签: 青梅竹马 朝堂 成长 基建 主角视角郦黎互动霍琮 一句话简介:但反贼也是穿来的~ 立意:鸡蛋不要放在一个篮子里 第001章 第 1 章 “陛下——” “陛下!!” 郦黎瞬间惊醒坐直:“老师我选c……” 刚一睁眼,就看到四周大殿上站满了人。 一群大臣们撅着屁股,战战兢兢地跪在地砖上,为首的奸相严弥正皱着眉头盯着自己,表情十分不善。 “陛下,”严弥慢吞吞开口道,“臣方才所说的,您可听见了?” “…………” 郦黎扶了扶头上沉重的冕冠,干笑一声:“朕大病初愈,神智还有些迷糊,相国你再说一遍吧。” 严弥:“臣正与群臣商议京郊剿匪一事。附近百姓因盗匪作乱苦不堪言,臣欲明日派定远侯前去剿匪,请陛下下旨,调拨禁军……” 他还没说完,便被一道暴喝声打断: “大逆不道!” 一位老臣颤颤巍巍站出来,痛心疾首地质问严弥:“禁军乃皇城命脉,怎能轻易交于乱臣贼子之手?严弥,你狼子野心,其心可诛!” 郦黎坐在龙椅上,默默叹了一口气。 又来了。 果不其然,严弥登时大怒:“何兑,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在朝堂上公然谤议重臣,来人,给我扒了他的官服,拖出去重打五十大板!” “竖子尔敢!我乃先帝亲封御史,两朝肱骨老臣——” 何兑目眦欲裂地瞪着严弥,试图反抗,却被殿外冲进来的侍卫牢牢压制在地上,连门牙都嗑掉了一颗。 郦黎看他满头白发苍苍,到底还是不忍心,出声道: “相国且慢。” 严弥顿了一下,拱手回应道:“臣在。陛下对臣的处置有意见?” 直面严弥的阴鸷双眸,郦黎心跳加速,胃部也隐隐作痛起来。 他硬着头皮挤出一抹笑容:“那倒不是,只是先前都是砍头扒皮,朕还真没见过这帮叽叽歪歪的老东西被人打板子呢,相国,朕待会能旁观吗?” 闻言,何兑猛地抬头。 他盯着郦黎,表情悲愤至极,喘了两口气,竟当场晕了。 第2章 郦黎毫不意外:这位老人家肝阳上亢,嘴唇紫绀,一看就知道血压不低,稍微刺激一下就会上头。 不过就算犯病,肯定也比打板子好。 见何兑被气晕了,严弥愣了愣,哈哈大笑起来:“陛下说得对,确实是一帮只知道叽歪聒噪的老东西!只是打板子这事儿过于血腥,陛下万金之躯,还是不看为妙。” 接着便意兴阑珊地摆摆手:“现今各地匪祸作乱,朝廷正是用人之际,罢了,来人,把何大人送回府,就……罚三年俸禄,面壁思过半月,小惩大诫吧。” 郦黎松了一口气。 坏消息,今天又少了一个屁股。 好消息是,这个屁股没被打开花,至少还有重回朝堂的机会。 下了朝,郦黎这个皇帝都还没走呢,严弥就手按剑柄,一马当先地越过众臣,在殿外一众侍卫仆役的前呼后拥中昂首离开了。 完全没把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 “相国近来愈发过分了,”身边随侍的小太监安竹说道,“这段时间还裁撤了宫中用度,奴婢出宫的时候都打听过了,连相国府上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小舅子,平时宴饮都是皇家御用的规格。” 郦黎揉了揉隐隐作痛的肚子,不甚在意道:“是吗?不就是几双碗筷碟子罢了,随他们用去吧。” “不止呢,”安竹愤愤不平道,“他们还喊来了歌女,在府上演了那出宫中改编的歌舞剧《长恨歌》,这不是大不敬是什么?” 这回郦黎来了兴致,问道:“这是真的?” “奴婢不敢欺瞒陛下。如今曲谱已经流传到了民间,据说连鸳鸯楼里的姑娘也会唱了,不少人都在问,填词的乐天先生,还有编曲的郎社君究竟是宫中哪位学士呢。” 见郎社君本人摸着下巴笑而不语,安竹不解道:“陛下为何高兴?” 郦黎:“你不懂,天机不可泄露。懂的都懂。” 社君是皇帝的别称,《长恨歌》也是这个时代不可能出现的作品,一旦传播开来,但凡是个有点文化的穿越者,都能猜出他的身份。 “今天天气不错,摆驾御花园吧。” 他看了看日头,吩咐道。 皇城禁地,处处是朱红宫墙,雕栏画栋。 郦黎坐在轿子上,望着寂寥空旷的殿庭,脑海中浮现的却是穿越之前,学校夏令营去故宫参观的景象。 时值暑假旅游旺季,故宫遍地都是人,南来北往的游客背着行囊扛着相机,穿牛仔裤的、穿汉服的、从国外千里迢迢赶来的……白玉石阶上,大家比出各种各样的姿势,毫无顾忌地拍照发朋友圈分享,然后再和朋友抱怨一句“这里人太多了,根本不出片”。 完全不似现在这样,沉郁萧索,连点儿活人气也没有。 “陛下,到了。” 郦黎有些惆怅地回过神来,嗯了一声迈下轿子。 他穿越的朝代名为景朝,是个历史上没有的朝代。 先帝年仅二十四便暴病而亡,因膝下无子,几位朝中重臣便自作主张,各自从宗室中挑选了一个好控制的倒霉蛋,意图扶持为景朝下一任皇帝。 一国无二主,在长达半年的残酷斗争后,严弥率领他的代言人成功从这场权臣角逐中胜出,他也成了名义上的相国,实际意义上权倾朝野的摄政奸相。 几位重臣和支持他们的皇室宗亲则纷纷倒台,被按上谋反篡位罪名,死的死,流放的流放,抄家的抄家。 如今朝野过半数大臣都是严弥的党羽,他就算想要废立皇帝,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罢了。 严弥唯一没算到的,就是自己精挑细选的病秧子小皇帝没能撑过这个秋天,大病一场后便一命呜呼了,享年十七岁。 郦黎则穿成了这个和自己同名同姓的倒霉蛋: 景朝的第十三任皇帝,景熙帝。 从某种意义上讲,他甚至还要感谢严弥。 先不说他能当上皇帝,全靠严弥带他躺赢;哪怕是当下,如果没有这位相国大人在朝中镇场子,外地那些蠢蠢欲动、手握重兵的藩王估计能立马打进京城,取他而代之。 就连严弥本人,也视这帮藩王为心腹大患,没事就打着“剿匪”的旗号出兵,招安贼寇——可按下葫芦浮起瓢,各地仍时不时就有藩王作乱、义军聚众起义的军报,数量还不减反增。 无论严弥再如何粉饰太平,都无法掩盖天下将乱的事实。 在搞清楚自己内忧外患的处境后,郦黎连做了好几天噩梦。 梦里不是严弥当朝殴帝三拳而走,就是藩王率部冲入宫中,拔剑质问他“陛下何故谋反?”每每总是能把他吓出一身冷汗来。 最后还是安竹见他神色靡顿,日渐消瘦,特意花心思从宫外带了一堆民间话本,想借此讨陛下开心。 郦黎坐在御花园的凉亭里,百无聊赖地把逗着一只笼中黄雀,恰好听宫人念到:“吕遂买舟,挟二男,弃家游江以南,数载不归……”* 他立刻回过神来,赶紧喊停:“等下,这是什么书?” 怎么好好的不挟美,改挟男了? 那宫人翻了一下书目,老实道:“书名《耳谈》,应是讲断袖的。” 郦黎:“…………” 他看向负责买书的安竹。 这惯会溜须拍马、逢迎上意的小太监已经提前一步跪在那里了,正颤颤巍巍地冲他露出一抹讨好笑容。 第3章 郦黎无力地摆摆手:“算了,继续念吧。” 都快成断头皇帝了,还怕断袖吗。 宫人顺着刚才的那段继续往下念,没多久,翻了一页,突然轻“咦”了一声。 一张信笺顺势从书页内飘然落地,落在了郦黎的脚尖前。 郦黎以为是店家随手夹在信里的书签或纸张,没当回事,余光瞥了一眼,眼睛却一下子直了。 信笺上写的,竟然是英文! 郦黎睁大了眼睛,差点以为是自己在宫中呆久了,憋出了幻觉,还用力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 怪疼的,不是梦。 等回过神来,他已经弯腰拾起了那张信笺—— “lily,how are you?i’m boss now,wait for me.” 薄薄的一张纸,郦黎捧在手中,却感觉重若千钧。 lily这个名字,这世上只有一个人才会这么叫他: 他的发小,霍琮。 郦黎闭了闭眼睛,心中翻起惊涛骇浪。 距离他穿越到这个时代,已经有一段时日了。 但郦黎经常会做梦。 他梦见自己还在医学院上学,下课后和同学一起去话剧社排练,晚上回宿舍找霍琮上线打游戏,期末悬梁刺股疯狂肝几百页的考点。 因为梦里的生活太美好了,每每醒来之后,郦黎总会怅然若失许久。 他想家了。 也想他哥们。 想得厉害了,郦黎就趁半夜宫里无人,躲在龙床里面偷偷抹眼泪。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他觉得挺不好意思的,所以不敢在白天哭,怕被人看见。 但是现在…… 郦黎攥紧了信纸,高兴得想大笑三声。 但不知道为什么,看到霍琮的字迹,尤其是写“y”时连那恣肆潇洒、锋锐利落的连笔,他又忍不住鼻头一酸,落下泪来。 ——哥们,好久不见! 第002章 第 2 章 郦黎八岁认识的霍琮。 那一年霍琮十二,已经跳级上了高中。 他妈跟霍琮的母亲是大学好友,后来霍琮母亲患病离世,父亲再娶,他妈放心不下这个早熟又聪慧的孩子,便经常带着郦黎去霍家看望他。 霍家是个大家族,老宅空旷冰冷,郦黎起初并不喜欢那个地方,又听说霍琮母亲去世了,总觉得房子里有鬼,刚来时哭着闹着要回家。 不过郦黎挺好哄的,霍琮递给他一杯可乐,郦黎就把这些全都忘到脑后了。 还发自内心地觉得,霍琮人挺不错的。 可能是母亲早逝的缘故,霍琮平时话并不多,做事却很妥帖细心,会帮郦黎解决写不完的假期作业,还会从冰箱里给他拿冰可乐喝。 但在某次郦黎喝完拉肚子后,霍琮就默默让家里的阿姨把可乐都拿走了,改成了常温牛奶和果汁。 郦黎一直觉得霍琮好酷。 相比之下,班上那些叽叽喳喳的同学就太幼稚了,所以他有事没事总爱跟霍琮一起玩。 后来霍琮主动放弃继承家业,保送进某国防大学的保密专业,郦黎则去学了医,一到期末周,忙得恨不得一个人掰成八瓣用。 虽然两人见面的时间少了,线上的聊天却从没断过。 国防大学进出校管理很严格,尤其是霍琮所在的专业,学生出一趟校门还要向校领导打报告,层层审批后才能通过。 但每年郦黎过生日的时候,霍琮都会准时开车等在校门口,请郦黎和他的朋友去吃顿大餐,包场唱k,然后收获一堆男生们“爸爸牛逼”的敬佩呼声——郦黎一般不在其中,霍琮可是他名义上的哥们,怎么能喊爸爸呢。 他通常只在心里偷偷喊。 郦黎攥紧信笺,思绪从过往回忆中抽离,用力眨了眨眼睛,脸上是抑制不住的笑容。 太好了。 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呢,哥们。 “你这话本是从哪买的?” 最初的兴奋过后,郦黎立即抓住安竹询问信笺的来历。 安竹惶恐道:“陛下,奴婢买的时候只让书铺老板把卖的最好的几本挑出来,也没仔细看就囫囵打包了,这……这信笺是何时夹在其中的,奴婢也全然不知啊。” 他见郦黎的神色不像发怒,反倒有种故人重逢的激动之意,便小心翼翼地问道:“陛下,您知道这信笺的来历?” 是我好哥们递来的救命稻草。 郦黎欲言又止。 他倒很想给霍琮按个皇室宗亲的名头,但景朝郦氏一脉,自开国起便子嗣凋零,仅剩的那些,也都在之前的皇位争夺战中死的差不多了。 事关好哥们的人身安危,郦黎觉得还是必须要慎重一些。 他想了想,严肃道:“我少时有一个玩伴,姓霍名琮,但我和他已经多年不见了,不知道他现在做些什么,身在何处。” 提及霍琮时,郦黎并不想用“朕”这个字。 平时他偶尔嘴瓢说我,安竹看上去也没太大反应,大概本朝皇帝私下里用“我”这个自称还挺常见的。 安竹明白了:“这封信,就是那位霍大人写给陛下的?” “对。”郦黎说,“现今各地叛……匪患四起,我有些担心他的安危。” 安竹很上道地说:“那奴婢明日便出宫,为陛下打探一番。” 郦黎先是高兴,紧接着又担忧起来:“朕如今在宫中能信的人也就你一个,切记,出宫时一定要伪装身份,千万不能叫其他人发现了你在打探霍琮的消息,尤其是相国的人,明白吗?” 第4章 他郑重地对安竹道:“此事事关重大,等同于朕的身家性命,朕就全权拜托给你了。” 受此重托,安公公身躯一震:陛下终于要重用他了吗? 他重重点头,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 “奴婢必不负陛下所托!” * 郦黎站在御书房里,慢慢研着墨。 他盯着霍琮给他写的那封信,看久了,眼眶又忍不住酸涩起来。 哥们,你现在过得好吗? 自打穿越到这个时代,郦黎就没睡过几个好觉。 严弥的存在,一直是悬在他心上的一块大石,外面那些藩王叛军,则是绳子另一头绑着的利刃。 两者目前尚且能维持岌岌可危的平衡,可郦黎知道,但凡出现一丝偏差,最后倒霉的,都是他这个啥也不是的狗脚皇帝。 他想不出破局的方法,又没有破釜沉舟的勇气,干脆就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没事就在宫里排排歌舞剧、听听话本,把逗雀喂鱼当做消遣,活得活像个领退休金的老大爷。 反正在宫中吃喝不愁,大不了临到头一杯毒酒了事。 可郦黎现在不这么想了。 如今外面世道这么乱,自己好歹还顶着个皇帝的名头,他活着一天,就能护住霍琮性命一天。 要是自己出了事,霍琮不就真成孤家寡人了? 郦黎颤抖着提起笔,写下经典回复:“i’m fine,thank you.” 在这里他不得不佩服霍琮的机智,用英语的话,就算被人截获了信件也不怕,反正景朝境内基本没有外国人。 至于他的英语水平…… 算了,能看懂就行。 他在信里写道:哥们,你现在身体怎么样?一定要保重好自己,这个倒霉催的时代可不讲什么人权,连大臣天天都活得提心吊胆,屁股遭殃都是轻的,人头落地不过是朝夕间的事。 你说你当上老大了,我不知道你如今率领的是哪方势力,但若是有什么难处和需要,务必告诉我,我一定全力帮忙。 最后郦黎还加了一句:哥们你有空就多多写信过来,咱们可以里应外合,有我这个皇帝给你当内鬼,不愁你造反不成功。 他负责运筹帷幄,他哥们负责决胜千里之外。 完美! 在信的末尾,他大笔一挥,不仅署上了自己的英文名,还在旁边加了个简笔画的笑脸,盯了半天,脸上情不自禁地扬起一抹笑容来。 哥们啊,就等着你来了! 次日,安竹从宫外回来了。 他不仅打听到了这批话本的来历,还顺利与霍琮派来的人接上了头。 那人自称若雪先生,是沛县一名书吏,他家主公的确姓霍,原本是黎山军首领,刚受了朝廷招安,捐官当了个沛县县尉。 “沛县?”郦黎面色古怪。 难不成,他哥们拿的是汉高祖剧本? “这位若雪先生,该不会姓萧吧?” “不,”安竹摇头,“他姓吴名盐,号若雪先生。” 郦黎失望地哦了一声:“你继续。” “若雪先生说,他家主公日后都会用类似方法往宫中传递消息,”安竹复述道,“每七日点灯一次,以灯为讯。” “若是平安无事,便在书堂前放一盏绿灯笼;若是有意外发生,需小心行事,便放一盏黄灯笼;若是近期不宜联络……” “就放红灯笼,我知道。”郦黎摆了摆手,“别的没说吗?” 安竹很想问陛下是怎么知道的,但还是老实回答道:“还有一句,若雪先生代他家主公转告:‘无需担心我,保护好自己,三……’” 郦黎追问:“三什么?” 安竹咽了咽唾沫,闭眼道:“‘三年为期,我来京城接你。’” 郦黎沉默了。 其实内心早已泪流满面: ——爸爸!有你这句话,我死都值了! 安竹谴责道:“陛下乃一国之君,本该坐镇京城垂拱而治,就算离京,也是当地官员们安排接驾,哪里轮到旁人来做主?此乃大逆……” 郦黎:“嗯?” “——此乃大忠大义之举,”安竹一秒改口,“霍大人是陛下心腹,身处地方,却时刻惦念京中陛下安危,拳拳之心,着实令人感动。” “你呀。”郦黎好笑地瞥了他一眼。 安竹这样的太监,就像一面镜子,碰上明君就是忠臣,可万一遇到的是庸主或者昏君,那就成了后世人人唾骂的阉党奸宦了。 不过现在皇帝是他,郦黎也很好奇,安竹究竟会变成什么样的人。 安竹窥着他的神色,见郦黎不似生气,于是便从怀里掏出了一块指甲大的金子,赔笑道:“陛下,这是吴先生塞给奴婢的,奴婢不敢私藏。” 郦黎回过神来,被安竹暗藏肉疼的表情逗笑了。 “既然是给你的,就拿着吧。”他说。 虽然感动于好哥们的一番心意,但郦黎并不觉得霍琮能做到三年内带他离京。 因为霍琮现在的官职只是县尉。 所谓县尉,一般负责当地的治安捕盗和司法刑侦,大概就相当于现代的县公安局局长。* 所以,也难怪连安竹都觉得,霍琮的三年之约是天方夜谭。 区区一个九品芝麻官,连进京都不知何年何月,还想带着皇帝私奔? 做梦呢。 第5章 可了解了霍琮的境况,郦黎却一下子有紧迫感了。 霍琮是土匪头子招安,出身不好,又是捐官,八成很不被长官待见,在当地不知道能不能吃得开,或许还会被同行使绊子。 他那帮曾经的土匪小弟,郦黎也越想越不踏实。 万一其中有人一个不爽,觉得老大不该受招安,是朝廷走狗,很有可能学张飞把上官绑起来抽小皮.鞭,或者干脆匹夫一怒,拔刀血溅五步…… 他哥们的脑袋可是拿过奥赛金奖的,这怎么能够? 郦黎蹙眉问道:“安竹,我私库里有什么宝贝吗?” 得给他哥们寄点钱,打点一下当地的县太爷。 唉,明明他才是皇帝。 但是圣旨不能下,万一惊动朝野,反而会暴露霍琮,让他被人盯上。 安竹回禀道:“陛下,您私库的钥匙在静泊寺的太后那里,奴婢也无权过问。” 郦黎抿着唇,半天没出声。 这位太后,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角色。 先帝死后,她还试图垂帘听政,在朝中发展外戚势力,只不过最终政斗失败,被严弥软禁在了静泊寺。 换句话讲,他的私库,其实还是掌控在严弥手里。 他又不甘心地问:“若是裁减宫中用度,每月能否省下一笔钱来?” “陛下,相国刚裁过,再裁咱们今晚就吃不上三个菜了。” “…………” 郦黎扶额,他这个皇帝,当得还真是一穷二白的窝囊。 但是为了他哥们,郦黎咬咬牙,还得继续想办法凑钱:“那要是把朕床头那对古董花瓶拿去当了,能值多少两银子?” “大概一千两,应该是有的吧。”安竹犹豫着回答,“可陛下,这是太祖传下来的宝贝,一般的富商大户就算有钱,也不敢买啊。” 郦黎沉默许久,终于想到一个冤大头,啊不,是合适的买家。 他缓缓开口:“你之前说的那个,严弥的远房小舅子,叫什么来着?” 第003章 第 3 章 要说严弥这位远房小舅子,虽然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关系,但当事人却还挺有名的。 ——只不过都是恶名。 此人名叫罗登,前不久刚被严弥封了侯。他仗着严弥在朝中的势力,在京中横行霸道,奸.淫抢掠,就连他府上的马夫,都敢当街鞭打喝骂五品官员。 罗登在民间,还有个“罗白条”之称。 他看上哪家的宝贝,就堂而皇之地派人去抢,走时只丢下一张白条,上书“白银xx两”,落款定远侯。 若是有人敢拿着白条上门讨债,罗登便会直接翻脸不认账,让护院赶人滚蛋,再喊就直接打个半死,丢到大街上自生自灭。 百姓苦其久矣,却也无可奈何,因为就算告到衙门也无用,不过是官官相护罢了。 最终,只能愤恨地关起门来,喊上两声“罗白条”泄愤。 “一看就是个短命鬼,”郦黎点评道,“那就他了。” 安竹忧心忡忡:“陛下,万一他也给咱们打白条怎么办?” 郦黎略一思索:“不怕,朕有办法让他认这个账。” 安竹起初迷惑,附耳听了几句,顿时双眼放光,连连点头。 “陛下英明!”他由衷赞叹道,望向郦黎的眼神也多了几分真心实意的钦佩叹服。 自打入秋大病一场,陛下好像确实与从前不太一样了。 郦黎叮嘱道:“挑个机灵点的去办事。” 他的好哥们接下来能不能吃上三个菜,就全看这次买卖了。 然而在派人与罗登接触前,还有一件事,需要郦黎这个皇帝出面。 “陛下,剿匪大捷!” 严弥红光满面道:“定远侯昨日辰时领军出征,不到未时便大破三千匪贼,杀敌过百!” 一个从来没离京超过百里的将军能被封为定远侯,满朝文武还对此缄默不语,着实荒唐至极。 “那定远侯为何不来参加早朝?”郦黎问道,“朕要好好嘉奖他。” 严弥道:“匪贼狡猾,设下埋伏,定远侯虽中箭负伤,仍英勇作战,共俘获贼寇十三人,如今在府上养伤未能上朝。陛下不是昨日说想看打板子吗?今日我便在宫内斩下贼首,为陛下祭天延寿!” 等等,干什么? 郦黎的笑容僵硬:“这个,斩首就不必了吧,相国除贼辛苦,今日还是早点散朝休息,择日再宣判……” “不必,臣一点儿也不累!” 严弥大手一挥,“陛下,诸位朝臣,随我出殿一观!” 这下不去也不成了。 郦黎极不情愿地把屁股从龙椅上挪下来,在心里把严弥翻来覆去骂了八百遍,慢吞吞地越过一众战战兢兢的大臣们,跟着严弥来到了殿外。 大臣们互相对视一眼,也苦笑着跟上。 秋风簌簌,云影移过阙楼,殿外已经跪了几个蓬头垢面、伤痕累累的刑犯,大概时来之前已被上了一遍重刑,眼看着进气多出气少了。 郦黎看着他们瘦到皮包骨头的模样,无声地把目光投向严弥: 这是贼寇? 瘦成这样,怕是连刀都提不动吧! 其他大臣也发现了,但无人敢出声。 上一位当众顶撞相国的何大人,到现在还在家里“修养”呢。 第6章 严弥面不改色地说瞎话:“这帮贼寇被我严刑拷打,免得临死前狂言妄语,污了陛下的耳朵。” 郦黎笑了一声:“相国果然考虑周到。” “陛下谬赞,”严弥哈哈一笑,“既然诸位大人们都到齐了,”他往身后扫了一眼,“那就现在开始行刑吧。” 郦黎听到身后传来倒抽凉气的声音。 这可是皇城禁地,当着他这个皇帝和满朝大臣的面,前几日还说“打板子过于血腥”的严弥,居然敢堂而皇之地杀人…… 这是杀鸡给猴看呢。 郦黎垂下眼睫,不再去看眼前的惨状。 刽子手高高举起斩首刀,突然,其中一位重枷在身的贼寇拼尽全力,猛地往前窜了一截,用泣血之声喊道:“陛下,冤枉啊!我们都是良民——” “行刑!”严弥怒喝道。 斩首刀落下,血溅三尺。 有几滴温凉的液体溅到了脸颊上,郦黎的眼皮猛地颤了一下,下意识抬眼,正好对上了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睛。 浓郁的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散开,严弥余怒未消地哼了一声,踢开滚落到脚边的脑袋,冲郦黎敷衍拱手:“陛下,这帮贼寇狡猾的很,杀人放火,无恶不作,还敢自称良民,着实可恨。” 说完,他瞪了一眼身后几个作呕的大臣,鄙夷道:“杀几个贼寇,就能让一国朝臣吐成这样?诸位大人难不成都是鼠胆吗!” “严弥,你!” 有人终于忍不住这样的羞辱了,冲他怒目而视。 严弥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记下对方的面孔后,便收回了视线。 今日目的已达到,倒也不用再继续大开杀戒,等日后随便找个由头将其抄家流放便是。 倒是陛下今日的表现…… 严弥观察着郦黎苍白的脸色,在发现小皇帝看似镇定,其实瞳孔早已放大涣散后,终于满意了。 “陛下可是受惊了?”他假惺惺地关切道,“瞧我,光想着斩了贼寇为陛下庆贺,倒忘了这茬。” 郦黎缓缓吐出一口气。 “相国,”他攥紧拳头,恳切道,“朕觉得,你说得对。” 严弥:? 他脑海里蹦出一个念头:这小皇帝,不会真吓傻了吧? “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郦黎继续说道,语气愤慨,“这帮贼寇,死到临头,居然还敢狡辩冒充良民,着实可恶至极!朕一想到他们实则是欺压百姓的匪贼,就觉得咽不下这口气。” 严弥细细地打量着他,半晌,问道:“那陛下欲待如何?” “既然人都死了,朕也不好说什么,在宫外随便找个荒郊野地埋了吧。”郦黎叹气道,“但那些真正受苦的百姓,朕还是觉得,需要好好安抚一番。” 严弥心下稍定。 原来只是小皇帝动了恻隐之心,这好办。 “臣会安排此事的,陛下放心。”他随口道。 郦黎踌躇片刻,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对严弥说道:“抚恤百姓这种事,一般都是国库出钱吧?但是……” 他犹豫着,吞吞吐吐道:“相国,朕也想为百姓尽绵薄之力,只是担心钱用不到实处,反叫贪官污吏占了便宜。定远侯刚除贼归来,朕本不该因此事劳烦他,但思来想去,朕还是觉得他是最合适的人选。” 严弥正愁没借口从皇帝私库里淘些宝贝来中饱私囊,闻言大喜:“陛下真乃圣明之君!百姓若是知道陛下一片苦心,也定当感愧无地,报效朝廷!” 郦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相国谬赞了。朕不懂这些,还得靠相国和定远侯帮忙,若是定远侯伤好了,就叫他进宫来与朕商议此事吧。” 两人互相吹捧了一番,周围大臣们也纷纷回过神来,跪在地上山呼陛下仁慈,严相国大义云云。 宫人们飞快地打扫着刑场,一盆盆清水泼下去,混着鲜血渗入地砖罅隙,十几具尸首留下的痕迹,很快被清除得了无影踪。 郦黎还在空气中闻到了淡淡的香气,大概是宫人在清水中混了什么香油,用来祛除血腥味。 但闻着这香味,他却莫名有些反胃。 朝会散去后,照例摆驾回宫。 安竹挥退四周伺候的宫人,犹豫片刻,还是端着铜盆和毛巾走过来,小声道:“陛下,洗洗手去晦气吧。” 郦黎像是没听到似的,在原地呆站了一会儿,突然报出一串药材名来:“石莲肉4钱,莲须1钱,麦冬2钱……” 安竹默默记在心里,待郦黎说完,小心翼翼问道:“陛下,这是什么方子?” “安神汤,替朕熬一碗来。” 郦黎呆呆地说完,又呆呆道:“还有,再从太医那儿给朕拿一套金针来。” 虽然他学的不是中医,但舍友是,当初教了他不少穴位和针灸方面的知识,给别人扎他不敢,自己的话就无所谓了。 安竹看着他魂不守舍的模样,担忧道:“陛下,真的不需要奴婢叫太医来为您看看吗?” 郦黎心道他们懂的医术估计还没我多,喊什么。 “不需要。”他回过神来,疲惫道,“把盆拿来吧,朕洗把脸。” 他用毛巾沾着水,反复擦拭了几遍被鲜血溅到的位置,终于恢复了一些精神。 幸好自己是学医的,郦黎庆幸地想,否则普通人乍一看到刚才那幅血腥画面,非得吓晕不可。 第7章 “陛下,安神汤好了。” 郦黎接过药碗,却没有立刻喝,而是怔怔地看着碗中自己的倒影。 恍惚间,碗中的倒影渐渐扭曲。 方才那颗死不瞑目的头颅浮现在眼前,但这一次,那张倒在血泊里的陌生面孔,变成了霍琮双目紧闭的惨白脸庞。 郦黎神情恍惚,喉结滚动了一下。 “陛……陛下?” 安竹看着突然捧着碗默默流泪的郦黎,立马慌了,噗通一声跪在地上:“陛下,您要保重龙体啊!” 郦黎愣了一下,飞快用袖子抹去眼泪。 “我……”他想说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哭,但想到那一幕,心中又传来一阵刺痛。 严弥今天当着他的面,砍了十三个人头。 大概率,都是京郊普普通通、老实本分生活的百姓。 为什么严弥在那种场面下,还能神态自若地笑出声来? 作为生活在和平年代的普通人,郦黎完全无法理解。 但他更害怕的,是自己幻觉中的画面成真。 如果今天戴着枷锁,奄奄一息地跪在他面前的人是霍琮,如果严弥随意踢开的那个脑袋,长着和霍琮一模一样的脸…… 郦黎再也无法忍受了,他猛地站起来: “安竹。” “奴婢在。” “今日见了血光,叫太医去相国府上请个平安脉,回来把严弥的身体情况完完整整的告诉我,一个字都不许漏,听到没?” 安竹虽然不明白陛下明明如此痛恨严相国,为何还要关心对方的身体,但他一向对于郦黎的话无脑遵从,“奴婢记住了。” 待安竹走后,郦黎独自坐在宫中,定定地望着远方沉落的夕阳,直到眼睛发酸,才揉了揉泛红的眼眶,捻起一枚又一枚金针,插在自己脑袋上。 顶着一脑袋金针,郦黎恨恨地想: 自己堂堂医学生,平时以德服人,真要豁出去了,捅人十八刀都能判轻伤。 他就不信了,还治不了一个严弥! 第004章 第 4 章 定远侯最近十分春风得意。 他本就深得严弥看重,执掌禁军,保卫皇城,这可不是一般的殊荣。 加之他最近又在“剿匪”上立了头功,罗登相当心安理得地在家“养伤”,甚至打算接下来一个月都不去上朝了。 但没想到,刚散朝不久,严弥就急匆匆来找他了,还让他尽快进宫一趟,面见陛下。 严弥如此急切,自然不是敬畏皇权。 等他们要到了名正言顺开私库的理由,届时皇帝的财物和宝贝,不就都成他们的东西了? 罗登觉得相国纯属多此一举,想要小皇帝宝贝的话,直接用钥匙开库拿不就好了? 但为了严弥的面子,他还是进宫了。 “陛下在御花园垂钓,”领他进去的小太监笑眯眯道,“定远侯,请吧。” 罗登漫不经心点头,顺着御花园的小径往前走,心里琢磨这小皇帝找自己干什么。 平日里这小皇帝总是一副病歪歪的样子,三步一咳,早朝也是能不上就不上,一副活不过三十的病痨鬼样子。 但最近倒是奇怪,听说不仅身体恢复了不少,还经常拿着药方叫太医们煎药,说是从古籍里翻来的方子;又招了一帮伶人,天天在宫里排什么“歌舞剧”。 罗登很瞧不上这个小皇帝,但也不希望他早死,不然相国光是挑继承人就又要费一番周折。 再者,那出《长恨歌》也是真的精彩。 也不知那帮伶人是从哪里抄录来的,他想,怪不得能把小皇帝迷得五迷三道的。 “陛下,您这鱼钩,怎么不挂鱼饵啊?” “你不懂,这叫愿者上钩。” 听到前面传来的对话声,罗登停下脚步,抬眼望去,却不由得愣住了。 深秋池塘边,一道清瘦修长的身影侧身背对着他,一身白袍深服,头戴金冠,手中握着一节细竹制成的鱼竿,正悠哉地立于阳光下垂钓。 平日里上早朝,罗登都只是站在严弥身后,远远望着上首的皇位。 这还是他第一次发现,这位傀儡小皇帝,其实长着一张惊艳非常的脸。 池畔枫叶火红,如烈火,如车冠,簇拥着年轻的帝王,细碎金光洒落在他身上,焕然如天人。 郦黎转头望来时,唇边还噙着淡淡的笑意,一双清亮温润的眼睛直直撞在了罗登心上。 “定远侯,您怎么了?” 旁边的小太监见他停下脚步,疑惑地回头问道。 “……没什么。” 罗登定了定神,大步走上前行礼,“臣罗登见过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郦黎的神情瞬间冷了下来,审视地扫了他一眼,并没有立刻说话。 罗登躬身的动作渐渐僵硬,但小皇帝没发话,他作为臣子自然不能贸然起身,只好硬着头皮继续保持着这个姿势。 还好,郦黎并没为难他多久。 他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神色如常地扶起罗登,还笑道:“爱卿平身吧,咱们找个地方坐着聊。” 罗登松了一口气,和郦黎一起往凉亭的方向走去。 那边正在排戏的两个咿咿呀呀的伶人见他们过来,立刻躬身行礼,而后默默退去,自行另找地方练习了。 罗登蹙眉看着那两名伶人:“怎的如此无礼?见到陛下,居然一言不发!” 第8章 真正让他觉得不对劲的,倒不是这两名伶人的沉默,而是他们对待皇帝的态度——一点也没有媚上讨好的气息,反而像朝堂上的臣子一样进退有度。 “是朕让他们这样做的,”郦黎说,“朕不喜欢人动不动就下跪。” 他抿了一口安竹新泡的茶,主动转移话题道:“定远侯此次来,应该已经知道朕的打算了吧?” “来之前,相国已和臣说过一些。” 罗登回过神来,目光又不自觉地落在郦黎饱满的唇珠上。 大概是视线停留太久了,待郦黎略显疑惑的看过来时,他慌忙低头,借着喝茶的动作掩饰自己的小心思。 郦黎捏着茶杯,顿了顿,轻笑一声:“安竹,再给定远侯倒一杯,看来爱卿很喜欢朕宫里的茶。” 罗登这才发现,自己一口气把茶喝完了。 他臊得无地自容,从安竹手中接过茶杯,这次不敢多喝了,诺诺抿了一口就赶忙放下。 “陛下,”他干巴巴地问道,“不知召臣进宫,具体有何吩咐?” “客套话就不必说了,”郦黎说道,表情陡然严肃起来,“定远侯,这两日辛苦你,把朕私库里的钱财宝物都清点好,朕打算从其中挑选出一些,在民间举办一场赈灾义卖会。” 罗登懵了:“什么,义卖会?” “对,”郦黎目光炯炯地盯着他,“朕打算把这些宝贝拿出来,放到义卖会上拍卖叫价,所得全部用于救济百姓,定远侯以为,这个法子如何?” 虽然义卖会这个名头新颖,拍卖对于景朝人来说却并不陌生,不过是价高者得罢了,因此罗登很轻易就理解了郦黎的意思。 但他并不赞同。 罗登紧皱眉头:“这……陛下的意思是,叫民间那些商贾也参与进来?此举恐怕不妥吧。” “哦,有何不妥?” “先不说皇家之物,按律平民不得私藏,就算陛下仁慈宽宥,自古无奸不商,这帮商人若是联合起来,肯定会压价的。” 郦黎微微颔首,心中冷笑: 什么担心商人联合压价,要我看,是怕坏了你们捞钱的好事吧。 “那就由定远侯定个底价便是。”他放下茶杯,作势洒脱道。 “朕相信爱卿公忠体国之心。”才怪。 罗登立刻起身下拜,口中感激道:“多谢陛下!臣一定竭尽全力,不负重托!” “行,等筹备好了跟朕说一声,定远侯有伤在身,朕就不多留你了。” 罗登本想再留一会儿,闻言也只好告退。 安竹见他走远,才凑到郦黎身边道:“陛下,这厮到时候定会压价的,万一把您的宝贝全都贱卖了,那该如何?” “贱卖?”郦黎哼笑道,“朕还怕他们不贱卖呢。正好,趁这个机会,把那对花瓶也加进义卖名单里,不过,咱们只卖一只。” “那剩下一只呢,不卖给定远侯了?” “卖啊,”郦黎挑眉,“记得,让他打白条,明码标价。” 安竹恍然。 郦黎起身,把杯中残茶泼了个干净,吩咐道: “还有,这套茶具不要了,给朕换一套来。” * 皇室私库拍卖,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其中大有油水可捞。 至于成不成体统…… 有严弥这个相国在朝中大力支持,谁敢说不? 大臣们纷纷交口称赞,说陛下忧国爱民,兼爱无私,把郦黎吹得像是天神下凡,圣人转世——反正又不是他们自己掏钱,嘴皮子上下一动的事儿,谁不乐意呢? 多亏了这帮文人墨客的免费宣传,一时间,义卖会的消息疯传京城大街小巷。 最后,消息甚至都传到了藩王领地。 通王卢弦为此还专门派了使者进京,尽管打着为严弥贺寿的名义。 相国府。 宴会上,严弥居于主座,底下一众宾客无不逢迎巴结,一时场面热烈,宾主尽欢。 尚书仆射陆舫也列于席间。 但他并非严弥亲信,因此位置并不靠前,甚至还较为偏僻。 被冷落的陆舫也不在意。 他神色坦然自若,招来侍女,美酒一杯接一杯灌下肚,又用筷子敲着碗碟,解襟敞怀,于在座其他人或是讥讽、或为不屑的眼神中,醉意朦胧地与席间歌女一同哼唱着时下风靡京城的《长恨歌》: “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 陆舫醉醺醺地想,写得好啊! 写出这等作品来的,定是大才。 而且是与他有着共同抱负志向、同时境遇相当的国之大才。 真想与其见上一面啊。 唱了一会儿,宴席过半,歌女和舞女纷纷退下,陆舫敲着酒杯的手一顿,遗憾地叹了一口气。 他听到周围的王公大臣们都在讨论义卖会的事情,不少人都起身向定远侯敬酒,谄媚讨好之意溢于言表,大概是瞧上了陛下私库里哪件宝贝,想要便宜买下来。 还不如让歌女再唱两首呢,陆舫心想。 哪怕曲不成调,至少也比这帮人的溜须拍马动听百倍。 “国之蠹虫。”他听到有人在身后冷哼。 陆舫转头,正好对上了卫尉穆玄那双冷厉的眼睛。 对了,这位大人才是正儿八经的禁军统领,可惜被罗登夺了兵权,如今只是个有名无实的九卿罢了。 第9章 陆舫摇摇头,收回自己的目光,仰头把杯中酒水一饮而尽。 乱臣霍国,君王无道,举世皆浊我独清,又有何用? 不如满饮此杯,当个太平官,等乱世再起,便潇洒挂冠而去,另投明主。 当然,陆舫也知道自己的想法是大逆不道,所以他也从未跟人提过,只是在心里暗暗做好了辞官跑路的打算。 “说起来,登最近得了一件宝贝,”罗登今天喝了不少,满面红光地向周围人炫耀,“这可不是一般的古董花瓶,是宫里的制式,而且还是极品!” 见周围人都好奇,于是罗登便向严弥拱手:“国相,能否允许臣派家仆回家取来,与诸位一观。” 无论他在其他人面前如何张狂跋扈,罗登对严弥的态度始终恭敬有加,这也是严弥重用他的原因。 对于这等微不足道的请求,严弥自然也是摆摆手,允了。 待花瓶取来,众人皆是赞叹不已,但也有人道:“罗大人,我看这花瓶的纹路,应该还有另一只与其成对吧?” “正是,”罗登可惜道,“但另一只目前下落不明,若是能成对,那价值至少还要翻上三番。” 原本漫不经心的陆舫,余光在看到烛光下那只古董花瓶时,却猛地呆住了。 这……这不应该是放在未央宫里、陛下床头的那对花瓶吗? 瓷器在景朝并不算罕见,陆舫能认出来,还是因为家中长辈曾为先帝嫔妃,从前母亲闲聊时,偶然提起过这对花瓶的样式。 当下权臣当道,皇权衰微,宫中确实偶尔会有太监宫女偷宝贝出来卖,一旦被发现就是死罪,但却屡禁不止。 可无论如何,这些人就算再胆大包天,也不会胆肥到偷陛下床头的花瓶吧! 陆舫惊得酒都醒了。 他环顾一圈,发现竟除了自己外,没人发现这花瓶的来历。 陆舫略一思索,也想到了原因: 大概是因为严弥从前并非京城人士,他笼络的这帮人,也多是地方门阀势力,不知道这种宫中秘事也是正常的。 原本那些久居京城的世家贵族,要么不屑与之为伍,要么就是已经被流放砍头了。 可这只花瓶出现在这里,意味着什么? 陆舫越想越细思极恐,连忙找了个身体不适的理由,匆匆离席告辞了。 等到了屋外,被冷风一吹,酒意散去,他陡然打了个寒颤,心脏却跳得厉害,浑身血液宛如沸腾一般。 望着夜色中威严深沉的皇城,陆舫突然有种预感: 这场义卖会后,京城的天,要变了。 第005章 第 5 章 在各方势力的推动下,罗登很快就张罗好了义卖会的相关事宜。 他再次入宫,邀请郦黎于本月初四,也就是一周后,前往定远侯府参加宴会。 这次进宫面圣,罗登的心情可是急迫的很。 “陛下,这是臣统计出的私库宝物名册,请您过目。”罗登恳切道,“下周陛下若能光临寒舍,臣三生有幸。” “放心,朕自然会按时到场。” 郦黎接过名单,大略翻了一遍。 东海珊瑚、海水珍珠、彩色宝石若干、虎皮熊皮鹿皮若干、古董瓷器上千件,还有金丝楠木的家具、各种玉器雕刻……每一件放在现代,都是能进国家宝藏系列的珍品。 但是私库中统计出来的白银,却只有不到四百两。 “朕的银子,怎么才这么点?”郦黎明知故问道。 “陛下乃天子,疆土所及皆为您彀中之物,自然是以奇珍异宝为贵,何须白银这等俗物?”罗登笑着解释道。 郦黎点点头,没说什么,似乎是相信了,还认真挑了几件最贵重的宝贝。 罗登的眼神愈发炽热了。 他恭敬站在郦黎身后,借着郦黎低头勾选拍品的契机,偷偷抬起眼,盯着少年皇帝被白玉腰带勾住的一段瘦挑腰身上。 心中想着,昨日刚送到府上的娈童滋味虽妙,眉眼也与这位有几分相似,可那身天潢贵胄自带的气度,却是模仿不来的。 可惜啊。 他怎么就是皇帝呢? 越是得不到的,越是在骚动。 罗登心中发痒,犹如百爪挠心,正巧这时郦黎勾选完名册,搁下笔揉了揉手腕——他还是不太习惯用毛笔写字,罗登立马殷勤上前一步,捧起郦黎的手作势要为他按摩: “陛下辛苦,臣为您代劳——” 郦黎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反手就打掉了对方的狗爪。 “啪!” 清脆的声响令气氛瞬间尴尬。 罗登的面容飞快闪过一丝阴鸷,随后他不知想起了什么,强压下火气,躬身谢罪:“陛下,是臣莽撞了。” “无事,”郦黎在心里咬牙切齿,表面却云淡风轻道,“朕不喜欢这样,爱卿下次切莫如此了。” 罗登直起身,敷衍道:“臣一定谨记。若是无事,臣就告退了。” “……嗯。” 这老登走后,郦黎把自己关在御书房里,恶心得午饭都没吃。 他翻出纸笔给霍琮写信,在信里大骂这老登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自己不弄死他誓不为人,还心有余悸地让霍琮也注意一下身边人,古代同性相恋司空见惯,有时候比他们这些现代人的观念还要开放。 第10章 关于义卖会的事情,郦黎也在信中提到了。 他还向霍琮虚吹了一番,说自己现在老有钱了,当然严弥和罗登肯定比自己还有钱,所以哥们你就算被招安了,也一定要好好发展事业,等进了京城,这些都给你留着。 等郦黎停下笔,才发现自己一不小心,洋洋洒洒又写了近千字。 家书抵万金啊。 郦黎感慨地望向窗外,叫来安竹,问他今日书堂前挂着什么颜色的灯笼。 “是绿色,陛下,”安竹高兴道,“奴婢今早才差出宫的宫人问过。” 郦黎原本精神蔫蔫的,闻言一下子亢奋起来:“真的?那赶紧的,把这封信寄出去,顺便帮朕把回信拿回来,要快!” 安竹去了一个时辰,他在宫中度日如年,长吁短叹,等得心焦,干脆又掏出金针,给自己插了几根,强制冷静一下。 想他一个学神经外科的,穿越后却无用武之地,只能天天往自己脑袋上插针……唉!早知道就学中医了。 他当初选这个专业的理由是啥来着? 郦黎思索半天没想起来,恰好这时安竹回宫,他立马把这个念头忘到了脑后,迫不及待地展开回信,一目十行地看了起来。 一分钟后。 郦黎气得把信攥成一团,用力丢到窗外: 关键的内容,信里根本都没写! 郦黎很想知道霍琮那边的情况如何,结果霍琮倒好,在这些方面惜字如金,只顾着替他分析局势了。 虽然分析的确实蛮有用的…… 郦黎默默走到屋外,把纸团捡起来。 但是他还是有点,好吧,是很生气。 他觉得自己这一星期的辗转反侧都白等了。 早知道就不那么早寄回信了。 郦黎闷闷不乐地过了两天,第三日傍晚时,忽然听到安竹匆匆来报:“陛下,书堂前又挂了绿灯笼。” “什么?” 郦黎一下子紧张起来,这还没到七天,怎么就又挂灯笼了? 难不成是霍琮那边出了什么事情? “赶紧去取信!” 他展开信时,心脏都跳到了喉咙里,生怕里面写了什么坏消息。 这次回信比较急,霍琮的字迹也更锋锐潦草一些。 他在信里安慰郦黎,don't worry,自己已经派人过来保护他了,最迟明日便可到京城。此人武艺高强,心思缜密,可信,大胆用,一旦那姓罗的敢对你动手动脚,保管他立刻血溅五步。 信的末尾,霍琮又提点道,你是学医的,知不知道有什么药能让男性不举?身为封建社会君主,适当赏赐臣子一些补品丹药再正常不过了,炼制过程中还可以叫人适当加点重金属,大补。 郦黎:“…………” 拿信的手,微微颤抖.jpg 他哥们,有点恐怖啊。 但从丹药入手,确实是个好办法。 古人大多迷信,封建时代几千年,光是磕丹药嗑死的皇帝,都能凑几桌麻将了。 郦黎仔细琢磨着这事儿,觉得十分可行,于是御笔一挥,下了旨意: 招道士进宫! 严弥当晚便听说了这个消息。 身为权相,郦黎每次下旨,都会有人第一时间向他汇报。 但就和上次郦黎招伶人进宫一样,严弥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只当这是陛下贪玩,并未放在心上。 “以后这种小事就无需禀报了,”他还斥责了来传话的门卫,“几个戏子道士,还能翻出天去不成?叫那阉人滚蛋!” 那来传报的太监本想靠此赚上一笔,没想到偷鸡不成蚀把米,什么赏赐都没得到,还被门卫阴阳怪气了一番,吃了个闭门羹。 他不敢和相国府的家仆顶嘴,只得自认倒霉,灰头土脸地转身回宫, 经过一条小巷时,看到一条蜷缩在路边的野狗,太监顿时恶从心头起,上去就是一脚。 野狗惨叫一声,反口咬住他的脚踝,无论太监怎么踢打都不松口,疼得他满头大汗。 恰好此时两人经过小巷,其中一位还是宫中侍卫打扮,那太监眼前一亮,忙唤道:“喂,那边的,快来帮个忙!吾乃黄门令——” “何处走狗狂吠?” 一青衣文士以手抄袖,笑问道。 太监愣了一秒,尚未反应过来,便只见一道寒光闪过,喉咙一凉,剧痛瞬间传遍四肢百骸。 最后映入眼帘的,是霜月之下,侍卫那双冷彻入骨的寒眸。 “若雪先生,”男人直起身,甩去剑上鲜血,淡淡道,“我奉主公之命进京,接下来还要进宫面见陛下,尸首就麻烦你处理了。” 吴盐颔首。 “你且去罢,”他从容笑道,“莫要让陛下等急了。” 第006章 第 6 章 初四寅时。 自打穿越以来,郦黎第一次出宫。 他坐在马车里,好奇地掀起帘子,观察着古代的市井风貌。 看了一会儿,却失望地坐回了原位。 和电视剧里拍的一点也不一样。 房屋都很低矮,基本没有超过两层的,地面坑坑洼洼的,到处都是尘土,连跪在路边的百姓也大多神情麻木,满面尘霜。 京城商铺倒是不少,杂货、粮食、酒肆、茶馆、书堂应有尽有,但对于灵魂深处是现代人的郦黎来说,这些只能算是最基础的设施,完全不够看。 第11章 没意思。 郦黎放下帘子,往车厢上一靠,叹了口气。 生活在这个时代的百姓,会怎么看他这个皇帝呢? 他想起方才看到的,跪在地上战战兢兢等车驾过去的那群人,一面庆幸自己穿成了封建社会的特权阶级,一面心中又为了这份庆幸而觉得羞愧。 郦黎觉得,从本质上讲,他和严弥这些人并没有太大区别。 都是攀附在百姓身上吸血的蚂蟥而已。 “陛下,侯府到了。” 郦黎恍然回神,下车的时候差点踩空了,吓得安竹脸色都变了,哎呦喂一连串地叫着小跑过来。 幸好这时从旁边伸出一只手,稳稳地扶住了他的胳膊。 “陛下小心。” 一道毫无波动的声音传来。 郦黎扭头望去,此人便是霍琮派来保护他的死士护卫,姓季名默,自称与罗登有血海深仇,这几天一直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边。 哪怕晚上郦黎委婉劝他回去休息,男人也只是抱着剑,沉默地坐在寝殿门外小憩。 “多谢。”郦黎对他说。 听到这两个字,季默面无表情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惊诧的神色,虽然很快便恢复过来,一言不发地收回了手。 安竹瞪他:“一点规矩都不懂,陛下屈尊向你道谢,还不快跪下谢恩?” 季默冷哼一声,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陛下,您看看这狂徒!” 郦黎无奈道:“好了,这是在侯府门前,先进去吧。” 侯府内,宾客均已入座。 其中大多都是京城的高官,少有的几位富商,也都沾了点皇亲国戚的背景。 目前尚未到场的宾客,就只有皇帝和严相国二人了。 “陛下到——” 原本热闹的室内为之一静,众人纷纷下跪向陛下行礼,郦黎正要让他们平身,忽然一道人影挡在了他面前。 是严弥。 一群大臣们都僵在了原地,跪也不是,不跪也不是。 注意到全场异样的寂静,严弥哎呦拍了下脑袋,像是才发现了郦黎一样,回身朝他行礼,一脸抱歉道:“陛下赎罪,臣老眼昏花,方才进来时未看见陛下。” 郦黎心道我这么一个大活人堵在这里,您老就算近视八百度也不至于看不见吧,好意思说这种话? 这一套,三国时期某位姓曹的老板早就替你玩过了,要是权臣也有段位的话,你这点水平,还不如曹老板一根小拇指头呢。 所以他很淡定:“无事,既然相国也来了,那便一起入座吧。” 这次义卖会上的拍品,除了他皇室私库里的那些宝贝,也有其余大臣们的赞助。 只是这帮人习惯了中饱私囊见利忘义,怎么可能真心掏自己的家底去救济贫苦百姓? 正好,郦黎也打算借此机会,看看这满朝文武,究竟还有没有真正心怀天下的国士。 要是真有的话…… 那就自己先用着,顺便再给他哥们那边塞几个。 完美。 郦黎心中美滋滋,表面上却丝毫看不出来,只端着一杯茶吹了吹,唇边还带着一丝浅笑,似乎对接下来举办的义卖会十分期待。 罗登自打迈进门槛,就一直控制不住自己看向小皇帝的目光。 忽然,郦黎转头向他的方向望来,锐利的目光像是洞察了他的心思。 随着他的视线,站在他身后半步的那名侍卫也霍然扭头,死死地盯着罗登,按着剑柄的手已经青筋毕露,似乎一直在忍耐着什么。 罗登本就心虚,见状吓了一大跳,后背都被冷汗打湿了。 “陛,陛下,为何如此看臣?” 罗登结结巴巴地问道,引得严弥也疑惑地皱眉。 郦黎紧紧地盯着罗登,倏忽扯出一抹笑容:“定远侯,还不开始吗?朕都要等急了。” “开始,这就开始!” 罗登打了个哈哈,忙冲一旁的管家使了个颜色。 定远侯府的管家心领神会,叫下人用红布捧着一物,在郦黎和诸位大臣的面前转了一圈。 然后他笑容可掬地冲着诸位大人们躬身行礼,清清嗓子道:“第一件拍品,乃前朝宫廷金镶玉盘,底价为十两白银,请诸位大人叫价。” “十五两。” “二十两。” 但只有两位大臣意思意思地喊了价。 严弥自打坐下后就一直在喝茶,义卖会刚开始,眼见着他第三杯都下肚了。注意到冷场,他端着茶碗,清清嗓子道:“既然是陛下对百姓的一番心意,那臣也尽一点绵薄之力吧,三十两。” 相国都发话了,自然无人再敢与其竞争。 最后,金镶玉盘以三十两的价格成交。 按照之前的约定,这次义卖会的拍卖费用,将全部用于救济京郊遭遇匪患的百姓。 ……郦黎深刻觉得,这帮人怕不是在把他当傻子耍。 他就算再眼拙,也知道以这金镶玉盘的做工,定是价值不菲。 才三十两银子,糊弄鬼呢? 可当他看到定远侯府的家丁把玉盒送到严弥手上,那卖家还遥遥冲严弥拱手行礼,笑容谄媚至极时,郦黎却一下子明白了—— 这帮大臣,是在自己这个皇帝的眼皮子地下,光明正大地行贿! 好哇! 郦黎都要被气笑了。 第12章 他攥紧扶手,深吸了一口气。 不气,不气。 自己搞出这场义卖会,不就是为了看清这帮妖魔鬼怪的嘴脸吗? 他不动声色地记下了这帮人的名字和长相,并决定等日后严弥倒台了,就把这帮又贪又蠢的家伙一起打包了,发配到霍琮的地盘上去种土豆。 好吧,景朝没有土豆。 那就去挖运河好了。 郦黎表面微笑,实则差点咬碎后槽牙,眼睁睁地看着一件件稀罕宝贝被人用几十两的贱价买走。 除了两件例外: 严弥府上的长寿松盆景,和罗登府上的一尊珊瑚,都拍出了千两的高价。 前者纯属是一群狗腿子上赶着当冤大头,后者则被通王使者拍下,因为据说通王尤爱珊瑚,经常为此一掷千金。 在郦黎的血压飙升到临界值前,终于轮到了皇室私库的拍品。 管家高声道:“陛下亲赐,鸳鸯戏水古董花瓶一件,起拍价一百两银子!” 看在他这个皇帝的面子上,这次的起拍价终于上了三位数。 属于有面子,但不多。 “一百一十两!” “一百二十两!” 皇室私库中的拍品,竞价的过程也比其他宝贝要激烈很多,但当罗登举起牌子时,全场立刻再一次陷入了似曾相识的寂静。 “二百两。”罗登对这件宝贝势在必得,故意起身环顾一周问道,“还有人要与登竞价的吗?” 一片沉默中,有人淡淡道: “一千两。” 罗登大怒:“谁在闹事?” 他猛地扭头,却看到郦黎坐在座位上,用杯盖撇了撇茶水浮沫,低头浅抿了一口,而后轻轻叹了一口气: “罗大人,朕今日对你很失望。” 罗登神色一僵:“陛下何出此言?” 郦黎反问道:“朕倒要问问罗大人呢,前些日子朕刚卖给侯府一只花瓶,价值一千两,怎么才几日过去,如今同样的花瓶,就缩水成二百两了?” 罗登脱口而出:“臣何时……” 郦黎从怀中掏出一张白条,朝着他展开,上面的“定远侯”五字落款赫然在目。 一旁的管家腿都软了,这、这是他写的啊! 但也是罗大人默许的…… “定远侯不忙着解释,朕今日只要你回答一句话,”郦黎盯着他问道,“你告诉朕,究竟是这白条上的一千两算数,还是今日义卖会上的二百两算数?” 不等罗登答话,他便冷下脸来,“若是白条算数,那朕今天就要看到银子;若二百两才算数……” 郦黎冲汗如雨下的罗登笑笑,反手把白条拍在桌上,温和道: “定远侯,这便是欺君之罪,你可要想好了再说。” 罗登呼吸一窒。 他飞快地瞥了一眼仍坐在位置上、不动声色喝茶的严弥,心下稍定。 “这,不知陛下是从哪里听来的,臣近来确实得了一古董花瓶,但只是独瓶,并非成对。”他辩解道,“那是臣府上管家从一百姓手中买来的,白条……自然也是管家擅自以臣的名义写的,与臣并无干系。” 他越说越镇定,还笑着冲郦黎拱了拱手: “若是陛下喜欢,臣便把这花瓶以三百两拍下,物归原主,陛下觉得如何?” 说罢,他又瞪了一眼脸色惨白的管家,语气暗藏杀机:“蠢货,愣着干什么!还不把花瓶呈给陛下验货?” 罗登打定主意要耍赖。 谁料场中一人忽然笑道: “罗大人怕不是爱宝心切,一时眼花了吧?那日宴会上,大人不是还特意取来花瓶与诸位大臣观赏,并说要是将其凑成对,价值起码能翻三番吗?” 第007章 第 7 章 说话之人正是陆舫。 他话音落下,现场局势瞬间紧绷起来。 罗登嘴皮子抖动了一番,恨不得把陆舫这个多嘴的混蛋大卸八块,可惜是在众目睽睽之下。 他喘了两口气,干脆眼一闭,拱手对严弥道:“臣无话可说,那便请相国裁决吧。” 蠢货。 郦黎和陆舫心中,几乎同时冒出了这两个字。 严弥是罗登的靠山不错,看在他执掌禁军的份上,若是平时罗登犯了什么事,严弥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保他。 但如今是你侯府下人强买强卖到了皇帝头上,甚至还被皇帝发现了,拿着白条当着众大臣的面上门讨债。 这种荒唐事情,传出去是要让天下人笑话的,也好意思叫自己的上官帮你出头? 满朝文武都知道,严弥为人好大喜功,是最好面子的,无论他干的事情多么混账,明面上肯定要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郦黎正是看准了这一点,才会当众质问罗登。 果不其然,原本还打算帮罗登打个圆场、把这件事糊弄过去的严弥,脸色顿时冷了下来。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严弥端起茶碗,冷淡道,“这等事情,罗大人还问我作什么?” 罗登勉强笑了笑:“下官……只是一时糊涂,相国见谅。” 他咬着牙,忍痛让家仆从府上清点出了一千两银子。 “这箱子里便是一千两银子,一两不多一两不少,”他硬邦邦地说道,“陛下可还要清点一番?” 郦黎冲安竹递了个眼神。 第13章 安竹立刻上前查看,少顷,冲陛下点了点头,示意没问题。 罗登重重地冷哼一声,一屁股坐回了座位上。 “定远侯先别忙着坐,”郦黎笑道,“诸位大臣们作证,这一千两银子,朕收到了,定远侯果然一诺千金。” “不过,剩下的那两千两银子,爱卿打算何时给朕?” “什么!?” 罗登这下再也淡定不能了,差点从座位上跳起来,“不是说好的一千两银子吗?哪里又冒出来的两千两?” 安竹笑眯眯地替陛下解释:“侯爷贵人事忙,怕不是忘了,奴婢当初卖给侯府的是一只花瓶,价值一千两,若是成对,自然不是这个价钱。侯爷是识货的人,不是自己都说了,起码价格要翻三倍吗?” 罗登抖着手指他:“你,你……你们这是敲诈!” “哎,侯爷怎能如此说话,”安竹委屈道,“奴婢只是替陛下解释而已,若是侯爷觉得哪里不妥,不如与陛下和相国大人说道说道?诸位王公大臣都在场,相信定不会叫侯爷蒙受不白之冤的。” 世上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罗登脸色青白交加。 陆舫也跟着添油加醋:“若是罗大人两袖清风,囊中羞涩,陛下定也是能理解的——实在不行,您也可以向在座各位借嘛!诸位大臣们凑一凑,这钱不就有着落了?” 他身边的一众大臣嘴角抽搐,纷纷以袖掩面,不愿与这无耻之徒为伍。 眼见着罗登脸色越来越难看,眼中都已经迸出了杀气,陆舫从容一笑,又不慌不忙道: “舫听闻此次通王使者进京,本是为严大人贺寿,今日拍下侯府珊瑚之后,怕不是把路费都花光了吧?罗大人忍痛割爱,下官佩服,因此多嘴了两句。若是下官杞人忧天,还望大人有大量,莫要介意才是。” 郦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收回了目光。 罗登再次望向严弥,却发现对方的脸色比刚才更加难看了。 等想清楚其中缘由,这次他是真的吓出了一身冷汗来。 不能让这帮人再说下去了! “……陛下稍等,臣这就叫人去准备银子。” 郦黎点点头,再次语出惊人:“看来定远侯专长剿匪,不通这些赈灾济民的国事,安竹,去,把朕私库里这些宝贝都装箱带回宫中。至于这两千两,相国,就由你收着,替朕帮扶一下百姓吧。” 一旁吃瓜的大臣们顿时傻眼了。 等下,所以到头来,陛下是在空手套白狼,只有他们是真掏钱了吗? 严弥眉心一跳,本想反对,但想想那即将到手的两千两,还是决定暂且装聋作哑,低头喝茶。 于是本次义卖会就这样不了了之。 郦黎作为最大赢家,喜滋滋地带着一车宝贝和一千两银子满载而归。 安竹笑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临走的时候,奴婢瞧定远侯的表情,简直跟吃了泔水一样,有苦说不出呢。” 郦黎看着旁边白花花的一千两银子,心情高昂的只想飞上天空与太阳肩并肩。 听到安竹的话,他掀起帘子笑道:“朕只是叫他吃了次哑巴亏,三千两银子对于侯府来说,还算不上什么。倒是陆舫那句诛心之言,才是真打到了他七寸上。” 安竹疑惑道:“奴婢愚钝,这是为何?” “罗登能有今天,全靠严弥一手提拔,”郦黎说道,“严弥如今的心腹大患,便是各地的藩王势力,而通王卢弦,乃藩王中最为刺头的一位,听说,其手下兵将数量早已不输严弥亲军。” 严弥的亲军大多驻守在外。 一来防止边关不稳,二来防备藩王进京勤王。 郦黎:“严弥生性多疑,若是他怀疑心腹与通王私下有联络,你猜,他会怎么做?” 他幸灾乐祸地想: 那老登今晚,估计是彻夜难眠吧。 * 陆舫忍了整整一路。 等到家后,他再也忍不住了,扶着墙哈哈大笑起来。 自己从前怎么没发现,陛下竟还有如此聪明才智呢? 与定远侯讨价还价起来,竟丝毫不输那些饱学之士的辨才! 对了,脸皮厚度也叫人颇为赞叹! 陆舫近来一直在想,究竟什么人能当得上他心目中“明主”二字,世人所说的英雄豪杰,西北王昆世,通王卢弦之流,他一个也瞧不上。 不过是一群仗着家世出身、高官厚禄为饵,聚集庸才的庸主罢了。 前些天,他的同窗解望写信给他,说自己已找到了能安天下之人,言辞间颇为激动,崇敬赞叹之意溢于言表。 还言之凿凿地说,虽然主公现官职微末,将来定有大鹏振翅风云化龙之日。 解望与他同窗三年,但比他小四岁,陆舫觉得对方小小年纪过于正经,满脑子忠君报国思想,又过分注意仪态举止,曾调侃他怕不是个腐儒转世。 但对于解望的才能,陆舫却是十分敬佩的。 与他不同,解望出身清流世家,祖上曾官至宰相。在太学时,京城无数年轻才俊上赶着与之结交,而解望本人虽性情温和,心气也颇高,碌碌之辈根本入不了他的眼。 如今却对这样一个寂寂无名之辈如此大加赞赏,不由得也勾起了陆舫的好奇心。 朝局糜烂至此,他对官场早已无甚留恋。 第14章 陆舫本想过几日就辞官,带上老母亲去徐州寻解望,顺便观察一下那位霍公。 但自打那日在相国府走了一遭,他就改变主意了。 他要留下来。 看看他们那位突然变得有意思的陛下,还能折腾出什么幺蛾子。 想到白天义卖会上,郦黎一面神定自若地把定远侯逼问到满头大汗,一面悄悄把自己发抖的指尖藏回袖中的画面,陆舫又忍不住勾起唇角,觉得自己这个决定做得愈发正确。 京中一成不变的乏味日子,终于要变得有意思起来了。 但在此之前…… 陆舫叹了一口气:他得先去跟上官告个假,避避风头。 深夜侯府。 “郦家小儿,竟敢如此欺我!” 罗登站在一片狼藉的书房中,大骂道:“我费心竭力地为他操办义卖会,结果他却摆了我一道!还有那个该死的陆舫,害我在满朝公卿面前颜面尽失,还被相国叱骂!可恨至极!我定饶不了他!!” 他一巴掌拍在桌案上,看了一眼窗外天色,虽余怒未消,但还是叫人备马,他要亲自去相国府给严弥赔罪解释。 侯府上下犹如阴云罩顶,无人敢在这个时候多嘴生事,纷纷夹紧尾巴,加快脚步办事,连头也不敢抬。 一身黑衣的季默趁机溜进了府内。 在听到侯府门外的马蹄声远去后,他悄悄潜入书房中,偷走了几份罗登与家人联络的书信。 严弥素来多疑,罗登为了取信于对方,将妻儿老小都送到了严弥亲军的掌控下。 因此,尽管今日严弥大为不悦,对罗登的信任却不会轻易动摇。 得手后,季默立刻换回侍卫服装返回宫中。 可谁料他前脚刚迈进宫门,身后便一道利风扫过,季默瞳孔一缩,猛地转身闪避,反手抓住了那人手中的棍棒,正要借势把人掼倒在地,却发现对方的力量大得惊人。 于是季默即刻转换攻势,化拳为肘,一胳膊顶在对手腹部,换来一声闷哼,见那人踉跄后退,季默趁机抽出腰间长剑,冷酷斩下—— “锵!” 一把银亮的长刀隔开了他的剑锋。 但持刀者力量不足,僵持不过几秒,长刀便当啷落地。 季默的视线慢慢上移。 他紧握手中剑,冷冷地看着那个同样一身侍卫打扮、身形却十分瘦弱的年轻人身上,“有何贵干?” 他见过这张脸。 这是陛下招入宫中的伶人之一。 季默记得,他叫沈江。 再看那偷袭他的大力士,眉眼虽然粗犷了些,与沈江却仍有几分相似,应该是那日他在御花园中看到的民间杂耍伎人,沈江的兄长,沈海。 “季大人见谅,”沈江说话口气十分柔和,自成一番韵调,“我兄长只是一时心痒,想与您切磋武艺,如今我兄弟二人已心服口服,愿以大人为尊。” 沈海捂着腹部,扶墙艰难站起身,冲季默抱了一拳。 季默却丝毫不买他们的账,再度举起剑横在沈江脖颈上,“深夜扮作侍卫,鬼鬼祟祟在此游荡,若不给我一个合理解释,我便将你二人作为刺客,原地正法!” 利刃在侧,沈江却只是歪头笑道:“季大人不也是,趁着夜深无人之际方才回宫吗?” 季默冷冷盯着他。 沈江叹气:“好吧,我说实话。陛下尚未安寝,一直在宫中等你,比起在这里与我兄弟二人纠缠,不如季大人先想想,待会如何跟陛下交代晚归一事吧。” 季默顿了几秒,垂下手,归剑入鞘。 “不需你操心。”他道。 待季默走后,沈海疑惑地望向沈江:“弟弟,你为何要骗季大人?明明是你要我来与他交手的。” 沈江道:“你还记得,陛下前几日与我们说,要在宫中安插自己的耳目吗?” 沈海点头。 “若无意外,季大人应该就是我们未来的长官兼教头了,”沈江笑了笑,“作为下属,总得和初来乍到的上官打个招呼吧。” 沈海:“…………” 他欲言又止:一见面就刀兵相向,这也算打招呼吗? “别这么看着我,哥,”沈江瞥了他一眼,“陛下的意思很明白了,咱们是为陛下当眼线卖命的,和普通官员不一样。否则以我们兄弟二人的身份,怎么可能得到陛下青睐?” 沈海似懂非懂,只知道陛下准备重用他们兄弟二人。 “那咱们组织的名字叫什么?” 沈江淡淡一笑,眸中野心之光闪烁:“陛下说,叫锦衣卫。” 沈海挠了挠头:“名字挺好听的,可是弟弟,你穿的只是普通侍卫的衣服啊,也不是锦衣。” 沈江:“…………” 这个哥哥没救了,拖走吧。 第008章 第 8 章 季默垂下头,半跪在郦黎面前。 “陛下。” 换做往常,这个时间郦黎早已与周公会面了。 他强打着精神撑到现在,还叫沈家兄弟扮作巡逻侍卫把季默叫来,只为了问对方一句话: “你今晚出宫,是为了执行你家主公交代的任务吗?” 季默攥紧了拳头。 他就算再蔑视权威,也知道皇权大于天。虽然主公派他入宫保护陛下,但若是陛下认为一人不能侍奉二主,他该如何回答? 第15章 稍一不慎,很可能就为主公招惹祸患…… 季默一言不发许久,冷汗渐渐顺着鬓角滑落。 郦黎打哈欠的动作一顿,看到季默苍白的脸色,就知道对方肯定是想多了。 他无奈道:“你实话实话就行,我与你家主公是挚交,不会因此而问罪你的。” 但季默怎么可能相信这种话? 他垂下头,“草民不敢欺瞒陛下,只能告诉陛下,草民今晚去了一趟侯府。” “侯府?” 郦黎眉毛立刻拧了起来,下意识问道:“那你没被人发现吧?身上没受伤吧?” “……并未,多谢陛下关心。” “那就好,”郦黎松了一口气,“时候不早了,你回去休息吧,今晚就不需要你值守了。” 季默不可置信地抬起头。 陛下……就这么放过他了? 他恍惚着起身离开,走到门口时,身后又传来郦黎困倦的声音: “季卿留步,朕还有一件事。” 果然。 季默平静转身,“陛下还有何吩咐?” “从明,不对,是从今天开始,”郦黎说,“由你在御花园内教导沈家兄弟武艺,记得避人耳目。” 他朝季默抛来一个东西,季默条件反射地接住,低头一看,发现是一块金牌,上面刻着一个“皇”字。 “朕从今日起,正式成立锦衣卫,见金牌如见朕。”郦黎靠在床边,声音越来越轻,“季默,你来当首领,宫中那些伶人,随你调动。你们要成为朕的耳目,帮朕探听京城内外情报……” “锦衣卫?” 季默下意识重复了一遍。 郦黎却当他是不明白锦衣卫是做什么的,于是强撑着最后一丝清醒解释道:“皇权特许,先斩后奏,这就是锦衣卫。但是当下暂且别有什么大动作,以免……打草惊蛇……zzzz……” 季默像一尊石像,沉默地立在那里。 厚厚的云层遮蔽了月亮。 茫茫夜色将他浸透在无边黑暗中,却止步于殿内的微光之外。 他看着郦黎闭着眼睛,靠在床柱边酣睡,尽管眉宇间萦绕着淡淡的倦怠之色,烛光映照下的年轻脸庞,却显得极为温煦柔和。 一点也不像一位君王。 季默不由得想起了另一个人。 主公其实与陛下并不相似,但是这些天来,季默总是能在郦黎身上感受到主公的影子。 有时候,他很难理解主公的所思所想。 正如他无法理解,陛下为何要对自己的沉默抗拒轻拿轻放,又为何依然对他信任有加一样。 仿佛有什么无形的屏障,将他们与其他人隔开了。 季默十一岁离家,闯荡江湖,见惯了世间冷暖,强者为尊,也学会了用剑保护自己,锄奸扶弱。 在一家八口被罗贼全灭时,他悲痛欲绝,却从未指望过官府能为平民百姓伸张正义,因此主动向主公提出进京。 他说,要让仇人血债血偿。 主公体谅他的心情,把离间严弥和罗登的任务交给了他。 却也告诉他,在任务完成后不必回来,继续在京中听从陛下命令便是。 那时季默十分不忿。 他去面见主公,恳切道:“朝廷上下沆瀣一气,皇帝也好,朝臣也罢,都是一丘之貉。主公就没想过取其而代之吗?如果是您,一定能成为一代明君的。” 主公说:“我曾与你有相同的想法,但他不一样。只有跟在他身边,你才会明白,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一阵风吹来,殿内的烛火倏然熄灭。 季默猛然回神,惊出一身冷汗。 若是刚才有人朝他出手,他早已死八百回了! 他转身想要离开,却在迈出门槛时犹豫了一秒,抿了抿唇,还是转身把熟睡的陛下安放在床垫上,又为其盖好被子,防止着凉。 做完这一切后,陛下仍未醒来。 季默缓缓直起身,盯着郦黎沉睡的面孔,心中反复思索着主公的那番话。 他真正想要的…… 除了复仇,还能有什么? 血海深仇,不共戴天,至死方休。 若不是怕坏主公大事,白天在侯府,他早已一剑砍了那狗贼的人头! 季默压下万千思绪,攥紧手中金牌。 他想要的,是推翻这个烂透了的朝廷,是再造青天。只有主公才能实现自己的夙愿,所以无论主公要他做什么,忍辱负重呆在京城与这群人蝇营狗苟也好,在战场上阵杀敌也罢,他都九死不悔。 季默收回视线,不再犹豫,大步离开了寝宫。 他身后的郦黎,则陷入了另一重梦境之中。 “如果穿越到古代,会做什么?” 坐在对面的霍琮沉吟片刻,说:“大概会当个将军吧,如果皇帝太烂,就推翻他自己干。” 郦黎从笔记本电脑后探出头,羡慕道:“你这个专业,放到古代依然很吃香啊。” 霍琮很淡地笑了一下,问道:“那你呢,你想做什么?” “唔,当徐霞客吧。”郦黎也大胆畅想起来,“古代旅行博主,听起来就很有意思。” 霍琮似乎并不意外这个答案,“我看出来了,你对做官没有兴趣。可你既然学医,为什么不去当大夫?” 郦黎一拳砸在厚厚的资料书上,满腔悲愤道:“我当医生不是为了你嘛,除非你跟我一起穿越,不然谁还学这些?” 第16章 “医生,狗都不学!!!” 暴言之后,郦黎猛地从梦中惊醒。 外面天色微亮,他呆呆地躺在床上,梦中的记忆在飞速淡去。 郦黎最后想起来的画面,是自己把金牌丢给了季默,让他率领锦衣卫去刺探情报。 一群没受过训练的伶人,能发挥什么样的作用,就连郦黎心里也没底。 但聊胜于无,他身边太缺人了,严弥牢牢把控着他与朝臣们的接触,连私下召见都不允许。 唉,最可恨的是,他还得按时去上早朝。 郦黎坐在邦邦硬的龙椅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后背离靠枕八百米远,还不如霍琮给他买的懒人沙发舒服。 又是想念哥们的一天。 “相国饶命啊!” 相同的一出戏再次上演。 地方官员上报,又有几处发生了叛乱,因此今天的严弥格外暴躁,喷完这个骂那个,一通唾沫星子乱洒下来,总共有四个大臣的屁股要开花。 郦黎看了两眼,发现个个都长着该去挖运河的面相。 很好,活该挨打。 听到打板子的痛呼声从殿外传来,他开始思考,自己是不是应该提前把锦衣卫安插进这群人里面? 顺便让他们学习一下异世界的前辈们,练练打板子的技术。 到时候那帮贪污受贿的,给他狠狠的打,照死里打;一心为民的好官,那就表面打狠一点,在家躺两天做做样子就行了。 “陆舫呢,今日怎么没来上朝?” 严弥环顾一圈,没发现一个身影,顿时皱起了眉头。 陆舫的上官战战兢兢地站了出来,“相国大人,陆舫他母亲身体不适,他在家侍奉汤药,故而告假三日。” “哼!” 严弥身后的罗登本想借机发作,他都想好了,要是陆舫胆敢用身体不适请假,自己立马就要让对方好看。 可惜陆舫竟然用为母亲侍奉汤药做借口,倒让他一时不知如何应对了。 罗登重重冷哼一声,心道来日方长。 等三日过后,他倒要看看,陆舫还能找什么借口! 散朝后郦黎有些忧心忡忡,他思考再三,还是把季默叫到了面前,“你去偷偷通知一下陆舫,让他趁早离开京城吧,他上次为朕说话已经得罪了罗登,是朕无能,护不住他。” 季默露出一种很难用语言形容的神色,抬头看了他一眼。 “……怎么了?” “陛下,”季默提醒道,“您是皇帝。” 郦黎有些莫名其妙:“朕知道啊,所以呢?” 季默:“仗义执言,为国捐躯,这是做臣子的本分,也是荣耀。” 郦黎急道:“什么本分不本分的,朕不需要他当烈士!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还有什么能比保住小命更重要?” “当然有,”季默凛然道,“君子舍生而取义也。” 郦黎跟他讲不通,瞪了他半晌,冷下脸道:“这是朕的命令,你还有什么意见?” “没有。”季默顺从的低下头。 “但是草民……属下认为,陆大人和属下是一样的想法,他是不会离开京城的。一旦他离开,陛下在这朝中,便再无人可用了。” 郦黎放在膝盖上的手指颤抖了一下。 “你们这些人,怎么一个个的都这么……”他闭上眼睛,不知该说什么好,“明知前面是死路,偏偏还要往南墙上去撞?” 他没注意到,季默看着他的眼神渐渐发生了变化。 “陛下,”这一声陛下,季默唤得十分真心实意,“其实,您不必太过担忧。” “……为何?” “那罗登老贼已是秋后蚂蚱,蹦跶不了多久了。” 季默没有正面回答,只是用肯定的语气说道。 郦黎睁开眼睛看着他,像是明白了什么,“和你昨晚出宫做的事情有关?” 季默点了点头。 郦黎松了一口气,露出一抹笑容来,“既然你们已有安排,那就好。” 他本来都已经做好最坏打算了,还派安竹去四处搜集发霉的食物,万一陆舫真的受了刑,被打了个半死,他弄点青霉素出来,说不准就能救上他一命。 想起青霉素,郦黎终于记起来,前段时间自己还招了一帮道士进宫。 择日不如撞日,他决定就趁今日去看看他们的进展。 “参见陛下。” “免礼,”郦黎随口道,“朕叫你们炼的丹药,炼的怎么样了?” 道士激动道:“非常好!此药服下,浑身血脉尽通,飘飘然有神仙之感,效用堪比神药!陛下现在可需要服用?我这就唤人替您拿来——” “大可不必!” 郦黎险些没绷住表情。 他给的哪里是丹方,根本就是化学元素周期表!什么飘飘然有神仙之感,怕不是吃完就成仙了吧? 这帮道士,居然还敢说效果非常好? 真是天大的笑—— “这可真是天大的好消息!”郦黎激动地握住了道士的手,“朕定要重重地嘉奖你们!” 第009章 第 9 章 那道士心中狂喜,神色却平静自若,看上去丝毫不为所谓“嘉奖”所动,俨然一派高人风度。 区区金银财宝算得了什么? 他的目标是成为一朝国师! 第17章 道士压下心底欲.望,沉声道:“多谢陛下,但方士乃世外之人,金银财宝非吾所求。吾等所求的,是寻仙问道,与天同寿。” 他炼了几十年丹,已经是个成熟的道士了,知道对于九五至尊来说,最有吸引力的,莫过于“长生”二字。 就不信拿不下你! 果然,面前的小皇帝神色愈发激动起来,注视着他的眼神,炽热得像是看到了一座金光闪闪的宝藏。 真是没想到啊,陛下小小年纪,就已经开始操心长生不老的事情了。 道士在内心感叹。 “不行,朕必须要嘉奖你,”郦黎握紧了他的双手,可不能把这个大忽悠放跑了,“但是在此之前,朕还有一件要事需要你办成——你们已经叫人试了药吗?” 道士不解,却也点头:“正是,不然怎敢叫陛下服用?” “太好了!”看来一时半会吃了死不了。 “神药难得,朕尚且年轻,无需操心延年益寿一事,”郦黎痛心疾首道,“可相国为国事日夜操劳,早生华发,朕看在眼里,实是痛在心里啊!” 道士愣了一秒,立马上道地说:“那草民先把这丹药送到相国府上,让严大人服用吧。” “朕正有此意,”郦黎深沉道,“但相国秉性高尚,冰清玉洁,朕怕他无功不受禄,不接受朕的一番心意,这可就难办了。” 默默旁听的季默:“…………” 冰清玉洁?陛下在说谁?? 但那道士不清楚内情,还当真皱起眉头,和陛下一起思索起解决办法来。 “不如这样,”他试探着问道,“草民装作云游道士,专程去相国府献药,如此一来,相国大人想必就会接受了吧。” 郦黎问道:“但你要如何让相国相信,你并非招摇晃骗之人?” “这……” “朕倒是有个好办法。”郦黎笑道,忽然话锋一转,“对了,你姓甚名谁,来自何处?” 道士:“草民姓李名臻,来自蜀地,祖上乃是当地有名的方士李闵。” “错了,”郦黎说,“你祖先不叫李闵,叫李白。” 道士:? 郦黎拍拍他的肩膀,然后把一脸懵的道士推给季默,“带这位李先生去御花园找沈江,就告诉他,朕的《蜀道难》主演有了,限他十日之内把人训练好,送到相国府上献药。” 季默:“是。” 郦黎心满意足地目送走了这位传销界的好苗子,哼着小曲儿回书房,继续给他的好哥们写信。 首先要夸夸他,送来的人很好用,这位季大哥一看就是个很靠谱的人,办事稳妥,嘴巴也牢靠,如果自己一问他就把哥们你的事情全交代了,我肯定要把他关起来好好审问一番; 还有,不知道那一千两银子你收到没?如果收到了一定要写信告诉我,不然万一在路上丢了或者被劫走了,我连理赔都找不到人,可惜这个时代没有顺丰。 想了想,郦黎又加上了一段: 我在宫中秘密成立了锦衣卫,跟他们说见金牌如见朕,我也给你寄了一块,如果有什么需要他们办的差事,有金牌会方便很多。 保重身体! 写完后,他刚想喊安竹把信寄出去,突然想起安竹被他派出去干活了,大概要到傍晚才回来。 他也好想出宫转一圈啊。 就算街上灰扑扑的,也没什么可玩的,也比呆在这深宫见不得人的去处强上百倍。 郦黎呆了呆,突然想起一件事: 好像自打穿越后,自己就选择性遗忘了后宫的事情。 虽然他上辈子连女孩子手都没拉过,但是…… 果然还是应该去看看吧。 郦黎叫来一个小太监,装作不经意地问道:“朕前些日子病了一场,有些记不清了,这后宫之中,目前共有几位嫔妃?” 小太监恭敬道:“回陛下的话,现今后宫中共有嫔妃三位,老太妃十一位。” “皇后呢?” 小太监回禀道:“皇后人选需陛下与前朝大臣共同商议,目前尚未定下。” 郦黎心下大定。 “把嫔妃都叫过来,朕想……”郦黎本想说看看她们长什么样,心念一转,又改口道,“朕许久未去后宫,是该和她们一起聚聚了。” 小太监露出一丝心照不宣的笑容:“是,奴婢这就去为陛下传讯。” 可等郦黎见到真人时,内心却忍不住地咆哮: 怎么全是初中小萝莉啊! 不过自己穿越过来才十七岁,古代女性本就结婚早,十三四岁就嫁人,似乎也挺正常的。 然而郦黎实在接受不了和未成年谈情说爱,看着这帮连身板都没发育好的小姑娘,他满脑子都是四个大字: ——“三年起步”。 他叹了一口气,注意到那三位小姑娘都在悄悄打量自己、神色惶惶不安,稍稍调整了一下心态,对她们露出一抹安抚的温和笑容。 “朕今日空闲,特意来瞧瞧你们过得怎么样,无需拘谨。你们在后宫中,有什么需要吗?” 一位穿绿罗裙的小姑娘犹豫片刻,小心翼翼地问道:“陛下,您能经常来后宫看看我们吗?臣妾与两位妹妹在后宫之中,许久未见陛下,很是想念。” 其实根本不是许久未见,而是根本就没见过。 第18章 她们这些妃嫔,都是严弥作主塞给小皇帝的,然而曾经的小皇帝病得差点连路都走不动,哪里还能想到后宫? 因此说起来,这还是她们入宫之后,第一次见到皇帝本尊。 郦黎听到这话,也觉得有些愧疚。 连他都受不了这深宫寂寞,几个才十来岁的小姑娘,离开家人,孤零零地呆在这深宫之中,怕是早就不知道偷偷哭了多少回了吧。 “是朕的疏忽,”他叹道,“你们平时,一般都做些什么?” 还是那位绿裙姑娘回答道:“臣妾会在宫中做做女红,空闲时就养养花,趁着天气好,也会去找两位妹妹走动走动,聊聊家常。” 这也太无趣了些。 郦黎想起自己表妹放假时的朋友圈,不是去滑雪,就是剧本杀,还经常跑到外地旅游,和同学一起去看各种明星演唱会……就这样表妹还天天抱怨说学校放假时间太少,根本不够她玩的。 他回过神来,问道:“除此之外呢?就没别的活动了?” 三位小萝莉很诚实地摇摇头。 绿裙姑娘小声补充道:“臣妾偶尔也会与宫中女官一同对弈,但是臣妾的棋艺不大好,老是输。” 郦黎笑了。 “下棋有什么好玩的?公园老大爷才喜欢这个,”他轻快道,“你们年纪轻轻,就该玩些有意思的东西。” 他低声对太监吩咐了几句,三位嫔妃不知所措地看着郦黎,不知陛下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安竹从宫外回来时,已是黄昏时分了。 他找遍全京城,才找来了两筐发霉的柑橘,因为气味过于刺鼻,还皱着眉头让人用白布遮盖了一下。 虽然不知道陛下要这些霉物有何用处,还特别指定了要发霉的柑橘,但安竹一向对郦黎的命令马首是瞻,既然陛下吩咐了,那定自有他的道理。 等他把东西都送到指定地点,安竹立刻马不停蹄地回宫去找陛下。 他离宫整整一天,陛下身边都没个可心人说说话,这怎么行? 安竹选择性忽略了季默那个死人脸。 一看就知道是个二愣子! “陛下,奴婢来迟了——” 安竹一路小跑回来,累得满头大汗,满心欢喜地以为陛下会像往常一样坐在御花园里,独自消磨漫长日头,却听到一阵哗啦啦的嘈杂声响从亭中传来: “二筒!” “幺鸡!” “碰!” “臣妾又胡了!哈哈哈陛下愿赌服输吧!” 安竹:?! 他迷惑不解地上前,看到亭中其乐融融的场面后,他却倒抽一口凉气:陛下竟与后宫中三位娘娘坐在一起,寻欢作乐! 脸上还贴满了白条! 有辱斯文呐! 不,不对,好像是在玩什么游戏,但安竹观察了半天,还是没琢磨出来这究竟是个怎样的玩法。 倒是郦黎发现了他,立马推开麻将站起身,露出一脸谢天谢地的表情,“安竹,你终于回来了!朕正好有事找你。” 他扭头对其他三人道:“你们先玩着,朕明日再教你们一个名为‘斗地主’的牌戏,若是无聊,空闲时可以找人打打麻将打打牌。但别忘了学习,朕会不定期送些书来,考教你们书中的知识。” 这几轮麻将打下来,郦黎也在暗中观察这三位少女的性格能力。 第一轮他一边讲解规则一边放水,赢得很轻松; 第二轮他又赢了,但他发现那位名叫章琴的长使,也就是先前主动回答自己问题的绿裙少女,已经渐渐学会了猜牌算牌。 第三轮他不敢再放水了,却还是被章琴猜中了手中的牌,输了。 章琴赢了之后先是高兴,随后猛地反应过来自己赢的是皇帝,吓得小脸煞白,噗通一声就给郦黎跪下了: “陛下恕罪,臣妾一时得意忘形……” “朕不介意,愿赌服输而已。”郦黎把她扶起来,好奇道,“你是怎么知道朕手里还剩下什么牌的?” 章琴低声道:“是臣妾算出来的。臣妾出身商户之家,打小便过目不忘,偶尔也会帮家里算算账,看一些前朝讲术数的闲书。” 她说完,便深深垂下了头。 因为这不是一个好女儿家该做的事情。 虽然相国选中她作为陛下嫔妃,正是因为她家中无甚背景。但嬷嬷说了,既然为妃,就应该多看正经书,培养贤淑品德。 所以在她入宫后不久,就叫人把她那些杂书全都收走了。 郦黎却对其肃然起敬。 这姑娘,前途无量啊! 自学都能学成这样,那要有个好老师教还了得? 妥妥的未来理科学霸苗子! 郦黎越看她越觉得喜欢,再想想被他辅导了一个暑假、高考数学才考了几十分的表妹,顿时觉得章琴这样的人才愈发难得了。 其他两位嫔妃,虽然没有章琴这样过目不忘的本事,但观其言谈举止,也都是聪明伶俐的姑娘,可以发掘一下别的领域的才能。 在安竹回来前,郦黎就在心里打定了主意: 在严弥的监视下,他暂时还做不到遣散后宫,但是完全可以把后宫改造成寄宿学校。 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就该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才对。 打了半天麻将,章琴也发现了,陛下不仅生得好看,性格也很好。 第19章 他看着她和诸位妹妹的眼神,温和又怜爱,还带着淡淡的欣赏。 就像哥哥一样。 章琴也因此胆子大了不少,见郦黎要走,仰起头,眼睛亮闪闪地盯着他,不舍问道:“陛下,真不再来一局了?”她还没玩够呢。 郦黎干笑:“不了,你们玩。” 倒不是他不想玩,是根本打不过好吗。 在安竹欲言又止的目光中,郦黎把脸上的白条统统撕掉,洗了把脸,回到御书房,照例把写好的信交给他。 又随口问道:“怎么样,交代给你的事情都办好了吗?” 安竹躬身:“东西已经搬到宫内了,还有陛下要的器具,奴婢也在叫匠人抓紧时间打造了。只是因为样式特殊,大概还要过段时日才能做好。” “不错。” 郦黎满意点头,还有点儿小激动。 终于要来了吗,穿越者必备的一项技能—— 制备青霉素! 第010章 第 10 章 在准备制作青霉素的期间,郦黎再一次收到了霍琮的回信。 霍琮说,这一千两银子他收到了,他准备把这笔钱财用于招兵买马,治病救人。今年夏季徐州一地瘟疫盛行,尽管现在马上就要入冬了,民间得病的百姓仍然不少,就连他的上官也卧病在床,无法正常工作。 为了治病,不少百姓都已倾家荡产,还有贫苦人家甚至连大夫都请不起,只能活活等死。 他在信中说,郦黎送来的这一千两银子,至少可以招募几百壮丁,拯救无数家庭。 同时,霍琮也很严肃地告诫郦黎,务必小心行事,以后千万不要再用这种方式敛财,会引起严弥的警惕。 霍琮叮嘱他,无论如何,你的安全才是第一位的。 被教训后的郦黎表示认真听取,坚决不改。 霍琮说的问题他都知道。 所以郦黎时刻让锦衣卫注意着严弥那边的动静,还派了几个伶人混入相国府,以便及时通风报信。 但他宫里还有那么多宝贝呢,不派上用场实在太可惜了。 接下来,郦黎打算买通城门守卫,把这些宝贝统统都送到霍琮那边去。 他给好哥们买的每一粒粮食,将来都是压垮严党的稻草! 至于霍琮在信中提到的瘟疫…… 郦黎蹙着眉苦思冥想许久,忽然想起当初苏东坡赴任黄州时,为治理当地瘟疫所做的举措。 那道治病的药方,后来还被记载在了《伤寒总病论》中。 他舍友的书架上就有一本。当时他还拿起来翻了翻,说可惜他们专业期末太忙没时间看,这种好书,等自己毕业后一定要买一本放在家里。 好像叫……圣散子? 郦黎握着笔,用力锤了锤脑门,他又没有丽嫔过目不忘的本事,当时只是粗略地扫了一眼,也没有认真看,怎么可能记得住? 圣散子、圣散子…… 他站在书房里拼命回想,长吁短叹,希望能从记忆里挖掘出一些有关圣散子药方的零碎片段。 想到浑浑噩噩之际,犹如一道闪电划过脑海,郦黎猛地跳起来,扑到桌边,拾起笔一挥而就。 就是它了! 等写完后,他怔怔地看着纸张上的药方,忽然心中像是破了一个大洞,外面是数九寒冬,无尽的冷风呼呼地灌进洞中,席卷了全身。 他跌坐在椅子上。 恍惚间,听到耳畔响起了陌生又熟悉的对话声: “郦主任,晚上还有一台开颅手术呢,你下午不休息会儿吗?咦,你桌上这是什么书?” “《伤寒总病论》,我已经看完了,可以借给你看看。” “呃,还是算了,文言文我可看不懂。怪不得您这么年轻就能当咱们院神经外科的主任呢,博学多才还这么勤奋,居然连中医都懂……” “陛下!” 安竹尖锐的声音在书房外响起,把尚且沉浸在自我世界中的郦黎一下子拽回了现实。 想起那没来由的幻听,他莫名有些烦躁,皱眉说道:“朕不是说,无要事不得随便打扰吗?发生什么事儿了?” “陛下,罗登被下狱了!” 郦黎瞪大眼睛,又惊又喜:“什么!?” 多亏了之前安插进相国府的眼线,郦黎很快知道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严弥从罗登寄给家人的信中,发现了与通王密谋兵变的证据,因此他勃然大怒,不顾身边幕僚苦苦劝说,直接将罗登打入了大牢。 “据说此事,还是沈江一手促成的,”安竹兴奋说道,“他撺掇那李道士为严弥卜卦,说他将遭人祸,而且还是来自于身边亲信的背叛——严弥的亲信,除罗登外还能有谁?” “现在严弥对李臻深信不疑,宠爱有加。”他敬佩道,“陛下当真是深谋远虑,若是此番真能除了罗登,就等同于生生斩了严弥一条臂膀!” 郦黎也很高兴,却并没有他那么乐观。 “没了罗登,还有别人,一日掌控不了禁军兵权,朕就一日受制于人。”他冷静道,“不过若是真能除了罗登,新上任的禁军头领地位尚且不稳,对付起来也更容易一些。” 但是说到底,狠还是他哥们狠啊。 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替他除了心头一大患! 郦黎勾起嘴角,到底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在书房内暗自窃喜了半天,终于想起来问安竹另一件关键事情了: 第20章 “刚才你说,李臻被严弥宠爱有加?怎么回事?” 兴许是那本《耳谈》的缘故,又或许是受罗登的影响,连郦黎的思维也被带偏了,听到安竹的话,他第一反应就是严弥该不会是个断袖吧。 可那李道士,都是知天命的年纪了吧? 严弥好歹也是一代权相,身边也不缺美人,其口味……竟如此独特吗? “这还要多亏了陛下想出的妙招,”安竹奉承道,“那日李道士进相国府献药,沈江沈大人扮作小童随侍左右,两人配合默契,一出《蜀道难》惊艳四座……” “——噫吁嚱,危乎高哉!” 宴会上,李臻一开嗓,就把包括严弥在内的众人吓了一大跳。 有官员差点连头上的进贤冠都跌掉了,还好暂时没人注意到他的失态,因为大家的状态都差不多。 其实李臻吟唱的不止有李白的《蜀道难》,还有一首《梦游天姥吟留别》,不过郦黎排歌舞剧的时候把这两首都凑一起了,因为相对来说,《蜀道难》的开头更有先声夺人的效果。 事实也果然如此。 “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 在听到《蜀道难》时,严弥尚且能保持表面上的镇定,等听李臻吟唱完整首《梦游天姥吟留别》,并声称此乃先人李白所著,此行欲将仙人所赐神药献于相国大人时,他就再也控制不住内心激动,当场站起身,拔剑指天,志得意满地哈哈大笑起来。 “吾乃天授之人!大善!” 李臻又按照郦黎教授的方法,当场为严弥表演了几个化学小实验,把严弥仅有的一丝疑虑也彻底打消了。 严弥不仅将李臻奉为座上宾,重金相赠,还日日与其坐而论道,对李臻的态度比对郦黎这个皇上还要恭敬。 李臻炼制出来的那些丹药,他更是一日不落,全部都沐浴焚香,按时服用了。 郦黎听完,脸上笑容愈发灿烂。 这些丹药,里面可不止有元素周期表,还有专门针对严弥体质的高糖浓缩物,绝对的零天然纯添加。 上次义卖会时,他就有仔细观察过,严弥明明养尊处优,却体型消瘦,时常口渴饮茶,再联系之前太医说过的种种症状,他大胆判断,严弥八成是得了中医所说的消渴病。 消渴病在现代,还有个更广为人知的名字—— 糖尿病。 积热内蕴,肝气郁结者,多易怒暴躁,正好也切合了严弥好大喜功、多疑残忍的性格。 而郦黎又让李臻添了一把柴,让严弥心中这团火,烧得更旺了些。 这样看来,这次罗登下狱,是他和霍琮里应外合,在不知道对方行动的前提下,完成的一次完美配合。 但罗登终究只是道开胃菜。 郦黎的最终目的,是要让这老贼引火烧身,玩火自焚! “季默。”他扬声唤道。 沈江进了相国府,沈海又在苦练基本功,这段时间季默又回到了郦黎身边当侍卫。 听到书房内的传唤,他立刻大步走了进来,半跪在郦黎身前。 “属下在。” “刚才安竹的话,你应该也听到了吧,”郦黎低头看着他,“若是朕让你去狱中杀了罗登,你有几分把握?” 季默攥紧拳头,目露凶光:“十分!” “好!” 郦黎犹豫片刻,不知该不该派季默去执行这个任务,可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机不可失。 这个离间计并不算巧妙,只是种种巧合之下才促成的机会。 如果严弥被身边幕僚劝动,回过神来发现其中不对,把罗登从狱中释放,那再想要除掉他,可就难于登天了。 从前刚开始学医的时候,老师就告诉过他们,顶尖的医生需要具备最优秀的判断力。因为在手术台上,病人时刻都会突发急症危及生命。这个时候考验的,就是主刀医生本人的随机应变能力了。 郦黎一拍桌子,咬牙道:“锦衣卫指挥使听令!” 季默铿锵有力道:“臣在!” “朕命你,今晚将罗登暗杀于狱中,并伪造出他含冤而亡的假象,如若不成……” “如若不成,臣提头来见!” “那倒也不必,”郦黎缓和了些语气,短促一笑,“朕把这个任务交给你,一是为了圆你复仇夙愿,二来,也是信你不会被仇恨蒙蔽双眼,因小失大丢了理智。” 他站起身,重重地拍了拍季默的肩膀: “记住,朕只希望你平安归来。在朕看来,季卿你的性命,可远比那罗登老贼的贱命要珍重百倍。” 一番话说得季默心神震动。 他狠咬舌尖,逼迫自己回神,垂头沉声道:“陛下放心,罗登老贼,必活不过今晚!” 第011章 第 11 章 漏尽更阑,阒然无声。 各宫都熄了灯,就连宫门处站岗的侍卫,也控制不住地打起了哈欠。 郦黎站在一室幽光的御书房内,凝视着缓缓流淌的烛泪,神色复杂,头脑比任何时刻都要清醒。 又是一个时辰过去了。 郦黎抬头望了望窗外月上中天,无声叹息一声。 他按捺住内心的焦躁,挑起剪子,剪去了一段烛芯。 烛火发出噼啪的轻响,焰心却燃烧得更明亮了些。 第21章 朣胧迷离的夜色中,青年低垂的睫羽在眼睑下方投出纤长的阴影,他似乎是在思索着什么,秀气好看的眉头微微蹙着,向着烛光的侧脸些微出神,于烛光中泛着如玉般细润的色泽。 在他身后,修长的剪影倒映在墨色的山水屏风上,光影交错融汇,像是一幅被时光浸透的古画。 虽然外人看起来很高深莫测,但郦黎在想的事情其实很简单: 如果事情败露,要不要现在就收拾包袱,连夜离京投奔他哥们呢? 感觉,有点不太好意思啊。 “陛下,您还是先休息吧。”安竹忍耐了许久,没忍住低声劝说道,“都这么晚了,季大人那边,恐怕是……”出了什么意外。 但看看郦黎的脸色,他还是默默的咽下了后半句话。 “朕信他会回来的。”郦黎喃喃道。 尽管他心里也没有多少把握,“朕觉得季默不是会随便放大话的人,既然说了有十分把握,那就一定能成。” 于是安竹也不再多言,默默退后一步站在郦黎身后,陪他一起等待。 “嘭!” 一道闷响从窗外传来。 郦黎吓了一跳,原本紧绷的神经被刺激得突突直跳。 他快步走到窗边,推开窗后却发现,声音的来源是一只不慎撞在窗棱上的乌鸦。 郦黎失望地收回视线。 刚转头,就见一道漆黑高大的身影立于御书房内,脸遮得十分严实,只露出一双比夜晚还要深沉的黑色眼睛,定定地瞧着他,声音莫名的沉郁沙哑: “陛下,臣幸不辱命。” 郦黎脸色煞白,许久方道:“指挥使,你走路怎么都没声的?” 季默一怔:“夜已深,宫中恐有严贼眼线,臣吓着陛下了?” “还好,”郦黎放下手,目光不自觉地往他手中的包袱上飘,“这包袱里的,该不会是罗登的脑袋吧?” “不是。” 郦黎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季默:“是那罗贼的孽根。” 郦黎一口气堵在了喉咙里。 他目瞪口呆地瞪着季默,浑身汗毛竖立,连说话都磕巴了,“你,你切下这玩意儿干什么?快丢掉!脏死了!” 季默扯下黑色面罩,本想解释,但听到这话,他僵硬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在烛光下显现出几分诡异的愉悦来。 “陛下说得对,这种烂人身上的烂肉,就该丢出去喂狗。” 他随手把那包袱递给安竹:“那就麻烦安公公为我处理了吧。” 安竹:“…………” 让太监帮你处理这个,姓季的你他妈还有没有点良心!? 他脸色惨白地看了一眼郦黎,见陛下没有反对,只好捏着鼻子地从季默手中接过包袱,颤颤巍巍地去处理了。 佝偻的背影显得十分沧桑。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郦黎很快就把那腌臜玩意儿丢到了脑后,急切问道,“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季默略一点头,又摇摇头:“罗登老贼在狱中大吵大嚷,一会儿喊自己冤枉被奸人陷害,一会儿又叫着要见相国,他有要事要禀报。狱卒都被他引来了,我见人多不好下手,便耽误了几个时辰。” 郦黎问道:“那你是怎么伪造现场的?” “我切下了这玩意儿,让他沾着自己的血,在墙上写下了‘冤’字,”季默用最平淡的语气说出了最恐怖的话,“然后本打算折断他的手脚,刚动了两下手,兴许是失血过多,那老贼就咽气了。” 郦黎用一种敬畏的目光看着他。 “我突然发现,”他说,“让你当锦衣卫指挥使,真是物尽其用……” 顶着季默疑惑的目光,郦黎咳嗽一声转移话题:“说起来,那罗登死前,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有,”季默想起当时画面,脸色微沉,“他向我求饶,说若我饶他一命,将来定高官厚禄相赠,他还知晓一个天大的秘密……” “什么秘密?” 季默一字一顿道:“他说,通王要反。” 郦黎刚想说通王有反心,这不是朝中人人皆知的事吗。 通王所在藩地都已经好几年没向朝中交税了,不仅不交税,还动不动就哭穷说地方闹灾荒,请求朝廷拨款。 突然,他一个机灵反应过来:“不对!罗登既然敢如此说,想必早已掌握了通王意图谋反的证据,所以其实咱们也没冤枉他,他确实和通王私下有联络?” 季默点头:“恐怕是的。但罗登老贼性格欺软怕硬,又贪生怕死,所以他应当是两头下注。” “多行不义必自毙。”郦黎冷哼一声。 一想起罗登那副贪婪色胚嘴脸,他就觉得胃里酸水翻腾。 这几十年来死在他手上的无辜怨魂,恐怕都多到数不清了吧? 这种痛快死法,还真是便宜他了。 活该千刀万剐才对! “罗登暴毙于狱中,严弥那边应该不久就能得到消息了,”郦黎回过神来,对季默说道,“你回宫的时候,没被人发现吧?” 季默摇头。 “臣的武功不敢称天下第一,但若论潜行功夫,江湖无出其右。” “很好,”郦黎快乐地勾起唇角,“我已经迫不及待看到严弥气急败坏的嘴脸了。” 他其实很想找个人商量一下,关于罗登死后该如何谋划,以及,关于怎么进一步削弱严弥的党羽。 第22章 还有通王的事情。 虽然不知道藩王那边具体情况如何,但只看这段时间严弥越来越焦虑,还有霍琮在信里描述的灾情状况…… 即使郦黎久居深宫,也能猜到,恐怕各地势态早已迫在眉睫,一触即发。 可惜霍琮远在千里之外,季默和安竹虽然忠诚能干,却不通朝堂之事。 等一下。 郦黎恍然想起一个人。 他立刻郑重对季默说道:“季爱卿,朕还有一项重任要交托给你。” 季默神色一凛:“陛下请说。” 大仇已报,他这条命,本该只为主公而活。 主公对他有知遇之恩,但陛下又给了他报仇雪恨的机会,也当得上一句恩人不为过。 且这段时日以来,陛下对他的信任毫无保留,堪称赤诚以待……季默心中纠结万分,面上却毫无异样,仍静静等待着郦黎的吩咐。 “你去一趟陆舫家,把他带进宫来,”郦黎说,“朕有要事要和他商量。” 季默微微蹙眉,有些为难:“陆大人有官职在身,宫门侍卫都是严弥眼线,恐怕不会轻易放行。陛下如果想让臣用潜行之法带他进宫,臣一人倒是可以来去自如,但再多带一人的话……” “不必,朕自有妙招。” 郦黎缓缓露出一抹笑容。 不知为何,看着陛下的笑容,季默忽然觉得后背凉飕飕的。 “啊嚏!啊嚏!” 晨起在自家院中看书的陆舫莫名鼻子一痒,狠狠打了两个喷嚏。 他揉了揉鼻子,啪地合上手中书卷,望着天边冉冉升起的朝阳,轻叹一声。 三日已过,该来的总要来。 希望今日早朝,陛下能给他一个惊喜吧。 第012章 第 12 章 “定远侯死了?” 饶是陆舫做好了心理准备,也万万没想到这个结果—— 早朝还未开始,自己就能从同僚口中听到这么劲爆的消息! 这惊喜,未免也太大了些吧? “嘘!” 同僚压低声音对他说:“你可别再乱出风头了,上次义卖会的事情,已经叫你在相国面前挂了名,这次定远侯死的蹊跷,听说狱卒发现的时候,不仅……” 他左右看了看,朝陆舫露出一个凝重的表情,“不仅下半边被人割了去,墙上还被他用血书写了一个大大的‘冤’字!” 陆舫同样面露惊惶之色,大声道:“什么?天子脚下,竟还有如此骇人听闻之时?这狂徒当真是无法无天!” “陆元善,你小点儿声!” 同僚吓得脸都白了,赶紧把他拉到一旁教训,“现在大家都说,定远侯是被人报复了,也有人说是就严弥派刺客动的手,总之,你切莫再掺和进去了!以你我官职,九个脑袋都不够掉的!” “多谢高大人。” 虽然朝中皆道陆舫轻浮放荡,但他并非不知好歹之人。 听闻同僚特意提醒,陆舫也正色肃正衣冠,朝对方行了一礼:“舫不胜感激。” “免了,”那高姓同僚叹息道,“朝中局势风云变幻,能明哲保身已算难得,我提醒你,不过是出于兔死狐悲之心而已。” 也不知今日之后,这皇城根下,又要多出多少无名怨魂了。 早朝时,出乎诸位大臣的预料,严弥并未因此事大发雷霆。 相反,还有些异样的沉默。 但穿越至今,郦黎从未见他露出过如此恐怖的眼神。 犹如倾盆暴雨将至前的天空,严弥那对鹰眸布满血丝,阴冷郁躁,令人观之心惊肉跳。 “陛下,昨夜定远侯离奇暴毙于狱中……” 朝会过半时,终于有人提起了这件事。 “陛下,定远侯涉嫌谋逆之罪,昨日已在狱中畏罪自尽,”严弥上前一步,冷声道,“臣请陛下褫夺其封号,抄没家产,以正朝风!” 朝臣们都惊疑不定地望着他: 相国大人,莫非疯了不成? 还是真如传言所说的那样,定远侯之死,本就是他的手笔…… 郦黎倒并不意外。 当初是严弥无缘无故把罗登下狱的,现在一夜过去人没了,就算严弥再不乐意,也得捏着鼻子把罗登这个谋逆的罪名给钉死了。 当然,在这件事上,他也很乐意帮严弥一把。 “那便按相国所说的办吧。” 但是…… 郦黎打起精神来盯着严弥,觉得对方不可能就此善罢甘休。 “臣以为,谋逆一事事关重大,且影响极坏,绝不可轻易姑息!”严弥果然开始借机发作,语气阴毒狠厉,“按照罗登信中所写,他在朝中必有同党,陛下,臣恳请彻查!” 话音落下,满朝寂静。 严弥,这是要大兴牢狱啊! “不可!”有大臣忍不住了,站出来反对,“定……罗登死于狱中,该查的不应该是玩忽职守的狱卒牢头吗?相国有何证据,认为此事与朝臣有关?若牵连甚广,闹得人心惶惶——” 严弥厉声打断他:“那又如何?罗登的罪名乃是谋逆!是诛九族的大罪!就算牵连,那也是罪有应得!” 他猛地扭头:“陛下,下旨吧!” 郦黎似乎被他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半天说不出话来:“相国,朕,朕……” 严弥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不屑。 第23章 原本他还对小皇帝有所怀疑,现在看来,哼。 严弥一向自负,郦黎是他亲自挑选的继承人,性格天真懦弱,各个方面都完美符合他对傀儡皇帝的要求。 因此他不相信、也不愿相信,小皇帝会超出自己的掌控。 肯定还是朝中有人在捣鬼! “既然陛下不忍,那此事就交给臣来办好了,”他倨傲道,丝毫不把郦黎的为难放在眼里,“陛下不必忧虑,老臣保证,定会帮陛下查个水落石出,保皇权社稷一世平安。” 郦黎松了一口气,感动地望着他:“那便太好了。相国辛苦,朕看相国今日气色欠佳,想必是为国事操劳甚重,朕宫内的道士新炼了些丹药,不如等散朝之后朕派人送去府上吧?” 严弥哈哈一笑,紧蹙的眉头也终于散开了。 “多谢陛下,但臣只知把国事当家事,不好修仙炼丹一道,”他冠冕堂皇地推辞道,“不瞒陛下,前些日子臣府上还来了个神仙道人,也被臣用些银两打发走了。这丹药贵重,陛下还是留着自己享用吧。” 郦黎露出一副“相国果然高洁大义”的神色。 心里则在暗骂这老贼真是道貌盎然臭不要脸,要不是李臻是自己派去的,瞧严弥这说谎话眼都不眨的模样,他就真信了。 散朝后,除严党外,其余大臣们均是忧心忡忡,愁眉不展,聚在一起商讨着对策。 唯有陆舫放慢脚步,缀在人群后,不言不语。 他在观察着四周宫人,看会不会有人特意路过自己身旁,递来纸张或丝绢手帕一类物品。 然而并没有。 陆舫难免有些失望。 难道是他猜错了,定远侯之死,其实与陛下并无关系? 他沉思着绕过禁宫宫墙,想要猜出杀死罗登的背后主使,和对方的用意。 突然,身后一道大力将他拽入角落,陆舫眼前一黑,还以为是歹人行凶,正要挣扎呼救,忽然听闻一道柔和声音: “陆大人,吾等奉陛下之命,前来请大人入宫一叙。” 陆舫不动了。 然而只短短几秒后,他又奋力挣扎起来。 请人就请人吧,好好的,扒他衣服做什么! 一炷香后。 伪装成陆舫模样的沈江快步走出了角落。 早朝前叮嘱他的高姓官员见他一直低头走路,连个正脸都瞧不见,不由得好奇问道:“元善,你这是怎么了?” 沈江以袖掩面,低低咳嗽一声:“偶感风寒。” 对方更疑惑了:“可你早上不还好好的?” “与高大人交谈那一会儿,舫羞愧难当,加之冬日朔风凛冽,便寒气入体了。” 高姓官员:“…………”有这么快吗? 又是一炷香后。 皇城角落里,缓缓走出一位面色铁青的高大宫娥。 看着静静站在自己面前等待的侍卫,他攥紧双拳,片刻后,怒极反笑: 当真是好大一个惊喜啊,陛、下!!! 第013章 第 13 章 自打上次义卖会之后,郦黎便差锦衣卫去打探了陆舫的任职履历,以及家世背景。 后来他得知,这位居然还是个探花郎,只不过因为性格过于恃才放旷,实在不讨上官喜欢,一直被打压雪藏到现在。 不过,也正是因为陆舫性格乖僻,先前严弥上位的过程中,他才免去了被扣上党争的帽子,招来杀身之祸。 看到这份资料后,郦黎更加深切地觉得,这个陆舫,肯定是个人才! 说不定就连桀骜不驯离经叛道的性格,也是他故意伪装出来的。 可正因为是人才,所以他才会紧张。 这还是他第一次和古代的贤士面对面交谈,郦黎可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王霸之气,能让人一见面就虎躯一震,从此对他死心塌地非君不可。 早知道就在信里问问霍琮了,他苦恼地想。 他好哥们当山大王的时候,究竟是怎么说动原始股东加入的? 郦黎越想越烦恼,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见面之前就已经把人才得罪了个干净,还在慎重思索着,自己究竟是用玄德公三顾茅庐礼贤下士的办法好呢,还是效仿曹老板,先丢一只鞋好呢? 唉,当hr招聘人才好难。 “安竹,热一壶酒来。” 思考无果,郦黎决定摆烂。 天气这么冷,喝口酒壮壮胆再说。 但他没想到自己这具身体打小体弱多病,尽管这段时日被他调养好了不少,在酒精面前仍不堪一击。 才喝了没两口,他就晕晕乎乎地有些上头了,赶紧把酒杯放下不敢再喝。 “人怎么还没来?” 郦黎站在御花园的凉亭内,注意到外面下雪了,甩了甩昏沉的脑袋,迷迷糊糊地问道。 安竹猜测道:“前头朝臣还未散去,可能是怕被人发现吧,陛下若是担心,奴婢这就差人去打探情况。” 顿了顿,他又提议道:“冬日风大,陛下不如先回御书房呆着?以免着凉了。” 郦黎摇头:“不行,白天书房那边人多眼杂,容易被人发现。朕就在这里等陆仆射。啊……啊嚏!” 安竹哎呦喂地叫唤了一声,心疼道:“陛下,身体为重啊!那陆舫……”他本想说那陆舫官职不高,区区一个尚书仆射,怎么当得起陛下如此厚待? 第24章 但转念一想,连季默的一介白身,都能得到陛下青眼平步青云,安竹又默默地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他面上浮现出既愤恨又心痛的神色: 他们陛下啊,真是太难了。 说到底,都是那群乱臣贼子的错! 安竹见郦黎冷得小脸煞白,喷嚏一个接一个打,却仍坚持要在这雪天寒风中等陆舫来,不禁心中焦急万分。 突然,他灵机一动,叫人回宫拿了一件白狐披风来,又往郦黎手里塞了一个铜制手炉。 裹着厚实的毛绒披风,郦黎的脸色立刻恢复了不少。 只是人一旦暖和起来,酒劲和困意就更加汹涌了。 郦黎以手支颐,懒洋洋地依在凉亭的美人靠上,望着亭外的漫天飞雪,眼神微微涣散出神。 此时此景,让他想起了很久之前的某个冬天。 那时候他刚上高中,而霍琮即将大学毕业,因为学校放寒假,他们难得有空出来一起聚了聚。 “我爸妈带我弟弟回老家了,家里现在只有我一个人。” 大雪纷飞的冬日,他快乐地吹着泡泡走在湖畔,每一步都扎扎实实地在雪地上留下一个脚印,“我宣布,这绝对是我人生中最完美的一个假期——当然,如果能不上辅导班就更好了。” “一个人在家过年,不会寂寞吗?” “怎么会一个人,不是还有你陪我一起过吗?”他转过头,看着霍琮美滋滋地说道,“我刚买了几款新游戏,凭咱俩的实力,三天就能全部通关!” 霍琮却并没有立刻答应,似乎是陷入了沉思。 他停下脚步,疑惑道:“怎么,你假期有事?” “不,”霍琮说,“只是在想一件事。” “什么事?”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要听哪个?” “还跟我卖起关子了,”他咕哝着,无所谓地吹破了一个泡泡,“那就先听坏消息吧。” “好消息是今年我就毕业了,每个毕业生都可以邀请一位嘉宾入校参加毕业典礼,我填的是你的名字。” “等下,我选的明明是坏消息吧!” 他叫起来,脸上的笑容却十分灿烂,还捶了霍琮一拳,“可以啊哥们,还没二十就大学毕业了,前途无量啊!记得将来苟富贵勿相忘!” 然后猛地变脸,把霍琮的帽衫带子使劲儿往下拽,“所以坏消息究竟是什么?快说!” 霍琮弯着腰,淡定地从他手中解救了自己的帽衫,“这个,等过完年了再告诉你。” 他不可置信地瞪着霍琮,直到对方直起身后,朝他短暂地勾了一下唇,这才咬牙切齿地反应过来——这混蛋绝对是故意的! 他视线一转,忽的冷笑一声,飞起一脚踢在了旁边的行道树上:“看招吧!” 纷纷扬扬的落雪把两人砸了个正着。 猝不及防之下,霍琮被淋了满身的雪。他撑着树干,看着霍琮的样子笑得前仰后合,尽管自己也狼狈得要死。 好好的,怎么突然想起这件事了? 郦黎打了个哈欠,觉得自己大概是太无聊了。 见陆舫还没来,他便吩咐安竹:“朕在这里眯一会儿,陆仆射若是到了,记得提前把朕喊起来。” “是。” 陆舫跟在季默身后走进御花园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年轻的小皇帝裹着雪白的狐裘,歪头靠在凉亭的亭柱旁,眉头微蹙,脸颊苍白,神态却愈发纯净动人了。 任外界风雪萧萧,少年仍兀自沉静在恬静梦乡中,鼻头被冻得红扑扑的,怀中还紧紧抱着一个铜制的手炉,冰凉的雪花缀在他的睫羽上,也不知做了什么美梦,盈润的唇角勾起一个细小的弧度,像是莹亮雪地中含苞待放的芙蓉花。 陆舫心中的怒火渐渐平息。 他制止了想唤醒陛下的安竹,在季默比冰雪还要刺骨的注视下,毫无形象地一撩裙摆,坦然坐在了郦黎身边的位置上,托着下巴,认真地打量起了这位景朝的年轻君主。 单看模样,确实十分纯善可欺。 怪不得上至相国,下至朝臣,全都被他们这位陛下蒙骗过去了。 忽然,陆舫动了动鼻子: 他怎么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酒味? 视线扫过石桌上的玉壶,陆舫了然:破案了。 他欣然起身,走到桌边也给自己倒了一杯。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郦黎醒了。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看到一位神采英拔的青年坐在身旁,剑眉斜飞入鬓,眼眸粲然如星,手中捏着一枚玉杯,正自得其乐地对着亭外雪景自斟自酌。 ……如果不是那一身鲜艳罗裙,倒还真是位英英玉立的美男子。 郦黎揉了揉眉心。 “陆仆射何时来的,怎么不叫醒朕?” 陆舫动作一僵,当着郦黎的面飞快把杯中最后一滴酒一饮而尽,然后似笑非笑地回答道:“臣奉秘旨进宫面圣,自然不敢声张。” 郦黎干咳一声,有些尴尬地为自己找补:“朕……朕也是担心被人发现,所以才出此下策,陆仆射莫怪。” “臣知陛下心意,怎么可能会因此而责怪陛下呢。” 陆舫煞有其事地说道,一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大义凛然模样。 这人的性格……好像跟自己想象的不太一样啊? 第25章 郦黎心中腹诽,表面却镇定道:“那陆卿可知朕招你进宫,所为何事?” 快说!只要你主动开口了,朕就不用操那么多的心了! 他一脸期待地看着陆舫。 陆舫心中憋笑,但却一本正经地装傻:“臣愚钝,恳请陛下为臣解惑。” “我……”郦黎有点儿卡词儿了,但他看着陆舫游刃有余的模样,心中又不爽起来。 明明他才是皇帝,这人怎么一副他是大爷的模样? “解惑可以,”他决定主动出击,扳回一城,“但你得先回答朕一个问题:那天义卖会上,你为何会站出来为朕说话?” 陆舫本想说些忠君报国之类的空话,但看到郦黎的眼神,他又临时改变了主意,坦然道: “因为臣觉得,陛下兴许会给臣带来惊喜。” “大胆!” 郦黎猛地起身:“陆舫,你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吗!你是在瞧不起朕?” 陆舫噗通一声,非常丝滑地跪下了,但神情仍旧镇定如初:“非也。臣只是不想欺瞒陛下而已,但这的的确确是臣的心里话。” “而且先不说陛下在义卖会上戏耍奸逆、收敛财宝,此乃思虑缜密一箭双雕之计,令微臣敬佩不已;后又能把握时机,彻底清除掉罗登这一心腹大患,令严党自乱阵脚,微臣心中唯有叹服二字,何来瞧不起之说?” 不得不说,陆舫还怪会拍马屁的。 郦黎听完之后,虽然注视他的眼神仍有些不善,但心中的冒犯恼怒已散了大半。 “起来吧,”他没好气道,“我算是知道,陆仆射在朝中的风评为何如此之差了!” 陆舫笑了。 和跪下时一样,他站起来的速度甚至还要更麻溜一些,他慢斯条理地掸了掸裙上的尘埃,“陛下也听到了臣的那些传闻?臣惶恐。” “谁惶恐你都不可能惶恐,”郦黎无奈道,“不过说老实话,朕还挺喜欢你这种性格的,坐吧。” 待陆舫落座后,郦黎却并没有随他一同坐下。 相反,郦黎还正色向他鞠躬行了一礼,惊得陆舫立刻火烧屁股似的从座位上跳了起来,脸上终于没了方才从容不迫的气度。 “陛下何至于此!?”他失声道。 郦黎直起身,正色道:“朕找先生来,是为了向先生请教一件关于社稷苍生的大事,朕久居深宫,对朝中局势一知半解,还望先生不吝赐教。” 是他之前的想法太天真了。 古代不仅有兵荒马乱,还有饥病灾年,霍琮那边光是忙着赈灾,压力就已经够大了,这种时候再叫他腾出人手和精力处理京城事务,郦黎觉得,那自己也太废物了点。 还不如现在就找棵歪脖子树,自挂东南枝去。 正如他把霍琮当成救命稻草一样,真到了山穷水尽的那一天,他也是霍琮最后的依仗。 他必须得保证,他的好哥们有个稳定的大后方。 听闻陛下此言,陆舫的神色也凝重起来。 他问道:“陛下所问何事?” 郦黎定定地看着他,掷地有声地吐出三个字: “除严党!” 第014章 第 14 章 面对他斩钉截铁的三个字,陆舫沉默许久,不答反问: “陛下可知道,现在京城外是何状况?” 郦黎坦诚道:“正是因为不清楚,所以朕才向先生请教。” 陆舫苦笑:“先生当不起,臣也不过是管中窥豹,只能大略说上三个方面。” 郦黎却称呼这点异常坚持:“先生请讲。” 陆舫也不再推辞,整肃神情,负手在风雪亭中朗朗道来: “第一,朝廷多年养虎为患,如今荆、凉二地藩王之势已成,俨然为国中国,若不加以遏制,以臣观之,十年……不,五年之内,必成大祸。” 郦黎颇为赞同地点头。 “第二,边疆武备废弛,官佐军士多贪夫狥利,侵渔百姓,号为难治。一旦南、北匈奴统一,各以其力来侵,攘肌及骨,届时,中原必有大难!” 郦黎糊里糊涂地继续点头。 但其实,他只艰难地听懂了一小半。 好多生僻词,感觉在上语文课…… 大概是看出了皇帝内心的懵逼,陆舫咳嗽一声,换了一种更通俗易懂的说法总结:“总之,第二条臣说的就是边关之患,与藩王问题根出同源,归根结底,都是朝廷对地方的管控力度下降所导致的。” 郦黎懂了,问道:“那第三条呢?” “第三条,臣也只是听闻,”陆舫说道,“数年前,民间兴起了一个名叫‘黄龙教’的教会,堂庵遍布南北,聚众多者千百。” “近年来天灾频发,严弥又为敛财巧立名目,增设苛捐杂税,百姓活不下去,或成为流民背井离乡,或落草为寇为祸一方,但这背后,也多有黄龙教在推波助澜。” “尤其是东莱一地,几乎家家户户信教。甚至有传言说,当地百姓只知黄龙上仙,不知真龙天子。” 郦黎听完,只觉得前途暗淡无光,好不容易装出来的一点豪情壮志,全都像漏气的气球一样瘪了个干净。 “陆仆射说这么多,是想告诉朕,”他干巴巴地说道,“即使除掉了严党,朝廷依旧内忧外患,所以朕还不如维持现状,只要洗干净脖子等着当亡国之君就行了,是这样吗?” 第26章 “自然不是。” 陆舫挑眉道:“陛下有进取奋勉之心,纵前方是千关万险,又有何难?” 但郦黎已经不吃他这一套了。 他面无表情道:“少拍朕的马屁,快说重点。” “臣遵旨,”陆舫拱手笑道,“陛下其实不必太过担心,若想除严弥,只需要拉拢一人便足矣。” “谁?” “卫尉,穆玄。” 郦黎拧眉:“我知道这个人,但他之前不是被严弥和罗登联手架空了吗?连禁军兵权都被夺了,现在就是个空领俸禄的闲官。” “的确如此,”陆舫说,“但穆大人执掌禁军二十载,在军中根基深厚,罗登之流怎么配与其相比?” “严弥当初本就是赶鸭子上架,为了让罗登掌控禁军,不仅调动亲军围困京城,还诛杀了数位反对此事的朝臣。如今罗登莫名暴毙于狱中,一来他手下暂时找不到能人接替,二来有此前车之鉴,也无人敢替,因此他只有一个选择——” 郦黎恍然:“严弥会让穆玄继续接管禁军?” 陆舫颔首。 “这个穆玄,是个什么样的人?”郦黎问道,“朕听说相国经常邀他参加宴会,本以为他也是严党之一。” “穆大人啊……” 陆舫想了想,肯定道:“是个公忠体国,性格却与臣完全相反的人。” 郦黎立刻道:“那一定是个正经忠厚的人。” 陆舫:“…………” 他郁闷道:“陛下竟是如此看我的吗?臣一表人才,哪里不正经,哪里不忠厚了?” 郦黎还没说话,身后的季默就从鼻子里挤出了一道嘲讽的冷哼。 “厚颜无耻。”他低声道。 像季默这样一板一眼的人,最厌恶的就是轻浮浪荡子,和陆舫比起来,连安竹这样媚上的太监都要靠边站了。 相反,同为季默的眼中钉,安竹看陆舫的眼神倒多了几分亲近友善——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他瞧陆大人一表人才,可比那个死人脸顺眼多了! 但陆舫的脾气出乎意料的好,他瞥了一眼季默,也不生气,只是笑着问郦黎:“陛下,这位是?” “是朕刚封的锦衣卫指挥使。”郦黎简单向陆舫解释了一番何为锦衣卫。 陆舫听得眼前一亮:“陛下好计策!伶人本就经常出入市井,又是距离京城权贵最近的一帮人,有了他们做眼线,将来定能料敌先机!所以这位季指挥使,就是把罗登……” 他并指作刀,横在脖颈前,惟妙惟肖地做了一个咔嚓的动作。 看上去丝毫没有介意季默嘲讽他的事,反而神色中多了一丝跃跃欲试的兴奋和崇拜。 郦黎:“……是的,就是他。” 怎么感觉自己招到的不是谋士,而是一个无时无刻不想搞事的大龄儿童呢? 好心累。 陆舫顿时对季默肃然起敬:“指挥使大义!”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季默紧抿着唇,对着陆舫也说不出什么贬低的话,只好把视线移向亭外的皑皑白雪。 不知什么时候,雪停了。 一缕阳光穿透浓雾,照在冬日凄清的花园内,被大雪压弯的枝头扑簌簌地落下雪来,又猛然回弹,惊得池中锦鲤游窜四散。 “瑞雪兆丰年,是个好兆头。”陆舫说。 郦黎也随着他的目光望去,随后又忧心忡忡地再度看向陆舫,“罗登死后,严党只会愈发无法无天,朕久居深宫,无法轻易召见朝臣,陆仆射能否替朕试探一番卫尉的心意?” 陆舫沉默了一会儿,搓着被寒风冻得惨白的双手,缓缓呼出一口白气。 他神情淡淡道:“臣尽力一试吧,但不敢保证。臣从前与穆大人并无私交,我们两人的性格不大合得来。” 郦黎看着他皱了皱眉。 陆舫本以为陛下是不满意自己模棱两可的说法,不曾想,郦黎竟只是上前一步,把手中焐热的暖炉塞到了他怀里。 “都冷成这样了,为何不跟朕说一声?”郦黎责备道。 要说他从小看三国最大的感想是什么,那大概只有一条: 谋士是一种很容易死的生物。 不是病死,就是累死。 陆舫是他好不容易才得到的一张ssr谋士卡,郦黎可舍不得让这种人才因为一场小病就一命呜呼了。 他不顾陆舫愣怔的表情,还强硬地拉着对方的手腕把了个脉,在确定陆舫身体没有大碍后,这才放心。 “等下我写一张药方给你,你记得每天按时煎药服用,一日一次,”他谆谆叮嘱道,“你身体没什么大问题,但是脾胃的运化功能稍微弱了点儿,平时饮食要注意些,别吃生冷的东西。好好保养的话,长命百岁不是问题。” 陆舫怔怔低头,抱着暖炉发了一会儿呆,忽然笑了起来。 “陛下,”他平静道,“臣有一句大逆不道的话,不知当不当说。” “……你说吧。” “陛下有一颗赤子之心,爱人以德,是难得的仁慈君主,往上数几代,当个守成之君绰绰有余;若是遇上盛世,或许还能成就一代圣君美名。” 陆舫盯着郦黎,嗓音平静,“然而陛下生逢乱世,秉性又如此优柔宽和……” 他一字一顿道: “以臣观之,八成会成为亡国之君。” 第27章 锵的一声,还不等郦黎说话,一把寒光凛凛的长剑便霎时出鞘。 陆舫下意识后仰。季默把剑横在他脖颈上,杀气凌然地瞪着他,冷冷吐出三个字: “你找死!” 第015章 第 15 章 “季卿,把剑放下吧。” 气氛僵持了数秒,郦黎终于开口了。 尽管浑身杀气四溢,季默仍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听从命令,反手归剑入鞘,重新退到郦黎身后,像一条忠心耿耿的恶犬,手掌按在剑柄上,冰冷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陆舫。 郦黎抬眼看向陆舫,叹了一口气,说:“你说的这些,朕都清楚。” 陆舫这回是真的有些惊讶了。 他微微睁大眼睛问道:“当真?陛下不生臣的气吗?” “有什么可气的呢,”郦黎无奈一笑,“若不是投胎在帝王家,你以为朕愿意当皇帝?” 安竹惶恐地叫了一声:“陛下!” “不必劝我,我今天只想和陆爱卿说说心里话。”郦黎认真看着陆舫的眼睛,“朕从未有治理国家的经验,所以还望先生不吝赐教,助我一臂之力。” 陆舫短促地笑了一声,目光复杂:“陛下这般礼贤下士,倒叫臣惶恐得不知如何是好了。” 郦黎心道,还不是因为你一看就是那种刺头但牛逼的顶尖智囊,不然他还费那么大劲儿干嘛。 “话说陆仆射可有字?朕老是陆仆射陆仆射的叫着,感觉有些太生疏了,”郦黎有心想换个轻松点的话题,于是语气轻快地问道,“还有季卿也是,你都在朕身边护卫这么多天了,朕竟然忘记了问你的表字,实在不该。” 安竹他没问,因为安竹打小就进了宫,肯定没有表字。 陆舫:“臣表字元善。” 郦黎笑道:“陆元善,好名字。季卿呢?” 季默垂眸,片刻后道:“臣的表字是自己取的,叫铭仇。寓意血海深仇,刻骨难忘。” “但现在你已经亲手报了仇,是时候往前看了,”郦黎觉得这两个字不太吉利,便主张道,“朕给你换一个表字如何?” “全凭陛下做主。” “那就叫……”郦黎脱口而出,“英侠吧,季英侠。英者千古,侠肝义胆,这个表字才配得上季卿你。” 季默一瞬间像是失去了全部言语,他攥紧剑柄,定定地看着郦黎。 半晌,才哑声问道:“陛下让我担任锦衣卫指挥使,难道不是想让我成为一把藏锋暗剑吗?何来的侠肝义胆之说?” 他其实已经做好了手染无辜鲜血的准备。 但这么做究竟是为了主公还是陛下,季默竟一时分辨不清了。 “朕从前曾听闻一句话,”郦黎与他对视,黑色的眼眸清澈见底,“侠之大者,为国为民。朕向你承诺,永远不会把锦衣卫用于弄权乱政、大兴冤狱,季卿你一身武艺肝胆,以及手中利剑,是为了天下苍生而执,并非为朕。” 刹那间,季默如轰雷掣电,郦黎这番话在他脑海里转了一圈,竟像从自己肺腑里掏出来的一样。 “好!” 陆舫震声道:“好一个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他突然把手炉放到一边,一撩裙摆跪在了郦黎面前,姿态虽然十分不雅,却是十二分的真心: “臣陆舫,愿肝脑涂地,誓死效忠陛下!” 郦黎的心脏猛地一跳。 成了! 他刚欲说些什么,忽然偏开头,尴尬道:“朕很高兴你如此说,但是元善啊……” 陆舫疑惑抬头,看到陛下一脸惨不忍睹地指了指他的胸口——这件粉色宫娥服虽大,也不知沈江是从哪里找来的,但陆舫毕竟是个大男人,胸前一马平川,加之换衣的时候又匆匆忙忙…… 以致于郦黎从上往下看的时候,直接一览无余。 陆舫拢好衣襟,淡定起身:“臣失礼,先告辞了。” 只是离去时,身形颇为狼狈,耳根也是通红的。 季默飞快丢下一句:“臣送陆大人出宫。”也连忙转身跟上,背影颇有几分相似的慌张意味。 郦黎憋了半天,等两人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中,他终于绷不住了,坐在凉亭里,捂着肚子哈哈大笑起来。 他笑得东倒西歪,眼角带泪,像是憋了许久,难得酣畅淋漓地放纵了一回。 等好不容易笑完了,安竹期期艾艾地走上前来,眼含期待地问道:“陛下,也能给奴婢起一个字吗?奴婢也想要。” 郦黎顿时笑不出来了。 不仅笑不出来,还有点儿头大——自己肚子里就那点墨水,可不能被人发现老底了。 他随口道:“等你立功了,朕就给你起一个。” 闻言,安竹露出了纠结的神色,但郦黎暂时顾不上他了。 因为他忽然想起来,自己好像也没有表字。 虽然说皇帝一般也不需要表字,因为根本没人敢喊……但是他不一样啊。 他还有个好哥们! 郦黎赶紧回了书房,在圣散子的药方后又添上了几句。 七日后,他收到了霍琮的回信。 这次的信很短,还附赠了一个绣工精致的小福囊。 沉甸甸的,大概有婴儿拳头大小。 福囊正面绣着山河日月,反面则是“平安康乐”四字,字迹清秀娟丽却不失风骨。 第28章 郦黎觉得这福囊应该不是霍琮亲自绣的,他哥们可没有这么好的绣工。 他展开信看了起来,高兴地发现圣散子药方果然起了效用。 甚至可以说,治疗效果颇佳。 除了使病人缓解康复外,药方的出现也给当地百姓吃了一记定心丸,原本在瘟疫最严重的地带,连白天街道上都闭门锁户,经济大有一蹶不振之势,现在有了治愈的希望,很多商户和百姓都渐渐开始恢复正常的生产生活了。 这个福囊,就是当地最好的绣娘织的。 绣娘的母亲重病卧床多日,正是因为服用圣散子,身体才日渐好转。 为了报答郦黎的救母之恩,她在家中点灯熬油,赶工一天一夜,才绣成了这枚平安福囊。 霍琮说,那位绣娘告诉我,希望恩公能把福囊随身携带,上天有德,一定会保佑恩公一生顺遂,平安康乐,然后又苦苦央求我告诉她你的名字。 我不敢告诉他你的真名,正好,你让我为你取个表字,我便当场想了一个名字告诉她,她欢天喜地的回去了。 当地很多百姓都对你感激涕零,我一直对外说圣散子药方是天人所赐,但自打那天之后,他们都在家里为你立了长生牌位,牌位上写着我为你取的名字。 看到这里时,郦黎恨不得抓着霍琮的肩膀摇晃:说了半天,你倒是讲到底取了什么名字啊!平白吊人胃口好玩吗? 他抓心挠肺地继续往下看。 还好,霍琮没继续吊他胃口。 他在信的末尾处写道,福囊里面还有一样东西,记得打开,是送给你的礼物。 郦黎眨了眨眼睛,好奇地拆开福囊,发现里面是一枚用上好玉料雕刻的玉琮。 上面刻着两个银钩铁画的字迹—— 天明。 郦黎爱不释手地把玩了许久。 他很喜欢这个表字,也喜欢这枚琳琅温润的玉琮。 本打算把这枚玉琮和之前霍琮的来信一起放进匣子里收好,但想了想,他还是把它重新装回了福囊,贴身放在了怀中。 郦天明,真是个好名字。 但同时,郦黎也开始发愁另一件事: 回礼的话,他该送霍琮什么好呢? 第016章 第 16 章 送礼物这件事情,有时候也需要灵感加成。 郦黎暂时没想好要送霍琮什么,在宫中挑了好几件宝贝,都觉得不满意。 要么太花哨,要么太朴素,都不符合他哥们的气质。 于是他干脆就把这事放到了一边,等哪天找到好的了,再送也不迟。 自上次会面后,整整一个星期,郦黎都没再从陆舫那里听到任何消息。 与此同时,朝中有关罗登死亡的谣言却甚嚣尘上。 有人说他是被严弥严刑拷打而死,有人说他是被刺客复仇杀死,甚至还有人煞有其事地说,罗登是被恶鬼索命,墙上的血字也并非他自己写的,而是死后怨魂附体,一笔一划沾着仇人鲜血写下的。 郦黎听到这番言论时,不禁好笑: 虽然脑洞很大,但从某种角度讲,他们其实猜中了部分真相。 严弥本人却对这类流言深恶痛绝。 ——罗登惨死是大快人心,那一手提拔起罗登的他,又算哪门子事? 他一面命人去探查谣言的来源,势必要狠狠打压遏制这股不正之风;一面又因为心中有鬼,夜夜难以入眠,对身边人疑神疑鬼、动辄便因为一点小事大发雷霆。 某一天晚上,严弥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了罗登,还有那些被他处死的大臣和皇室宗亲们,他们流着血泪对他说,严弥,你的寿元将至,我们很快就会在黄泉相见了。 严弥骇然大叫一声,从梦中惊醒。 醒来他只觉得头晕目眩,燥热口干,许久都未能缓过神来。 自那天之后,他白日里便出现了视物模糊、手脚麻木的症状。 ——而这些,都印证了李臻之前的“预言”。 于是严弥对李臻愈发深信不疑。 他不仅更加频繁地去找李臻,赐予对方更多财宝,还把每日嗑丹药的次数从一次变成了两次。 “看来再过不久就可以抬走了。” 听闻这个消息后,郦黎开始美滋滋地在宫中算日子。 视网膜病变是糖尿病中后期患者才会出现的症状,连现代医学也难以完全治愈,只能尽可能地延缓病情发展。 有他这个“神医”在,严弥肯定能药到病危。 虽然季默有提醒过,严弥如此厚待李臻,他可能会生出反心,但郦黎并不担心李臻会告密。 他派沈江到相国府,可不仅仅是用来传递消息的。 沈江伶人出身,不会半点武功,八面玲珑、刺探情报却是一把好手,嘴甜心狠,做事果决,是个干情报工作的好料子。 不过沈江本人对李臻也全无好感,经常给郦黎打小报告,说这牛鼻子道士野心甚大,曾在闲聊时透露过自己有意国师之位。 郦黎觉得国师这个名号听起来就像昏君配置,但不妨碍他用这个名头当鱼饵,激励李臻再接再厉,努力忽悠。 争取把严弥忽悠瘸了,小病变大病,大病变绝症。 “沈江还在密信中说,自罗登死后,相国府上的守备森严了许多,出入必有死士护卫相随,”季默禀报道,目露不屑之意,“严弥老贼已经越活越胆小了。” 第29章 郦黎叹道:“这对咱们来说是好事啊。” 如果不是严弥麾下大部分军队都驻扎在函谷关,防范关外藩王兵变,现在京城早就被包围成铁桶一只了。 “城门那边的情况如何?”郦黎又问道。 他都想好了,只要霍琮兵临城下,甭管大臣们怎么说,他这个当皇帝的肯定第一时间献城投降,把那硌屁股的龙椅让给他哥们坐去。 到时候把龙袍一脱,他立马加入反贼阵营,再给他哥们来一套君权神授奉天承运乐不思蜀,让霍琮养他一辈子…… 多么美好的亡国之君生活啊。 郦黎露出了迷之笑容,却听季默愧疚道:“严弥对城门的管控颇严,不仅设置门禁,稽查出入,且城门校尉基本都是其身边亲信。陛下恕罪,臣暂时找不到安插人手的机会。” 郦黎冉冉升起的幻想泡沫瞬间破灭。 他皱眉道:“那使银钱收买呢?也不行吗?” 季默摇了摇头:“他们不是不收,而是只认那些在城中有铺面房契的商贩,或者熟人。” 见郦黎神情失落,季默心中一紧,立刻半跪在地道:“陛下,求再给臣一段时间,臣只要……臣只需七日,七日之内,臣必定会解决此事!” “朕给你一个月的时间,此事不急于一时。”郦黎收敛心神,笑了笑说道,“但英侠你记住,以后在朕面前别动不动就跪,听到没?” “……是。” 正说着,安竹从外面一路小跑过来。 他绕过季默,仿佛压根儿没瞧见这号人一样,目不斜视地走到郦黎身旁,附耳低声说了两句话。 郦黎的眼睛瞬间亮了:“太好了!安竹,这件事要是成了,朕记你头功!” “多谢陛下!” 安竹喜不自禁,得意地看着季默。 季默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收回目光问道:“陛下有何喜事?” 郦黎有些惊讶,没想到季默会主动询问,但也很好脾气地回答了:“匠人们把朕需要的工具器材都打造好了,正好,英侠你也陪朕一起去看看吧。” 季默不知道陛下要做什么,却也没有多问,只是依言跟在了他身后。 安竹暗暗咬牙,赶紧加快脚步跟上。 居然能让陛下直接称呼其表字……这个死人脸运气也太好了! 几人心思各异地来到了目的地。 为了制作青霉素,郦黎专门招了一帮民间的能工巧匠,在后花园里开辟了一块地盘供他们使用。 等地方收拾出来后,出于好玩,他还叫人在门口树了一块“皇家第一科学院”的牌子。 严弥自然也是知道这件事的。 但是和上次一样,被他当做是小孩子过家家,自动忽略过去了。 “陛下,这些东西究竟有什么用处?” 安竹以袖掩鼻,皱着眉头看着被匠人们“养”在培养液里的青霉,心想都生霉了,为什么不丢掉,还要特地养起来? 郦黎:“你不懂,这可是宝贝啊。” 安竹一脸的不信。 郦黎笑了笑,也没有过多解释。 青霉素放在古代确实是大杀器,但他现在还不确定,光靠这些简陋器材能不能制作成功。 而且传说中古代穿越者必备的制备青霉素技能,在上辈子学医的郦黎看来,其实有一个相当致命的bug: ——用土法制作出来的青霉素,根本无法判断究竟是能作为抗生素使用的青霉素,还是有毒的展青霉素。* 如果提取出的青霉素内掺杂了大量的展青霉素,那就不是救人了,是在送人。 如果医生多在病人家呆几天,说不定还能赶上头七吃席。 为了防止这种情况出现,郦黎叫安竹收集来的霉物,全部都是展青霉素相对生长较少的发霉柑橘。 并且,他还用培养液多培养了两代菌种,将不同的菌种分离提取,挑选出其中偏青色的,再进行进一步的制作。* 就算是这样,郦黎也还不放心。 他打算先在动物身上实验,确保存活率之后,再在人身上做皮试,最后才是临床应用的阶段。 这是学医必备的职业素养! 忙碌的间隙,他随口问季默和安竹:“如果我说,一旦我做的这个东西成功了,不仅能够在战场上活人无数,还能把景朝士兵的平均寿命至少提升十年以上,你二人觉得如何?” 安竹还好,他并未见识过真正的战场。 但季默见过。 积尸草木腥,血流川原丹。那种惨烈至极的景象,只要看上一眼,就会成为普通人一辈子的梦魇。 他的手指猛地颤抖了一下,下意识握紧了剑柄,“陛下可是在说笑?” “朕何时欺骗过你?”郦黎挑眉笑道。 青霉素在二战时,可是拯救了上亿人的性命,把全球人类平均寿命都提升了十五年! 这样看来,他说得还算保守了呢。 他下意识想把双手插.进白大褂的口袋里,以显示自己的专业水平,但等摸了一下才想起来,自己现在穿的是龙袍,根本没有口袋,只好悻悻放下。 “若真能如此……” 季默的声线颤抖,郦黎注意到他似乎下意识想跪下给自己行大礼,但半途又止住了动作,转而向他深深躬身作揖。 “臣恳请陛下,将此神物赐予万民,臣宁愿糜躯碎首,万死——” 第30章 “呸!去!去!” 郦黎气得直啐他:“有事没事就万死万死的,你有几条命能万死?小心乌鸦嘴成真!” 季默很想说陛下,这只是一个形容,还是他跟前朝那些满口之乎者也大道理的朝臣们学的。 而且他也确实没有半分虚言,郦黎如果现在下令叫他去死,他绝不会有半分犹豫。只是……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直起身看着没好脸色的郦黎,那张一贯不苟言笑、被安竹背后诽谤是“死人脸”的面孔上,也多出了一丝淡淡的笑意。 “陛下,”他发自内心地说,“臣此生做的最对的两件事,一件是跟随了主公,第二件,就是为您效命。” 希望你们永远不会有反目的那一天。 郦黎没听出季默的潜台词,但就算知道了,他也会觉得好笑——他巴不得让霍琮来当这个皇帝呢,还反目? 他和霍琮唯一可能反目的理由,就是他想当对方爸爸! 当然公开场合册封太上皇就不必了,私底下叫两声,满足一下他小小的虚荣心就行。 郦黎哼笑一声,不无得意道:“我和你家主公,那是天作之合,心有灵犀。” 季默呆了一秒,没反应过来。 安竹赶紧悄悄提醒郦黎:“陛下,天作之合一般是指男女之间,您和霍大人之间,这叫珠联璧合。” “搭档怎么就不能是天作之合了?是你们太狭隘了!”郦黎神色僵硬,但他嘴硬不承认是自己没文化,“我说是天作之合就是天作之合,倒是你们,赶紧把脑子里那些不正经的想法清理掉。” 他是皇帝,自然是他说了算。 见没人敢反驳他,郦黎又快乐了。 在科学院忙碌了一天,他回书房给霍琮写信,兴致勃勃地讲述了今天的经历,并评价道,当景朝的皇帝,虽然大部分时间都很糟心,但偶尔遇到这种情况还是很爽的。 不知道后世编词典的时候,会不会加上他今天的这条注释。 几日后,郦黎还未收到霍琮的回信,却接到了沈江从宫外传递来的消息。 “什么,陆舫去卫尉府上劝说,结果穆玄暴怒把他直接轰出了大门?”郦黎第一反应竟然不是穆玄不识抬举,而是—— “陆舫他又干了什么好事?” 第017章 第 17 章 按理说,陆舫是朝廷命官,同为朝臣,大家都是要脸的。 即使再看不惯彼此,也会给对方留下一丝颜面,以便日后好相见。 公然把拜访者扫地出门,这种做法,着实令人匪夷所思。 但不知为何,郦黎总觉得,就凭陆舫那张嘴,很可能是他自作自受,所以才有此之问。 他不放心,把人又召进宫来,仔细询问了一遍那天发生的事情。 一回生二回熟,陆舫似乎已经习惯了穿女装。 这一次他入宫前,还特别整理了一下裙摆和衣襟,防止再出现上次的荒唐事;在经过一条小径时,见枝头腊梅开得正盛,又折下一支插.在了发髻间。 以致于郦黎在见到他娉婷袅娜地朝自己走来时,足足十几秒,都没能说出半句来。 “爱卿,”他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真诚问道,“你不知羞耻的吗?” “回禀陛下,臣不仅知羞耻,还知道这两个字各有几种笔画写法,”陆舫冲他行了一礼,声音响亮地说道,“可需要臣写给陛下看看?” 郦黎扶额:“算了,算了,你坐吧,朕不该问的。” “多谢陛下赐座!” 陆舫大大方方地坐下了。 “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郦黎示意安竹给陆舫倒茶,但还不等茶上好,便迫不及待地询问道。 “陛下虽然英明神武,但朝中目前的状况,不用臣说,您自己大概也清楚,”陆舫叹道,“穆大人不敢与臣有过多的交集,生怕被严弥的耳目发现,因此故作不屑与臣为伍,将臣当街赶了出去。” “虽然吃了顿好生难看的闭门羹,但同为臣子,舫其实很能理解穆大人明哲保身的想法。” 安竹把倒好的茶重重放在陆舫面前,怒道:“陆大人说得这叫什么话?身为臣子,本就应该为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种忠君报国的道理,可都是写在圣人之言里的!连我一个当奴婢的都知道,陆大人难道不知道吗?” 陆舫低头看了一眼面前桌上的茶渍,笑了。 他不紧不慢地端起茶抿了一口,说:“安公公火气也忒大了些,臣方才说这些话,并没有冒犯陛下的意思。” “但现状如此,与其隐瞒真相,祸到临头才如梦初醒,还不如当头棒喝、未雨绸缪来得更好。陛下也是这么想的吧?” 郦黎没接他的话,只是一针见血道:“所以你的意思是,穆玄觉得跟着我们没前途,所以拒绝了你?” 陆舫被他过分直白的话逗乐了。 “陛下要是这么理解,倒也没错。” “陛下,您别怪奴婢多话,”安竹忧心忡忡道,“奴婢见惯了这种见风使舵的小人,这种人向来只能共富贵,不能共患难。陛下的计划万一被他走漏了消息,那姓穆的就算有一万个脑袋,也不够抵的呀。” “刚才还叫穆大人,这会儿就成姓穆的了?”郦黎看着他笑道,“我看这京城最会见风使舵的,就是你了。” 第31章 安竹立刻弯腰赔笑道:“奴婢跟那些人可不一样,奴婢虽然见风使舵,但奴婢的风就是陛下您呀。” 陆舫被这一记赤.裸裸的马屁呛得连连咳嗽起来。 郦黎干脆道:“好了,别说这些有的没的了,元善,你觉得穆玄这条路,究竟走不走得通?朕没有太多时间浪费在说服他身上,如果走不通,那就换条路走。” 陆舫放下茶杯,正色拱手道:“臣以为,是走的通的。只是陛下需要做一件事,让穆大人相信陛下有能力对抗严弥。” “何事?” “保护好他的家人。” 郦黎沉默许久,点头道:“这是应该的。” 是他疏忽了,总想着利益方面的事情,却忘了人都是有亲朋好友、家族后代的。 可能是孤身一人惯了吧。 郦黎下意识抬手,想去触碰藏在怀中的福囊,但他手指微动,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转而借着喝茶的动作掩饰了自己的异样。 除了陆舫外,无人注意到方才郦黎脸上一闪而过的黯然。 “陛下,”陆舫看着郦黎,声音不自觉地柔和了些,“臣在京外有一处田地,面积不大,只有十余亩,由一老仆掌管着。” “那块田地并不记在臣名下,只是因为那老仆对臣忠心耿耿,所以一直代为掌管。现在严弥牢牢把控着城门,不允许朝臣亲眷离京,若陛下能把臣家中老母顺利送出城外,臣以为,穆大人也一定会改变主意的。” 郦黎喉头滚动了一下,“你……愿意把你的母亲托付给朕?” 就不怕他失败吗? 陆舫笑道:“陛下对臣是有什么误解吗?舫虽不才,但也知道一人不事二主的道理,既然舫选择了跟随陛下,那自然是押上全部身家,一条道走到底了。” 一旁的季默沉默地握紧了剑柄。 “朕明白了,”郦黎十分感动,一口答应下来,“朕会想办法的,卫尉那边,虽然是他无礼在先,但还望元善你以大局为重,不要计较此事。” “陛下放心,臣一向大度,怎么会记挂这种小事呢。” 陆舫宽容道,一派深明大义的白莲花姿态。 他没坐多久便欣欣然告辞了,临走前,还顺走了宫中的一瓶御酒。 但郦黎殊不知,那天的真实情况,其实是这样的—— “我曾在相国府宴会上,亲耳听到穆大人说‘国之蠹虫’四字,当时舫以为,大人说此话是因为不愿与严党同流合污,心怀家国社稷,因而内心敬佩不已。” 陆舫目光如电,咄咄逼人道:“可如今罗登已死,两大国贼只剩下一个严弥,穆大人反倒没了当初的胆气,对舫所提之事犹豫不决、畏首畏尾、优柔寡断,怎么,难不成是被严弥老儿吓破胆了不成!?” “住口!” 饶是穆玄脾气再好,也忍不了被小辈上门指着鼻子骂他软蛋。 他骂道:“区区五品小官,你懂个屁的家国社稷!” 陆舫却毫不畏惧地与他对视,“舫官职微末,不错,但若当了大官就必须要像穆大人这样瞻前顾后贪生怕死,那这个官,还不如不当!” “你说谁贪生怕死?” 穆玄额头青筋乱蹦,猛地上前一步,拎着陆舫的衣襟怒吼:“老夫十四岁入行伍,二十便能独自领军击退匈奴,杀敌过百,即使半截身子入土,也随时都能上战场为陛下马革裹尸!你呢?你做了什么?” “黄口小儿,满嘴大道理,不过嘴上逞能罢了!” 穆玄愤恨地冷哼一声,松开陆舫的衣襟,转身不想再理会他,“来人啊,送客!” “且慢。” 陆舫沉声道:“穆大人,舫既然敢单独来贵府,难道大人猜不出缘由吗?还有近些日子京城发生的事情,您在官场混迹多年,当真察觉不到,这背后究竟是谁的手笔吗?” 穆玄眉头一跳。 怎么可能想不到。 他不像严弥站得那么高,又傲慢到不愿推翻自己的成见,穆玄其实和陆舫一样,早在义卖会的时候,就已经发现了郦黎的变化。 自打罗登执掌禁军后,他每天都无所事事,只能在家含饴弄孙,与街坊邻居互相聊天走动。 如果不是时常擦拭,就连挂在腰间的宝剑都要生锈了。 穆玄眼睁睁看着国家江河日下,却无能为力,身体也因为精神的颓靡一天天的衰败下去,那种滋味,简直比活剐了他还要难受! 他有心想学老友何兑,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但家中老妻抱着孙儿跪下哭求他,恳求他莫要为家中招惹祸事,他又能有什么办法? 若他只是孤身一人…… 若他再年轻二十,不,十岁的话…… 穆玄闭上眼睛,攥紧的双拳最终还是缓缓松懈。 他侧过身,却并没有看陆舫,只是用苍老疲惫的声音说:“你走吧。” “我已经老了,严相国确实派人来找过我,说希望我继续执掌禁军,但我拒绝了他。再过几日,我会向陛下乞骸骨回乡,陛下英才雄略,身边有你这样年轻气锐的忠臣,就足够了。” “是吗。” 陆舫神色平淡,忽而话锋一转:“舫方才进来的时候,见到有下人端着一盘酸果往后院处走,隆冬时节,即使酸果也不好找,应该是府上哪位夫人有喜了吧?” 第32章 穆玄半天没反应过来,不知道话题是怎么从朝政一下子跳到后宅上的。 他瞪着陆舫,觉得这小子好生无礼。 但看在陆舫对陛下还算个忠心的份上,穆玄还是勉强耐着性子回答了:“老夫的孙媳妇有孕在身,想吃些酸的,老夫便命下人准备了些酸果给她送去。陆仆射问这个做什么?” “穆大人还真是儿女心重,居然连府上这等细微小事也照顾到了,想必等将来必然是儿孙满堂,家族兴旺。” 陆舫拱手赞叹道。 马屁没人不爱听,穆玄矜持一笑,捋了捋胡须,正要自谦几句,就听陆舫狠狠一甩袖,指着鼻子贴脸嘲讽道: “乌龟儿子王八蛋,穆大人这苟活性命于乱世的人生至理,想必后世子孙学习时,也是受益匪浅吧!” 穆玄一把拽掉了好几根胡须,等反应过来后,气得浑身上下都在颤抖。 他从墙角抄起笤帚,大骂道: “……狂妄小儿,满嘴喷粪!滚,给老夫滚出去!这里不欢迎你!!” 秀才遇到兵,有理也说不清。面对暴怒的穆玄,陆舫抱头鼠窜,还是被武德不减当年的穆老爷子一路从前厅打到了大门外。 据说,当时整条街的人都看到了穆老爷子挥舞着笤帚、冲他破口大骂的场景。 老人家,都这个年纪了还这么暴躁,都不听人把话讲完的。 还是陛下好忽悠啊。 陆舫提着酒壶,一边喝一边悠哉想道。 “陆大人。”身后有人唤他。 陆舫一个激灵,下意识想把酒壶藏起来,藏到一半时才想起来自己还在假扮宫娥,只好把酒壶背在身后,掐着嗓子扭捏道:“大人有何事吩咐?臣妾还要赶着去为陛下侍寝……” 对不住了陛下,臣身兼重任,还不能被人发现,只好忍辱负重,拿您老来当挡箭牌了! 身后那人沉默良久。 陆舫有些不耐烦了,正要随便找个理由溜之大吉,就听那人幽叹一声: “江不知,陆大人竟还有此癖好,陛下若是听闻,定也会十分惊讶吧。” 怎么是这个煞星! 陆舫猛地转身,干笑道:“沈副指挥使不是去相国府了吗,怎的突然又回来了?” 沈江笑眯眯地看着他,朝着身后皇城禁地拱了拱手,“陛下有旨,陆大人责任重大,恐一人难以承担,特命江来从旁辅助。至于相国府那边,还有其他锦衣卫在监视着,陆大人不必担心。” 陆舫呆住了:“…………” 陛下,说好的君臣两不疑呢? 还能不能有一点最起码的信任了! 第018章 第 18 章 今天也没有收到哥们的来信。 早朝时,郦黎坐在龙椅上,心不在焉地想着。 下方的全自动朝议对他来说,就跟耳旁风没啥两样,郦黎满心满脑挂念着的,都是霍琮那边的状况。 虽然他上次在信里写,叫霍琮专心治理瘟疫,如果太忙的话,可以先缓一缓,不用着急他这边的事情,他暂时应付得来。 但是这一缓就缓半个多月,连封信也不写,未免有点太过分了吧? 郦黎愤愤地想,霍将军英明神武,一表人才,不仅手下有精兵良将,还善于治理民生,拯救万民于水火之中。 现在想想,这么久没寄信,怕不是已经被一群姑娘投怀送抱,恩公恩公的叫着,把深宫里心心念念盼着他的好兄弟忘了个一干二净吧? 重色轻友!不可饶恕!!! 郦黎越想越生气,恨恨一拍龙椅扶手。 下面的说话声霎时安静了。 几秒钟后,一名大臣试探性地问道:“陛下可是觉得,骤然提拔那霍县尉任职彭城郡太守,有何不妥之处?” 郦黎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谁?谁任职太守?” “沛县县尉,霍琮。”严弥竟然主动接过了话茬,“今岁徐州瘟疫泛滥,霍琮得天人献药,建医坊、广蓄粮米、药品,拯救徐州郡国六十二县两百余万庶黎,当地百姓无不称功诵德。” “臣认为,凭借此人能力,足以封偏将军,兼领彭城郡太守一职。” 郦黎的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扬。 很好,没错,就是这样。 他哥们就是这么厉害,再多夸点。 “哦,是吗?”他故意道,“可霍琮只是区区一县尉,再怎么说,这提拔得未免也太快了吧?” 严弥反而耐心为霍琮说起好话来:“陛下有所不知,徐州疫情期间,霍琮上官病故,其职本就由其代领,之后的赈灾抚民等事也均由他一手操办。事后统计,沛县灾后向朝廷所交赋税反而更胜往年,当地民众也并无怨怼,相反还积极缴税。” “由此可见,以霍琮的本事,只叫他当个县尉,着实是屈才了。” 为了多捞油水,严弥恨不得把全天下的溢美之词都往霍琮身上套。 而且不是郦黎的错觉,他确实对这个年轻人颇有好感。 不仅是因为霍琮善于治理百姓,天下好官多了去了,也不差霍琮一个;最主要的是,这个年轻人不像那些清流腐儒,满嘴仁义道德,顽固不知变通。 他既有眼力见,又懂得为官之道,知道该如何孝敬上官。 就在前不久,霍琮在当地发动民夫开垦山林时,在地里挖到了一块巨大的天外陨石,据说足足有一人高,夜晚表面还会泛起荧光,在黑暗中犹如一颗巨大的夜明珠。 第33章 饶是严弥家中奇珍异宝无数,听说后都心动了。 但还不等他打探清楚,霍琮就主动把这块石头送到了相国府上。 李道长告诉他,这种会在夜晚发出荧光的石头,可都是凝聚了天地之灵气的灵石,是仙人洞府才用得上的宝贝! 严弥闻言大喜,立刻命人把这些石料切割拼接,做成了自己卧室内的地砖。 自此之后,每天晚上,他都沐浴着灵石逸散出的先天灵气,再服下一颗丹药,坐在蒲团上打坐修炼几个时辰。 人间富贵权势已不入他眼,严弥现在追求的,是与天同寿,立地飞升! 而霍琮为他立下如此大功,他和李道长两人,都是他成仙路上的最大助力,严弥对他自然是十万分满意。 如此人才,怎么能不提拔一波? 于是严弥继续在朝堂上慷慨陈词道:“霍琮今年才三十有二,的确当得上青年才俊四字,古有甘罗十二岁拜相,现今霍琮拯救徐州万民,如何当不得一郡之太守?” 郦黎心想,你要是知道霍琮的真实年龄才二十出头,估计能吓死。 但不得不说,严弥这番话让他听得十分舒坦。 “既然相国如此说了,看来这霍琮确实能力不凡,才能出众,堪称一句天纵之才也不为过。” 严弥欣然点头:“正是。” 这对各怀鬼胎的皇帝和权相在提拔霍琮这件事上,竟难得达成了一致。 郦黎还非要亲手在圣旨上敲下御玺印章,以示恩宠——当然,在严弥看来,这只是皇帝给他面子的表现。 “陛下恩隆深重,想必霍琮接到圣旨后,定会感激涕零。”他笑道。 郦黎递给安竹圣旨的动作一顿,咬牙笑道:“是啊。” 既然我写信给他他不回,那朕干脆就写封圣旨过去! 看他到底回不回! 散朝之后,郦黎赌气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瞪着面前写了满纸的字迹,心里的委屈像是沸腾的泡泡一样,咕咚咕咚争先恐后地全冒了出来。 到底忙成什么样,能让霍琮连给自己写信都忘了? 自己可是从来没忘过!每次都写厚厚一沓! “陛下,霍大人的信到了!” 安竹拿着信,清了清嗓子,高兴地在书房外禀报。 每次霍大人寄信来,陛下都会很高兴,连带着他也喜欢上了这件差事,一有时间就去书堂前转转,看看有没有挂上绿色的灯笼。 但这一次,郦黎却并没有立刻叫他进来。 相反,还大声道:“扔了!朕才不看!” 安竹很是诧异:“可,可这是霍大人的信啊,陛下真的要扔了吗?” “扔了!” “那,那扔哪里?” “泡水、火烧、埋土里,哪怕喂狗吃都行,随你便!” 安竹想了想,应了一声,把信揣进了怀里。 郦黎独自一人呆在书房里,却越想越后悔。 万一霍琮是真的有急事找他怎么办? 万一他在信里写了要紧事,需要他帮忙怎么办? 自己不该这么冲动的…… 郦黎猛地站起身,急匆匆地推开房门要去找安竹,刚跑了两步突然脚步一顿,扭头看向身后。 左侧的廊柱下,安竹笑盈盈地站在那儿,从怀里掏出一封完好无损的信封来,“奴婢就知道陛下不舍得。” 郦黎面子上有点挂不住,他瞪了安竹一眼,小声嘟囔道:“就你聪明。”但还是很诚实地走过去接住了信封。 拆开信,只扫了一眼,郦黎就像是被一盆凉水从头泼到了脚。 “霍琮受伤了!?” 虽然霍琮只说是剿匪时右臂受了一点小伤,在床上修养了几日,所以写信迟了,但郦黎已经脑补出了他奄奄一息躺在床上、水米未进、气若游丝的苍白模样了。 想到那副画面,他胸口处又传来熟悉的闷痛。 郦黎捏紧信封,凝重地想,看来得叫科学院那边加快进度了。 争取这个季度就完成动物实验,进入临床阶段。 还有一些医疗用品和器械,像是绷带、酒精、手术刀、组织剪、止血钳等等,哪怕有些这个世界上只有他一人会用,也得先叫匠人们先打造出来,以防万一。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往下看信。 “严弥要削藩?” 郦黎瞪大眼睛,前段时间通王使者不还带了大批礼物进京,说是要为严弥庆贺寿辰吗? 这个月都还没过完,怎么严弥就要和藩王撕破脸了? 他继续往下看,发现情况和自己想象的有所不同。 并不是严弥主动想撕破脸,而是通王不打算演了,已经公然违背朝廷律令,开始招募人手扩军了。 怪不得严弥最近这么暴躁。 郦黎想,幸好之前他给霍琮送了一批宝贝和钱财过去,疫情之后,霍琮在当地的名声也达到了如日中天的地步。 不然就凭通王这等财大气粗、一掷千金的主公,估计早就一呼百应,把周围郡县的流民全都纳入麾下了。 但严弥和藩王闹掰,这对他来说倒是件好事。 郦黎看完了信,再次陷入了沉思。 想了半天,手头没兵没将,就算想破脑袋也不出个门道来,还是得看陆舫那边能不能给点力,在禁军中找到突破口。 还有锦衣卫,最好再多招点人…… 第34章 郦黎漫无目的地思索着,忽然发现信纸的背后似乎还有墨迹,赶紧翻过来看了一眼。 纸张的背面被人修改了数次,最后涂涂改改,只留下两句话: 上次我送你的礼物,是不喜欢吗?我看你并没有在回信里提,如果不喜欢这个名字的话,等我右臂伤好了,再重新给你刻一个。 字迹有些歪斜别扭,像是用左手一笔一划写出来的。 郦黎盯着这两行字看了半天。 安竹见他放在桌上的茶凉了,又过去给他倒了一杯,笑着问道:“陛下,信看完了,可要奴婢拿去当柴火烧了?” “去!” 郦黎立刻把信折叠起来放好,转身没好气地冲他,“朕看你像根柴火,没大没小的,还调侃起朕来了。” 安竹轻轻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巴,闷笑道:“是奴婢逾矩了,陛下请喝茶。” 过了一会儿,他又提醒道: “不过陛下,霍大人此番担任彭城郡太守,也算是平步青云了。您不借此机会,赏赐他些宝物吗?若是能收到陛下您的心意,霍大人想必也很欢喜吧。” 郦黎放下信,怅然道:“你以为朕不想送?不还是因为找不到好东西吗。” 安竹不解道:“您私库中那么多宝贝……” “九成都已经陆陆续续寄给他了,”郦黎说,“剩下的那些不入流的玩意儿,朕哪里送得出手。” 安竹被郦黎的大手笔震住了。 当初陛下私库里那些宝贝,他可是亲自清点过的,那些玉石玛瑙,瓷器古玩,哪样不是价值连城? “陛下待霍大人,还真是……”他一时找不到语言来形容,许久才缓缓道,“耿耿寸心,用情至深。” 郦黎嘴角一抽:“上次谁说我天作之合用错了来着?” 他烦恼得不想理人,长叹一声,身子往后一靠,随手抄起桌上一本书摊开盖在脸上。 霍琮喜欢什么? 对于这个问题,郦黎可以一口气回答上许多:汽车发动机、造景鱼缸、波斯弯刀、机车模型、军事战争片、一些小众经典的3a游戏和黑胶唱片…… 然而这个时代可没有淘宝。 难不成,还要他自己做一个吗? 可是做什么好呢? 安竹见郦黎在书下面哼哼唧唧半天,像是浑身难受,但就是不说话,知道他是钻了牛角尖,于是便安静守在一旁,也不再多言。 待茶水又凉了一轮,他便再次上前。 刚要倒茶,就被突然出声的郦黎吓得手一哆嗦,茶水洒了一桌子—— “有了!” 郦黎大叫一声,兴奋地拍案而起,一阵风似的冲了出去。 “陛下,不喝……” “不喝了!留着你自个儿喝吧!” 安竹苦笑着把茶倒掉,他怎么敢喝陛下的茶哟。 他弯腰把掉在地上的书册捡起来,正打算吹吹封面上的灰尘放回原位,却发现好巧不巧,又是那本《耳谈》。 “陛下怎么还留着这本书……” 他嘟囔着,心有余悸地想起了那天的场景,当时可把他魂都吓飞了一半。 安竹随手翻了两页,忍不住在心里嘀咕起来: “霍大人也是,世上那么多书,怎么就偏偏挑了这本呢?” 第019章 第 19 章 郦黎想到的礼物很简单—— 他打算给霍琮做一把弩箭。 从前霍琮和他一起参观军事博物馆的时候,郦黎就有注意到,他在一把复合弓展品前站了很长时间,专注地盯着它的构造,足足好几分钟后,才在他的呼唤下离开。 但打造一把现代复合弓的技术实在太复杂了,以景朝的技术,就算再给郦黎二十年估计也做不出来。 所以他想做的,是宋弩。 弩箭相比起弓箭,打击目标更为精准,破坏力也更强。 最重要是它的操作简单,容易上手,只需要操作者力量够大就足够了。* 郦黎心想,自己从前和哥们扳手腕,哪怕霍琮让他两根手指他都从来没赢过。 作为将来坐镇中军的将领,没有比弩箭更适合他的武器了。 想想看,两军对垒,互相叫阵问候彼此老母的时候,霍琮不紧不慢地掏出一把弩箭,对着骂骂咧咧的敌军将领,抬手就是一箭—— 还有比这个更能提升士气的吗? 郦黎当即就下令,让科学院打造一把弩箭出来。 景朝也有弩箭,但远不如宋弩,郦黎便自己提供给了他们改良图纸——那次从军事博物馆回来后,他心里就有这个打算了,后来好像不知道因为什么事情耽搁了,就没做成。 但图纸的话,他可是有认真研究过的。 他招来沈江,叮嘱道:“这段时间你做的不错,宫里的眼线都被清除得差不多了,剩下几个明桩,要时刻注意监视,朕在宫里造弩箭的消息绝不能外传,你明白吗?” 沈江恭敬道:“是,臣明白。” “元善那边,情况如何了?” “在臣的努力协商下,陆仆射和卫尉大人已经达成了初步和解,双方进行了坦率交谈,充分交换了意见,臣以为,卫尉大人的态度已经有所松动了,这是陛下不妨找机会见他一面。” 郦黎接过信,却没有立即拆开,而是直勾勾地盯着沈江,“……你是外.交部的?” 第35章 沈江抬头:“外交部?” “奇变偶不变?” 沈江不解问道:“陛下是何意?” “没什么,”郦黎咳嗽一声,尴尬道,“朕知道了。既然如此,那你就回来吧,朕给你指派个新任务。” 听到不用再继续待在陆舫身边,沈江那张仿佛戴上了笑面具的脸上,也情不自禁露出了一丝放松。 “陆舫的母亲,朕准备趁着年后这几天把她送出城外,”郦黎权当没看见,继续说道,“季卿已经买通了宣平门的校尉,届时由你护送老太太出城,不得有半点差错。” “若一切顺利,待朕亲政之后,便御笔亲封你为四品锦衣卫副指挥使,赐飞鱼服。” 沈江呼吸一窒。 他半跪在地上,只觉得口干舌燥,头晕目眩,就连血管里血液流动的声音,都仿佛在耳畔隆隆作响—— 谁能想到,就在半年前,他还是景朝地位最为低贱、以卖笑弹唱为生的伶人呢? 他们兄弟两人,本以为此生最大的荣耀,就是进宫为陛下表演。 谁能想到、谁能想到…… 陛下不仅赐予了他们锦袍,让他们监察百官,甚至有朝一日,还能与朝中的公卿大臣、王侯将相们同朝议政! 沈江毫不犹豫,双膝跪下,朝郦黎行了一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臣沈江,三生有幸,得陛下厚爱,虽为贱籍,却也知古时义士士为知己者死的道理。”他的嘴唇发颤,又是深深一叩首,“陛下嘱托,臣定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郦黎没有立刻出声让他起来,而是在等待了数秒后,才慢慢扶起了沈江。 “此事就交给你了,”他郑重地拍了拍沈江的肩膀,“朕在宫中等你的好消息。” 年关将近,天气也一日日地冷了下来。 从腊月初起,宫中内侍便开始筹备年货了。 时值严弥六十大寿,相国府带头大操大办,因此无论真情假意,大臣们互相走动道贺也颇为频繁,各种吹彩虹屁的奏表纷至沓来。 从后宫到前朝,到处充斥着喜气洋洋的氛围。 但根据霍琮传来的消息,京城外的百姓们别说过年了,连这个年能不能过得去,都是个问题。 从这些白纸黑字中,郦黎看到了严弥从来不会在朝堂上讲的惨烈民情,那些生无立锥之地、不得不卖儿鬻女的底层百姓,还有已经被蛀虫腐蚀蛀空、岌岌可危的王朝根基。 河南郡暴雪…… 泉州盐民造反…… 益州流民北上…… 郦黎看着信中所写的只言片语,只觉得心里堵得慌。 他在宫中尚且如此,霍琮每天看到的都是这副惨状,心里又该是如何滋味? 一时间,就连过年不用再看见严弥那张老脸,也没法让郦黎开心起来了。 他想他哥们了。 想问问他,你现在过得怎么样,是不是在外面吃了很多苦。 都怪兄弟没用,既不能让你开上路虎,也不能封你当大鸿胪。 唉,还不如自挂东南枝! 年味越浓,周围人越是向他恭贺祝福,说陛下圣明,郦黎就越觉得自己没用。 没用透顶了。 安竹默默观察了几天,在年前郦黎最后一次寄信时,托若雪先生把自己写的一封信也带给了霍琮。 除夕夜。 按照宫里的规矩,皇帝要和后宫嫔妃们一同守岁。 由于年景不好,郦黎特意叮嘱皇宫的年夜饭不需要大操大办,尽管如此,御膳房也准备了足足几十道菜,琳琅满目地摆了满桌。 “陛下新年安康。” 三位嫔妃一起向郦黎行礼。 郦黎冲她们笑了笑:“都坐吧,新年了,别这么拘束。” 章琴率先抬头,眼睛亮闪闪地看着郦黎。 这段时间,陛下偶尔会来后宫陪她们一起打麻将,还教了她们斗地主、飞行棋、真心话大冒险和其他好几种打发时间的游戏。 除了不召她们侍寝,做的事与普通朋友和夫子并没有任何区别。 除了玩乐外,陛下还会考较她们“数学”、“物理”、“化学”三种奇怪名称的学科知识。 章琴自然最擅长数学,她觉得做数学题简直太有意思了!甚至可以一整天不眠不休不吃不喝,一心钻研陛下给她出的难题上。 剩下的两位少使,却无论如何也搞不明白这些符号与公式。 陛下仁慈,也没有为难她们,只是下一次把题目换成了“政治”、“历史”和“地理”的相关内容。 等这一次作业交上去后,章琴的成绩就没有那么突出了。 但她依然很开心。 她现在的生活,比起从前乏味平淡的日子要好了太多,每天都能学到新的知识,还能与后宫其他妹妹们一起玩耍,丝毫不用担心母亲所说的那些勾心斗角、阴谋诡计。 章琴觉得,陛下是天下第一好的陛下,不但一点儿也不严厉,会亲自批改作业,还会在她的作业旁边用朱笔写鼓励的评语。 所以年夜饭时,见郦黎神情闷闷不乐,只顾着独自一人喝闷酒,章琴不禁放下筷子,关切问道: “陛下,您可是有什么心事?” 郦黎轻轻“嗯”了一声。 带着几分醉意,他垂眸捏紧了手中酒杯,低声说: 第36章 “朕想见一个人。” 章琴不解:“陛下想见什么人,直接把他传召进宫不就行了?” 郦黎痛苦地摇摇头:“不行,朕不能见他。 “为何?” “他很忙,朕只是个闲人,不能耽误他的事情。” “陛下这叫什么话?”章琴皱起眉头,“您是一国之君,天下一十三州都在您肩上担着,那人再忙,能有陛下的事情重要吗?” 郦黎眼神黯然,“你不懂,是朕不想打扰他。” “究竟是何人?” 章琴这下是真的好奇了,陛下对她们也从未有过这样的态度啊!既小心翼翼,又渴望亲近,怎么感觉倒像是个…… “陛下,是看上了宫外哪名女子吗?”她试探着询问。 郦黎哭笑不得:“没有,他是男性,是朕从前最要好的友人。” 章琴脱口而出:“既然是友人,那陛下给他写封信不就好了?” “朕写了,”郦黎叹息道,“但朕就是想亲眼看看他,想知道他如今长什么模样,胖了还是瘦了,有没有好好吃饭,身体是不是健康,最近有什么烦恼,有什么开心的事情……” “只要是和他有关的事情,朕都想知道。” “这些日常生活的点点滴滴,又哪里是薄薄几张纸能写尽的?” 章琴:“…………” 她呆呆地眨巴了一下眼睛。 原谅她入宫太早,母亲没教过她这些。 不过,这是友人之间会操心的事吗? 第020章 第 20 章 但看陛下眼神清澈坦然,章琴又觉得是自己大惊小怪了。 可能这就是男人之间的友谊吧,她想。 “能令陛下如此牵挂,那一定是位名士吧,”章琴向往道,“臣妾也很想见见呢,那位大人究竟是何等风采。” 郦黎立马支棱起来了,眼睛闪亮亮地说道:“那我可得给好好跟你说道说道我哥们的传奇故事了。他打小就是别人家的孩子,德智体美全面发展,考试次次双百……” 章琴认真听了半天,却稀里糊涂只听懂了一小部分。 “陛下醉了,”安竹恰到好处地走上来,微微冲她和其他两位嫔妃福身,“三位娘娘,夜深露寒,还是先回宫吧。” “陛下不与臣妾们一同守岁了吗?” 见安竹摇头,郦黎犹豫了一下,也并未反对,三位嫔妃反而有种“果然如此”的心态。 陛下从一开始就告诉过她们,只把她们当做妹妹。 三位嫔妃也很清楚自己的身份,她们都是严相国挑选安排给陛下的后宫,陛下不厌弃她们,反而对她们礼遇有加,已是极为难得了。 她们非常自觉地向郦黎行礼后,便各自回宫守岁了。 待嫔妃都离开后,郦黎看着眼前的残羹冷饭,又抬头望着夜空中高悬的月亮,愈发觉得长夜漫漫,寂寞如雪。 他喃喃道:“安竹,朕想他了。” 安竹低声道:“奴婢知道,霍大人此时定也是在思念陛下。” “他会吗?” 郦黎原本很确信自己在霍琮心目中的地位,可也许是分别太久了,又或许是他杞人忧天,渐渐的,他也开始担心会有那么一天,却道故人心易变,等闲变却故人心。 尤其是在这万家灯火的时刻。 他孤身一人,却不知道另一头的霍琮是不是高朋满座,宾主尽欢,身旁还有娇妻美妾把酒言欢…… 郦黎吸吸鼻子,长叹一声,蔫蔫地趴在了宫人收拾好的桌上。 “朕要睡一会儿,”他闷闷道,“等到了子时再叫我。” 安竹劝道:“陛下,在这儿睡会着凉的……” 郦黎冷哼一声,把脑袋像鸵鸟一样埋在了臂弯里。 “冻死拉倒,反正也没人心疼。” 安竹:“…………”陛下,他不是人吗? 奈何郦黎钻了牛角尖,就是要在这儿睡,安竹也没办法,只能暗暗期盼着自己送去的那封信早点儿有个回音。 最近陛下天天都泡在科学院里,不是做什么“青霉素”,就是制造新式弓弩,还经常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啸叫,什么“朕的菌子怎么又死了”、“天灵灵地灵灵求导师显灵保佑”之类的怪话。 除此之外,陛下还时刻关注着前朝和相国府的动向,给锦衣卫下达各种指令,每天休息的时间不超过三个时辰。 但安竹知道,陛下肯定不会主动向霍大人诉说这些难处的。 他算是看明白了,别看陛下平时挺好说话,逞起强来,那倔劲儿真是十头牛也拉不住。 能劝动的,还就只有远在天边的霍大人! 郦黎迷迷糊糊睡了不知多久,听到安竹在轻声唤他:“陛下,醒醒,到子时了。” 他打了个哈欠,迷迷糊糊地问道:唔,新年过了吗?” “还没呢,这才刚到子时。”安竹说,“但霍大人刚刚送来了新年礼,您要看看吗?” 郦黎瞬间清醒了。 “什么礼物?在哪儿呢?” 他抬头才发现,安竹怀里抱着一个巨大的布梨子,正从后面艰难探头,“陛下,这就是了。” 郦黎呆呆地看着那个丑丑的布梨子。 是真的丑。 用黄色土布手工制成的布偶奇丑无比,像是发育不良的牛油果,又像是抛光之后的土豆。 第37章 总之,这个丑东西说像什么都行,就是不像一个正经梨子。 布偶的正面用黑色丝线勾勒出潦草的五官,构成了一个大约是微笑的表情,还有不知道有什么用处的短小四肢,随着安竹的动作在半空中晃晃悠悠。 郦黎的眼眶里渐渐溢满了泪水。 他泪眼朦胧地看着那只布梨,心里想,好好一个梨子,怎么能丑成这样呢? “陛下……” “朕没事,”郦黎抹了一把眼泪,吸了吸鼻子道,“把这丑梨子拿来,给朕看看。” 安竹依言照做了。 但他也十分惊奇:“陛下,您怎么知道这是梨子的?奴婢方才瞧了半天,都没认出这究竟是个什么丑……呃,东西。” 因为这是自己八岁那年,霍琮送他的第一件礼物。 郦黎在心里默默回答。 当时在霍家做客时,他的母上大人随口说了一句,你看看人家小霍多独立,你都八岁了,还要跟妈妈一起睡觉,从今天开始你自己一个人睡吧。 年仅八岁的他听完后觉得山崩地裂,当场抱着他妈的大腿一个爆哭,因为悲伤过度,差点没把自己哭晕过去。 霍琮见他哭得实在伤心,便把自己卧室里的一个布偶梨子送给了他,似乎是国外一个玩具厂商生产的,具体什么牌子郦黎也忘记了,做这么丑估计早就倒闭了吧。 当时霍琮安慰了他半天,他就记住了两个字: 布梨。 不离。 他和这只丑梨子一起睡到了初中,后来嫌太幼稚,便把它放在了床头当摆设,每次邀请朋友回家,都会第一时间冲进卧室把它藏在衣柜里,生怕被人发现。 堂堂男子汉的床上,怎么能有布偶玩具呢? 但尽管再丑,再碍事,郦黎一直没舍得丢它。 郦黎本以为霍琮早就忘记了,没想到,他也记得这只丑梨子。 安竹又递过来一封信:“陛下,这里还有霍大人寄来的信。” 郦黎展开信纸,这次的信很短,只有寥寥数行字: 新年快乐,lily。 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两年半,我这边的情况基本稳定下来了,不久前还招募了一位很有能力的幕僚,即使我不在军中,有军师坐镇,短时间内也不会出太大问题。 所以我想,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迎春花开的时候,我想去京城见你。 郦黎捧着信看了许久,直到耳畔响起新年的钟声,才恍然抬头。 安竹陪着他一起站在庭院里,眺望着夜空中的圆月,偌大的庭院里,洒满了水银泻地般的辉光。 郦黎仰头望着那轮月亮,情不自禁地笑了一下。 仿佛是在透过一面镜子,看到了某个人的影子。 “陛下,新年了。” “是啊。” 穿越之后的第一个新年,郦黎抱着布梨躺在床榻上,做了一个极安稳踏实的噩梦。 梦里是铺天盖地、蹦蹦跳跳的丑梨子,还有漫山遍野的迎春花。 第021章 第 21 章 怀抱着和霍琮相见的美好期待,整个腊月时节,郦黎都猫在皇宫中,殷切展望着春天的到来。 谁知年后的第一次早朝,严弥就给他来了个当头棒喝: “臣请陛下,下罪己诏,昭示天下万民!” 严弥已经很久没有上朝了,既然手握大权,政令皆由相府出,他也不必再伪装出一副忠君爱国的虚伪模样。 奈何今年实在是多灾多难,各地不是雪灾就是粮荒,还有霜冻、凌汛……仿佛景朝数百年的天灾人祸,全部都集中在今年冬天爆发了。 换做现代,专家们可能会说,这是因为xxx现象导致的局部地区极端气候,或者是地壳/太阳活动频繁。 但在封建王朝,上至大臣,下至百姓,都会认为这是君王无道,导致上天降下的惩罚。 今年才过了两个月,开春前便有足足十一支义军起义。 有的打着“勤王”的名号,有的干脆连装都不装了,直接说要造皇帝小儿的反,因为他重用奸臣霍乱朝政,以致天下百姓民不聊生。 莫名背锅的郦黎:“…………” 他冤枉啊! “朕已经在太庙为黎民苍生祈福了整整七日,”他咬牙挤出一个微笑,“相国,这罪己诏就不必了吧?” “不行,”严弥断然拒绝,“光是祈福怎么能够?以臣看,陛下不仅要下罪己诏,还要跪太庙向列祖列宗诸天神明忏悔,以示心诚,方能感动上苍!” 我%¥#@……! 郦黎心里有无数脏话想说。 但当他看到严弥那明显不似常人的青灰面色、和已经浑浊泛黄的眼神后,他心里猛地一咯噔,立刻换了一副柔和的口风:“朕知道了,但请相国给朕三日时间,朕要在太庙好好反省,再血书罪己诏。” 严弥明显对郦黎的拖延不太满意,但听到小皇帝都愿意写血书了,还是勉强松了口。 不妙啊。 郦黎坐在龙椅上,听着身旁太监尖声喊着“退朝”,脑袋里一片混乱。直到旁边安竹小声提醒,他才在严弥离朝之后,慢慢起身坐上轿子。 严弥这架势,不太像是甩锅。 倒更像是图穷匕见,打算逼他退位了。 恐怕自己这罪己诏刚一写完,严弥就能借此为由头,说他愧对列祖列宗和天下人不配为君,逼着他再写一份退位诏书吧?他还是皇帝的时候严弥都不把他放在眼里,这要是真退位了,怕不是没多久就得暴毙而亡! 第38章 “陛下,请跟随奴婢们去太庙吧。” 刚下朝,就有一位太监领着两名侍卫走过来拦轿,貌似恭敬地来“请”他。 “大胆!区区一个小黄门——” 安竹把眼睛一瞪,正要怒斥这帮混蛋犯上作乱,被郦黎拦住了。 “朕知道了,”他丢给安竹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回头冷静地对那太监道,“朕回宫换身衣服,这就去。” 那太监盯着他,足足过了好几秒,才慢吞吞道:“那还烦请陛下快些了,”他傲慢地笑了笑,“毕竟老天爷可不会等人。” 郦黎笑了笑,忽然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太监愣了一下,警惕起来,“陛下为何如此询问?” “怎么,朕连问问名字都不行了?”郦黎反问道。 虽然不情愿,但郦黎现在毕竟还是皇帝,见他神色冷硬,太监还是低头乖乖回答了:“奴婢海东,见过陛下。” “朕记住了。” 郦黎略一点头,把目光从对方身上移开,目不斜视道:“起驾回宫。” 安竹恶狠狠地瞪了海东一眼,换来海东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似乎是被对方目中无人的模样气得浑身发抖,他走了两步,忽然捂着胸口叫唤起来,额头上渗出大颗大颗的冷汗,眼看着就要疼得走不动路了。 一位宫人上前查看了一番,抬头道:“陛下,安公公大约是犯了急症。” 郦黎烦躁地一挥手:“带下去叫太医医治,别在朕面前碍事!” “是。” 望着安竹被人搀扶着、踉跄远去的背影,仍站在原地的海东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上下唇嚅动着,低声冲身旁一个侍卫道:“去,盯着他,别让他往外面传消息。” 这点小伎俩,也好意思在他面前班门弄斧? 郦黎坐在轿子上,看似面无表情,实则背后已经出了一层冷汗。 趁着他换衣的功夫,方才那位宫人疾步走到无人处,悄悄打开了陛下塞在自己手心里的丝绢。 他只扫了一眼,便把丝绢团成一团,囫囵吞下了肚子,然后飞快朝着某个方向跑去。 “相国有令,今日寅时之后,禁止一切闲杂人等出入城门!违令者斩!” 京城要道上,相国府的人骑着快马奔赴各个城门,举着令牌大声朝正在排队进出城的百姓宣布。 城门处霎时一片喧哗。 原本平缓前进的人群开始躁动,所有人都加快了进出城的速度,排成长龙的队伍中,一辆外观平平无奇的马车也在随着人流缓缓向前。 伪装成车夫的沈江握紧手中缰绳,望着前方还有几十人的长队,冷汗已经湿透了掌心。 他是临时接到陛下从宫中传达的密令,护送卫尉大人家眷出城的。 就在数日前,沈江已经将陆舫的母亲送出了京城,全程平安无事,顺利到达。 陛下听闻后,大大松了一口气。 卫尉大人那边似乎也下定了决心,誓与陛下共进退,只将长孙媳妇与刚出生不久、尚在襁褓中嗷嗷待哺的重孙交给他,让他带着这二人离京避祸。 剩下的老夫人、卫尉大人的一众儿女,则全部留在了府中,以防打草惊蛇。 “只要穆家还留有一条血脉,臣就再无后顾之忧。”穆玄斩钉截铁地对他说,“臣愿赌上一条性命,与满门上下四十七口人,誓为陛下除贼!” “若有半分退缩,便叫我穆玄死无葬身之所!” 听其他锦衣卫说,陛下在听完这番话后,愣怔了许久都没说话。 最终,只是轻叹一声。 沈江自然明白陛下为何而叹。 记忆中,陛下的眼睛总是温平纯净的,像是一汪潭水,只有在被什么事物触动时,才会从深处泛起细微动人的涟漪来。 碌碌尘世二十载,沈江从未见过像陛下这般的人。 “小郎,可是出不去了?” 一只纤纤素手拨开车帘,卫尉府的长孙媳妇抱着孩子,目露担忧地问道:“若是实在出不去,那便回去吧。” “回不去了,”沈江直勾勾地盯着队伍的尽头,轻声说道,“若是此时调头或插队,只会被城门卫盯上,介时若被拦下盘查问询,夫人的身份一定会被拆穿。” “那、那该如何是好?” 女人的声音带着细微的颤抖。 沈江稍稍缓和了神色,侧头道:“夫人不必担忧,看这天色,应该还有一刻钟的功夫。马上就轮到我们出城了,江曾向陛下和穆大人发过重誓,纵然粉身碎骨,定不会叫夫人与小公子有半分差池。” 兴许是沈江的语气太笃定,女人尽管仍有些忧虑,但也不再言语。 快一点,再快一点…… 沈江一面在内心计算着时间,一面挂念着宫中的陛下。 陛下生性谨慎,很少会临时改变预定计划,如此急切,必定是宫中生了变故! 若城门关闭,自己肯定是无法赶回去了,只能尽己所能,为陛下和卫尉大人斩断后顾之忧。 但愿季大人能护住陛下周全。 沈江暗暗观察着相国府那名来通报传话的下属,见对方神色不耐,似乎是打算提前关闭城门,心中顿时一沉,也顾不得太多了,立刻翻身下马,满面笑容地朝那两人走去。 “二位大人,小人和家中夫人乃是回老家奔丧,还麻烦两位大人行个方便……” 第39章 他一边说,一边把藏在掌心的碎银塞到二人怀中。 城门卫挑眉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不远处马车的样式,大概是季默提前打过招呼,也没太为难沈江,摆摆手便示意他可以提前走了。 但不等沈江松口气,另一位相国府的侍卫上下打扫了他一眼,掂量了一下手中的银子,自顾自地揣进怀里,嘴上却毫不客气道:“你是这家的家仆?” 沈江点头哈腰:“正是。” “你当我瞎吗?”那人嗤笑,目光淫邪地落在沈江白皙的手腕上,“哪有家仆长着这么嫩生的手?怕不是你家夫人偷养的小白脸吧。” 沈江笑容一僵,“这,大人这说的是哪里的话?” “我说得不对吗?” 那人说着,还故意凑过来,使劲儿拍了一下他的屁股。 沈江眉心一跳,多年混迹三教九流的伶人经历,令他面上依然挂着一副热络笑容,还惟妙惟肖地演出了三分慌张羞涩,“大人,您可别那么大声,那么多人看着呢……” 那人便以为自己猜对了,哈哈笑了一声,神情之间颇为得意。 沈江见他这样,反倒放下心来,知道对方只是言语调戏一下自己,并未心生怀疑。 他若无其事地冲城门卫笑笑,回头牵上马车,慢慢走出城门。 然而就在通过城门的那一刻,马车内突然响起了婴儿哇哇大哭的声音。 “别哭,孩子,求你别哭……” 马车里传来女人带着颤意的安慰声。 然而已经晚了。 那名正与城门卫闲聊的侍卫表情变了,他死死地盯着脚步顿在原地的沈江,猛地上前一步,厉声质问道:“你不是你家夫人的姘头吗,车里怎么还有孩子?” “给我站住!” 第022章 第 22 章 黄昏时分,太庙内已掌上了灯。 海东冷着一张脸,一撩衣摆,大步迈进了门槛。 刚进门,他就停下了脚步。 不知出于何种心情,海东并没有立即出声,而是微蹙着眉头,望着空旷宫室内那道单薄的身影,眼神一时变幻莫测。 黄卷青灯,烛影昏沉,郦黎头戴金冠,静静地跪在蒲团上。 他低着头,用修长纤瘦的食指在黄卷上一笔一划写着血书。 逆着霞光的颈项白皙瘦削,仿佛随时会被头顶沉重的冕冠压垮,少年皇帝的脸颊苍白得近乎透明,沉静的侧脸却又在朦胧袅娜的烟雾中,显出几分神定的缄默来。 仿佛丝毫没察觉到外界的风云变幻,又像是一切尽在掌握后的云淡风轻。 海东并未掩饰自己的脚步声。 郦黎自然察觉到了身后来人,但却并未停下书写的手指。 在伤口止血后,他毫不犹豫地再次咬开指尖。 鲜血沾染唇瓣,为其增添了一丝惊心动魄的血色。 “陛下。”海东终于开口了,“您可知天下百姓,如今都是怎么看您的?” 郦黎头也不抬地继续写字:“朕不知,不如你与朕说道说道?” 海东便回答道:“他们说您被上天厌弃,是无道之君,如今仙人发怒了,要惩罚景朝的百姓。” 郦黎心中冷笑,还跟他搞起君权神授这一套来了? “朕也知道自己无能,”他面无表情,语气却愧疚难当,“但朕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不,您是有办法的。” 海东循循善诱:“严相国多年为国尽忠,呕心沥血,若您肯蝉位于他,上天定会感召到您爱民救国的宏愿,届时老百姓们也就都得救了。” “这,这……” 郦黎像是被他大胆的话语吓了一跳,书写的动作一顿,讷讷道:“可是朕不能对不起列祖列宗……” 海东有些烦躁地打断他:“陛下,现在不是考虑祖宗的时候!通王也反了!您让位给严相国,尚且还能保住个体面,要是做了亡国之君,那些叛军可是会帮陛下体面的!” 郦黎沉默良久,低着头,轻声问了一句: “通王真反了?” 海东硬邦邦地应了一声。 “怪不得……”郦黎哑声道,“你让朕想想吧,好好想想。” “相国说了,还有两日,下一次早朝前,陛下可得想好了。” 海东也没继续逼他,丢下一句威胁便离开了。 因为现在最重要的并不是小皇帝,而是通王那边的大麻烦。 相比起那些不成气候的叛军,凉州兵强马壮,通王又打着“勤王除奸”的旗号,率领二十万大军一路披靡而来,所到之处,郡守闻风而降,甚至还有百姓箪食壶浆迎接。 严弥对其恨得牙痒痒,当朝宣布通王谋逆,人人得而诛之,并于昨日拨派大军至函谷关,两军交战迫在眉睫。 ——不过这一切,大概都与太庙中的这位没什么关系了。 海东怜悯地想。 通王若是输了,相国便会利用这次机会登基称帝;若是通王赢了……相国要么带着陛下南下迁都,要么便一不做二不休,用陛下的性命来威胁通王退兵。 等海东走后,阴影里转出一人。 季默看着瞬间恢复冷静、继续书写的郦黎,不由得敬佩道:“陛下心智胆识果真非常人也。您在写讨贼书吗?” “不是。” 郦黎保持着脊背挺直的标准跪姿,用一种平静到绝望的声调说:“是遗书。” 第40章 季默:……? 等反应过来后,他猛地跪下,惶恐道:“陛下何至于此!哪怕真到了城破那天,臣也定会拼死保护陛下出京的!” “朕知道,”郦黎安慰他,“你别慌,求援消息朕已经传出去了,现在就看卫尉那边能调动多少禁军了。只可惜他手中没有兵符,但卫尉在军中声望深重,陆舫那边又有朕给的私印。” “这两人合力,只要能调动一万人马,速战速决,咱们就有胜算。” 季默一脸不信,“那陛下为何要写遗书?” “刀剑无眼,朕这不是以防万一嘛。” 就算他真的这么倒霉,也得让好哥们知道自己把宫中的宝贝藏在哪了,郦黎想。 他辛辛苦苦攒下来的one piece,可不能就这么便宜了外人。 郦黎写完最后一笔,长吁一口气。 感受着指尖的刺痛,虽然知道不太卫生,还他是忍不住低头伸出舌尖舔了舔,俊俏秀丽的落尾眉微微跳动,眉头蹙成一团。 “疼死我了……” 季默慌张转身:“臣为陛下去找药——” “不必了。” 郦黎放下手,走过来,把遗书郑重交给季默:“如果朕有个万一,记得把这封信交到你主公手上,叫他为朕……”他本想说报仇,但想了想又改口道,“叫他为朕好好活着,长命百岁。” 季默眼眶通红地看着他,颤抖着收下了血书。 郦黎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又跺了跺跪麻的脚,抬头冲季默露出一个释怀的笑容。 “成败在此一举,”他说,“通知李臻,告诉他,能不能当上国师,就看他今晚的表现了!” * “车里的人下来!” 城门处,相国府的侍卫拦住了即将出城的沈江,并喝令马车里的人一并下来,接受审查。 卫尉府的长孙媳妇抱着怀中哇哇大哭的孩子,慢慢下了马车,低头冲那人福身:“大人。” 幸好,她的神色还算镇定,不至于叫人一眼就看出异样。 寅时快到了,沈江赶紧又往那侍卫怀中塞了两块碎银:“大人,这孩子是我家老爷的遗腹子,所以得一并带回老家,还望行个方便。” 但那侍卫还是纠缠不休:“遗腹子?该不会是京城中哪位官员的家眷吧?相国可是说了,国难当头,但凡有官员家眷敢私自出京,这可是进天牢的大罪!” “真不是,真不是,”沈江苦笑道,“小人怎么敢伪装身份骗两位大人?再说了,这京中哪家大官不是妻妾成群,后院子孙满堂?小人手无缚鸡之力,还敢带着夫人幼子上路,也不怕叫土匪半道劫了,白白葬送了全家性命。” 但沈江的眼神已经冷了下来,如果这人再继续拖延下去的话,那自己也只能…… “二位大人,”忽然一道声音从身后传来,“这位夫人是在下的邻居,在下可以为他们作证。” 沈江后背一僵,转身却看到一位青衣文士冲着自己淡淡一笑,又对相国府的侍卫拱手道:“出门靠朋友,在家靠邻里,大人给在下一个薄面,令公子在书堂赊的账就此一笔勾销,如何?” “若雪先生?”那侍卫也愣住了,“你就住这家人隔壁?哎呀……” 他的态度一下子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尤其是在听到吴盐说免账的时候,立马变得善解人意起来了,“既然是熟人那就好办多了,若雪先生的邻居,肯定不是什么官员家眷,走吧走吧,正好寅时已过,咱们该关城门了!” “多谢大人通融。”吴盐笑道。 沈江出城之后,回头望着紧闭的城门,仍有些回不过神来。 他们居然就这么出来了? 就连排在他们前面的,都还有好几位没能顺利出城呢。 那位若雪先生,他跟在陛下身边的时候也听过一次,只是一直未曾有见面的机会。 他为何会知道他们今天要出城,还特意站出来帮了自己一把? 沈江驾着马车往前走了几里路,心中仍百思不得其解。 他们出城不久,天便黑了,暮色如樊笼被覆四野,天空中飘起了冰凉的雨丝,似乎有逐渐下大的趋势。 沈江皱了皱眉,从马车里翻出斗笠蓑衣,披上继续赶路。 雨幕遮蔽了他的视野,忽然,前方的黑夜中亮起一串星星点点的火光,似乎是一支百人左右的队伍在远处活动。 “吁——” 沈江立刻勒紧缰绳,准备调头避开。 可别真遇上什么山贼土匪了! 不过沈江并不担心对方会发现他们,因为京郊的土匪大多只是流民作乱,根本不成气候。 然而这次还真叫他碰着了。 沈江没走出多久,后方就传来了阵阵马蹄声—— 冰冷雨夜中,无数马蹄飞速踩过水洼,金戈铁器摩擦碰撞,却听不到半点人声,犹如一支训练有素的幽灵部队,一路朝着他们疾驰而来。 沈江脸色惨白。 他咬牙思考了两秒钟,干脆利落地翻身下马,把缰绳交到卫尉孙夫人的手中,为她指了一个方向,又掏出身上藏着的匕首塞给对方。 在目送着马车远去后,沈江独自留在了原地,静静等待着身后人马的到来。 哪怕是死…… 只要能多拖延一刻也好。 他从怀中掏出一截黑绳,细致地绑在左手小拇指上,这是陛下想出的法子,说锦衣卫彼此之间可以靠这个辨认同僚。 第41章 而在训练时,季指挥使告诉他们,若遇到生死险境,这便是锦衣卫为牺牲者收尸的线索。 马蹄声越来越近了。 沈江站在道路中央,大雨倾泻而下,他全身上下都湿透了,在暴雨无情冲刷下,他几乎看不清任何东西,视野一片模糊。 倏忽一道闪电劈开黑夜。 刹那间,林中耀亮如白昼。 沈江霍然抬头,只见一匹高大的黑色战马冲破混沌雨幕,眼看着就要踏过他的头顶,却被马背上的人反手一把拽紧缰绳,狠命勒住,手背上赫然暴起道道青筋。 “吁——” 黑马嘶鸣一声,马蹄高悬,将将急停在了他面前的空地上。 沈江的心突地一跳,知道是自己唐突了。 他立刻退后数步,躬身下拜道:“将军好神力!不知您是打何处来的英雄?今日相国下令封锁京城,小人姓沈名江,是京郊负责进城采买的小厮,也是刚出城不久,又赶上大雨,这才迷路至此,冲撞了将军的人马。” 一番话说得周到得体,前因后果都十分清晰。 因为沈江知道,这种时候最重要的,就是主动介绍自己的来历,先打消对面的怀疑再说。 然而回应他的,却是旁边一道哑砺低沉的声音: “将军,这小子一看模样就不是个老实人,怕不是那奸相派出城的探子,依我看,不如一刀结果得了。” 沈江的心瞬间跳到了喉咙眼里。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内心恐惧,抬头想为自己再作辩解。 却见一位高大肃穆的年轻将领坐在马上,微微压低斗笠,正盯着他左手小拇指上绑着的黑绳。 青年一身银甲文武袍,精铁铸成的盔甲被雨水冲刷得一尘不染,眉眼深邃立体,长相充满了粗犷的男性魅力,可偏偏那双黑色眼睛又生的十分俊逸,有种雄姿飒爽、不怒自威的气势。 他平静而富有力量的目光,穿透了刺骨寒冷的夜雨,让人想起月下平波缓进的辽阔海面,自带三分从容神定的气度。 饶是沈江也不得不承认,有些人,天生就是居于万人之上、统帅三军的大将。 他壮起胆子,本想继续说话,但那年轻将领终于有了动作。 他引着马往前走了两步,垂眸问道:“你是锦衣卫?” 声音在暴雨中显得有些模糊不清,像是波澜不惊的寒江。 沈江霍然抬头:“你是谁?” 青年并不言语,只是朝沈江亮出了一块金牌。 “他有没有说过一句话,”他淡淡道,“见金牌如见朕?” 闪电再度劈开黑夜,照亮林中枯木惨夜。 平地风雨大作,金牌被打磨光滑的纹路上,倒映出沈江几近扭曲的狂喜表情。 随即轰隆一道震天撼地的雷声炸响,如天倾地裂,山河倒悬,汹涌雨水从地势高处倾泻而下。 沈江心惊肉跳,双膝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肮脏泥水里,激起水花四溅。 他心悦诚服地叩首道: “臣,锦衣卫副指挥使沈江,拜见霍将军!” 第023章 第 23 章 “听说,您托人唤我来?” 海东再次迈进太庙时,心境已是大不相同了。 一想到即将在这宫中发生的惊天巨变,和严相国许诺自己的好处,海东就恨不得郦黎现在就退位。 若是他能助新帝上位,那便是从龙之功!是八辈子也修不来的福分! 看到郦黎挺直脊背站在牌位前,背对着他,许久不言不语,他的眼神也渐渐阴鸷下来。 最后海东终于忍不住了,冷笑道:“怎么,陛下难道还没想通吗?” 他连“奴婢”二字都不说了,显然已全然不把郦黎当回事。 “并不是,”郦黎叹道,“朕在思考另一件事。” 海东紧皱眉头,“何事?” “我小时候爱闹腾,有一次清明回老家祭祖烧纸时,我妈跟我说了一句话,”不知想到了什么,郦黎忽然笑了一声,“她说,‘别逼我在祖宗面前扇你,但逼急了我什么都干得出来’。” 海东:? “虽然这些牌位供的也不是我祖宗,”郦黎说,“不过道理是一样的。” 海东眉头紧锁: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他刚要说话,就听郦黎平静唤道: “季默。” 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喀拉声响,一双如铁钳般的手从海东身后伸出,掰着他的脑袋,使劲儿往左一扭。 海东啊地惨叫一声,瞪大双眼瘫倒在地,一股剧痛瞬间传遍身体上下,四肢却完全失去了知觉。 但他人还是清醒的,只是动不了了。 海东目眦欲裂地看着郦黎一步一步走到他身边,低头看着他,目光中似是带了一丝怜悯,“颈椎高位c3到c5骨折滑脱,以目前的医疗条件,大概率是高位截瘫。” “你昨天让朕好好想想,朕也的确认真反思了一晚上,究竟该不该这么做。但思来想去,果然错的人不是朕。” “所以朕要走了,去纠正这个错误,如果还能活着回来,朕会给你一个痛快的。” 别走—— 海东在内心无声呐喊,几欲崩溃,张了张嘴却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从喉咙里发出赫赫的含混声响。 而郦黎已经收回了目光,越过他,径直走向了太庙外的曦光里。 第42章 待他走到太庙外时,外面不知何时,已是喊杀声震天。 四面八方都传来厮杀和兵戈碰撞的金石之声,根本分不清哪里才是真正的战场,唯独他们所在的太庙,空寂肃静依旧。 “陛下……” 季默欲言又止地看着似乎在发呆的郦黎,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选择保持沉默。 郦黎正看着宫墙外探出的迎春枝丫发呆。 经过了一夜的暴雨,台阶上湿痕未干,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雨腥气,柔嫩的花苞也惨遭雨打风吹去,七零八落地落了一地。 这段时间,郦黎每天都在观察它的长势。 他还记得,原本上面缀满了米粒大的嫩黄色花苞,其中一朵沐浴在阳光下,已悄然绽开了小半。 但现在…… 他走过去,从地上捡起那朵残花,眼神怔怔的。 几名带着伤的侍卫匆忙从外面赶来,慌张道:“陛下,兄弟们现在正在外头和逼宫反贼厮杀,您还是快些和我们一起去宫外避祸吧!” 郦黎回过神来,把那朵花藏进袖子里,抬头看着他们问道:“你们是哪个宫的?” “我们……是皇城巡逻的侍卫,”领头的那个支吾起来,一咬牙,就要来拽郦黎的袖子,“事急从权,陛下,得罪了!” 季默沉下脸来,但还不等他拔剑砍人,一把气势汹汹的榔头便凌空甩来,正中那侍卫的后背。 那侍卫被砸得口吐鲜血,翻着白眼,噗通一声倒在了郦黎脚尖前。 郦黎也跟着哆嗦了一下。 他立刻抬头望去,看到科学院的一群匠人们拎着锤子、斧头、锯子甚至还有搬砖,气势汹汹地从外面涌了进来。 “誓死保卫陛下!” 他们乱糟糟地嚷嚷着,把原本要向前汇报战况的锦衣卫都挤到了后面。 郦黎看着这些安竹从宫外找来的匠人们,尽管他们的衣着打扮,与贵族们最鄙视的泥腿子没什么两样,有的都已经年近花甲、须发花白,但他们注视着他这个皇帝的热切眼神,却让郦黎高悬在半空中的心渐渐落了地。 他知道,自己该对他们说两句的。 “此次宫变,是朕一意孤行之举,”他对匠人们说,“一旦失败,朕可能只是一辈子被幽禁深宫,但你们却会被株连九族,死后还要落得个反贼的罪名。” “就算是这样,你们还要跟随朕吗?” 喧哗声渐渐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沉默地看着他。 郦黎垂眸笑了笑:“无事,朕这就让人送你们出宫避难——” “陛下可是瞧不起我们!?” 忽然一位年纪颇大的匠人站出来,一拍胳膊上铁疙瘩般的肌肉,怒道:“俺虽然是个打铁的,但也有一把力气!” “就是!砍柴砍铁和砍人脑袋有什么两样?老子就不信那些人的脑袋能比铁还硬!” “陛下才是真龙天子,该杀的是奸臣!是严弥!” 匠人们目光滚烫,望着郦黎的视线中满满的都是信任。 这份信任不仅仅来自封建时代忠君爱国的思想,更来自这段时间郦黎与他们日日共处、平等交流所带来的震撼。 他们的陛下,不仅尊重他们的手艺,还在暗中照拂他们的家人,即使他们进了宫,宫外的家人也有能吃饱穿暖,不必为了生计担忧——因为陛下说了,这是给技术人员的“补贴”。 虽然这些钱对于皇室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可那些家财万贯的富家老爷们,哪个能像陛下这样,把他们放在心上? “草民誓死追随陛下!!!” 匠人们纷纷跪下,上百人声若洪钟,地动山摇。 顷刻之间,太庙前就只剩下了一片黑压压的人头,和一个鹤立鸡群站在原地的锦衣卫。 郦黎听得心中火热,差点丢脸得当众落泪。 他强压下内心的激动,先哑声问那名站着的锦衣卫:“宫中情况如何?后宫那边无事吧?” 锦衣卫也跪下了:“臣已经带人把三位嫔妃娘娘转移到了安全地点,目前宣平门、洛城门尚未有消息传来,反贼主力仍与禁军在未央宫宫门前厮杀,其余各处前也有小股反贼作乱,但皆不成气候。” 郦黎听完,立刻反应过来: 太庙位于皇城东侧,未央宫乃正殿,那些反贼肯定知道自己现在在太庙祈福,所以他们真正的目的不是夺取正殿,而是自己! “宫中将领是谁?” “是……” “是我!” 陆舫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他带着一队禁军疾步而来,袖子高高挽起,手中提着剑,衣襟处还沾染着猩红血迹,连头上发冠都歪了,几缕发丝凌乱地飘在额前,却忍不住畅快地哈哈一笑,拄着剑半跪在地,朗声道: “陛下,臣前来救驾了!可有伤否?” 郦黎:“…………” 虽然这种危急关头见到援军他确实很高兴,但是,说好的手无缚鸡之力的谋士呢? 谋士小臂上怎么会出现如此发达的肱桡肌!太恐怖了好吗! 季默上前半步,悄声道:“陆大人从前是当地有名的游侠。” 在古时候,游侠基本就等于街溜子。 郦黎哭笑不得,心想怪不得陆舫浑身都散发着一股不正经的气息,敢情还真不是什么正经人。 “起来吧,”郦黎说,“宫外情况如何?” 第43章 陆舫起身道:“相国府戒备森严,禁军几位副统领一直想要求见严弥,但府门紧闭,无论如何也叫不开门。” 郦黎和他交换了一个默契的眼神。 这种关键时刻,严弥却不主动站出来镇场子,这说明了什么? 李臻下的猛药成功了! “现在还不确定严弥具体情况如何,宫中之乱还需尽快平定,”陆舫接着说道,“穆大人与反贼英勇作战,暂时抽不开身,只派了一支小队来保护陛下。陛下是现在随臣一同杀回去,还是另有打算?” “自然是出宫。” 陆舫笑道:“陛下是打算去避祸?虽然除严贼的机会稍纵即逝,臣还恰好知道一条先帝时建好的出宫小路,但也是,刀剑无眼,陛下万金之躯,如此也说得过去……” “你少来激将法,朕说过,不吃你那一套。” 郦黎瞪了他一眼,转身朝着闹哄哄的一众人高声询问道:“各位,请听我一言!” “如今皇城大乱,民不聊生,追根究底,起因便是严弥擅权,祸乱朝纲!诸位可愿随我潜伏出宫,同去相国府,擒拿反贼?” “愿意——!!!” 喊声震天,犹如排山倒海。 “好!”郦黎随手从方才那名匠人手中抢过锤子,在陆舫和季默震惊且不可置信的注视下高高举过头顶,肃容道:“诸位同志——咳,朕是说,诸位同袍们,随朕一起杀出宫去!生擒严弥老贼!” 放下锤子时他还在内心感叹,要是再有把镰刀就好了。 一群人虽然不明白郦黎为什么要举锤子,但还是被他鼓舞得热血沸腾,拥着皇帝呼啦啦地杀出宫外。 相国府。 扣门的禁卫军副统领实在忍不下去了,叫人撞开了府门,但等一行人齐刷刷闯入严弥平时用来修炼的“神仙洞府”时,却发现本该主持大局的严相国,此时已瘫在了床上。 不仅口吐白沫,四肢抽搐,大小便失禁,旁边还有一位美妾跪在地上,捧着一个紫檀木丹药匣垂首哭泣。 这是……中了马上风了!? “这该如何是好啊!” 几人脸色惨白,六神无主,还有人勃然大怒,当场就要拔剑杀了严弥的小妾,被其他几人慌忙拦下:“万万不可啊!” 谁知道严弥还能不能醒过来? 万一杀了他的爱妾,找他们秋后算账怎么办? 在听那女人求饶说,相国是吃了丹药后犯病不干她事后,几位景军统领憋屈的怒火终于有了发泄之处,当即就要去抓那牛鼻子道士来问话。 可等他们在府上搜索了一圈,才发现李臻早就见势不妙,卷铺盖逃走了! 其中一人忍不住怒道:“相国也未免太不知道轻重了!都这把年纪了还贪欲恋色,信了那骗子道士的鬼话修什么仙,这下好了!京中无主,穆玄又趁虚而入,率兵宫变,那谁来保卫陛下?” 这帮人和严弥混久了,不说功夫有没有长进,但脸皮厚度和睁眼说瞎话的功力确实长进不少,黑的都能说成白的。 不过此时也没人在意他的话了。 没多久,外面就传来了阵阵厮杀打斗声音,似乎是有大批人马包围了相国府。 “是谁?!” 几位禁军副统领彼此交换了个视线,怒气冲冲地提刀冲了出去。 他们本就是披甲而来,做好了随时战斗的准备,严弥就算倒下了,但他府中还藏有私兵三百,加上外面等候的禁军人手,只要不是通王带兵打进来了,京城根本无人敢与他们争锋! “龟孙,你爷爷我在此,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一人挥舞着大刀,一马当先地冲出院门,哇哇怪叫着就要砍下挡在眼前的人头。 倏而锐利寒光闪过,一支弩箭破空而来! 那人的铁制甲胄就如同一张脆薄纸,被利箭瞬间贯穿。 在不到二十米的距离内,改良后的新式弩箭发挥出了它最大的威力。巨大的冲击力,甚至将原本往前冲刺的壮汉顶得朝后踉跄了两步,后脑勺咚的一声撞在墙上,当场昏迷不醒。 “…………” 霎时间,四周寂若死灰。 站在一片人群中央,身穿龙袍的郦黎平举着手中弩箭,剧烈喘.息了几声后,缓缓垂下因为反作用力而微微痉挛抽痛的右手。 哥们,对不住了,他想。 事急从权,本来我是打算这把凶器送你的。 ——但是今天,它得陪我先见见血了。 郦黎盯着前方乌压压的严府护院和私兵,脸色苍白,却还是逼着自己露出一副镇定神情,冷声喝道: “朕就在此,我看谁还敢放肆!” 第024章 第 24 章 “陛下!?” 剩下几名禁军统领猛地停下脚步, 都用一种活见了鬼的表情死死盯着他。 郦黎差点以为自己脸上开出了花。 “怎么,见帝不跪就算了,还胆敢兵刃相向?”他觉得自己无论如何气势都不能输, 立刻用更加凶狠的眼神瞪着他们, 拔高声音道, “你们是想造反吗!” 几位统领对视一眼, 却并未放下武器。 “陛下何故在此?”有人用质询的口气逼问他, “可是这群反贼胆大包天, 挟持了陛下?着实可恨!” 自打严弥连杀十几位辅国重臣和皇位候选人摄政上位后, 带来的最直接、也是最糟糕的影响,其实并非是国家社稷动荡。 第44章 ——而是彻底动摇了天下人,对皇帝这个名号的敬畏之心。 郦黎知道,这人问话的目的其心可诛。 接下来无论自己说什么,对方都会一口咬定是反贼“逼迫”他,和严弥一样,他的这些手下, 也根本不把自己这个皇帝放在眼里。 既然如此…… “李臻从始至终都是朕的心腹, ”郦黎突然出声,“他是朕派到严弥身边的, 已经给严弥下了整整一个月的药, 你们如果还在指望严弥能醒来为你们主持大局, 朕可以告诉你们, 基本是不可能了。” 当着院中上百来号人的面,他斩钉截铁地给严弥判了死刑: “就算他真的醒了,也绝活不过三个月!” 闻言, 几名副统领又惊又怒。 他们很想当郦黎是在说大话,可房间里人事不省的严弥状态奇差无比, 任谁看了都会觉得没救了。 一切事实都已经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们,陛下所说的,是真的。 可陛下明明还未及冠,又久居深宫,严弥连个太傅都没给他请过,究竟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一手帝王心术!? 要是郦黎知道他们的心声,肯定会暗暗吐槽很久——这点旁门左道,哪里能称得上是帝王心术? 他不过是让严弥体验了一把庸医害人的后果而已。 但郦黎这番自爆的效果,已经达到了。 几名副统领还好,他们的手下都露出了惶惶不定的神情,郦黎见他们目光闪烁疑虑,立刻又添了一把柴火:“通王起兵,京城危矣,难道你们这些严弥残部落在通王手上,就能好过到哪里去吗?” “朕可以允诺,三息内投降者,朕既往不咎!” “三——” 很快,随着第一声兵器落地的当啷声响起,后面传出了接二连三的丢盔弃甲之声。 这些严弥豢养在府中的私兵,平时可都是仗势欺人、欺软怕硬的货色,眼见着大势已去,他们可不想被按上谋逆的罪名凌迟处死。 一名副统领目眦欲裂道:“你、你们……” 郦黎不为所动,继续倒数:“二,几位可要快些决定了,朕可没有太多耐心。” 眼见着大势已去,最后几人也颓然放下了武器。 众人一起朝郦黎跪拜叩首:“臣等只是一时被严贼蒙蔽,鬼迷心窍,还望陛下宽恕。” 郦黎深吸一口气,藏在袖中的手紧紧握拳。 很好,不费一兵一卒抄了姓严的老家! 不愧是我! 但果然,严弥手下就是一盘散沙,这帮人本就是他用利益诱惑来的,自然也毫无忠诚可言,一旦局势有易,就会立即倒戈叛变。 “还没结束呢,陛下。”陆舫提醒他。 郦黎沉沉点头。 他们走的是小路出宫,路上虽然被两个落单的禁军撞到,但他们人多势众,很快就把人敲晕绑了起来——虽然不知道那两个倒霉蛋究竟是哪边的,不过为了保险起见,还是暂时堵上嘴巴为妙。 现在郦黎要做的,就是折返回宫中,去制止禁军内讧,平息事态。 算算时间,这场宫变已经持续了快半天时间。 消耗的一兵一卒,可都是他手下的兵将! 郦黎咬牙心想,严弥这混蛋,活该被千刀万剐。 京城十万禁军,经此一役也不知究竟还能剩下多少,到时候他又该如何抵御外敌、保护百姓? 想起之前海东跟他说的,通王谋反,整整十一路义军揭竿而起……什么九五之尊,这完全就是一堆烂摊子啊! 好想撂挑子,找他哥们去。 郦黎站在人群中央吸了吸鼻子,发觉自己最近思念霍琮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陛下,坚强点,”陆舫上前架住他的一条胳膊,压低声音对他说道,“臣知道眼下的情况是大大的不妙,也知道您快撑不住了,但现在正是您获得民心的关键时刻,就算是装,您也得装到底啊。” 郦黎:“…………” 这人是不是成精了?怎么还带读心的! 众目睽睽之下,他只好再次挺直腰板,挤出一抹“一切尽在朕掌握之中”的从容微笑,硬着头皮指挥人把严弥从房间里逮出来,再带着人马,乌泱泱地回宫救场。 他返回的时候,宫中的大面积厮杀已经基本结束了,只剩下几股残兵还在负隅顽抗。 皇城内外,到处都躺着伤兵。 不少都已经没了生息,刺鼻的血腥味混合着呻.吟飘散在空气中,连宫墙上都泼洒着大面积的鲜血。 伤兵们的眼神浑浊而麻木,即使看到郦黎走过来,很多人也只是浑浑噩噩地躺在地上,仿佛失去了灵魂一般,呆呆地望着他走过,血淋淋的伤口就这样暴露在空气中,与尸体表面的肮脏衣物接触。 剩下的一小部分,则出现了典型的创伤后应激反应。 瞳孔极致收缩,一听到响动,身体就下意识痉挛瑟缩,犹如惊弓之鸟。 郦黎一路走来,目睹这一幕幕惨状,一颗心渐渐沉到了谷底。 “陛下,不要同情这些人。” 季默忽然出声道:“既然从军,就要做好随时负伤战死的准备,更何况他们还是为严党卖命。” 郦黎没有出声。 他听着那些萦绕在耳畔的呻.吟,沿着长长的宫道,一步一步往前走。 陆舫说的一点儿也没错,郦黎想。 第45章 自己的性格,不适合做杀伐果断的乱世之君。 看到这副画面,他脑海中第一个冒出来的念头,竟然是该如何在这个时代尽量提升医疗急救技术。 还有在生死面前,暂时抛却阵营立场,尽可能地救下更多人。 他闭上眼睛,跨过了一条染血的年轻臂膀。 * 转过一道宫墙,一行人终于来到了未央宫前。 “老夫当年一手操练起十万禁军,为的是让你们护国佑民、竭忠尽节!”穆玄浑身浴血,怒视前方与他们反目相向的曾经同袍们,“而你们呢?” “拿了严弥一点臭钱,一个个的,就全都忘了本!” “好好去京城之外看看,看看这些年来你们都干了些什么!一群混账东西,还敢倒打一耙,污蔑我们是反贼,把兵器对准你们的兄弟袍泽!与畜生有何两样!!” 对面的将领也负了伤,但他只是一言不发地任穆玄痛骂斥责,始终没放下过手中的武器。 “穆大人,别说了!” 一位校尉眼疾手快地上前一步,扶住了穆玄踉跄的身子。 看着插.在穆玄左肩上的箭矢,他痛惜道:“您还是去一旁歇息吧,剩下的这群王八蛋,”他恨恨咬牙,用恨不得生啖其肉的目光瞪着对面的兵士,“这些忘恩负义的狗东西,让兄弟们来处理就行!” “让开!” 穆玄一把推开他,面色狰狞,突然用力拔出插.在自己肩头的箭矢,身躯摇摇欲坠,看得身边人惊心胆战。 但最终,他仍稳稳地站在了原地。 穆玄提剑指向敌军,怒吼道:“既然敢对自家人下死手,那你们就与贼寇并无二致!老夫虽然中箭,但还能砍人,还能上马!有种就再来战啊!” 远远望见一道鲜血从伤口飙出的郦黎:“…………” 急诊护士呢?快快,止血!消毒!包扎!! 哦不对,这里没有护士,只有他一个光杆医生。 郦黎脑袋里那根学医的神经又开始突突直跳了,他对穆玄这种能有效提升我军士气、但明显会造成伤口二度撕裂的做法不敢恭维,赶紧上前几步,把武德充沛的穆老爷子拦了下来。 “卫尉,朕回来了!您劳苦功高,还是去一旁包扎伤口歇息歇息吧。” 他苦口婆心地劝道。 穆玄见他安然无恙,顿时大喜:“陛下无事便好,臣方才叫人去太庙找了一圈,未发现您和陆仆射,差点还以为……幸好,幸好!” 郦黎看着他扶着自己老泪纵横的模样,心中也是一暖。 “朕是回来收拾残局的,”他说,把目光投向最后残存的叛军队伍,“领头的那人是谁?” “是刘空,”校尉替穆玄抢答道,“严弥提拔他做禁军统领,接替罗登的职位,但他也是穆大人亲手教过的弟子之一。这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郦黎了然,怪不得那刘空看穆玄的眼神如此复杂,原来两人还有这样一层关系。 他主动朝刘空抛出了橄榄枝:“既然你是穆大人的弟子,那朕可以既往不咎,只要你们放下武器投降,朕可以不追究你们谋逆的罪名。” 至于杀害同袍,祸害百姓,那就是另一码事了。 “陛下!” 已经被带到一旁的穆玄挣扎着想说些什么,却被刘空打断了:“多谢陛下深恩,但不必了。” 他长着一张平平无奇、老实忠厚的国字脸,做出的事情,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或许刘空自己也知道,郦黎既然能出宫后再安然返回,意味着严弥已经倒台,他也再无靠山可依仗。 但刘空至始至终都没有露出动摇的表情,只是在看到身后的兄弟们时,眼神中闪过一丝痛惜之色。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的确有愧于穆大人的教导,”他沉声道,“但相国待我同样恩重如山……” “那是他想利用你!”郦黎皱眉道,“罗登死后,刺客却还没抓到,他打压你的恩师,还把你推上那个位置,你真不明白他心里打的什么算盘吗?” “臣明白。” “那你为何还要替他卖命?” 刘空沉默许久,叹道:“严相国对不起天下人,却独独对得起我刘空,对得起我全家老小……罢了,既然如此,那便用我和阖家上下十四条命,报答相国恩情吧!” “穆大人,对不住了,空来世再给你做牛做马!” 他忽然跪在地上,重重地朝穆玄的方向磕了三个响头,然后毫不犹豫地提剑自刎了。 刘空一死,他身后的禁军顿时骚动起来,有的效仿他自尽,有的则实在抵不过死亡的恐惧,痛哭流涕地丢了武器,说要投降。 陆舫趁势喝问道:“既然弃暗投明,陛下在此,为何还不快快跪下!?” 一众士兵这才如梦初醒。 “求陛下宽恕!!” “陛下饶命啊,小人家中还有八十老母要奉养……” “求陛下开恩呐!” 还没等郦黎说话,陆舫便一撩袍子跪地,朗声说道: “陛下,严贼已诛,臣恳请陛下亲政,济世安邦,救社稷生民于水火之中,再造万世基业!” 周围人虽然不明白,陆舫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提陛下亲政的事情,但他的后半句话大家都听懂了。 对于一位明君的渴望,是古代平民百姓最深的情怀。 第46章 他们紧跟着陆舫,接二连三跪了一地,声音响彻宫阙,久久回荡在云霄青天之上。 “恳请陛下救社稷生民于水火之中,再造万世基业!!!” 郦黎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 他环顾一圈,看到了一双双热望的眼睛。 “……诸位平身吧。” 郦黎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他并未当众承诺什么,但却郑重回答道:“朕永远会记得今天的,记住诸位今日对朕的期盼,铭刻心中,永世不忘。” 在宫人们战战兢兢打扫现场时,郦黎遣散了众人,只留下几位伤得不重的近侍和陆舫季默二人,一同到御书房商讨后续事宜。 临走前,郦黎神色复杂地瞥了眼刘空的尸体,听到陆舫在他身侧问道:“陛下可是觉得,他就这样死了可惜了?” “不,朕一点儿也不觉得可惜。” 郦黎摇了摇头:“这人只知道尽忠,却不知道世上还有个词,叫助纣为虐。他死了,朕只觉得可悲,并不觉得有什么可惜的。” 陆舫笑道:“臣也是这样想的。” 他们一同进了御书房,刚一进门,安竹就哭着喊着要扑上来:“哎呦我的陛下啊,诸天神佛保佑,奴婢终于找到您了!” 结果被反应过激的季默当成刺客,咚的一脚踹了出去。 除了季默外,侍卫中还有一人与他拔刀,但在季默出脚后,那侍卫又悄无声息地垂下头,咔嗒一声将刀归了鞘。 季默瞥了他一眼,收脚时险些一个没站稳滑倒在地,还是旁边的陆舫扶了他一把。 陆舫笑眯眯道:“哎呀呀,指挥使大人,这是脚滑了?” 季默冷冷地瞪了他一眼,抱剑立于墙角,权当陆舫是空气。 “陛下,您可要为我做主啊!” 安竹扶着腰,哭丧着脸从地上爬起来。 他死死盯着季默,气得脑仁儿发胀,牙根痒痒,恨不得在那个死人脸身上咬块肉下来。 要不是这一出,郦黎都差点忘了装病提前离场的安竹了。 “你这段时间去哪儿了?”他好奇问道,“怎么搞成这副样子?” 安竹诉苦道:“陛下,您是不知道那姓海的有多卑鄙!奴婢装作发病去太医院拿药,结果他居然派侍卫一整天跟在后面!还不许奴婢回宫找您,就连奴婢出恭他都要盯着!奴婢听闻宫中巨变,心里那叫一个油烧火燎,寝食难安,食不下咽……” 郦黎受不了了,打断他:“你直接说重点吧,你怎么回来的?” “奴婢敲了那侍卫后脑勺一闷棍,偷跑回来的。” 安竹老老实实回答。 郦黎:所以身边只有自己一个是战五渣吗!? 他正混乱想着,忽然一侍卫从外面冲进御书房,神色惊惶:“陛下,不好了!” 众人还来不及斥责他御前失仪,就听那侍卫跪地禀报道:“探马来报,通王率二十万大军北上,函谷关守将不战而逃,现通王大军离京城,只……只有不到五十余里了!” “什么!?” 犹如一道晴天霹雳从天而降,郦黎眼前一黑,差点晕倒。 古代正常的行军速度,一般是一天二三十里,而五十余里,也就是说,很可能明天二十万大军就兵临城下了! 什么叫屋漏偏逢连夜雨,还卷我屋上三重茅? 这他丫的究竟是哪门子的穿越,开局就是亡国之君的配置,一个金手指也不给,只有无穷无尽的麻烦!还都是要死的麻烦! 看着一屋子沉默不语的人,郦黎满心苦涩,他真的很想问老天爷一句:你玩我呢? 话说自己现在退位让贤,还来得及吗? 郦黎越想越绝望,脸色惨白,腿脚发软,身体逐渐摇摇欲坠。 然后被一只手稳稳扶住了。 “陛下。” 只两个字,就把失魂丢魄的郦黎定在了原地。 入耳很轻,却沉缓有力,语气笃定而从容,带着令人莫名安心的力量,是郦黎曾在记忆中、在梦境里听过无数次的声音。 ……来自一个,他日思夜想的人。 第025章 第 25 章 郦黎屏住呼吸, 不敢转头,甚至不敢多看一眼。 他咬了咬舌尖,强迫着自己冷静下来。 ……千万不能哭! 众目睽睽之下, 郦黎忍住了泪水, 却完全制止不了自己发颤的手指。 事实上, 他觉得自己现在浑身上下都在应激性的发抖, 脸颊更是烫得像发烧一样。 可他就是控制不了。 所以郦黎只能深深地垂下头, 盯着黄花梨木桌子上的纹路, 十指深深压在桌面上, 拼命眨眼,试图让模糊的视野再次变清晰。 “陛下……” 陆舫试图出声,但被郦黎打断了:“你们都出去吧。” 他强忍住声音中的哽咽,抬起头,哑着嗓子对其他人说道: “都出去,朕想静一静。” 听到郦黎的命令,陆舫本想皱着眉头说些什么。 但还不等他出声, 季默就一把拽住了他的领子, 轻轻松松把人提了出去。 “哎,等下, 舫还有话要说……” 季默不为所动地把他带走了。 安竹悄悄抬头瞥了一下陛下的脸色, 又看了看站在他身旁的那名高大侍卫, 不知想到了什么, 眼前一亮,方才视死如归的灰暗神情一扫而空,走出御书房时, 心情愉悦的就差没哼上两首小曲儿了。 第47章 临走前,他还很有眼力见地带上了门。 在最初的亢奋和激动褪去后, 郦黎咽了咽唾沫,心情忽然变得莫名忐忑。 木门吱呀一声关上,空气中游离的浮尘在日光下纤毫毕现。 时光在这一刻仿佛被无限拉长。 他慢慢转身,看向霍琮。 有那么一瞬间,郦黎真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霍琮身披玄铁黑甲,背光而立,胸前铭刻着黄铜兽纹,内里的曲裾深衣严实包裹着魁岸身躯,宽大手掌搭在铜环剑柄上,正用那双墨黑幽静的眼神静静地看着他。 兴许是没休息好的缘故,他的眼下微微泛青,比郦黎熟悉的模样瘦了些,眉骨眼眶更加立体,添了几分沉稳凌厉的气质。 可那双倒映着郦黎身影的瞳孔深处,又分明闪动着浅淡的温情,与印象中那个总是穿着一身休闲外套的寡言青年,渐渐融为了一体。 郦黎鼻头发酸。 他欣慰地想,没错,是他的好哥们。 这种让人一见就想跪下抱着大腿叫爸爸的眼神,除了霍琮以外,也没别人了。 他仔细打量着对方,在提心吊胆地确认过霍琮身上没有伤口后,立刻长吁一口气。 “其实这句话我早就想对你说了。” 他笑着朝霍琮张开双臂,主动上前一步,把人用力搂在了怀里。 “好久不见。”郦黎喃喃道。 虽然但是,还是很丢脸的哭了。 郦黎不想让霍琮看到他掉眼泪的样子,飞快地用手背擦了下眼睛,想把人推开好好叙叙旧。 但一只大手按在了他的后背上,阻止了他后退的动作,然后趁着郦黎愣神的功夫,一把将他更用力地搂进了怀里。 恍惚间,郦黎听到了一声叹息。 等他反应过来之后,霍琮已经把自己的脑袋搁在了他的颈窝里,一言不发地轻轻呼吸着。 霍琮结实的臂膀几乎要将他从原地抱起来,还带着幅度轻微的颤抖——如果不是郦黎紧贴着他的胸膛,根本感觉不到的那种颤抖。 ……这个闷骚,说一声想他会死吗? 郦黎红着眼睛,很凶地说:“哥们你别搞我,你这样我真的要哭了,你知道我打小就爱哭,一哭就停不下来……” “嗯,哭吧。” “去你的,我才不会!” 郦黎捶了他一下,竭力想做出一副轻松的姿态,可方才的军情急报还沉甸甸地压在心头,像乌云一样挥之不去。 他沉默了许久,再次推了推霍琮硬邦邦的胸甲。 见鬼,好大。 难不成他哥们穿越后还在偷偷撸铁吗? 霍琮没松手,反倒更用力搂了搂郦黎瘦削的肩膀,又像是掂量小孩一样,用大手丈量了一下郦黎的腰围。 “瘦了。”他哑声道。 “没办法,伙食比现代还是差了点,我都好久没吃烧烤火锅麻辣小龙虾了,馋得很。” 郦黎完全没觉得霍琮的动作有什么不对,但他在说完这句话后,忽然愣了一下,低头闷声笑了起来。 “笑什么?” “没什么,”郦黎靠在他怀里,喃喃道,“只是在想,都穿越到另一个时代了,还能像这样毫无顾忌地相信一个人,这种感觉真的,太好了。” 郦黎没告诉过霍琮,其实刚穿越的那几天,他是真的想过一了百了。 霍琮的出现,带给他的不仅仅是放手一搏的勇气,还有最为宝贵的,好好生活下去的精神支柱。 他使劲儿眨了眨眼睛,问道:“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昨晚,在城外碰到了沈江。” “什么?那他怎么没——不对,你昨晚就到了,怎么今天才来找我?” 郦黎顿时不满地嚷嚷起来,推开霍琮想找他理论理论。 霍琮慢慢松开手。 “我带了一队人马,有点事情要处理,昨晚就把他们安顿在城外了。”他解释道,随即转移话题,“你过得怎么样?” “很好啊,我不是在信里跟你说了吗,当傀儡皇帝还挺舒服的,饿不着冻不着,还能天天看一群大臣在朝堂上唾沫横飞,撅着屁股挨板子……” 霍琮定定地看着他,又垂下眼睛,摇了摇头。 “你说谎。” “我说的是真的!你怎么就不信呢?”郦黎急了,恨不得当场脱光衣服验明正身,“别看我现在瘦,其实比刚穿来那会儿都胖了好几斤了!这还叫过得不好?” 霍琮忽然一把拽住他的右手手腕,“那这伤是怎么来的?” 郦黎一怔,顺着他目光的方向望过去,看到了自己右手食指上深深浅浅的血痂——一看就知道,是多次撕裂后愈合而成的伤疤。 “你是最爱惜自己手的,为什么受了伤,连药都不上?” 从一开始决定学医的时候,郦黎就说过,他一定要好好保护自己这双手。对于一个要上手术台的医生来说,一双能够实现精密微操的手,可比什么都重要。 从此但凡是烫一点的东西,他都不会去碰。 郦黎支支吾吾解释:“因为……当时情况比较紧急,伤口也不大,就没想起来……” 他觉得这个借口有些勉强,说了一半干脆就闭嘴了。 霍琮也没有反驳他。 他低下头,不知从哪里掏出一个小瓷罐,郦黎探头一看,发现里面装着淡黄色的药膏,还带着一丝丝奇特的清香。 第48章 霍琮沾了一点药膏,慢慢涂抹在他的伤口上。 “这里面有一味只生长在高维度地区的草药,是我帐下那位幕僚给的,可以消炎止痛,加速伤口愈合,等伤好了,也不容易留疤。” 都过去了一天多,郦黎的伤口早就不疼了。 但被霍琮这样一捏一揉,还用被刀柄摩出茧子的手指,不紧不慢地在指腹上打着圈儿揉搓,郦黎滚烫的指尖登时传来微微的刺痛,还混合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酥麻感。 郦黎觉得浑身上下像是有蚂蚁在爬,他怔怔地盯着霍琮,有那么一时半会儿,差点忘记了呼吸。 恰巧此时霍琮掀起眼皮,定定看了他一眼。 浓眉下方,霍琮深邃的双目仿佛平静的风暴眼,似乎要把郦黎的灵魂也一起吸入漩涡。 那目光中蕴含了太多复杂情绪,郦黎竟一时没办法分辨。 还不等他想明白,霍琮的喉结微动,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重新低下了头。 独留郦黎百思不得其解: 等下,明明只是兄弟给他上个药而已…… 为啥自己反应这么大? 等霍琮涂好药,郦黎立马像触电一样收回手。 霍琮像是没注意到他的不自在似的,脸色平静地把药膏收好,然后问道:“京城之内,你目前能调动的守备军共有多少人?” 提起战事,郦黎乱糟糟的心绪渐渐平复下来。 他蹙眉想了想:“一万?具体我也不太清楚,可能要问问穆玄,现在伤亡情况都还没统计出来。” 虽然严弥号称是十万禁军精锐,但此一时彼一时,如今的禁军,已和二十年前穆玄刚接手时全然不同了。 吃空饷的、虚报人头的、还有那些身体素质根本不达标,上了战场估计连普通人都不如的公子哥们…… 就这帮滥竽充数的货色,要是让他们去打骁勇善战的凉州军,郦黎都不敢想象那会是怎样一副场景。 “最精锐的那一批,估计已经在这次宫变中死完了。”郦黎苦笑一声。 就算没死也是伤的伤,残的残。 连唯一能领兵作战的穆玄也倒下了,朝中那些武将,他更是一个也不熟悉,又怎么敢让他们领兵作战? 郦黎垂下头沉默片刻,突然抓着霍琮的胳膊,急切道:“咱们趁现在跑路,说不定还来得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到时候我就隐姓埋名在你手底下做个军医……” 霍琮按住明显已经六神无主的郦黎,掰正他的肩膀。 “不要慌,”他沉声道,“还有我在。” 郦黎脸色苍白,拼命摇头:“你要领兵作战?不行,你初来乍到,外面那些禁军根本不会服你,和凉州军打就是在找死!” “我不需要这些人。” 霍琮:“我有办法让通王退兵,你的部队只需要守好城就行。一旦通王大军到来,接下来不管发生什么,无论我在城外说些什么,你都绝对不要开城门。” 郦黎一脸懵地看着他:“什……什么意思?” 霍琮问:“你书房里有全国地图吗?” 郦黎点头,从书架上取下一捆被牛皮绳扎好的地图,在桌案上铺展开。 然后巴巴地凑到了霍琮旁边,肩膀挨着肩膀,认真听他分析。 他可喜欢听他哥们讲军事了,每次都跟听专家讲座一样,恨不得拿个小本本记下来。 霍琮指着函谷关的位置道:“函谷关守将是严弥的亲信之一,性格贪生怕死,好大喜功,会不战而逃也是意料之中。” “通王通过关隘后不就,我就派属下带了一支队伍,暗中绕道函谷关,顺便收拢了那些逃逸的兵卒。有了这些人,再加上我这次带来的百人骑兵精锐,设置陷阱,前后包抄,虽然做不到全歼,但也有信心能让卢弦折戟而返。” 他一边说,一边把桌上一对玉蟾蜍砚滴分别放在了京城,和函谷关关外的位置上。 玉石与桌面碰撞的声音并不重,霍琮做起来,却有种举重若轻、以天下为局从容落子的气度。 “古人出征,一般号称多少万大军,其中都是有很大水分的。像卢玄的二十万军队里,其中一大半,都是被征来的民夫和流民,真正能算得上精锐的士卒,以我判断,应该不超过五千人。” 郦黎越听眼睛越亮。 不愧是他哥们,这一通分析,对他来说简直是最好的定心丸! 郦黎的眼神太过炽热,霍琮当然注意到了。 但他只是扫了一眼,便继续盯着地图说道:“通王出兵前,我已经察觉到了苗头,派人携重金北上,游说西北王麾下的主战派将领,让他们劝说昆世出兵。” “昆世是先帝死忠将领,但与卢玄不和已久,此番绝不会坐视卢玄顺利入驻京城,成为下一个严弥。” “我判断,昆世大概率不会大张旗鼓地讨伐江州,但绝对会给卢玄制造压力,迫使其撤军回援。” 霍琮本想在凉州边境再放置一枚标志物,代表西北王昆世,但桌上已经没有砚滴了,于是便自然地朝郦黎伸出手。 郦黎四下扫了一眼,发现没有合适的小物件。 想了想,他干脆从怀里掏出那枚被他体温熨得温热的玉琮,放在了霍琮掌心。 霍琮垂眸看着掌心小巧玲珑的玉琮,似乎心情不错,唇线微微上扬,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模糊的轻笑。 第49章 他粗糙的指腹在光滑的玉琮表面缓缓摩挲,像是在揉捏着什么,又像是认真思考时,无意间做出的小动作。 不知为何,郦黎忽然想起了霍琮给自己上药的过程,他慌忙移开视线,手指垂在身侧,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 霍琮把那枚玉琮放在了关外的位置,淡淡道: “卢玄不是傻子,他差不多也该得到昆世那边的消息了,但他仍一意孤行要来,打的就是速战的主意。” 这下郦黎听明白了。 他了然道:“也就是说,卢玄这次是赌上了自己的老家,准备来一场闪电战夺取京城?” “没错。” “谁给他的勇气?” 郦黎差点笑出声来。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哥们你不是最擅长闪电战了吗?你当初拿了你们学校军事推演比赛的特等奖,靠的就是这一手吧?” 霍琮仍盯着关外的位置,淡淡点头。 郦黎舔了舔嘴唇,偏头一脸崇拜地望着他,“哥们儿,你太牛逼了!我终于知道为什么开战之前要做站前动员,还要师出有名了,有你在,我甚至觉得我们反过来追击二十万大军都是小菜一碟。” 从前他在书上看过一句话,郦黎觉得说得很对: 战争虽然残酷,但战争指挥却是一门艺术,指挥战争的人,不仅是军队的统帅,更是思想的领袖。* 在郦黎看来,霍琮就是这样的天生领袖。 只要有霍琮在他身边,哪怕情况再糟糕,郦黎觉得,自己都有绝地反击重头再来的勇气。 “讲这么多,应该口渴了吧?”他乐颠颠地给霍琮倒了一杯茶,双手呈上,“来,哥们,喝口茶!虽然品质不如严弥府上的,但这可是皇帝本人亲手泡给你的,真正举世无双的贡茶!” 郦黎说这话时,眼不眨气不喘,连脸都不带红一下的。 他一向惯会往自己脸上贴金。 再说了,在哥们面前吹吹牛怎么了? 霍琮接过茶杯,目光落在郦黎一张一合的润泽唇瓣上,只一秒,就飞快移开了。 要说郦黎全身上下哪里生得最好,虽然他本人坚决不愿意承认,但只要是认识他的人,肯定会异口同声地说:嘴唇。 和大多数男性的薄唇不同,郦黎的嘴唇柔嫩,色泽诱人,唇形的线条惊人的秀美,上唇的中部尤其饱满,不说话时,一颗唇珠浅浅压在下唇上,让人不禁幻想着吻上去的甜润触感。 但在给一些胡搅蛮缠的、不遵循医嘱的刺头病人诊断时,这样漂亮好亲的嘴唇,同样会吐出冷冰冰的话语。 用词之犀利扎心,叫旁观者都不禁心中一寒。 霍琮默默低头喝茶。 明明是清热降火的茶水,却硬生生被他喝出了气吞山河的效果。 郦黎看着霍琮喝茶的样子,脑海中忽然闪过当初在御花园里,第一次和罗登见面的场景。 但他立马把这个念头丢到了九霄云外—— 那种猥琐下流的货色,也配和他哥们比? 他不禁问道:“你要这么喜欢的话,要不要我送你一批茶带走?” “你不需要给我送那么多东西,”霍琮动作一顿,把见底的茶杯放下,“我的那位幕僚名叫解望,出身琅琊解家,是景朝的清流望族之一。有了解家的支持,我们未来的路会比现在好走许多。” “解家是解家,我是我,”郦黎坚持道,“他们就算提供给你金山银山,那也不是我送给你的。” 时间有限,科学院才做出了一把弩箭,结果还被他先拿走用了。 而且亲身实验过后,郦黎觉得那把弩箭虽然威力大,但稳定性还有待调试,所以就不打算先告诉霍琮这件事了。 只是他哥们千里迢迢赶来京城看望他,总不好让他空手而归吧? “要不,我把宫里几本兵书送你?” “可以,景朝的军阵我也有研究过,”霍琮突然变得话密起来,“总的来讲,他们目前还处于方阵时代,云阵、圆阵、战车阵都已经出现了,但主要还是以高机动力的步兵方阵为主要攻击手段……” 不好,一旦涉及到兴趣和专业领域,他哥们就停不下来了了! 郦黎赶紧做了一个“stop”的手势:“打住!这些你就不用和我讲了,讲了我也听不懂。” 他放心地拍拍霍琮的肩膀: “朕就全靠你了,霍大将军!” 霍琮铁打的刚劲身板,竟然被他拍得微微一震,已经到嘴边的话也戛然而止。 郦黎心道我力气居然这么大的吗,但嘴上还是继续说道:“等你这次保卫京城立下汗马功劳,再攒两年军功,你也可以挟天子以令诸侯了,到时候想啥时候当皇帝,跟我说一声就行!” 他冲霍琮挤挤眼睛,“咱们兄弟之间,不用那么客气,只要包吃包住,被你挟几年我完全没意见。” “挟天子以令诸侯?” 霍琮缓慢地重复了一遍这句话,语气有些难以捉摸,“你想让我当权臣?朝廷不会允许下一个严弥出现的。” 郦黎很自然地回答道:“可你不是严弥啊。” “哪里不一样?” “严弥是先帝留下的祸患,你是我信任的心腹爱将,还是我哥们儿,当然不一样了!” “现在谈论这些事情,还太早了,”霍琮顿了顿,似乎很想回避这个话题,“还是先思考怎么解决当下的困境吧。” 第50章 “……也是。” 他哥们是个典型的实用主义者,有着恐怖的执行力,几乎从来不内耗,也很少考虑尚未发生的事情。 当然,制定战略和督促他期末周复习的时候除外。 郦黎心想自己这种习惯了临时抱佛脚的、考试前还会去拜考神求保佑的投机主义者,在霍琮身边简直就是典型反面教材。 不过他俩正好也互补,怪不得这个闷葫芦打小就爱跟他玩。 “刚才你跟我说了这么多,所以你来京城,其实是早有准备?” “可以这么说。” “那你还在信里写什么迎春花,我还以为你是专门来见我的呢。”郦黎重重哼了一声,毫无意识地抱怨道,“亏我还天天数着花苞盼着你来。” 霍琮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嗯。” “说完了正事,咱俩也该聊聊别的……等下,你刚才是不是嗯了一声?” “…………” 见霍琮又不说话了,郦黎却兴奋起来,连声追问道:“是不是?是不是!我都听到了,你否认也没用!” 他露出一副“吾有此孝子甚为欣慰”的得意神情,一把揽住霍琮的肩膀,还顺手捏了一把对方的脸,把霍琮的嘴角用力往上提了提,试图给这位疑似面瘫晚期患者,手动制造一个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笑容。 “哥们你真是,都长这么帅的一张脸了,平时要是多点话多笑一笑,上辈子估计早就脱单了,也免得跟我一起打了这么多年光棍,多浪费资源啊。” 突然捏住脸的霍琮剑眉一跳,脸上平静的表情被打破,露出了一种让郦黎蠢蠢欲动的、带着些许迷茫的眼神。 倒是像他这个年纪该有的样子了,郦黎欣慰地想。 咦,明明霍琮应该比他大几岁吧,自己怎么会突然这么想? 郦黎把这个念头抛到一边,继续怂恿他:“来聊聊天吧,就二十分钟,不耽误正事,快跟我说说,你是什么时候穿过来的?” “比你早一点,”霍琮很听话地坐在了郦黎身边的位置上,回答道,“大概四五年前吧。” “这么早?” 郦黎吃惊道:“那你怎么会当上土匪头子的?” “官府剥削,天灾人祸,”霍琮简单回答,“当地百姓活不下去,只能落草为寇,我威望高,他们就推举我当首领。” “那后来你为什么又接受招安了?” 霍琮看着他的眼睛,“因为发现你也来了。” 郦黎一愣,随即明白了霍琮的意思。 “如果皇帝不是我,你这辈子,难道就打算躲在山里当个土匪吗?”他不自觉地放下手,怔怔道,“就没想过走其他路?以你的能力,没有我的帮忙,肯定也能打拼出一番事业的。” “那时候没想这些,”霍琮淡淡道,“能活着就很不容易了。” 郦黎想想也是,当时霍琮日子肯定过得十分艰难。 他不禁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哥们,放心,你现在有我了,以后我带你吃香的喝辣的!” 霍琮很轻微地勾了一下唇,没有过多解释。 但其实,他指的并不是生活条件。 “对了,你之前说的让我不要开城门,”郦黎突然又想起来一件事,“到底是什么意思?你要是这仗打赢了,那可是大大的功臣,我要是连城门都不开,岂不是太说不过去了?” “你是皇帝,有什么说不过去的?”霍琮轻声道。 “严弥多年苛政已经让京城上下畏如猛虎,即使我率军战胜通王,等我进了京,在他们眼中,我就是严弥第二。等过了这阵风头,那些御史一定会疯了一样弹劾我,到时候不得清净的,还是你这个皇帝。” 郦黎的脸皱巴成了一团。 “可是我不想你走啊,”他眼巴巴地看着霍琮,“你一个人带着军队在外面打仗,我不放心。” 霍琮闭了闭眼睛,终于忍耐不住,把滚烫的手掌覆在了郦黎的手背上,五指缓缓收拢,声音低哑异常: “你这身本事,究竟是谁教出来的,从小时候起就……” 郦黎没听清,还扭了扭身子,又往霍琮那边靠了些,作侧耳倾听状,“你刚才说什么?pardon?” 霍琮深吸一口气,盯着郦黎主动送到自己嘴边的圆润耳垂,和浮在耳后雪白肌肤上、那一点犹如玛瑙般艳丽的红痣,眼神逐渐幽深。 不知想到了什么,他骨节粗大的手背上甚至凸起了道道青筋。 “嘶——哥们你干什么呢,好好说话别突然掐人啊,疼死我了!” 郦黎痛得倒吸一口凉气,立马把手抽了回来。 而就这么短短几秒钟的时间,他的手背就已经被捏出了几道通红的指印。 因为郦黎久居深宫,皮肤本就白皙细嫩,衬托之下,就显得那红痕愈发明显了。 “你又不是不知道自己手劲儿大,我跟你扳了那么多年手腕都没扳过你,就知道可劲儿欺负我……” 少年的嗓音清亮透彻,瞪向身旁人的眼神明亮生动,还带着几分似嗔非嗔的怒意。 郦黎使劲儿甩了甩手,有些茫然地看着突然握拳起身的霍琮:“怎么了?不再聊会儿了?” “不了,我还要去趟城外视察,晚上再回来。” 霍琮声音压抑,在原地缓了足足十几秒,才让自己用稳定的听不出来异样的声音回答道。 第51章 “哦……那我送送你?” 一听霍琮说晚上还回来,郦黎就不慌了,甚至还琢磨起待会让御膳房烧点什么好菜来款待他兄弟。 他作势要跟着起身,但刚站起来一半,就被霍琮一只手压在肩膀上,只轻轻一按,便只觉得巨力如泰山压顶,根本没法反抗。 郦黎一屁股跌回了座位上,嘶了一声,仰头瞪他:“你干嘛?过分了啊!” 别以为我在心里叫你一声爸爸,你就真得寸进尺把我当儿子了! 就算是养子,也是有尊严的!不能这样随便玩.弄! 霍琮居高临下地看着色厉内荏的郦黎,几秒钟后,微叹一声,双臂撑着扶手,俯身问道:“还记得我说的话吗?” 他的手掌紧握着郦黎身侧两边的扶手,骨节凸出,纹丝不动,投下的阴影几乎让郦黎有种被逼到无处可逃的错觉。 霍琮那双漆黑点星般的眸子,就如同一把锋芒暗藏、神机内敛的宝刀,瞳孔深处,清晰地倒映着他无措的神情。 明明他的模样并未怎么改变,还是郦黎从前再熟悉不过的样子,仔细闻闻,他的身上却悄然淬上了血与火的腥气。 霍琮他……杀过人了吗? 郦黎突然很想问霍琮这个问题。 但他又不敢问。 “还记得我说的话吗?”霍琮见他似乎是盯着自己走了神,于是又耐心问了一遍。 郦黎靠在座位上,反应了半天,才有些呆呆地反问: “什么?你说哪句?” “不许开城门。” “哦,”郦黎想起来了,胡乱点头,“知道啦,无论如何都不会开的,还要对你不卑不亢,不假辞色,对吧?” 但这事儿有点难办。 他开始蹙眉思考,该怎么对霍琮不假辞色。 上辈子被投喂惯了,郦黎已经养成了一见霍琮就下意识眉开眼笑、满心雀跃的条件反射——等下这个说法怎么有点儿像巴普洛夫的狗?呸呸呸。 他在心里呸了几声,回过神来,看着霍琮仍保持着这个姿势盯着他,目光甚至有些露骨,似乎仍不放心,便主动说道:“这种小事你就别操心了,我会处理好的。接下来你不是还有事吗?去吧,正好外面那帮人应该都等急了,帮我把他们喊进来吧。” 霍琮伸出手,再次捏了捏他的指尖。 “好好爱惜自己,”他用平静的语气说,“如果你出了什么事,聚集你身边的这些保皇党,无论是出于真心还是利益,将来也基本不可能有什么好下场。” 郦黎脱口而出:“那要是我真出事了,你……” 霍琮没等他说完,就眼神一暗,用右手紧紧捂住了他的嘴。 郦黎差点被他呛个半死,用力拉扯着霍琮肌肉绷紧的小臂,扯了好几下才扯开,但还是被呛得连连咳嗽起来。 “你,你又干嘛?哥们你今天有点儿不太对劲啊,是不是在古代军队里呆久了,行事作风也变得粗暴起来了?” “这也叫‘粗暴’?” 霍琮缓慢地直起身,整理了一下袖口,竟然很轻微地扯了一下嘴角。 他偏头看向地图的方向,用微不可查的声音低语道: “更粗暴的,你还没见着呢。” 等下,什么意思? 郦黎胆战心惊地看着他丢下这句话,转身大步离开。 直到霍琮推开御书房大门,几个在门外已经快等到不耐烦的家伙,立刻朝门内探头探脑起来。 “你们可以进去了。” 霍琮朝季默微不可查地点了一下头,示意对方继续待在郦黎身边,随即按着剑,独自朝着城外的方向离去了。 “莫名其妙的……” 郦黎觉得很委屈。 他哥们这次见面的表现怪怪的,但具体是哪里怪,他也说不上来,就感觉有点儿陌生,可明明心里的感觉十分亲近。 ……难道是他和霍琮太久没见了吗? “陛下,不跟我们介绍一下那位吗?” 陆舫目送着霍琮的背影消失在视野里,掸了掸衣服上席地而坐沾染的尘土,迈着六亲不认的四方步,悠哉悠哉地走进来问道。 但郦黎暂时没空搭理他。 他没精打采地说:“是我儿时玩伴,这次带兵来京城救我们。有他在,咱们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可恶,霍琮最后为什么对他那样的态度?迟来的青春叛逆期到了? 自己也没招惹他吧…… “陛下此话当真?” 闻言,陆舫顿时喜出望外。 “是,咱们有救了。”郦黎忧愁地叹了一口气。 啊啊啊想不明白啊! 明明他都说了对皇位一点儿也没有留恋之心,这天底下最尊贵的位置,他都愿意拱手相让了,霍琮究竟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不对,郦黎忽然反应过来,猛地一拍桌子。 霍琮他凭什么不满意? 反了他了!朕还没退位呢!! 真把朕逼急了,朕就,朕就……就再也不给他送东西了!连根鹅毛都没有! 郦黎这一拍,把在场众人都吓了一大跳,季默更是紧张到下意识握住剑柄,小心翼翼地问道:“陛下,可是……惹您生气了?” 他含混地带过了“主公”二字。 不仅仅是因为这里还有陆舫和其他人在场,季默这段时间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如果主公真的和陛下产生了不可调节的矛盾,他一定会帮陛下。 第52章 然后等到胜负已分的时刻,再用自己的性命,恳请陛下放主公一条生路。 因为陛下容易心软,八成是会同意的。 刹那间,季默心念百转,却听当事人冷笑一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没吵架,我俩关系好着呢。” 季默:“…………” 可是陛下,你都快把桌上那张地图扯烂了。 陆舫像发现了什么新奇事物似的,颇为讶异地看着季默脸上变幻莫测的神情,再想想之前这位锯嘴葫芦一样,怎么都不肯回答那侍卫的真实身份,心中已大概有了判断。 但毕竟军情紧急,陆舫还是暂时把这件事压在了心底,转而拱手对郦黎说道:“您和那位在御书房里聊了半个多时辰,算算看,穆大人也差不多该——” “老臣求见陛下!” 说时迟那时快,门外传来了穆玄中气并不怎么足的声音。 郦黎稍稍直起身子,终于松手放过了那份可怜的地图,哼了一声,还是顺手把玉琮收回了福囊里,重新放在了怀中。 余光瞥见陆舫下意识往屏风后走了两步,他不禁好笑,扬声道:“请进。” 安竹为穆玄打开御书房的大门,还没等站稳,穆玄就下意识要跪,却在半道上捂着膝盖,面上露出了隐忍之色。 “都受伤了还跪什么!安竹,快给穆卫尉赐座!” “是。” 在安竹的搀扶下,穆玄苦笑着撑着扶手,艰难坐在了椅子上。 “也不怕陛下笑话,臣这不是因为受伤,”他叹道,“上年纪啦,虽然还能上战场,但身体免不了有些小毛病。我这膝盖就是,经常莫名其妙的疼痛僵硬,难以动弹……因此才会在陛下面前失礼,见笑了。” “但这点小事不足挂齿,”说到正事,穆玄的眼神陡然凌厉起来,仿佛一瞬间就从一个两鬓斑白腿脚不便的老人,变成了战场上无往不利的将军,“臣恳请陛下立即召开临时朝议,以安众臣与百姓之心!” “最迟明晚,卢玄那厮定会率大军赶到!” “但二十万大军非首要之危,因为严弥平日嚣张跋扈和今日宫中变故,民间人心惶惶,士卒摇摆不定,尚未开战,便已经呈现出溃逃迹象……陛下,一旦京城大乱,这才是真正的亡国之危啊!” 陆舫忍不住问道:“那穆大人可是已经想出办法,知道如何解决人心动乱的问题了?” 穆玄早就发现他藏在屏风后,但在郦黎面前,只当做没看见。 但他没想到,陆舫这臭小子居然还敢当面出声问他问题,最后还是看在郦黎的面子上,穆玄憋气回答道:“没有。陆仆射可有奇招?” 陆舫很诚实地摇了摇头。 穆玄冷哼一声,心里却根本高兴不起来。 御书房内再次陷入了一片默然。 穆玄攥紧身下黄花梨木的扶手,绝望想道,难不成刚除了严弥,又要来一个卢玄吗?那他们为了今日所付出的一切努力,又算什么呢? 陛下明明有明君之姿,还年少有为,运道却如此坎坷…… 这景朝的天下,难道就真的,已经无药可救了吗? 郦黎沉默良久,忽然看了一眼书房外阳光灿烂的天色,扭头问道:“卫尉,你的关节是否在上了年纪后,时常出现僵硬、肿胀的症状?且在晨起后和阴雨天前最为明显?” 穆玄一愣:“陛下这么一说,好像确实。不过现在不是考虑臣顽疾的时候……” 郦黎扫过书房内众人的眼睛,笃定道: “不,朕思来想去,想要在最快时间内聚拢人心,也只有这一个办法了。” 他从座位上站起来,大声命令道: “来人,请李道长来,用最快速度在城中市集前设下祈雨祭坛,并召集全城百姓和诸位大臣,一同前往观看!” “——皇天后土在上,朕倒要问问这天意,此战,究竟是胜是败!” 第026章 第 26 章 半日过去, 京城的王公大臣们,或多或少都听闻了宫中变故的消息。 只是他们终究不清楚详细内情,个个心中惴惴不安, 在家中等得肝肠寸断, 恨不得伸长脖子去看皇宫里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小黄门来传召时, 不少大臣在家连朝服都换好了。 一看宫中来人, 立刻陪着笑塞了点好处, 连声询问陛下的情况如何, 谋逆者有没有绳之以法云云。 大多数人都以为, 这次肯定是严弥先动的手。 说不定等他们再进宫的时候,这天下就已经改朝换代了! 但当他们听到小黄门传话,说陛下命众臣百姓一同前往集市,观看祈雨祭天仪式时,大臣们差点还以为是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等下,那相国大人呢?”有一名严弥心腹迫不及待地问道,“相国大人在何处?” 那小黄门笑了笑:“严弥大逆不道, 犯上作乱, 已被卫尉大人率领禁军关押。只是严弥那厮好像是犯了马上风,陛下仁慈, 还找来了太医为其医治, 说是等人清醒过来了, 再与诸位朝臣审议定罪。” 那人脸色瞬间惨白。 等小黄门走后, 他脚一软跌倒在地,拍着大腿痛哭失声:“完了!一切都完了!!” 严弥失势,那他们这些曾当着陛下的面, 对其讨好卖乖公然行贿的大臣,还能有什么好下场吗? 第53章 一片愁云惨淡中, 大臣们还是奉皇命来到了集市前。 空地上已经用木材和石料搭建起了一个简易的祭坛,没办法,时间有限,宫中的匠人们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李臻穿着一身黄色法衣,肃容长立于祭坛之上,不知是不是日日与严弥论道略有所悟,还是眼看自己国师之位唾手可得,他不仅面有红光,烨然若神人,身上还真多出了几分仙风道骨的气质。 周遭百姓的喧哗议论、大臣们的质疑声都已入不了他的耳,如今的李臻,满心只想着先前陛下对自己说的那番话—— “朕允诺你一世富贵和国师之位,”郦黎郑重说道,“但你必须得先帮朕把这件事办成、办好!朕不希望在开战前,城中先乱起来了,若真有城破那一天,朕也只能委屈李道长,以身祭天求得神兵天降了,你懂我意思吗?” 懂,他怎么不懂。 陛下这意思很直白了,就是让他把这场戏演好,演不好就咔嚓呗。 李臻心想,从前他只需要一对一的忽悠王公大臣,但现在陛下让他忽悠的,是全天下的百姓。 这可真是…… 他热泪盈眶地想,这才是真正国师该干的事啊!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过去。 四面八方传来的嘈杂声音,忽然在一瞬间全部消失。 李臻心中一动,慢慢睁开了双眼。 “陛下驾到——” 禁军卫士分两队一字排开,挥舞着刀盾箭戟,将祭坛的东面清出一片场地,百人仪仗静静侍立,手持孔雀扇、方扇、黄麾……一路簇拥着车辇而来。 大臣和百姓们纷纷跪地,山呼万岁。 车帘掀开,郦黎一身玄黑金丝缠龙皇袍,广袖及地,头顶华盖,贵不可言。 午后的阳光洒落在他身上,他微微眯起双眼,抬头望去,那双明亮秀丽的眼睛静静地看着李臻,像是一对温润纯净的黑曜石,不沾染世间半分尘埃。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无论大臣们心中有多少小九九,在面对最终的胜利者时,表面都是心悦诚服垂首跪拜,口称万岁。 “免礼,都平身吧。”郦黎说道。 他尽量做到目不斜视,清清嗓子,高声道:“朕今日召集诸位,只为宣布两件事。” “第一,乱臣贼子严弥,朕现已缉拿入狱!” 哗然声骤起。 当场就有不少大臣惨白了脸。 “严弥、罗登二人贪腐成性,府上私藏七万万两白银有余,金银碗碟、古董字画近万件,房契当铺以前四百余张,相当于我大景整整的十年财税收入!加之残民害贤,党恶佑奸,如此国贼禄鬼,天理不容,死有余辜!” 对于普通百姓来说,你要跟他们说什么仁义礼智的大道理,他们可能还会无动于衷; 但一听皇帝亲口说,这俩贪官究竟贪了多少钱,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那就跟水落进沸腾油锅里一样,彻底炸锅了! “国贼!合该千刀万剐!” “罗白条死得好啊!老天开眼,终于轮到那姓严的了!” “陛下圣明!青天来了——” 百姓们热泪盈眶,纷纷叩首欢呼,就连这附近最穷苦的人家,儿女们的脸上也面带喜色。 然而最靠近郦黎的那一片区域内,一群身居高位的王公大臣却是出奇地安静。 郦黎也不管他们,继续大声道:“第二件事,就是通王卢弦谋权篡位,现已率军从凉州出发,来攻打京城了!” 刹那间,欢呼声消失得一干二净。 百姓们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 在短暂的寂静后,四下私语声如蝇虫般嗡然作响,恐慌情绪快速在人群中蔓延,一股愁云惨淡的氛围笼罩了集市上空。 郦黎深吸一口气,沉声道:“严弥上位数载,国家动乱,民不聊生,朕虽年幼未曾亲政,但身为一国之君,自然也应承担一份罪过。因此朕决定,在开战前祈问上苍神明,究竟是否还眷顾我景朝社稷,万民福祉。” 他环顾四周一张张惶然无措的面孔,忽然拔高声音: “若是有人能让百姓过上好日子,朕当然可以做亡国之君!” “但通王卢弦并非良主,凉州百姓已被沉重赋税压得苦不堪言,德不配位,必有灾殃!京城百姓,天下苍生,不该再遭劫难了!!” “陛下!” 大臣们大惊失色,纷纷高呼陛下不可。 这种不祥妄言,怎么能由皇帝说出口? 还当着这么多平民百姓的面,简直是……天家威严何在啊! 然而都到了这个时候了,郦黎才顾不上什么狗屁威严。 能让不识字的老百姓都听懂的话,不比那些满口之乎者也的檄文强上百倍? 虽然他哥们看样子准备周全,也不需要他帮什么忙,但是郦黎可不希望霍琮在城外打仗,城里的内鬼偷偷反水,搞一出引狼入室。 那他绝对会气得吐血三升的。 郦黎逼着自己不去管其他人看自己的眼神,一挥衣袖,朗声道:“若是苍天有眼,保佑此战大捷,保佑我大景国祚绵长,便请于一日内降下雨露甘霖吧!” “悠悠苍天,以此为证!” 话音落下,四周乐声大作! 锦衣卫们又重操起了老本行,霎时间,笛、箫、管、筚篥长鸣,磬、缶、金钲伴随着隆隆鼓声,如雷霆炸响,吹拉弹唱,气势十足。 第54章 这首曲子,就是大名鼎鼎的《秦王破阵乐》。 既是军歌,又是宫廷乐舞,后还被用于祭祀。 郦黎玩乐队的时候就很喜欢收集这些古曲,这次正好派上用场了。 “君看偃革后,便是太平秋……”* 禁军士兵们随着乐曲放声歌唱,因为郦黎只教了他们这一句,但正是这一句话反反复复地重复,形成了洗脑般深入人心的效果。 ——只要打赢了这场仗,就可以过上太平日子了! 逐渐的,就连普通百姓也加入了大合唱。 沈海还专门拿着鼓槌,赤.裸.着精悍上身,一边跟随着众人高声死后,一边卖力地在人群中擂起了战鼓。 祭坛上青烟袅袅,李臻手执一柄麈尾拂尘,掸拂指挥,双目紧闭,伴随着富有节奏的古典,口中不断地念念有词,俨然一副跳大神投入到忘我的模样。 说来也是玄乎,就在他祈雨的过程中,原本万里无云的晴朗天空,天边竟然真飘来了几朵灰云。 风势渐渐大了。 越来越浓厚的乌云汇聚在一起,遮天蔽日,周围的光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暗淡下来。 看这架势,不多时就会下雨! 原本铁青着脸想要冒死上谏,说临战不点兵却点雨,此事实在太过荒谬的御史何兑,也和众人一起惊疑不定地抬头望天。 眼看着乌云蔽日,狂风大作,这位老臣的目光发怔,眼眶却微微泛红,一对稀疏霜白的眉毛下,浑浊双目中似是有泪光闪动。 最终,何兑抿紧嘴唇,以袖拭泪,默默退回了人群中。 从头至尾,郦黎都保持着云淡风轻的姿态,不动如山地站在华盖下。 平地卷起的风吹过他宽大的袍袖, ……说真的,他有点儿想打喷嚏了。 万幸老天给力,这波装得非常到位,看着身边人震惊的表情,郦黎知道,自己这招使对了。 虽然这么说有点不道德…… 但穆玄这风湿病,发作得可真是太及时了! 祈雨仪式过后,接下来就是调兵遣将了。 郦黎并不熟悉朝廷官僚体系的运作,更别提那些繁杂的战前准备,要说临时抱佛脚,这么短的时间,恐怕佛祖他老人家就算涵养再好,也会忍不住朝他翻白眼。 所以他很自然地把总指挥交给了穆玄,内勤则由陆舫来负责。 “朕不太懂要提拔你当什么官儿,”郦黎对陆舫说,“不过事急从权,你就先当个……呃,内勤保障总管吧!我拨一队锦衣卫给你,要是有谁不服从命令,你就跟他们说,他们知道该怎么处理的。” 说完,郦黎和善地笑了笑。 陆舫站在他身后半步位置,双手抄袖,朝陛下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然后谦逊地冲着满朝文武一拱手: “诸位,舫自知资历尚浅,恐不能服众,承蒙陛下厚爱,若哪位对舫担任此职有意见,还请务必现在告知,舫一定虚心听取。” 锦衣卫在两人身后一字排开,齐刷刷拔刀,煞气冲天。 大臣们:“…………” 他妈的,他们敢有意见吗!? 大臣们无话可说,投诚的比郦黎想象中还要迅速,有些曾经的铁杆严党,就差没当众抱着郦黎的大腿痛哭流涕表忠心了; 京中大户在锦衣卫的友好关切下,则纷纷表示愿意慷慨解囊,支持陛下保卫皇城;就连普通百姓也自发地来到大街上,帮兵士们搬运重物。 城中上午还是一片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之相,不过半日时间,已全然恢复了井井有条的态势。 郦黎对此十分满意。 “那就全权交给你了,元善。”他说,“今晚辛苦,撑过这几日,等通王退兵后,朕一定重重嘉奖你。” 陆舫立刻躬身行礼,姿势比任何时候都要来得标准。 他正色道:“陛下放心,臣必定不辱使命!当然了,臣并不是为了什么嘉奖,请陛下千万不要误会。” “是是是,朕可从没误会过你。” 郦黎笑着把他打发走了。 回宫路上,听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他心情大好。 等一想到今晚霍琮还能跟他在一个桌上吃饭,他的心情就更好了,不住地催促车夫快些回宫。 然而等穆玄神情凝重地拿着兵符,在安竹的搀扶下从宫中离开后,郦黎依旧没等来霍琮的身影。 “陛下,要不您先用膳吧?” 安竹回来时,望了望外面的天色笑道:“老天爷眷顾陛下和咱们大景,看样子,这雨恐怕还要下小半个时辰呢。霍大人可能是路上耽搁了,奴婢把这菜先替他热着,等霍大人回来再用,您觉着如何?” 郦黎犹豫了一会儿,不得不承认安竹说得有道理。 “那就这样吧。” 独自吃完饭,郦黎百无聊赖地在书房里翻书。 可惜他心不静,看了许久一个字都没看进去,干脆派人去御花园的池子里,捞了一条怀孕的锦鲤上来。 “陛下可是觉得这书房太闷了,需要活物点缀?”安竹还以为他是想养鱼,“那奴婢为陛下找个好看的瓷碗来……” “不需要,把朕之前叫匠人打造的那套手术器具拿来就行。” 郦黎反复洗了几遍手,换上了方便活动的亵衣亵裤,双手平举,让身旁的宫女为他挽起袖子,又在书房内点燃了几十根蜡烛,把室内照得犹如白昼般灯火通明。 第55章 “替朕举着镜子照着。”他说。 安竹虽不解陛下这是要做什么,但还是捧着镜子,恭恭敬敬地举了起来。 “……朕让你照鱼,不是照朕!” 郦黎被晃得眼疼,挡着眼睛,无奈道:“打光懂吗?” 安竹这才恍然大悟,忙移开镜面,对准了那条被麻沸散麻倒在桌面上的锦鲤。 那条倒霉的锦鲤张着嘴巴,有气无力地摆动了一下鱼鳍。 霍琮回来时,看到的就是郦黎站在灼灼烛光中,正低着头,全神贯注地给鱼做剖腹产。 郦黎肩颈的曲线优美利落,一身雪白亵衣下,隐隐透出颀长纤瘦的身形,和紧实修长的双腿。 他的睫羽在明亮光线下投出细密的影子,呼吸放轻,手中稳稳地捏着一把银质小刀,正快速地割开锦鲤的鱼腹。 中途可能是碰到了什么难题,他蹙了一下好看的眉头,无意识地咬了一下唇,连俊秀挺翘的鼻尖都微微冒出了汗珠。 霍琮停下脚步,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他。 郦黎在做手术的时候是绝对专心的,即使听到霍琮的脚步声,心跳微微快上了那么一拍,也丝毫没对他接下来的操作造成任何影响。 等缝合完毕后,他终于松了一口气。 郦黎小心翼翼地捧起那条鱼送入水中,转身回首,笑容灿烂地冲霍琮招手:“快过来看,活了!” 霍琮出神地看着他。 十七岁的少年,薄薄的眼睑下方,睁着一双明澈纯净的眼眸,亮得就像是那天晚上,深蓝夜空中衔着的银色星星。 在那场彻夜难眠的交谈之后,次日清晨,郦黎红着眼睛对他说:“我要学医。” “如果没有医生能治好你,那就我来。” 霍琮并不希望郦黎这样轻易做出决定。 他家境优渥,父母恩爱,又这么喜欢音乐,本该是收获千万人掌声欢呼的明日之星,而不是为了一个在出生前就被医生判定基因缺陷的倒霉蛋,改变自己的人生方向,做一份自己并不感兴趣的事业。 但郦黎从小就是个倔脾气。 一旦做出决定,他就不会后悔。 只可惜,培养一位顶尖医生,需要的时间成本太漫长了。 他的病情在二十五岁后急速恶化,甚至比他的母亲还要早了几年。 作为三甲医院的规培生,郦黎只能一路小跑跟着他的手术推车,握着他的手,强颜欢笑叽叽咕咕说了很多话,最后止步于手术室紧闭的大门前。 霍琮仍记得当时郦黎脸上失魂落魄的表情。 可能是觉得自己看不到他了,郦黎收敛起笑容,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即将合上的手术室大门,模样像极了下雨天被遗弃在路边的湿漉漉小狗。 再睁眼时,他已经穿越到了这个时代。 大概是手术失败了吧,霍琮想。 他对自己上辈子的死亡倒是没什么感觉,唯一的遗憾,大概就是不能陪郦黎走完下半生了。 但幸好,他们又在这个时代重逢了。 今天下午的事情,他也已经听说了。 现在京城到处都在传,说陛下乃天眷之人,受神仙庇佑,甚至还有人说,等通王大军一到,就会有神兵降世保佑国都。 这等荒诞流言,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能传播到全城妇孺老少皆知的程度,其中肯定有人在浑水摸鱼。 但霍琮不仅无意阻止,还跟着推波助澜了一把。 郦黎不适合当上位者,他的心太仁慈,霍琮有心想帮他打下一个大大的江山,让他成为天下万民心中无可取代的盛世明君,却也担心,他会因此成为某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这一出祈雨祭祀,倒是给了他一个绝佳的灵感。 “怎么不过来?” 听到耳畔郦黎疑惑的问询,霍琮终于回过神,抬脚走了过来。 他并肩和郦黎站在一起,而郦黎正低头看着自己的“患者”——虽然并不是自愿就医,但那条不过手指长度的小锦鲤,已经开始在瓷碗中缓慢游动起来。 清澈透明的山泉水中,鱼儿若空游无所依,连带着水面下的影子,也在烛光中变幻移形。 “我之前在御花园发呆的时候,特意观察过了,”郦黎用指尖轻轻逗弄着鱼儿,主动向霍琮介绍,“这种锦鲤的品种,很容易在怀孕时难产,它们一次会产下成百上千的鱼卵,但大多数都会被雌鱼当做食物吞掉。” “所以我就给它做了次剖腹产,正好练习一下技术……” 霍琮的注意力完全没放在鱼上。 他偏头,静静地看着郦黎滔滔不绝的样子。 可能是霍琮的眼神过分专注,郦黎说着了一会儿,也讷讷地说不下去了。 “你下午干什么去了?” 他绞尽脑汁地找了个话题。 “设置陷阱,和穆玄商议战术。” 听到霍琮沙哑的声音,郦黎皱了皱眉:“你不会一下午连口水都没喝吧?安——” 他刚转头想喊人,就发现安竹那个见风使舵的家伙,在霍琮进门后就溜到外面把风去了。 虽然严弥已经失势,他和霍琮的关系也确实不用再这么遮遮掩掩,但郦黎心里还是想着,等霍琮发家后,他就携城投降,退位让贤。 因此在霍琮走后,他便下了命令,让今日所有见过霍琮的人都不许说出去。 第56章 回忆的片刻功夫,霍琮已经走到书桌旁,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今晚你就睡在宫里吧,”郦黎看着他,带着一丝期盼说道,“反正龙床够大。” “咳咳……” 霍琮突然咳嗽起来。 郦黎笑得狡黠,眼睛亮亮的:“怎么样,哥们你还没睡过龙床吧?其实睡起来还不如席梦思软和,但你懂的,当皇帝嘛,要的就是这种翻云覆雨的感觉。” 说到一半,郦黎有些奇怪地注意到,霍琮突然莫名绷紧了下颌线。 “翻云覆雨?听起来你挺有感悟的。”霍琮放下茶杯,语气淡淡道,“你终于忍不住对那几个未成年下手了?” “不是哥们,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一听他说这话,郦黎顿时怒了,“我是哪样的人吗!那几个小姑娘都能当我表妹的学生了,我跟她们是纯洁的师生关系,清清白白得很!” “是吗,”霍琮应了一声,顿了几秒,似是不经意地问道,“那要是成年了呢?” “成年了?”郦黎呆呆地重复了一遍,还真纠结起来,“这个,看情况吧,要是真符合心意,其实也不是不行……” 听到他这么说,霍琮的眼眸中闪过一道暗色。 他抬头,问了郦黎一个问题:“你可知道,为什么先帝去世后,朝中会乱成这样?” 郦黎老实摇头。 “除了先帝无子外,最大的原因,就是景朝外戚势力强大。先帝的几位妃嫔母族,都想在争夺皇权中分一杯羹,以致于最后,竟然让严弥这种在京中根基不稳的权臣钻了空子。” 霍琮走到他面前,眉眼冷涩,高大的身躯将一室通明灯火都挡在了身后。 淡淡的腥铁气息从他身上传来,不知究竟是盔甲还是鲜血的气味,若仔细辨别的话,还混杂着一丝淡淡的皮革和雄性荷尔蒙的味道。 这凌冽的气味让人情不自禁地寒毛直竖,如摧枯拉朽一般,瞬间占据了郦黎的鼻腔,和霍琮本人沉静的性格完全不一样,霸道得让人下意识就想逃离。 “你,你有话好好说,靠这么近做什么?” 郦黎有些不自在地偏头问道。 他用手扇了扇风,奇怪,怎么突然觉得有点儿热?这才刚开春吧,自己穿的还是亵衣…… 霍琮的视线在郦黎微敞的领口内一扫而过,眸色又更加晦暗了几分。 他沉声问道:“你谈过恋爱吗?知道该怎么和女孩子相处吗?” 郦黎瞬间受到了一万点暴击。 但他挣扎着爬起来,不肯服输:“这种事情,总得有第一次吧?我虽然没谈过,但是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 霍琮:“那万一你想吃猪肉,却被猪拱了呢?” 郦黎愣了一秒,表情纠结:“不至于吧……不是说古代女子性格都比较柔顺吗?” 霍琮:“柔顺?你在说吕雉柔顺,还是武则天?” 郦黎:“…………” 不是哥们,你这么一说,他都快恐婚了好吗! 代入一些心狠手辣的大女主形象,郦黎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 虽然他陪表妹看宫斗剧的时候也挺乐呵,碰上女主干脆利落搞死皇帝自己上位的剧情,还会拍着大腿激动叫好…… 但前提是,她们斗的对象不是自己啊! “那、那还是算了吧,”他干笑起来,“我知道了,会尽量洁身自好的。” 但郦黎心里还是有点点不甘心。 他都已经单身过了一辈子,这辈子要是再孤零零一个人,未免有些太悲惨了吧? 算了,大不了等他有喜欢的人,让哥们帮他把把关就是了。 霍琮一看郦黎的表情,就知道他肯定没把自己的话听进去。 但他也不急于一时,于是又问道:“你想出去转转吗?我的马在外面,可以带你骑两圈。” 郦黎立马不淡定了:“真的?走走走,咱们快去!” 他拽着霍琮就要往外面走,却被霍琮反手捉住了手腕,对着烛光仔细观察了一番手上的伤口。 “真的好了,”郦黎无奈道,“你没看我刚才做手术的时候,手有多稳吗?” 霍琮“嗯”了一声,捏了捏他细瘦的腕骨,似乎终于满意了。 郦黎等不及要跟着他去骑马了,连亵衣都没换,拽上件狐裘披风,急匆匆就离开了书房。 临走前还特意叮嘱安竹不许跟太近,在远处继续替他们把风就行。 他本是担心自己和霍琮聊到上辈子的事情,会被心细的安竹发现端倪,但直到和霍琮肩并着肩,行走在月夜下的寂静廊道时,郦黎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等下,哥们你怎么还捏上瘾了呢? 第027章 第 27 章 但当郦黎看过去时, 发现霍琮的表情非常平淡,似乎完全没察觉到自己的举动有哪里不妥。 郦黎纠结了几秒,也没太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因为他可以拍着胸脯保证, 他哥们是绝对不可能对他有什么想法的! 他俩连一张床都睡过不知道多少次了, 上学时天天挑灯夜战抵足而眠, 关系纯洁得不能再纯洁!拉个手算什么? 这么一想, 他的脚步也轻快了许多。 半路上, 郦黎还好奇地用大拇指蹭了蹭霍琮掌心的薄茧, 抬眼问表情突然微妙起来的霍琮, “这是怎么来的?” 第57章 霍琮的步伐突然一顿。 迷蒙混沌的夜色下,他的声音比平时听上去更加低沉: “……练剑。” “你都是将军了,以后别跟人正面厮杀,”郦黎毫无意识地继续摸着,真好啊,这才是男人该有的厚实手掌,“我做了把弩箭, 明天应该就能调试好, 你以后就用那个,百步穿杨, 保管拉风。” 霍琮觉得自己仿佛握住了一团温热柔软的火, 沿着掌心的纹路, 一直烫到了心尖。 郦黎说了什么他完全没注意到, 只闷头往前走,恨不得这条廊道一直延伸下去,永远不要有尽头才好。 上一世短暂的二十余年人生中, 他选择把所有情愫都压在心底,直到死亡彻底将他吞噬; 这辈子, 战争的阴影依旧如影随形,但霍琮却不想再忍耐了。 他想要身边这个人。 这个孩子,是他亲眼看着一点点长大的,从儿童,到少年,再到意气风发的青年,他的人生中,处处都是他留下的烙印。 即使死亡,也不能将他们分开。 霍琮默默握紧了郦黎的手。 郦黎的小嘴儿还在叭叭不停说着,忽然听到好哥们在喊他的小名。 “怎么了?”郦黎还挺喜欢lily这个名字的,很自然地笑问道,“还有多久啊,你那马不会也得找停车位吧?” “到了。” 霍琮停下脚步,示意他抬头看。 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一匹神俊无比的黑色骏马沐浴在月光下,它被拴在廊柱旁边,似乎是不太喜欢这个连根草都找不到的荒凉地方,有些不耐烦地喷了喷鼻息。 它一身光滑毛发泛着犹如丝绸般的油亮光泽,粗壮的骨骼上覆着一层雄劲肌肉,四肢修长,充满了爆发力和矫健的美感。 “这才是真正的宝马啊!” 郦黎双眼放光,刚要上前去摸,又顾虑着停下了,“它脾气怎么样?不会踢我吧?” “不太好。”霍琮实话实说。 “它叫夜来,”他松开郦黎的手,走到马儿跟前,安抚地摸了摸它的脑袋,“是我从一个大宛商人那儿得来的。他也是被圣散子救活的病人之一,为了报答,就把这匹马转赠给了我。” 夜来对主人把它独自丢在这里有些不满,但还是用脑袋蹭了蹭他的掌心。 至于旁边另一位对它身子蠢蠢欲动的两脚兽,则完全被它忽略了。 郦黎挑眉:“那这么说来,这匹马到你手里,也有我的一份功劳了?” “自然。” 郦黎的眼神更加热切了,这说明他和这匹马有缘分啊! 好想骑! 他恋恋不舍地盯着夜来的眼睛,试探性地伸出手,又被夜来冷冰冰的目光吓得立马缩回去了。 “夜来兄,别这么凶嘛,”他好声好气地跟夜来商量,“你看,你的名字跟我很像,咱俩一看就有缘……” 霍琮微微勾起唇:“哪里像了?” “它叫夜来,我叫天明,不正好是一对吗?” 郦黎理直气壮地说道。 霍琮注视着他在皎洁月光下朦胧的侧脸轮廓,眉宇间泛起一丝淡淡的温情。他嗯了一声,五指紧握着郦黎的手,另一只手牵着夜来,缓慢地按在了马儿的脑袋上。 夜来焦躁地跺了跺蹄子,郦黎生怕它一歪头咬自己一口,胳膊一下子就不敢动了,紧张得后背直冒汗。 乍一看,竟像是他与霍琮十指相扣似的。 “先让它适应一下你,”霍琮说,“放轻松,它很聪明,能感受到人的情绪。” 郦黎按照他说的,强迫自己慢慢放松下来。 果然,过了一会儿,夜来看他的眼神也不再那么警惕了。 但可能是觉得郦黎搭在胳膊上的毛绒绒披风很可口,它歪着脑袋看了一会儿,甚至还想低头来啃两下。 霍琮眼疾手快地拦住了它。 “可以上马了,”他说,“会吗?” 在哥们面前自然不能说不行,郦黎嘴硬道:“当然会!” 结果他拽着缰绳,踩着马镫,拼命使劲儿,半天都没爬上去,倒是把自己急出了一身热汗。 郦黎气喘吁吁地站在夜来身边,他担心马儿不耐烦了,刚想摸摸它安抚一下,转头忽然发现夜来冲他龇了龇牙——郦黎发誓,自己绝对从这匹马的眼中看到了鄙视! “它鄙视我?”郦黎不可置信地叫道,“它居然敢鄙视我!” 霍琮:“我说过,它很聪明的。” “那也不能鄙视我吧!” 郦黎的自尊心受到了打击,等看到霍琮从自己手中接过缰绳,长腿一跨就骑上了马背,动作潇洒利落,残酷的事实又进一步锤击了他脆弱的心灵。 “我还想着,以后不当皇帝了,就骑马仗剑走天涯,”他喃喃道,“现在看来,只能骑驴走天涯了。” 霍琮的眼中闪过一丝笑意。 “上来。” 他坐在马背上,冲郦黎伸出手。 郦黎撇了一下嘴,但想要骑马的冲动还是压倒了一切。 他握住霍琮的手,猛地一使力,终于在对方的帮助下成功上马。 “不错。” 还没来得及高兴,近在咫尺的低沉声音就令郦黎身体一僵。 身后人呼出的滚烫气息拂过颈侧,引起一阵细密的战栗。 不等郦黎反应过来,呼啦一声,霍琮单手把狐裘披风扬起,紧紧裹在了他的身上,又扶着郦黎的腰,微调了一下他的坐姿。 第58章 全程郦黎一动不敢动。 然而霍琮似乎完全没察觉到郦黎的僵硬,还伸出手,越过他,温柔地抚摸了一下夜来的脑袋。 “乖。”他轻声道。 唇瓣微微张开,溢出隐秘又冷淡的气音。 听得郦黎喉咙干涩,腰也开始发软,被霍琮以为他是没坐稳,眼疾手快地拦腰捞进了怀里。 郦黎忽然有种想要跳马逃跑的冲动。 他的声线微微发颤:“哥哥哥们,要不,咱们还是下去吧……” “才刚上来,为什么要下去?” 霍琮淡淡发问,郦黎的大脑却瞬间一片空白。 ——不是哥们,你好好说话不行吗? 为为为什么一定要贴着他的耳根讲话啊! “你好像很紧张,”霍琮单手搂着他的腰,用平缓的声音问道,“怎么了?” 郦黎咬紧下唇,一言不发。 半晌,才挤出一句话:“我恐高。” “那就别往下看。”霍琮说,“有我在,你只需要看着前面就好了。” 马背上空间狭小,霍琮还要掌控缰绳,两条紧实有力的胳膊几乎将他完全环抱在了怀中,马儿走动起来时,下巴还似有若无地磨蹭过他的肩头, 郦黎的后背紧靠着霍琮的胸膛,他甚至能清晰感受到霍琮呼吸时的起伏,和脉搏劲跳的频率。 马蹄声回荡在寂静宫阙内,夜来渐渐提速。 清凉夜风拂面而来,吹散了郦黎脑海中纷乱的思绪。 马儿在敞阔空庭中越跑越快,安竹已经提前把几道宫门都打开了,区区几级台阶,对于夜来这种极品神驹来说,就和路边的小土包没啥两样,轻轻一跃就跳了过去。 但马背上的郦黎可受了老罪。 他生平第一次骑马,就体验了一把风驰电掣的感受——这上上下下颠簸的,连个安全带都没有,可比什么过山车要刺激多了! 他的屁股都快颠成八瓣了! “爽吗?”霍琮问他。 带一个初学者骑马其实是一件既费心力、又耗体力的事情,比他自己骑马还要困难许多。 尽管如此,霍琮平稳的声音中还是带上了一丝难得的畅快。 他用力扣着郦黎攥紧缰绳的十指,眉目舒朗,像是压抑许久的某种情绪,终于得到了释放。 “这段时间,”他的声音几乎要与呼啸风声融为一体,“辛苦你了。” 但郦黎死死抓着霍琮的胳膊,恨不得在他怀里蜷缩成一团,“谢谢,不过我现在更辛苦——快放我下来啊啊啊!!!” 霍琮勾了勾唇,稍稍放慢了一些速度。 他调整马儿的方向,顺着宫道,让夜来以一种均匀的速度往御花园走,让郦黎慢慢适应骑马的感觉。 渐渐的,郦黎的胆子也大了些。 他终于敢直起身子,把注意力投向四周的环境了。 深夜的御花园静谧无人,隐约能听到远处池中锦鲤摆尾的细微声响,枝头水珠滴落在脸颊上,凉丝丝的,沁人心脾。 春雨贵如油,风恬月朗的夜晚,郦黎眺望着远方,发现不过一日时间,迎春花已热热闹闹开满了枝头。 连郦黎自己都没察觉到,他出神地望着那个角落,嘴角一直保持着微微上扬的姿态。 他伸出一只手,从肩头摘下一朵随风飘落的花蕊。 轻轻碾压,鼻尖嗅到一缕淡薄花香,看着浸润指尖的花粉,郦黎的脑海中忽然就冒出一句诗词: 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若是有一天,海晏河清,天下太平,郦黎想,他或许能和霍琮一起,逛一逛这个时代的大好河山。 看看还未被工业污染过的水光山色,李白笔下真正的蜀道难,以及古诗文中气势浑宏浩大的云梦泽。 他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任由自己靠在霍琮坚实宽阔的胸膛上,仰着头,静静望着夜空中高悬的月亮。 几千年前的璀璨星空,真的好漂亮。 什么战争动乱、人心诡谲、朝堂风云……在这一刻,郦黎都暂时都忘却了。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了漫天遥远的星辰,和一轮澄澈的月亮。 “还记得吗,”可郦黎好不容易心如止水了,忽然听到霍琮又在他耳畔低声问道,“你穿越前的事情?” “记,记得啊,”他回过神来,结巴了一下,“我在准备期末考试,结果在学校图书馆睡一觉就穿越了……幸好我爸妈都有退休金,还有我表妹能给他们养老。” “那你还记得,自己当初学医的理由吗?” “这个……” 奇怪,还真想不起来了。 郦黎皱眉想了半天,回过头,想对霍琮说些什么。 恰好此时马背颠簸了一下,为了保持平衡,霍琮的身体微微前倾,郦黎的唇瓣正好蹭过了他脖颈上凸起的喉结。 两人同时僵住。 郦黎握着缰绳的手一紧,若无其事地转回头,耳垂却在月光下悄然红了。 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吧。 反正他和哥们都是直男。 没错,他们直男就是这样的,郦黎胡乱想道,身正不怕影子斜,搂搂抱抱什么的都很正常,刚才只是意外而已……嗯,再正常不过了。 就在郦黎努力给自己洗脑的时候,身后响起一声压抑的喘.息。 声音低哑性.感,还带着些许隐忍的颤意,几乎让郦黎以为自己在看某种不可言说的片子。 第59章 等下,这声音,是他哥们发出来的吗!? 郦黎的脸颊飞速升温,大脑再一次短路了。 几秒钟寂静后,夜来停下了。 一双有力的臂膀从身后绕过他的身躯,紧紧环抱住了他的腰。 霍琮的十指深深扣在他的臂膀上,力道很大,几乎要嵌在他的皮肉里。 缰绳被他缠绕在手背上,凸起的青筋在勒紧的绳索下急促跳动,每跳动一下,收紧一寸,都带着让郦黎心惊肉跳的恐怖欲.念。 郦黎的嘴唇颤动了一下,脑袋里只有一个字: 逃! 他猛地前倾身体,手掌都已经按在马背上,却在反应过来自己身处的位置时,不得已停下了动作。 霍琮似乎打定主意不给郦黎任何逃离的机会,他把头深深埋在郦黎的颈侧,柔软洁白的狐裘毛遮挡住了他绷紧的下颌线,只露出一双晕染着无边墨色、宛如风暴将至的浓沉双眸。 他的薄唇贴在郦黎烧红的耳垂下方,轻轻含碾着,“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穿越到这里的是我们?也只有我们?” 郦黎的后颈瞬间起了一片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他就算再迟钝,也知道霍琮现在的动作不对劲。 不,是很不对劲! 还有,后面那个正在顶着他的,难道是,是…… 反应过来后,他的脸顷刻间烧红了一片,就连露在外面的白皙颈子,都在皎皎月色下泛起了惊心动魄的薄粉。 可郦黎就像是被定在了霍琮怀里似的,一动不动。 “为什么……”许久之后,他闭着眼睛,颤抖着低声说,“你问我,我怎么知道呀。” 顿了顿,他又小声乞求:“你,你能不能别这样?哥们,虽然咱们都穿越了,但这里也不是违法之地,你这样,我有点儿害怕……” 这番话却起到了反效果。 霍琮好像反而被他刺激到了,原本还带着几分温存的动作一滞,脸上神情陡然晦暗起来,眸中戾气横生。 他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压抑的叹息,更加用力地把郦黎往怀里挤,青筋暴起的大手死死扣住少年柔韧的腰肢。 那架势,简直像是恨不得把郦黎揉碎了,再和自己的血肉融为一体。 但他没有再说话。 霍琮只是压抑着,埋首用力呼吸着郦黎身上的气息,如同即将渴死的旅人,在长途跋涉之后,终于在沙漠中找到了他的绿洲。 郦黎被挤得很难受。 他觉得自己像是被一头熊抱住了,连呼吸都变得十分困难。 但他根本不敢出声,也不敢动弹,生怕再次刺激到霍琮——自己屁.股后面那玩意儿,可还在对他虎视眈眈呢! 可恶,明明都是男人,怎么差距就这么大? 郦黎欲哭无泪地感受着那滚烫似烙铁的硬物,又热又烫,还硬得像块石头,硌得他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尖叫着危险,快逃。 可就在这难熬的时光中,他又无端想起了从前和霍琮一起去澡堂时,无意间看到的画面。 当时他就自卑了,还在心里安慰自己,对另一半来说大小适中才是最好的,像霍琮这样的尺寸,谁要是当他对象,那可是要遭大罪的。 但郦黎万万没想到,自己会被好哥们惦记上啊! 这算什么,捡肥皂文学?还是论穿越电磁波对男性性取向的影响? 自己确实想着穿越后抱他哥们大腿,但不是这种抱法啊!快来人救救他—— 郦黎在心里崩溃呐喊。 最后他实在忍不住了,吸吸鼻子,扒着霍琮的胳膊,小心翼翼地跟他打商量:“哥们,咱们明天还要打仗呢,要不,今晚就早点睡?我那龙床——” 话说到一半,郦黎就猛地闭上了嘴巴,恨不得再抽自己两下。 呸,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吗! “讨厌吗?”霍琮低声问他。 “……什么?” “讨厌我抱你。” 郦黎张了张嘴,心道你在说什么鬼话,正常男性和同性这么黏黏糊糊地抱在一起,那当然只有相看两厌的份。 可话到嘴边,他忽然惊恐地发现,自己的身体好像并不讨厌霍琮的亲近。 ……甚至还有一点点眷恋的感觉。 因为从小到大,他们别说拥抱了,就连一起洗澡也是常事。 可那时候,也没发现这人对自己图谋不轨啊? 中毒了!绝对是中毒了! 郦黎痛苦地揉着太阳穴,霍琮以为他是被风吹得头疼,立刻松手要查看他的情况,被郦黎眼疾手快地一把拦住了。 “别,我没事,”他叹气道,“但是真的,明天就要打仗了,今天晚上你给我来这一出,哥们,你是存心不想让我睡觉啊。” “抱歉,”霍琮的语气愧疚,但他并不后悔向郦黎坦白自己的心意,无论郦黎接受与否,“天亮之后,我就要走了。” 郦黎揉太阳穴的动作顿住了。 对了。 差点忘了,霍琮打完这一仗后,就要回去了。 这一别,他们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 等到了那个时候,天下又是怎样一番风云变幻,他和霍琮二人是不是还能安然无恙,都还是个未知数。 郦黎的心里五味杂陈。 责怪、恼怒和想要逃避的恐慌,糅杂着即将和霍琮分别的依依不舍与担忧,几乎要把他的心绪搅得天翻地覆。 第60章 郦黎低下头,怔怔地看着霍琮环在自己腰间、如铁水浇筑般骨力硬挺的手臂,安静地发了一会儿呆。 但最终,还是留恋占据了上风。 “你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 他哑声问道,心中还存着一丝希望。 “很早。” “难不成上辈子你就……”郦黎说着,忽然倒吸一口凉气,“我还在上学的时候你就盯上我了?高中?还是初中?” 霍琮沉默片刻。 没敢吱声。 “畜生啊!”郦黎痛心疾首,悔不当初。 他以为霍琮对他好,是出于竹马的关心,还天天在心里开玩笑地喊对方爸爸,结果倒好,人家根本是在玩养.成! 郦黎气了半天,又蔫了。 既然霍琮都跟他摊牌了,这个世界又只有他们两个穿越者,他还能怎么样?从此躲着霍琮走吗? 郦黎自己都接受不了。 从上辈子开始,霍琮就是这世上唯一和他同频的那个人,在这个时代,虽然他也认识了一些有识之士,比如陆舫,比如季默,但是…… 他们都不是霍琮。 只有霍琮,才能完全理解他的所思所想。 “我……暂时没法给你回应,”郦黎垂着脑袋,低声说道,“我一直把你当好兄弟,你是我两辈子最好的朋友,我可以把命都交给你。但我不是同性恋,你知道的。” 霍琮攥着缰绳的手微微收紧,但旋即又再度放松。 “嗯。” “你让我好好想想,我不确定什么时候能给你答案,如果我想好了,一定第一时间写信告诉你。” “好。” 霍琮的眼眸深邃温和,粗糙的指腹慢慢拭去郦黎眼角的湿润,偏过头,想要在他的额角落下一个吻,“别哭了,是我不好。” “本来就是你的错!” 郦黎扭头躲开了他的吻。 可能是霍琮一下子又恢复了他熟悉的模样,郦黎压抑许久的情绪顷刻间爆发,他攥紧双拳,骑在马上,连声音都带上了几分崩溃的哭腔: “我把你当朋友,你却只想当我基友!我在这个世界最信任的就是你了,你倒好,居然想睡我!” 穿越到封建时代,成了一名病秧子傀儡皇帝,郦黎差一点就崩溃了,但他坚强地挺住了; 他努力斗倒了权臣,夺回了兵权,马上还要和藩王开战,去各地平叛赈灾,天下人人都指望着他这个皇帝。 郦黎虽然心里很崩溃,但一想到马上就能把这些烂摊子甩给他哥们,过上包吃包住的潇洒生活,还是咬着牙挺住了; 但是现在,他最最信任的哥们,居然跟他告白了! 这谁受得了啊? 郦黎越想越绝望,眼泪控制不住地噼里啪啦掉。 他从小就是泪失禁体质,长大后稍微好了一点,勉强在公众场合能撑住不掉链子,可是霍琮对郦黎来说,不是别人。 “你能不能收回那句话?”郦黎甚至异想天开地想要和霍琮商量,“我可以短暂失忆,咱们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以后就还是好哥们……” 霍琮一字一顿道:“不、行。” “好哥们抱在一起的时候,”他把郦黎往后按了按,平静地说道,“这里可不会硬。” 郦黎:“…………” 哈哈,他一定是在做梦。 不然他哥们什么时候,说话变得这么幽默了? 第028章 第 28 章 霍琮太了解郦黎了。 一看到郦黎震惊到眼泪都忘了掉、一副混乱到不行的表情, 他就知道,现在这小孩的脑袋瓜子里大概已经成了一团稀泥。 还是晃一晃都能听到水声的那种。 让他再瞎琢磨下去的话,还不知道会说出什么不过脑子的话来。 所以霍琮直接打断了郦黎的思绪, 放缓语气道:“时候不早了, 早点回去休息吧。” 好不容易酝酿好的情绪被打断, 郦黎也哭不出来了。 “……好。” 两人沉默地骑着马回到了寝宫外, 沉默地各自洗漱完毕, 沉默……哦不对, 霍琮跟他道了一声晚安。 郦黎安静了一会儿, 出于多年培养的礼貌和教养,也小声回应了。 他们还是睡一张床。 其他宫室中也有可供休息的床榻,但霍琮没问,郦黎也出于某种复杂的、既想要和哥们亲近又害怕过分亲近的心情,没有主动提。 但他明确跟霍琮划清了界限,义正言辞地表示:“你现在已经不是我纯粹的好哥们了,所以咱俩得划清界限, 这床一人一半, 我睡里面,你半夜可不许靠过来, 听到没?” 霍琮默了片刻, 虚心求教:“什么叫纯粹的好哥们?” “意思就是好哥们不会对兄弟产生那种想法!” 郦黎披散着头发跪在床铺上, 啪啪拍打着身旁的褥子, “你非要我讲这么清楚吗?拜托,我现在心里真的很乱!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想不想看到你出现在我面前!说真的咱们这次还不如不见——” 霍琮站在床边,安静地看着他。 郦黎猛地闭上嘴巴。 “对不起, ”他老老实实地低头道歉,“我不该对你说这么过分的话。其实我心里不是这么想的。” “嗯。” 郦黎下意识道完歉, 才发觉自己又不小心服软了,屈服在霍爸爸的淫威之下。 第61章 可是这件事本来就是霍琮不对! 然而木已成舟,积习难改,他愤恨地磨了磨牙,在内心痛斥自己的没出息,自暴自弃地倒在了床上,卷起褥子,自动滚进了床铺最里面。 反正没几个小时就要天亮,凑合一晚得了。 过了十几秒,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后,身旁的床铺微微下陷。 霍琮也上床了。 郦黎默默又把自己裹紧了些。 他本以为自己会失眠一晚上,思考一些诸如人生哲学、道德伦理,和他哥们究竟为什么会对他产生那方面性趣的严肃问题。 没想到,刚躺上床没一会儿,困意便汹涌袭来。 可能是感受到身边熟悉的气息,大脑自动分泌了过量的褪黑素,郦黎虽然努力用意志力抵挡困意,但事与愿违,没过多久,他就很不争气地睡着了。 ……还睡得很香。 春夜过半,风声渐止,万籁俱寂。 殿外落月满庭,殿内熟睡的郦黎翻了个身,靠进了一个滚烫的怀抱。 感受到熟悉的体温,郦黎牌寄居蟹咂了咂嘴,又往自己的新窝里蹭了蹭。 他非常自然地在霍琮怀里找到了舒服的姿势,一只手搭在霍琮紧实的胳膊上,长腿一跨,直接把霍琮当成了自带体温的人形抱枕牢牢抱住。 但潜意识中缺乏安全感的体验,让郦黎就算在睡梦中,五指也紧紧攥住了霍琮的衣襟,半点也不想撒手。 感受到身上莫名多出的重量,霍琮眼皮轻颤,缓缓睁开双眼。 他伸手托了一下郦黎的大腿根,指尖传来的触感柔软而富有弹性,霍琮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微微侧身,伸手把人又揽近了些。 他的手指轻柔地按在郦黎脑后的穴位上,像在抚摸着一件价值连城的至宝,小心翼翼地摩挲着。 少年单薄的身子蜷缩着,露出一段白皙纤瘦的脖颈,披散的乌黑长发如瀑布倾泻了满床,溶溶月色清辉之下,好似仙鹤化形一般,玉质金相,神清骨秀。 然而如今这世上,除了霍琮外,也再无人敢如此放肆地直视天颜。 ——只因为躺在他怀里的,是这天下最尊贵之人。 虽然宫变是郦黎被逼无奈之下的背水一战,但霍琮很清楚,若严弥身死的消息传开,只此一役,便足以引得天下震动。 在世人眼中,这位少年皇帝审时度势,韬光韫玉,以一介傀儡之身,收拢私库,设计除奸;还顺势收复了京城禁军兵权,以祈雨祭祀赢得全城百姓民心,假以时日,定会成就一代明君盛世。 而郦黎在众朝臣心中的形象,恐怕也变成了心智老成、隐忍果决的年轻帝王,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还自带天佑光环。 可霍琮凝神注视着怀中少年那微微张开、形状漂亮的唇瓣,和其中一点若隐若现的粉红舌尖时,满脑子想着的,却都是以下犯上的糟糕念头。 他用力闭了闭眼睛。 ——不可以。 ——至少是现在,今天,暂时不可以。 霍琮放在身侧的手指痉挛地抽动了一下。 最后不得已,他开始在脑海里默背《孙子兵法》。 正当他背到一半时,寂静黑夜里,忽然响起模糊的梦呓声:“等下护士来换药的时候,记得喊我……” 霍琮搂着他的手微微一紧。 过了一会儿,郦黎又哝哝道:“手术……会好的,你别怕……” 虽然嘴上说着安慰的话,他说梦话的时候,眼角却渐渐湿润了,还带着浓重的鼻音。 霍琮微微一怔。 他本以为郦黎已经忘记了那段记忆,还在想着,忘记了也好。 反正也不是多么美好的回忆。 “睡一觉,就好了……不疼……” 霍琮静静望着窗外的婆娑月影,时隔多年,终于有机会,说出了这句上辈子没机会说出的话。 “嗯,一点儿也不疼。” 他低下头,牵着郦黎的手,含住少年的唇,很细致地描摹着饱满的唇形,再缓慢地深入,一点一点地填满。 比触碰一朵盛开的蒲公英还要轻柔。 郦黎微蹙着眉头,似乎是呼吸困难,纤长睫毛颤抖着,渐渐又露出了一副泫然欲泣的可怜神情。 但和之前惹人怜惜的脆弱完全不一样,反倒勾起了霍琮心底潜藏最深的恣睢欲.念。 他用尽了全部的自制力,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霍琮躺在床上,闭目养神了一会儿,耐心等待着下一次天明的到来。 他该离开了。 但在临出门前,他脱下了自己贴身的金丝软甲,放在了床上。 霍琮最后看了一眼床上仍熟睡的郦黎,转身时,还带着些许温存柔和的神情,瞬间恢复了往日的冷肃沉静。 他推开寝宫大门,抬手冲想要禀报的季默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等快步走出一段路后,才沉声问道: “卢弦到哪里了?” 季默回禀道: “目前大军距离京城,已不足十五里。” * 郦黎做了一个噩梦。 梦里他坠入了无边深海,一只巨大的漆黑章鱼慢吞吞地游过来,缠住了他的手脚,还将他紧紧包裹在怀里,像玩具一样用力挤压、揉弄。 他奋力挣扎,想要逃离束缚,却听那章鱼咧开嘴巴,发出了浑厚低沉的声音—— 第62章 它说:兄弟,你好香啊…… 救命啊啊啊啊!! 昨晚的一幕幕像闪电划过脑海,吓得郦黎瞬间从梦中惊醒。 他像触电一样从床上弹坐起来,后背顷刻间被冷汗浸湿。 等反应过来自己梦到了什么之后,郦黎顿时脸色铁青:这都是什么见鬼的噩梦?! 都怪霍琮—— 他下意识朝身旁的位置看去,却只看到了空荡荡的床铺,原本充斥着怒火的心霎时一空。 枕头上放着一件金丝软甲,郦黎抿着唇,伸手摸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上面还残留着一点余温。 “他人呢?” 郦黎抬头问安竹。 “陛下,霍大人天未亮便离开了,”安竹回禀道,“奴婢问他要不要用早膳,但霍大人说不必,临走前只喝了一杯浓茶提神。” “早上空腹喝浓茶伤胃……” 郦黎下意识皱起眉毛。 但等说出口,他又紧紧闭上了嘴巴。 这人昨晚还在把他当块肉惦记,自己倒好,居然还关心起他早饭吃什么了? 郦黎都忍不住想骂自己了——郦黎啊郦黎,你也太没出息了吧! 可他也知道,这么多年亲密相处养成的习惯,绝不是一朝一夕能改得了的。 想到通王的二十万军队,郦黎沉默盯着那件金丝软甲,犹豫了半天,还是伸出了手。 入手的手感凉滑,而且神奇的是,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重,甚至可以称得上轻薄,即使夏天穿,应该也不会多么沉重闷热。 绝对是件宝贝。 可自己又不需要上战场,郦黎有些责怪地想,这种好东西,霍琮为什么不自己留着? 他又仔细观察了一番,发现相比起自己的身材,这件软甲的尺寸有点儿过大了。 ……该不会是霍琮的贴身衣物吧? 郦黎望了一眼安竹,安竹正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门口,他飞快地拿起软甲凑到鼻尖,低头嗅了嗅,仿佛又闻到了昨晚那股令他浑身战栗的气息。 好吧,确实是。 郦黎犹豫了很久,还是把软甲换上了。 就像霍琮了解他一样,郦黎也很清楚霍琮的性格。 霍琮做事,向来干脆利落,丁是丁卯是卯,几乎不会因为感情动摇自己的判断。 如果他给自己留下这件软甲,就说明在霍琮看来,自己将来一定会有用到它的地方。 但是换好后,郦黎总觉得浑身不自在。 可能因为这是霍琮贴身穿过的,他总是情不自禁想起,昨晚他和霍琮骑在马上时,那个突如其来的用力拥抱。 那种就连呼吸心跳都被肆意侵入、几乎要融为一体的感觉,郦黎觉得,自己这辈子大概都忘不掉了。 如果这就是霍琮想要达成的目的,那他已经成功了。 郦黎恨恨地想。 “陛下。”安竹犹豫着出声唤他。 郦黎蹙眉:“朕在想事,不要出声。” “陛下,”安竹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小声提醒,“奴婢只是想说,您软甲穿反了。” 郦黎:“…………” “要不奴婢还是叫宫女来为您更衣……?” “不必了,”郦黎咳嗽一声,重新穿了一遍,“朕不喜欢被人触碰身体。” 他一面更衣一面想,这人真是,明明大军都快兵临城下了,深更半夜的,不谈军事策略、排兵布阵,非要搞什么风花雪月谈情说爱。 战场上刀剑无眼,万一,他是说万一,霍琮受伤了,那他难道也不能开城门替他救治吗? 郦黎有些后悔。 时间宝贵,自己昨晚不应该跟霍琮怄气的。 虽然这方面霍琮懂得比他多多了,他就算操心也没啥用处,但是…… ——等下。 郦黎对着铜镜整理领口的动作一顿。 他目光愣怔地盯着镜中模糊的轮廓,心中却早已掀起了惊涛骇浪。 霍琮该不会是故意挑这个时间,来跟他挑明心意的吧? 就为了让他不要老往坏处想? 一刹那间,郦黎仿佛被打通了七窍。 他越想越觉得,很有可能。 “该死的,又被摆了一道!” 他一拳砸在桌子上,结果把自己给疼得眼皮直跳。 跳的还是右眼。 老话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郦黎本就神经紧绷,昨晚完全是被霍琮告白的事转移了注意力。 但这会儿他反应过来了,捂着右眼,心情一下子坏到了极点。 所以昨晚霍琮究竟是不是认真的? 郦黎控制不住地胡思乱想起来。 脑海里,各种糟糕念头都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 最后他下定了决心,不管霍琮是不是认真的,自己都绝不可能坐视他受伤!和通王这场仗,必须要打赢,而且要赢得轻松、赢得漂亮! 他知道可能有些不像话,但在郦黎心中,至少是目前,霍琮的性命,远比这大景的江山要重要百倍。 他不是大景的圣人,也不是那些朝臣心心念念的明君。 他只是一个想治病救人的医生。 ……仅此而已。 “陛下?” 安竹见他突然拿起放在桌上的佩剑,一副气势汹汹要出门砍人的架势,不禁胆战心惊地出声问道:“您这是……?” 第63章 “备车,”郦黎冷声道,“朕要亲自去城头督军!” 第029章 第 29 章 听到郦黎要出宫, 安竹一怔,忙道:“可是陛下,您还没用膳呢。” “不用, 朕气饱了!” 郦黎恨恨磨牙, 霍琮他怎么就能、怎么就能这么混蛋呢? 从小到大都是这样! 只要是霍琮觉得好的, 他根本不会跟自己商量, 等到把一切都安排妥当之后, 他才会过来跟自己坦白。 但如果他做出了判断, 觉得不坦白对自己更好的话, 以霍琮的性格,郦黎觉得,他完全有可能一辈子都憋在心里。 哪怕知道自己会因此责怪他、记恨他,霍琮也会毫不动摇地去执行。 因为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郦黎经常开玩笑地跟身边朋友说,自己有两个爹: 一个是供他吃穿的亲爹,另一个,是把他人生安排得妥妥当当的霍爸爸。 的确, 霍琮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为他好, 郦黎从不否认这一点。 但问题是,他从没问过自己想不想要! 郦黎沉着脸, 正要迈出寝殿大门, 忽然脚步一顿, “他走的时候, 有没有把弩箭带上?” “带了,”安竹忙不迭地点头,“霍大人看上去挺满意的。” “哼, ”郦黎从鼻子里挤出一道冷哼,嘟囔道, “算他识相。” 安竹低着头,抿嘴偷笑了一声。 郦黎瞪了他一眼:“笑笑笑,你笑什么?都什么时候了,你倒是还能笑得出来!” “是……” 安竹赶紧应下,蔫了吧唧地转身,轻轻拍了自己嘴一巴掌。 明知道霍大人就是陛下的晴雨表,这马上开战了,陛下担心霍大人安危,心情糟糕得要命,非多那个嘴干什么? 你就是该! 郦黎冷着一张脸坐上马车。 安竹本想安排得更妥当一些,但被郦黎拒绝了——什么帝王出行仪仗规格,都快打仗了,还搞这些噱头干什么? 只要不当亡国之君,让他骑驴上街都没事! 但季默似乎有不同的想法。 只是见郦黎坚持,他便没有再劝说,而是从禁军中调拨了十几名好手,又让沈海跟在郦黎身边,确保他的安全万无一失。 一路上,即使隔着车厢,郦黎也能感受到重压下城中紧绷的气氛。 途径一处居民区时,远远传来敲锣打鼓的声音,似乎有人在大声唱诵着经文,但听起来也不太像佛经,倒更像是民间巫婆跳大神。 郦黎听到有人在嘶声力竭地怒吼、哭泣,似乎还有人拿刀斧劈砍物体,哇哇怪叫念着咒语,听上去十分毛骨悚然。 他掀开车帘,闻到空气中弥漫着草木燃烧的气味,有些刺鼻,并不好闻。 郦黎深吸一口气,结果被呛到了,上气不接下气地咳嗽起来。 这是什么鬼东西,闻起来怎么有种卡喉咙的感觉? “陛下,奴婢这就把人赶走!”安竹忙道。 “算了吧,不必了。” 郦黎出来一趟,并不想太过扰民。本来城中百姓就因为战争而忐忑不安,没必要再搞得鸡飞狗跳。 只是出于医生的直觉,他敏锐地发现,这味道似乎有些不太对劲。 但因为隔得距离有些远,他暂时也分辨不出,这究竟是什么植物焚烧过后产生的气味。 于是郦黎以袖掩鼻,皱眉询问道:“那边是何人喧哗?” 安竹禀报:“回陛下的话,这是黄龙教的教徒在开坛做法,祈求上苍保佑。” “黄龙教?” 郦黎的眉毛拧得更紧了。 他还没忘记从前陆舫跟他分析天下局势时,提及景朝国中三大弊病,还特意把黄龙教放在了最后着重强调。 郦黎对封建时代的宗教本就没有好感,至于这个疑似邪.教的黄龙教,那印象就更加糟糕了。 只可惜大敌当前,他暂时没空去管这些糟心事儿。 他暗暗把这个黄龙教记在心底,打算等之后有机会,一定要好好了解一下关于它的情况。 绕过了这条街道,约莫一刻钟后,马车终于来到了城门前。 郦黎下车时,感受着清风拂面,顿时有种神智为之一清的感觉。 “陆舫和穆玄在这里吗?”他问季默。 季默:“穆大人在北门,此处是东面,青城门。陆大人镇守在此,现在应该在角楼之上瞭望敌情,陛下可要我唤他过来?” 郦黎想了想:“不了,朕自己去找他。” 大景皇都共十二座城门,东、西、南、北四面各开三门,与城中主干道相连,城墙外侧还挖有壕沟御敌。 昨日郦黎已经询问过穆玄了,四面城墙之中,唯有东城墙较为平直,且官员家眷多居于此,重兵把守,易守难攻; 其余三面城墙则大多曲折蜿蜒,尤其是南门,去年才刚因为洪水坍塌过一次,目前还有一段没有完全修好。 所以穆玄认为,卢弦会将主力集中在南门。 但霍琮却与他有不同的看法。 霍琮认为,青城门乃是皇城百姓东出南头第一门,毗邻帝都朝会大殿,卢弦既然求速胜,必定会集中兵力,以求最快时间入驻东宫。 然后挟持天子,除掉严弥,以此来彰显自己的实力,震慑其余蠢蠢欲动的藩王。 穆玄对霍琮颇为欣赏,却在这点上不敢苟同,两人几次交涉未果,穆玄执意要将大部分禁军部署在南门,霍琮则将自己带来的人都安顿在了东面。 第64章 说实话,郦黎觉得他俩说得都有道理。 不过他无条件相信他哥们,所以即使穆玄再不满,他也硬是从老爷子手里又挖了八千人过来,驻守在青城门内。 霍琮之所以做出这样的判断,是因为卢弦曾在罗登死后,高兴的当众击掌大笑,说严弥死期将至,手下已无将可用了。 如果卢弦知道郦黎已经提前解决了严弥,现在将禁军兵权掌控在手中的又是穆玄,肯定就不会这么想了。 奈何严弥为了篡位,已经提前封锁了京城。 城中暗哨出不去,外面的探子也进不来,严弥倒台的消息,竟然连着两日都没有走漏半点风声——相当于他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自己给自己挖好了坑躺进去,还来了一次风光大葬。 郦黎一边思索着如何利用信息差,在这次战役中为己方制造优势,一边带着季默和几名护卫,一同来到了东南角楼前。 放哨的士兵虽不认识他和季默,却认识他背后的沈海。 见沈海身为锦衣卫副指挥使的兄长,还在他们这一帮普通士兵平时挤破头都想进的禁军里担任上官,居然甘愿为领头这位一看就年岁不大、容貌俊秀的少年做侍从,且对待另一位眸似鹰隼的男人态度也颇为恭敬,那士兵顿时神情一凛。 他不敢多加盘查,立刻便为他们让开了路。 “沈大人,您是来找陆大人的?”他压低声音问道。 沈海看了郦黎一眼,见陛下没有主动出声,便绷紧下巴,冲那士兵短促地点了点头。 自打他弟弟沈江成了锦衣卫副指挥使,他就被季默调去了禁军,任羽林郎。 沈江跟他说,季指挥使此举,一方面是避免兄弟两人联手,在锦衣卫中势力过大,另一方面,则是出于对禁军的监视考虑。 虽然现在禁军统领换成了穆玄,但季默始终觉得,禁军之中,必须要有一个自己人盯着才放心。 别看沈海心眼子没他弟弟多,但他可一点儿不傻,只是性子比较直而已。他知道自己一介白身能有今天,全靠陛下提拔,所以季指挥使只要不让他背叛陛下,叫他干什么都成。 更别提羽林郎这个位置,是多少人抢破头都抢不来的好差事。 “陆大人可在角楼上面?”沈海问道。 “在是在,但是……” 见那士兵吞吞吐吐,沈海顿时紧皱眉头:“有话就说!扭扭捏捏做什么?” 一行人中,最了解陆舫性格的郦黎却似乎已经明白了什么。 他心道陆舫不会又给他搞出什么幺蛾子了吧,不等那士兵说完,便一撩袍子,一马当先上了角楼。 还没见到人呢,就闻到了好大一股酒味。 郦黎额头青筋一跳,怒道: “陆元善!” “哎,谁叫我——陛下?” 正乐呵呵与身旁人说话的陆舫下意识回头。 在看到身后神情不善的郦黎,他赶紧把人打发走,又整理了一下身上皱巴巴的官服,躬身行礼道:“陛下怎来臣这儿了?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圣主不乘危而徼幸,陛下还是赶紧回宫中吧。” 说完,他就要下角楼喊人来接驾。 “站住!” 郦黎一把拎住他的衣领,把人拽回眼皮子底下,“朕刚来,你就想尽法子要打发我走?想得美!” 陆舫捂着喉咙咳嗽两声,小碎步退后:“臣不敢。” “不敢?朕看你敢得很!” 郦黎死死盯着他:“陆舫,你平日放肆,朕也就容忍了,这次叛军攻城,可是关乎国祚的大事!你竟然敢在角楼上饮酒宿醉?这可是要砍头的死罪!” 尤其是青城门外,还有霍琮的百骑人马,假如战况不妙,他们可就只有入城这一条退路了! 郦黎越想越气—— 陆舫他怎么敢! “军中禁酒,这种最基本的军规,臣还是知晓的。”面对神色阴沉的陛下,陆舫却半点不慌,淡定拱手解释,“但臣并未饮酒。” “……那你身上怎么一股酒味?” 陆舫苦笑:“昨日陛下走后,臣清点军需时,听一匠人提起前朝攻城时,城中曾用过一种名叫‘石脂水’的武器,可燃起大火灼烧敌军,水泼不灭,敌人见之望风而逃,臣听后颇为心动。 “只可惜,后来那城主携城投降后,配方就失传了,只留下只言片语代代相传。” 他双手插袖,叹道:“臣本以为那‘石脂水’是利用酒混合硫磺制成,还想着城中此物甚多,不妨一试,没想到却失败了,还差点把自己给烧着。” 郦黎这才注意到,他的袖子下摆被火烧焦了一片。 这样看来,陆舫大概昨晚一夜都没休息,也没回过家,不然不会连衣服都没换。 想起昨晚自己和霍琮在宫中骑马放纵,再看陆舫眼中备战通宵熬出来的血丝,郦黎不禁有些愧疚。 但不多。 陆舫这边辛苦一点没事,不过青城门可千万不能掉链子。 他哥们可还在城外呢! “你说的那个‘石脂水’,可是猛火油?”郦黎回过神来,追问道,“就是一种黑色,有刺激气味,质地粘稠的液体。” 在现代,它一般被叫做石油。 陆舫一愣:“陛下是说……石漆?臣想起来了,城南确实有一处地方,前不久刚挖出泉水,但流出的却不是水,而是如凝膏肉汁般的黑色肥水,难不成这就是‘石脂水’的主要材料?” 第65章 郦黎眼前一亮:“城中竟然还有此风水宝地?快,趁现在还来得及,赶紧带人去挖!能挖多少挖多少!” 这可是石油啊! 先不说石油矿意味着能源,这次守城之战,若是有了石油,那不就意味着,他们可以用最低的成本制作猛火油了吗? “陛下,”陆舫委婉提醒道,“那处泉眼的发现之处,是在城南的坟地。” 郦黎脸上的笑容一僵。 “这个……就算是挖人家祖坟,有点儿缺德……不过非常时期,当行非常之法,大不了,朕时候再补偿那家人……” 虽然嘴上说着,郦黎心里也有点儿发憷。 他是知道古人对先人祖坟有多看重的,万一他这边开挖,那边官逼民反,可就得不偿失了。 陆舫幽幽补充道:“是严相国的祖坟,去年新迁过来的。” “那还耽搁什么?快去,现在就挖!” 郦黎一秒改口。 第030章 第 30 章 要是别人的祖坟, 郦黎可能还会犹豫。 但严弥的? 多考虑一秒都算他心慈手软! 事不宜迟,郦黎立马让陆舫挑选了一队士兵,带上工具, 把严弥的祖坟给刨了。 挖出来的石油即刻装坛, 送到四面城门的守军处。 《武经总要》中记载的猛火油柜, 几乎就是现代的火焰喷.射.器的雏形, 杀伤力不可小觑。 虽然现在来不及制作机关了, 但只要用布条浸泡在石油中, 内里包裹柴草、石块, 点燃后再往城墙下方丢,也不失是一种成本小、杀伤力高的守城方法。 等把这件事安排妥当后,郦黎转身回看向陆舫。 方才探马来报,卢弦已到了京郊。 麾下大军距离京城不过二里,却原地分军,三路绕道,显然是打着虚虚实实、让京城守军摸不准主力在哪一方的主意。 所以陆舫这会儿, 正眯着一只眼睛, 站在角楼栏杆处,透过一根碧翠竹节眺望远方的情况。 看了一会儿后, 他眉头微蹙, 手指把玩着竹节, 似乎陷入了沉思之中。 陆大人虽然身为文臣, 但战时紧要关头,也换上了一身银亮盔甲,腰板挺直, 敛眉凝思时,倒真有那么几分儒将的味道。 郦黎发现, 马上大军都要兵临城下了,自己的心情居然异常平静,甚至还没昨天霍琮跟他睡一张床时紧张。 不然他也不会注意到这些无关紧要的小细节。 可能是因为,这次打仗根本不需要他操心? 被哥们包养……啊不,是架空的郦黎,决定安心躺平了。 他背着双手,好奇凑到陆舫身旁,问道:“你手里拿的这是什么?望远镜?” 陆舫肩膀一抖,下意识后退了两步:“陛下,您还没走呢?” “大胆!”郦黎瞪了他一眼,顺势把那玩意儿没收了,“什么好东西,给朕也看看。” 陆舫:“…………” “望远镜?” 郦黎将竹筒对准眼睛,惊讶地脱口而出。 陆舫仔细琢磨片刻,眼前一亮。 他拍着栏杆赞叹道:“陛下这名字起得好!这其实是臣自己在家捣鼓出的玩意儿,里面嵌着一枚手工打磨过的水晶片,瞭望远处时,会比肉眼看得更加清晰。” “臣给它起名为‘千里镜’,本想用于我大景军备,但苦于成本过高,无法量产,只能自己保存赏玩了。如今看来,倒不如陛下这名字取得更为恰当。” 还真是望远镜! 只不过因为镶嵌的是人工打磨的水晶片,而非玻璃制成的凹凸透镜,所以在望远时,光线略显不足,看到的画面也不算特别清晰。 郦黎仔细对比了一下,发现视野中景物大概放大了六七倍。 在生产力落后的古代,已经算是很了不得的成就了。 “朕本来想着,以后封你个吏部尚书,为朕选拔考核官员,但总担心以元善你拉仇恨的功力,没上任两月就会被刺客当街刺死,”郦黎感叹道,“现在看来,你就该去工部当个产品经理,大景正需要你这样会说话的人才。” 陆舫:? 虽然没听懂,但他直觉这应该不是什么好话。 他谨慎问道:“陛下,何为吏部,又何为工部?产品经理又是什么?” “朕打算日后在朝中成立吏、户、礼、兵、刑、工六部,分管国家政事,”郦黎权当没听到他后一个问题,径直解释道,“具体的,等这场仗打完后,再详细跟你说道说道。” 陆舫深深看了他一眼。 “陛下心怀乾坤,乃天下之幸,”他也并未追问,只是不咸不淡地夸奖了一句,“但是陛下,您能将这‘望远镜’还给臣了吗?” 自打东西到手之后,郦黎就没放下过。 他一直举着那竹节,朝着青城门外的某个固定方向眺望,陆舫微微眯起眼睛,顺着郦黎视线的方向,隐约看到树林那边,似乎有一小队黑骑在活动。 “陛下?” “嗯嗯,马上,”郦黎嘴上说着,举着望远镜的手却完全没动弹,“朕再看一会儿。” 陆舫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叹了一口气。 他冷不丁问道:“陛下,霍将军可好看?” “好看——等下,你怎么……咳,朕只是在勘察军情!”郦黎眼神闪烁着,表面若无其事地解释,实则耳朵已悄悄红了。 第66章 陆舫挑眉道:“臣只是在夸霍将军风采轩昂,怎么,陛下方才在望远镜里看到的,难道不是穆将军派出城的探马吗?” 郦黎磨了磨牙。 “……是。” “不过话又说回来,”陆舫悠然道,“霍将军年少英杰,有勇有谋,也的确当得陛下看重。此次平叛之后,陛下不如把他招入京城,封他做个荡寇将军,如何?” “这个,”郦黎认真想了想,“还是算了吧。” 虽然也很想让霍琮留在身边,但郦黎并不愿意让他蹚京城这趟浑水。 严弥虽然倒台了,可严党却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还有朝堂上的世家大族,京城内外的地主豪强,各种旧势力盘根错节,他虽然身为皇帝,暂时没了权臣桎梏,却也不得不时刻心怀警惕,看一步走一步。 ——因为他乃一国之君。 ——以天下为局,便只能落子无悔。 在郦黎看来,霍琮更应该在广阔天地尽情闯荡,打拼出自己的一番事业。 就像龙投大海,虎奔高山,而不是困在皇城宫阙的方寸之中,为了自己顾彼忌此,处处受制。 他知道,霍琮也是这么想的。 虽然可能跟他的出发点不太一样。 陆舫的表情有些严肃,“陛下,臣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说。” 郦黎立刻道:“那你还是别……”说了。 但陆舫不等他说完,便抢先开口道:“霍将军此人,乃人中之龙,绝非屈居人下之辈!” “臣虽不知陛下和霍将军关系如何,但想必是信任有加,否则也不会在这紧要关头,召他回京救驾——” 郦黎很想说,霍琮可不是他召回来的。 但他还是耐下心来,准备先听听陆舫怎么说。 其实郦黎已经猜到了,陆舫想说的,无非就是让他提防霍琮,尽量把人放在身边,不要养虎为患的那一套说辞。 从表面来讲,陆舫担心的并没错。 只是他不了解两件事:第一,自己对权势并不感兴趣;第二,就是他和霍琮二人,是从现代穿越到这里的。 想到这里,郦黎莫名有些自豪,和一丝隐秘的欢喜—— 他和霍琮,一起保守着这世上最大的一个秘密。 就是他们共同的过去。 然后放松下来的郦黎,就猝不及防地听陆舫说道: “臣年少时,曾与一位算命先生学过两年相面之术。霍将军的面相非常古怪,臣着实看不破,也可能是臣学艺不精——他既有野心勃勃的枭雄之相,又有几分窃幸乘宠、霍乱帝心的魅主之相。” “可这种牝鸡司晨的相貌,一般只出现在身居后位的女子身上。” “臣活了几十年,走南闯北,阅人无数,还从未见过如此矛盾的面相,真是奇也怪哉!” 郦黎:“…………” “陛下,您怎么了?” 陆舫注意到郦黎突然脸色发青,不由得疑惑道:“臣说这些,只是想告诉陛下,霍将军并非庸碌之辈。” “无论日后天下局势如何变化,今日他愿意来救驾,便称得上一句竭忠尽节。即使陛下想要将其外放,也需要好好安抚嘉奖,否则便会寒了天下忠义之士的心。” 郦黎沉默许久,才恍惚着回答道: “朕知道了。” 窃幸乘宠、霍乱帝心…… 还有,牝鸡司晨…… 想起昨晚霍琮跟他坦白心意的过程,郦黎顿时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 “陆爱卿,”他上前一步,恳切地抓住了陆舫的手,“那你快帮朕看看,朕的面相如何?有没有断……”临到嘴边,他费了好大劲才把“断袖”二字咽下肚,改口道,“有没有断子绝孙的征兆?” 快说没有!你快说啊! 郦黎盯着陆舫的眼神,炽热得就差冒出火星子了。 陆舫有些为难:“这个,陛下身为真龙天子,命格已是贵不可言,就凭臣这点不入流的相面本事,着实没法为陛下勘看啊。” 他思索片刻,提议道:“不如陛下去问问李道长?昨日他当着全城百姓的面祈雨成功,现在民间已经管他叫做‘李神仙’了,想来是有几分真本事的。” 郦黎神情僵硬。 他心道李臻有几斤几两,别人不清楚,自己还能不知道吗? “而且陛下尚未及冠,怎么就开始担忧子嗣问题了?”陆舫探究地询问道,“若陛下是忧心后宫数年无所出,不如等过段时间大选秀女,广开后宫?” 郦黎干笑一声:“朕不是这个意思。” 他要是敢选秀女,郦黎敢保证,哪怕在边疆打仗,收到消息后,当晚霍琮就能披星戴月赶到他床边! 到时候叫爸爸都来不及! 所以,到底该怎么办? 郦黎突然惊恐地发现,自己好像陷入了一个死局—— 如果拒绝霍琮,等霍琮率军进京,自己还是得乖乖听对方的,要是悲惨一点,说不准还得自己洗干净了,被安竹扛到龙床上侍寝; 如果答应的话…… 一想到和记忆里模糊的尺寸,和昨晚霍琮表面平静如水、内在火热滚烫的那啥,郦黎脸都白了。 他立马在心中否决了这个念头——不行,绝对不行! 其实郦黎的脑海里还有一个选项一闪而过。 第67章 那就是和霍琮彻底决裂。 但这个选择,比第二条还让郦黎难以接受。 别说决裂了,哪怕从此和霍琮成为陌路人,光是想想那种情形,他就觉得心脏一抽一抽地疼。 “看来陛下和霍将军关系确实不一般,”陆舫意味深长地感叹了一声,转身望向角楼外,“若是此战能胜,霍将军的大名,应该也能传遍天下了吧。” 正午日头正盛。 远处地平线上,隐隐有飞沙扬砾,烟土腾天。 听到号角声,郦黎猛地抬头。 ——卢弦来了! 这还是他第一次在现实中见到几十万大军出征,密密麻麻的士兵、骑兵队伍朝着青城门的方向进发,喧嚣阵阵,杀气冲天。 这种浩大阵仗,和书中轻飘飘带过的一句话,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传令下去,全军戒备,”陆舫倒是显得十分淡定,除了眼神稍稍凌厉了些,和平日的神态举止并无太多区别,“还有,派人去通知穆大人,让他速速带兵过来支援。” 被霍琮猜中了。 卢弦的确打着速战速决的主意,所以命手下将领佯攻南面,却把精锐兵力全都集中在了青城门。 远远望见城墙的影子,骑在马上的卢弦大喜,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入驻京城、大权在握的美好未来。 但狂喜之中,还夹杂着滔天的怒火。 无他,这一路上,实在太憋屈了! 在出函谷关前,一切都还很顺利。 除了昆世小儿趁他不在家暗搓搓搞事外,卢弦始终踌躇满志,觉得自己此次定能勤王成功,名垂青史。 然而等出了函谷关,老天爷就开始跟他们作对了。 先是一只八哥飞到军营驻扎地,嘎嘎叫着“卢贼要死啦,卢贼要死啦”,在营地上空不断盘旋,引得下方众军士好一阵喧哗。 卢弦一把抢过身边侍卫的长弓,掀起军帐,准备把这聒噪死鸟一箭射死。 ……可惜射偏了。 还叫那只鸟好生嘲笑一通,悠闲自得地拍拍翅膀,飞走了。 等到晚上烧火做饭时,又有厨子从河里打捞上一条大鱼,腹中藏着一条丝绢,上面写着一句话——“大景兴,卢贼亡”。 下属战战兢兢地禀报上来时,军中已经传遍了。 卢弦当时正在吃饭。 听到禀报后,他气得当场把碗摔了,还差点犯了头风病。 他知道,这肯定是有人搞鬼,为的就是动摇军心。 至于背后主使是谁? 那还用问吗! 为了稳定军心,他一剑砍断桌角,怒喝道: “严弥老贼,我卢弦和你不共戴天!” 如果说这些都只是小打小闹,那最后一天发生的事情,痛苦得简直让卢弦不想再去回忆。 先是后方传来粮草被袭的消息,还好,损失不大,还够大军勉强吃上几天的; 紧接着就是他的外室小产了,据说是外出踏青时,在街上被一西北大汉纵马惊吓导致——不用问,肯定是昆世那王八蛋干的好事; 再然后,就是半夜三更,军营中突然传来阵阵惊叫声。 卢弦还以为是有人袭营,赶紧披甲上阵准备迎敌。 起来却发现,竟然是一群饿红了眼的老鼠,大半夜的钻进营帐,饥不择食地啃他麾下士兵们的屁股! 一群杀人不眨眼的汉子,竟然被几百只吱吱叫的耗子吓得上蹿下跳! 这他妈简直是活见了鬼!! 整整一夜,卢弦就没合过眼。 他打了一辈子仗,行军路上,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多花样百出的状况。 卢弦不知道这些毒蛇虫蚁、臭虫耗子都是从哪儿来的,以及,究竟是多么无耻且没有下限的人,能想出这样恶毒至极的疲军之策。 但思来想去,果然,肯定还是严弥那老贼在背后捣鬼。 虽然被折腾得心力憔悴,但卢弦内心的怒气格,却在一次次的兵荒马乱后,彻底达到了峰值。 望着前方仿佛近在咫尺的城墙,卢弦拔剑指天,当众发下毒誓: “诸位,随我进京!” “老子今天,定要刨了那严贼的祖坟!叫他死无葬身之所!!” 第031章 第 31 章 在卢弦发起冲锋的同时, 陆舫也派人在城头上喊话: “卢弦!严弥已死,你无诏进京,是打算谋逆叛乱吗?!” 卢弦闻言只是冷笑, 冲左右嘲讽道:“严弥着厮, 死到临头终于知道慌了, 居然连这种低劣谎话都说得出来, 简直可笑至极!” “给我继续攻城!狠狠地打!!” 陆舫也没指望能靠嘴炮说服卢弦, 见状, 便让士兵们紧闭城门, 做好打守城战的准备。 “陛下,战场刀枪无眼,还请您先随我回宫吧。”季默劝说道。 兴许是怕郦黎不愿意,他顿了顿,又补充道:“霍将军临走前,特意嘱咐过属下,让您一定把他留给您的软甲穿上, 以防万一。” 郦黎下意识摸了一下胸口的位置, 说:“朕穿了。” “那陛下现在就……” 他抬头,理直气壮道:“但朕不想回去。” 季默一噎。 “陛下, ”陆舫难得跟季默站在同一条战线上, 委婉劝说道, “现在不是任性的时候。” “一旦战况紧急, 就算是臣也得亲自上城头拼杀,陛下这边万一有什么闪失,臣就算有九个脑袋, 那是也担待不起的。” 第68章 “朕这次来是微服出行,”郦黎坚持道, 他是临出宫前才突然改了主意的,就是担心太过显眼,“身边还有季指挥使和沈海,以及其他锦衣卫保护,只要不是敌军打进来,朕都不会有事的。” 接下来,无论季默如何苦劝,他都始终不曾松口。 陆舫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问道:“陛下可是担心霍将军,所以才执意要留在角楼上观战?” 被说中了心事,郦黎心里一咯噔,表面却依旧不动声色。 “朕自然担心霍将军,”他义正言辞道,“还有穆将军,以及守城的兵士们,朕也都心甚忧之——圣人都说了,为君者要爱民如子,自然也要爱兵如子。朕这么做,有何不对吗?” 陆舫眉毛狠狠一跳。 堂堂天子为了不回宫,竟然在这儿跟他耍起无赖了! 他拿郦黎没办法,只能转头叮嘱季默和沈海:“照顾好陛下,我去去就回。” “陆大人自便。” 季默和沈海自觉为他让出一条道路。 郦黎则留在了角楼上,继续拿着望远镜观察战况。 也就在他和陆舫争执的这片刻功夫,卢弦的先锋军已经架起了云梯。 然而自古以来,先登、斩将、夺旗、陷阵,先登之所以被誉为四大军功之首,正是因为其恐怖的死亡率,和堪称噩梦级别的难度—— 要知道,陆舫一晚没合眼,可不仅仅只是为了琢磨所谓的“石脂水”。 守将一声令下,一波波箭雨从天而降,打断了卢军第一波攻势。 各种滚木、石块和烧得滚烫的金汁,随着城墙内外震天的喊杀声,被守城士兵从高处向下抛落。 但卢军也并未气馁,在继续顽强攻城的同时,后方队伍也开始变阵,似乎是打算架设投石机,在城墙上轰出缺口后,再派骑兵攻城。 “不能让他们把投石机架起来!”郦黎听到有将领在怒吼,“弩箭手准备——” 一刻钟尚未过去,城墙根下,便已经堆满了尸体。 头一次亲眼见证古代战场的惨烈,郦黎的脸色惨白,视线拼命在一片混乱的战场上逡巡着,希望能找到那抹熟悉的身影。 ——霍琮在哪儿? 轰隆几声巨响,激起漫天烟尘。 卢军刚架好的两架云梯,终于在城头守军的齐心协力下,被彻底摧毁、坍塌。 但卢弦也没打算第一波攻势就能奏效。 这毕竟是大景皇城,几百年的不断加固,城墙之高耸坚固,攻克难度自然不是普通城池可比的。 “传令下去,”卢弦大声道,“先登者,封千户,赏万金!” “是!” 指挥身处中军,自然高枕无忧。卢弦望着那仿佛唾手可得的皇城,心中激昂澎湃,正要下令让投石机加快速度搭建,突然左翼传来一阵混乱喊声。 他扭头望去,却震惊地看到一支身披漆黑甲胄的重骑兵,如刀锋般插.入他的军阵之中,一路直逼中军而来! 这是打哪儿来的援军? 卢弦惊疑不定地望着那个方向,询问左右,却发现根本无人认识领头的那位年轻将领。 他帐下一名偏将自告奋勇要去迎敌,刚打了个照面,就被那年轻将领身边的一名壮汉怒喝一声,冲上来一记斧头横劈下马,周围士兵纷纷吓破了胆,忙不迭弃甲而逃。 “不许逃!违者斩立决!” 督战队的首领在后方破口大骂,挥舞着荆棘长鞭,把这群刚刚招募来的民兵像牛羊一样往前驱赶。 但他们也不敢和这支突然冒出来的骑兵硬碰硬—— 这可是重骑兵啊! 这些人身上的甲胄,几乎能换做同等体积的黄金! 更何况还有骁勇战马、精良武器、训练军费,加起来绝对是一个天文数字。 哪怕是京城最富裕的世家大族,恐怕也养不起这样一支精锐吧?除非是皇室,才有可能供养得起…… 而且能训练出一支如此令行禁止、机动性极强的重骑兵,他们的指挥官,也绝对是一名当世名将! 卢弦实在不愿相信,严弥能有这样的实力。 他手下最能打的大将罗登,不是早就惨死在狱中了吗? “不要慌!”他勒马朝众人喊道,“睁大你们的眼睛仔细看看,这些骑兵不过百人,绝无可能胜过我们的二十万大军!” “摆盾,变长蛇阵,给我围住他们!” 郦黎在角楼上看得心急如焚。 霍琮的奇袭大大缓解了城门处的压力,为了保卫中军,卢弦的先锋部队已经有不少开始回援,攻城的态势也没有之前那么激烈了。 但取而代之的,是霍琮那边的压力倍增。 “陛下,臣……” 陆舫气喘吁吁地爬上角楼,正要向郦黎汇报军情,就被郦黎一把抓住了衣襟,粗暴问道:“穆玄人呢?赶紧让他过来支援!” “穆将军说,他暂时赶不过来了。” “为什么?” “因为南门坍塌,本就易攻难守,”陆舫冷静地说道,“城中还发生了一起里应外合的叛乱,穆将军刚刚派人镇压完毕——他差人过来,问我陛下可还安好,我说陛下无事,让他安心呆在南面守城便是。” “陆元善!” 郦黎死死瞪着他,眼睛霎时红了。 他飞快地瞥了一眼下方,长蛇阵即将成形,如果霍琮和他的手下骑兵被淹没在数万人的茫茫军阵之中…… 第69章 难道真的要让他亲眼看着霍琮死在乱军之中吗?! “陛下。” 或许是因为通宵奋战,或许也是因为其他什么原因,陆舫的声音也变得沙哑十足,“臣一直想问您一个问题……” “对于您来说,究竟是赢得这场卫国之战更重要,还是霍将军的性命更重要?” 郦黎的眼神逐渐冷了下来。 “陆元善,”他的神情前所未有地冷酷,比任何时候都要像一位真正的帝王,“谁给你的胆子,来质问朕?” 陆舫静静与郦黎对视片刻,闭了闭眼睛,主动退后数步,躬身行礼,“臣一时妄言,恳请陛下赎罪。” 虽然嘴上认错,但他的唇边却勾起了一抹弧度。 郦黎盯着他,突然觉得陆舫这张俊脸自带磁力。 ——比较吸引他的拳头。 “既然如此,”陆舫淡定道,“那便开城门,让霍将军进城吧。若是他手下骑兵拼死相保,应该能顺利进城。” “不行。” 郦黎忽然说道。 陆舫眨了眨眼睛,讶异道:“陛下不救人了?” “救,”郦黎咬牙道,“但是,不能开城门。” 陆舫都被他搞迷糊了:“不开城门,怎么救人?” 我也想知道! 郦黎一拳砸在角楼的栏杆上,浑身紧绷,因为忍耐和怒火,脖颈上道道青筋暴起。 “你方才那个二选一的问题,”他声调压抑道,“朕没法回答你。” 因为他是个玩游戏次次只能抽中保底的人。 “——但我也是个贪心的人,”郦黎喃喃道,“成年人的选择,自然是全部都要!” 他一甩衣袖,霍然转身: “沈海,去把朕马车里的东西拿过来!” 与此同时。 “报——” “我军后方突然出现了一支轻骑!数量大概有……” “有多少?”卢弦怒吼道,“快说!” “起……起码有上万人!” 卢弦目眦欲裂,还不等他反应过来,偏将便大呼着挡在他身前:“殿下快走!那玄甲重骑突破军阵朝咱们来了!” “什么?” 匆忙之间,卢弦来不及思考,匆匆被一群下属簇拥着转移。 但在离开前,他鬼使神差地,扭头朝身后看了一眼。 ——正对上一双犹如幽冥鬼神般冷厉的眼眸。 相隔数十米,隔着茫茫人海,那名身披玄甲的年轻将领,朝他举起了弩箭。 “殿下——!!” “主公中箭了!快撤退!!” 郦黎不顾其他人劝阻,执意亲自爬上城墙时,正好看到下方卢弦军阵乱成一团的画面。 他大喜,立刻从沈海手中接过科学院自制的简易版扩音器,冲着城墙下方大喊道: “下面的人,都给朕听着——” “投降不杀,包吃包住,待遇从优——” 季默从鼻腔里挤出一道气音,换来了身旁陆舫见鬼一样的表情:“季指挥使,你方才是笑了吗?” 季默冷冷抱臂:“没有。” 陆舫:“…………” 但郦黎还在继续着他的劝降大业,他苦口婆心地喊道:“卢弦起兵谋反,大逆不道,但朕知道,你们都是被迫的!所以不要再执迷不悟了,放下武器,你们的妻儿老小,还在家里等着你们呢!” “为反贼卖命,换来的是什么?反贼赢了,他加官进爵,你们流血流汗;反贼输了,还要连累你们一起死!” “所以姓卢的,他根本就是在跟你们画饼!” “一个臭不要脸的老东西,都快六十了,还在娶第九房小老婆!你们呢,你们有老婆吗?” 底下的士兵们:“…………”扎心了陛下。 被副将抗在马上、一路狼狈逃亡的卢弦也全都听在了耳中。 他本就因中箭而奄奄一息,这下好了,差点一口老血吐出来! “臣……一腔赤血丹青……”他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脸色青红交加,“陛下怎能,怎能如此看我!” “殿下,快别说话了!” 副将几欲落泪:“陛下是被严弥蛊惑了啊!” 他话音刚落,远远又听到郦黎的声音传来: “朕已将严弥抄家下狱,不日便会将其定罪!此前三番两次去信,卢贼都不予理睬,仍执意起兵谋反,下面那位将军,不管你是谁,朕允诺你!若是能击退卢贼大军,朕即刻便封你做大都督!” 副将:“…………” “咳咳!咳……” 卢弦这回是真的吐血了。 但郦黎觉得这还不够,远远不够。 他哥们值得最好的! 不管他想当丞相还是大将军,郦黎都完全没有意见,甚至还乐见其成——当然,皇后就算了哈。 所以他又补充了一句: “正好,徐州牧这位置朕看着不错,你也一并领了吧!” 听说陛下在青城门、匆匆赶来的诸位大臣们:?! 大都督就算了,大不了将来找个由头参他一本,赶到地方便是。反正陛下也不会允许一个毛头小子真的平步青云,一朝成为大景全军统帅。 但徐州牧这么好的肥差……不是,是如此重要的官职,陛下怎能说给就给? “陛下三思啊!” 当即就有人反对了。 第70章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臣跪地道:“陛下,此人还不知道底细,就算救驾有功,也不过是匹夫之勇罢了,为君效死,这是做臣子的本分!怎能轻易允诺徐州牧一职?老臣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他身边不少利益相关的朝臣,也都接二连三地跪下了。 这几人一唱一和,老泪纵横,一副十足忧国忧民的模样。 明曰恳请,实则逼挟。 可惜,郦黎不吃他们这一套。 “这位……”他微不可查地卡壳了一下,陆舫非常有眼色地上前递话,于是郦黎继续和颜悦色地问道:“这位老人家,是大司农对吧?” 那老臣道:“正是。” “既然你也说了,为君效死,是做臣子的本分,”郦黎瞬间变色,“那你、你、你,”他用手指一一点过在场跪地的大臣们,喝问道,“为何还不出城,为朕效死?怎么,你们不是大景的臣子吗!” 大司农慌忙抬头解释道:“陛下,臣是大司农啊!主管国家财政户籍事宜,况且臣都六十了……” “六十?六十怎么了,六十正是拼搏的时候!” 郦黎满嘴胡言乱语,“再说了,穆将军不也差不多的年纪吗?你瞧瞧人家,得了风湿,照样上马杀敌,下马监军,再瞧瞧你这个没出息的样子!可别说话了,朕都替你害臊!朕看你这六十年,都活到狗肚子里去了!” 大司农一张脸被他说得红中带紫,紫中带青,精彩纷呈,跟开了染坊似的。 他抖着嘴唇,浑身发颤,硬是半天憋不出一句囫囵话来。 “朕知道你们心里在想,朕这番道理简直荒谬至极,”郦黎忽然朝他们冷笑一声,“但朕方才说的,可都是心里话。” 他一指下方狼烟袅袅的战场,质问道: “你们自己看看,好好看看!若是没有那位将军,如今这战况,会是如今这副局面吗?你们还能有那份闲心,在这城头上跟朕掰扯什么徐州牧的人选吗?” 众臣默然无言。 但郦黎却没打算放过他们: “真到了城破的那天,什么大司农大鸿胪大炊饼的,统统都得洗干净脖子等着!一个严弥还不够你们受的,是吧?还是说被虐出瘾来了,一天屁股不被打板子心里就难受?” “陛下!” 有人忍不住了,刚想开口打断,但郦黎比他嗓门更大: “你还好意思叫我陛下!朕看你们这样子,倒像是全然不把朕这个陛下放在眼里!” “卢玄二十万大军围城,朕马上都要亡国了,不见你们出来冒头;现在朕想知恩图报,封救命恩人当个徐州牧,你们倒好,一个个跳的比谁都高!要不然这陛下换你来当吧,来来来!!” 说着,郦黎就要把那人从臣子堆里拽出来。 那大臣被吓得脸色惨白,当即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咚咚咚地拼命磕头:“臣知错了,求陛下宽恕……” 郦黎这才放过他。 被他这么一闹,所有大臣都不敢出声了,也就默认了这个徐州牧将由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将担任——尽管他们还不知道霍琮已经是彭城太守,不过就算知道了,估计也还是会如此认为。 郦黎才不管他们心里怎么想,爽不爽。 ——反正他是爽了。 他这边说完,下面仗还没打完呢,就开始让人在城头拟旨了。 “就写,朕看huo……咳,朕看这位年轻将军神勇无敌,威武忠义,特封其为兵马大都督,兼领徐州牧,”郦黎叮嘱道,“反正记得多夸两句,字写好看点儿!” 负责拟旨的官员一面奋笔疾书,一面擦了擦额头的冷汗。 待圣旨写好,郦黎心满意足的转头,就看到陆舫正在用一种很奇特的眼神看着他。 郦黎眉心一跳,问道:“元善啊,你看朕做什么?” 陆舫:“臣在看相。” 郦黎疑惑道:“你不是说,不能给真龙天子看相吗?” “臣是说过,”陆舫委婉道,“只是臣突然发现,给陛下看相,根本不需要用上什么相面的学问。” 说完,他不顾郦黎愈发疑惑的眼神,含笑不语,将视线投向城墙外的战场。 卢弦军队已然溃不成军,至于卢弦本人,则由几名副将拼死护送撤离,生死不知。 而万众瞩目之中,霍琮翻身下马。 阳光照耀在染血的甲胄上,他一步一步踩着尸体和鲜血,来到城墙之下,仰起头,遥遥望向了郦黎的方向。 “臣霍琮,”他单膝跪地,身后一排玄甲重骑紧跟其后,齐刷刷垂首行礼,“——参见陛下!” 第032章 第 32 章 郦黎也没想到霍琮会给他来这一出。 虽然他确实, 咳,心里暗爽了一下。 但是让好哥们当众给他下跪,这个还是算了吧, 折寿。 郦黎诚惶诚恐道:“爱卿快快平身!抬起头来, 叫朕看看你的模样。” 霍琮依言起身。 隔着数米高的城墙, 郦黎仔仔细细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没发现霍琮身上有什么伤口, 顿时暗暗松了一口气。 “他说他叫霍琮?难不成, 是那个新任的彭城太守?” “没错, 就是严弥提拔的那位……” “彭城太守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在听到身后隐隐传来的议论声,郦黎自豪地勾起唇——他哥们就是牛逼! 第71章 等听到“严弥提拔”这四个字的时候,他脸上的笑容又瞬间消失了。 什么叫严弥提拔?明明是霍琮自己干的出色! 而且下圣旨的人是他!是他提拔的才对! “咳咳,”郦黎重重咳嗽了两声,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重新集中回他和霍琮的对话身上,“霍将军一路赶来辛苦,这次多亏了你和你手下的兵士, 解了京城之困。你可有什么想要的?不妨进城说话。” 快答应吧! 但霍琮就像是没察觉到郦黎期盼的眼神一样, 只是平静拱手道:“陛下受惊了,卢弦应尚未跑远, 臣先去替陛下捉拿贼寇, 稍后再叙不迟。” 说完他便翻身上马, “吁——”了一声, 勒转马头,朝身边骑兵喝道:“诸位,随我上马杀敌!” “是!” 城墙上一众朝臣面色都不太好。 还有人趁机给郦黎上眼药:“陛下, 此人实在太过狂妄了!竟然敢把您和诸位大臣晾在一边,说严重点, 这就是违抗圣意……” “怎么,卢弦跑了,你替朕捉回来吗?” 郦黎斜眼瞥他:“还圣意,你好像比朕还清楚什么叫圣意啊。” 那人立马闭上嘴巴,战战兢兢不敢吱声了。 现在是个人都能看出来,陛下对这位年轻的霍将军十分看重,甚至到了颇为宠幸的程度。 但鬼知道为啥才见了一面,陛下的魂就被对方勾走了。 有人在内心腹诽,陛下这副模样,简直就跟,就跟一见钟情了似的! “陛下!” 穆玄带着人马姗姗来迟,郦黎本还对他有些不满,但看这位老人家骑着马风扑尘尘赶来,一脸焦急地张望,剑上还犹带血腥,也不禁轻叹一声,把到嘴边的责备咽了下去。 “穆将军辛苦了,”他下了城墙,亲自把人扶下马,“南门战况如何?卢弦退兵了吗?” 穆玄受宠若惊。 但身为武将他并不善言辞,只用力抱拳,闷声道:“回陛下,老臣幸不辱命!” “好!” 郦黎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肩:“穆将军,朕记你大功一件!” “陛下,臣有愧,”穆玄愧疚反省道,“昨晚臣一意孤行,要把禁军主力安排在南面,悔不该没听小霍——嘶!” 借着身形遮挡,郦黎微笑着在他手背上用力掐了一把,大声道:“正好,穆将军!来,随朕一起上城墙去,看看朕新任命的霍大都督的风采!” 穆玄:? 老人家一脸懵地被郦黎拽上了城墙。 陆舫啧啧摇头,跟在陛下身后,小声跟季默说道:“诸位大臣还老说你我是陛下宠臣,看看,霍将军这才是真正宠臣的待遇啊,咱们两个,都不过是昨日黄花罢了。” 季默冷冷吐出两个字,径直越过了他: “无聊。” 陆舫被他冲得莫名其妙,心道你一个冷宫嫔妃气性还这么大,怪不得霍将军能独得陛下宠爱呢。 至少人家不会冲陛下摆出一张冷冰冰的死人脸。 他哼了一声,一撩袍子,赶紧也跟了上去。 郦黎和一众大臣,在城墙上吹着冷风,等了霍琮足足一个时辰,对方才带着人马姗姗折返。 “陛下,”霍琮在城下回禀道,“臣预料到卢弦溃军后会顺着东南方逃离,已经在半道上设下陷阱埋伏,奈何其副官拼死带着卢弦突围,臣未能擒获卢贼,只收缴兵器甲胄千余件、马匹三百,俘虏叛军共计六千七百余人,均已带到此处,陛下可派人前来清点。” “卢弦跑了?” 早就等到不耐烦的大臣们,闻言个个都紧皱眉头。 碍于陛下在前面,他们不好说什么。 但他们盯着霍琮的目光都十分不善——区区一个凭运气捡了大漏的毛头小子,居然敢让满朝公卿,在城墙上等了他这么久的时间。 最重要的是,还没抓到贼寇! 他们完全忘记了,先前在听说卢弦率二十万大军到来时,多少大臣吓得连夜让家中老小收拾金银细软,准备趁机逃亡;又有多少人一心只惦念着保住官位,想要未战先降。 不过这帮人在见到郦黎之前,就被陆舫和穆玄两人联手拦在了宫外,根本没机会面圣罢了。 郦黎完全没察觉到这帮人心中所想。 只要霍琮平安归来,对他来说,就是最大的幸事。 “霍爱卿,朕知道你已经尽力了,”他说道,“以少敌多,反败为胜,一举击溃卢弦二十万大军……以朕之见,天下英雄,唯使君与穆将军耳!” 郦黎毫不客气地又剽窃了一把曹老板,想必他老人家心胸宽广,一定不会介意的。 霍琮微不可查地勾了一下嘴角。 但一直盯着他表情变化的郦黎立马眼尖地注意到了,他也跟着咧开嘴笑起来,笑得眉眼弯弯,恨不得下一秒就冲到霍琮面前。 果然,这世上只有他哥们能get到他的梗! 陆舫不得不仰头望天,双手交叠放在身前,装作不经意地咳嗽一声,以此来提醒陛下,不要笑得太傻。 这两人还真是…… 一点儿都不避讳其他人啊。 郦黎勉强收敛起笑容,转身对他说道:“朕打算下去见见霍大都督,顺便把圣旨交给他,你也随朕一起吧。” “陛下不可!” 一听到他还要亲手转交圣旨,大臣们终于无法再坐视不理了。 第72章 这样下去还得了? 有陛下如此偏心袒护,这姓霍的,迟早有一天得骑在满朝文武大臣们的头上!如此一来,他岂不成了严弥第二了? “陛下,”就连陆舫也出言劝道,“您是天子,霍将军只是您的臣子,臣知道您对霍将军十分爱重,但也需把握好分寸,否则只会为霍将军招来祸患。” 这么一劝,果然,郦黎开始犹豫了。 “那,要不还是开城门,让他进来领旨吧。”郦黎实在舍不得霍琮就这么离开,他们都还没好好道个别呢,“朕就在这里等他,就不下去了。” 他表面云淡风轻,实则恨恨地在心里记小本本。 等下次沐休的时候,今天把朕拦下来的这群人,有一个算一个,都给朕体验一把调休去! 大臣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虽然心中仍颇有微词,但也都不作声了。 不管怎么说,起码比陛下亲自下去颁旨好。 然而穆玄却似乎有不同的意见:“陛下,老臣认为,您不应该让霍琮进城。” “哦,为何?” 郦黎声音压抑,但看在穆玄刚刚浴血奋战归来的份上,还是耐心听他多解释了一句。 “城中禁军战力已不足三万人,而霍琮手下兵强马壮,重骑兵个个以一当十,”穆玄冷硬道,“陛下就不担心他万一生了反心,趁机挟持您号令群臣?” 郦黎内心腾地升起一股怒火,他刚想冷笑着回怼,突然看到穆玄飞快地朝自己眨了一下眼睛。 ……嗯? 他一下子没回过神来,于是穆玄又添了一把柴火:“况且陛下难道就不好奇,为何他身为彭城太守,手下却有如此精兵强将?必然是狼子野心、所图甚大!” 他说话的声音很大,大到足以让城墙内外的人都听见他们的争执声。 下面不少骑兵面露不忿之色,似乎蠢蠢欲动,但都被霍琮用一个眼神镇压了。 郦黎这下终于反应过来了。 所以说,霍琮其实早就和穆玄商量好了是吧,他幽怨地想。 所以才在昨天反复叮嘱自己不要开城门,就是为了今天把戏做全。 事到如今,郦黎也明白他哥们究竟想做什么了—— 无非就是想要帮他解围、顺便为了之后的招兵买马扩大势力,做个小小的铺垫。 救驾成功,本是天大的功劳,他却能做到克己复礼,不越雷池半步,那么天下人便不会认为他是下一个严弥。 届时,人人都会赞颂他的进退有度、忠义肝胆,而想要在乱世之中立足,打下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塑造一个好名声,绝对是非常重要的前提。 不然为啥刘备当初都惨成那样了,还有一帮人死心塌地地跟着他混? 可是,道理他都懂…… 郦黎站在城墙上,攥紧双拳,遥遥望着霍琮的方向。 夕阳西下,晚风轻轻拂过他的衣角,也吹动了霍琮鬓边的发丝。 在看到城墙上少年微红的眼眶,和那因强忍泪意紧抿的双唇时,霍琮忽然就有种,想要不顾一切策马进城,紧紧将人抱在怀中的冲动。 别走。 恍惚间,他听到了郦黎带着些许颤意的声音。 ……或者带我走吧。 霍琮知道这只是自己的幻觉,但他还是控制不住地上前半步,垂在身侧的手指攥紧成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却感觉不到半分疼痛。 因为胸膛深处的刺骨抽痛已然压倒了一切。 然后他猛地垂下头,左膝重重地砸在了地面上。 “陛下,”他的手掌按在地面上,嗓音低沉干哑,似乎有万千话语想要倾吐,“臣远道而来,自知官职微末,力薄才疏,但臣一心只挂念着陛下安危,无暇考虑其他……” 在沛县治疫时,在秣马厉兵时,在听闻卢弦率二十万大军进京勤王,连夜出发匆匆赶来时,还有…… 霍琮闭了闭眼睛。 在还没听闻,你也来到这个世界的消息时。 “臣尚未告诉陛下,臣的箭头上抹了剧毒,想必此时,那卢弦已然暴毙于半途。”他继续垂着头,紧盯着地面上的砂砾说道,“陛下自可派军收复凉州,昭告天下,反贼已死。” “但不必提起臣的名字。” “臣今日不进城,也不愿受任何封赏,只要陛下安好,臣便,”说到这里时,霍琮的语气也情不自禁地带上了一丝颤意,“臣便死也瞑目了。” “你住口!” 郦黎突然拔高了声音,把身边一干朝臣侍卫全都吓了一跳。 但郦黎顾不上那么多了,他飞快地上前两步,在无数惊心胆战的视线中,狠狠一拍城墙上的石砖,以一种咆哮的姿态俯身命令道:“朕是天子!朕说你是大都督,是徐州牧,那你就是!你给朕好好的活着,不然朕就算你抗旨不遵,阉了你!” 霍琮:“…………” 心上人似乎对他的那里怨念很大。 “朕的旨意,从来没有收回的道理!”郦黎怒视着霍琮,仍有些余怒未消的意思,“给朕抬起头来,接好了!” 霍琮下意识抬头,就见郦黎劈手夺过宣旨太监手中捧着的圣旨,在所有人目瞪口呆的注视下,直接用力扔下了城头。 ——他一把接住了。 “霍琮听旨。”郦黎冷冷道,朝身旁宣旨太监一努嘴,“念,念大声点。” 第73章 他自己则冷酷转身,背对着霍琮。 不行,再多看一眼他好哥们,他就要当场哭出来了qaq 暮色之下,霍琮双膝跪地,听着太监把圣旨的内容磕磕巴巴地背诵了一遍,朝着青城门上那道单薄瘦削的背影深深一叩首,然后缓缓站起身来。 “多谢陛下隆恩,”他说,“臣要去赴任了。” “…………” “臣在徐州上任,会经常给陛下写折子的。” 算你识相。 但郦黎依然冷酷地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头。 他是一个莫得感情的鲨手,从来不会为了分别这种小事掉眼泪。 “陛下切莫沉迷女色,要以国事为重,但也要记得保重龙体。” “知道了!” 郦黎背对着他,恶声恶气地回答。 朕身边哪里有女色,两辈子都阴魂不散的只有男色! “陛下知道就好,”霍琮很淡地笑了一下,“臣走了。” 他翻身上马,朝周围的骑兵打了个手势,留下一地战利品和俘虏,以一种不紧不慢、闲庭信步的姿态,慢慢消失在了黄昏里。 郦黎最终还是忍不住回了头。 日落云霞漫天,两行白鹭掠过萋萋芳草,在晴空之下盘旋。遥远的地平线上,身披玄甲的年轻将军勒马回转,朝他挥了挥手。 “……陆舫。” “哎,臣在呢,”正在神游太虚的陆舫愣了一秒,立刻躬身上前一步,“陛下有何吩咐?” “把后面那些多余的无关人士都赶走,”郦黎咬着下唇,努力睁大眼睛,可惜泪珠子还是止不住地啪塔啪塔往下掉,“朕有恐人症,见不得那么多张脸。” 陆舫:“…………” 第033章 第 33 章 霍琮走了。 郦黎的魂也跟着一起飘走了。 而且只要一想到, 他哥们回去是当老大发家致富,他留在京城是给严弥擦屁股收拾烂摊子,郦黎就气不打一处来。 本来国家财政就已经捉襟见肘了, 这下好了, 一仗打下来, 直接一夜回到大景开国元年! 郦黎沉着脸坐在书房里, 听着大司农算完一笔烂账, 越听越火冒三丈。 国家拿不出钱来赈灾修路, 还增设了那么多苛捐杂税, 百姓活不下去,只能起义造反; 为了镇压起义,严弥又不想掏钱,便让各地州牧自己筹集军费,招募壮丁。 如此一来,岂不是放任地方势力一步步壮大? 这国迟早要完! 郦黎本打算等这场仗打完了,再偷偷拨点经费给他哥们, 暗中接济。 现在倒好, 如果今年下半年国库再没有进账,他就和满朝文武大臣们一起喝西北风去吧! 估计还得写信卖惨, 让他哥们寄点生活费来。 丢人呐, 丢人! 如果穿越古代治理国家, 可以比作是一款难度极高的基建种田类游戏的话, 郦黎现在莫名就有种,自己在和哥们打同一个号练级的感觉。 霍琮虽然可以作为他的外挂,但他这边也不能完全躺平拖后腿啊。 “所以, 朕国库的钱都去哪儿了?” 郦黎躬下身,双手交叉, 心平气和地问战战兢兢跪在地上的大司农。 大司农磕磕绊绊道:“陛下,严相……臣是说,严贼之前过寿,动用国库修缮了相国府,还把自己的祖坟千里迢迢地迁到京城,砍伐深山百年杉木,大修宗祠,还有罗登的侯府,他女儿的嫁妆……” “呯!” 郦黎忍无可忍,一巴掌拍在扶手上。 他骂道:“那老登嫁个女儿,也要从国库里掏钱吗!你是怎么当的大司农?这也能审批通过!?” 大司农差点哭出来:“老臣也不想啊!可是陛下您也知道,严党嚣张跋扈,老臣一把老骨头了,为国捐躯倒没事,可,可老臣全家上下上百口人,还有八十老母要奉养……” 郦黎看着他就觉得心烦。 严弥倒台了,这会儿知道跟他卖惨了?当他是傻子吗? 先帝死后,最有能力的那批大臣已经死在了皇权斗争中,等严弥上台后,又被清洗了一批。 剩下的,要么是他的狗腿子,要么是瞎子哑巴。 要是这大司农真是穆玄那样忍辱负重的人物,倒也就罢了。 但郦黎可还没忘记,这位当初在拍卖会上,这位腆着一张老脸,硬要把自家的翡翠白菜当成真白菜卖给严弥的场景! “大司农也上了年岁了,朕方才看你在城墙上才站了一个时辰,腿脚就有些颤颤巍巍,心中也十分不忍。” 郦黎挥挥手,让安竹给他倒了杯热茶。 他淡淡道:“喝完这杯茶,大司农就回去收拾收拾,带着老母亲衣锦还乡,颐养天年去吧。” 大司农身躯一颤。 “臣……领旨谢恩。” 他深深叩首,“老臣这几日,就去把手头的公务交接,再为陛下举荐几名能继承大司农之位的后生俊杰,拟好名单交给陛下,这是老臣能为陛下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说道后面,大司农哽咽起来,整个人像是瞬间老了十几岁,似乎还真有那么点忠臣的风骨。 可郦黎看着他跪在自己脚边痛哭,心情却出奇的平静。 “后生俊杰?”他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道,“不如现在就跟朕说道说道,这几位俊杰的名字吧,朕也想知道呢。” 第74章 老泪纵横的大司农噎住了。 他悄悄打量着郦黎的神色,见那张年轻脸庞似乎并未动怒,便小心翼翼地报上了几个名字。 都是名满京城的人物,且个个在朝中担任要职。 看似公允,任谁都挑不出什么毛病。 但郦黎只是冷笑一声,把一册锦衣卫抄家搜出来的的账簿,狠狠摔在他眼皮子地下。 “陈家,范家,傅家,世人都说京城有四虎,一严三世家,你举荐得好人才啊!这三家还真是一个都没放过!” “朕看你上了年纪,在严弥手下混也不容易,才给了你一个体面,你很好,马上就要乞骸骨的一把老骨头,当着朕的面,还敢把堂堂国家财政总管的位置,拿出来当人情!好得很!” 郦黎一想到那天拍卖会上,一帮大臣们把他当成傻子忽悠的场景,怒火就控制不住地蹭蹭往上窜。 大司农吓得脸色惨白。 他的视线落在地上摊开的簿子上,忽然像是失了全身力气,一屁股瘫坐在了地上。 ——那上面,写满了陈、范、傅三家与严弥私下里的蝇营狗苟,各种卖官鬻爵,货贿公行,一笔一笔,白纸黑字,根本容不得他否认。 像是一把把尖刺,扎在了大司农赤红的双眼里。 ——因为那上面,也有他的一页。 郦黎按着黄花梨木的扶手,缓缓站起身,最终停在了大司农身边。 大司农的余光瞥见那玄黑的袍角,身体控制不住地开始发抖。 他跌跌撞撞地从地上爬起来,手足并用,跪回了原位,额头紧贴着冰凉的地砖,喉咙里不断发出近乎啜泣的声响。 却再也不敢抬头。 一片寂静中,郦黎偏头望向殿外。 夜幕沉沉,宫中都已经掌上了灯。 但因为方才他下旨说,要节省灯油,所以只有他们所在的御书房前挂上了灯笼,烛火洒下昏黄幽光,将御书房笼罩其中。 今夜无月,也无半点星光,郦黎向外眺望时,连绵的宫阙楼阁都浸没在了茫茫黑夜里。倒春寒的凉意从四面八方袭来,丝丝缕缕地钻入他的骨头,郦黎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 他又想起了昨晚。 朦胧如水的月色下,那个滚烫又令人安心的拥抱,霍琮有力的臂弯从身后绕来,将他牢牢扣在怀中,像是一堵密不透风的墙。 那时他骑在马上,风声呼啸,却一点儿也不觉得冷。 不像现在。 郦黎发誓,自己对好哥们绝对没有那方面的想法。 但是怎么办,他怔怔地想。 一日都还没过半,尚未天明,我就已经开始想你了。 “陛下……” 大司农大概是终于被他的沉默逼到了极限,终于忍不住开口求饶:“老臣一时鬼迷心窍,求您网开一面……这账簿,这账簿上写的,”他像是喘不过来气似的,好半天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若是您执意彻查到底,那朝堂上大半臣子,都得被牵连呐陛下!” “哦?朕倒不知,‘牵连’这个词,何时能用在罪臣身上了。” 郦黎微微侧身,垂眸与他对视,冰冷的眼神中藏着一丝很深的憎恶,“而且朕很好奇,当初严弥滥用酷刑,大兴冤狱的时候,你也像现在这样忠直敢言吗,朕的大司农?” “老臣……” 他心平气和地道:“还是说,你只是觉得朕脾气好,做不出和严弥一样株连九族的事情?” 大司农仰着头,怔怔地望着他。 “答对了,”郦黎冲他笑了笑,“朕确实做不到。” “什么千刀万剐,刺鼻琼面,就连打板子,朕也觉得太血腥了,不够人道。朕心软,见不得人受苦,哪怕是犯人也一样。” “但有个词,”他轻声道,“不知大司农你听过没有,叫做……” 郦黎俯下身,盯着大司农浑浊的双眼,一字一顿道: “——杀人诛心。” 权臣当道,皇权式微,有严弥带的好头,如今满朝公卿都不把他这个皇帝当回事。 即使严弥已死,也有不少人没能扭转原先的观念,在人前对他恭恭敬敬,实则表面一套背后一套,仍然干着欺上瞒下的龌龊勾当。 但没关系,郦黎用眼神对大司农说。 你们改不了的毛病,朕会一点一点帮你们改。 因为,朕有的是时间陪你们耗。 大司农的面容因为恐惧而扭曲,他的瞳孔里倒映着年轻君主温和俊秀的面庞,那修长的眉毛舒展开来,微红的唇瓣勾起上扬,冲他露出一抹纯粹的和善笑容。 但他表情却像是看到了恶鬼一样,下意识大叫一声,咣当倒地,四肢抽搐起来。 “哎呀呀,怎么在朕面前还瘫巴了呢?老人家,平时大鱼大肉吃多了吧,一看就不怎么注重控制血压。” 见状郦黎立刻直起身,从旁边翻出自己的金针,非常熟练地把人按在地上,眼疾手快地往几个关键穴位上扎了几针。 一边扎他还一边絮叨:“都说了,富贵病都是吃出来的,要好好保重身体啊。六七十的年纪,正是退休再就业的好阶段,实在不行去村头当个保洁,给人扫扫厕所,还能锻炼身体呢……” 当晚,被扎成刺猬的大司农被连夜抬出了宫。 “唉。” 郦黎坐在御书房里,收拾好金针,长长叹了口气。 第75章 “陛下,夜深了,您该去歇息了。”安竹心疼地在旁边提醒。 郦黎有气无力道:“可朕睡不着。” “那……可要奴婢找位娘娘来陪您?” 郦黎下意识打了个寒颤,他可还没忘记下午霍琮叮嘱自己的话,虽然自己好像没有必要为对方守身如玉,不过…… 还是算了吧。 在自己找到真爱前,最好不要轻易挑战他哥们的底线。 “不必了,”他干咳一声,“朕说过,这三名妃子年纪太小了,朕喜欢成熟一点的。” 安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成熟一点的,是像霍大人那样的吗? “想什么呢,”郦黎一看他这个表情,心里就莫名不爽,“严弥那边,情况怎么样了?” 安竹回禀道:“太医那边说,严弥已经清醒了,只是脉象十分微弱,虽然用人参片吊着,但估计撑不过七日。” “没事,朕这边人参管够,”郦黎“啪”地一声合上金针套,冷哼道,“严弥可不能早死了。” 他不好过,那严弥也别想好过。 之前在相国府上抓到严弥后,临回宫平叛前,他特意给太医开了个方子。 以严弥如今这个病入膏肓的症状,治好是不可能了,但用猛药吊着一口气,让他亲眼见证自己的下场,那还是没问题的。 “锦衣卫那边,抄家抄完了没?” “没有,”安竹为难道,“陛下,相国府太大了,沈副使说,起码还得要个一两天,才能把东西全部清点完毕。” 郦黎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当初他祈雨时跟百姓说的那些,只不过是九牛一毛。 事实是,沈江带着一百多号人,抄了整整两天两夜,都还没抄完一个相国府,更别提严弥在京城和其他地方置办的别院田庄。 当初他私库里那点宝贝,几个大箱子就全装完了,安竹清点一遍都没花多少时间,但就是这么些财宝,就足够霍琮养出一支神兵天降、攻无不克的重骑兵来。 严弥府上的这些东西,全部统计下来,估计都够国家好几年税收了。 “国之蠹虫,穆玄说的真是一点儿也没错。”他喃喃道。 富者连田阡陌,穷者无立锥之地。 自己竟然真的穿越到了这个时代,还成了全国最大的地主。 郦黎望着桌上摇曳的烛火,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冲动。 他让安竹去休息,但安竹执意要留下陪他,于是郦黎也不勉强,便让他为自己磨墨。 正要提笔写英文时,他的手腕一顿。 等一下。 似乎他和霍琮,现在也不需要加密通话了吧? 不过,中文的信件格式是怎么写的来着? 郦黎也想不起来,干脆就仗着自己此时澎湃的感情,胡写一气: “哥们,见信如唔。没想到吧哈哈!我又给你写信了,在你走的第一天晚上。近来天气还有点冷,你记得骑马的时候多添两件衣服,别冻感冒了,我这边只有半成品青霉素,可没有中成药寄给你。” “不知道你现在到哪里了,古代交通不便,走山路的时候务必要小心,尤其是下雨天。当初除了军事频道以外,你不是最爱看修驴蹄子的视频了嘛,可以照着给马搞一个马蹄铁,反正原理是一样的。” 他写完两段,自己又看了一遍,眉头紧锁。 当初写英文的时候不觉得,这一换成汉字,丑陋程度就直线上升,歪七扭八,看得人眼疼。 ……算了不管了,情谊最重要! “今晚跟一个老头子聊天,一不小心把人聊抽抽了,我寻思我也妹说啥啊,不都是他自己干出来的事儿嘛,被我戳穿了之后就恼羞成怒了,还用法不责众这一套来威胁我……呵呵,当你小爷我是被吓大的?” “总之,人是被我救回来了,当初贪的东西,我现在要让他们原封不动地吐回来。” “季默跟我说,京城这三个世家,虽然单个拎出来没有严党势力强,但是很喜欢抱团,祖上都有联姻,所以就连严弥从前也只是拉拢,没办法彻底铲除。也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到,祝我好运吧!” 郦黎并没有写太多。 他还有点儿逃避心理,一方面想要亲近霍琮,另一方面又在心里时刻提醒自己的直男身份,宁死不弯。 在吹干墨迹后,郦黎便匆匆把信折叠起来交给安竹,让他明日带出宫去,顺便看看若雪先生那边有没有什么话带给他。 之前他在城门处帮了一次沈江,郦黎虽然从未见过那位若雪先生,但也记下了这份恩情。 沈江和沈海,是在他一无所有、最为不堪的时候,最先愿意提着脑袋追随他的两个人。 郦黎想,就算霍琮没有和他一起穿来,为了身边这些人,他或许也会慢慢从低迷中走出来,决定和严弥背水一战。 但现在不一样了。 有了霍琮在他身后,他甚至敢和这个时代宣战。 “通知下去,”郦黎头也不抬地说道,“明日早朝,除了瘫痪在家动弹不得的,所有人都得来。” “——朕要亲政。” 第034章 第 34 章 早朝进宫前的那条路, 一向是京城八卦情报的集散地。 陆舫如今已是今非昔比,虽然还没升官,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 作为陛下身边的红人, 此子将来必定前途不可限量。 第76章 大臣们多的是想要与之结交的, 陆舫刚一下马车, 不少人就围在了他身边, 试图通过攀谈打探陛下接下来的动作。 陆舫的哈欠一下子被打断。 他本就是懒散不求上进的人, 一下子应付这么多人, 头都大了,没一会儿就被问得烦不胜烦,恨不得足下生风飞进宫里。 他假笑着朝众人拱手:“陛下昨日只单独召见了大司农,各位大人不妨去问问他?” 可大家环顾四周,却没发现大司农的身影。 这就奇怪了。 陛下可是特意挨家挨户派小黄门来通知了,今日是他亲政后的第一次早朝,话里话外的意思, 就是如果不来的话, 你们自个儿看着办吧。 “听说大司农昨夜突发急症,”有住得近的大臣在和同僚窃窃私语, “就在今早还有人看到, 太医令的人拎着药箱急匆匆进他府邸呢。” “不会真出什么事了吧?” “唉, 大司农也上了年纪了, 不好说啊。” 趁着朝臣们讨论的空隙,陆舫重重咳嗽一声,十分做作地“哎呀”了一声, 三步并两步地钻出人群,从人堆里抓出一个面带惊恐的矮胖小老头。 “哎呀, 这不是高大人嘛!许久不见,高大人近来气色不错啊,是不是府上又新添喜事了?” 陆舫先是热情拱手寒暄,随后一胳膊揽住他的肩膀,“来来来,正好,舫有要事要与你分说,咱们借一步说话。” 高尚被他带得踉跄了两步,一张脸涨得通红:“你,你这竖子!这可是宫内,你要说话,直接开口便是,怎的还动手动脚起来了?小心待会儿朝会的时候,何御史当众参你一本!” 没看见何大人的眼刀已经飞过来了吗? 陆舫丝毫不在乎,只是低声一笑,但考虑到他和高尚的身高差,他也不为难自己,很快就收手直起身子道:“高大人,您身为典农中郎将,昨晚应该就收到上官那边的消息了吧?” 高尚眼神闪烁起来,“陆仆射说笑了。我昨日回去后就一直呆在府内,大司农今日又病重未来上朝,我如何能得到消息?” 陆舫笑了一声:“那舫请问,高大人是怎么知道大司农病重的呢?你看看四周,诸位大人们可都还在猜测,大司农今日是因何要事没来早朝呢。” 高尚:“…………” “陆元善!” 他恼羞成怒,刚要拔高声音骂人,立马引来了四面八方的视线。 高尚赶紧闭上嘴巴,警惕环顾四周一圈,这才压低声音道,“看在我曾经提醒过你的份上,你就不要给我挖坑跳了,快说,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也没什么,”陆舫道,“只是觉得,大司农这病来得蹊跷。舫虽然不知道原因为何,但陛下显然对其十分不满。” 高尚紧绷着下颌线,“这与尚又有何关系?” “自然有关,”陆舫笑道,“舫不是说了吗,高大人气色不错,兴许好事将近了。” 高尚呆站在原地几秒,望着陆舫的背影,突然浑身一颤,快步追了上去。 “陛下想给我升官?叫我当大司农?”他吓得两腮上的肥肉都在抖,“这可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啊!” 陆舫“咦”了一声:“升官发财,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天大喜事,高大人怎的还不高兴了?” “废话!大司农要真有个好歹,范家陈家傅家,这三家哪一个,不得盯着这个位置抢到头破血流?”高尚咬牙道,“我高某既不是世家门生故吏,又非出身大族,要是真坐在了这个位置上,岂不是找死吗?” “陛下……” “别提陛下了!”高尚打断他,语带悲戚,“陛下他还年轻,根本不明白这些世家的难缠之处!这可是大景几百年盘根错节的豪族勋贵,哪里是严弥这种土财主暴发户可比的?” “这帮人的手段,可比严弥要阴毒百倍不止!三家平时各有纷争,若是合力,整个朝堂都是他们的一言堂,就算是陛下,也根本奈何他们不得……” 高尚越说越绝望。 他想起先帝那时,也试图遏制这三大家族的势力。 结果就是先帝莫名绝嗣,扶持起来和世家打擂台的权臣,反倒与他们沆瀣一气。 大景建国至今,历经十二位君主,如今已陷入了内忧外患、风雨飘摇的动荡之中。对于大景来说,三大家族是续命药,同时也是难以根治的剧毒。 高尚沉默了一会儿,扭头看向陆舫。 却发现陆舫似乎完全没听自己说话。 陆舫正背着双手,静静地望着远处宫墙上盛开的迎春花。 枝条上嫩黄色的花朵凑在一处,沉甸甸地坠在斑驳陈旧的朱红墙漆前,迎着春日暖风,摇摇晃晃地开得热闹。 连带着为这座死气沉沉的肃穆宫殿,也增添了几分勃勃生机。 “你说的没错,这是大景几百年来,都未能解决掉的沉疴旧疾,”陆舫轻声道,“所以高大人,若陛下真的任命你当大司农,你待如何,辞官不做吗?就算请辞不受,也未必能躲得过那些小人的明枪暗箭吧。” “这个……” “高大人应该也舍不得,”陆舫挑眉道,“那何不试试,相信陛下一回呢?换做是去年今日,全京城都不会有人相信,陛下能命人抄家相国府,还将严弥罗登的罪行昭告天下吧。” 第77章 “——咱们的这位陛下,有明君之相啊。” 高尚紧抿着唇,神色犹疑不定。 陆舫知道他心中还有疑虑,便低头掸了掸袖子上的草叶,边走边淡淡道:“高大人,您不为别的,也该为自己背着夫人养在府外的那两房美妾多多着想……” “嘘!” 高尚脸都绿了,要不是已经快到宫门前,旁边有侍卫和目光炯炯的何御史在盯着,他差点当场跳起来捂住陆舫这张该死的嘴巴。 “陆元善你要死啊!我告诉你,这事儿你要是敢说出去,被我那夫人知道了,我就跟你拼命——等下,这事儿你是怎么知道的?” 陆舫微微一笑:“区区不才,与锦衣卫副指挥使还有几分交情。” 高尚脸皮抽动,怒目睁眉地瞪着陆舫。 半晌,无力地长叹一口气。 “尚知道了,”他生无可恋道,“算是瞧出来了,你是陛下派来提前敲打我的吧?陛下好手段,尚佩服。” “那倒不是,”陆舫哈哈一笑,“陛下确实有打算提拔一些新人,但并未与舫提及具体人选。” “舫只是昨晚闲来无事,上街遛弯,恰好目睹了高大人趁着夜半无人,悄悄翻墙头去会见小妾的英姿而已。” 高尚:“…………” 高尚:“尚这辈子做的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那天早朝前跟你搭话。” “那真可惜,舫一直对高大人的提点感念在心。” 陆舫正要再打趣他两句,就听身后传来一道柔和的声音:“陆大人,宫城禁地,不可嬉言。还有,方才大人说的那些话,江都会原原本本转述给陛下的。” 这话似曾相识,陆舫的表情瞬间僵硬。 高尚好奇问道:“小友是?” “让高大人见笑了,”一身飞鱼服的沈江含笑道,他说话时眉目传情,但吐出的字句却宛如秋风扫落叶般无情,“在下沈江,锦衣卫副指挥使。” “以及,‘据说’,还与陆大人有几分交情。” 陆舫干笑:“哈哈,沈大人说笑了。” 一直到站在未央宫大殿里,他都处于一种蔫吧的状态。 “陛下驾到——” 郦黎第一次亲自参与朝会,心情自然非同往常。 他疑惑地瞥了一眼神情忧郁的陆舫,不知道这人又在搞什么鬼。 但他今天的重点不在陆舫身上。 这次朝会共有三件大事: 第一,宣布皇帝亲政的消息; 满朝大臣无一人反对,仗都打完了,就算不走程序,所有人也都默认了陛下亲政的事实。 第二,给严弥定罪; 朝臣苦严弥久矣,就算曾经身为严党的大臣,也纷纷在这个时候与对方切割,生怕跟严弥沾上半点关系。这帮人脱粉回踩得比谁都厉害,一个个在他面前声泪俱下地痛斥严弥,仿佛与对方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 听得郦黎都忍不住啧啧赞叹:真是足以抵挡千军万马的脸皮啊。 最后,满朝文武一致认为,严弥该死,并且该千刀万剐才对。 想必这也一定很合陛下的心意…… “朕不允。” 嗯? 众人惊疑不定地听到陛下反对的声音,沉默片刻,曾经差点被严弥当庭杖杀的何兑站了出来:“陛下为何反对?” “严弥罪恶滔天,确实该杀,”郦黎说,“但千刀万剐,示以万民,朕认为不妥。” “朕亲政之后,不希望再出现任何冤狱、酷刑,株连九族也大可不必了。既然天下人都认为朕最恨严弥,那朕就要以身作则,做给天下人看。” 顿了顿,他又问道:“何御史一言不发,可是觉得朕做得不对?” 何兑躬身道:“不,老臣只是心中感慨万千,陛下果然乃仁德之君,天命所归之人。但老臣也有一言想问陛下——若是只保留砍头这一项刑罚,如何震慑那些罪恶满盈的宵小之徒?要知道,这些亡命之徒,大多都是不怕死的。” “朕知道,”郦黎说,“这世上确实有不怕死的人,但何御史可知,这世上哪种人,最渴望活着?” 何兑一愣,凝眉细思了一会儿,摇摇头。 “老臣愚钝,请陛下告知。” “病人。” 郦黎回答道。 人世间最多的悲欢离合都在医院里,那些去看病的病人,除了精神上出现问题的,绝大多数,都是再痛苦、再挣扎也要努力活下去的人。 郦黎虽然心软,但他也知道,在这个时代,人道主义是不可能完全实现的——至少在他有生之年,不太可能。 他对严弥已经足够仁慈了。 在千刀万剐都不算最惨烈酷刑的古代,让对方免去了这份皮肉之苦。 但相对应的,严弥总得付出一点代价吧。 郦黎想,先让他为大景医学事业的发展做点贡献,等贡献完,再一刀嘎掉,给他个痛快,就当是废物再利用了。 整个试药过程,也能让严弥切身感受到,什么叫做想死但死不掉,不想死的时候又得老实去死的冰火两重天。 想到这里时,他的眼前又闪过了那颗滚落在自己面前、死不瞑目的年轻头颅。 郦黎抬起头,静静望着外面初升太阳洒落的光辉。 他在心中默道: 你和你的家人,都可以瞑目了。 第78章 确定了基本方向,后面给严弥定罪的事情,他直接交给了专业人士去办。 这帮文臣不说别的,笔杆子绝对是一等一的强。尤其是御史,平时碰上个道德标兵都能找出一二三四条错处,揪住不放狠狠参上一本,更何况严弥这样的? 所以郦黎安排得非常放心。 接下来,就轮到本次朝会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项: 任免官员。 郦黎方才沉重的心情一下子雀跃起来。 首先第一位出场的,当然就是他的好哥们啦! 很可惜,霍琮人暂时不在这里。 虽然当初在城头上,自己已经亲手把圣旨交……咳,好吧是扔给了霍琮,但是毕竟是第一次亲政后的朝会,还是要公开讲一下的。 “朕之前任命霍琮为大都督,兼领徐州牧,”郦黎坐在龙椅上,对着下方神色各异的朝臣们说道,“现今各地动乱,藩王拥兵自重,朕打算命他领兵十五万,讨伐周边叛军,诸位可有异议?” 他说的十五万,可是货真价实的十五万兵力。 不像卢弦那个还搞水分掺假的。 在这个时代,十五万大军,已经足够横扫半边国土了。 “陛下,臣以为,此事还需再做商讨。” 一名大臣皱着眉头,站出来说道:“霍州牧方才走马上任,对徐州情况都尚未熟悉,怎能叫他立刻领兵作战?况且当下国库本就紧张,若是战事再起,恐怕就再难以为继了,陛下慎重啊。” 其他人也纷纷赞同他的看法。 郦黎装出一副为难的样子,叹了口气说道:“好吧,爱卿说得也有道理。不过……” 他忽然兴致勃勃地问道:“不是说,霍琮他治理地方很有能耐吗?那要不这样吧,朕给他发个许可,让他可以无限制的自由招募民兵,这样如何?反正他现在是大都督了嘛。” 严弥之前虽然让各地自行组织兵力讨贼,但为了防止地方势力做大,也是下过严令的: 一旦招募人数超出三万,不论缘由,即刻以谋逆罪论处。 郦黎这么一说,等同于给霍琮开了个口子,只要他把技能条点满,就可以无限制爆兵。 下面的大臣们自然也想到了这一点。 所以郦黎的话让他们眼前一黑——不行,绝对不行! “陛下,万万不可啊!” “此举遗患无穷……” “霍琮万一有反心,便是亡国之危啊陛下!” 郦黎一听这话,乐了。 还有这种好事? “诸位想太多啦,”皇位上,天真的小皇帝眉眼弯弯,冲他们笑得无比灿烂,“朕相信霍都督,他能千里迢迢赶来救驾,一定是忠君爱国之人。” “徐州大疫后,流民无数,霍都督就算真的组建起军队,能叫手下士兵吃饱饭,打打周边的山贼就不错了,哪里还能有余力颠覆朕的江山社稷呢?这事儿就这么定啦,无需多言,朕不爱听。” 高尚听完全程,面色惨白如雪。 他僵硬着一张脸,缓缓转头望向陆舫。 ——这就是你说的,有明君之相的陛下? 这国迟早要亡! 第035章 第 35 章 俗话说得好,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相比起郦黎接下来要讲的,方才大臣们极力反对的募兵之事, 反倒没多少人再提起了。 就像陛下说的那样, 现在各地自顾不暇, 地方长官大多一心只想着在任上捞钱, 稍微好一点的, 那个个都是忙得焦头烂额。 在大臣们看来, 霍琮又不是藩王, 就算真有那么点治理的本事,离拥兵自重,那还有十万八千里呢。 ——相比起霍琮,陛下打算分设六部,任免官员,重构朝堂格局,这才是当下最紧要的大事! 为了避免被干扰, 郦黎早在昨日就提前拟好了敕书。 随着宣旨太监一条条当众念出来, 朝堂内的暗流涌动也逐渐浮上了水面。 “臣御史大夫傅昭,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在听完宣读后, 一位长着连心眉、面相冷峭刻薄的中年人立即站了出来, 语气十分激烈, “陛下, 国贼已除,当下正是百废待兴之际,更应该效仿黄老无为之道, 以不变应万变才对。” 他话音落下,朝中登时响起附和声一片: “臣附议!” “傅御史说得有理, 应该让百姓休养生息,国家方能富强稳定。” “划分六部,增设大量官员职位,陛下本意是好的,可这样下去,开支骤增,官员俸禄都要发不出来了!” 但此时太仆却站出来赞同陛下:“臣以为陛下说的也不无道理,只是六部具体人选,尤其是六部之首的任命,还需多加斟酌……” 听着下面乱哄哄的议论声,郦黎被吵得耳膜都在嗡嗡作响。 安竹恰到好处地咳嗽了两声,提醒诸位大臣,陛下可还在上面呢。 然而根本无人理会。 大臣们很快吵成了一团。 还有一些自觉人微言轻的,比如高尚,便只站在原地眉头紧锁,缄默不语。 郦黎坐在龙椅上,在心里默默数了一百下。 ……还没吵完。 大概是被严弥压抑久了,新仇旧恨加在一起,不少朝臣心里都憋着一口恶气。 正好在这次朝会上,朝自己看不顺眼的政敌/死对头,全力开喷。 第79章 一位文臣势单力薄,被三五人夹在一起围攻,他涨红着脸反驳,声音还被淹没在了人群之中。 他气得浑身发抖,最后竟当朝脱掉一只鞋,朝其中一人脑袋上砸去,“老夫跟你们这群败类拼了!” 说罢,便撸起袖子,扑上去与领头那人打成一团。 陆舫兴奋地吹了声口哨。 等反应过来自己是在朝廷之上、而非市井街头后,他这才赶紧咳嗽一声,以袖掩面,摆出一副不屑与之为伍的态度,远远避开。 安竹在上面看得目瞪口呆。 他胆战心惊地转头望向郦黎:“陛下,这,这……可要殿前侍卫去阻止一下?” 郦黎深深叹了一口气。 哥们,真想给你发个动图。 看看我手下这帮人,都是些什么玩意儿啊。 他忧伤道:“给朕拿个好砸的东西过来,要响亮点儿的。” 安竹立马转身,不一会儿便折返回来。但郦黎扫了他手中的花瓶一眼,伸出的手立马缩回来了,“这花瓶太贵了,换一个!” 宫中连灯油都快点不起了,不知道节省着点吗? 安竹知错就改,立马给他换了个陶罐。 郦黎捧在手里,掂量了一下,觉得不错。 他瞅准底下战况最激烈的位置,拿出当年体育课考实心球的技术,用力一扔—— “呯!” 陶罐精准砸落在混乱的人群外。 除了那两名扭打在一处的大臣,所有人瞬间安静如鸡。 “吵啊,继续,”郦黎托着下巴望着他们,笑容十分和善,“朕正看得乐呵呢——还有那边那两位,要不要朕下去,为你们做个裁判,看看究竟谁胜谁负?” 那两人被臊得无地自容,赶忙爬起来,和众人一起磕头请罪。 “诸位也都是一国重臣,今日实在叫朕大开眼界,”郦黎并未叫他们平身,而是继续不紧不慢地说道,“不过换个角度想想,朕也能理解你们。” 不等朝臣们松一口气,就听他淡淡道: “严弥当政几年,你们已经习惯了坐在这龙椅上的皇帝是个摆设,如今摆设竟然会说话了,说的还都是你们不爱听的话,可不就得闹上一闹吗?” 无人敢回应。 殿内针落可闻。 方才那大打出手的二人,更是冷汗涔涔,后背发寒。 郦黎觉得挺没意思的。 于是他懒洋洋地挑了一位刺头出来,拖长声音道:“傅御史,朕看刚刚赞同你的人不少,那好吧,朕答应你们,组建六部的日程就暂且搁置——” 傅昭心中一喜。 陛下果然服软了! 他就说嘛,这小皇帝不过是心血来潮,等他明白,大景是离不开他们这些肱股之臣的,也就彻底消停了…… “——咱们先来聊聊清理严党的事儿吧。” 傅昭:“…………” 不用回头他也能感受到,身后无数道刀子般的视线狠狠扎在了他身上,傅昭霎时间如芒在背,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为官者,最怕一朝失势。 四周无数豺狼虎豹都盯着这个位置,怎么可能不落井下石? 严弥倒台,多少人会因此受到牵连,其中又有多少傅家的门生子弟。更遑论其他两大家族,肯定也会受到波及! 傅昭实在不敢当这个罪人。 可顶着郦黎目光炯炯的视线,他只好勉强回答道:“陛下说笑了,臣并不是不同意设六部,只是觉得,不应在官员任职上大动干戈。否则定会造成社稷朝纲混乱,百姓也会因此惶惶不安。” 他决定先退一步。 反正就算六部成立了,里面的官员大多数还是自己人,和现在没多大区别。 “傅御史难道是不想清理严党吗?”郦黎却执拗地抓着这点不撒手了,“朕虽然年轻,不像傅御史出身世家,从小有名师教导,但也知道一个最起码的道理——把空耗俸禄的坏官赶走,那好官不就有位置坐了吗?” 傅昭强笑道: “臣自然想,但是陛下,实际情况要比这复杂得多……” “傅御史说得对,朕的确不懂这些,”郦黎虚心求教,“既然这样,那就请傅御史一周内交一份三万字的论……咳,朕是说奏疏上来吧。” “开头部分,记得总结全篇的主要观点和关键词,方便朕提取中心思想;内容需简明扼要,分析该领域古今发展变化,既要有理论支撑,也要给出实际操作的方法;” “格式的话,朕就不要求那么严格,在结尾标注好文中引经据典的出处便行了。但是与先人古籍的雷同部分,不得超过全篇的百分之三,这是最起码的标准。身为文臣,万一落下个抄袭的名声,那可就不太好听了。” 郦黎摆出一脸“朕是在为你着想”的表情。 傅昭:“……啊?” 他傻眼了。 哪家皇帝要人写奏疏,一写写三万字的? 这都够出书立传了吧! “但朕平日里事务繁忙,也没太多时间仔细看,”郦黎又慢悠悠补充了一句,“所以等写完后,还得麻烦傅御史到朕面前来接受质询,朕届时会就奏疏中的内容向你提问,记住,要提前做好准备。” “事先提醒一下,朕不喜欢听人反驳,所以记住,只答不辩,否则不予通过。” 第80章 傅昭被郦黎一番话说得精神恍惚,半天没回过神来。 而且难道是他的错觉吗,怎么感觉陛下在说这番话的时候,身上自带一股霸道淡定的气场,仿佛经验很丰富的样子? 郦黎自个儿也有点纳闷: 他原本还打算回想一下,大学时老师ppt上写的论文写作标准,因为他离毕业还早着呢,暂时不需要写什么毕业论文。 可那番话仿佛没经过大脑一样,自动就从他嘴巴里蹦了出来。 像是已经说过了无数遍似的。 真是奇怪,难不成他还有这方面的天赋?只看过一遍的ppt,居然记得那么清楚,穿越了都还没忘记。 “听清楚了那就赶紧回去写吧,朕只给你一周的时间。”但现在不是考虑这个的时候,郦黎把这件事压在心底,一锤定音道,“还有人对朕组建六部有什么异议吗?也都可以给朕写一份奏疏交上来。” 众臣:“…………” 这个还是算了吧。 “今日朝会暂且先这样吧,”郦黎看了眼外面的天色,觉得大好春光可不能浪费在跟这帮人扯皮上,“信息量的确蛮大的,各位可以回去好好琢磨琢磨。” 高尚闻言,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太好了。 这难熬的早朝终于要结束了。 在朝为官这么多年,高尚发誓,这绝对是他经历过的最煎熬的一次早朝,连严弥时期都比不上! 陆舫那小子,还说什么陛下要让他当大司农,果然是在拿他打趣吧。现在只有户部尚书,连大司农这个称号都没了…… “哦还有一件事,朕差点忘了。” 郦黎走到一半,突然又停下了,“大司农昨夜突发恶疾,今后大概是没法正常生活了,所以今后这户部尚书的位置,就先由高尚暂代吧。” 这次安竹很有眼色,在郦黎说完后便立刻宣布道: “退朝——” 完全不给众臣反驳的机会。 高尚跪在原地,仿佛风化成了一座石像。 他满脑子都是两个大字: 完了! 郦黎一下朝,就收到了沈江打的小报告。 他看着纸上写的陆舫和高尚的对话,笑了半天。 本想把纸条烧了,但想了想,还是决定夹在信里给他哥们送去,一起笑一笑。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郦黎也不怕这封信被人看见,因为现在他是正大光明地给霍琮写信,还是夹在诏书里。 全天下恐怕没有哪个不长眼的,会胆大包天到去劫皇帝的信使——哪怕是反贼,也很少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陛下,这是西域刚进贡来的瓜果葡萄,您尝尝?” 安竹见郦黎坐在书桌前,咬着笔杆子似乎在发呆,便捧着一碟水灵灵的鲜果上前讨好道。 郦黎尝了两颗葡萄。 “嗯,确实蛮甜的。”他点点头。 安竹便问道:“那奴婢再给您洗点葡萄来。” “不必了,”郦黎说,“剩下的都打包,和信一起送到徐州去,给霍琮也尝尝吧。” 他这可不是一骑红尘妃子笑啊,诏书本来就是要发的。 葡萄只是顺带!顺带! 就跟从前他哥们从学校外面给他捎点烧烤啤酒小龙虾一样,没有任何区别。 郦黎觉得自己这么做再正常不过了,完全没注意到旁边安竹呆愣的眼神。 因为大臣们今天都忙着吵架,所以也没人上奏,郦黎看着清爽的案头,又想到京城从此再没有严弥这号人了,心情大好。 “给朕拿套普通百姓的衣服来,朕要出宫转转。” “陛下不可,”季默站在他身后说,也不知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太危险了,您万金之躯,不该如此轻易犯险。” 郦黎靠在座位上伸了个懒腰,仰头盯着他笑道:“朕呆在这深宫里都快被憋死了,出去透口气而已。况且这不是还有英侠你嘛,你会保护好朕的,对吧季大侠?” 季默一怔,忽然有些狼狈地移开视线。 “陛下莫要打趣臣了,若真发生意外,臣自然会拼死保护陛下,”他语气急促道,“但人力有时尽……” 这番话郦黎都听他说了好几遍了。 “可我真的想出去,”他失落道,一时连自称都忘了说,“霍琮要是在的话,肯定会想办法带我出去转转的,哪怕就一两个时辰也好。” 季默沉默许久,才淡淡道: “陛下说得对,臣比不上主公万一。” 郦黎一愣,忙直起身解释道:“朕不是这个意思……” “臣知道,陛下不必解释,”季默打断他,“但这也的确是臣的真心话,主公有将才、帅才,御人有道,能治理一方百姓,默却只是一介武夫,从前做的,还都是夺人性命的勾当。” 郦黎安静地看了他一会儿,问道:“英侠,你怎么了?今日你有些不大对头。” 季默也知道自己不对劲。 可是…… 想起那天晚上,自己被从宫外赶回来的主公三言两语打发走,却因担心陛下安危所以一直远远跟着,无意间在月下看到的那惊骇一幕,季默心中仿佛卷起了狂涛骇浪,久久无法平息。 原来主公对陛下……竟存了这样的心思吗? 他控制不住地想,那陛下呢,陛下又是怎么想的? 第81章 无论如何,季默都觉得这不是件好事。 因为他是这世上,唯一同时了解郦黎和霍琮的人,知道以主公的性格,绝不可能容忍陛下坐拥后宫嫔妃三千。 不,别说三千了,恐怕三个都不行。 如此一来,主公岂不就成了世人最不齿的佞幸之臣了? 陛下的名声也会因此而一落千丈,遭到史书后世口诛笔伐。 季默心中沉闷。 对外的表现就是他愈发寡言少语,神情冷冽,就连胆子最大的沈江,都不怎么敢跟他开玩笑了。 可面对眼神关切的陛下,他却说不出半句重话来。 “陛下,”季默踌躇许久,最终还是决定开口,“恕臣逾矩,但臣只想问您一句话。” “——您与主公,可有私情?” 第036章 第 36 章 “没有。” 郦黎飞快说完, 像是怕季默没听清似的,还又肯定地重复了一遍:“绝对——没有。” 季默见他神色坚决,眼神也丝毫没有变化, 暗暗松了口气, 心中的疑虑打消了不少。 但他还有些不放心, “所以陛下对主公, 只有兄弟之情?” “对啊, ”郦黎眼神微微闪烁了一下, 但很快又理直气壮起来, “怎么,朕觉得这葡萄好吃,想送给你家主公也尝尝,在英侠你看来,这难道不是兄弟情深的表现吗?” 季默很想说,自己又不是因为这件事纠结。 但既然陛下都说了,自己与主公并无私情, 那他也自然把那件事藏在了心底。 “是臣的错, ”他坦然道,“但陛下若要出宫, 需答应臣三件事, 这也是主公临行前特意嘱咐过的。” 郦黎:“你说吧。” 他就知道, 霍爸爸果然不会轻易放过他。 “其一, 若陛下想要白龙鱼服微服私访,除臣随身护卫外,必须要有一队锦衣卫暗中跟随保护陛下。” 郦黎很痛快地答应了:“没问题, 只要别扰民就行。” “其二,尽量不去人群嘈杂混乱之处。” “这个, 看情况吧,”郦黎犹豫道,但也答应下来,“朕只是出宫随便逛逛,也不是真的想钻进人堆里凑热闹,朕从前就不喜欢人挤人的场面。” 所以节假日很少出门,都是拉着霍琮在家里打游戏。 季默点了点头:“那便好。” 郦黎摆摆手,“最后一条是什么?朕也答应你啦。” “陛下先别急着答应,”季默说,“最后一条,是万不得已之下,若陛下在宫外遇到危险,请您务必以自身性命为最优先。陛下可能做到?” “……做到什么?” “不为其他锦衣卫,以及臣的牺牲停下脚步。” 郦黎沉默许久,说:“朕做不到熟视无睹,但如果真到了那一步,朕知道轻重。” 大景经不起再一次动乱了,他的性命,不仅关乎着朝堂稳定,也关乎着全天下百姓的安危。 而且,郦黎也不希望霍琮为自己伤心。 说起来,他们过去还曾经讨论过这个问题呢。 郦黎已经忘记话题是怎么开始的了,只记得自己开玩笑地跟霍琮说,咱俩关系这么好,跟拜把子兄弟也没啥两样了,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但霍琮当时挺奇怪的,反而一个劲地问他,如果一定要选一个呢? “一定要选一个的话,那还是我晚点挂掉吧,”他没怎么在意,随口笑着回答,“我可不想让你为我伤心。” “再说了,我还得长命百岁等《xxxx》出游戏版号呢,也不知道有生之年能不能玩上……” 听着他的抱怨,霍琮笑了笑,紧锁的眉头微微舒展。 “好,”他说,“那你一定要长命百岁。” “既然陛下都答应了,那臣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季默的声音把他拽回了现实,“陛下可是现在就要出宫?如果快一些的话,还能赶上用午膳,臣知道城中有一家客舍饭菜做的不错,环境也清幽。” 郦黎一下子兴奋起来:“那敢情好,就去这家了!” 季默颔首道:“陛下先更衣,臣在门外等候。” 他抱着剑靠在廊柱下,望着晴空中的云卷云舒。 路过的沈江视线无意间扫过,脚步一顿,往后退了两步。 他站在季默身旁,眯着眼睛,仰头跟着对方一起望天。 但看了半天,都没发现天上有什么东西。 沈江不得不开口问了:“季大人在看什么?” “云。” 沈江:? 沈江:“江不太明白,这云有何可看的?” “没什么可看的,”季默淡淡道,“就像你现在在我面前没话找话一样,有话直说。” 沈江也不尴尬,微微一笑:“季大人果然敏锐,江确实有一事要向大人禀报,若雪先生传来消息,说希望江帮他找到一人。” “找人?”季默微微皱眉,“谁?” “一个匈奴人。” 季默的眉头皱的更紧了:“匈奴人?他为何要找此人?” 沈江细细打量着他的神情,释然道:“季大人也不清楚,看来的确如若雪先生所说,他只是受人之托,算是私事相求了。” 他解释道:“上次城门事过,江一直想还这个人情,但又怕此事关系到陛下,所以才想着来找指挥使问问。” 第82章 季默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说:“此事我会向陛下禀报的,若是陛下不允,锦衣卫不会帮你找人。” “自然。” 沈江并不奇怪季默会这么说。 即使他不清楚指挥使的过去,也大概能察觉到,他与若雪先生私交应该不错。 在他看来,这件事唯一奇怪的点就在于,区区一件找人的小事,若雪先生为何不直接拜托指挥使,而是找上了自己? 虽然这么说有些厚颜,但随着锦衣卫势力一步步壮大,沈江如今的地位也与日俱增,这份人情的价值,沈江认为若雪先生不会不明白。 除非是,拜托若雪先生的那个人地位不凡,并且与他交情不浅。 沈江脑海里闪过霍琮的名字,但很快就被他自己否决了。 霍大人想找人,还要如此大费周章吗? 直接跟陛下说一声,锦衣卫和禁军全部出动,别说找人了,京城里就算丢只鸡,连着鸡毛都能给找回来。 正当两人陷入无言寂静时,身后突然传来郦黎打趣的声音:“你们两个怎么都在这儿呆站着,罚站呢?” “陛下。” 季默和沈江立刻起身向他行礼。 等再抬头看到陛下的打扮,两人同时愣住了。 郦黎换了一身浅青色袍子,祥云锦缎毛领短外套,白鱼龙腰带勾勒出清瘦腰身,腰间以玉琮璎珞点缀,笑容清和,模样出挑又动人。 像是早春河堤旁抽条的新柳,带着股明媚又洒落的精神气。 就连出身三教九流、阅人无数的沈江也不禁在心中暗想,陛下果然生得一副好样貌。 平日穿龙袍只觉得庄重肃穆,如今换上寻常大户人家富贵公子的衣裳,打眼一看,真真是清逸俊秀极了。 “怎么,都看呆了?” 季默和沈江连忙慌张低头,口称不敢。 郦黎看着他俩的眼神,只觉得好笑,“有啥不敢的?朕长这张脸就是为了给人看的。抬起头来吧!你们俩要是今天没啥事,就陪朕一起出宫走走,朕想看看皇宫外的百姓是怎么生活的。” “……是。” 朋来客舍。 所谓客舍,就是兼顾旅馆和酒楼两种营生的店铺,也是京城南来北往消息最灵通之处。 郦黎走进门时,正好听到一桌人在讨论关于霍琮的事情。 他耳朵动了动,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喊来小二随意点了几道店里的招牌菜,便接着竖起耳朵听他们聊天。 一人问道:“赵兄刚从京城外面回来,知不知道,陛下在城头亲封霍琮为大都督的事情?” “这消息早就传遍天下了,”他对面那赵姓商人哼笑道,“我前不久正巧行商路过彭城郡,不是我夸张,谁要是敢在那边说一声霍大人的不是,满大街的人都会冲上来,把你打得满地找牙!” “真的假的?我还听说那霍琮天生神力,使得一手好弓箭,能百步穿杨,于乱军之中一箭把卢弦射.下马来,吓得叛军弃甲而逃……” 赵姓商人道:“传闻大多言过其实,但霍大人,的确是我赵某生平仅见的好官。” “在他的地界上,上至富甲一方的大商人,下至贩夫走卒,都能安心做生意,不必担心被官吏勒索,所以大家都爱往他那里去。” 他摇头感慨道:“如今这世道,还能有这样的父母官,属实难得啊。” 郦黎听得心花怒放。 等下回去之后,一定要把这些写在信里告诉霍琮,他想。 不愧是他哥们! “客官,您的茶水。” 小二见郦黎这桌人打扮不凡,以为是城外来的富商,非常殷勤地要为他们上茶,却被一只戴着檀木珠串的修长手背挡住了。 沈江:“不必了,我们自己倒。” “这……”小二下意识扭头看向郦黎。 这位客官虽然年岁不大,但一看这三人就是以他为主的。 见郦黎没说话,他也识趣地没有再提,只替他们用腰间的抹布擦了擦桌子,陪笑道:“那几位客官若是有什么需要,就叫小的过来,小的这就让厨子给四位上菜。” 郦黎托着下巴,看着沈江倒了三杯茶水,先自己喝了一口,确定没问题后,又把另外两杯推给季默和安竹。 等三人都确定过一遍后,沈江才恭恭敬敬地倒好最后一杯茶水,起身双手奉给他。 “陛……郦公子,请。” 好夸张啊。 郦黎接过茶杯,在心里感叹一声。 沈江的动作也吸引了旁边那桌商人的注意。 那赵姓商人用挑剔的目光上下扫视了一番郦黎,重重哼一声,随即面露不屑地收回了视线。 也不知道是哪家娇生惯养的少爷。 这皮肤白的,跟个姑娘似的。 这人的眼神过于赤.裸,除了郦黎外,他身边其余三人的面色同时阴沉下来。 奈何陛下没发话,还一脸状况之外的表情,三人只得暂且按捺住冲动,但都狠狠在心中记了那赵姓商人一笔。 “不管他,”那人的同伴也瞥了郦黎一眼,引得季默周身杀气涌动,他哆嗦了一下收回了视线,“赵兄,来,咱们喝酒!” 他乐观道:“严弥罗登都已伏诛,当今陛下又是上天眷顾之人,等陛下亲政后,大景定能风调雨顺,届时你我的日子,也会好过不少。” 第83章 “哼,可算了吧。” “不管怎么说,总比现在强吧?今年又是战乱又是疫情,京城的房价都涨到天上去了,柴米油盐的价格更是飞涨,这要是年景再差下去,普通人哪里有活路啊。” 赵姓商人叹道:“是啊,可京城之外,老百姓早就没活路了。南方水灾,北边白灾,还有各地的旱情疫情,这也算是被老天爷眷顾的下场吗?” 安竹忍无可忍了,想要起身:“公子,让奴婢教训教训这几个狂妄小人吧,竟然敢妄议圣人……” 郦黎一把按住他:“嘘,安静点儿,我还没听完呢。” 安竹只好闭上嘴巴不说话了。 那赵姓商人还在滔滔不绝:“这几年路上到处是死人,流民更是遍地都是,可这帮住在京城里的世家公子,还在天天搞什么曲水流觞,风雅集会……你可知道,通王为什么要反?” 那人惊讶道:“为何?不是因为野心甚大,也想当一回监国吗?” “这只是原因之一,”赵姓商人嗤笑道,目露愤恨之色,“先帝刚走时,通王对朝廷还算忠心,结果傅家三番两次派人去索要钱财,不给就不让凉州商人来京通商,还威胁说要撤藩。” 那人倒吸一口凉气:“这……这可是藩王啊!” “傅家祖上出了三任丞相,藩王又如何?” 赵姓商人抿了一口酒,哼笑一声,搓了搓手指:“傅家还算好的,你初来乍到京城,不知道深浅,要想在这皇城根下做生意,给朝廷交足赋税倒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背靠大树好乘凉……” “这位兄台。” 郦黎放下筷子,起身走到他面前,打断了赵姓商人说到一半的话。 他身后三人还以为陛下终于忍不下去了,立刻齐刷刷站起来。 正准备动手,却见郦黎笑容灿烂,拱手对那狂徒说道:“在下郦天明,初来京城行商,方才听兄台所言,感慨良多。不知兄台可有相关门路引荐?若是事成,小弟定投桃报李,感激不尽。” 听到“小弟”二字,安竹差点当场晕厥过去。 季默和沈江的承受能力比他稍强一些,但前者按着剑面若寒霜,后者的身形也微不可查地晃了晃。 赵姓商人莫名打了个寒颤,他拧眉盯着郦黎,怎么看怎么觉得对方不像是个会做生意的。 “你是卖什么的?”他直截了当地问道。 郦黎面不改色:“青霉素。” “青……这是何物?” “一种神药,”郦黎还悄悄凑近了些,附耳对他说,“不瞒赵兄,在下有点门路,这神药其实出自相国府,是严弥亲用的,能治疗伤口脓化和肺痨等百来种疾病,而且有奇效!” ——作为试药对象,怎么就不算亲用了呢? 那赵姓商人嗖地站起身,失声道:“此话当真!?” “这如何能作假?”郦黎直起身笑道,“方子现在在我手里,若是赵大哥有兴趣,改天……不,咱们今天就可以找家医馆,一试便知。” 他说着,朝安竹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让对方回宫中取药去。 但平日十分机灵的安竹,却一心沉浸在自我的世界里: 怎么就从赵兄变成赵大哥了!哪里来的大哥! 赵姓商人听不到安竹崩溃的心声,因为此时他心中也掀起了惊涛骇浪。 在郦黎说完那番话后,短短几秒钟,他面色变幻交加,最后定格在肃穆端重伤,推开椅子站起身,冲郦黎重重一抱拳: “在下赵应,河内林州人,来京行商十余年,也算走南闯北,不料今日却以貌取人,还冒犯了小友,失敬!赵某自罚一杯。”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当着郦黎的面一饮而尽,喝完还痛快地抹了下嘴巴,把杯底亮了出来。 郦黎就喜欢这种直来直去的爽快人。 “赵大哥这是哪里的话,”他高兴道,“既然这样,小弟也陪一杯——” “不行!”“公子不可!” 季默和沈江异口同声地阻止了他拿酒杯的动作,把郦黎和赵应都吓了一跳。 “公子,您不胜酒力,”沈江劝说道,“家里都说了,让您在外不要与陌生人随便共饮。” “正是,”季默冷声道,眼神不善地瞥了赵应一眼,“实在不行,我也可以替您和这位赵……大哥喝一杯。” 赵应:“……那就不用了。” 他瞧季默这三人也不太顺眼,觉得这几个随从有些过于大惊小怪了,不过看郦黎这副涉世未深的模样,倒也觉得正常。 “小友似乎家里管束颇严啊。” 郦黎煞是认同地点点头:“对,我家里是兄长当家,从小习惯了对我照应看管,到大了也依旧如此。” “不知小友是哪里人?”出于好奇,赵应多问了一句。 郦黎本想说是京城人,但话到嘴边,又改了口。 “徐州沛县人,”他笑着说,“赵大哥先前说的那位父母官,霍琮霍州牧,正是在下的远房表兄。” 第037章 第 37 章 郦黎说这话的时候有点儿心虚。 但转念一想, 就算有人真打假到霍琮面前,他好哥们肯定也会帮他遮掩的。 ……就算霍琮不想当他哥们,都说天高皇帝远, 身为皇帝的郦黎决定暂且摆烂。 所以他的表情一下子就坦荡了。 第84章 看着赵应呆愣的模样, 还很有闲情逸致地问道:“赵大哥, 你在彭城那边的时候, 见过我表哥吗?我与他许久不见, 颇为想念, 他还好吗?” “还、还好。”赵应结巴了一下。 其实他压根儿没有见过霍琮, 哪里知道对方好不好。 但郦黎这番话显然很有效果,赵应看他的眼神再不复之前的轻视怀疑,还慌忙让座道,“竟然是霍大人的弟弟!小的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快快,请上座!” 他欲招手喊来小二,给他们升个包厢,再多点几道菜招待。 不过郦黎刚才已经尝过了这里的招牌菜, 味道比宫中的滋味重些, 但离御厨的手艺还有一段距离。 更别提他的口味已经被现代美食养刁了,因此连忙打断道:“不必了, 我已经吃饱了, 赵大哥, 咱们坐下聊。” “小人怎敢当得起公子一声大哥?郦公子叫我一声赵掌柜便行, 斜对面那家商铺,就是我开的。” 赵应苦笑着冲他拱手。 郦黎从善如流:“好。” 郦黎身后三人丢给他一个“算你识趣”的眼神。 这回赵应可不觉得这帮人在拿乔了——一州之牧关爱有加的弟弟,即使是远房表弟, 那也不是他们这种普通商贩能望其项背的。 同座的另外几人也纷纷想上来与郦黎攀谈,但都被赵应挡了下来。 都到了这个时候, 郦黎也不急着开口了。 他就坐在赵应原本的位置上,喝着沈江递来的茶水,心里琢磨着怎么利用这次机会,钓出背后的一条大鱼。 等三大家族反应过来,自己这波改革就是冲着他们来的,一定会立刻结成联盟。 他们会通过姻亲和利益关系牢牢绑在一起,共同维护世家利益。 要想瓦解这个联盟,就只有从内部下手,逐个分化。 郦黎脑海中渐渐浮现出一个计划的雏形。 但他还有点儿拿不准,觉得等回去后还是得写信跟霍琮商量商量,让对方帮他参谋参谋。 这个心血来潮的计划,如果能推动青霉素量产,郦黎想,那霍琮的军队就真的可以无敌于这个时代了。 ——过人的纪律性、顶尖的指挥官、卓绝的作战能力,再加上超高的伤兵救治成功率。 郦黎都不敢想象,这个时代的后人,会怎么评价霍琮的这支军队。 说不定,还会封他个“军神”的名号。 “郦公子,实不相瞒,赵某这次来京,本就打算为商号进些药材,”赵应好不容易打发走了其他人,回来对郦黎恳切道,“赵某家资虽比不上那些家财万贯的富商,但也算小有余财,在京城商会之中尚有几分薄面。” 郦黎放下茶杯,“那岂不是正好?我手中这青霉素存数不多,因为制作起来颇为麻烦。物以稀为贵,赵掌柜的若是能为我引荐京中贵人,在下定不会忘记这份恩情。” 赵应在听到前半句时,有些失望。 但他转念一想,若是这神药真有治百病的功效,那珍贵也是正常的。 “包在我身上,”他拍着胸脯保证道,但随即又装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只是郦公子这神药,真有如此奇效吗?” 郦黎欣然起身:“眼见为实,咱们一起去医馆看看吧。” 赵应正有此意。 他立刻一口答应下来:“好!郦公子果然爽快!” 但季默却深深皱起了眉头。 “陛……郦公子,您答应过我的,”他压低声音提醒,“不去人群扎堆聚集的地方,医馆那处鱼龙混杂,万一您被过了病气怎么办?” 郦黎点点头:“你说的很有道理,所以我早有准备。” 他从怀中掏出一片白色棉布,两侧还缝着细细的布条。 “这是我制作的简易版口罩,”郦黎还让安竹多带了几个有备无患,此时让季默他们也都戴上了,“有点儿厚,不过在没有熔喷布……我是说条件有限的情况下,总比什么都不戴强。” 赵应也被他塞了一个,虽然觉得有些小题大做,但还是跟着戴上了。 安竹回宫去取药了,剩下几人就这样招摇过市,来到了城中最大的医馆——仁心堂。 刚迈过门槛,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混杂着浓郁中草药味的阴凉气,郦黎就微微蹙了蹙眉头。 他不是学中医的,只大概知道,药材存放的湿度、温度都是有讲究的。 但是这种环境,可不太适合病人养伤。 “幸好霍大人及时赶来救驾,之前打的那场仗,城中士兵几乎没有出现伤亡,”赵应感叹道,“不然现在仁心堂大概连咱们落脚的地方也没有了。” 郦黎眉心一跳:很好,病区分区防控也不明确。 放在从前,连院长都要被公开批评做检讨的。 虽然他反复告诫自己,这是古代,不是三甲医院,要求别太高。 但是从进门到现在,郦黎一打眼扫过去,起码发现了十几个让他如鲠在喉的毛病。 怪不得古代死亡率这么高呢。 就这么个环境,能不出医疗事故才怪! 赵应还在夸道:“仁心堂远近闻名,郎中医术精湛,连这里掌柜的也会看病,算是咱们全大景最厉害的神医了。听说,还是师从宫里的御医呢。” 郦黎表面微笑颔首,心里则在想,你说的是那几个因为医术太糟糕,所以被他丢去研究食疗菜谱的老头子吗? 第85章 当初刚穿越过来那会儿,他脑袋一直昏昏沉沉的,难受得要死,结果一看太医开的方子,立马吓出了一身冷汗,脑袋也清醒了。 只能说,幸好他懂一点中医。 否则一般人穿来,估计没两天就得被这帮人治死。 在这个中医还没形成体系的时代,御医治疗一些风寒气虚之类的小毛病,基本不会出什么差错;但如果病人一不小心生了点严重些的疑难杂症,那就只能碰运气了。 碰上张仲景华佗那种,是祖上烧了高香;碰上个庸医,死之前还得受一番折腾,还不如不治呢。 “掌柜的,你们这里可有伤得比较重的病人?” 郦黎实在听不下去赵应的吹嘘,扭头问这里的掌柜。 掌柜的年近花甲之年,两鬓斑白,闻言从柜台后抬起头,眯眼打量着面前戴着口罩的一行人。 “有,”他慢吞吞道,视线最终定格在了赵应的脸上,“你们问这个作什么?” 郦黎注意到他手中还捧着一本医术在看。 他心想看来赵应说得没错,仁心堂的确是老字号,从掌柜到跑腿的,全都懂一些医术。 赵应似乎与这边掌柜的有几分相熟,主动担负起了解释的责任。 一番沟通后,掌柜的答应带他们去看看后头的那位伤员,只是答不答应试药,他做不了主。 “这人是个采石匠,替雇主做工的时候受了伤,一条胳膊被滚石压得粉碎,已经不成形了。” 掌柜的推开一扇木门,将他们带到了最里面的一间房里。 一个年轻男人躺在床上,双目紧闭着,嘴唇干裂,气若游丝。 如果不是胸膛还在微微起伏,和一具尸体也没什么两样了。 室内昏暗无光,只有一扇天窗勉强起到照明通风的作用,但郦黎顾不上挑剔这里的环境,只盯着床上奄奄一息的伤员,诧异问道:“谁给他做的截肢?” “正是老夫,”掌柜的捋了捋胡须,叹息道,“他一开始还百般不愿,说没了手就没法养家了。不过都到了这个地步,保住性命才是第一位的。” “老夫本想用一条胳膊,换他一条命,可惜啊,天不假年。接连两日高烧不退,药石罔顾,老夫也无能为力了。” 截肢手术的操作并不算复杂,但它也算是大手术之一。 尤其是在伤口感染致死率奇高的古代。 郦黎挺好奇古人是怎么做截肢手术的,虽然他学的是神经内科,专攻方向是比截肢手术更危险的开颅手术。 在其他人纷纷为屋内弥漫的刺鼻血腥味拧眉掩鼻时,他却丝毫不嫌弃上前两步,掀开了盖在那人身上的薄布,移开止血纱布,低头仔细观察起了伤口。 “郦公子!” 季默和沈江瞬间瞪大了眼睛,他们怎么也没想到,郦黎居然会亲自为伤员看诊。 陛下居然还亲自用手去碰那污秽之处! “唔……” 大概是伤口处的疼痛惊醒了昏睡中的男人,那年轻男子艰难睁开一丝眼帘,嚅动着嘴唇问道:“大夫,我要、要死了吗?我家里,还有个丫头……” “放心,死不了。”郦黎说。 只是简单的五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却比任何承诺还要令人安心。 那年轻男人眼中泛起了泪花。 他还想说些什么,但下一秒就重新陷入了昏睡之中。 那掌柜的原本浑浊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些,他感兴趣地盯着郦黎,问道:“小友也懂医术?” “略懂一些。” 在简单看完情况后,郦黎就重新帮男人处理了一下伤口,将薄布盖回了原位。 “你处理的不错,伤口感染而已,能救。”。 “当真!?” 掌柜来不及计较他点评一样的态度,脸上露出了怀疑的表情:“老夫从医几十年,阅尽天下医书,可从未听闻过叫‘青霉素’的药方。” “天下医书浩如烟海,”郦黎一面在沈江捧来的铜盆里洗手,一面头也不抬地说道,“那些失传已久的古籍孤本,难不成掌柜的也都全看过吗?” 掌柜的眼皮抽动。 他没好气地问道:“你说你懂医术,那你师从何人?” 郦黎张了张嘴,下意识想说出一个名字,那可是院士……不对,他站在原地愣了半天,自己穿越之前都还没毕业呢,怎么可能当上院士的学生? 他脑袋有点混乱,一时沉默下来。 但那掌柜的却当他是心虚了,冷笑一声道:“原来是看了几本医书,就以为自己成神医的江湖郎中。老夫可不会把病人交给你们,请吧!” 他的态度急转直下,竟是要直接开门送客。 赵应立马急了:“别啊,掌柜的,郦公子真不是什么骗子,他可是那位徐州牧的远房表弟!” 掌柜的却更加愤怒了,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赵家小子,你脑袋里是进了水吗!这骗子要是不给自己编出个正经身份,还能出来招摇晃骗?他说他是徐州牧的表弟,有证据吗?” “这……” 赵应不禁语塞。 仔细想想,好像确实如此。 “哼,”掌柜的重重哼了一声,“没话可讲了?如今这世道,骗子空口无凭都敢和州牧攀亲了,那我师父是宫中御医,难不成我也成了皇室宗亲?” 第86章 “大胆!” 身后传来一声略显尖利的喊声。 掌柜的疑惑转头,就看到一个面白无须的年轻人,正捧着一个木匣站在门口,看着他的眼神颇为不善。 而他旁边一位须发花白的老人,也正吹胡子瞪眼地盯着他。 他呆住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哆嗦着上前要去扶那老者:“师,师父?您老人家不是在宫里吗,怎么今日有空出来了……?” “老夫来教训你这个逆徒!” 御医别看上了年岁,腿脚却还很有劲儿,当场从原地蹦起来扇了那掌柜的一巴掌:“你个蠢货!知不知道在跟谁讲话?” 掌柜的捂着脸,很是委屈:“……徒儿不知。” 御医刚想开口,就听旁边的安竹用力咳嗽了两声。 他闭上嘴巴,又踹了掌柜的一脚:“那不还是赖你蠢!自己想去!” 掌柜的:“…………” 师父,不带这样的! 赵应目瞪口呆地看着仁心堂远近闻名的掌柜,被宫中来的御医像个三岁小儿一样教训,还打不敢还手骂不敢还手,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突然一个激灵,猛地转头看向郦黎的方向。 难道说…… “人不是我找来的,”郦黎察觉到他的眼神不对劲,赶忙找补道,“你知道的,我表哥是霍琮,在宫里也算有些门路,所以这位老御医可能是他差人派来的。” 他欲盖弥彰地冲赵应笑了笑:“陛下也对我表哥十分器重。” 赵应:“…………” 赵应:“哦。” 第038章 第 38 章 郦黎知道自己这个借口找的十分拙劣。 但他装作没看到赵应的眼神, 把安竹叫到了一遍,低声问道:“你怎么把宫中的老御医也带来了?来之前有叮嘱过他,别随便暴露我身份吧?” 计划还没开始呢, 可不能坏了大事。 安竹也学着他压低声音:“陛下放心, 奴婢早就提醒过了。奴婢奉您的命令回宫取药, 见这老御医在科学院里手舞足蹈, 嚷嚷着要见陛下, 又想着陛下应该需要个医师来用药, 便把他也捎上了。” 他回头看了眼还在教训弟子的老御医, 说:“若陛下嫌他碍事,奴婢这就把人打发走。” “那倒不必了,”郦黎好奇道,“正好让他来搭把手。不过他为什么想见我?” “听说是……” “郦公子!” 那老御医终于不打徒弟了,突然拔高的声音却吓了郦黎一大跳,“老夫找的您好苦啊!” 郦黎见他一副要扑上来的架势,情不自禁地退后半步。 “有话好好说。”他忙道。 老御医大概是终于想起来面前这位年轻人的身份, 抹了抹眼角湿润, 恭恭敬敬地朝对方躬身行礼。 只是他佝偻的脊背和那苍老的声线,依旧带着些许掩饰不住的颤意: “前些日子, 您叫底下人制成了青霉素, 我本不信这世上真有如此神药, 好奇之下, 便去科……去旁观了两日伤患的恢复情况。” 老御医说着说着,又激动得当场手舞足蹈起来:“伤得那般重,竟然能恢复得如此之快!药材还是取自霉菌, 化腐朽为神奇——老夫这回信了,当真是神药!是能活人无数的神药啊!” 仁心堂掌柜的睁大双眼, 看着自己年逾古稀的师父,突然间老泪纵横,还又朝着前不久还被自己当成骗子的年轻人深深行了一礼。 他神情复杂,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恰巧这时,郦黎也笑着望向他。 “掌柜的,你现在可还觉得我是骗子了?” 老御医一记眼刀扫过来,掌柜的打了个寒颤,连忙赔礼道:“不敢不敢,是我狂言妄语,冒犯了小先生,还请小先生莫要计较。” 他再不敢乱说半句话了。 不然看师父那表情,绝对会当场把他的腿打断。 赵应也彻底打消了心中疑虑。 在看到郦黎熟练指挥着师徒俩,对那伤患用药开方后,他对郦黎的身份愈发坚信不疑——这种气度,定是大户人家出身的子弟! 至于为何学医…… 可能是单纯兴趣所致? 想起霍琮在徐州大疫时做出的一系列专业举措,和他手中不知从何而来的“圣散子”药方,赵应顿时恍然大悟。 待处理好那人伤势后,几人方才坐定。 依旧是沈江替他们烹茶。 副指挥使从不避讳自己的出身,烹茶时动作优雅,行云流水。 潺潺流水声混着茶香,和室外隐约飘来的一丝清苦药香,令众人不禁心旷神怡,抿一口掌柜的珍藏的老茶,更是连连赞叹。 “郦公子若有空的话,三日后,可来城中竹芳楼一聚,”赵应下定了决心,主动邀请道,“我与陈家的大管家相识,他家二公子又善于经营,待我游说一番,他们定会对青霉素感兴趣的。” 居然是陈家? 郦黎有些诧异,他本以为是赵应背后是范家。 因为范家祖上便是远近闻名的大商贾,先前朝会上乱成一团时,他就听到底下有人指着范家家主的鼻子,大骂对方是估贩子孙,狡猾奸诈,气得那范家家主脸色铁青,胡子都揪掉了几根。 但想想这些豪门望姓,虽然表面对这些铜臭生意不屑一顾,为了体现世家身份和权贵体面,肯定在外都有不少产业的。 第87章 “若是陈家的话,”掌柜的突然出声,“我劝小先生,还是莫要与他们合作了。” 赵应脸色一僵。 郦黎问道:“为何?” 那掌柜的淡淡说道:“不瞒小先生,这伤者名叫孙树,家中贫困,只有一个女儿,还是从育婴堂外抱来的。他此番是受陈家管家雇佣,替他们府上老太太八十大寿贺寿,去城外采石塑长生庙的。” “结果意外受了伤,那陈家监工也不管,还说一看这伤势就活不了,竟偷偷瞒着官府,想把人就地掩埋。” “亏了这孙树平时为人义气,在同行中还有几分薄面,几个伙计拼着工钱不要也把他保下来,将人送到了我们仁心堂外。还合计起来凑了凑几贯钱,恳求老夫至少保住他一条性命。” 掌柜的捋了捋胡须,他开了几十年医馆,本该对这种事情司空见惯,却也不禁长长叹息一声。 “他来仁心堂已有数日,陈家无一人上门探望,那几个兄弟也算仗义,本想替他去官府讨要说法,结果,官府的老爷不但不受理,还要治他们的罪呢。” 郦黎听得右眼直跳。 贺寿、塑庙、瞒着官府、讨要说法…… 很好,每一个词都精准地踩在了他的雷点上。 “不过,”掌柜的注意到师父拼命递来的眼神,立刻话锋一转,“这孙树能遇到小先生你,肯定是平时积德带来的福报,也算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了。” 老御医这会儿已经冷静下来了,又被自家不成器的徒弟说出了一脑袋冷汗,闻言立刻连连点头:“正是如此。” 两人笑得勉强,赵应则因为被老伙计当众拂了面子,连茶水都喝不下去了,表情也十分僵硬。 郦黎则完全没注意到气氛的尴尬。 他现在终于明白,为何高尚会说出那番话了。 “……大景几百年盘根错节的豪族勋贵,哪里是严弥这种土财主、暴发户可比的?” 赵应见他久久不语,还以为郦黎是真不打算跟他们合作了,顿时心中焦急,坐立不安片刻后,终于忍不住开口道: “郦公子,我……” “爹!” 门外传来一声脆生生的喊叫,几人应声望去,发现竟是个还扎着羊角辫的小丫头,正红着眼睛看着他们,“我爹呢?他还好吗?” 仁心堂的伙计急匆匆赶上来,要把她拉走,但那丫头死死抓着门框,就是不挪地方。 最后伙计没办法了,只能看向老板。 “你怎么又来了?” 正当所有人都不明所以时,掌柜的率先起身,无奈道:“不都跟你说了,你爹在我这养伤,你且安心在家等他回去便是。” 转头他又对众人解释道:“这是那孙树收养的女儿,叫春芽,这几天每天都来我这儿,说只要能陪着他爹一起,情愿给我当丫鬟做牛做马。老夫都五十岁的人了,要她这么黄毛丫头做什么?” “我可以替你洗衣服!”小丫头倔强地瞪着他,“还能织布、绣花、做饭、打扫院子,我打小就没了娘,只有我爹一个,只要你救他,我可能干了!三天三夜不睡觉都没事!” 几人都笑了。 郦黎笑完,看着那女孩稚嫩干燥的脸蛋,和手上密密麻麻的冻疮,顿了一下,起身接过了她手中的竹篮。 春芽眼神本来十分警惕,但抬头看见郦黎的长相,呆了两秒,脸颊浮现起两坨红晕,讷讷地不说话了。 “这是什么?”郦黎低头问她。 “是我给爹做的野菜团子,”春芽小声道,“他可喜欢吃这个了,以前生病的时候,说多吃我做的菜团子,病就好得快。” 郦黎解开竹篮上的白布看了一眼,发现里面装着六七个黑乎乎的饭疙瘩,看上去又冷又硬,叫人毫无食欲。 “你,你要是不介意的话,也可以尝尝……” 春芽结结巴巴地说道。 郦黎摸了摸她的脑袋,从竹篮子里拿起了一个硬疙瘩,咬了一口。 嗯,果然很锻炼牙口。 坐在角落里的季默动了一下,但最后还是没有阻止。 “味道怎么样?”春芽仰头望着他,眼睛亮闪闪的。 “好吃,”郦黎说,不动声色地把那个菜团子放回竹篮里,“你爹说得没错,吃这个病确实好得快。只是他现在身体在恢复阶段,不能见人,我帮你把这菜团子送进去,怎么样?” 他保证道:“等再过不久,他就能痊愈回家了。” 春芽红着脸点点头:“我信你。” 掌柜的:“…………” 他忍不住道:“小丫头,你怎么只信他,不信我呢?我才是你爹的大夫啊。” 春芽不说话,但她偷偷看郦黎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郦黎叫安竹先把春芽送回家去,然后对赵应说道:“我想了想,觉得还是应该见一面再说,明日就劳烦赵掌柜的为我引荐了。” 赵应大喜:“那是当然!” 掌柜的见郦黎心意已决,也不再开口劝阻。 ……而且从刚才开始,师父就一直踩着他的脚呢。 待从仁心堂离开后,郦黎一行人与赵应约好时间,彼此道别,郦黎看看天色也不早了,便不再闲逛,直接回了宫。 刚到宫门前,郦黎才下马车,老御医就噗通一声给他跪下了。 第88章 “陛下,我那徒儿狂妄无知,还请您不要跟他计较,”他颤颤巍巍道,“我日后定会对他严加管教……” “起来吧,朕又没怪他。” 相反,他还要谢谢那掌柜的呢。 要不是今天出了趟宫,郦黎还不知道,京城的吏治已经坏到了如此地步。 这些豪门贵胄,早就不把什么国家法度放在眼里了! 他越想越气,又开始研磨给霍琮写信。 算算时间,霍琮也应该快到地方了吧? 不知道他在路上有没有收到自己的诏书和葡萄,他特意叫人换马去追的,应该能在到地方前赶上。 虽然霍琮刚走没多久,郦黎想念他的次数,却比从前更甚了。 这个时代,是不把人命当回事的,尤其是无权无势的普通人。 出宫一趟,郦黎再一次深刻体会到了这个事实。 他写完这封信,呆呆地望着外面天空中北归的大雁,忽然有种无力感蔓延全身。 自己,真的能够改变这个时代吗? 霍琮在地方进行改革的时候,一定也遇到过同样的情况,郦黎现在无比想知道,对方究竟是怎么看待和处理这些事情的。 傍晚,又是一封信从京城出发,快马加鞭发往了徐州。 霍琮是在驿站收到这封信的。 此处距离徐州已经不远了,只有百十里路,不消一日便能到达。 他坐在窗边拆开信,和往常一样,一个字一个字,从头到尾,很慢地看完了。 虽然郦黎写信的语气很正常,但从寄信的频率中,霍琮能明显察觉到对方的焦急和迷茫。 这种状态可不行。 郦黎的计划是可行的,他想,只是细节还需要完善。 徐徐图之,方为正道,一旦急功近利,就容易出现纰漏。 霍琮和名门旧族打过很多次交道,很了解这些人的秉性,也知道该如何利用他们达成自己的目的。 相对而言,郦黎就比较欠缺这方面的经验。 但他有一处巨大的优势——在封建社会,皇权天然占据优势地位。 前提是,君主手握实权。 “主公。” 身后传来车轮滚滚的声音,伴随着清和嗓音一同响起。 霍琮转过身,抬头平静问道:“这么急来找我,何事?” 天光透过窗棂,照亮了轮椅上青年清雅苍白的脸庞,和那双清癯脸上格外明亮的眼睛。 他手中握着一卷文书,禀报道:“主公,望已经派探子北上,打探边境动向。近来匈奴内部纷争不断,七位王子彼此厮杀,只剩下二王子、四王子和五王子幸存,最迟明年,单于之位就会出分晓了。” 霍琮:“再让他们乱一阵子,中原连年天灾,经不起外族入侵了。” “望尽力而为。”解望略一点头,视线落在霍琮手中的信件上,“陛下又给您写信了?” 他的表情带着几分好奇,还有一丝微不可察的深思。 “不需要想太多,”霍琮瞥了他一眼,“既不是试探也不是拉拢,他只是单纯想给我写信而已。” 解望好好的,被就突然秀了一脸。 他面色微僵:“……望真的很好奇,主公您究竟是如何与陛下结识的。” “说来话长。” 霍琮并未多讲,只是把郦黎的信递给他。 郦黎这次寄来的信里主要讲的都是朝堂之事,给旁人看也没关系,换做是从前那些……霍琮很短暂地勾了一下唇。 自己可舍不得跟其他人分享。 解望接过来,第一反应: 陛下这字,是怎么做到,每一笔都落在他意想不到的位置的? 不少字还笔画残缺,虽然也能看懂就是了。 但解望纠结了一会儿,很快又释然了:陛下登基数年,严弥一直把控朝政,也不给陛下请太傅教导,能写成这样,怕是已经付出了超出常人十倍的努力自学了吧。 (宫中的郦黎:啊嚏!是不是我哥们在想我?) “若你处在傅家、陈家或范家家主的位置,”霍琮问道,“你会如何应对?” 解望看完信,把纸张叠好放在一旁,无奈叹道:“主公可是忘了,解家虽然算不上世家,但祖上也是与三家有过姻亲的?这等问策,可是把望架在背祖弃宗的火上烤啊。” 但他的表情却丝毫没有为难之色,仿佛只是随口抱怨了一句。 紧接着,解望便就着这个计划详细分析起来,还给出了中肯的评价: “范家财力最为雄厚,傅家朝堂根基渊深,陈家则相对平庸些。这一代陈家家主性格十分优柔寡断,嫡子病弱,次子野心勃勃,相比起其他两大家族,确实更适合作为陛下整顿朝堂的突破口。” 霍琮点头道:“我们想法一致。” “陛下有些着急了,”解望一针见血,“主公不妨回信安抚一番,以安陛下之心。世家势力在大景盘踞数百年,影响深远,想要削弱,绝非一朝一夕之功。” 除非那人甘愿成为天下共敌,他默默在心中补充了一句。 “其实这一路上我都在想,我究竟要不要去徐州赴任。”霍琮说,“若我留在京城……” 解望斩钉截铁道:“若主公留在京城,即使有陛下力保,也最多是十死一生。主公当真要用自己的身家性命,去赌那仅有一成的可能性吗?” 第89章 霍琮沉默良久。 “可我不愿留他一个人在那。若是有人狗急跳墙……” 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微动,眼中闪过一道森寒杀气。 解望下意识道:“陛下有锦衣卫在身侧保护,应当安全无虞。退一步说,主公也不必过于忧心,待徐州这边稳定后,望也可以再替主公暂代一段时间的州牧之职……” 霍琮立刻道:“那到时候就拜托你了。” 解望盯着霍琮的眼睛,很想问他,主公你是不是早就在等着他这一句话呢? 但憋了半天,良好的教养还是让他把这句话咽了回去。 只是解望还是忍不住在心里腹诽了一番——瞧主公这模样,虽然人回来了,可心还挂在千里之外呢。 两日后。 朝堂上关于六部官员的任职仍争议不断,傅昭倒是老实了不少,可能是写奏折写伤了,全程都一言不发,眼神恍惚。 郦黎懒得听他们吵,反正这帮人现在拟出来的名单,日后估计一半人都得给他滚去蹲大牢。 罢朝后,他心累地坐在御花园庭院里喂鱼,想起明日又要出宫,也提不起什么劲来。 直到安竹一路小跑着,送来了霍琮的信件。 郦黎忙拿干净帕子擦了擦手,迫不及待地拆开信看了起来。 等下。 霍琮怎么给他写了份火.药配置说明? 郦黎不可置信地往下看,在信件的末尾看到了霍琮的话: “一切迷茫恐惧都来源于火力不足,这份配方我已经调整过比例了,制作成功率很高,但也要注意生产安全。力量赋予权力,权力产生力量,你有兵权火力在手,便不必担心太多,还是那句话,只管放手去做,剩下的万事有我。” “以及,关于我那天晚上说的那件事,你可以再仔细考虑一番。我已平安到达徐州,心怀卿卿,夙夜思念,盼望来信。” 什……什么卿卿?太不像话了! 郦黎的脸颊慢慢涨红,最后实在看不下去了,飞快地把信件叠好,掩耳盗铃似的丢到一边。 他不想寄了! 第039章 第 39 章 霍琮的回信, 成功打消了郦黎对前朝事务的焦虑。 ……因为他现在开始焦虑情感问题了! 郦黎甚至开始反思:难不成,是自己的问题吗?是自己给了霍琮什么不该有的暗示? 是很久之前,他拉着霍琮一起洗澡互相搓背的那次, 还是霍琮来他家过夜, 通宵打游戏后, 睡一张床盖一条被子早上起来还一不小心把腿压在对方小腹上的那次? 郦黎靠在汉白玉雕的栏杆边, 抱着脑袋拼命回忆。 随着记忆逐渐浮出水面, 郦黎痛苦地发现, 这一桩桩一件件, 都在指向一个共同的罪魁祸首—— 把霍琮掰弯的,似乎、好像、大概,不是别人。 正是毫无知觉的自己。 怪不得上次见面的时候,霍琮老是用一种压抑到变.态的眼神盯着自己瞧。 郦黎原本以为是他哥们在这个世界呆久了,被逼得逐渐变.态,还宽慰自己,要体谅一下对方的心情。 敢情从一开始他思想就没正经过! 安竹站在郦黎的侧后方, 并不怎么意外地看到陛下在看完信后, 又开始了熟悉的变脸。 不过这一次,陛下似乎崩溃得格外厉害, 紧接着便是一串难懂的话, 什么“家贼难防”、“竟然还是养成太无耻了”之类, 像是下一秒就要举身赴清池了。 安竹实在好奇起来了:霍大人在信里, 都写了些什么内容? “安竹。” 郦黎突然出声。 安竹瞬间回神,恭敬道:“奴婢在。陛下有何吩咐?” “朕问你件事。”郦黎踌躇片刻,还是吞吞吐吐说了出来, “朕有一个关系要好的朋友,他身边有位密友, 两人从小一起长大,形影不离,还……还经常同床共寝。除此之外,那位密友在生活中对他处处关照,称得上是无微不至。” “然后有一天,那人忽然跟我……我那个朋友说,自己其实早就心悦于他。我的朋友只喜欢女的,但他现在已经离不开这位友人了,你说,这事该如何处理?” 安竹看了看陛下纠结万分的侧脸,欲言又止。 他谨慎回答道:“既然陛下,咳,陛下的这位朋友并不好男风,那不妨试试看直说?” 郦黎脱口而出:“朕直说了,可他当没听见啊!” 安竹装作没听到陛下说漏嘴了,还贴心帮他找补了一番:“那陛下这位朋友,对他的友人这番举动,可有心生厌恶?” “……并无。” 安竹了然点头。 大景风气开放,尤其是东南沿海一带,契兄弟蔚然成风,就连上层官员也颇好此道。 只不过先帝对此事并不感兴趣,因为景朝百年时,曾有一代君主因偏幸男宠惹得朝堂动乱,还差点引发兵祸。 所以安竹起先还有些疑虑,担心是自己猜错了,不敢妄加评议。 现在看来,陛下这是颇有先祖遗风啊。 “那不如先说些好听话,安抚对方的心情,”他提议道,“或许陛下那位朋友……的朋友只是好色而慕少艾,过了一段时间,感情就自然淡了,也就变回从前的样子了。” 郦黎下意识想反驳,霍琮什么时候好色过? 可想起那晚的事,他又蔫吧下来,没话可说了。 第90章 行吧,霍琮确实对任何美女帅哥都一视同仁,从前追他的不要太多,他从来都没正眼看过。 现在看来,是他把注意力全都放在自己身上了,以致于旁人都入不了他的法眼。 郦黎一边想着,一边心里又有些莫名的小雀跃。 等反应过来自己居然在高兴后,他又不禁唾弃自己—— 真没出息! 绿绦垂岸,明镜止水,郦黎低着头,看着眼前池塘水面上倒映出来的影子,忍不住摸了摸脸颊。 他现在的模样,介于青年和少年之间,五官尚未完全长开,缺少了几分棱角,却带着几分清秀干净的少年气。 郦黎其实很羡慕霍琮的五官,冷峻深邃,很有冲击力,男性魅力十足。 哪像自己,从前演话剧的时候,人手不够,社团里每次都是他被迫换上女装串场表演。 郦黎忧伤地叹了一口气。 人家说古代挑大臣看脸,现在看来,当皇帝也是要看脸的。 如果自己有霍琮的长相和气质,轻飘飘一个眼神就能让人噤若寒蝉,前朝那些大臣们,应该也会老实多了吧。 郦黎胡乱想着,各种念头充斥在脑袋里,最后纠结成了一团解不开的毛线。 “陛下,傅昭求见,他说,自己已经按陛下的要求写好了奏疏……” “不见!” 听到宫人禀报,郦黎的满心郁结终于有了发泄对象。 他猛一抬头,劈头盖脸地骂道:“这才几天,他就写好了?三万字两天就写完,抄都没这么快!朕都不用看就知道,肯定是东拼西凑写出来的,他有创新点吗?有理论基础吗?数据又是怎么来的?” “你回去问他这几个问题,就说是朕提的,看他能不能答上来,有一条回答慢了,打回去重写。” 宫人:“……是。” 他战战兢兢地下去了。 郦黎出了一口恶气,顿时感觉心情好多了。 果然,人都是需要发泄的。 他大笔一挥,给霍琮写了有史以来最简短的一封信,上面只有一句话: “朕实在不知拿你如何是好。” 说他装死也罢,摆谱也好,反正他就装傻充愣了,霍琮自己看着办吧! 次日早朝。 自从六部成立后,各种矛盾摩擦就接连不断地发生。 尤其是户部,出身世家的朝臣都不服顶头上司是个没背景没资历,看上去还没什么能力的高尚。 这还没两天呢,就有人在朝会上公开弹劾他了。 这帮世家子弟,整人的手段一向简单直接——他们先挑唆下面人架空高尚,然后再主动犯错,引火烧他的身。 既让他手中没权,又要担这个责任,俗称:背锅侠。 郦黎听那人洋洋洒洒地说完高尚的十条罪状,就大概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懒洋洋地问当事人:“高大人,你可有话要说啊?” 高尚诚惶诚恐地站出来,深深作揖道:“陛下,臣无话可说。” “哦?那你的意思是,刚才那些都是事实了?” “臣并非圣人,孰能无过?” 弹劾他的那位朝臣面露嘲讽之色,还以为高尚下一秒就要开始为自己辩解了,正当他摩拳擦掌准备嘴炮应对时,却听高尚又把腰往下弯了弯,掷地有声地说道: “罪臣高尚,愿引咎辞职!” 弹劾他的大臣:“…………” 等等。 他这边才刚开始呢,你怎么就放大招了? 郦黎稍稍坐直,严肃道:“高爱卿,何必如此?不过是一些私人生活上的问题,朕都能体谅的,辞职就不必了吧。” 高尚立马道:“陛下不可!若是开了臣这个口子,届时朝堂上下风气必会一步步糜烂下去,方才林大人说得颇有道理,户部种种问题,全系于罪臣一身,罪臣该死啊!” 他甚至当场摘下官帽,痛哭流涕、五体投地朝郦黎行了一个大礼。 “陛下,臣不能再为陛下尽忠,也不能再为国尽力了,若陛下认为臣有罪,臣这就下诏狱悔过;若陛下仁慈赦免臣无罪,臣回去后便打算携家小离京隐居,于深山中终老一生……” 其他人听着高尚这么一嚎,浑身上下都麻了。 原本几个也打算出来帮腔弹劾他的朝臣,见到这副场面,要说的话也全都堵在了喉咙眼里。 ——这副泼皮无赖似的做派,怎么越看越眼熟呢? 被许多人偷偷斜眼打量的现任工部尚书,陆舫陆大人眼观鼻鼻观心,一脸无辜淡定,就差把“与我无关”四个字写在脑门上了。 “高爱卿的户部尚书是朕任命的,这才上任几天,户部大门朝哪开都才弄清楚,能有什么罪责需要你担?” 郦黎一拍龙椅,故意怒道:“朕知道高爱卿责任心重,下属犯错,你作为上官也有管束不当之责,可也不是这么个承担法!该罚的另有其人,朕限你三日内,把名单交上来,不然朕就真要治你的罪了!” 高尚立马不干嚎了。 他利索地爬起来,跟个没事人一样声音洪亮地回答: “多谢陛下恩典,臣领旨!” “行了,就这样吧,朕也乏了,”郦黎揉了揉太阳穴,“退朝吧。” 大臣们只得纷纷跪下送别。 等散了朝,陆舫溜达到高尚身边,叹道:“陛下果然没看走眼,高大人,高啊。” 第91章 高尚冲他假笑:“还要多谢陆大人支招。” 陆舫:“高大人说笑了,我陆舫虽然有几分小聪明,但平生最厌恶官场斗争人情世故,哪里想得出这种破局的法子?” 作为一个主动跳坑,一个被迫栽进了坑,但暂时也算是狼狈为奸的两人默契地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这局棋,他们最多只能算得上是有分量的棋子。 唯有陛下,才是那位真正高超的执棋者。 “我现在开始相信你先前所说的了,”高尚说,“陛下年少聪颖,又洞察人心,心怀天下,将来,定会成为我大景名垂千古的一代明君。” * 郦黎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成为明君。 他只知道,自己这个皇帝当的,每一天都在“好想辞职不干”和“这国肯定要完”之间来回摇摆。 今日早朝,大臣们都吸取了昨天的教训。 ——他们不针对高尚了,改针对他这个皇帝了。 这帮人不仅逼着他立后,娶所谓“名门望族”出身的女儿,还想要给他立规矩,拿所谓的祖宗天命来压他,叫他乖乖当一个懂事的好皇帝。 地方上的军情战报一日比一日糟糕,没了一个通王,剩下的各路藩王却都开始蠢蠢欲动;还有起义军的数量,在天气逐渐回暖、百姓日子本该好过些的时候,竟然还开始与日俱增了! 这种情况,只能说明一件事—— 地方官员从上烂到下,老百姓是真的没活路了。 郦黎是想挽救这个国家的。 所以他努力改革,建设朝堂,然而他发现,这个国家似乎已经腐烂到根子里了,无论他做什么,都只是饮鸩止渴。 而他在按照约定赴约,在和陈家大管家见完面回来后,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连着在宫中解剖了三条鱼两只兔子,郦黎这才勉强平静下来。 “朕出钱,朕出力,他们还想给朕下套,来骗朕的方子,”他边擦手边冷笑着对季默说道,“真是有本事!怪不得那赵应提前给朕打预防针,原来陈家所谓的‘合作’,只是想白嫖!” 季默问道:“陛下,需要派锦衣卫盯着陈家吗?臣怀疑,那陈家的大管家近期定会派人,会去探查城中各处生产青霉素的作坊。” 科学院的地方不大,而且也不是用来量产药品的地方。 考虑到日后要大量生产青霉素,郦黎便叫季默在城中收购了几家作坊,把制造青霉素的流程拆分,一个作坊只负责一个环节。 这样既可以提高效率,也能防止制作方法泄露。 郦黎当然不介意把制造青霉素的方法公布。 甚至可以说,他对此乐见其成。 但他担心的是,万一被那些豪门大族提前知道了生产步骤,从此把本该惠及天下人的药物当做独有秘方珍藏,高价售卖,形成垄断。 到时候,一切想要普及这种药品的人,都会成为世家的公敌。 他没有回答季默的问题,而是咬牙道:“谋逆的叛军想朕死,地方的藩王也想要朕死,就连朕朝堂上这些累世公卿的大臣们,也都瞧朕不顺眼,觉得朕的存在碍了他们的事!” 郦黎憋着一口气,一巴掌拍在了桌案上。 霍琮在信中劝他不要着急,要徐徐图之,放长线钓大鱼。 可看着躺在病床上,因换药而疼得浑身颤抖下半辈子尚且没有着落的孙树,看着街上那些背着背篓艰辛讨生活、还要被各种官员权贵搜刮压榨的百姓,他怎么能不急? 抛开他们之间如今一团乱麻的感情不谈,霍琮屡次对他承诺说,一切有他……那自己是不是,也可以稍微任性一下? 郦黎猛地睁开双眼。 他走到书房角落里,抬起手抚摸着兰锜上放置的大景至宝山河剑,沉默注视许久,终于动了。 他握紧剑柄,像是在自言自语似的说道:“与其这样下去,不如朕就遂了他们的愿望,当一回举世公敌好了。” 说完,他拔剑出鞘,霍然转身: “——锦衣卫指挥使听令!” 季默立刻单膝跪地,垂头道:“臣在!” “你可愿与朕一道赴死?” 季默停顿了一秒,斩钉截铁道:“臣请先死!” “好,”郦黎脸上终于多了一丝笑意,他把那柄剑交到季默手中,“但如果可以的话,咱俩谁都不要死。” “——因为该死的,另有其人。” 翌日午后。 京城有一商人献神药于陛下,说此药可治百病,能活万民。 陛下龙颜大悦,亲自前往制药作坊验看,期间却遭到歹人行刺,重伤昏迷不醒。 当晚,锦衣卫包围了陈氏府邸。 一夜之间,火光冲天,朱楼倾塌。 锦衣卫指挥使还当众放下狠话,说陛下一日不醒,查抄清算便一日不休。 消息传出,天下震动。 徐州。 正在书房中批阅公文的霍琮听闻来报,瞳孔骤缩,霍然抬头。 “你再说一遍,谁出事了!?” 第040章 第 40 章 有那么一瞬间, 霍琮的脸上失去了全部表情。 他沉默地站在那里,没人知道此时他在想什么。 屋内针落可闻,身后的侍从们噤若寒蝉, 只能隐约听到前方青年低沉而压抑的呼吸声。 第92章 被那双黑沉冰冷的眼眸死死盯着, 前来传禀的人骇得脸色惨白, 顾不上太多, 赶忙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 “大人, 这随情报一同发往徐州的信, 请……请您过目。” 熟悉的信笺,让霍琮沸腾的心绪渐渐平静下来。 他定了定神,伸手接过信笺。 拆开时,手指还带着一丝急迫的颤意。 霍琮用生平最快的阅读速度把信看了一遍,等看完最后一个字后,一颗心终于彻底安定下来。 ……还好,还好。 他没出事。 郦黎在信中说, 原本的计划, 他不打算继续执行了。 因为现在大景朝中的局势就是一潭浑水。 他确实可以坐山观虎斗,分化瓦解各方势力, 但需要的时间太长, 他等不起, 京城和天下的百姓也等不起。 “我擅作主张, 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他有些忐忑不安地问道,“但今天我真的很生气,非常非常生气。” “他们在前朝后宫处处找我麻烦, 口口声声说着严弥误国,罪不可赦, 但人人都在干着和严弥一样的事情。” “我仔细想了想你跟我说的话,确实,我明明有禁军,还有锦衣卫,如果再加上火药和青霉素,为什么还要跟这帮喋喋不休的大臣们纠缠呢?我知道治国需要的是政治智慧,可你不在京城,这种忍气吞声的日子我已经受够了!一点儿也不想再跟他们虚与委蛇下去了!” 墨汁力透纸背,彰显着写信人当时心情的不平静。 “所以我灵机一动,想出了一个伪装遇刺转移矛盾的法子。如果我持续昏迷不醒,那些人的矛盾焦点就会从我身上转移到他们内部,他们越着急,暴露出的纰漏越多,我能抓住的把柄也就越多。” “最关键的是,在这场局中,我作为皇帝是完全清白的,他们再不满,也没法在一个重伤昏迷的人身上找茬。” 笔画从这里开始,慢慢变得平稳起来。 “听英侠说,陈家家主在大牢里用撞墙威胁我来见他,一听我重伤昏迷不醒的消息就傻眼了,哈哈!我才不会见他呢,我还要他把这些年侵占的良田商铺,搜刮的民脂民膏,都原原本本吐出来!” “你也不用太过担心我,我现在人在宫外,但状况比严弥那时候好多啦。朝中我也有人,宫外我也有人,陆舫高尚都知道我的计划,还有锦衣卫,他们都会帮我的,接下来一段时间,我只需要看热闹就好了。安好,勿念。” “ps:上次的信你为什么不回?” 最底下还有一行挤在角落里、歪歪扭扭的小字: “……不会生我的气了吧?” 隔着薄薄的纸张,霍琮仿佛看见了郦黎就站在他身边不远的位置,修长的眉毛拧成一团,瘪着嘴巴,跟他细数着生活中遇到的各种糟心事。 一般这种时候,他只需要静静听着就好了。 而每每说到后面,郦黎都会在恰到好处的地方戛然而止,偏过头,用略带歉疚的眼神盯着他问道:“那个,我是不是抱怨得有点儿多了?你要是不爱听,我就不讲了。” 霍琮的唇角微微上扬。 他垂下眼眸,又从头到尾把信看了一遍。 视线落在最后的“英侠”二字上,停留了片刻,然后将信笺折好放起。 下方正是那张写着“朕实在不知拿你如何是好”的回信,能看出来收信人翻阅时的爱惜,但因为拿起放下了太多次,信纸的边缘已经出现了些微软化的褶皱。 霍琮站在原地沉思了一会儿,对侍从说道:“召集众人,就说我有要事要在会上与他们商议。” “是。” 作为空降的州牧,霍琮在徐州上任时,自然也遇到了郦黎所担心的问题——被架空、被使绊子,下属对他的命令阴奉阳违。 还有人想借他新官上任的机会敲打他,企图把他这个年轻的州牧拿捏在手中。 他们以为霍琮势单力薄,只能忍气吞声。 但实际上,霍琮和郦黎的情况既相似,又在某方面全然不同。 他率领黎山军发家,本就有自己的一套班子,再兼之京城千里救驾名动天下后,四方英才都来投奔,所以麾下文臣武将,一应俱全。 霍琮在赴任第一天,便召集众人公开说,自己只会给他们一次机会。 既然还有人不信邪,他也毫不客气把这帮人全都处置了,不过一日时间,府内上上下下,全部换上了他自己的人。 “是我考虑不周,”等众人到齐落座后,霍琮简单讲了一下这件事的来龙去脉,然后承认了自己的过错,“只想着稳妥和安全,没有体谅陛下的心情。” 下方所有人或深思、或惊骇,但无一人吵闹,也没有人质疑,为何陛下会把这么机密的事情告诉霍琮。 霍琮也并不担心会有人泄密。 因为能坐在这里的人,都是他的心腹。 他是个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人,霍琮始终相信,自己能给这些人的,远比其他人要多——人与人之间,背叛也是需要筹码的。 短暂寂静后,席间有一武将大声道:“主公,不如我们把陛下接来吧!我们不会让陛下受委屈的!” “就是!”立刻有几人应和道,“与其呆在京城受那鸟气,还不如到主公这儿来,陛下不是与主公关系好吗,他为何不来徐州?” 第93章 坐在霍琮下方首座上的解望淡淡道:“因为藩王。” “军师,这是何意?” “主公确实可以将陛下接过来,但主公刚到徐州,根基不稳,一旦开战,到那时,我们便是四方皆敌。” 那武将回道:“四方皆敌又如何?有军师在,有主公在,咱们还有重骑铁甲营,还怕他们作甚!” 解望反问道:“那粮草呢?你可知道,徐州这边粮仓里还剩下多少粮草,够咱们大军吃几天的?陛下要是来,宫内宫外,还有朝臣和他们的家眷,若是和藩王开战,仅凭一个徐州,哪里养得起这么多张嘴?” 那武将被问得哑口无言,结结巴巴辩解道:“这个……军师,我,我又不是军需官……” 霍琮开口道:“好了。” 解望也靠回轮椅上,心中暗叹,还是时间太不巧了。 现在才刚播种不久,改良的农耕用具都还没完全普及,屯田也才初见成效。 去年大疫徐州饿死了不少人,许多农田都荒废了,但凡在秋收之后,凭借主公的名望与实力,他们绝对有底气与天下任何一支精锐军队正面迎战。 与通王打的那一场,之所以能大胜,第一是因为通王轻敌,第二便是对方长途行军,从凉州到京城跋涉千里,战线拉得过长,导致士兵疲敝不堪。 徐州周边的藩王和叛军可没有这样的困扰。 “一国不可一日无主,我现在担心的是,会有人利用这个机会扶持新帝上位,”霍琮环顾四周道,“若雪在京城也呆的够久了,我打算派人顶替他,顺便带一支人马过去帮助陛下,有人愿意吗?” 郦黎仓促之下做出的决定还是有不少漏洞,但是不要紧。 他会把这些漏洞一个个填补上。 在会议结束后,其他人都向霍琮道别,离开各自去做自己的事情了,独留霍琮和解望两人继续商讨。 “若雪还是没找到你说的那人?”霍琮问他。 “是。” “还有必要找吗?”霍琮说,“乱世之中,人命如草芥,如果他想要穿过边境北上,得先经过黄龙教把持的地盘,半道上还有被朝廷打散的小股叛军。大景百姓,尤其是边民,大多对匈奴极为痛恨,更别提他的身份还是匈奴王子。” “乌斯是混血,并不是纯粹的匈奴人。” 霍琮盯着他:“就算是这样,你依然觉得,他可能成为单于?并且还有统一草原的野心和实力?” 解望略一点头:“只要他能活着回到匈奴部落。” “我会派人继续找的,”霍琮最终选择了相信解望的判断,“游云,你的腿,是不是因为那乌斯才……?” 他盯着解望盖着薄毯的双膝。 解望淡淡笑了笑,轻轻拍了一下膝盖,摇头道:“不,这是望咎由自取。” 他很快就轻描淡写地转移了话题:“不过主公,你这段时间,真不打算再进京去见一次陛下吗?” 霍琮低头翻阅公文:“徐州百废待兴,我这边走不开。” “哦~”解望转着轮椅过来,脸上温文尔雅的笑容中带着一丝揶揄,“我还以为,是主公你怕又被陛下当面拒绝呢。” 霍琮抬头:“你翻我东西?” “是主公自己放在桌上的,这可怪不得望。”解望敲了敲桌面,“那天望来与主公商讨屯田事宜,主公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也不怪望好奇多看两眼吧。” 他打量着霍琮沉郁的脸色,忽然笑道:“望还是第一次见主公露出这样的表情,真想知道,陛下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啊,”霍琮很短暂地勾了一下唇,视线望向远方,“他是一个,身边人人都会向往追随的人。” 他则是最忠实的拥趸之一。 “完了,霍琮他好像真生我气了。” 京城一处偏僻别院内,郦黎垂头丧气地坐在吴盐面前。 吴盐起初还对陛下毕恭毕敬,但经过这两天的相处后,发觉了陛下的真实性格,他也淡定了不少。 所以这会儿只是从容地递过来一杯茶,“主公怎么会生陛下的气,陛下莫要多想了。” “不,你不懂。” 霍爸爸生起气来可是超级可怕的! 吴盐又劝道:“上好的毛峰,盐从主公那里讨要来的,陛下尝尝吧。” 郦黎本想推辞的,但听完这句话,立刻绷着一张脸接过茶杯。 “……好烫!” “陛下慢着点,”吴盐叹气,“这是刚倒的新茶。” 怪不得主公老惦念呢,就陛下这个性格,换谁谁能放心得下。 郦黎嘴唇都被烫红了,唇瓣麻麻的,动一下都疼。 他用指尖碰了碰,嘶了一声,从旁边药箱里翻出药来,对着铜镜小心翼翼地涂上。 郦黎在这附近的医馆里忙了一上午,看了二十几个病人,这会儿终于有时间休息了,却还是忍不住跑过来和若雪先生大吐苦水: “我不就是没提前跟他讲吗?信也第一时间寄过去了,他肯定早看完了!徐州又没出什么大事,还连着好几天都挂黄灯笼,连个音信也没有,这又是做什么,存心让我睡不着觉吗?” “我很早就发现了,他这人问题很大,表面看着挺沉稳挺可靠的,实际上心思一点儿也不少……” 吴盐已经养成了左耳听右耳出的本领,闻言便只是一边泡茶,一边沉稳点头,嗯嗯应声。 第94章 郦黎抱怨完,心里舒服了不少。 他终于开始说正事了:“陈家那边怎么样了?” 为了让自己有点事情干别七想八想,这段时间,他都在这处别院和医馆两头来回跑。 短短几天,靠着精湛的医术,他便在城中这一带打响了名气。 这附近的百姓都知道,有个姓霍的年轻小郎中给人看病的本事强,既体贴病人,说话声音又好听。 但就连被他救治的病人,都不知道这位霍郎中到底长啥样。 因为出于掩人耳目的目的,郦黎每次出门都会戴口罩。 他还顺便把口罩的作用在医馆普及开了,现在只要街上百姓一看到戴口罩的,都会知道这是医馆出来的人。 吴盐回答道:“今日季指挥使回宫时,有受过陈家提携的大臣拦下他的马车,当面痛骂他是不是故意圈禁陛下,想要借此操控朝政。陛下不必担心,指挥使让我托话给您说,他已经处理好了。” 郦黎“嗯”了一声,说:“辛苦他了。” 他这一手打的就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宫中那边,沈江假扮他卧病在床,寝殿除了他指定的御医和安竹季默外,不允许任何人出入,想要探望的大臣也全被禁军挡了回去。 在这种压抑紧绷的氛围下,陈家主家一夜之间被烧,包括陈家家主在内的十几人因为涉嫌谋逆罪被下狱,可以说成为了点燃火.药桶的最后一根引线。 季默的动作快到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因为郦黎很清楚,他们的时间不多,如果给世家留出太多周旋的余地,局面又会陷入僵持之中。 所以必须快刀斩乱麻,先把人抓了再说! “陛下,有一点我很好奇,”吴盐问道,“您为何只是用搜查刺客的名义查抄陈家,将陈家家主等人下狱,而不是直接处死?需知夜长梦多,如果是主公,一定不会对这些人心慈手软。” “朕没有对他们心软。”郦黎摇头,“朕只是不希望英侠来替我当这个罪人。” 最快也是最省事的办法,自然是让季默带着锦衣卫连夜灭族。 等第二天太阳升起,其他两大家族再如何惊怒,也无济于事了,因为人死不能复生。 但这也意味着,季默得替他背下这口黑锅。 换做任何一个朝代,任何一个皇帝,这种人都不可能善终。 郦黎不希望季默成为那样的人。 即使他可以保证在自己有生之年,绝不会做出对良臣鸟尽弓藏的事情。 “可如果不杀这些陈家人,傅家和范家便会对季指挥使施压,逼他放人,”吴盐一针见血地分析道,“为了对付他,世家又会拧成一股绳了。” “谁说朕不杀他们的?”郦黎诧异道。 他的名单都快拉到下个月底了好吗! 吴盐一怔:“陛下刚刚不是说……?” “朕只是不希望英侠当这个靶子,没说不能朕亲自来啊,”郦黎眯眼笑起来,眉眼弯弯,像是只刚偷吃完的狐狸,“朕是为什么受伤昏迷的?刺杀!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陈家包庇刺客,意图谋害朕,你说,该不该杀?” 他用茶杯盖撇了撇浮沫,从容地抿了一口茶水。 很好,这次温度适中了。 “只要朕从昏迷中‘醒’那么一小会儿,肯定会怒下旨意,然后季指挥使恐有伤天和,苦劝无果,被朕革去职位。这样一来,大家都会以为他那晚以雷霆之势将陈家查抄,是出于保护对方的意图,是大大的良臣啊!” “这样一来,该杀的人也杀了,该洗白的人也洗白了,剩下的傅家和范家,他们拿什么跟朕斗?或者说,还敢跟朕斗吗?” 看着吴盐因为震惊而睁大的双眼,郦黎起身走到外面的空地上,毫无帝王威严地伸了个懒腰。 他迎着午后的暖阳,笑容却带着一丝睥睨万物的淡然: “天街踏尽公卿骨?说得很好。” “但朕要把天下平稳安定地交托到下一任手中,在此之前,只要朕在这皇位上坐一天,这京城,就乱不了!” “陛下……” “所以,”郦黎说完霸气侧漏的台词,缓缓转身看向他,“若雪先生,朕想拜托你一件事。” 吴盐立即起身下拜,心绪如潮水般汹涌澎湃: “陛下请说!” “你要不替朕写封信,旁敲侧击问问你家主公吧,”郦黎忧伤道,“要不这样,你就跟他说,朕生病了,问他打算什么时候给朕回信?” 吴盐一时无言:“…………” 什么病,他默默腹诽道,相思病吗? 第041章 第 41 章 郦黎的烦恼, 终止于收到霍琮回信的那一刻。 即使屋外阴雨连绵,雨声淅沥,也丝毫没能阻挡他的心情变好。 他现在身处的医馆, 是仁心堂在京城中开的一家分馆, 午时刚过, 这是郎中们的休息时间, 医馆里只有寥寥几位来抓药的客人。 郦黎给掌柜的打了声招呼, 带着那使者绕到在医馆后堂一偏僻角落, 坐下来, 愉快地捏了捏信封的厚度。 嗯,看样子起码四五页纸起步。 霍爸爸既然还愿意跟他写这么多,就说明没有真生气。 “你说,霍琮派人来接替若雪先生的差了?” 在拿到信后,郦黎并没有第一时间打开,而是询问起了面前传话的使者,“他在京城呆的好好的, 为何忽然要换人?” 第95章 使者不敢抬头, 小心回答道:“霍大人本打算派一位将军前来相助,但解军师说, 陛下这边兵力充足, 劝他不必关心则乱, 不妨先派一位能言善辩之人, 去稳住京城几大家族之心,也好借机为您传递情报。” “最终霍大人采纳了他的建议,正巧此时邵钱邵金玉先生自告奋勇, 州牧便让他带着属下,先行来找您了。” 郦黎不咸不淡地哼了一声:“关心则乱?朕给他写的信, 那么多日才回,你家主公明明是稳坐钓鱼台嘛。” 使者额头渗出冷汗:“不,这个,霍大人他其实是……” “好了,”郦黎也只是随口一说,他当然不会没事为难一个传话的使者,“那你口中那位邵先生呢,不该跟你一起过来吗?” 这名字起的也怪有意思的,郦黎心想。 姓邵名钱,还字金玉。那他爹妈究竟是希望他缺钱呢,还是不缺钱呢? “邵先生他,”使者为难道,“此时恐怕在与人吵架吧。” 郦黎:“嗯?” 他一下子感兴趣起来,直起身问道:“说说,具体是怎么回事?” “真是奇也怪哉!” 不等那使者开口,陆舫的声音就远远从前院传来:“舫在京城生活多年,也知居于城中大不易,但还从来没见过外地人跟牙郎讨价还价,气得牙郎要拉人去报官的。” 他啧啧感叹着迈过门槛,一抬眼,就看到了站在郦黎面前的那位使者。 陆舫诧异道:“哎,你不就是跟在那人身边的……?” 使者无地自容地深深垂头。 郦黎心中好奇,但还是先问道:“元善今日怎么有空过来了?” “陛下‘病重’,早朝不上了,舫身在工部,每天只需要盯着火.药的制作进度,又不像高大人那样在户部有乐子可看,便来瞧瞧妙手回春、远近闻名的小霍神医了。” 陆舫一边巧妙地拍郦黎的马屁,一边把一团用荷叶包好的烧鸡放在桌上,开始王婆卖瓜自卖自夸起来: “这是城中最大酒楼卖的叫花鸡,一口下去,能香到后脑勺上!我特地绕路城南,排队买了一只带来孝敬您,新鲜出炉,还热乎着呢。” 郦黎扯了下嘴角,似笑非笑地盯着他:“某些人工作时间想偷懒吃鸡,大可不必拿我来当借口。” “陛下说笑了。” 被戳破真实想法的陆舫不但厚着脸皮不肯承认,还十分殷勤地搬了个板凳坐下,洗手为郦黎撕起了鸡肉。 郦黎听他说得如此玄乎,捻了一条放入嘴里,嚼了两下,眼前一亮。 “不错吧?”陆舫乐呵呵道,“这可是家老店,他家的黄酒也是一绝。为了这一口,让舫在京城再做十年官也愿意啊。” “少来这一套,还连吃带拿上了。” 郦黎斜了他一眼:“说实话,到底为什么来的?” “臣以为,火候差不多了,”陆舫也没有再绕弯子,神情正经起来,“昨晚诏狱之中,指挥使的人抓到了一个形迹可疑的狱卒,发现这人竟然把钥匙藏在了裤兜里,想要偷偷带进去。” 他用一种玩世不恭的口吻说着,一边仔细观察着郦黎脸上的表情。 “今日上午,又有一群大臣堵在穆大人府前,说国不可一日无君,他们愿意听从他的指挥,暂时拥立新主上位,重启早朝。其中大多是范、傅二家的人,听说高大人去户部上班时,整个户部都空了大半。” 郦黎叼着鸡腿,摇摇头。 “陛下何故摇头?可是觉得这帮人又想重蹈覆辙,不过几日功夫便原形毕露,可笑至极?” “不,”郦黎含糊道,“我只是在想,这烧鸡要是再加点孜然,就更好吃了。” 陆舫:? 要是换做旁人,听到郦黎这样的话估计会忍不住大皱眉头。 但陆舫的脑回路本就跟正常人不同,他甚至还挺感兴趣地问了一句:“何为孜然?” “应该是一种西域作物。” 郦黎也不太确定孜然的具体产地,只知道它是在丝绸之路开辟后传入国内的。 说起丝绸之路…… 虽然很心动,但郦黎还是逼着自己暂时打消了这个念头。 现在考虑这些还太早了,还是先把国内这堆烂摊子处理好吧,他想。 “既然他们等不及了,那就安排一下,送他们早日上路吧。”郦黎拿帕子擦了擦手,“跟剩下那些家眷说,让他们分家,朕会把他们各自送到不同地方去安顿下来。” “要是不肯分的话,就一起打包送到南边,给朕开荒种地去。” 他当初发过誓的,要把这帮家伙全都送去挖运河。 接着,郦黎又把那使者的身份简单向陆舫介绍了一遍,然后问道:“那邵钱便是霍琮派来协助朕的人,你今天在街上碰见他了?” 陆舫不知想到了什么,一下子忍俊不禁起来。 “是,说起来这也是件稀罕事。陛下没经历过,不知道在京城租房的难处,价格贵是其一,舫要不是家中还有些余财,光靠每月这点俸禄,估计到七十岁才能全款买下一栋前堂后室不漏雨的屋子。” “还有便是这些个牙郎,个个都是伶牙俐齿,精于算计,普通百姓稍有不慎,就会被他们骗去一大笔介绍费,到头来还租不到什么好屋子。” 郦黎笑了笑没说话。 第96章 他当然租过房。 不过确实没和中介打过交道,因为房主就是霍琮。 霍琮直接在他大学边上买了一栋房子,房租减半,还跟他说,自己平时最多也就是放假回来住几个晚上,所以卧室只布置一间就行了,让他放心住……等等。 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某人的真实目的后,郦黎的脸色绿了。 幸好陆舫也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注意到他的表情变化。 “那位邵先生可真有本事,不但大景律法倒背如流,心算更是一等一的快,”他赞叹道,“舫甚至怀疑他脑袋里装了一个算盘。” “看来确实是个人才,不过好好的,那牙郎为何要拉他去报官?” “因为……” “因为钱不愿被那牙郎白白骗去辛苦钱,便跟他讨价还价半天,谁知道,还惹得他恼羞成怒了。” 一道凉凉的声音插.入了他们的谈话。 郦黎和陆舫同时一愣,扭头循着声音的方向望去,看到一身着朴素布衣的高瘦男人站在门槛外,双手并拢身前,朝着郦黎深深一拜: “邵钱邵金玉,见过陛下,陆尚书。” 这人长相普通,衣着更是简陋,旧衣的衣襟已经浆洗得有些泛白,里面还隐约能看到补丁的边缘,衣摆因为一路走来,还沾染上了不少泥点和潮湿水渍,像是街上做生意的卖货郎。 但他的气场却出奇的凌厉,抬头看过来时,剑眉斜飞入鬓,鼻胆高悬,一双眼睛犹如鹰隼般锋锐,一看就是个不好惹的人。 “免礼。”郦黎本着吃瓜的心态问道,“那你是怎么处理这事的,那牙郎真拉着你去对簿公堂了?” 邵钱昂首回答:“去了,赢了。” “你是怎么赢的?” “臣跟那主事的说,我乃霍州牧麾下淮阴令,他便态度大变,不仅杖责了那牙郎,还说要作主送臣一套京城的别院。” 郦黎的眉毛高高挑起:“你接受了?” “臣接受了。” 郦黎声音渐冷:“那你可知道,这是官员之间的私相授受、互相包庇?” “知道。” “知道居然还敢当着朕的面说出来,邵钱,你好大的胆子!” 郦黎猛地一拍桌案,吓得旁边使者脸色惨白,“霍琮派你到京城,就是为了让你仗着他的名声捞钱的吗?” “房子,臣不会住,钱,臣也不会花,”邵钱却毫无惧色,坦坦荡荡地说道,“但这些东西,臣必须得收下。” “臣明白霍大人派臣来相助陛下的目的,所以为了最快打入世家之中,获得情报,臣只能与他们同流合污,请陛下见谅。” 郦黎看着他一身称得上破旧的衣裳,许久后,稍稍缓和了声音问道:“所以你是专门换上这身衣服来见朕的?为了以证清白。” “非也,”邵钱说道,“这件衣服臣已穿了十年有余。” “为何不买身新的?” “没钱。” 郦黎:“……霍琮不给你发月俸吗?” “太少,如今大景米贵,油贵,柴也贵,还有租金和孩童上学的笔墨钱,光靠臣一人养活家小,已是十分艰难。” 邵钱的话直白的有些扎心了,“不知陛下这边,能否再给臣多发一份俸禄?不然臣在京城,恐怕只能和下属每日三顿喝稀粥了。” 说完,他的视线落在陆舫手中的鸡翅膀上,不轻不重地冷哼一声。 郦黎猜测,他可能想表达的意思是“我可没有陆尚书这么好的条件”。 正吃得津津有味、看戏看得也津津有味的陆舫,手中抓着喷香油亮的鸡翅膀,忽然就有些食不下咽了。 “陛下,”他扭头对郦黎解释道,“臣平时也是十分节俭的,自打在京城买房后,家中多年无余财,臣和老母亲三日才能吃上一回肉,这鸡还是为陛下买的。” 他重点强调了最后半句。 然而邵钱直白道:“臣已有月余没尝过肉味了。而且臣都看到了,陛下方才只动了几口,就属陆尚书吃得最多。” 陆舫嘴角一抽: 不是,吃只鸡而已,这人有毛病吧? 郦黎憋着笑:“很好,看来又来了个能治你的。你俩不如到一旁交流交流感情如何?医馆下午病人多,聊了这么久,也到了该出诊的时间了。” 他起身对邵钱说道:“你说的俸禄,朕会考虑的,虽然国库紧张,但如果你真能做到你说的那样,朕年底还给你多发一笔奖金。” 邵钱立刻躬身下拜,“多谢陛下恩典!” 陆舫趁机把最后一口肉塞进嘴里,仓促擦了擦手,也跟了上去。 他本以为陛下在这儿给人看病,只不过是出于年轻人兴趣的玩闹,在听闻这一带“小霍神医”的名头时,还觉得怕不是姓季的或者沈江宠溺陛下,才有意散播这些传言。 但只在医馆呆了短短一下午,陆舫就彻底推翻了自己先前的看法。 陛下绝不仅仅只是在玩闹。 他是在认真聆听每一位病人的痛苦,用自己的语言将那些含糊不清的病情具体描述出来,然后再对症下药。 无论他出现在哪里,都会是人群的焦点。 所有病患和家属,都用信赖的眼神注视着这位年轻俊秀的郎中,即使他脸上并没有象征着阅历的沟壑。 因为他对待每一个病人,态度都是温和而镇静的。 第97章 无论病人的态度如何恶劣,语气如何急躁。 他身形清瘦,一袭青衣端正坐在那里,修长白皙的指尖捏着金针,稳稳扎在病人身上的穴位处,从头至尾,表情丝毫不变,就像是万顷平波、风平浪静的湖水。 但在听到那些贫苦病人倾诉的苦楚时,那双年轻清澈的眼眸中,却会流露出不太符合他这个年岁的、一丝平静的悲悯。 很浅淡,却有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这样温谦的人,谁能想到,竟然是居于万人之上的一国之君呢? 恐怕就连古书上写的圣人,也不过如此了吧。 陆舫站在角落里,非常大逆不道地盯着郦黎的脸发起了呆。 邵钱也走了过来。 但他只是看了一眼陛下,又看了看医馆墙上明码标价的药材价格,紧紧抿着唇,眼神幽深,不知在想些什么。 暮色黄昏,日影横斜,看病的队伍不减反增,从前堂一直排到了大街上。 掌柜的走出来,让外面的人都散了,明天再来。 一阵抱怨声响起,有人动了歪心思,趁他没注意的功夫,插队挤进了医馆。 却听正在给人扎针的郦黎头也不抬地说道:“出去,明天排好队再来。” 那人只得悻悻转身离去。 等最后一个病人感恩戴德地走后,郦黎终于能下班了。 他跟掌柜的打了声招呼说自己锁门,走到无人后院,让锦衣卫帮他把后头的药囊拿来,然后站在空地上,好生捏了捏因为施针而酸痛的肩膀。 身后的陆舫问道:“您这是从哪里学来的医术?” “古书,还有宫中御医。”郦黎含糊回答,“俗话说久病成医,再说严弥在时,朕也没别的事可干了。” 邵钱在一个时辰前已经告辞离开,郦黎准许了。 因为他知道,世家为了拉拢霍琮,送房只是第一步,后面肯定还要加大收买力度,到时候,邵钱要处理的各种情况大概不会少。 不像陆舫这个闲人,每天都能在他面前瞎晃悠。 陆舫又问道:“那陛下可知道,神医妙手可救千百人姓命,却仍比不上平庸守成之君的一鳞半爪?” “朕知道元善你想说什么,”郦黎叹道,“从前我也听过一句话,叫学医救不了……咳,救不了亡国奴,再精湛的医术,所能救下的人也是有限的。” “既然陛下明白,为何还要这么做?” “朕只是想给自己一段放空的时间,”郦黎说,“身体上的累,那不叫累,朝堂上的尔虞我诈,利益熏心,才是叫朕疲惫不堪的东西。” 他看了眼陆舫,笑道:“元善何故用这种表情看我?你当初说的没错,朕不适合当帝王,因为朕根本不想承担这份责任,天下人的性命,对我来说,实在太过沉重了些。” “若是有一天天下太平,背上药囊行走四方救治病人,才是我真正想过的生活。” “陛下……” 这一刻,陆舫的眼神很难用言语描述。 郦黎伸出手,摸了摸胸前装着的福囊。 那里还有一封尚未拆开的信件。 因为这封信,他下午一口气看了几十个病人,头脑却根本感觉不到累,依然神采奕奕,浑身都是干劲。 可能这么说有些不好意思,但霍琮的来信,的确是他努力的最大动力。 “朕不是什么大公无私的圣人,”郦黎伸出手,从那名锦衣卫的手中接过药囊,“不瞒你说,元善,这一次和世家斗,朕一直想着,一定要找个机会,狠狠出一口恶气。” “也不是为了什么黎民苍生,只是为了我用青霉素救治的第一个病人,孙树。” 他笑着掂量了一下手中的药囊,对陆舫说:“这是孙树收养的小丫头给我做的,虽然她年纪小,但这针脚已经很密实了,能用好多年呢!” 陆舫终于明白了。 在郦黎的眼中,天下苍生的含义同他们这些士人完全不同。 它并不是一个模糊宏大的名词,而是一个个清晰面孔组成的人群,至于其中分量最重的…… 不用想,一定是那一位。 但这又有何不可呢? 陆舫忽然觉得,能拥有这样的君主,绝对是每一位臣子的幸运。要是陛下再能公平一些,把宠爱雨露均沾的话…… “陛下,您……” “嘘,”郦黎珍惜地从怀中掏出信封,严肃道,“别说话,朕要看信了。”顿了顿,他又诧异道,“话说元善你为什么还留在这儿不走?难道是在等着朕请你吃饭吗?” 陆舫……陆舫无言以对。 “那您慢慢看,臣先告辞了。”他假笑道。 临走时,陆舫脑海中闪过一则同僚间的调侃: 咱们大景的皇室,似乎一直有好男风的传统,别说后宫了,前朝就连选丞相也是要看脸的。 想起郦黎对霍琮超乎常人的关注,他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 算了。 ——陛下的拳拳心意,还是让霍大人一个人消受吧。 第042章 第 42 章 打发走了陆舫, 郦黎终于能踏实看信了。 开头部分,霍琮还是一如既往的单刀直入。 他并没责怪郦黎擅作主张,只是帮他深入分析了一下后续局势, 还贴心地整理好了planabc。 接着, 霍琮又在信中叮嘱道:“这些大家族一般都会豢养门客, 保不准里面就出了个荆轲一类的人物, 季默现在不在你身边, 我给你的软甲, 记得每天都要贴身穿着, 最好穿着睡觉。” 第98章 郦黎想起被他忘在宫中的软甲,抿了抿着唇,斜阳映照下,耳根悄悄泛起宛如薄暮云霞的秾丽色彩。 那、那种东西,能穿着睡觉吗? 不过霍琮说的好像也有道理,不管怎么说,还是安全最重要。 ……等明天叫安竹帮他拿来吧。 “邵钱此人, 虽然秉性古怪, 为人吝啬,口才却相当了得, 如果又需要跟人打交道博弈的活计, 放心交给他。” “但如果邵钱问你要钱, 记得别轻易答应。他不缺钱, 只是单纯抠门。” “若雪给了他好几套新衣裳,他出门还是穿那件破烂的,如果他跟你说, 他和母亲月余只能吃上一顿肉,也不是因为穷, 而是他母亲对肉类过敏。” 郦黎:“…………” 差点被骗了! 他憋着一口气,继续往下看。 本以为霍琮还会叮嘱他些什么,没想到后面霍琮却话锋一转,谈起了私事。 就连锋锐利落的金钩笔画,也透出几分意惹情牵的情愫来: “徐州这边一切安好,有几个刺头,都被我处理了。昨晚我在府上宴请本地士族,有位家主旁敲侧击地问我现今可有婚配,兴许是想把嫡女嫁给我。” “我拒绝了,说已与良人私定终身,一生一世一双人。” “深夜凭栏远眺,繁星灿烂,天地宏大,身旁却无人相伴,心中孤单寂寞。为消遣漫漫长夜,只得自斟自酌,天明时分,又想起那晚你靠在我怀中流泪,睫毛上缀着泪珠的模样,十分生动可爱……” “哗啦!” 郦黎脸颊爆红,一把将信纸揉吧成了一团。 谁教霍琮这么写信的? 他当时是真的很生气,都气哭了好吗? 还生动可爱,霍琮他全家都生动可爱! 郦黎尴尬得脚趾抠地,恨不得拽着霍琮的领子来回晃,质问你到底是怎么想的,非要写这么腻歪的情书……来、来恶心他? 这种情意绵绵的闺怨词,一点也不符合你平时的风格啊,人设崩塌了好吗哥们! 啊啊啊真的受不了了!! 郦黎都不想再往下看了,他攥着信崩溃地蹲在地上,心脏跳得比刚跑了八百米还快。 想当初,他还替霍琮担心过,觉得好哥们是个不会说话不擅长表达感情的铁直男。 虽然追他的女生不少,但就霍琮这性子,要是真碰到自己喜欢的,估计连个囫囵话都说不出来,可愁人了。 现在郦黎知道了。 真正不会说话不会撩的人,是他!他才是那个放不开手脚的人! 锦衣卫小心问道:“陛下,您怎么了?” 郦黎把脑袋埋在臂弯里,长长吐出一口气。 不行。 他得坚持看完,看完才好骂人。 “……这几日,我有许多话想对你说,想给你写信,却又怕你生气,不知该写些什么,提笔总是犹豫不决,因此沉吟至今。” 郦黎:他现在就很生气! “从前那些大族对我不理不睬,甚至嗤之以鼻,因为我出身不好,他们觉得我匪性难改,不愿意听从我的指挥调度;现在却奉我为座上宾,还要把女儿嫁给我。” “那些千里迢迢来投奔我的人,都把我视为大景的忠臣良将,人人都道我霍琮深得陛下器重,可午夜梦回时,我常常梦见你。” “我梦见你那天站在城楼上,一次也没有回头;梦见有一天国家不需要征战了,你便娶了心仪的女人做皇后,把我远远地打发到边疆去,勒令我一辈子都不许再回京、” ……花言巧语。 虽然知道霍琮有故意卖惨的嫌疑,平时多沉默寡言意志坚定一帅哥,写封信还给他折腾上排比句了。 可郦黎咬着下唇,不得不承认,心中还是挺触动的。 算了,就暂时不生他气了。 到头来气的还是自己。 “你还记得吗?你从前曾说过,如果哪天我有喜欢的人了,你就算上刀山下火海,也会帮我追到手。” 郦黎面无表情地想,那是自己年少无知。 暮色苍茫,四周的光线渐渐暗淡,他锤了锤蹲得酸麻的腿脚,站起身,发现信纸只剩下了最后一张。 写到最后,霍琮的字迹也变得有些紧凑,似乎满腹心事: “我不信什么机缘巧合,我只相信因果循环,命中注定。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二十岁的你不会愿意独自留在京城,但如今世家已经不再是你的对手,这些变化,你应该自己也有所察觉吧?” “和我预料的一样,你变坚强了许多。” “我不知道我走后,你过得是否开心,这些日子,我时常会感谢命运,时光没有把你变成我陌生的模样,让我们在此世得以再度重逢。或许你已经遗忘了那些回忆,但我很想知道——” “好久不见,你如今,过得还好吗?” 纸张如落叶般从郦黎手中飘落,他脸色惨白,直勾勾地盯着最后两段话,直到那白纸黑字被暮色沉光彻底吞没。 耳畔回荡着无数声音,渺远而嘈杂,有救护车的鸣笛,有压抑的啜泣,还有心电图急促的滴滴声响…… “陛下,天色不早了,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郦黎用力闭了闭眼睛。 他现在根本没法说话,也没办法思考,头疼得像是要炸开一样,似乎有什么潜藏在冰面之下的东西,即将破冰而出。 第99章 郦黎很想要找面墙靠一靠。 但往前走了两步,却发现绵软的双腿根本支撑不住他的身体。 就在他身形摇晃的那一瞬间,一道寒光划破黑夜,直奔他的面门而来! “有刺客!” 锦衣卫魂惊胆颤,他方才注意力全放在郦黎身上,竟然根本没注意到墙头的动静! 幸好千钧一发之际,郦黎踉跄了一下,箭矢擦过头顶纶巾,三千青丝滑落,如瀑布般倾泻披散在肩头。 昏暝夜色中,他猛地抬头望向那名刺客。 血红的眼睛像是囚笼中的困兽,刹那间,郦黎身上爆发的森寒杀气让那死士骇得浑身僵硬。 下一秒,他便被埋伏在四周的锦衣卫当场擒拿。 郦黎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一把拽住身旁那名锦衣卫的胳膊,嗓音干涩道:“送朕回宫,去……跟季默说,彻查……禁军严守,严守……” 他没能说完,便闭上眼睛倒下了。 “陛下——!!!” 世界天旋地转。 他仿佛坠入了深海,冰冷的海水带走了他身上最后一分温度,黑暗中,只有无边无际的彻骨寒意。 好冷啊…… 今年冬天,为什么会这么冷呢? 郦黎呆呆地站在阳台上,城市的霓虹灯在雪夜中变得模糊不清,不远处的广场上似乎有什么活动,人声鼎沸,热闹喧腾。 但这一切都与郦黎无关。 他现在满脑袋,都是方才霍琮在室内说的那番话。 身后,阳台的门被推开。 电视机正在放着春晚重播的小品,屋内充足的暖气争先恐后地涌出,飘落的雪花被气流重新吹上天空,又再度慢悠悠地落下。 霍琮很仔细地给他戴好围巾,又用指腹擦去他脸颊上未干的泪痕,轻声道:“进去吧,外面太冷了。” 郦黎沉默着不说话。 “你别这样,”霍琮叹气,“我现在都后悔,不该这么早告诉你了。” “早?”郦黎强忍着再度流泪的冲动,红着眼睛死死瞪他,“我们认识十几年了!十几年了你才告诉我你有这病,霍琮,你他妈究竟有没有把我当过朋友?” “就算你知道了,也不过是徒增烦恼而已,何必呢。” “你闭嘴!” 郦黎恨不得一拳打在这人脸颊上,可当他抬起手时,看到霍琮那双沁着淡淡无奈的漆黑眼眸,又颓然放下了。 他上前一步,用力抱住霍琮的腰,把头重重抵在青年的肩膀上,都到了这个时候,冰冷的身躯竟还妄图从对方身上汲取温暖。 “能治好的,对吧?” “………” “为什么不说话?” “没有把握的事情,我不敢保证,”霍琮平静回答,“这是基因病,非常罕见,全球都找不出几例,因为颅内肿瘤生长位置很不好,周边神经血管过于复杂,目前都找不到敢给我做手术的医生。” “如果它不继续恶化,我或许还可以多活二十年,但医生也说了,这种情况发生的概率极小。” 郦黎有时候真的恨霍琮这份过于清醒的理智。 残酷到就连自己的死因,也能用平淡的口吻剖析,丝毫不给自己和他人留一丝一毫幻想的余地。 他颤声道:“这人是庸医!你别听他胡扯!” 霍琮笑了笑,眼神眷恋地摸了摸他的发丝。 “我也自欺欺人过,也挣扎反抗过,但最后我明白了,有些事情,大概不是靠努力就能办到的。”他说,“没关系,这样也挺好的。” “好什么好?”郦黎退后半步,用力一抹眼泪,“没人给你做手术,那我来!我去学医!” “别闹,你有自己的人生,没必要为了我……” “你别说了!我不管,我就是要当医生!!” 霍琮皱起眉毛,张了张嘴巴,似乎又对他说了些什么。 但郦黎已经全然忘记了。 只记得他们那天,第一次大吵一架,最终不欢而散。 记忆长河蜿蜒向前,冬去春来,窗外花坛里的积雪悄然融化,迎春花盛开的那一天,身边所有人都接受了他要去学医的决定。 除了霍琮。 直到填志愿的那一天,霍琮都还在劝说他放弃这个念头。 “如果你是出于喜欢,或者对病人救死扶伤的心情,那我赞同你去学医。”他再三劝道,“但是你学医的初心,绝不能是为了给我治病。” 但郦黎没有理会他。 当时他心想,为什么不能? 救霍琮也是救,救其他病人也是救,有什么不一样? 十几年后,郦黎坐在墓园的长椅上,静静眺望着远处的青翠草坪,终于明白了霍琮真正想对自己说的话。 他现在,已经是全国最年轻的三甲医院主任医师,经他操刀主持的高难度开颅手术已有上百台,在这一领域发表获奖的论文,更是不计其数。 可他还是会每天看资料看到深夜,如果资料看完了,就去翻书架上的中医古籍、还有各种五花八门的医书。 因为他已经养成了习惯。 难得有空时,郦黎也会跑到图书馆,去翻翻霍琮生前爱看的历史和军事类目。 这样等到清明节的时候,就能买两本不错的烧给他。 他的导师曾经对他说,一位医生,总是对第一个死在自己面前的病人尤为记忆深刻。 第100章 霍琮就是在他最无能为力的时候,遇见的第一个病人。 此后,每一次手术成功,面对病人及其家属的感激涕零,郦黎总是会控制不住地想起他。 或许霍琮说得对,他不该学医。 尽管所有人都说,他是个医术精湛的医生。 ……可他却救不了他最想救的那个人。 出于一些原因,郦黎很早就签下了器官捐献同意书,后来还和霍琮一样,又签下了冷冻大脑进行科学实验的同意书。 也不知道后来那帮论文写的一塌糊涂的学生,都拿他和霍琮的脑子干了什么,郦黎无奈心想。 猜测一下,大概是投放意识穿梭时空一类的实验吧,全息不太可能,不然他现在应该是有系统的,也不会莫名其妙失去一段记忆。 真希望他们能写出一篇像样点的文章,别辜负了他的大脑。 一线光亮破开混沌的茧,照亮了黑暗中的记忆长河,郦黎站在时间的尽头,昂首期待地望向天空。 该回去了。 这一次,还有人等着他。 夕阳晚照,又是一日过去。 昏暗寝殿内,一只青筋浮凸的修长大手掀起香炉的盖子,火光在他指缝间一闪而过,几息之后,一股苦涩药香在室内弥散开。 郦黎缓缓睁开眼睛。 他偏过头,望着坐在自己床榻边的高大人影,想开口说话,却发现自己浑身无力,嗓子也极为干涩沙哑。 “你昏迷了整整三天。”霍琮说。 他的状态也没有好到哪去,嘴唇干涩,眼中血丝密布,五指还紧紧攥着郦黎放在被子外的那只手,“我下午刚到,放心,京城没有乱。” 郦黎脸色苍白地躺在榻上,聚精会神地盯着他。 “要喝水吗?我给你倒。” 霍琮想起身,但手上传来的力道又让他顿住了,他见郦黎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便俯下身侧耳去听。 “要……” “要什么?” 郦黎有气无力地抬起手,抓着霍琮的衣襟,长长喘了一口气,像是要把半辈子的遗憾都叹出去。 “抱。” 第043章 第 43 章 霍琮静坐在床畔, 深潭般的眼眸注视着他。 落日的余晖斜照进来,在眉目间落下时光的摹印,他的半身都隐没在黑暗中, 郦黎一时分辨不清他此时的神情。 下一秒, 霍琮动了。 他单臂撑在床榻上, 俯下身, 一言不发地环抱住了郦黎。 胸膛剧烈起伏着, 像是烈火一样的温度从紧贴的躯体间传递而来, 显然, 霍琮也不像他表面上表现得那么平静。 郦黎觉得自己的头脑还算冷静。 即使是在恢复记忆的过程中,再次切身体会到了离别时撕心裂肺的疼痛、和往后十余年,犹如潮湿雨天般更加难熬的漫长孤寂,他也尚且能保持住最基本的体面,没有太过伤情动心。 然而他的身体,却在感受到熟悉气息的那一刻,彻底溃不成军。 郦黎难以自禁地轻轻战栗起来。 冰凉墓碑的触感仿佛还残存在指尖, 他像自虐一样, 压榨出身体里的最后一分力气,死死搂住了霍琮的肩膀, 隔着紧实宽阔的胸膛, 拼命感受着对方心脏有力的跳动。 他还活着。 他还活着。 健康的, 有温度的, 而不是一具冰冷的躯体,一块死气沉沉的墓碑。 “冷吗?”霍琮低声问道。 他也感觉到了,郦黎在轻微地发着抖。 郦黎摇了摇头, 但又更加把人搂紧了几分。 “都想起来了?” 他点点头,眼泪抑制不住地往下淌。 可惜昏迷那么多天, 郦黎连哭都没什么力气了,只能窝在霍琮怀里,湿湿嗒嗒地掉着眼泪,伤心得像是下一秒就会死掉。 他喉咙里梗着许多话想对霍琮说,到头来,又不知该说什么。 没一会儿,眼皮就哭肿了。 霍琮摸着郦黎被泪水打湿的发丝,轻轻拍打着他这些时日里又清减了不少的单薄后背,无声地安慰着他。 ——就像那个冬夜一样。 郦黎却哭得更厉害了。 他仰起头,抽噎着问道:“既然早知道,你,你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告诉我?” 霍琮安静片刻,叹息一声:“我也是会怕的。” 郦黎勉强止住了泪水,眼尾胭红,睁开肿成核桃的眼睛看着霍琮,“你怕什么?” 霍琮沉抑道:“怕你早就娶妻生子,儿孙满堂。” 郦黎脱口而出:“才没有!我上辈子到死还单身。” 这句话一出口,他能很明显地感觉到,耳畔的呼吸声一下子变得粗重起来。 寂静的黑夜里,许久都无人出声。 “那么,”霍琮终于开口了,他慢慢撑起半边身子,垂着头,居高临下地望着郦黎,“我可以认为,你是在等我吗?” 低沉的嗓音,每一个字像是敲击在他耳膜上的重锤。 郦黎睁大眼睛,屏住呼吸。 ——实在太近了。 霍琮那宛如顶级猎食者一般、极富冲击力的深邃眉眼,带来的是十足的压迫感,形状优美的性感唇峰近在咫尺,仿佛只要再稍稍低头,就能切身感受到那份干燥滚烫的温度。 还有…… 缓慢吐字时,故意抵在齿贝上的暗红舌尖。 第101章 每一个字,都像是含在舌尖上熨烫热了,再混着气流,喷洒在他的脸颊上。 滚烫的气息扑面而来,仿佛一股电流顺着脊柱瞬间传导到头皮,郦黎瞬间四肢发麻,呼吸急促,本就缺乏养分的脑袋昏昏沉沉的,整个人都变得不像自己了。 他咬了一下舌尖,睁大还带着几分泪意的双眼,有些慌张地否认: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太忙了,没时间谈恋爱,你别多想……” “是我多想吗?” 黑暗中,霍琮意味不明地反问。 他的侧脸仿佛笼着一层幽暗月辉,瞳孔深处,还倒映着身下人泪眼未干、狼狈慌张的模样。 一眨不眨注视着郦黎湿红的眼尾,他的神情逐渐变得晦暗不明。 霍琮怜惜地用指腹擦去滑落的泪滴,可动作之间,又透出些从容自如的意味来。 ——就好像把郦黎逼到无处可逃境地的人,根本不是他本人一样。 郦黎眼睛狠狠一闭:“没错!虽然我妈一直想给我找相亲对象但是找一个黄一个每次医院都有突发情况我不得不赶去救场但真的不是我不想谈!” 他一口气说完,结果被自己的口水噎到了,红着脸拼命咳嗽起来。 霍琮僵硬了一瞬,叹了口气,起身给他倒了一杯水。 “喝吧,补充点体力。” “谢谢。” 郦黎下意识道谢,礼貌深入骨髓。 他用绵软的手肘撑起身体,刚准备接过水杯,但霍琮已经把杯子递到了唇边。 “唔……等下,我还没……” 郦黎被迫仰头,五指搭在霍琮的手腕上,喉结滚动着,大半杯水就这样猝不及防地被灌下了肚,口腔内徒留一股甜蜜柔滑的滋味。 ——居然还是蜜水。 剩下的透明液体顺着唇边流淌而下,从白皙脖颈一路滑落,打湿了他身上的白色亵衣,黏答答的。 “你干什么?” 郦黎好不容易喝完了,立刻把人推开,愤恨地用手背一抹嘴巴,瞪着霍琮质问道:“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喝个水还要你来喂吗?” 霍琮认错态度十分良好:“这个杯子是玉做的,分量不轻。你好几天没吃饭了,我怕你拿不动,抱歉。” “……我看你就是故意的。” 理由还算充分,郦黎有气没处撒,只好嘟囔了一句,一头倒回了床上。 “要吃饭吗?” 郦黎很想躺尸装死,可惜失败了。 他揉了揉肚子,闷声道:“饿过头了,胃有点不舒服。现在不想,等天亮再说吧。” 补充了糖分,现在他感觉好多了。 霍琮把水杯放到一旁,注视着瘫倒在龙榻上的郦黎。 美人含怒,病弱无力,衣衫半湿。 数日来的担忧、焦急和怒火,都在此刻转化为了翻涌在心中的暴虐欲望,霍琮垂下眼眸,心中天平交战,最终彻底倒向了一边。 身侧的床榻微微下陷。 郦黎眼皮一跳,熟悉的感觉让他立刻睁开眼睛,看到一身玄衣,长发披散的霍琮坐在自己床边,漆黑眼眸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 迷离月色下,他这副模样,颇有种古装剧中反派初登场、准备大逆不道谋害君上时的氛围,就差手里再捧个小瓷瓶说“臣恭送陛下上路”了。 虽然知道霍琮不可能谋害自己的性命,但谋别的……可就说不准了。 年轻的君主只穿着一身单薄亵衣,僵硬地躺在床上,终于发现自己在霍琮面前,就跟案板上的肉没啥区别。 ……就算现在叫人进来护驾,好像也起不到任何作用吧? 毕竟全天下都知道,霍大都督是陛下目前最为爱重的宠臣,因为救驾有功,刚刚去徐州上任州牧,怎么都不可能深夜出现在皇宫,对陛下图谋不轨。 想到这里,郦黎满脑子都是六个大字——“自作孽不可活”。 都怪自己平时太娇惯霍琮了! 他紧张地咽了咽唾沫,声音在寂静的环境中格外响亮。 “怕我?” 霍琮伸出手,掌心覆在郦黎的手背上,指尖顺着袖口,缓慢缱绻地深入抚摸。 他叹息一样,低声说道:“明明刚才还在床上抱着我,怎么都不撒手,哭的那么伤心。”口气竟带了几分哀怨。 但他的眼神,却直勾勾地盯着郦黎,半点也没有动摇。 郦黎被他触碰到的位置,尤其是小臂内侧,犹如火焰燎过,带起一阵战栗。 ……他忽然有种在被人狠狠侵犯的感觉。 “我,我只是还没准备好,”郦黎被他摸得头皮发麻,一咬牙,破罐子破摔道,“你不要这么……一上来就动手动脚,好不好?” 他猛地把手抽回去,忙不迭地藏在了被窝里。 抬头却发现,霍琮看着他的眼神格外明亮,亮的像是黑夜里的一盏明灯。 他死死盯着郦黎,语速急促:“你的意思是,你答应跟我在一起了?” 郦黎咬着下唇,偏头望向一边。 半晌,他吸了吸鼻子,把自己缩起来,小声说道:“不是你自己说的吗,如果、如果还有下辈子的话,咱们就……”在一起。 最后三个字郦黎被迫吞回了肚子里。 他的下巴被霍琮的大手用力钳住,被迫仰头——这感觉该死的熟悉。 第102章 然而这一次触碰到唇瓣的,却不是冰冷的玉壁。 “别……唔,住手……” 郦黎瞪大了眼睛,他万万没想到,居然是这种展开! 印象里,霍琮从来都是八风不动的古井深潭,突然爆发的疯劲儿把郦黎吓了一大跳——这还是他记忆力那个永远冷静的霍琮吗? 还没反应过来,他的手腕就被压在耳侧枕上,霍琮的膝盖顶进他的大腿之间,肌肤暧.昧相贴,雄伟宽阔的身躯深深压下来,密不透风,压得他几乎要喘不过气。 这些都还只是开胃菜。 郦黎的大脑昏昏沉沉,完全注意不到他俩现在的姿势究竟有多糟糕。 青年……不,应该说是男人了,霍琮的体型已经完全超过了这个时代大部分的成年男性,他单手撑在郦黎的颈侧,覆在身量尚未完全长开的少年身上,极尽所能地在那双他肖想已久的柔软唇瓣间掠夺着,粗鲁的动作像是要把郦黎整个吞进肚子。 蜜水虽然已经被郦黎喝了下去,霍琮却执意从每一处角落里残忍搜刮出残存的津甜。漫长的攻城略地,伴随着痛苦的窒息,郦黎很快就溃不成军。他用十指抓着霍琮脑后的长发,从喉咙里发出带着些许哭腔的急促喘.息:“够,够了……” 这人是狗吗,逮着就不撒嘴?居然还咬人! 好歹给他个喘气的机会啊! 郦黎之前还在纠结,一朝直变弯,自己可能需要一段时间适应一下。 虽然他上辈子幻想过无数次,如果霍琮还好好的,他们将会过上怎样的生活。 或许会养一只狗一只猫,一起去超市购物,手术后霍琮会开车到医院接他下班,在周末时呆在家里过二人世界,拉上窗帘,温柔缠.绵地亲热一下……但每次郦黎想到这里的时候就打住了。 因为对一个死人产生性.幻想,怎么看都是悲伤且变.态的一件事,他虽然非常悲伤,但还没到非常变.态的地步。 可没人告诉他,霍琮是啊! 等霍琮终于大发慈悲地放过了他,郦黎无力地瘫在床上,大口大口喘着气,欲哭无泪地摸着被亲肿的嘴唇,已经不敢想象明天怎么去见季默他们了。 霍琮紧贴在他身后,与他耳鬓厮磨,大手搂在郦黎的腰上,似乎对眼前那段修长脖颈也有着深入的兴致。 喷洒在脖颈后的滚烫吐息让郦黎打了个寒颤,赶紧把人推开。 “朕迟早要把你□□阉了!” 他怒火攻心,口不择言地大放厥词。 说话的声音还有些含糊,因为被刚才一通折腾,郦黎差点都不知道自己舌头该怎么放了,只要一开口,嘴巴里总有种怪异的异物感。 霍琮神情不变,眼中闪过一丝笑意:“那还望陛下怜惜臣,臣若是没了那处,将来可就不能好好侍奉陛下了。” “……滚呐!” 郦黎被他臊得满脸通红,抬脚想把霍琮踹下床,可惜浑身无力,脚腕还被霍琮眼疾手快地捉在了手中,趁机又揩了两下油。 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用一种“没想到你竟然是这样的人”的诡异眼神,盯着面不改色的霍琮,最后还是被对方的脸皮厚度打败了。 “你就算是这里的土著,估计也能成为一代佞臣。” 郦黎的嘀咕被霍琮听到了,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的眼眸忽然一暗,用平静的语气说道:“有一件事,我还没跟你说。” “什么?” “你昏迷不醒后,季默第一时间派人给我传信,我才能来得如此之快。”霍琮淡淡道,“但事发突然,那刺客又是专门培养出来的死士,在被抓后便服毒自尽了,季默找不到幕后主使,就按照你们之前列出的可疑名单,让锦衣卫蹲守在这些人的府邸外,密切监视。” 郦黎不自觉地皱眉。 他知道霍琮突然提起这件事,肯定还有下文。 “后来呢?” “后来事态出现了变故。在我来京前的那天晚上,季默突然用你那块金牌调动禁军,将名单上的所有人就地格杀,一个不留。” 郦黎瞳孔骤缩:“全杀了?可那名单上足足有……” “足足有一千两百余人,我知道,”霍琮点头道,“我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行事如此极端,虽然成功稳住了局势,但等到下一次早朝……” 霍琮看着郦黎苍白的脸色,轻声道:“恐怕全朝堂的大臣们都会联名上书,请求你处死他。” 第044章 第 44 章 郦黎无论如何都不相信, 季默会是那种滥杀无辜的人。 不如说,他比郦黎认识的任何人都要嫉恶如仇,公正刚直。 郦黎曾好奇之下问过季默, 他从前是做什么的, 又为何会追随霍琮。 季默回答, 自己年少时, 曾与一位族中叔伯一起北上贩卖盐茶, 后来在边境遇上了一个小吏, 无故为难他们, 还扣下了全部货物。 这批货是他那位叔伯散尽家财筹集得来的,四方求助无门,盘缠也即将耗尽,他们两人都已经精疲力尽,心力憔悴。 某一日晚上,叔伯把他喊来,突然毫无来由劈头盖脸将他骂了一顿, 骂他这个累赘果然一点用没有, 带上他只会白费钱粮。 末了,又甩给他一笔路费, 叫他回乡里找一个叫季默的人帮忙, 自己就不用再来了。 “我心中愤恨, 也不愿再多问, 拿了钱转身就走,”季默说,“但走出几里, 又觉得不对,天亮时回到住处, 发现那位叔伯已经一头撞死在了县衙大门旁的石狮上,鲜血横流,死不瞑目。” 第103章 他垂下眼眸,轻声道: “后来我才知道,乡里根本没有叫季默的人。” 郦黎问道:“所以你原先的名字并不是季默?” 季默点点头。 “我被通缉多年,只得改名换姓。”他说,“那天我当街杀了那名小吏,提着人头去报官自首。那位县太爷欣赏我的胆气,只让我蹲了三年大牢,还叫一个牢头教我学剑。” “我这身本事,都是在狱中学会的。” 郦黎听得入神,追问道:“后来呢?那县太爷对你也算有救命之恩吧,你怎么没有在他手下做事?” “因为他想让我杀一富商,只因那富商不愿把家中女儿嫁给他做妾。”季默淡淡道,“我说自己做不到昧己瞒心之事,他便骂我是条养不熟的白眼狼,还要将我打入死牢。” “我不愿与昔日恩人反目成仇,当晚便逃走了,临走前提醒了那富商,被县令记恨在心,将我的通缉令发往各地。” “无奈之下,我只得远走他乡,另谋生路。” 谈及往事,季默的言语并不多么激烈,寥寥数语之间,便把曾经遭受过的不公磨难全部一笔带过。 “数年后,我因为一次机缘巧合遇上了黎山军,见他们军纪严明,秋毫无犯,认为首领一定是与我志同道合之人,便拜入了主公麾下。” “再后来,就被主公派往京城,遇到了陛下。”季默看着郦黎,目光温和放松,像是一头被驯服的猛兽,“比起成为锦衣卫指挥使,一步登天,我更感谢陛下给了我一个实现抱负的机会。” 可现在,他却亲手把这个机会打碎了。 这名单里的一千两百多人,其中不仅有世家出身的官员,还有他们的门生故吏,沾亲带故的旁支亲戚,曾经与严弥有过来往的朝中官员……甚至是好几位参与宫变、拼死保卫未央宫的禁军校尉。 是穆玄拍着胸脯保证过的、绝对忠于大景的忠臣。 但因为之前禁军被罗登掌控,季默还是把他们加入了锦衣卫的监视名单里。 可就连他自己也承认,这只是出于谨慎的多此一举,他同这些人交谈过,都是很认死理的兵士,当初罗登也用钱收买过他们,他们不敢不收,但都封存保留着,一分未花。 所以,季默究竟为什么会对这些人起了杀心,还不由分说地全杀了,一个不留? 郦黎打死也想不明白。 但他知道,现在绝不是休息的时候。 他想要下床,却因为起身太快眼前一黑,身子向一边歪倒,被霍琮一把抱住了。 “先吃饭,不然会低血糖。”霍琮说。 郦黎半阖着眼睛,挥挥手,示意他给自己拿点吃的,霍琮立刻叫门外值夜的小黄门进来,准备传膳。 还没吃两口,安竹就抹着眼泪一路小跑过来了。 “陛下,您终于醒了!”他哎呦喂地叫着,激动得脸颊通红,“奴婢这几日可担心死了,天天求神拜佛,幸好老天开眼……” 郦黎咽下一口肉丸,看着他那副模样,有些好笑,又有点儿感动,“你鞋穿反了。” 安竹低头一瞧,老脸一红,赶紧躲到一边去把自己拾掇好,这才重新回来见罪。 “奴婢一时心急,出来的时候没注意仪表,冒犯了陛下。” “这有什么冒犯不冒犯的。”郦黎随意道。 他吃的满头大汗,安竹本想从怀里掏出帕子替他擦擦,刚递到一半,就被一只手接过去了。 抬头一看,哦,是霍大人。 等下,霍大人!? 安竹擦擦眼睛,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霍大人怎么来了?”他震惊道。 “他有事,我自当赶来。”霍琮淡淡道,“季默给我传的信。” 郦黎埋头苦吃,想起刚才在床上的一通胡搞,耳朵尖悄悄红了。 安竹很高兴:“那太好了!奴婢正愁指挥使这事呢,而且每次霍大人一来,陛下心里也高兴,饭都能多吃两碗了……” “闭嘴,”郦黎一拍筷子,板着脸说道,“食不言寝不语,显着你了?” 安竹立马轻轻打了自己左脸一巴掌,笑嘻嘻地闭上嘴巴,退到一边当花瓶。 郦黎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一眼这个胳膊肘往外拐的家伙。 霍琮替他擦了擦汗,问道:“你要不要洗个澡?这身衣裳虽然是我新换的,但刚才……已经脏了,换一件吧。” “咳咳!”郦黎被呛到了,“你给我换的衣服?” “对。” 见霍琮一脸平淡,郦黎半天没说话,最后憋出一句:“出了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一点都不着急的样子?” “因为着急也没用。” “但英侠他……”郦黎犹豫许久,还是问道,“他有没有跟你说些什么?比如他这么做的缘由之类的?” “没有。” 霍琮:“他什么都没跟我说。但他说,如果你醒了,希望你能来见他一面,他有要事相告。” 郦黎深深蹙起眉头。 “那他现在在哪儿?” 安竹清清嗓子,禀报道:“陛下,指挥使在听说您醒来的消息后,就自己进了诏狱。” 郦黎忽然感觉有些食不下咽。 “陛下!” 天色尚未亮起,殿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穆玄熟悉的喊声从外面传来,带着掩饰不住的澎湃怒意:“臣穆玄求见!” 第104章 郦黎怔了怔,下意识望向霍琮。 霍琮对他摇了摇头,示意最好别告诉其他人自己来这的事情。 他起身环顾一圈,没发现有能藏人的柱子屏风,干脆又重新上了龙榻,把床幔一拉,合衣躺在了床上。 这样从外面观察,只能隐隐看到床上有个人在睡觉。 郦黎:“…………” 行吧。 他也差不多吃了个七成饱,刚昏迷几天,吃太撑也不太好,就让安竹把碗筷都撤下了,喊穆玄进来。 “陛下!”穆玄刚一进殿,就噗通一声单膝跪地,“臣恳请您,严惩季指挥使!” 郦黎让安竹给他赐座,但穆玄却推而不受,只是道: “陛下遇刺,他身为锦衣卫指挥使,不想着早日抓到真凶,却趁机徇私枉法,大搞连坐,还不分青红皂白,把老臣在军中几位下属以谋逆罪名全都斩了!简直是丧心病狂至极!!” 郦黎的心情也很沉重。 季默这次犯的事太大了,在没搞清楚具体情况前,就连他也不好说对方是否无辜。 所以他并没有第一时间出言袒护,而是问道:“现在前朝情况如何了?” 穆玄猛地抬起头,双目赤红:“陛下您可知道,如今朝堂只剩下了半数朝臣?京城近七成权贵,家家户户挂灵幡,现在街头巷尾,连三岁小儿都在唱‘走了严老虎,来了季蛟龙’,那晚锦衣卫的刀都砍出了豁口,死在他手上的官员之多,甚至连严弥都要自愧不如!” “没人阻止他吗?” “怎么阻止?”穆玄冷笑,“他有陛下您的金牌在手,禁军一开始任由他调动,谁知道,最后这厮居然把刀口对准了禁军兄弟们!亏得老夫的兄弟们,还曾经在老夫面前夸他是个忠义汉子!呸!” “只一晚上,一千两百多人未审先杀,等天亮后老夫才知晓,但早已经晚了!” 郦黎沉默许久,说:“指挥使已经自行前往诏狱候审了,穆将军,无论他罪过几何,至少朕可以担保,他绝不是下一个严弥。” 穆玄一愣,显然没想到季默居然会这么做。 “怕不是听闻陛下醒来的消息,才畏罪自首吧,”但对于季默以谋逆罪杀他手下校尉之事,穆玄仍耿耿于怀,“臣手下那几名校尉,都是深受先帝隆恩的,严弥在时,都没能收买得了他们,严弥死了,他们反倒成乱臣贼子了?可笑至极!” 郦黎见他情绪激动,生怕这老人家也给他来个高血压,赶忙安抚了两句,又承诺自己这次一定会秉公处理,这才让穆玄勉强消了气。 “陛下,”临走前,他的视线扫过床幔后的人影,犹豫了一下,还是劝诫道,“您本就受了惊吓,又是大病初愈,就算……临幸嫔妃,也最好等身体完全恢复,不然恐伤及根本。” 郦黎:“…………” 郦黎:“……朕知道了。” 说话时,颇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 可穆玄对他叮嘱完,还不罢休。 他面对郦黎尚且和颜悦色,但扭头冲着那幔帐中的“嫔妃”,语气可就没那么好了:“还有这位娘娘,您也该体谅陛下劳苦才是!若是把陛下累出了个好歹,您能担当得起这个责任吗?” 沉默,沉默是此时的寝殿。 安竹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角落里,一声不吭,手指死死掐着自己的大腿。 “娘娘为何不说话?” 大概是发觉了穆玄这人性格颇轴,没办法,霍琮也只得开口了。 他掐着嗓子咳嗽两声,闷声道:“臣妾明白了。” 穆玄这才满意点头,转身告辞。 只是他也在心里嘀咕——陛下这位嫔妃,怎么听着声音如此低沉?倒像个男人似的。 等穆玄走后,郦黎忍无可忍地一拉床幔:“起来!看你想的馊主意!” 霍琮倒是十分淡定地坐起身,“没被发现就行。” 郦黎拿他没办法,没什么威慑力地瞪了他一眼,转头又为季默的事情发起愁来。 穆玄尚且如此,等接下来早朝,他都不敢想象自己将会面临怎样的狂风骤雨。 就和霍琮说的一样,季默已经将自己置于一种岌岌可危的境地了,他若不死,不足以平众怒。 “把沈江和陆舫叫来,跟朕一起去诏狱。”最终他下定决心,还是要亲自去搞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朕要当面问他。” 诏狱大门前。 收到命令的沈江匆匆赶来,他一向很在意自己的仪容仪表,哪怕是扮演平民小厮时,郦黎也从未见过他形容狼狈的模样。 可当沈江再次出现在他面前时,憔悴得却像是刚通宵三天三夜,一张清秀面孔都泛着青黑。 “陛下,”他猛地跪在郦黎面前,行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臣恳请您,对指挥使网开一面!” 郦黎:“起来吧,朕正要去见他呢。” 但沈江仍跪在地上,一动不动,“臣虽不知指挥使究竟为何要如此激进行事,但臣了解指挥使的秉性,至始至终,他对陛下都是忠心耿耿,绝无趁陛下昏睡期间,犯上作乱之意!” “朕知道,”郦黎有些烦躁,“所以连你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那你就不知道拦他一下吗!” “臣拦了,但指挥使那天告诉我,如果臣敢挡路,他连臣一起砍。” 第105章 “……那你还替他说话?” 沈江直起上半身,秀致双眸中闪烁着泪花。 他目光炯炯地看着郦黎:“陛下,指挥使是为了我们,才一意孤行,担负起所有罪责的!” 郦黎盯着他:“此话怎讲?” 沈江:“一切之始,都是在那天傍晚,您昏迷后第二天,指挥使按照那死士身上穿着的布料,找到了一家染坊……” “这染坊背后的老板,是范家人开的?” 季默疾步行走于宫道间,听完下属的禀报,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立刻问道:“这个叫范通的人,是什么来历?” 沈江赶紧加快脚步跟上,他体力不比季默,有些气喘地禀报道:“他是范国公的次子,范家家主的庶弟,曾在朝中任中郎将,曾当众骂严弥国贼,后辞官在家,赋闲三年有余。” “范家还有这样的人物?倒是个有骨气的。” 季默闻言略显诧异,但他还没忘记自己的职责:“去,把这个范通的叫来,我要问他几句话。” “那时我们都没当一回事,”沈江说,“但没想到,范家大门紧闭,无论我们的人如何在外面呼唤都不与理睬。指挥使察觉到不对,亲自上门问话,管家也只是说范通突发疾病,无法见客。” “但等我们返回镇抚司时,半道上,有人拦住了指挥使,自称范通,请他去家中一叙。” 沈江低下头,艰涩道:“我们担心有诈,想要从旁护卫。指挥使看出他表情不对,就强硬把我们赶出门外,不让任何人旁听。早知今日……其他锦衣卫就算了,江身为副指挥使,应该陪在指挥使身边的。” “然而江至今不知道,指挥使和范通究竟谈了什么,只知道他们聊了很久。等再出来后,指挥使神情恍惚,沉默许久,跟我们说了一句‘君子生于囹圄,非君子之过,好生安葬他吧’。” “等我们再进屋时,那范通已经死了。” 郦黎表情变了:“死了?如何死的?” “割喉,脸上还盖着帕子。”沈江回答,“但江觉得,他的神情……非常安详,似乎是自尽,但那范通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能这样干脆利落一击毙命的,也只有指挥使本人了。” 郦黎听完了沈江的叙述,知道一切的关键,一定在范通告诉季默的那件事上。 可为什么,季默即使在霍琮面前也不肯直言相告? 郦黎偏头,和扮成侍卫的霍琮交换了一个视线,脑海中渐渐浮现出一个沉重的想法: 难道说,是关于皇权……? 是了,在季默看来,他和霍琮关系虽好,但也只是好友之间的情谊,兄弟夫妻尚且会反目,更何况是天家之事。 但他不知道,郦黎和霍琮,都是已经死过一次的人了。 即使是这世上最至高无上的权柄,对于他们来说,也远不如彼此陪伴在身边,共度一生来得重要。 郦黎看着霍琮:“你跟我一起进去吧。” 他想要告诉季默,霍琮之与他如半身,也想要知道这件事背后的真相。 但霍琮只是摇了摇头,说:“你去吧,我不合适。” 沈江也急切地说了一声:“陛下,我和霍……这位侍卫就在这里等您好了,您要小心。” 郦黎见霍琮心意已决,只好让他和沈江先在诏狱外等着自己,拿上提灯,独自走下阴冷黑暗的阶梯。 空气潮湿闷热,角落里还散发着浓郁的血腥气,各种冰冷刑具在身侧一闪而过,空荡荡的牢狱中空无一人。 ——因为原本关在这里的人,在那天晚上,已经全部被季默下令处死了。 郦黎心情复杂地来到狭长过道的尽头,听到脚步声,原本盘膝坐在角落里的季默睁开了双眼。 片刻之后,郦黎用钥匙打开锁头,推开了牢门。 “陛下,”季默一开口,就把郦黎镇住了,“知晓您身份的那些人,除一人外,臣已经全部处置了。” 郦黎听得一头雾水,心跳都快了两拍,还以为是被季默发现了自己穿越者的身份——可说不通啊,霍琮不也是吗? 他下意识问道:“那还剩下哪一个?” 季默静静地与他对视。 “我。”他说。 他难得冲郦黎露出一个笑容,虽然很浅淡:“陛下不必担忧,臣死后,您就是堂堂正正的郦氏血脉,大景唯一的君主。” “若有藩王不服,您可以直接发兵征讨,不必过多理会——臣已经把所有证据全部销毁了,那些人即使有心想要发难,也死无对证。” 季默说完,深深看了一眼被他一席话震得半天没反应来的郦黎,从身侧拿起一把早就准备好的匕首: “能遇上陛下,是臣平生之大幸。即使您并非真正的郦氏子孙,但我季英侠忠于的,从来不是什么天潢贵胄。” “——只要您还在位,臣相信,大景一定有迎来盛世的那一日。” 郦黎刚回过神来,就看到季默举起匕首,朝着自己的咽喉用力刺下,吓得他提灯一丢就扑了上来: “等等,刀下留人啊——!!!” 第045章 第 45 章 郦黎被这神来一出吓得魂都飞了。 以两人之间的距离, 和季默一只手就能吊打他的武力值,郦黎还以为自己来不及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人血溅当场。 第106章 一瞬间, 他脑袋里闪过无数气管被割开后的急救措施。 ……然而一个都没用上。 季默在千钧一发之际停下了, 握着匕首的手稳稳停在喉颈前方一寸的位置, 倒是郦黎差点一头栽倒在他身上。 幸好最后关头他抬手撑住了墙面, 摆出了一个壁咚的造型, 用愤怒混合着后怕的眼神狠狠瞪了季默一眼, 勉强维持住了自己身为君主霸气侧漏的形象。 “你要死也别死在朕面前!”他怒吼道, 劈手夺过季默手中的匕首,当啷丢到一旁角落里,“出息了!朕的指挥使真是出息了!” “第一次见陛下如此慌张的神色,”季默仰头看着郦黎暴怒的样子,恍然失神地喃喃道,“没想到竟还有这一日……臣死而无憾了。” “闭嘴!” 郦黎的火蹭的一下窜老高。 ——他就现在听不得“死”这个字! 他叉着腰,像只愤怒的小鸟, 暴躁地在狭小监牢内转了好几圈。 突然又猛地停下脚步, 抖着手指着季默的鼻子,似乎想张口骂人, 但看到季默枯槁消瘦的模样, 最终只是狠狠一甩袖, 咽下了到嘴边的痛骂。 该死的心软! “朕已经在外面听沈副指挥使说了, ”不过郦黎也没给季默什么好脸色,他冷冷道,“但朕还是想亲口听你说, 那范通,到底跟你说了什么?现在这里只有你我二人, 就不必藏着掖着了。” “陛下应该心中明了才是。”季默安静片刻,说道,“您并非郦氏族谱上记载的宗室子。” 郦黎心道他明了个大头鬼。 自己一穿过来就是皇帝了,哪里能猜到严弥胆子这么大,居然还敢这么玩? “朕有段时间身体不好,高热不退数日,醒来后忘却了许多记忆。”他含糊回答,随即严肃起来,“指挥使,你确定真有此事?这可不是能开玩笑的。” 季默:“臣比您更希望这是假的。” “不对,”郦黎与他对视数秒,忽然冷静下来,“你没有完全对朕说真话。” 季默的表情丝毫没有变化。 他仍穿着锦衣卫指挥使的那套飞鱼服,挺直脊背坐在角落里,似乎已全然不在乎自己的处境,甚至还拼命在郦黎的雷点上反复横跳。 他说:“臣所言,句句为真。” 郦黎深吸一口气,宽慰自己:不能气,不能气。 他就这么一个指挥使,死了就没了。 想了想,郦黎干脆一撩袍角,不顾诏狱地砖上的污渍,直接盘膝坐下,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季默,一针见血道: “朕就算不是郦家人,那又如何?大景开国皇帝祖上三代还是贫农呢,妨碍他当皇帝了吗?” “英侠,你当初为了一个素昧平生的无辜少女,甘愿做了十几年通缉犯,连家人被罗登杀害都无法回乡送他们最后一程,如今竟自称为了替朕灭口,一晚上杀了一千两百多人——怎么,你当朕是傻子吗!?” 他瞪着沉默不语的季默,拔高声音道: “还有那份名单,内容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就连沈江也只是知道其中一部分的人名,这个数字,如果不是有人故意传播,穆玄他们又是怎么知道的? 季默紧抿着双唇,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微微发颤。 许久后,他哑声道:“那天晚上,我也在想,若是现在的我回到过去,究竟还会不会救下那名少女。” “你会。”郦黎斩钉截铁道。 季默仓皇抬头,眼中似有泪光闪过。 “陛下,”他颤声道,“臣的确隐瞒了部分真相,但您确定,真的要听吗?臣一人性命死不足惜,可此事一旦曝光于天下,绝对会动摇大景国本!别说什么世家藩王,就连天下百姓,也都、也都会……把您视作亡国之君啊!” 郦黎心跳加速,咬牙道:“好了别废话了,有话直说!” 他这个皇帝当的真是妙,三天两头就要亡国! “……好吧。” 接下来,季默用沉顿沙哑的声音,向郦黎讲述了一个让他目瞪口呆的故事。 原来,当初先帝死后,郦氏皇族子嗣凋零,不是嘴眼歪斜就是流口水(郦黎猜测肯定是近亲结婚和丹药嗑多了),而严弥挑选的那名宗室子虽然体弱多病,但也勉强算是个正常人了。 “范通告诉我,那名宗室子,虽长相酷似中原人,其实祖上混有异族血统。但他母亲早逝,此事知晓的人并不多,范家也是因为经营商路消息灵通,才偶然间得知的。” “他意外早夭后,严弥为了掩人耳目,就在民间四处寻找容貌年岁相仿的替身。因为当时正值大景与匈奴开战,他还专门派人去了边境探访,正巧,使者在县衙牢中发现了一对年轻的混血匈奴兄弟,弟弟长相十分肖似那名宗室子,于是便将他带回了京城。” 季默定定抬头,用一种极尽悲哀沉痛的目光看着他: “那个孩子就是您,陛下。” 郦黎:啊? 等下,我成匈奴了? 虽然他对自己的籍贯改成内蒙古感触不大,上辈子医院里组织去给牧民看病时,同事在那边谈了个内蒙妹子,还美滋滋地说要把孩子改成少数民族,提前十八年赢在高考起跑线上呢。 但郦黎心里明白,这件事放在古代,对于一个中原民族为主导的王朝来说,绝对是堪比亡国灭种的大危机。 第107章 古人看重血脉,但要是你手上有兵有将,这一任皇帝又干的实在不咋样,那也可以来一波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可如果是异族人的话,得位难度绝对是成倍增加。 不过严格来讲,郦黎想,自己身体里好像也有二分之一的中原血统?这算不算是变相的民族大融合了? 他历史学的马马虎虎,脑海里唯一有印象的混血皇帝还是胡亥,这位更是亡国之君中的典型人物。 “那另一个呢?我是说……” 郦黎磕磕巴巴地问道,实在说不出“哥哥”两个字。 “他是匈奴的六王子,匈奴现任单于和大景庆宁公主的双生子,名叫乌斯。”季默说,“之前若雪先生拜托沈江在京城寻找的,正是此人,所以我怀疑,主公其实早就知道此事。” 好吧,不奇怪。 郦黎已经习惯了。 再说了,看霍琮那副稳如老狗的模样,居然还有心情跟自己在床上搞点没羞没燥的活动,就知道他肯定早有成算在心。 ——和以前故意没发现他抓耳挠腮做不出数学题、其实早就把解题思路连着辅助线一起画好的时候,简直一模一样! 郦黎指了指自己:“那我呢,我不会是七王子吧?” 季默眉宇间闪过一丝戾气。 他毫不犹豫地否认:“不,您是大景的君主。” ——那就是了。 郦黎面无表情地想,他不该让严弥这么早死的。 这种欺上瞒下无法无天的混账,就该被丢到蒸锅里蒸上一百遍! 他在心里疯狂扎严弥的小人,但左想右想,还是觉得这事太过荒谬了,忍不住用怀疑的口吻问道:“范通究竟是怎么知道这些的?他难道是严弥心腹吗,可朕从前怎么不知道范家有这号人?” “非也。范通是大景少有的忠胆之臣,”季默正色道,“他与范家家主是兄弟关系,因而世家对他并不防备,范通自己又广交好友……陛下还记得刘空吗?” “谁?” 郦黎下意识反问,但很快反应过来,“你是说在那天宫变时,在众目睽睽之下为严弥自尽的那个禁军将领?” 季默沉沉点头:“他是范通的好友之一。尽管在严弥掌权后,范通便已与他割袍断义,老死不相往来了,但刘空很珍惜这个好友,时常喝到酩酊大醉去敲范府的大门,范通也是无意间从他那里得知此事的。” “怪不得,”郦黎对这个人的印象还蛮深刻的,“他说严弥对不起天下人,却独独对得起他,我当时还以为,他是在说严弥祸乱朝纲的事情……等下,这件事他居然也知道吗!” 他悚然一惊:“你说他爱喝酒,那难不成平时禁军之中,他的那些袍泽兄弟……” “也都知道。” 季默叹道:“他们大多只当刘空醉酒后说胡话,但也有几人在我询问的时候,表现出了心虚的神色。” 他攥紧衣摆,一直古井无波的神情,终于露出了一丝痛苦挣扎。 “陛下当日突然昏迷,掌控禁军是重中之重,这些人自己知道不要紧,一旦他们告诉穆将军和军中其他人……穆将军对郦氏一族忠心耿耿,如此一来,禁军八成会生乱。” 郦黎也沉默了。 他的满腔怒火随着季默的叙述,也逐渐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只剩下充斥胸膛的怅然和复杂。 这是个死局。 季默选择了唯一能够破局的办法,快刀斩乱麻,保住了他这个皇帝,也保住了社稷的稳定——虽然这么说有些厚颜无耻,但朝堂没了一半大臣,和没了君主,绝对是后者对于国家的打击更大。 但代价是,献祭了他自己的一切。 无论如何,这个选择对于季默来说,都太过沉重,也太过残酷了。 尤其是,他还与自己这边有着绝对信息差,并不清楚霍琮和自己真正关系的时候。 在季默看来,身为国君的他昏迷不醒,万一有人借机以血统问题发难,挑动禁军再来一次兵变的话…… 这个乱世,绝对会彻底沦为人间炼狱。 可郦黎也着实说不出“你做得很好了”这几个字。 他知道,季默更不会想听到的这句话的。 这对现在的他来说,是侮辱。 “时间紧迫,臣实来不及辨别忠奸,只能先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季默在说出“斩草除根”这四个字时,脸色惨白,干裂的唇微微颤抖着,他痛苦地闭上双眼,仿佛又看到了火光下满掌腥气扑鼻的鲜红。 他强迫自己继续说了下去: “虽然不知道为何匈奴王子会沦落为我大景俘虏,但那乌斯目前尚且下落不明,万一被匈奴单于知晓此事,说不定会借此发难,大举进攻中原……” “臣明白,自己的仁义、原则和性命,在这种关乎国本的大事前不值一提,因此才下令……将那一千两百余人,或许其中还有不少真正无辜之人,就地斩杀,一个不留……” 季默双目通红,俯身深深朝郦黎叩首。 “罪臣季英侠,从不信血统天命,臣本是遗腹子,后来母亲去世,得幸被养母一家收养,苟活于世二十余载。” “陛下有明君之能,圣人之德,若是仅仅因为出身,便只能沦为亡国之君,罪臣替大景不平!也替天下百姓不平!!” 第108章 ——他是为了我,才走到这一步的。 郦黎闭了闭眼睛。 他伸出手,把季默扶了起来。 “刚才你犹豫了,没捅下去,”他嗓音嘶哑道,“朕知道,你肯定也不想死。” 季默还不肯起来,执意道:“那只是因为臣还有未竟之言。如今该说的都已经说完了,罪臣也该上路……” “闭嘴!你就算死了朕也要挖坟把你刨出来!”郦黎怒道,“你是朕的指挥使!这个位置只有你能干,你是觉得锦衣卫现在已经不需要人管了,还是觉得朕可以给沈江升职加薪替代你了?” 季默干涩道:“沈江,虽武力平平,但头脑活络,还有他兄长沈海帮衬,应该没问题的。” “你说没问题就没问题?” 郦黎拽着他的领子,恶狠狠地瞪着他,眼睛看上去比几天没阖眼的季默还红。 他一字一顿道:“季英侠你给我听好了,你家主公就在外面等着,他多有本事你应该很清楚,我会让他想办法来处理这事。” “——你是替朕办事,替朕杀人,那帮人就算是化作怨魂索命,也是来索朕的命!听到没?” 季默瞬间变色:“陛下!鬼神之事不可妄言——” “朕命硬,不归他们管!” 郦黎甩袖离开,到诏狱大门口,看到等的心急如焚的沈江,冷笑一声命令道:“你给我下去看着他,顺便给他送点水喝饭,如果他不吃,就给朕灌下去!” 沈江眼前一亮:“臣遵旨!” 然后乐颠颠地去给顶头上司打饭了。 紧接着,郦黎把不善的视线投向了另外两人。 见他看过来,霍琮和陆舫立刻停止了交谈,直勾勾地望向他。 “本事都挺大啊,”郦黎阴阳怪气道,“视朕于无物,要不接下来的早朝,你们一人替我上一半得了?” 陆舫知道陛下的怒气主要不是针对自己的,很识趣地退后半步,准备让霍大都督来替他遮风挡雨。 没想到,这个举动却让郦黎一下子更来火了。 “陆舫!” “哎,”陆舫下意识应了一声,等反应过来不合适后忙欲盖弥彰地补充了一句,“臣在呢,陛下。” “古人云,一日之计在于晨,我看你白天起不来晚上睡不醒,不如趁着早朝前,先顺着宫道跑步锻炼吧。” 陆舫:“…………” 他愁眉苦脸道:“那陛下,臣要锻炼到何时为止?” “什么时候上早朝,什么时候停!” 为了不继续引火烧身,哪怕要在满朝同僚前罚跑,陆舫也捏着鼻子认了。 于是原地就只剩下了霍琮一人。 “那个乌斯的事情,为什么不告诉我?”郦黎先发制人,在霍琮开口前便抢先质问道。 “他已下落不明许久,最后一次出现是在京城,我本想找到人后再直接处理掉,就不劳你费神了。”霍琮解释道。 “你以为你这么做我会很高兴吗?” 霍琮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但郦黎扭过头去,一副非暴力不合作的冷战态度。 两人一时陷入沉默。 郦黎盯着诏狱墙根顽强生长的野草,不知是不是看得时间太久了,眼睛微微酸涩发胀,视野逐渐模糊,连着上辈子的事一起,委屈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 他混乱地想:霍琮他凭什么,什么事都不告诉自己?自己对他来说究竟算是什么? 就在这时,腰间忽然传来一股力道,温和但有力地将他环入了怀抱之中。 “抱歉,”霍琮低声道,下巴轻轻搁在他的颈窝,语气复杂道,“我时常忘记,你已经不再需要我为你遮风挡雨了。仅此一次,相信我,下不为例。” 怀中人低着头,许久都没说话。 霍琮本以为郦黎还在生气。 直到一滴泪,无声滴落在他的手背上。 第046章 第 46 章 霍琮身体微微一僵。 下一秒, 他就被郦黎推开了。 霍琮想开口解释,却在看到郦黎的表情后心头一跳。 那双泛着泪光的眼眸直直撞在了他的心头上,郦黎用一种很难用言语形容的、悲伤又绝望的目光看着他, 像是有许许多多的委屈想要倾诉。 可他只是抿紧了唇, 一言不发。 一滴透明泪珠随着眨眼的动作, 顺着脸颊, 悄无声息地从下颌滴落。 霍琮上一次见到郦黎露出这样的神色, 还是在向他坦白自己身体情况的时候。 很明显, 郦黎被他隐瞒的行为勾起了非常糟糕的回忆。 可他也是个倔强的, 硬是一言不发,用手背抹了把眼泪,甩袖就要离开。 郦黎忽然发觉了一件事。 自己和霍琮的关系,从一开始就是不平等的。 上辈子霍琮长他几岁,一直作为兄长对他的事情大包大揽,重活一世后他年岁已经比霍琮大了,霍琮却仍然是这副把他当小孩的做派, 一遇到麻烦事就把他蒙在鼓里。 作为一名医生, 郦黎其实很能理解霍琮的想法。 因为在对待重病患者的家属时,他也会选择善意的隐瞒。 可每次回想起那种美梦破灭后、一朝从天堂跌到地狱的绝望感, 他胸膛中都会涌现出几近窒息的错觉。 天刚蒙蒙亮, 街道上笼罩着迷蒙的青光, 郦黎疾步往前走, 速度快得像一阵风。 第109章 霍琮不远不近地跟在他身后。 他的视线紧盯着前方那道瘦挑的背影,时刻留神着郦黎周边的动静。 “小郎君,算不算命啊?” 一个大清早在街上游荡的闲汉看到郦黎, 眼前一亮,上前招呼道。 郦黎想绕开他, 却被那人用身体挡住了。 “让开。”他冷淡道。 但声音还带着浓重的鼻音,显得没什么威慑力。 “别介啊,”那厮腆着脸说道,“小郎君这是怎的了?哎呀呀,瞧瞧这含情目,天可怜见的,难不成是被哪个负心人伤透了心?若是遇上什么难事,我也可以去家中帮你看看风水,相逢即是缘嘛。” 郦黎本就心情糟糕,被他这么一纠缠,更是满心烦躁。 “滚!” “哎呦,好大脾气,”那人笑道,“小郎君怕是不知道我是谁吧?我青蛟王六,可是师从大名鼎鼎的黄龙教天元仙长……” 他边说边脱掉上衣,得意洋洋地朝郦黎展示自己一背的蛟龙花绣,和胳膊上鼓起的肌肉。 郦黎用一种看疯子的眼神看着他。 大清早在路上逮着陌生人求欢开屏,有病? “你喜欢?”身后传来霍琮比往日更加低沉三分的声音,“你要是喜欢,我也可以纹一个。” “喜欢你个大头鬼!” 郦黎一肘顶在他腹部,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霍琮顿了顿,加快脚步追上。 王六站在原地,挠了挠头,失望地从地上捡起上衣,嘴里嘟囔道:“居然是个有姘头的,我就说呢,明明是个鳏夫相,夫妻宫还这么旺。” 郦黎走了一刻钟,还专门往小巷里钻,拐弯时发现霍琮居然还跟在身后,怎么甩都甩不掉。 倒是他,因为不认识路,一头扎进了死胡同。 这下郦黎不得不转身回头了。 霍琮漆黑双眸静静地看着他。 也不问郦黎有没有消气,只是缓声道:“时候不早了,一起回去吧。” 郦黎一看到霍琮脸上沉静的表情,就气不打一出来,又觉得自己这么做幼稚得要死,眼圈霎时又红了。 “郦黎……” “你别看我!”他一边哭一边凶霍琮,“我平时不这样的,每次都是、每次都是,在你面前丢脸……一把年纪都活到狗肚子去了,呜呜呜……” 郦黎慢慢靠墙蹲在地上,把脑袋深深埋进膝盖里。 他不想跟霍琮讲话。 也不想上朝。 ……活着好像也没什么必要了。 就这样吧,让他当一只在角落里阴暗生长的蘑菇,这里就是最适合他的归宿。 霍琮叹了一口气。 郦黎的呜咽戛然而止。 霍琮居然给他来了个公主抱! 双脚离地的瞬间,他吓得立马伸手勾住了霍琮的脖颈,等反应过来之后,立马要松手从霍琮身上跳下来。 但这点反抗,在霍琮的力气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放我下来!你这是犯上作乱我跟你说——” 霍琮:“那陛下可以罚臣暖床。” 郦黎气得呆住了几秒,用拳头邦邦锤霍琮的肩膀:“……无耻!姓霍的你太无耻了!我当初怎么就认识你了呢!” 霍琮一声不吭,任由他锤打自己发泄。 他学过一些心理学,知道郦黎现在的状态,很可能是因为激动之下的情绪错位。 人会在极度悲伤时笑出声来,也会在某一天,因为一些小事的刺激突然泪流满面。 或许直到现在,他压抑在心底多年的情绪,才真正释放了出来。 “我不是不想告诉你,”霍琮说,“我那个时候……只是还没有办法面对自己的内心。” 郦黎的动作渐渐停了下来。 他意识到霍琮在向他解释上辈子的事情,在心里暗暗唾弃一声自己真是完全被看透了,但还是忍不住竖起耳朵,继续听了下去。 “我不是圣人,”霍琮平静道,“我也是有私心的。” “我不想你用看易碎品的眼神看着我,与其这样,我宁可永远在你心中保持兄长的形象。” “那个时候,我甚至想过出国治疗,主动跟你保持距离。” “你敢!” 郦黎红着眼睛瞪他。 霍琮的唇角微微上扬:“嗯,我的确舍不得。” 他垂首抵着郦黎的额头,眼眸沉沉,喑哑低凝的声音混着温热气流,轻到像是下一秒就会飘散在风中似的,“你知道我躺在手术台上,最后一刻,脑海里想的是什么吗?” 郦黎怔怔地看着他的眼睛。 从漆黑的瞳孔深处,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是什么?” 霍琮轻轻笑了一下。 “如果还有下辈子的话,”他说,“很想,像现在这样抱着你。” 两人视线交错。 郦黎的嘴唇微微发颤,眼中泪光一闪而过,最终定格在一个像是要哭、又像是在笑的表情上。 “你怎么能……”他喃喃道。 后半句隐没在了无声的哽咽之中。 霍琮却走神了,视线落在那微启的柔软唇瓣间。 曾经他只能想象,但现在他知道这其中的滋味,喉结滚动,在理智上线前,身体已经先行一步,堵住了郦黎的唇。 郦黎的身体微微一僵。 第110章 瞬息后,他急切地环抱住霍琮的脖颈,主动迎合上去。 只可惜吻技还太过生疏,不得章法,还不小心咬到了自己的舌头。 像是只伤心后呜咽着乱啃毯子的小狗,霍琮想。 霍琮耐心地引导着他,摩挲着,触碰着,再稍稍拉开一段距离,用气息似有若无地勾勒着郦黎的唇形,让他白皙的脖颈逐渐染上朝霞的绯红,身体也放松柔软下来。 郦黎很快就被亲得不知道东南西北了。但和第一次的感觉不同,因为是在偏僻小巷里,他的注意力总有几分放在外面,担心有人路过,担心会被人看到,因此身体更加敏.感,丹田下方的空虚感也更加强烈。 ……真的好像偷.情。 他靠在霍琮的肩膀上,摇着头,急促而小声地说道:“别,天要亮了,得先回宫……” 枝头鸟儿啁啾,外面传来早点铺老板招揽客人的声音,磨菜刀卖剪子的小贩吆喝着走街串巷。 阳光驱散了清晨的寒露,灿烂照耀在小巷外的空地上。 新的一天到了。 在霍琮抱着他抵在墙边,挑开衣襟,俯身舔.吻上他的喉结时,郦黎终于控制不住,抓着霍琮的头发,从喉咙深处发出了一声连自己都无法忍受的绵软低吟。 他捂着嘴巴,泪眼朦胧地仰头看着头顶的蓝天,绝望地想: 自己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去处理,不能在这里……白、白日宣淫…… 郦黎啊郦黎,你瞧瞧你这副昏君做派! 成何体统! 他决定还是要跟霍琮聊聊正事:“英、英侠的事,你准备怎么解决?……嘶,怎么还咬人呢?” 霍琮搂着他的腰,慢慢抬起头,唇边一丝银亮被牵扯拉断,侵略性极强的目光中还带着一丝淡淡的不爽。 “别叫这么亲切。” 郦黎不可置信地瞪着他:“你写信的时候,不也这么叫他?” “那是因为我不知道是你给他起的字。” “…………” 真是够了! “不是,”他说话都磕巴了,“你的得力下属还呆在诏狱里,愧疚得都要拿刀抹脖子了,你当真一点儿都不在乎?还、还有空在这里争风喝醋?” “我跟他打了个赌,”霍琮说,“赌约的具体内容就不说了,他不希望我告诉你,总之是关于你的反应。” “结果就是,我赢了,所以他不会真的寻死,我也会想办法让他戴罪立功,继续为你效命。” 郦黎木着脸:“你俩拿我打赌?” 霍琮:“权益之计,我知道他会怎么选。” 郦黎微笑:“要是知道他的好主公这么为他考虑,他一定会感动得哭出来吧。” “…………”霍琮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犹豫了一下,谨慎问道:“你在吃醋吗?” 郦黎翻了个白眼,一脚踩在他的脚背上:“醋你个大头鬼!马上就早朝了,那些大臣肯定都想要他的命,快给我想解决办法!我知道你肯定早就想好了。” 霍琮眉心一跳,抱着他不放手,神情有些闷闷的。 郦黎磨了磨牙,心道你要是放在三国,估计也是个为了睡人家嫂子把城都丢了的曹贼角色,却没发现自己一不小心代入了人妻视角。 硬的不行,那只能来软的了。 霍琮开口道:“让我想想……” “来不及了!”郦黎不假思索,“叭”地在他嘴上亲了一口,“想好了没?” 霍琮神色挣扎:“我没……” 又是“叭”的响亮一口,“想好了没?!” “…………” 霍琮认输了:“想好了。” 他附耳对郦黎说了一番话,听得郦黎连连点头:“没错,就这么办,很好,不错嘛朕的大都督。” 大都督还不甘心,默默凑近了想讨个赏赐,可惜陛下心冷如铁,卸磨杀驴翻脸不认人,推开他后拾掇了一下行头,头也不回地大步就走出了小巷。 “来个人,备马车。” 猝不及防被抓住的早餐铺老板看到郦黎出现在宫外,瞪大了眼睛,先是呆呆点头应是,突然反应过来,压低声音问道:“陛下,您怎么知道我是锦衣卫假扮的?” 郦黎嫌弃地指了指他的油锅。 “你每一根油条都炸糊了,下次先练练手艺再出来开摊。对了,给朕包两个茶叶蛋带走。” 伪装的锦衣卫:“…………” “还有,给陆舫传消息,叫他别跑了,在早朝前把严弥那个小妾带过来,朕要叮嘱她几句话。” 朝廷没了一半大臣,说不定效率还提高了不少,京城世家因此一蹶不振人丁凋落,更是郦黎恨不得放鞭炮庆贺的喜事。 但身为君主,郦黎必须要找一个正大光明的理由。 季默宁可灭口也绝不想叫真相走漏半分,但难保这世上还有漏网之鱼存在,所以霍琮告诉他,为了永绝后患,加之保住季默的性命,他能想到唯一的办法便是—— 无限夸大事实,再广而告之,用一个更加炸裂的消息掩盖真相,便没人会在意真相如何了。 然后,彻底把水搅浑! 第047章 第 47 章 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但早朝开始后,看到空了一半的朝堂,郦黎还是小小地惊了一下。 这……穆玄还真没夸张啊。 空荡荡的大殿静穆沉肃, 一眼扫过去, 那些在拍卖会上令人生厌的谄媚面孔都消失了。 第111章 剩下的, 都是些走路都颤颤巍巍的老臣, 脸色麻木一言不发的木头桩子, 以及少数几个满脸义愤填膺的谏臣。 ——比如永远冲在怼人第一线、铁骨铮铮的何兑何大人。 情况倒是比郦黎想的乐观一些。 他转念一想, 十年之内, 大景朝堂历经三次大淘洗,做官已经彻底变成了一项存活率不到50%的高危职业。 尽管人人趋之若鹜,但明哲保身早已成为了主流,像何大人那样管你是谁都敢参上一本的直臣,终究还是少数。 ——这是开科举的好机会啊! 郦黎立刻意识到了这一点。 “诸位爱卿,平身吧。” 余光瞥见角落里扮成侍卫、陪着他一起上朝的霍琮,他心里一下子踏实了许多。 ……就是不自觉地有了点儿偶像包袱。 郦黎挺起腰板坐直, 清了清嗓子, 主动开口问道:“朕因歹人行刺,昏迷数日, 这期间辛苦各位操劳国事了。可有什么要向朕禀报的?” 瞬息寂静后, 何兑果然第一个站了出来。 但他并没有立刻发难, 而是先缓和神色, 询问道:“陛下身体可好?万幸那歹人没得手,不知可有抓到幕后主使?” “朕无事,只是受了惊吓而已, 何爱卿不必担忧,”郦黎说, “至于罪魁祸首,也已被锦衣卫处置了。” 何兑沉下脸来:“那陛下可知,锦衣卫指挥使这些日子都做了什么?” 郦黎:“朕略有听闻。” “此乃本朝开国以来最为丧心病狂之事!”何兑厉声道,“纵然是缉拿贼人,也不该闹得满城风雨,牵连甚众——陛下,季默此人,蛮横酷烈,狼心狗肺,必须严惩不贷!” “臣附议!” “臣也附议!” 有了何兑开这个头,满朝文武都纷纷站了出来。 几名世家出身、硕果仅存的大臣们这回老实了,痛哭流涕地向郦黎卖惨:“陛下,臣等对陛下忠心耿耿,绝不可能心生反意啊!这狂徒丧心病狂,竟一夜之间杀我家中上百口人,法度何在?天理何在!” “——您要为我们做主啊!!!” 还有趁机给郦黎上眼药的: “指挥使此举,定不是陛下授意,陛下当日还处于昏迷之中,他却擅作主张,杀我大景重臣无数,这是谋反!合该千刀万剐!!” “说不准就想效仿严弥之举,幸好天佑我大景,让陛下及时苏醒……” 最后种种声音汇合在一起,所有人都情绪激动地要求将季默千刀万剐,诛连九族,再裁撤锦衣卫,将其罪行昭告天下。 完全把郦黎之前所说的“不赞成对罪犯实施酷刑”抛到了脑后。 其实除了锦衣卫外,禁军也参与到了那晚的清剿之中。 但看在穆玄的面子上,加上禁军也被锦衣卫杀了几个校尉,大臣们都不约而同地没提这事。 郦黎坐在最上方,望着下面一群人情绪亢奋、字字泣血的悲愤神情,忍不住想,这些人失去了亲朋好友,的确应该悲伤愤怒。 可他听到这些发言,却忍不住思索: 这些人,究竟是真的希望向季默复仇,还是想要借此机会,再次试图拿捏他这个皇帝呢? 恐怕兼而有之吧。 郦黎把目光投向霍琮的方向,在一群唾沫横飞面目狰狞的老橘皮之中,模样高大俊美的霍琮,简直就是洗眼睛的存在。 他忍不住看了一眼,过一会儿没忍住,又看了一眼。 霍琮以手掩唇低咳一声,不动声色地提醒他。 郦黎这才反应过来,回过神发现,底下已经安静许久了。 穆玄忍不住开口问道:“陛下是怎么想的?不妨开口说说。” 虽然他对季默同样愤恨,但穆玄并不完全赞成方才他们所说的,什么千刀万剐、株连九族。 大丈夫生于世间,自该一人做事一人当。 而且穆玄其实心里挺矛盾的。 在此前共事时,他对季默这个沉稳寡言的年轻人观感一直不错,还遗憾对方已经担任了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不然调.教调.教,也可以来禁军接下自己的衣钵。 事情闹成这样,穆玄也很心痛。 愤怒之余,他也很想知道季默这么做的理由。 明明有大好未来,光明前途,为什么要自断前程?季默他难道不知道,自己如此不择手段的行事,只会成为满朝文武的公敌吗? 就算陛下再看重他,血案在前,朝臣弹劾在后,他也只能落得个人头落地的下场…… “诸位,”郦黎说,“有一件事,朕还没来得及跟你们说。” “关于季指挥使如此行事的缘由,想必各位还不知晓吧。” 大臣们面面相觑。 “无论缘由如何,他指挥锦衣卫犯下滔天血案都是事实,”何兑又站了出来,拱手道,“但也烦请陛下告知臣等原因。” “好!”郦黎一拍龙椅,“来人啊,把人带上来!” 听到身后传来的动静,众人纷纷回头望去。 在看到来人竟是一名娉婷袅娜、身穿道袍的女子时,不少人脸上都露出了诧异之色。 “陛下,这位是?” 陆舫明知故问,开始跟郦黎一唱一和地演上了。 “让她自己说吧。” 女子朝着郦黎盈盈下拜:“贫道鹤薇,见过陛下和诸位大人。” 第112章 她不敢抬头,声音还带着几分颤意:“贫道曾为鸳鸯楼歌女,后被严贼看中强纳入府做妾,严弥死后,贫道自知罪孽深重,便自寻了一处道观带发修行。” 一片哗然。 歌女、严弥小妾。 这两个标签,每一个都狠狠戳中了朝臣们敏.感的神经。 更别提这女子还生得如此妩媚动人了。 还什么带发修行,一看就知道,肯定不是什么正经道士! “朝堂重地,陛下怎可让出身青楼的低贱女子踏足?”当即就有大臣铁青着脸,准备甩袖离开,“吾耻于与其为伍!告辞!” 郦黎认出来,这位之前还在慷慨激昂地说,自己的兄弟父亲都死于锦衣卫之手,所以哪怕糜躯碎首,也要让他下旨诛杀季默,报此杀父之仇。 “鹤薇是朕找来的人证,”他挑眉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位应该是刑部侍郎吧?平日里审理案件的时候,难不成碰上涉案的三教九流,刑部上下的大人们也都是这套‘君子远庖厨’的做派?” 那大臣的脚步僵住了。 他本想给陛下甩个脸子,谁知道,郦黎竟直接开始质疑起他的工作能力? 没办法,只好勉强解释道:“臣只是觉得,这种女子不该出现在朝堂之上,审理案件时,自当另当别论。” “方才你不还说,哪怕糜躯碎首,也要报杀父之仇吗?” 大臣昂首道:“正是!” 郦黎丝毫不给他面子,笑道:“这还没刀斧加身,只是朕叫来了个严弥小妾,怎的,就开始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了?那爱卿这杀父之仇,未免也太廉价了些。” 大臣被他怼得脸色青青紫紫,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只得灰溜溜地回到了队伍里,以袖掩面。 郦黎懒得再搭理他,直接对鹤薇说道:“你继续说,究竟发生了什么。” 鹤薇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是,多谢陛下。” “奴家离开严府后,一直在道观中潜心修行,突然有一日,有一位身穿锦袍的贵人找上门来,说要问我几件事。” “奴家见那人带了一群打手,来势汹汹,不敢不从。谁知他竟把奴家带到一处密室里,拿出了一副画像,问奴家严弥身上可有胎记,是否见过严弥年轻时的样子,与这副画像上的人可有几分相似……” 陆舫猛地打断她,喝问道:“那画像上画的人是谁?” 鹤薇脸色惨白,不敢说话。 何兑蹙眉道:“朝堂之上,天理昭昭,有何不能说的?” 鹤薇战战兢兢地抬头,飞快地看了一眼坐在龙椅上的郦黎。 这下所有人都明白了。 居然有人怀疑,陛下是严弥的血脉? 众人皆露出了世界观破碎的神情,郦黎似乎也被气得不清,他胸膛剧烈起伏,高声道:“快说,究竟是谁!朕恕你无罪!” 鹤薇猛地闭眼,“是……是陛下!那画像上画的人,是陛下!” “呯!” 郦黎随手抄起安竹捧在怀里的陶罐,发狠地朝地上一砸,末了,一言不发地重新坐了回去,一套震怒的流程走的相当丝滑。 “继续说。”他阴沉着脸道。 余光注意到霍琮用脚踩住了一块碎裂的陶片,郦黎心中一梗——不是哥们,你还准备把这玩意儿拿回去当纪念品吗?这玩意儿可是老百姓用来腌咸菜的,正因为不值钱,他才会拿来砸啊。 鹤薇可不知道他内心的腹诽,她语速飞快道:“那人问完奴家这两个问题后,又拿出了一副画像。” 话音落下,所有大臣心脏都狠狠一抽—— 不是,还来? “奴家定睛一看,吓坏了,”鹤薇抹了抹眼角的泪水,楚楚可怜道,“那上面画的人,竟是定远侯!还是穿了女装的!” “临走前,我听那人自言自语,他说,陛下此前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宗室子,严弥却一力保陛下上位,表面是权臣擅权,实则是……是父母之爱子,为之计深远!” “而罗登被封定远侯,这个封号,天下人都知道,是本该给征讨匈奴大胜的将军的,可罗登带兵,却从未离京超过八百里,还屡屡劝诫严弥不要对匈奴用兵,维持两国和平,难道这不算是女儿柔情吗?” 鹤薇深深低下头,咬牙说道: “那人认为,罗登的真实身份,其实是匈奴公主,身材高大,声音粗犷,因而女扮男装多年,都没被旁人察觉。” “她隐瞒身份,与亲子骨肉分离,严弥觉得亏欠她,所以封她为定远侯,想要借此弥补罗登伪装身份,为自己诞下龙子的辛苦……” 殿内瞬间响起一片激烈咳嗽声。 何兑一张老脸涨得通红,浑身发抖地指着她大骂:“荒唐至极!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郦黎生怕这老人家又撅过去,赶紧让安竹把自己提前准备好的中药发放下去。 何兑喝了半碗下去,脸色稍稍好看一点了。 等缓过气来,他立刻继续破口大骂起来,吓得安竹赶紧把剩下半碗也给他灌了下去。 “然后呢,”陆舫这个捧哏又及时上线了,“你说了这么多,和季指挥使又有何关系?” “季默身为锦衣卫指挥使,时常在宫外走动,奴家当日回去后,越想越心中忐忑,便主动去镇抚司找上了他。” 第113章 鹤薇终于把最关键的部分圆上了,“他和这位喝药的大人一样,都气得浑身发抖,还说罗登与他有血仇,这些狂徒怎敢如此侮辱陛下,当即拔剑出鞘,说要彻查到底,把所有传播流言的人全砍了。” “奴家劝他不要轻举妄动,那人或许只是精神出了问题,犯了疯病,劝诫再三,季指挥使终于冷静下来,没想到,没过多久陛下就遇刺了……” 郦黎恰到好处地插话:“朕昏迷前,听到那刺客骂朕是匈奴野种,不配当皇帝,迟早会被有识之士推翻。” “诸位爱卿,你们仔细想想,近日你们的同僚袍泽、亲朋故交,是否有闷闷不乐、心事重重的表现?或者故作强颜欢笑之态?” 甭管高兴还是不高兴,这下人人都能对号入座了。 大臣们回想了一下,越想越觉得,好像真被陛下说中了。 但这会儿还能冷静下来思考的,也没几个人了。 满朝文武都还沉浸在那个“严弥当父、罗登作母”的可怕故事之中,根本反应不过来陛下说了些什么。 “朕第一次听到如此荒谬故事,只觉得好笑,”郦黎说,“这帮贼人,为了颠覆大景真是煞费苦心!哪怕只是说朕有匈奴血统,朕也认了!他们居然敢说朕是罗登女扮男装生下来的!” 一想到罗登那副五大三粗的样子,再换上一身女装描眉勾唇,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 ——太可怕了。 传这种谣言的人,怕不是嫌自己命太长了吧? “说起来,”人群中,一位大臣犹豫道,“臣确实之前有所耳闻……禁军中似乎有人谣传,陛下并非郦氏血脉……” 穆玄拔高嗓门:“陛下不是郦氏血脉?谁说的?老夫要撕烂那人的嘴!” 那人忙摆手道:“我只是听说,听说。” 穆玄狠狠瞪了他一眼,转身对郦黎请罪道:“陛下,臣治军不严,竟不知还有这等荒唐流言在军中流传,动摇人心,还冤枉了季指挥使,恳请陛下责罚!” 其他人也紧跟着跪地请罪。 事关皇室血脉的正统性,没有人敢站出来说这些人不该杀,至于这谣言的真假…… 不行,打死他们也不能接受罗登为严弥产子! 光是想想那个画面就感觉要瞎掉了! 原本大家都以为,陛下会继续力保季默,甚至让他重新当回指挥使,权当无事发生。 然而出乎他们的预料,郦黎反而认为,应该给季默定罪。 “季默罪不该死,”他说,“古人云,流言可畏,可朕身为皇帝,将来若是犯错,自然免不了被天下人议论谤议,难道天下人都该死吗?” “朕需要给后世人做一个表率。”郦黎看向何兑,“何御史,你觉得,朕该如何处置季默?” 何兑沉思片刻,拱手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逃。锦衣卫指挥使一职,陛下也不可叫季默再担任了。” 郦黎也有这个打算,把季默外放一段时间。 季默如今和朝堂上大半朝臣都结了血仇,如果他再继续当指挥使的话,锦衣卫只会成为过街老鼠,在京城寸步难行。 沈江这个怀柔一点的,正适合暂代。 等到科举之后,朝堂换血,情况就要比现在好办多了。 早朝结束,郦黎松了一口气。 好累,感觉跟打了一仗似的。 他软绵绵地瘫在轿子里,连根小拇指也懒得动。 直到看见霍琮掀起帘子,弯腰进来,郦黎终于精神了。 “我今天表现得怎么样?” 他眼睛亮闪闪地看着霍琮,满脸期待地问道。 还有两个问题被郦黎藏在了心里,觉得有点难为情,不敢问出口—— 你这次来,打算什么时候走? 还有…… 能不能,再稍微多留几天,陪陪我? 第048章 第 48 章 “很帅。” 霍琮实事求是道。 看着郦黎高坐于朝堂之上, 谈笑风生、挥斥方筹的模样,他一刻也没舍得移开眼睛。 “哎呀,都是演出来的。” 郦黎听得心里美滋滋, 凑近了些, 小声跟他透露:“我跟你讲, 每次我上早朝的时候都可慌了, 尤其是严老贼还活着的时候, 光是看着他那双眼睛, 我晚上都要做噩梦的。” 他撇撇嘴, “这帮大臣啊,最喜欢干的事就是当着我的面抨击政敌,明明一个个的比谁都怕死,还每次都装作要以死明志的样子,也不知道是在吓唬谁。” 郦黎说完,还幸灾乐祸地拍了拍霍琮的肩膀,“你以后也要经历这些的, 到时候我就解放了。” 直到现在, 郦黎仍抱着将来让霍琮当皇帝,自个儿功成身退去享受人生的美好幻想。 “后来呢, ”霍琮问, “你怎么克服的?” 郦黎一本正经道:“因为我想起了一个以前看过的冷笑话, 说怎么才能跟人吵架的时候不害怕呢?很简单, 只要想象他在面红耳赤的时候,菊花也在努力收缩就行了。” 霍琮被他呛得连连咳嗽起来。 郦黎也笑得前仰后合,靠在他身上:“怎么样, 管用吧?唯一的缺点就是老想这种画面容易笑场,哈哈哈哈……” 他的笑声放怀清朗, 霍琮却逐渐收敛起脸上的笑意,垂下眼眸,出神地看着郦黎脸上生动鲜活的表情。 第114章 少年眉眼飞扬,肆意不羁,像是夏日凉爽的海风,渐渐与他记忆中的模样重合在了一起。 从小到大,郦黎一直有说不完的话要与他分享。 好吃的零食、新出的游戏、总是拖堂耽误吃饭的老师,还有催他去洗澡的老妈……他们曾经一同长大,无话不谈。 他们两人的聊天记录足足有几十个g,郦黎好几次跟他抱怨过,说太占内存了,但他也表示,自己一条也不会删的。 等他们都老了,就把这些打印成一本书,坐在轮椅上慢慢看。 他曾以为,自己永远会是郦黎列表的置顶和紧急联络人。 可惜上辈子,他是先离开的那个。 霍琮有些遗憾,没能参加郦黎的毕业典礼,也没能见证他真正走上社会、独当一面的样子。 但今天他看到了。 “真的很帅。”他又重复了一遍。 郦黎反而被他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了:“还好吧,你要是坐在这个位置上,肯定比我干得强。” 清风吹起帘子,正好把这句话送到了跟在轿子旁回宫的安竹耳中。 他立刻紧张起来—— 居然问出这种话,陛下是在试探吗? 难不成,是对霍大人起了疑? “可能吧。”霍琮说。 悄悄竖起耳朵的安竹:妈耶,霍大人竟然还真的承认了! “如果我在这个位置上,”就在安竹冷汗浸透衣衫时,霍琮还在毫无求生欲地继续说道,“我可能会成为一个后世风评还不错的皇帝,手握重兵,开拓疆土。” 安竹脚下一个打跌,差点左脚绊右脚原地栽倒。 “但如果是你的话,”霍琮看着郦黎,语调带着几分很淡的笑意,“你是足以开创一个盛世的,lily。” 郦黎夸张地抖了一下,抱着胳膊搓了搓:“你这么说,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我是认真的。” 霍琮顺势伸出手,让他躺在自己的大腿上。 郦黎起初还很警惕,还以为这人又要对自己动手动脚,但见霍琮的表情很正经,还是将信将疑地顺从了对方。 这算什么,他躺下的时候还在想,男友福利吗? 哦对,霍琮现在是他对象了。 ……感觉和从前也没啥差别嘛。 “你这次来,”他犹豫片刻,还是压低声音问道,“准备什么时候走?我不是在赶你走啊,我当然希望你越晚走越好,最好别走,不过徐州那边,光靠你手底下那些人,没关系吗?” 霍琮不答反问:“陛下希望臣一直陪在身边吗?” “……别搞,哥们,这儿就咱们两个,cosplay是很羞耻的,外面还有人听着呢。” 安竹陷入了沉思:考斯普雷是什么?陛下为什么会觉得羞耻? “游云让我办完事就尽快回去,”霍琮慢吞吞道,“我不在徐州,那些大族说媒的对象就变成他了,但我觉得,他应该还能再坚持一段时间。” 郦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记得你不是说过,他不良于行?” “是,”霍琮淡淡道,“但他出身解家,曾经又是名满京城的大才子,不良于行又如何?多的是姑娘想嫁他。” 郦黎好奇道:“这样的人,当初为什么会认你做主公?你那时候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县尉吧。” “我与他认识要更早一些,”霍琮说,“那时我还没受招安,机缘巧合,在官道上救了他一命。我见他谈吐非常人,便接他回寨子里养了一段时间的伤。” “救命之恩,那就难怪了。” 郦黎随口道:“到时候我给你写个方子,他的腿我得看过才能对症下药,但调理一下身体还是没问题的。” “我有一件事想拜托你,”霍琮犹豫少顷,说道,“我在沛县认了一个养母,她上了年纪,身子骨不大好,你能帮我也调理一下她的身体吗?” 郦黎一骨碌爬起来,瞪着他:“那你不早说?” “怕给你添麻烦,”霍琮解释道,“你那个时候处境也很艰难……” “你都没跟我说过你还有个养母!” “我的错。”霍琮立刻改口。 轿子停在了宫门前,安竹在外面清清嗓子,拔高声音问道:“陛下,您是回去歇息,还是去御花园?” “去御花园吧。” 郦黎打算带霍琮去参观一下科学院。 霍琮给他的火.药配方,虽然主要是工部负责生产,但科学院的几位匠人在听郦黎说了明制火铳后,纷纷表示十分感兴趣,打算试试看能不能研究出来。 武器这方面,他了解的远没有霍琮多,说不定到了地方之后,霍琮还能指点一下他们。 郦黎很快就把这点不高兴丢到了一边,兴致勃勃地对霍琮说:“你就放心把人送过来,我叫英侠在宫外置办个院子,正好我没事也可以去住两天……啊。” 他忽然想起来,季默要外放去边疆了。 “你说,我直接把他丢去边疆军营里历练三年,是不是太不讲情面了?”郦黎的情绪一下子低落起来,“其实最好的办法应该是把他迁到徐州,这样,你还能照拂他一下。去边疆的话,他举目无亲,性格又这么刚,万一被当地那些兵痞子欺负怎么办?” “你做的决定没错。” 霍琮:“我把他送到你身边当护卫,本就想给你日后增添一员大将。你应该也看出来了,季默这样的人,做锦衣卫也能做得很好,但他若是领兵,一定能带出一支令行禁止的虎狼之师。” 第115章 “况且他又不是孩童了,和人起了矛盾,还需要你这个皇帝替他操心?” 郦黎忽然左顾右盼,像是在到处找东西似的。 “怎么了?” “没什么,”郦黎笑嘻嘻地,“我就想看看,哪里来的醋味。” 霍琮安静了片刻,缓缓伸出手。 “啊哈哈哈哈错了!错了!别挠哪里哈哈哈哈……救命,我不行了……安、安竹,快救驾!” 安竹起先还提心吊胆,等踮起脚尖悄悄看到轿子里的画面后,立马哎呦一声,“陛下,奴婢不小心崴着脚了,您等等奴婢,奴婢马上就来——” 他单脚跳着往前赶,跳得满头大汗,面目狰狞。 然而越跳离轿子越远。 ——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 郦黎被霍琮挠了几分钟痒痒,最后彻底精疲力尽了,眸中带泪,瘫在他腿上呼哧呼哧喘着气,从脸颊到脖颈,白皙的肌肤浮现出大片红晕,神思恍惚,半天都没能回过神来。 “怎么还是这么怕痒。” 至始至终,霍琮都好好地坐在那里,可看到这一幕,他呼吸的频率也急促了几分,“还是那几个部位最敏.感,一点没变。” “谢谢,你记得真清楚。” 郦黎朝天翻了个白眼,想侧头不看他,只动了一下,就被霍琮一把按住了。 “不要乱动。” 霍琮小腹绷紧,嗓音低沉沙哑,眼眸沉沉,用手指拭去郦黎鬓边的薄汗,“马上就要到地方了,忍一忍。” 忍……忍什么? 郦黎还没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后,瞬间浑身僵直。 这下是真·不敢动了。 “你,你,”他半天没能说出话来,眼神十分不可思议,“哥们,我以前怎么没发觉,你这么变.态呢?” “以前是以前。” “…………”现在是变.态对吧? 郦黎磨了磨牙,顾忌着外面抬轿的人,压低声音问道:“你叫我不要动,那你的手往哪儿放呢?” “在检查我走这几天,你有没有好好吃饭。” 看似很正经的理由,做起来却又是另一码事了。霍琮撩起郦黎龙袍的下摆,少年的腰线瘦削利落,半悬在空中的腰肢形成一个漂亮的折角,几乎能被一个巴掌完全覆盖,白皙的皮肤细腻无暇,像是匹上好的绸缎。每当他粗粝滚烫的手指轻轻划过,郦黎都会死死咬着下唇,拼命抓住他的手腕阻止,脸上露出那样——可爱的、惶恐不安的表情。 如果不是在这种场合,霍琮真想把郦黎逼得再哭出来一次。 相比起霍琮的愉悦,郦黎就要煎熬许多了。 霍琮仅凭手指,就能轻描淡写地撩拨起他身体内潜藏的火种,烈火以燎原之势熊熊燃烧,郦黎躺在男人的怀里,胸膛激烈地上下起伏,过于急促的呼吸让他头晕眼花,像是一条搁浅在岸上的鲸鱼。他脸颊通红,五指死死抠着霍琮上身的甲饰,冰凉冷硬的触感让他稍稍回过神来,突然醒悟自己现在的样子,简直像是被俘虏后,在敌军将领怀中承.欢的……亡国之君。 老天爷,就不能让他当个正常皇帝吗! 郦黎欲哭无泪。 突然轿子一抖,似乎是外面有个轿夫不小心踩到了石头,万幸没出什么事。 浑浑噩噩间,郦黎听到安竹的声音,注意力分散了一瞬,抓着霍琮手腕的力道也不自觉地放松了。 下一秒,霍琮哗啦放下竹帘,轿子内的光线陡然昏暗下来。 “干什……唔!” 霍琮勾住他的膝弯,另一只手托着郦黎的脑袋,把人斜抱在怀中,凶狠地吻了上去。 外面可还有人呢! 郦黎瞪着他,试图紧闭双唇抗议,霍琮惩罚地捏了捏他的腿根,他吃痛“啊”了一声,却正好给了霍琮捡漏的机会,轻微的啧啧水声很快在狭小的空间内响起,郦黎被迫张开嘴巴承受,喉结滚动,艰难地吞咽着,饱满红润的双唇被蹂.躏到呈现出近乎靡.丽的色彩,身体向后弓起一个漂亮的弧度,眼角无意识地流下泪水。 迷蒙泪光中,他看到霍琮漆黑眼眸中倒映着自己狼狈的模样,郦黎的心猛地一跳,一想到外面还有那么多人,他羞耻得浑身发烫,伸出手盖在霍琮的眼睛上。 “别、别看我……” “很好看。”霍琮低声道。 郦黎的手肘靠在男人的胸膛上,近距离感受着霍琮的声带震动,竟有种连耳膜都被侵犯的错觉。 他恍惚地想,从前霍琮不是这样的…… 这么、这么强的侵略性,他这些年到底经历了什么,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轿子停下后,安竹在旁边等了足足一刻钟,郦黎才在霍琮的搀扶下,用便面遮脸,慢吞吞地走下了轿子。 踩在地面上的那一瞬间,他差点脚软。 霍琮眼疾手快地搂住了他的腰,“小心。” “怪谁?”郦黎无可奈何地瞪了他一眼。 “怪我。” 他终究还是被霍琮的厚脸皮打败了,“……先去亭子里坐会儿吧。” 时值春末夏初,园中百花盛放,小溪潺潺,蝴蝶翩飞,阳光洒落,宛如瑶池阆苑般一般如诗如画的美景,让两人的心情都渐渐平静下来。 安竹被他们打发到一边煮茶了,郦黎把刚到好的新茶推到霍琮面前,说:“春天就该喝点茉莉茶,你尝尝。” 第116章 霍琮:“是不错,徐州的特产是金骏眉,我记得你爸爱喝这个,等我回去后也给你寄些。” “他确实,一辈子只喝金骏眉。” 想到往事,郦黎笑了笑,些许怅然、又带着几分释然,静静望着花圃上飞舞的彩蝶,许久之后,才说道: “我爸要是知道我现在的处境,一定会说我没出息,都当了皇帝了,还没点雄心壮志。” “只要能让百姓过上好日子,比什么雄心壮志都要强。” “谈何容易啊,”郦黎无奈道,“你就看看朝堂上那帮大臣们,有几个管用的?之前抄家抄来了那么多钱,感觉八辈子都花不完,结果才打了一场仗,这还没有什么伤亡呢,就只剩下一半了!” 他掰着手指头,一边数一边抱怨道: “城墙要修,士兵要养,赈灾也要赈,还要开科举补充人才,下半年的事情多到我睡觉都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人当皇帝可以几十年不上朝,我一个月不上朝,这国家就要完蛋了。” 霍琮:“徐州屯田进程还算顺利,明年可以向朝廷多缴些税,但相应的,也得给当地人一些好处,否则,容易不患寡而患不均。” 郦黎思索片刻,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 他眼前一亮,突发奇想道:“不如这样吧——我下旨在徐州搞个经济特区,你看怎么样?” 第049章 第 49 章 “经济特区?” 霍琮陷入了沉思。 思考片刻后, 他说:“是有可行性的,现今我治下本就有几家商会,商人数量众多, 只是在普遍生产力还没跟上前, 朝廷还是应以农耕为主, 不宜过分扶持商人。” “这个我懂。” 郦黎点点头, 咔咔伸了个懒腰, 放松道:“那具体章程我就不操心了, 你肯定比我更了解当地的状况。等下回去后, 你写一份诏书,御玺就放在左手边书架上的匣子里,你自己盖一个就成。” 霍琮张了张嘴,忽然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说诏书……让我自己写,自己盖章?” “对呀,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爱动脑筋想这些事。” 郦黎笑眯眯的, 理所当然道:“等你回徐州后, 也可以仿照御玺的样式自己盖个萝卜章,当然啦, 要是有什么主意当然最好跟我提前讲一声, 不然我怕上早朝的时候露馅。” 霍琮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那你有没有想过, ”他的眼神幽暗, 说话的声音也低沉了下来,“万一有一天,我拿着你的御玺, 去做些坏事呢?” “你能做什么坏事?” 郦黎只觉得好笑,完全没放在心上。 一个皇帝最担心的, 就是别人来抢他的位置。 但对他来讲,霍琮可不算那个“别人”。 霍琮不再言语,只是端起茶杯,掩饰自己微微上扬的唇角。 被心上人全身心的信任自然是件再好不过的事情,不过…… ——他说的,可不是那种坏事。 但霍琮并没有出声,他放任了郦黎天真的想法,顺势转移话题:“趁着天色还早,去科学院看看吧。” 郦黎也休息好了。 他起身说道:“就在这边不远,咱们走着去就行了。安竹之前跟我说这名字有些古怪,不太明白是什么意思,我想给它改个名,就暂时叫……仪象百工院,你觉得如何?这样科举考试也能再加一门了。” “你准备今年召开科举?” 霍琮并肩走在他身边问道。 大景也有科举,像陆舫,就是科举考上来做官的。 但因为前朝传统,相当一部分大臣是由人举荐担任官职,这些人在朝堂中抱团聚拢,形成以门阀士族为根基、同气连枝的党派,影响政策走向,使得全天下的土地、财富都愈发集中于一处。 在这样的前提下,科举选上来的官员,如果不去“拜山头”,根本不可能在朝廷中担任什么重要官职。 “今年下半年,如果没有意外的话,”郦黎回答,“京城这边,经过季默这么一搞,剩下的那些大族都不成气候,改革就基本就没有阻力了。” “但我还不太清楚京城之外的状况,陆舫曾经跟我说,大景有三大害:第一是藩王,第二是边疆,第三是黄龙教,你觉得他,说的对不对?” 霍琮:“大体上没有什么问题。虽然现在各地起义频繁,但都不成气候,是百姓被逼得活不下去了才落草为寇,真正有组织有纲领直接反对朝廷的,少之又少。” 他沉吟道:“倒是藩王这边,有些棘手。” 郦黎歪头看了看他:“不可以用推恩令吗?我看穿越小说里都是这么写的。” “推恩令被誉为千古第一阳谋,背后仰仗的,是汉武帝对中央的强大管控,和其他藩国望尘莫及的军事实力,”霍琮淡然道,“所以经由他下达的政策,那才叫圣旨。” “如今的大景皇帝,就跟周天子差不多,政令一出京城,效果就要减半,等真正落实,又要再打个八折。但你除掉了严弥,收拢了禁军,所以在其他藩王眼里,你已经不算吉祥物了。” 郦黎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哥们,你嘴好毒啊!”他嚷嚷道。 霍琮表情不变,漆黑眼眸中飞快闪过一丝浅淡的笑意。 “不用担心,”他说,“之前我在彭城招募了三千民兵,这段时间,手下将领也一直在帮我调.教士兵。只要伙食跟上,加上现代部队的专业训练方法,就算对面是百倍于我的兵力,我也有信心打赢。” 第117章 郦黎:“谢谢,但我并没有被安慰到。”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来到科学院的大门前,还没进门,就听到轰隆一声巨响,把头顶的牌匾都震歪了。 郦黎吓得一跳,赶忙拉住一人问道:“这是干什么呢?” 那人一脸不耐烦地回头,等看到郦黎的脸时,瞬间睁大双眼:“陛陛陛陛……陛下?” “是陛下,不是陛陛陛陛下,”郦黎无奈道,“你还没回答朕的问题呢,你们在搞什么东西,闹出这么大动静?” “回陛下的话,是火.药。”那人回答,“原先咱们都在想,该怎样让火铳变得更加轻便,方便士兵在战场上携带,但刘师傅认为,如果把火铳放大十几倍,固定在城楼上,迎敌时造成的杀伤力会更大。” 这不就是火.炮吗! 郦黎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古代劳动人民的智慧。 本来他还想着,饭要一口口吃,先让他们把火铳研究出来了再说,没想到他们竟然自己想出了炮楼的用法。 “快带朕去看看!” 郦黎立马拉上霍琮要去见识一下。 霍琮也对这方面很感兴趣。 在看完火炮后,他和刘师傅一起探讨起来,还又当场实验了好几次,不仅把花园里的假山炸得稀巴烂,连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硝烟的味道。 安竹心疼得脸都皱巴了:“哎呦喂,这可是先帝特意叫人去钱唐寻来的奇石!” 过了一会儿,霍琮又叫人从外面抬来一头死猪。 安竹看上去快晕倒了:“这这……御花园乃洁净空灵之地,怎么能见血?陛下,您快拦着点霍大人啊!” 郦黎心道我哪里拦得住。 一看霍琮这样子就知道,他肯定又上头了。 从前为了拼个航母模型,他能连着两天两夜不睡觉,饭也只吃一两口,郦黎来找他的时候喊半天都找不到人,就看到房间门紧闭着,窗帘全部拉上,一个蓬头垢面的男的坐在角落里,身边堆了一堆零件和工具,搞得他差点以为霍家进小偷了呢。 “轰——!!!” 又是一声巨响。 血肉四溅,一只猪耳朵飞到了安竹的脚面上,吓得他尖叫着跳起了踢踏舞。 郦黎揉了揉被震得嗡嗡响的耳朵,觉得也该差不多了。 他扯着嗓子对霍琮喊道:“该吃午饭了——” 霍琮头也不抬地摆了摆手,示意让他先去吃。 郦黎叉腰瞪了他一会儿,可惜霍琮已经钻到火.炮下面去了,完全没注意到他这边。 过了一会儿,灰头土脸的霍琮心满意足地从炮筒里钻了出来,拍拍手上的石灰粉,对刘师傅说:“行了,我把那几个地方都给你标出来了,调整一下,就能减少武器因为过热而炸膛的几率。” 刘师傅也黑着一张脸,朝他龇出一口大白牙:“哎呀,你这个后生懂的真多,难得,真是难得!你是宫中侍卫吗?” 霍琮含糊地应了一声。 刘师傅更加热情了,小伙子长得又帅又有前途,这是良婿啊! “我家里有个侄女儿,今年刚满十六,长得如花似玉的,可水灵了!你可有婚配?不如我把我侄女介绍给你如何?” “不了,”霍琮婉拒道,“我家中已有良人,正准备接母亲过来……” “别啊,十六岁的花季少女,不答应多可惜啊。”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带着几分揶揄的调侃。 霍琮身子一僵,回头看见郦黎捧着一碗饭,优哉游哉地坐在一张藤椅上,旁边还摆着三菜一汤。 “lily,我……” “看我干嘛,人家再跟你说话呢。”郦黎一边说,一边温柔地给安竹夹了个鸡腿,“来,今天辛苦你了,多吃点。” 安竹诚惶诚恐地捧着碗接过来。 他坐在郦黎身侧,飞快地看了一眼霍琮,像是恨不得把脑袋埋进米饭里。 霍琮用布擦了把脸,也没说什么,只是侧身背对着郦黎,三两下脱掉了沾染脏污的上衣,露出了覆着薄肌的精悍上身。 正在吃饭的郦黎顿时觉得,到嘴边的肉都不香了。 他的视线仿佛黏在了霍琮身上,看着对方旁若无人地拿了块没拧干的湿帕子擦拭身体,还不经意放慢了动作,流畅的肌肉线条在阳光下舒展,男人的手掌滑过宽肩窄腰,锁骨胸膛,细小的水珠顺着分明的腹肌滑落,折射.出道道璀璨光芒。 郦黎:……这是作弊! 等擦完身子后,霍琮又走过去帮他们布菜。 安竹的手开始发抖,筷子和碗沿碰撞出一首命运交响曲。 等到霍琮把鸡翅膀撕下来递给他时,他终于受不了了,把碗筷一放,起身冲郦黎深深行礼:“陛下,奴婢这饭真吃不下,还是让霍大人坐着,我来吧……” 郦黎都不用看霍琮脸上的表情,就知道他肯定是故意的。 “行了,这边也不需要你伺候,你去吃饭吧。” 安竹如蒙大赦。 他一走,霍琮便坐在了他的位置上,还给郦黎盛了一碗汤,剥了两个大虾。 郦黎抬眼看了他一眼,轻哼一声,用碗接了过来。 霍琮知道他没真生气,所以也不忙着说话,只是慢悠悠地替他剥虾,等剥到第五只的时候,郦黎终于开口了:“行了,你自己吃吧,我够了。” 第118章 霍琮这才端起碗来。 居然七只虾就哄好了,他默默地想。 这么看来,郦黎大概是这天底下脾气最好的皇帝了。 “下午有什么打算?”郦黎问他。 “你有公务吗?”霍琮问,“回徐州前,我可以帮你处理一些。” “有,但是咱们可以晚上回去处理,”郦黎表示身为医学生,熬夜是他的本能,“白天我想跟你出去逛逛,最近天气不错,很适合踏青。” “是了,快端午了。” 霍琮仰头看了看晴空万里的蓝天,提议道:“要不,咱们去城郊放纸鸢吧。” “纸鸢?你是说风筝吗?” 郦黎曾听安竹提起过,大景最为繁盛时,风气也远比现在开放得多,无论男女,都会在春夏之际,邀上三五好友,一同去郊外放纸鸢、坐游船、赏花饮酒。 每逢节日,湖上的游船多到数不胜数,岸上的人只要挥一挥袖子,便如同乱云出峡,姑娘们只要掀起帘子,便是千花竞笑。 只可惜,如今的湖面上空寂无人,停靠在岸边的画舫早已腐朽,城内城外,人人为了生计奔波忙碌,早就不复当初的盛世气象了。 “城郊那边,我听说经罗登‘剿匪’后,”郦黎犹豫道,“已经荒废许久了,住在那里的,都是一些失去了土地的流民。” 霍琮比郦黎更清楚城外的情况,因此他立刻改口:“我们可以就在这儿放,不用特地跑到城外了。” “不,”郦黎反而下定了决心,“咱们要去。” “我想去亲眼看看他们是怎么生活的,”他说,“有你陪着,我才能放心。” 霍琮沉默许久,轻轻点头。 “好。” “还有一件事。” 霍琮抬眼:“什么?” 郦黎紧盯着他白皙紧实的胸肌,眼睛一眨不眨地问道:“你准备什么时候把衣服穿上?” * 为了保障安全,郦黎还带上了一队禁军,和四名锦衣卫暗中保护。 其中就包括了沈江。 然而郦黎怎么也没料到,陆舫这家伙,居然又和沈江混在一起了! “我记得,你俩不是关系不好吗?好好的,怎么会跑到一个酒楼吃饭?”郦黎眯起眼睛盯着他,“还有——高尚,你怎么也在?” 高尚惶恐道:“臣是被陆大人拉来的。” “臣是为沈指挥使庆贺晋升,”陆舫朝他拱拱手,从容回答道,“特地在酒楼摆下宴席,正巧听闻陛下想去城外,便跟来凑个热闹了。” 沈江竭力证明自己的清白:“陛下,我是独自进宫的。” “行了,既然来都来了,那就一起去吧。” 郦黎摆摆手。 霍琮站在他身后,不知为何,脸色却略显阴沉。 高尚一看到他的脸,心里就咯噔一下。 等和陆舫一同坐上马车,他再也憋不住内心的疑惑,忙问道:“陆大人,和陛下同乘一辆马车的那位,难不成,是之前来救驾的徐州牧霍琮?” 陆舫闭目养神,老神在在道:“正是。” “他为何会出现在京城!?” “陛下召来的,或者他自己来的。” 高尚:“…………”你这不是废话吗! “高大人呐,”陆舫叹道,“咱们为陛下效命,一定要记住这三点:该说的可以直说,该做的一定要做,但不该问的,千万别问。” 高尚欲言又止。 “怎么,高大人还有话要说?” “我不明白,这霍琮,究竟是什么来历?”高尚皱眉道,“又能治理一州百姓,又能上马杀敌带兵作战,还靠救驾为自己博得了一个天下人皆知的好名声……陆元善,你难道真没察觉出来,此人野心甚大吗?” 陆舫一摊手:“察觉到了,可那又有什么用?陛下显然已经被他迷得五迷三道了,没看咱们这是干嘛去的吗。” “那身为臣子,更应多加劝诫才是,”高尚正色道,“上次陛下提出让徐州不加限制自行募兵,我就觉得不妙,原打算等六部改革事情一过,就向陛下提建议撤销政令,谁知中途还出了这等岔子。” “你说,这霍琮会不会正是因为担心这个,才隐姓埋名亲自进京,向陛下表忠心的?” 高尚越说越细思极恐。 陆舫随口道:“倒也不至于。大景皇室,素来男女不忌,霍大人又生得一副英武俊美的样貌,陛下对他青睐有加,也是正常。” 高尚双目圆睁:“此话当真!?” “自然,”陆舫奇怪地看着他,“高大人没看出来吗?” 高尚还真没往这方面想过。 他倒吸一口凉气:“此人心机深沉,果决隐忍,好歹也算是一方雄主,听说身边连个侍妾都无,为了逢迎媚上,竟不惜以色侍君……” “——陛下,可万万不能中了此人圈套啊!” 第050章 第 50 章 京城郊外。 传说大景开国先祖入驻京城时, 曾有一黑龙从天而降,引黄河水,汇成湖泊, 后世人称“玄龙湖”, 大景也因此尚黑, 以玄色为尊。 当然, 这个传说有待考证, 在郦黎看来, 大概率是当时的统治者自个儿编出来的。 但让他有些在意的, 是霍琮告诉他,那则传说还有后半段。 据说,那条黑龙口吐人言,留下了一首至今广为流传的歌谣: 第119章 “日干亡,玄龙潜;黄龙出,换新天。” 郦黎在听到这首歌谣的第一时间,就想到了陆舫所说的黄龙教。 “这个教会在民间的影响力如何?”他在马车里问霍琮。 “非常大, ”霍琮坦白道, “徐州和京畿一带还好,东莱地区, 上至官吏, 下至贩夫走卒, 种地百姓, 就没有不信这个教的。” “我曾问过一些从那里来的商人,他们言谈之间都无比推崇黄龙教的教主天元大仙,说这位法力无边, 能渡人成仙,还能让凡人窥见仙界景象。” “听起来是个很会忽悠的神棍。”郦黎沉思道, “那这个黄龙教的教义是什么?” 霍琮:“黄龙庇佑,功德圆满;凡尘苦痛,修行化仙。” “更像骗子了,”郦黎说着,忽然露出一脸怀念的表情,“上次我听到这种话,还是在和精神病院护士搞联谊的时候。她们还说,基本每个楼层里都有几位这样的人才,越往上修仙等级越高,当然,出院时间也越晚。” “你还和护士联谊?” 霍琮显然是个会抓重点的。 “其实就是坐下来吃顿饭,”郦黎解释道,“后来他们还去唱k了,就我没去,你要相信我,真的。” 霍琮:“……我看到你在憋笑了。” 郦黎立马坐正:“下次注意——不许再挠我痒痒了!” 霍琮遗憾地收回了手。 为了避开人群,他们走的这条路,已经许久没有人来过。 车轮滚滚,压过茂盛生长的碧绿野草,远远的,已经能望见澄澈的湖水,清风拂过,如万片碎金荡漾。 春意的气息在无人的郊外蓬勃孕育着,郦黎眯起眼睛,放松地靠在霍琮肩膀上,伸出一只手,五指张开,感受着阳光晒在皮肤上的温度,和风穿过指尖的触感。 霍琮搂着他,指尖轻轻触碰着少年白皙脸颊上跃动的金色光斑。 待郦黎疑惑地睁开双眼看过来时,又十分自然地将鬓边的碎发别在他耳后。 一路平安抵达。 “吁——” 沈江警惕地环顾周边,发现没有异动后,这才松了口气,勒紧缰绳,跳下马车。 “陛下,到了。” 自从陛下遇刺后,那死士当场服毒自尽,行刺者的幕后主使到现在都没找到。 尽管陛下只是让他们加强防卫,轮换值岗,但出了这么大的事,季指挥使又即将迁谪,他肩上担负的压力已经足够大了。 要是陛下再出事,沈江心想,别说他原谅不了自己,就连后面马车坐着的霍大人,估计也不会放过他。 “还挺快的。”郦黎随口说了一句。 他回过头,本想看看陆舫他们的马车到了没,却看见那两人的目光正在自己和霍琮之间来回转换,眼神颇为复杂。 “你们两个,这是怎么了?” 等他们走过来,郦黎奇怪地问道。 “没什么。” 高尚和陆舫双手放在身前,垂眉耷眼,异口同声地说。 “奇奇怪怪的。”郦黎撇了撇嘴,还特别点名了某个同学,“陆元善你注意着点,朕的大臣已经没多少能给你霍霍的了,你可别把高尚带坏了。” 陆舫:? 刚才明明是高尚拉着他说了一路的话! 他一肚子委屈,想开口解释,可惜这时候郦黎已经拉着霍琮走远了。 高尚目送着陛下的身影远去,双手插袖,幸灾乐祸地笑了一声:“由此可见,某人平日里作恶多端,风评连陛下都有所耳闻。你看,现世报这不就来了?” 陆舫:“…………” “说什么呢?”霍琮问他。 “没啥,”郦黎随口回答,“对了,我让人在城里买了些风筝,你看看,喜欢哪种款式的?” “有燕子老鹰夜莺,还有蝴蝶和仕女,”他兴致勃勃地翻找着,“唉,这边居然还有一条蛟龙?可惜太长了,不好放。” 霍琮拿了个老鹰,高尚选了仕女,陆舫左看看又看看,见郦黎没有先挑的意思,于是闭眼摸了个蝴蝶。 “陛下不放吗?” “放,朕是特制的,” 郦黎美滋滋地从最下面抽出一个奇形怪状的风筝。 高尚和陆舫仔细打量半天,都没认出那个白色桶型物体、外插两个平板究竟是什么。 说它是某种器物吧,四四方方又毫无花纹装饰,可偏偏做得又十分精致,上面还写了几个古怪的字体—— “天……一……?” 高尚艰难地辨认着,“陛下,这是何字?” “天宫一号。”霍琮低声道。 在郦黎掏出风筝的时候,他的眼睛就几乎要黏在那上面了,“你居然做出来了这个?” “当初在宫里也没别的事可干,”郦黎笑道,“就叫人捣鼓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解闷,我就知道,你肯定会喜欢。” 霍琮点点头,视线一刻也不肯移开,手里的老鹰都不香了。 他低头看了一眼老鹰,勉强道:“我还是放这个就行。” 郦黎好笑地看着霍琮嘴硬,把天宫一号直接塞到他手里,又把老鹰拿过来,“行了,我都放好几回了,这次就先给你体验的机会。” 虽然从表情上看不太出来,但郦黎就是觉得霍琮很高兴。 ——因为趁着所有人都不注意的时候,他偷偷捏了下自己的手, 第120章 ……幼稚。 成熟的郦主任对这种毛头小子的恋爱方式不屑一顾。 他背对着霍琮,轻哼一声,用手指弹了下老鹰的爪子。 * 天宫一号因为造型问题,并不好放。 霍琮试了几次都失败了,旁边背着双手溜老鹰的郦黎看不下去,稍稍指点了他一番,教了一些自己摸索出来的独门小妙招。 这次终于成功了。 “感觉怎么样?” 郦黎和他一起仰头望着天,很有成就感地问刚刚出师的学生。 霍琮没有第一时间回答。 过了一会儿,他说:“你那个时候,是不是很想家?” 郦黎没想到霍琮会问这个问题,他愣了愣,倒是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其实……还好吧,”他有些别扭地说,“主要是不太适应古代的生活,又没有游戏又没有手机,就觉得,穿越好像也没想象中那么有趣。” 霍琮眺望着飞在蓝天下的天宫一号,舱体是用竹条捆绑做成的,上面糊着白纸,与实物大概只有六七分相似。 但当它冉冉升起、飞翔在天空中时,总会给人一种时空错乱的感觉,就好像一刹那又回到了故乡。 霍琮很能理解郦黎放飞它时的心情。 因为他现在也有相同的感受。 一只手与他一同握住了线,郦黎把天宫一号又放得更高了些,高到几乎隐没在云层中,遥遥不可见。 霍琮似乎明白了他想要做什么。 因此,当郦黎说“松手吧”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松开了手中握着的最后一段线。 天宫一号乘着风,消失在了他们的视野中。 “我一直在想,什么时候我才能接受穿越到古代这件事,”郦黎轻声道,“但现在忽然发现,有你陪着,好像也不是多难的事情。” 霍琮伸出手,偏身微微靠近,像是要帮他梳理被风吹乱的头发,又像是动容之下,情不自禁的拥吻。 风掠过草坪,吹皱一池纯水。 气氛渐渐变得无声暧昧。 “沈指挥使——” 远远从另一头传来陆舫的声音,拉长的音调回荡在山野间。 霍琮的动作停下了。 他的眉毛狠狠一跳,本想无视,然而郦黎已经扭头望了过去。 霍琮用力攥了一下拳头,目光沉沉地看向那个位置。 郦黎大声道:“陆元善,你又有什么事?” 陆舫站在一棵树下面,又蹦又跳,还使劲儿朝他们挥舞着双手,在霍琮眼中,就像是个散发着几千瓦光亮的电灯泡,面目可憎。 他扯嗓子喊道:“不是我——是高大人的姑娘——挂树上了!沈指挥使,麻烦你过来一下,帮个忙唉——” 沈江面无表情地背着双手,上前两步走到郦黎身边,俯身征求他的意见:“陛下,臣能不去吗?” “算了,去帮帮高尚吧。”郦黎无力摆手,“被陆元善缠上,他也不容易。” 沈江:“……是。” 与此同时,湖畔一处绿荫下。 “麻利点儿,别被人看到了!” 一人一边用镐子挖地,一边埋怨道:“我说老张头,咱们不去种地,跑来这鸟不生蛋的旮旯地儿搞这个做什么?埋这东西,”他踢了一脚半截埋土里东西,恨恨道,“那堂主又不给钱,有啥用处啊!” “你懂个屁咧!” 老张头擦了把汗,拄着铁锹瞪了他一眼,“这可是堂主吩咐下来的,说办好了,就给我们在教内升一级,还奖励一袋小米呢!” 那人傻乎乎地问道:“升一级,那有啥好处吗?” “这个……具体我也不清楚。但我听说,堂内一共七级,升到五级,就有机会得到堂主传授的仙法了,每个月还能分到其他教徒的供奉。”老张头不太确定地说道。 随即他又肯定道:“但我亲眼见到我隔壁二婶子家,因为替堂主办好事,得了两个鸡蛋的奖赏呢!” 那人咽了咽唾沫,双眼放光:“两……两个鸡蛋?真的吗?在我们那边,这可是地主老爷家一个月才能吃上一次的好东西啊!” “货真价实,我老张头什么人你不知道,还能骗你咋滴?” 老张头把胸脯拍得啪啪响,斩钉截铁地跟他保证道。 忽然,两人动作一顿,因为都听见了对岸有人在喊着什么。 “快快快,有人来了!” 老张头催促道,余光却瞥见一个人影,脸色一变,立马握紧了手中的铁锹,喝问道:“什么人!” “我只是路过来歇脚的,”沈海举起双手,状似好奇地探头望了一眼,“哎,老乡,你们这是在干嘛?” “不关你的事,一边去!” 老张头见他一身布衣布鞋,指关节粗.大,掌心全是老茧,模样也生得憨厚老实,一看就是穷苦人家出身,稍稍放松了些,但仍十分警惕地盯着他。 “别这么紧张,”沈海笑了笑,“不瞒你说,我是来京城走商的,想找个本地人打听一下情况。” 他边说边走近,却一下子刺激到了老张头的神经。 那个傻子还在笑呵呵地说什么“老张头,我看着这兄弟不是坏人”,他懂个屁! 想起堂主对自己的再三叮嘱,还有教主的口谕,老张头一咬牙,上前一步挡住了沈海的视线,沉着脸说道:“小子,你要是再往前一步,可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第121章 沈海停下脚步,与他对视一眼。 “真不让看?” “不让!”老张头鼓着牛眼,梗着脖子凶狠说道。 沈海点点头,视线扫过对岸天空上飘着的几个风筝,突然抬手,电光火石间,便把老张头压在了地上。 老张头呆住了,随后扯着嗓子大叫起来:“杀人啦——救命啊——” 沈海不理他,把人交给其他禁军和锦衣卫后,走到那土坑前,心平气和地问老张头的同伴:“你们在埋什么东西?” 那人一见这帮人居然人人佩刀,沈海看样子还是他们的头头,顿时吓得浑身哆嗦,结结巴巴地回答:“埋、埋……我也不知道……” 沈海的目光越过他,落在土坑里埋了大半的东西上,突然瞳孔一缩,猛地跳下去,三两下把那玩意儿扒了出来。 ——竟是一尊金龙绕柱的木雕! 这雕刻栩栩如生,上面还漆着金粉,一看就是出自有名工匠之手,不是一般人家能买得起的。 老张头他们这样的泥腿子,恐怕种一辈子的地,都买不起这么一尊木雕。 沈海眉头紧锁,知道这事不是他能轻易决断的了。 他果断道:“东西收起来,把这两个人带上,去请示陛下。” 第051章 第 51 章 “……陛下, 事情经过就是这样。” 郦黎听完沈海的复述,打量着手中的木雕,半晌, 笑了一声。 他把东西递给霍琮:“还真是老套的办法, 你看看。” 霍琮垂眸扫了一眼, 这木雕栩栩如生, 尤其是那金龙的龙头, 雕刻得更是巧夺天工。 不难想象, 万一被人“凑巧”挖了出来, 定会奉为至宝,在有心人推波助澜之下,过不了多久,就会闹得满城皆知。 但很快他发现,这木雕的底部,似乎还刻着什么。 霍琮微微蹙眉,指腹触摸着那微微的凹陷, 不过这痕迹实在太浅淡了, 如果不是被他恰好摸到,或许就忽略过去了。 他把自己的发现告诉了郦黎。 郦黎还真没注意到底部有刻印, 他对着光线看了半天, 实在看不清楚, 就拿了张纸拓印了一下。 “这是哪里的文字?”他捏着那张纸, 疑惑道。 既像是文字,又像是图画。 陆舫恰好此时凑过来看了一眼,一口咬定:“这不是文字, 是匈奴那边的图腾。” 他用在场人都不懂的语言说了一句话。 郦黎听他的发音,音译过来, 就是“孟和腾格里”。 “这是什么意思?”高尚对陆舫肃然起敬,“陆元善,你居然还懂匈奴文?” “匈奴没有文字,这是他们的信仰,”陆舫难得谦虚一次,“意思是‘永恒的长生天’。在匈奴,人人都信奉长生天,我也是少时偶然从一位商人那里学来了几句匈奴话,但并不精通。” “可黄龙教的雕塑上,为什么会出现匈奴的图腾?” 印象里,匈奴大多崇尚武力,粗野狂放,对中原人爱使的阴谋诡计不屑一顾。 但同时,他们的信仰非常牢固,在匈奴内部,上至单于,下至奴隶,人人都信仰长生天,绝不可能半道易辙改弦去信什么黄龙教。 郦黎觉得这背后定有蹊跷。 于是他抬头望向被锦衣卫压在地上的两人,“是谁叫你们来埋这个的?” 在听到沈海说出“陛下”这个词时,老张头的身子就已经瘫软了大半;这会儿听到那被众人簇拥在当中、一身竹绿锦袍的俊秀少年向自己问话,他更是脸色苍白如蜡,竟眼睛一翻,当场晕了过去。 郦黎:“……不是,我长得有那么凶神恶煞吗?” 周围人一致摇头。 陛下哪里能称得上是凶神恶煞,明明是年轻俊美,风流倜傥。 “那你来说,”郦黎把目光投向老张头的同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懂?” “懂懂懂!” 那人拼命点头,忙不迭把老张头之前说的那番话全部交代了,还拼命磕头,痛哭流涕地朝郦黎忏悔:“皇帝爷爷,您可一定要明鉴啊!我是被这老张头骗过来的,早知道这样,我就不该为了那两个鸡蛋冒险!为了鸡蛋掉脑袋,不值当啊……” 郦黎叹道:“朕的年纪还远不到能当爷爷的岁数,再说了,谁说要砍你们脑袋了?” “陛下不杀我们?”那人大喜,眼中陡然爆发出希望之光。 “朕留着你们还有用,”郦黎冲沈海一抬下巴,“等下回去的时候,你跟着他去见那个堂主一面,就说你也想加入黄龙教,问问他们如果想做堂主面见天元仙人的话,都有什么要求。” 沈海:“是。” “别露馅了,这个老张头看起来心理素质不太行,先把他关一段时间,等事情办妥了再放。” 这件事可大可小,但有歌谣在先,任哪个官员办差时都会把这件事以谋逆罪论处,到时这两人一个也活不了。 所以他们落在郦黎手上,还算运道好,捡回了一条命。 出了这档子事,一群人也没心情放风筝了,便随着郦黎一起在湖畔散步。 岸边垂柳轻扬,草叶鲜嫩,水中藻荇荡漾在清滢波光里,一只鱼儿摆尾迅速游过,沿途留下一圈圈涟漪。 郦黎问道:“这黄龙教的天元大仙,究竟是何许人物?” “我曾差人打探过,”霍琮回答,“但他已经很久没有在人前现身了,据他们教内的人说,天元大仙第一次出现的地点,是在九十七年前,东莱一处菩提树的树下。” 第122章 郦黎瞪圆了眼睛:“九十七年前?那这天元大仙,岂不是都一百多岁了?太扯了吧!” 现代想要活一百多岁都不容易,古代的百岁老人,那可是比大熊猫还要稀罕,是甚至能和皇帝同桌吃饭的老神仙! “正是,”霍琮说,“这消息里的水分很大,但黄龙教诞生的时间,距今的确已有好几十年了。” “就没人见过那位天元大仙吗?” “以前有,但自从三年前他宣布闭关,就连堂主都很难当面见到他本尊了,只能通过口谕来给教众传递命令。” “这不符合常理吧,”郦黎低头沉思起来,“处于扩张阶段的宗教,如果教主不经常露面,当众弄出点‘神迹’来,怎么让教众信服?” 这方面霍琮也不太了解。 他对黄龙教一直十分警惕,并不给对方在治下传教的机会,所以接触并不算多。 徐州大疫,本该是黄龙教发展教徒的好机会,然而霍琮有郦黎给的圣散子药方,当地老百姓比起黄龙教,还是更加信奉救命恩人。 “这个臣知道。” 高尚忽然出声道,引得其他几人纷纷将目光投向他。 他冲郦黎拱手道:“不敢欺瞒陛下,臣老家其实就在东莱附近。每隔三年,黄龙教教主都会在各地堂庵中挑选几名最有‘仙根’的,为他们开天眼,渡仙缘。” “经历过的人都说,他们在教主的带领下看到了仙界景象,今年就是召开升仙大会的年份,虽然教内还没公布具体时日,但四方教徒都已汇聚到了东莱,据说足足有数万人,声势前所未有的浩大。” 郦黎眼皮直跳:“数万人……集会……他们跟当地官府报备了没?” 高尚疑惑:“何为报备?” 差点忘了,大景没有这条律法。 “但是这么多教徒聚在一起,官府也不管吗?”他蹙眉问道,“他们就不担心那个什么天元大仙突然振臂一呼,造朝廷的反?” 不对,是已经开始造反了。 郦黎想起那个木雕,觉得黄龙教一定会在这个升仙大会上搞点大事。 几人边走边商量对策,不知不觉,就来到了湖畔的一处村落前。 一块缺角的石碑竖在村口,上面刻着三个大字: 季家村。 郦黎停下脚步,看了那石碑一会儿,忽然问沈江:“这里,是英侠的老家?” “是。” “你特意带朕过来的?” “…………” 沈江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叩首道:“陛下,季指挥使……季默他明日便要离京了,他说,临走前想见您一面。” “朕知道了,”郦黎瞥了他一眼,“下次有事直说,不要再用这种拐弯抹角的方法,朕不喜欢。” “……是,臣明白。” 郦黎没有再理会他,也没叫他起来,转身大步走进了村子。 高尚和陆舫连忙跟上,霍琮落后他们一步,冷冷地盯着仍跪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沈江:“别忘了,季默只是你的前上司,陛下才是你效忠的对象。” 沈江嚅动了一下嘴唇。 他想说此次季默迁谪,路上定极为凶险,即使顺利抵达,边疆军营苦寒,时间一久,还不知陛下能不能再想起有这号人,终此一生,或许都再无返京机会…… 但沈江最终还是把这些辩解咽了回去。 因为他知道,这些都不是他对陛下使心计的理由。他已经犯了锦衣卫大忌,若是季默在这里,绝对会把他抽到皮开肉绽。 他垂首道:“江知错,任凭陛下责罚。” 霍琮神色稍缓,但他不是郦黎,知道有些规矩必须要竖,“既然这样,那你自己去领罚吧,但别让他看出来。” “是。” “在那儿磨磨蹭蹭干什么呢?”郦黎站在远处挥了挥手,冲他喊道,“快点过来,不然不等你了!” 霍琮抬头,“这就来。” 他加快脚步跟上,并肩与郦黎走在一起。 郦黎问他:“你跟沈江说了什么?” “没什么,就敲打他一下,”霍琮似乎不太想讨论这个话题,望着四周的断壁残垣,他问道,“你进这村子干什么?应该已经没人住了吧。” “我也不知道,”郦黎实话实说,“就是想进来看看。” 村落里雀然无声,到处是倾塌的茅草房、废弃的栏圈,路边还凌乱丢着一些染血的农具。 大概是当初罗登率军进村时,村民们绝望之下的反抗。 越往里走,郦黎的心情就越沉重。 其实这个村子里还是有人的,但一看就不是原本季家村的村民,都是些无家可归的流民,借着陋室勉强度日而已。 他们见郦黎一行人穿得富贵,连家门都不敢出,躲在一扇扇简陋的门洞窗户后窥探着他们,像是藏在黑暗里的鼠类。 一个孩子饿得连路都走不稳了,根本没注意到他们,裸.着身子,迈着两条比玉米棒还要细瘦的双腿,摇摇晃晃地想要穿过道路。 郦黎看得心惊肉跳,甚至怀疑他下一秒腿就会折断。 刚想伸手把这孩子抱起来,突然,旁边屋内妇人发出一声尖利的喝骂,冲过来一把将他抱了回去。 有气无力的哭声很快回荡在寂静村落里,但持续的时间很短。 因为那孩子,明显已经饿到连哭都没力气了。 第123章 郦黎伸出的手僵了僵,重新垂了下来。 他上辈子有支援过一些贫困地区,但即使是在最穷的地方,也不曾见过这样的惨状。 倒是一些曾经为联合国工作的医生,唏嘘地跟他说过这些。 “你看到他们,才会发现,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原来这么大,”那位朋友说,“都说人不如狗,在我看来,有钱人家的狗,活得可比那些孩子好多了。” “抱着那些孩子的时候,感觉就和抱一只瘦弱的猫没什么两样,那已经不是营养不良了,根本就是一张骨头支撑起来的人皮!” 路过几亩薄田时,郦黎看到有老农在田地里耕种,日头并不算毒烈,他用羸弱瘦病的胳膊高高地举起锄头,重度脊椎弯曲的腰背几乎要被折断,锄头没入并不算肥沃的土壤,却只铲起了一小块地面。 老农摇摇晃晃地弯下身子,从地里拣出一块石头,头也不抬地丢到一边,然后继续重复着挥锄头、铲地的动作。 石头滚落在郦黎的脚边。 他忽然又想起了那日早朝,那颗停在自己面前、死不瞑目的村民头颅。 有什么区别? 郦黎想,大概是没什么区别的。 “陛下……” 身为户部尚书,高尚似乎想说些什么,但被郦黎打断了:“别叫我陛下。” 他蹲下身,仔细辨认着田地里的作物,有不懂的就询问霍琮。 霍琮每一种都能说得上名字:黍、粟、稻子、小麦、大豆……他甚至还知道有些长势不好的作物,都是害了什么病,该用什么方法处理。 因为他曾在沛县劝农扶桑,改良耕种方式,为当地带来了一季的大丰收。 那老农不知不觉也停下了种地,走过来听他们谈论。听到入神时,他忍不住问道:“那这毛病该怎么治好呢?” 几人同时抬头看向他,那老农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干什么,吓得把锄头一丢就要给他们跪下求饶,被陆舫一把扶住了。 “老人家,别紧张,”他牢牢地擒着老农的双臂,不让对方跪下去,“我们不是坏人,只是想问你几个问题。” 老农两条腿直打颤,可陆舫的手太有劲儿了,无论他怎么往下坠,那两条臂膀就跟铁钳似的一动不动。 他哆嗦着问道:“你、你们要问什么?” 陆舫见他不跪了,松开手,退后一步站到郦黎身后。 郦黎简单问了他几个问题,比如是从哪儿来的,为何会来这,家中有几口人等等。 “草民是河内人,家中有几亩天地,但连年天灾,收成本就不好,官府又突然派人下来,让俺们替王爷养孔雀……” “等等,养什么?”郦黎还以为是自己耳背听错了,“不是养鸡养鸭,让你们养孔雀?” 他皇宫里都没孔雀,那个什么王爷,就算真偶然得到了一两只,那肯定是当宝贝似的供起来,怎么可能叫一个老农民去养? 霍琮:“我也听说,樊王郦淮好孔雀,人称孔雀王。若不是因为天生腿瘸,他大概是最有资格登上帝位的宗室血脉。” “对,”老农再麻木,脸上也不禁浮现出一丝愤恨之色,“因为樊王喜欢孔雀,所以他造了个园子,要在里面放一千只孔雀开屏给他看,可俺们连肚子都填不饱,哪里来的本事养活这么精贵的祖宗?” “俺去恳求官府老爷能不能给点酬劳,但那帮老爷说,能为王爷养孔雀是俺们这些贱民的荣幸,感恩戴德还来不及,居然敢要酬劳?当场就把俺用棍棒打了出去,在家养了一周伤才能下地。” “后来官府又派人来催,俺没办法,只好领了那枚孔雀蛋回家,连睡觉都跟着它一起,结果、结果……” 老农挤出一个似哭似笑的表情,“孵出来的,居然是只鹅!” “俺想去要个说法,那帮人却倒打一耙,说俺私藏孔雀,除非交够钱,才肯将这事放过,不然就要俺把家中妻女和几亩田全部抵上还债,”他哑声道,“俺不想,就带着一家人连夜逃了。” “听说京城有皇帝,俺就带着一家人直奔这儿来,都说皇帝是青天大老爷,俺这辈子种了几十年田,啥稀罕事没见过,倒还真没见过皇帝长啥样呢!” 郦黎安静地看着他絮絮叨叨。 老农似乎很久没跟人说过话了,方才还害怕的要死,见郦黎他们没有伤害他的意思,那张满是沟壑的沧桑老脸上,竟焕发出一种别样的神采来。 他眉飞色舞地说:“俺一辈子都没出过县城,没想到外面这么大啊!俺碰到好多跟俺一样的人,他们也都是逃难的,还有人跟俺说,只要信什么黄龙教,天元仙人就会保佑俺们的。” “俺给了他一个饼子,换了一个牌子,每天都朝它磕头,求仙长保佑……” “可惜半路上,我女儿还是病死了,老娘和妻子也饿死了。儿子太小了,我不会照顾孩子,只会种田,把他放在家里,回去的时候,脸被老鼠啃了一半,也活不成了,我就把那牌子丢了。” 老农扯了扯嘴角,冲他们憨厚地笑了笑:“现在就剩我一个,种地就轻松多啦,饿了喝口凉水就行,再不济就摘点野果,日子不就这么过嘛。” 他说完,高尚突然噗通一声,脸色苍白地跪在了郦黎面前。 “陛——公子,我有罪!” 第052章 第 52 章 第124章 那老农吓了一跳:“哎, 贵人你这是干啥呢?好好的跪什么?” 高尚不理他,只伏地朝郦黎请罪:“身居天子脚下,沐浴圣君恩泽, 竟不能体察民情, 以致于百姓食不果腹, 孤苦无依……公子, 我有罪啊!” “起来吧, ”郦黎瞥了他一眼, 心道当官的果然心眼多, 最可怕的是高尚这样的居然还算是官场里的老实人了,“你才在任上半月,情有可原,但若是半年后京郊还是如此情形,我定饶不了你。” 高尚松了一口气:“公子放心,在下一定办到。” 他掸了掸袖子上的尘土,麻溜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郦黎问他和陆舫:“你们身上带钱了没?” 高尚和陆舫立刻摸索起来, 可惜摸遍全身, 也只有十几枚钱币,就这样, 那老农还不肯收, 直到郦黎说待会去他家讨口水喝, 这才勉强收下。 “老人家, 今日我们到这儿的事,你不要跟任何人讲。” 郦黎一边说,一边把随身携带的玉琮配饰解下来, 抓起老农的手,想要放在他掌心。 看到老农满是厚茧、伤痕累累的手掌, 他顿了顿,语气也情不自禁地又低了几分:“我在京中,还算有些门路,你将来若是遇到了什么难事,比如无人送终,或者看病,或者被什么豪强欺压了,就拿着这个去官府,他们会知道怎么做的。” 这枚玉琮并不是霍琮给他的,只是普通的皇家御用品,但也雕刻得足够精致,上面还刻着盘龙戏珠的纹样。 虽然老农不懂这些御用品的规格,但一看成色也知道,这肯定是好东西。 “使不得,这可使不得!”他连连摆手,“俺一个无儿无女的老头子,还能有什么冤屈要诉?” “收下吧,”郦黎坚持道,“就算你用不着,将来万一同住在一个村的人用得着呢?我一路走过来,见村里住人的几家都装着木门挡风,这村里的木匠,应该就是您老人家吧?” 老农呆住了:“还真是,你怎么知道的?” “我看到你手上的伤了,还有木头的碎屑。”郦黎笑了笑,“猜了一下,没想到真是。” “果然是读过书的,脑瓜子真好使。”老农连连夸赞道,地也不种了,拉着他就要回家,“走,去我俺坐会儿!不瞒你说,俺床底下还藏着二两黄酒,本来是打算等死前再喝上一口,真好今日你们来了……” 郦黎并没有推辞。 他们几人一直在老农家坐到傍晚,郦黎知道了他的名字叫周大,便喊他周伯。他和周伯聊了很多,关于农桑,关于官府在民间的种种政策,关于周伯死去的母亲、妻子和儿女,和他临走前心心念念没能带上的那只老母鸡。 直到天都快黑了,他们才在周伯依依不舍的目光中告辞离去。 临走前,郦黎还从隔壁院子里带走了一样东西。 “说真的,这村里的其他人还好,”他坐在回程的马车上,望着窗外连天的火烧云喃喃道,“但周伯他……他一家人就只剩下了他一个,我是真不知道该怎么帮他。” 霍琮:“人就活一个盼头,你走前说经常会来探望他,这就是他余生最大的盼头。” 郦黎叹了口气,怏怏地靠在他肩头,手里还在百无聊赖地玩着一支刚从路边摘的狗尾巴花,“可我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能来,下次来的时候,他还在不在。” 他玩腻了,用狗尾巴花挠了挠霍琮的脸颊,被霍琮躲到一边,捏住了手腕。 “好啦,不闹你了。”郦黎严肃道。 霍琮松开手,郦黎立马变脸:“哈哈哈上当了吧!看招——” 被瘙得连打了几个喷嚏后,霍琮忍无可忍。 马车咚的一声,伴随着郦黎一声短促的惊叫,前面垫着屁股赶车的沈江后背一僵,却不敢回头,只是拔高声音问道:“陛下,还好吗?” “还、还好……唔!” 沈江默默地直起身,从怀里掏出两团棉花准备塞上,然而一不小心牵动了屁股上的伤,顿时疼得龇牙咧嘴。 一通闹腾后,郦黎老实了。 他喘着气,瘫在马车里,有气无力地望着车厢顶上的祥云木雕,忽然说道:“我想削藩了。” “先帝削藩,结果被藩王联合世家搞得绝嗣;严弥削藩,闹出来通王那档子事,要不是你带着援军及时赶到,京城都不知道能不能守住;现在朝廷还要适应六部制毒,要开科举,要处理黄龙教的事情……” 郦黎自己先噼里啪啦说了一大通,然后用期盼的眼神望向霍琮:“快把我骂醒吧,敲我也成,我现在正需要这样的人。” 霍琮反问道:“我为何要骂你?” “……不该骂吗?”郦黎十分悲观,“咱俩加起来也没有三头六臂,这么大的江山,根本处理不完这么多问题啊。” “凡事要抓根本,”霍琮说,“你上面说的这一切问题,本质原因都只有一个。” “什么?” “皇帝太废了。” 郦黎瞪他:“你居然骂我?” 霍琮:“…………” 他立刻改口:“我说的不是你,是先帝。” “哦,这还差不多。”每日一逗男友的乐趣达成,郦黎心满意足地继续回去瘫巴着了。 他大度地挥挥手,“那你继续说,我听着。” “……中央和地方,历来是此消彼长的关系,这个中学课本里都有写过。”见郦黎点头,霍琮便接着往下说道,“你已经除掉了权臣、世家这两样对皇权威胁最大的势力,六部又百废待兴,只要科举一开,便不愁无人可用。” 第125章 “如此再过几年,大景的面貌必然为之一新,到那个时候,无论藩王还是黄龙教,便都不足为惧了。” “这么说来,好像我已经可以躺赢了?” 郦黎心想不对啊,自己一开始可是想当亡国之君的。 皇权巩固了,自己高枕无忧了,那霍琮呢,霍琮他手底下的兵将要怎么办? 而且…… “我等得起,就是不知道京城之外的那些百姓,究竟能不能活着见到太平盛世开始的那一天了。” 郦黎摇摇头,觉得这个办法不好,“这次升仙大会,黄龙教说不定就会揭竿起义,那个不知道是人是鬼的忽悠大仙看起来还蛮得民心的,战火一旦蔓延各州,天下局势还不知道会如何变化。” “方才我说的,只是最稳妥的一个办法。”霍琮淡淡道,“你封我为大都督,应该不只想着让我在徐州练兵的吧?” “唉,这也被你看破了。” 郦黎很烦恼,霍琮太了解他了怎么办? “我猜,你又希望我担任将领指挥三军,留下一世英名,又担心我会在战场上受伤,所以一直不提这事,对不对?” 郦黎气得一拍身下坐垫,一怒之下,怒了一怒。 “对!” 霍琮笑了,嘴角勾起一个很浅淡的弧度,“我明白你的担忧,但是郦黎,你要相信我的能力,我没有那么脆弱。一旦军队成型,为将者便不需要再以身犯险,驰骋疆场把控战局,这才是我一直以来的梦想。” 郦黎嘟囔:“小男孩才谈梦想。” “上辈子我英年早逝。” 郦黎瞠目结舌地看着他从容的神色,自己每次谈起这个话题都想哭,霍琮倒好,居然还拿这个开起玩笑了? 这算什么,地狱笑话吗? “我在讲冷笑话,”霍琮疑惑地看着他,“怎么,不好笑吗?” 郦黎使劲儿抹了一把脸。 瞧这外面,天都黑了,怪不得寒流冻人呢。 “咱们把进度条往回拖一段吧,”他说,“我封你为大都督,然后呢?” “我有三条计策,分为上中下三等。”霍琮不假思索地说道,显然是早已思虑周全,“下策是我按兵不动,国中如果有人谋反,我就带兵去镇压。好处是徐徐图之可以稳固统治,坏处是地方吏治大概率不会有根本改变;” “中策是远交近攻,我主动出击,震慑国中不臣之党。好处是下猛药见效快,坏处是大概率会死很多人,战争结束后,将来至少需要十年时间休养生息;” 郦黎:“那你不如直接说上策吧,别卖关子了。” 霍琮:“上策便是我造反。” 郦黎一愣,随后大喜,握着他的手激动道:“陛下,你终于想通了!” 霍琮咳嗽一声:“我还没说完。我的意思是,装作忠臣,假意造反。” 郦黎听得迷糊:“那你到底是打算当忠臣还是打算造反?” “是忠是奸无所谓,只要敌人相信我是真造反就行了。”霍琮平静道,“如此一来,我便能光明正大地在朝中任职,又能领兵吞并其他各州,把地方官员从里到外全部筛上一遍。” 这下郦黎明白了。 “我中央,你地方,咱俩表面水火不容,实则相辅相成,如果有人出卖情报投靠我们一方的话,咱俩都一清二楚……”郦黎越说眼睛越亮,“好主意啊!这不左手倒腾到右手吗?” 霍琮颔首:“就是这个意思。” “那我该怎么做?”郦黎兴冲冲地问道。 他已经迫不及待地要和霍琮“决裂”了,连声问道:“咱俩要不要演一场兄弟反目的戏码?还是搞点恨海情天的剧情?我当初在社团写过好几部类似的本子,稍微改改就能用。” 霍琮盯着他:“你好像很兴奋的样子?” “那当然了!”郦黎正色道,用朗诵一般的音调拖长了声音念道,“正常情况下,我怎么可能背叛你呢?你可是我的手足兄弟,挚爱亲朋啊——得加钱。” 经典台词,果然就是经典。 郦黎笑眯眯地等着霍琮回答,或者露出生气的表情——后者大概不太可能,霍爸爸一向喜怒不形于色,不过能看到他皱皱眉头也值了。 谁知霍琮却不按常理出牌。 “你说,”他若有所思地问道,“我是你的挚爱?” “是挚爱亲朋!亲朋!话不要只听一半!!” “可你那天在床上——” “快闭嘴吧你!” 郦黎抄起背后的软靠就朝他脸上砸去,被霍琮单手轻轻松松地接住了,动作轻松潇洒,和昔年中学时代枕头大战时迷倒一众少女芳心的模样别无二致。 “等着吧,”郦黎宣布道,“迟早有一天,我会报复回来的。” “我不介意你等下把我绑起来。” “……霍琮你个老流氓!” 马车内兵兵乓乓好不热闹,马车外,沈江哼着小曲儿,又把耳朵里的棉花塞紧了些。 嗯,这下连杂声也听不见了。 ——非常安心。 第053章 第 53 章 一大早, 宫中的御书房内就传来了朗朗的读书声。 “……一别数日,不知主公在京城过得可好?望日思夜盼,殷切挂念, 只等主公早日归来……” 霍琮脊背挺直端坐在棋盘前, 叹了一口气。 第126章 “这已经是你今天念的第十三遍了, ”他看着在书房里踱着步, 故意捧着信笺声情并茂朗诵的郦黎, “你要是不喜欢这封信, 大可以直接烧掉。” “烧掉?烧掉做什么, 毁灭证据吗?” 郦黎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人家都在徐州日思夜盼了,羸弱的身子可经不起这么消耗,不如我今日就为你送行,再送你一匹日行千里的宝马,也让你俩早日解相思之苦,如何?” “你明知道他是被那些想嫁女儿的纠缠怕了,才故意写这种东西来膈应我, ”霍琮拾起一子, 落在棋盘上,“轮到你了。” 郦黎立马把信一丢, 一屁股坐回霍琮对面的蒲团上, 苦思冥想起来。 “我还以为你要封盘, 等到吃完午饭再下呢。” “原本是有这个打算。” 郦黎不以为耻, 反以为荣,他抱臂得意洋洋道:“那看来我的盘外招还是很有效的——喏,又轮到你了。” “你总爱下快棋, ”霍琮盯着棋盘,头也不抬道, “当权者切忌心浮气躁,季默的事,也该给你提个醒了。” 郦黎张了张嘴,刚想说话,低头突然发现自己的棋子被吃掉了一大片,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 “不玩了不玩了,跟你下棋没得玩,还不如去和姑娘打麻将呢。” 他耍赖要收棋子,被霍琮用手背挡下了。 “这才中盘,怎么就认输了?” “识时务者为俊杰,”郦黎蔫蔫地说,“这不是你教我的吗。” “但我好像也教过你另一句话,叫做山穷水复,绝处逢生。” 霍琮从他的棋瓮里拿起一枚黑子,气定神闲地落下一子。 原本已经苟延残喘的黑子大龙仿佛被注入了一道生机,刹那间,棋局风云变幻,占据上风的白子反倒囿于桎梏,左右为难起来。 在郦黎缓缓睁大的双眸中,他微微一笑:“看,盘活了。” * 郦黎提着灯笼,再次走下诏狱。 两排囚室内仍只有季默一个活人,在这阴冷湿暗的环境里呆了这么久,他的脸色看上去比郦黎上一次见时,还要更加苍白了几分。 但郦黎莫名觉得,季默的状态比之前要好上了不少。 “陛下。” 听到脚步声,季默睁开双眼,并不意外地看见郦黎再次出现在自己面前。 “听说你想见我?” “是,罪臣有话想对陛下说。” “不必说什么罪臣,你我都清楚,这件事谈不上对错。” 季默摇摇头:“错就是错,对就是对。” “但臣不后悔这么做,有些事,宁可错,也要做。” 郦黎怕的就是他这样,钻牛角尖里出不来了。他无奈问道:“那你想对我说什么?” 季默的神情似乎有些挣扎。 “怎么,有什么不能说的?”郦黎奇怪道。 “这件事,或许轮不到我来说,”季默哑声道,“但是陛下,还请您务必小心霍大人,臣怀疑,他对您有非分之想。” 郦黎心虚地把衣襟紧了紧,遮掩住脖颈上的吻痕,内心暗道你提醒迟了,但凡早说几天……早说几天…… 好吧,早说几天似乎也不管用。 季默注意到他的动作,眼神一凝,浑身杀气暴涨:“陛下,难不成他已经——” 郦黎赶紧清清嗓子,试图岔开这个话题:“没有!你说的事,朕会记住的。话又说回来,你应该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去哪儿了吧?” 季默一滞,随即铿锵有力道:“臣愿为陛下镇守边疆,马革裹尸。” 郦黎气道:“尸你个大头鬼!知道朕为什么让你去军营吗?” 季默微微蹙眉:“因为陛下想磨砺臣的性子?” “你的性子还需要磨砺什么,又不是年轻气盛的毛头小伙子。” 郦黎翻了个白眼,和上次一样,毫不拘束地盘膝坐在他对面的草席上,还给季默倒了杯茶,“朕只是觉得,你现在找不到方向,朕也给不了你太多帮助,这个心结,还需要你自己去解开。” “你是孤儿,没有父亲,那位叔伯待你赤诚,在你心中,应该与父亲没什么两样。你当初把他埋在了那里,去为他守孝扫墓,也是应当的。” 季默盯着手中微微荡起涟漪的茶水,半晌,叹息道:“陛下为臣思虑至深,臣实在不知该如何报答。” “你好好保重,就是对朕最好的报答了,”郦黎拍了拍他的肩膀,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袋递给他,“打开看看吧,也算是朕送你的临别礼了。” 季默不明所以,但还是依言打开了。 里面是一捧沙土,和一枚半埋在沙土里的松果。 “这是……” “朕昨日,去了一趟季家村。这袋子里的,就是你家中院内的土壤,还有一枚朕从院中新摘下的红松果。” 郦黎看着霍然抬头的季默,淡淡说道:“那里已经荒废了,村里只住着一些从各地逃荒来的流民,闲来无事,朕便跟他们聊了聊。” 季默捏着布袋的手微微发颤,骨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一位最早来村里安顿的老农跟我们说,他刚搬来此地时,村里还有几个孩子藏在地窖里,因为位置偏僻,均得以在兵祸中幸存。”郦黎说道。 他注意到季默瞳孔骤缩,已经悄然屏住了呼吸,抿了口茶,笑道:“其中一个孩子说,她哥哥在北边一个县令手下做事,是个使得一手好剑术的大英雄。这老农心地善良,害怕官府稽查抓捕他们,便亲自把这些孩子送出了十里地外,回来后对其他人说,这些孩子全死了。” 第127章 “——那姑娘叫季杏,你认识吗?” 季默张了张嘴,想要回答,喉咙眼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似的。 不知何时,他已是泪流满面。 “那是……”他哽咽道,“舍妹。杏儿,是我的妹妹……她还活着,她居然还活着……” 郦黎笑道:“对,你的妹妹还活着。恭喜,英侠,你又有家人了。” 黑暗地牢内,季默伏地恸哭。 足足一刻钟后,哭声方才止歇。 他抹了把泪,无比郑重地朝郦黎行了一个三跪九叩的大礼,“陛下,季英侠此生,血肉身躯,一身武艺,均为陛下差遣,赴汤蹈火,万死——”他本想说万死不辞,但想到郦黎平时对他说过的话,临到嘴边又改了口,“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去边军好好干,等你回来,科举应该也举办完了,朕再给你妹妹说个好亲事。”郦黎朝他眨了眨眼睛,“当然,我个人是比较推崇自由恋爱的,只是你如今在朝野名声相当恶劣,可别拖累了你妹子。” “杏儿她是个有主见的,比我强多了。” 季默笑中带泪,肉眼可见的容光焕发起来:“哪怕她一辈子不嫁,我这个做哥哥的,也养得起她。” 说完,他突然杀气腾腾,面色冷凝道:“但是谁要敢背后嚼舌根,我便剪了他的舌头!” 郦黎万万没想到,这位居然是个妹控。 他想起昨日在季家村时,陆舫还旁敲侧击地询问周伯,季默他妹子芳龄几何,长得水不水灵……顿时替对方狠狠捏了一把汗。 虽然知道陆舫也是担心她一个姑娘家,在路上很可能会遇到危险,但别人问这话可以,唯独从陆元善这个平日里素来不着调的嘴巴里说出来,怎么听怎么别有用心。 要是被季默听见了,郦黎想,估计能当场拔剑把他大卸八块。 “对了,”他赶紧岔开话题,“我让你去军营,其实还有一个目的。” “陛下请讲,默洗耳恭听。” 郦黎高深莫测道:“大道理我就不讲了,我与你展示一盘残局,你看看,能不能悟出些什么。悟出多少,都是你自己的事。” 季默为难道:“可是陛下,臣此处并无棋盘……” “无事,”郦黎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叠棋盘,“朕带来了。” 季默:“…………” 他还以为郦黎真是想教他什么道理,盯着棋盘上的残局苦思冥想许久。 郦黎装模作样地咳嗽一声,问他:“你能看出来吗,黑子大龙可有活路?” 季默:“恕臣愚钝,臣实在找不到黑子的生路。” 郦黎学着上午霍琮的样子,在记忆中的位置落下一子。 “你看,”他也朝季默微微一笑,“这便做活了。” 季默怔怔注视着棋盘,良久后,他郑重起身,戴着他自己为自己加上的沉重镣铐,躬身朝郦黎行了一礼。 “陛下传授的道理,臣已经明白了。”他敬佩道。 郦黎下意识问道:“你明白什么了?” 季默铿锵有力道:“陛下是让臣在边军中靠实力打下一片天,改变我大景边防疲软的现状,先示敌以弱,再绝地反击,扬我大景国威!” “什么?”郦黎呆了一秒,随后立刻朝季默竖起大拇指,大声赞扬道,“没错,朕就是这个意思!孺子可教也!” 等离开之际,他悄悄抹了把额头上渗出的冷汗。 下次还是别学霍琮装逼了,风险太大,被人多问两句就露馅。 要不是季默捧场,他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圆。 ……唉。 第054章 第 54 章 出了诏狱, 郦黎眯起眼睛,用手挡住刺目阳光,隐约看到霍琮就站在不远处等他。 霍琮今日穿着一身墨绿色的翻领长袍, 袖口领口处皆用极细的暗金线勾勒出繁复花纹, 身上的军武之气被冲淡, 倒衬得他愈发修长挺拔, 贵不可言。 这件衣服是郦黎叫裁缝特别定制的, 唐代胡服多翻领, 霍琮身量高大, 正适合这种翻领小西服式的古装。 “早上不还不肯换吗,怎么才过了几个时辰,就改变主意突然穿新衣服来见我了?”郦黎半开玩笑地问道,“还是说,你是来见英侠的?那正巧,你现在下去,还能再跟他聊会儿。” 他侧身给霍琮让出一条道来。 霍琮摇摇头:“不必见了, 他已经是你的人, 从此之后,我与他便只有同僚的关系。” “那你是……” 郦黎的疑问渐渐消于无声。 “你要走了?”他轻声问道。 “解望又写了信来, 说有大批流民在等待入城, 城中大族和百姓都不愿开城门, 他已经安排了人去安顿他们, 但等流民数量越来越多,估计也撑不住了。”霍琮说,“我怀疑, 是周围郡县故意把流民引向徐州。” “为什么?” “因为如今天下人都认为,我是大景的忠臣。” 郦黎被气笑了:“忠臣怎么了, 忠臣就活该被这帮人针对?” “贪官污吏横行的世道,想做清官的人,自然有罪。” 郦黎沉默了。 “这不对,”他沉声道,“错就是错,对就是对。就算他们人多,就算这世道烂得彻底,那又怎么样?” 他朝霍琮伸出拳头:“还记得我曾经跟你说过的话吗?” 第128章 不等霍琮回答,郦黎便自言自语道:“我说,人一辈子一定要干一件很酷的事情,上辈子我想和你一起去爬珠峰,一起去看日照金山,最后只有我一个人去了;这辈子,咱们一定要一起走下去。” 霍琮抬起手,郑重其事地与他碰了一下拳头。 “——好。” 郦黎满意了。 刚想收回手,就被霍琮猝不及防地拽进了怀里,鼻头重重地砸在他硬实的肩膀上,疼得郦黎当场眼泪就飚出来了。 他想用力推开霍琮,但霍琮的臂膀纹丝不动,只是紧紧搂着他。 霍琮把脑袋埋在郦黎的颈侧,深深呼吸着他身上的气息,角落里正在犹豫要不要出来的沈江立马触电似的把脚缩了回去,开始蹲在地上数七星瓢虫背上有几颗星。 “干嘛,”郦黎捶了他一下,闷声道,“要抱回去抱,大庭广众之下,像什么样子。” “回去你就不给抱了。” “……你是在撒娇吗?” “没有。”霍琮立刻回答。 明明就是。 郦黎心里也舍不得他,总觉得霍琮根本没在京城呆几天,怎么又要走了呢? 讨厌解望、讨厌政务、讨厌那些乱七八糟背后使阴谋诡计的小人,郦黎恨恨地想。 诅咒他们每天出门都踩到狗屎! 他甚至想,要不自己干脆晚上洗个冷水澡吧,要是发了高烧,霍琮应该就能再多留两天了吧。 ——但也只是想想。 郦黎可不敢真的这么干,他可以保证,霍琮要是发现了真相,绝对能搞得他哭天喊地,到时候叫爸爸都来不及。 “我叫人训练了一批信鸽,”他说,“以后传消息就用信鸽,方便快捷,还节省人力。你也可以多给我写些东西,我不介意听听你手下人的八卦,尤其是那个解望,身为世家公子,我就不信他没点风流韵事。” 霍琮低低“嗯”了一声。 “吃完晚饭再走,行吗?”郦黎恳求他。 霍琮看着怀中郦黎那双含着期盼的眼睛,实在说不出否定的话来。 他缓慢地点了一下头,松开郦黎。 “吃什么?”霍琮问道,“我下厨给你做,宫中御厨应该不太合你口味吧?我中午见你就吃了几口。” “还好,但不需要你做,”郦黎恢复了些精神,拉着他就要上马车回宫,“我打算让你尝尝我新研发出来的压缩干粮!虽然味道有点,嗯,不太尽人意,但是食材来源很健康!” 霍琮:“…………” 已经开始替自己的胃担心了。 但郦黎做这个压缩干粮,还真不是心血来潮。 从季家村回来后,他一晚上都在思考,该怎么样尽可能地填饱这些穷苦百姓的肚子。 在现代,军队有军粮,能够提供给士兵一整天所需的营养和热量消耗。但即使是最基础的压缩饼干,古代也没那个条件生产,贵族都吃不起,更别提提供给百姓了。 对于以季家村为代表的流民来说,他们所需要的食物,只要有填饱肚子一个功能就够了。 如果还不会造成消化不良、腹泻涨肚,那就是能救人命的粮食! 总而言之,一句话概括—— 碳水、碳水,还是碳水。 不是有个笑话这么讲的吗,如果给诸葛丞相三万包方便面,蜀汉大军早就打进长安城了。 这也就造成了现在,霍琮捧着碗里的黄色糊糊,目光凝重,眉头紧蹙,慎之又慎地尝了一口。 “怎么样,”郦黎期待地看着他,“能尝出来里面有什么吗?” 霍琮犹疑着回答:“米,麦,还有……粟?” “答对了!”郦黎一拍手,直起身笑道,“但不完全对,我还加了黍和大豆,但数量不多,主要成分还是米和麦,做法是将米麦炒熟捣成粉,吃的时候冲水泡开就行,如果没有时间直接生吃也可。你们行军的时候,一般都带什么干粮?” “吃馒头,烧饼,就着大酱。” 霍琮放下碗,就和郦黎说的一样,这玩意儿虽然顶饱但味道一言难尽,他对这个糊糊的味道着实不敢恭维。 又苦又咸又涩,霍琮猜测,郦黎应该还放了一些最次等的井盐。 所以他顿了顿,补充道:“还有一些腌制品,补充盐分。” “我这个压缩干粮,比起传统的军粮更方便消化,也更适应乱世的赈灾救民。” 郦黎用镶着金的勺子,从布袋里舀了一勺干粮粉,说道:“我听说,有些地方施粥,每天限量一百碗,官府的人发完就走,也不管剩下的人有没有东西吃。流民们为了争抢上一□□命粮食,不惜大打出手,甚至闹出了人命。” “即使抢到了,那一碗粥里也稀得只有几粒米,因为连续数年干旱,就连官府粮仓也难以为继。” 他把水倒进那碗,直到把糊糊冲得又稀又淡,才抬头对霍琮说:“这一碗,如果当初周伯在来京城的路上,能得到这一碗……” “他的母亲和妻子就不用把那最后一口粥留给他和子女,或许,他们就都能活着来到季家村了。” 霍琮:“或许吧。但如今大景的主流还是以粟米干粮为主,米面固然能补充碳水,但稻米大多生长在南方——” 说到这里时,他猛地停下了。 “你想让我往南方发展?” 第129章 “北方局势太乱啦,像英侠他小妹和周伯这样的终究还是少数,大部分流民都往南边跑,正好徐州也来了一大波流民,这不现成的富余人口吗?” 郦黎托着下巴,笑眯眯地看着他:“把重点放在南边,徐州可以作为你的跳板,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到时候,朕在北边等着你打过来呀,霍将军。” 霍琮目光沉沉,“那你是打算一个人去处理黄龙教的事情了?你不怕他们直接反了?” “这不还有藩王嘛,总不能叫他们一个个都闲到养孔雀折腾老百姓吧。” “你这是在养蛊。” 郦黎一脸浑不在意的表情,“那霍将军就来当这个蛊王好了,朕相信你。” 霍琮几度攥拳,深吸一口气,又缓缓松开。 “陛下对臣交托重任……” 他按着面前桌案,缓缓起身,宽大手背上青筋浮现,墨绿的袍角如同毒蛇般划过冰凉地砖。 霍琮走到郦黎身边,伸出手,难得强硬地捏着郦黎的下巴,面无表情地勾了一下唇,眼中却无半点笑意,眸光中划过一道冰冷寒光,仿佛只是在注视着一件趁手的工具。 郦黎的心脏陡然加快了一拍。 好……好带感。 虽然明知霍琮是故意做戏,但起身那一瞬间,男人不怒自威的气势,真的很有生杀予夺的权臣感觉。 ……当然,他说的不是严弥那种不注重身材管理的权臣。 霍琮耐心等了一会儿,见郦黎没喊停,反倒仰头盯着他的脸发起呆来,脸上还浮现出淡淡红晕,在心里默默叹了一口气。 他俯下身,压低声音,嘴唇轻触着薄粉耳垂,凉薄又轻佻地问了一句:“那陛下,又该如何嘉奖忠臣呢?” 郦黎哆嗦了一下,偏头呆呆地看着那双近在咫尺的黑沉眼眸,嗓子忽然干哑起来。 他浑身燥热,血液从耳根处飞快涌向全身,就连手脚都不知道往何处放了,身子被迫后仰,结结巴巴地说道:“你,你想要什么?” “陛下为何明知故问?” 小皇帝又羞又恼,紧抿的唇还带着几分难以洗刷的耻辱,一双澄澈眼眸逐渐浮现出一层水雾,仿佛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似的。 他把手慢慢放在霍琮的腰间,胡乱摸索着,触碰到了腰带的盘扣。 霍琮的呼吸瞬间急促,眼神也染上了几分货真价实的晦暗色彩。 他近乎粗鲁地抚摸了一下郦黎养尊处优的白皙脸颊,哑声道:“看来陛下还是很识时务的,继续,臣等着呢。” 郦黎被他手指上的老茧摩擦得生疼,不用看也知道,那处皮肤一定已经泛红了。 但是…… 色鬼,想得美呢! 他飞快地解开霍琮腰带上的盘扣,然后三下五除二地打了个死结,几乎只是刹那间,郦黎脸上苍白惶恐的神情便消失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小狐狸干了坏事后,还无辜朝主人摇尾巴的劲儿。 霍琮倒是不怎么奇怪,只是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无奈神色。 “如果没有后半场的话,下次还是别叫我演这种角色了,”他揉了揉郦黎的头发,“我不太喜欢。” 郦黎哼哼唧唧地靠在他的腰上,“就当满足一下我的戏瘾好了,沈江他们天天在镇抚司忙得要死,我写的剧本都没人演了。” 霍琮想了想,提议道:“邵钱不还在京城吗?你可以让他帮你宣传剧本,靠这个赚钱。” 郦黎“咦”了一声,一拍大腿: “对哦,我怎么把这个人才忘了!” 第055章 第 55 章 被霍琮这么一提醒, 郦黎的心思立马就活络了。 他在心里盘算起来,要说剧本的话,那真是要多少有多少, 反正这个世界也没版权, 当初在社团里和同学一起修改创作的那些本子, 都可以拿来改改排戏。 这股看戏的风潮要是传到外地, 那就更好了。 养伶人总比养孔雀要好一百倍, 说不定还能拉动消费呢。 不过…… “他不是你的属下吗?”郦黎问道, “之前你叫他过来, 是为了顶若雪先生的差,现在京城这边已经没有什么需要他处理的问题了,传信也可以用鸽子,不如让他跟你一起回去吧,我可以另找人选。” “不必。”霍琮立刻道。 他回答的速度太快了,郦黎不禁起了疑心,上下打量了霍琮片刻, 忽然恍然大悟:“你该不会是被他要工资要怕了吧?” “那倒没有。”霍琮辩解道, “我还不至于连属下的俸禄都发不起,但邵钱这个人……”他迟疑了一下, “有些过于在意银钱了, 不过要是把他放到正确的岗位上, 也能发光发热。” 郦黎勉强相信了他的话。 虽然他只和邵钱见了一面, 但他其实对这位抠门先生印象还蛮好的,论毒舌有陆舫在先,论省钱……正好国库紧张, 他现在穷得要死,开源节流一下也没什么不好。 “那就这样吧, ”他一锤定音道,“我可以先任命他为京城和徐州之间的通商大使,每个想要在两地通商走货的商人,都需要在协会注册登记,交一笔注册资金,也就是押金。” “这笔钱你打算做什么用?” “开农行!” 郦黎早想这么干了。 所谓经济,最基础的就是有卖有卖,有了循环,水才能活起来。但霍琮说得也没错,农耕社会,如果太注重发展商业也会出大问题,所以没什么比农行更符合实际的了。 第130章 “那行长你准备找谁担任?这个职位作用可不小。” “你呀。” 霍琮微微一怔:“可我不是已经……” “之前都说了,要把徐州当成经济特区发展,你本来就要管理当地的农耕税收,当个行长不很正常?”郦黎反问他,“换做是别人来当,我还不放心呢。” 霍琮思考了一会儿,也没有反对。 在大景,州牧的职责其实十分广泛,并且随着时间推移,对这个等级的官员约束也逐渐降低。 霍琮初上任时,看着一堆烂摊子头疼得要死,他虽然带了一大帮下属,但是事物繁杂,职位完全不够分的。 最后只好亲自上场,又当爹又当妈。 “开科举吧。”他由衷道。 郦黎正有此意。 因此在第二日的早朝上,他便当众宣布了这个消息。 大臣们无一反对。 科举本就是国家大事,放在以往,世家出身的朝臣将科举考上来的官员视作二等官,如今世家式微,朝廷无人才可用,自然只能仰仗那些从前的“二等官”们。 当然,也有人露出些许不忿之色,郦黎暗暗记下了这人的脸,准备等人才储备足够后,第一个把他丢到大西洋上找新大陆去。 说不定还能名垂青史呢,感谢他吧。 接下来,他又把农行的事儿提了一下,让高尚着手安排,但一定别上来就给农民放贷,郦黎可不想最后搞出一堆乱七八糟的新法,折腾得百姓更加苦不堪言。 “陛下,臣有要事禀报。” 何兑从人群里站出来,朝郦黎行了一礼,高声道:“臣近日从同僚那里听闻,黄龙教在民间聚众传教,不尊国法,不敬国君,臣去坊间打探了一番,发现确有其事。” “——臣恳请陛下,下旨禁止此等歪门邪.教在民间传教,以正我大景之风!” 人群中,某位陆姓“同僚”默默挺直了腰板,和龙椅上的郦黎交换了一个默契的眼神。 ——何大人,真好用。 郦黎心中默默给何大人叫好,面上却装出一副为难的神色:“可我大景民风开放,从不对百姓信教多加限制,你说的这些,可有证据?” 沈海恰到好处地上前一步,手中拎着一个袋子。 “陛下,这便是证据!此物是我从黄龙教内一处正在做法事的堂庵中找到的,就在京城之中!” “这是何物?” 这个郦黎倒是真的好奇。 因为在他的挽留下(或许也是某人故意为之),霍琮又在宫中多呆了一晚上才走,就在早朝前,郦黎刚把人送走,还没来得及见沈海询问他卧底得如何了。 他微微朝前探头,发现沈海手中举着的袋子里,装的是一些植物的叶和花枝干。 “这是什么植物?” 沈海朝着周围展示了一圈,引来大臣们的纷纷疑惑。 郦黎却在看到那叶片形状的瞬间,瞳孔急速收缩。 这种东西…… 印度大//麻这种东西,为什么会传到国内!? 大景也有大//麻,但品种不同,毒性含量很低,不足以使人成瘾,大多是供纺织用或者药用,前不久郦黎在医馆给人看病时,也给病人开过这味药材。 但印度大//麻就不同了,其中的致幻成分htc远超正常药物大//麻剂量,郦黎想起那天去往城墙上观战时,在街道上闻到的古怪焚烧气味……竟是这个鬼东西! 怪不得黄龙教能如此笼络人心,这都吸上大//麻了,信徒能不对教主死心塌地吗? 郦黎冷笑着想,什么升仙大会开天眼,怕不是吸.嗨了之后看到的幻觉! “沈海,你具体说说,这东西有什么效果。” 他的声音很冷,传遍了整个大殿。 沈海:“回陛下的话,臣不敢轻易尝试,只挑选了一些禽类,将这些叶片枝干焚烧,后发现绝大多数禽类都出现了古怪行为、走路摇晃、情态亢奋之状。以及……” 他面色凝重道:“臣与禁军暗中搜查时,下属中有一人不慎吸入了烟雾,忽然静止在原地不动,如同丢了魂一般,只知道嘿嘿傻笑。臣无奈之下,只能命人先将其带走,足足几个时辰方才恢复正常。” 何兑听得眉头紧锁,“光是吸入一些烟雾,就变成了这样,这东西若是传播开,岂不是令百姓人人自危?万一传入朝中,那便是亡国之患!” 很好,何大人口中的亡国危机又增添了一条。 郦黎已经习惯了,但有前世记忆的他很清楚,这一次,何兑确实不是在危言耸听。 虽然不知道这新品种大//麻是从何处传入大景的,但一旦民间为了利润开始大规模种植,这个国家才是彻底完蛋了! “两位说的有理,但黄龙教教众甚多,也不好过分强硬,”郦黎下旨道,“不如这样,先在民间禁了这害人的东西,然后召黄龙教教主进京,朕有几句话想问问他。” “若是他遵旨而来,听从朝廷命令,那这黄龙教教徒也算是我大景子民,只需怀柔教化,服从律法即可放归;若他抗旨不尊……” 郦黎字正腔圆道: “那这黄龙教便为邪.教,天下人人共诛之!” “退朝!” * 东莱,黄龙大殿。 “教主,陛下找您入京,传旨太监都在外面候着了,这……这可如何是好啊!” 第131章 黄龙教护法站在帷幕外,心急如焚地问道。 堂内的香炉静静燃着,丝丝缕缕的青烟从雕刻的镂空花纹中逸散,将整个堂室内都染得清香扑鼻——这竟是连皇宫中都难得一见、一克胜过一两黄金的龙涎香! 而他们脚下踩着的毯子,是编织繁丽的羊毛地毯;一旁桌案上供奉的瓜果,同样是价值不菲的西域贡品;就连隔档开护法视线的帷幕,也是用金丝绸缎织就而成的。 一个人影坐在帷幕后方,侧身依靠在软榻上,不紧不慢地捻起一颗葡萄,送入口中。 一个蒙着双目的侍女跪在榻边,轻轻为他敲着腿。 尽管纱布尚且染血,柔弱身躯也因为疼痛微微发颤,但她苍白的脸上,却露出了一种无上荣幸的幸福表情。 “教主……” “闭嘴,不见。”那教主轻柔道,“你吵着我听曲儿了。” 哪里有曲? 护法百思不得其解,左顾右盼一番,根本没有在殿内找到乐师的踪迹,最后也只能认为是教主神通广大,能听到凡人听不见的仙音。 “可是,”护法踌躇许久,还是忍不住讷讷问道,“如果不见的话,这不是抗旨不尊吗,教主?欺君可是死罪……” “欺君?” 帷幕后的人突然冷笑一声,突然直起身坐正,怒不可遏道:“你以为他们欺的少了?这旨意从拟好到盖章,哪样不是那帮大臣逼着他做的?” “欺君,我看真正欺君该千刀万剐的,是你们这些中原人!” 护法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吓得瑟瑟发抖。 而那名为教主捶腿的侍女,就像没听到方才教主怒极之下吐露的心声似的,等男人躺会榻上后,依旧一心一意地侍奉着他。 “把那阉人赶回去,但别要了他的性命。”乌斯咕哝了一声,“毕竟是他的人……” 但那护法刚起身走到一半,又被他叫住了。 “至于你,”乌斯哗地掀开帷幕,冲瑟瑟发抖的护法轻柔一笑,“来。” 堂室内香气愈发浓郁。 护法踉跄着走到他身前,像是一具木偶,明明脸上尽是恐惧和不情愿的神色,身体却不受控制地跪在了乌斯的面前,俯下身,亲吻他脚尖前的地面。 然后他抬起头,双目圆睁,两行浊泪划过脸颊,用发抖的双手,接过了一枚黑色的药丸。 “黄龙在上,谢教主……赐仙丹……” 护法摇晃着身体,颤抖着谢恩。 “好孩子,”乌斯抓着他的头发,眼神一片冰冷,却用带着笑意的语调在他耳畔低声道,“愿长生天保佑你的灵魂安息。” “去吧。” 第056章 第 56 章 “说身体抱恙, 无法来京面圣?” 郦黎低头把玩着手中用金子做成的羊雕塑,阳光照在纯金的雕塑表面,溢彩生辉, 连羊毛的波浪纹路都清晰可辨。 无论是雕工还是金子本身的价值, 这尊金羊都已经达到了国宝的级别, 价值连城, 不可估量。 然而收到此等重礼的郦黎, 脸上却看不出太多情绪。 半晌, 他冷笑一声, 把金羊重重放回桌案上,反问面前一脸不服气的黄龙教使者:“他难不成以为,用这个就能收买朕了吧?” “陛下……” 那使者还欲辩驳,被郦黎毫不犹豫地打断: “你们教主可知道,这叫——抗、旨、不、尊?” 黄龙教使者被郦黎逼问出了一头汗,但这位显然被洗脑得不轻,不仅没有害怕, 还飞快地和郦黎对视了一眼。 过了几秒钟, 他不太情愿地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陛下,这、这里还有我们教主, 给您写的信。” 安竹瞥了一眼郦黎的神色, 上前接过信, 仔细检查一番, 这才转交给了郦黎。 郦黎心道我倒要看看,那位教主还能说出什么花言巧语来。 他随意展开信,结果才扫到第一行, 身子立马就坐直了,目光凝重地看完全部内容后, 郦黎呆坐在椅子上,许久才艰难出声:“你们教主,今年贵庚啊?” 黄龙教使者自豪道:“教主今年已一百有四,仍童颜黑发,头脑清楚,当地人都称他为活神仙。” 郦黎:“……那你们见过他长什么样吗?” “小的并未见过仙人容貌,”那使者表情憧憬,一谈起黄龙教教主,他的脸颊仿佛瞬间溢满了灿烂红光,“但教主身边的护法护法大人都是得过教主点化的,脱离了凡人的肉体凡胎,不仅不惧怕疼痛,就连刀床火路也敢走!” “是吗?” “陛下如若不信,可以派人随便去东莱一带询问,”使者硬邦邦道,“当地百姓有目共睹!” 他言谈间十分笃定,听得连安竹都露出了将信将疑的神色。 安竹把目光投向郦黎,却发现陛下淡定依旧,连一丝一毫的怀疑和震惊都没表现出来。 郦黎其实并不是不相信。 他反而觉得,这个使者八成说的都是真的。 只不过,原因可不是什么受了教主点化后刀枪不入,单纯是风俗与大景主流文化不同而已。 就算是现代,某些地方也有这样的风俗,“金簪插神嘴踩刀轿、赤脚登刀梯撒铜钱”,一些地方在庆祝节日、游神祭祀时,都会举办类似的活动,至于疼不疼,那就只有表演者自己最清楚了。 第132章 “那在前两年,你们教主可有在人前露过面?” 使者想了想:“应该是没有的。教主三年前说,自己要闭关一段时间,不见外客,除了几名亲近的护法可以隔着帷幕聆听口谕外,只有一位盲眼侍女常伴在教主身侧。” 他语气颇为惋惜遗憾,像是恨不得以身代之。 郦黎想起那封信上写的内容,一方面觉得这世上不可能有这种巧合,另一方面又觉得,怪不得黄龙教一个好好在民间发展了近百年的邪.教,按理说唯一的宗旨就是为了捞钱,怎么好好的,突然开始对改朝换代感兴趣了。 ——搞了半天,原来是因为现在的黄龙教教主,早就换人了! 现任教主,就是和原主有血缘关系的兄弟。 那位同样有着一半匈奴血统的匈奴六王子,乌斯。 郦黎不知道对方是怎么当上这个教主的,乌斯在信里也没提。 而且他这个便宜哥哥,似乎对他的处境有什么误解。 乌斯说,严弥和季默,这两个人都把你当成傀儡玩物,他们该死;那个姓霍的州牧挟恩图报,也该死; 还有朝中这些大臣,都是他们的帮凶,等他率军打进京城,一定帮你把这群可恨的中原人都杀光,剥皮挂在城门上风干,为你报被软禁之仇。 还用十分亲昵的口吻问郦黎,喜不喜欢他送的礼物?这是他请全东莱最好的工匠做的,如果不喜欢的话,他就把那个工匠的皮剥了,再去别的地方请一个更好的来。 郦黎:? 先不提季默啥时候也能和严弥并列成权臣了,这小子动不动就剥人皮,说这个该死那个该死的,怕不是个恐怖.分子吧! 通篇看下来,这封信写的乱七八糟,字体比郦黎的还要丑,有些语句读都读不通顺,像是开蒙孩童拙劣的习字作品。 郦黎从这幼稚的措辞和笔画里,看到了一个心性残忍、毒辣任性的灵魂。 乌斯似乎并没有把自己当成皇帝,即使他现在身为黄龙教教主,按理说与郦黎已经成为了敌人,他却依旧在信中亲切地称呼郦黎为“弟弟”。 并且,还在信的末尾说,这三年来,我一直都在思念你。愿长生天保佑你无病无灾,平安顺遂。 郦黎曾听霍琮说过,从前,黄龙教还有过召集童男童女炼丹的传闻,只是近几年才销声匿迹。 如果乌斯和他同岁,算算年纪,怕不是当初接触到黄龙教的契机就是这个。 至于那位真正的教主,郦黎猜测,八成已经死了吧。 他能在这个年岁瞒过教内上下所有人的眼睛,顺利当上教主,还掌控了黄龙会数十万教众…… 这个乌斯,无论见识、心性还是手段,那都绝非普通的十几岁少年可比。 郦黎本打算借黄龙教抗旨不尊的机会发作,但没想到,现在的教主居然是原主的血缘兄弟。 他不敢赌那点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否存在的兄弟情谊,万一乌斯长得跟他有几分相似,又是个贪恋权势的,谁知道被逼急了能干出什么事来? 可若是放任不管的话,郦黎也做不到。 黄龙教对于大景来说,就是一个即将腐烂化脓的毒疮,乌斯是个十几岁的年轻人,对中原还抱有很深的仇恨和成见,在他的引导下,黄龙教在未来,很有可能会成为朝廷最为头疼的问题。 还有,大//麻这种东西…… 别的也就算了,唯独这个,郦黎对天发誓,只要自己活着一天,就绝不可能放任它在大景泛滥! 死也不可能! “陛下,是把人拖下去斩了,还是派他回去传话?” 安竹见郦黎久久陷入沉思,轻轻在旁边询问道。 郦黎回过神来,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眼神瞥了他一眼:“两军交战都不斩来使,这还没战呢,斩什么斩?” “这人对陛下您态度敷衍,一心只想着替他们那个教主说话,奴婢实在看不惯。” “朕心里有数。” 郦黎轻叹一声,他时常觉得孤单,正是因为在这个时代,身边关系还算亲近的人,总是会在不经意间吐露出一些这样的语句。 “……陛下,奴婢说错话了吗?” 安竹察觉到他不高兴,立即慌得要跪下道歉:“奴婢不该胡乱插.嘴打搅您的思路,奴婢该死!” “站起来,”郦黎说,“以后在我面前,不要用这个自称。” 安竹抬起头,呆呆地看着他,似乎没反应过来。 郦黎不再看他,转头对那名使者说:“回去告诉你们教主,让他好好养伤,朕这边不需要他操心。接下来的升仙大会,朝廷会派人过去监督,如果胆敢做什么违法乱纪的事,就别怪朕不客气了。” 季默刚走,郦黎暂时还没想好要怎么处理乌斯这个事。 归根结底,是他对自己这个便宜哥哥完全不了解。 霍琮那边或许知道得更多,郦黎想,等下就写封信问问吧。 他心里打定了主意,继续对那使者说道:“还有,朕不管这个东西在你们教义里是什么,起什么作用——” 郦黎又把沈海交给他的那个布袋丢到使者脚下,从座位上站起身,走到那人面前,居高临下地审视他。 使者盯着停在眼前的那双黑色金丝珠绣盘龙靴,屏住呼吸,把脑袋埋低了些。 “你说,”郦黎忽然岔开话题,轻声问他,“如果朕现在就想见识一下你们教主的神力,你好歹也算是你们教主派来的使者,不知道,是否也能经得起刀床火路的考验呢?” 第133章 使者终于顶不住压力,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他脸色惨白,四肢蜷缩着收紧,那模样,像是恨不得背上当场长出个乌龟壳来才好。 然而郦黎并没有再对他说话。 只是沉默。 雀然无声的寂静之中,使者身躯渐渐开始颤抖,最后抖动的幅度越来越大,甚至能隐约听到他粗重的喘.息声。 这一手是郦黎在给学生看毕业论文的时候练出来的本事,每次只要发现学生没有改正他之前所说的问题,或者改正得不到位,他就会把当事人招到面前,一言不发地敲着需要改正的部分。 ——截止到目前为止,没人能在他这种状态下撑过三十秒。 大多数人到二十秒的时候,就开始跟他忏悔认罪了。 没想到穿越了一个世界,这种办法依然好用。 郦黎定定地看了他数秒,在确定压力给足了之后,才冷冷道: “如果再让朕发现,大景境内有黄龙教教徒私自种植、储存、焚烧这种植物,一旦发现,格杀勿论!懂了吗?” “……是。” “大点声,听不见!” “是!草民听到了!” 使者嘶声力竭地大声喊道,连嗓子都破了音。 最后他站起来的时候,脚都是软的,差点又给郦黎当场跪下了,好不容易才一瘸一拐、飞奔着离开了御书房。 郦黎望着他仓皇离去的背影,哼了一声,从书桌地下翻出信笺,开始奋笔疾书给霍琮写信。 “哥们救命啊啊啊啊!我好像被变.态碰瓷了qaq……” 第057章 第 57 章 郦黎听说, 霍琮回徐州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大宴宾客。 他邀请了全徐州最有名望和实力的几家大族, 搞得声势浩大, 满城皆知, 然后借势在席间提出了要建立大商会、建立经济特区的事情。 可这件事牵扯利益太广, 这些大家族, 在没见到好处前, 谁也不想出力, 只想着分一杯羹。 因此响应者寥寥,大多数人只是敷衍打着哈哈,觉得霍琮这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并没有多当回事。 ——直到霍琮拿出了圣旨。 霍琮写信一向用词直白,郦黎在看到这段的时候一下子就乐了,几乎都能想象得到,那些自诩上等人、嘴上说着忠君体国的君子们瞪大双眼, 直勾勾地盯着那份“圣旨”, 脸上究竟会露出何等精彩的表情。 他这个皇帝远在天边,光靠圣旨, 只有名分, 没有实权;霍琮身为徐州牧大都督, 有兵有粮, 却没有大义,在贵族眼中,就是个靠运气好跻身上流社会的泥腿子。 ——但是他俩加起来, 名分大义,皇权兵权皆在手, 可不得把这帮人收拾到没脾气? 郦黎心里美滋滋,转头又想到黄龙教的事情,表情一下子又垮下来了。 按下葫芦浮起瓢,那边霍琮才搞定,这边又来个大麻烦。 这个皇帝当的,真是烦死人了! “安竹啊,”郦黎写不下去了,随手拿起书册盖在脸上,闷声道,“要不你来替朕当这个皇帝吧。” 安竹正用便面为他扇风,一听这话,吓得脸都白了,结结巴巴道:“陛陛陛陛下,奴……我知错了!陛下您可千万别不要小的啊!” “谁不要你了?” 郦黎移开书册,无奈道:“朕只是开个玩笑,抱怨一下,不必当真。” 安竹干笑:“陛下您可真把我吓到了。” “去,把元善叫来,”郦黎摆摆手道,“今天是沐休日,他应该不在家,不知道又去哪里鬼混了,你要是找不到人,就去找沈江,他肯定知道陆元善去哪儿了。” “是。” 郦黎之所以知道得这么清楚,还是上次沈江来跟他汇报锦衣卫工作时提了一嘴,说近期何大人似乎瞧陆舫很是不顺眼。 如果不是六部刚成立,手头工作太多,以何大人的性子,估计早就在朝会上狠狠参他一本了。 “陛下,”沈江当时询问他,“可要提醒一下陆大人?” “提醒?提醒他干什么,正好给他个教训。” 霍琮刚走,郦黎气性正大着呢,瞧谁都不顺眼,还把陆舫连珠炮似的喷了一遍:“工部火.药做出来了吗?厂子建好了吗?什么都没做好,你居然还好意思为他说话!” “只一个城墙就修了那么多天,下次锦衣卫再看到陆元善工作时间在大街上乱晃,不管他在干什么,有什么理由,立马把人绑了送回去,不批完公文不许出门!” 沈江笑道:“明白了。” 有郦黎这番金口玉言在先,作为锦衣卫的重点监视,啊不,是看护对象,陆舫这些日子可算是憋坏了。 他又没耽误工作,陆舫心想,只是有时处理公务实在乏了,想要上街走走看看,偷得浮生半日闲而已。 陛下不是老是跟他说,京城的“基础建设”不到位吗?他身为工部尚书,总得先去实地考察一下吧。 可每次只要他一出门,锦衣卫就阴魂不散地跟了上来。 陆舫去买吃喝用度他们不管,只要一接近酒楼、花楼、赌坊等地方,连站在门口看两眼都不行,光天化日之下,这帮人竟然直接拿着麻绳冲上来,当街强抢民男啊! 还有没有王法了! 陆舫想跟陛下告状,结果沈江笑眯眯地告诉他,这就是陛下的意思。 第134章 以致于他现在无比思念左迁的季大人,天天都在家里点烛烧香,祈求霍州牧再来京城一趟——霍大人救苦救难,赶紧让陛下收了神通吧,他是真受不了! 这回进宫,陆舫也耷拉着肩膀,怏怏地冲郦黎行了一礼:“陛下,臣来了。” “你先坐。” 郦黎头也不回地说道。 陆舫没坐,而是慢悠悠地溜达到他身后。 夏日微风送来一池清香,亭亭风致的莲叶摇曳生姿,数朵粉白的菡萏隐在碧绿清波间,浓淡适宜,艳色闲静。 郦黎手中拿着一根竹子削成的钓竿,正站在桥上,全神贯注地盯着水面下的动静。 这池子里的锦鲤几乎被他钓了个遍,现在都鬼精鬼精的,根本不上钩。 连着空军两天后,郦黎心平气和地连夜把它们全部捞了上来,挨个做了遍手术,饿了两顿,这才又放了回去。 “陛下,上钩了!” 鱼竿一沉,郦黎面色一喜,猛地一提杆子。 咬钩的是只王八。 郦黎:“…………” 他和那只在半空中扑腾的王八大眼对小眼数秒,把杆子一丢,脸色阴沉道:“今天太晒了,鱼都躲在荷叶底下不出来。” 陆舫忍笑:“陛下说得对。” 郦黎没了钓鱼的心情,两人便下了桥,在亭中坐定。 他重新平静下来,抿了口茶,没提正事,只是望着亭外的夏日风荷说道:“还记得咱们上次在这儿见面吗?” “自然记得。” 陆舫捧着茶杯,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视线落在半空中低飞的红蜻蜓上,“那日天降大雪,陛下,季默,还有臣,坐在这亭中讨论天下局势。那时严弥尚且一手遮天,是陛下的心腹大患,谁能料到,短短半年过后,国相府便人去楼空,门庭冷落?” 郦黎轻哼一声:“听起来,你倒有点儿为他可惜?” “非也,”陆舫放下茶杯,淡淡一笑,“臣只是在感叹时光如梭,冬去夏来,如今季默已离京,也不知明年今日,臣是否还在这亭中,与陛下饮茶作伴。” 郦黎垂眸盯着茶杯中自己的倒影,沉默许久,开口道:“这些时日,辛苦你了。” “……陛下何出此言?” 陆舫有些诧异,他还以为陛下派锦衣卫一直跟着他,是因为觉得他太清闲了呢。 郦黎坦然道:“朕瞧你比平日清瘦不少,如今朝中没有丞相,朕将来也不打算设相,只是时局紧张,你一人担着工部和丞相两份职责,却只拿一份俸禄,觉得有些对不住你。” 陆舫一怔,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情绪,面上却仍是嬉皮笑脸地拱手道:“多谢陛下体谅,既然如此,那不如把臣的禁足给解了吧?” 郦黎斩钉截铁道:“那必不可能。” 陆舫瞬间失魂落魄起来: “……为何?” “酒色财气最是伤人,”郦黎曲起指节敲了敲石桌,一本正经道,“元善你可是朕的肱股之臣,得好好保重身体,多活几年。” “再这么下去,臣大概会早走几年。”陆舫实话实说道,“臣是个俗人,平生不爱附庸风雅,就好酒色财气。臣平日锻炼身体,也是为了……咳,有个好身体。” “少来,当初严弥拉拢朝中大臣的时候,给你送的侍妾美女金银财宝,你怎么没收?” 郦黎翻了个白眼,懒得听这人胡扯。 他微微正色,终于提到了乌斯的事情:“那黄龙教的教主,恐怕已经换了人,现在在位置上的,是个与朕年岁相仿、模样兴许也有几分相似的人。元善你觉得,朕该如何处置他?” 他说得含糊,但陆舫本就是天下少有的聪慧人,之前季默突然翻脸大开杀戒,这边又冒出个和皇帝长相相似的黄龙教教主,陆舫又不是傻子,就算猜不到完整真相,心里也大概有了底。 但他仍是不动声色,仿佛没察觉到一样,思考片刻后道:“陛下,您不妨将计就计。” “哦?” “那个假教主称病不愿来见您,但升仙大会上,他就算不露面,也必定要展示一番神通,不然底下的教众不会善罢甘休的。” 陆舫提议道:“既然如此,您不妨替他宣布,本届升仙大会将在京城召开,等教徒都聚集到京城后,再邀请那位教主进京传教。” 他笑道:“臣以为,那位假教主在升仙大会前,必然不敢公开驳斥您的旨意;等到消息传遍天下,这京城,就算他不敢来,也不得不来了。” 郦黎琢磨了一遍,眼睛渐渐亮了。 “这个办法好!”他毫不吝啬自己的夸奖,“陆元善,你这脑瓜子太好用了!” 陆舫谦虚道:“陛下过奖,但如果陛下愿意开恩让臣去一趟醉春楼,臣的脑瓜子或许会更好用。” “这么好用的脑子,可不能被乱七八糟的东西搞笨了,”郦黎拍了拍他的肩膀,慷慨道,“朕已经派锦衣卫跟全京城的勾栏酒楼都打过招呼了,陆舫陆元善不得入内,所以,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他可不希望陆舫染上什么病,就算自己懂很多医学知识,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在这个时代,有些病一旦染上,那就是绝症。 “你要是想听曲儿解闷,就去找邵钱要张会员牌,他马上要在京城开一家会所,保准一水儿的盘靓条顺,俊男美女,而且绝对绿色健康!新开业期间,会员牌还能打七折呢。” 第135章 陆舫带着一脸天塌似的表情,游魂似的走了。 “朕真是个会为臣子考虑的好皇帝。” 郦黎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情不自禁地感叹道。 安竹朝陆大人投去同情的一瞥,又不禁有些羡慕。 去年冬天那场谈话,其实他也在的。 比起季默还有陆舫,他陪陛下的时间要更长更久。 虽然感情肯定比不上霍大人……他也没法像陆大人那样,在国事上为陛下出谋划策,或者像季默那混蛋一样,成为陛下的利刃…… 但是,安竹低着头,默默想道。 他也在的啊。 除夕那晚,就连霍大人都没在陛下身边,是他给陛下盖了毯子,陪着陛下一起守岁,直到新年钟声敲响。 想到这里,安竹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自己只是个太监而已。 所谓太监,无论爬得再高,那也是皇家的狗,是奴婢。 陛下待他已是不薄,严府抄家抄出万贯家财,宫中财政得以缓解,但陛下仍然遵从着以前的生活习惯,吃穿用度从不铺张浪费。 别说按照皇室规格,就算是放在普通富商大户家中,也称得上节俭了。 但就是这样节俭的陛下,却赏赐给了他一大笔金银财宝,还对他说:“我知道,你们可能比较缺乏安全感,这笔钱你别乱花,去民间抱养一个孩子好好养大,让他将来给你养老送终。” “当然,你若是不想养孩子,全花了也行,朕以后派人给你养老。你好好干,别碰不该碰的,你的后半辈子,朕来操心。” 陛下甚至不希望他自称奴婢,给了他身为太监,连想都不敢想的、身为一个普通人的尊严。 所以安竹时常觉得自己没用,只能为郦黎端茶倒水,做不到为他分忧,可另一方面,又忍不住想要贪求更多。 他不敢羡慕霍琮,霍大人与陛下从小一起长大,情谊深厚,又是那样的关系;但安竹很嫉妒季默和陆舫。 并非嫉妒他们能够出将入相,娶妻生子,而是嫉妒他们能正大光明地站在陛下身边,挥斥方筹,并肩作战。 “安竹,茶没了。” “安竹?” 安竹猛地回神,连忙慌张上前为郦黎倒茶:“我这就来!小的罪该万死……” 结果一不小心又冒失地倒洒了。 郦黎伸手挡住了想跪下来用袖子为他擦桌的安竹,也不喝茶了,低头盯着他:“你怎么了?” 安竹强笑道:“昨晚没睡好,走神了。” “说谎。” “…………” “怎么,在朕面前也不敢说实话了?” 安竹泄气了:“小的……我只是在想,陛下年纪轻轻,为什么就这么厉害。果然是天生龙子,我在您这个年纪的时候,还在后宫刷恭桶呢。” “你现在也没多大啊,”郦黎失笑,“我吃过的盐,可比你吃过的米还多。” “陛下是在说笑吗?” “没有,这是真心话。” 他两辈子加起来,可比安竹的年岁大多了。 但郦黎时常会忘记,自己已经在这世间度过了那么漫长的岁月,在他的记忆中,最深刻的,永远是那段与霍琮一同度过的青春时光。 天气渐渐闷热,乌云聚拢,远处的天际隐隐传来雷声。 要下雨了。 郦黎依靠在亭中石桌旁,托着下巴,漆黑眸子静静注视着一只停留在他修长手指上、翅膀微微残缺的红蜻蜓。 它受了伤,不能与同类一同高飞,大概过了这几天,就会因为缺少食物而死去。 郦黎叫安竹给它喂了点昆虫和糖水,吃饱喝足,红蜻蜓恢复了些力气,努力振动翅膀,想要飞起来。 然而郦黎知道,无论它怎么尝试,都是徒劳的。 蜻蜓一生只有一次长翅膀的机会,在生长为成虫后,寿命最多也不过几周,甚至无法撑过一整个夏天。 风来碧浪翻,濯濯雨中荷,这只红蜻蜓呆在亭子里,却免去了和其他同类一样,被暴雨淋湿、耗尽体力的命运。 夏天的雨来得快也去得快,郦黎给它找了一段树枝,待少顷雨过天晴后,把它放在了池塘边的草坪上。 红蜻蜓抖了抖翅膀,从树枝上爬下来,缓缓向前移动。 安竹看着它一直向前,一直向前,直到来到了一片落叶下。 那里有一只被雨水淋湿后,没来得及飞走的红蜻蜓,两只蜻蜓互相依偎着,钻入落叶下方,慢慢消失不见。 “我一直在想,究竟要给你起个什么字比较好,”郦黎知道自己肚里墨水不多,所以自打安竹提出这个请求后,有事没事就会翻几页书找找灵感,“今天我想到了一个名字,应该很适合你。” 安竹睁大双眼,甚至没注意到自己已经屏住了呼吸。 他听到郦黎笑着说道:“蜻蜓的别称是诸乘,《华严经》有云,‘妙圆一句,通变诸乘’,意思是不拘常规,适时变通。你是个一板一眼的性子,但又和季默那种板正不同,倒更像在拘束心性,画地为牢。” “所以我想,安诸乘这个名字,或许会很适合你。朕希望你能看到更大的世界,还记得从前跟你讲过的那位郑和太监的故事吗?” 安竹情不自禁地点点头。 “就算是太监,也是可以建功立业、青史留名的,你如果真的能做到通变诸乘,那将来史书上,必定也会有你的一笔。” 第136章 安竹深深垂着头,很久没说话。 郦黎还以为他是不喜欢,尴尬地挠了挠头:“那个,朕取名也是靠翻书,你要是不喜欢的话,我之后就再多翻两本……” “陛下!” 安竹突然“哇”的一声,痛哭流涕地扑上来抱住了他的大腿,差点把郦黎吓得从原地跳起来,“你你你这是做什么?” “陛下对我,实在、实在是太好了……”安竹哭得稀里哗啦,郦黎都能感觉到自己裤脚湿了一片,“我恨不得把心剖出来给陛下……” “大可不必!”郦黎惊悚道,“我又不吃人,你还是把心留着自个儿用吧。” “其实、其实,”安竹哽咽抬头,眼泪汪汪地看着他,“我一直有一件事,没敢开口说。” “你说吧。” “陛下,”安竹犹豫许久,才小心翼翼地问道,“我知道,您大概不是当初那位了。您是妖怪吗?还是神仙鬼魂?我,我就是想问问,因为听说,像您这样的,迟早有一天都会回去……当然,您如果不想说,我这就闭嘴全忘了!” 他说着说着,又忍不住垂泪:“我不想您走,您要是真走了,也把我一块儿带走吧!您去哪儿我就去哪儿,一直侍奉您,哪怕死也甘愿。” 郦黎看着他哭得伤心的模样,愣住了。 第058章 第 58 章 足足过了几十秒, 郦黎凝滞的大脑才反应过来。 他脑海里蹦出来一个念头: 既然连安竹都能猜到,那原主的那位便宜哥哥,会不会在看到自己的第一眼, 就立马认出自己不是他弟弟了? ……恐怕很有可能。 郦黎定了定神, 决定还是先把注意力放回眼下。 对于安竹的话, 郦黎既不承认, 也不否认, 只是把他扶起来说:“把眼泪擦擦吧, 朕好着呢, 别担心这些有的没的了。” 安竹也知道自己不适合再问,他壮着胆子,深深看了郦黎一眼,哽咽着说了一句“多谢陛下赐字”,朝郦黎叩了个头,然后就抹着眼泪,起身默默走到一边候着了。 郦黎坐在座位上, 心绪却久久未能平静。 他自问自己从未表现得过于明显, 就算严弥在时被囚于深宫,为了打发时间弄出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解闷, 也都找好了说辞, 不是翻话本古籍看来的, 就是儿时见过的。 安竹又是个熨帖人, 从来不多问什么。 只要是郦黎交代的事,他都会分毫不差地执行。 现在想来,自己竟忘了问他, 原主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诸乘,”郦黎看着安竹通红的眼睛, 笑了一下,“怎么还在哭呢?把眼泪擦擦,坐下,陪朕说会儿话吧。” 安竹飞快地用袖子抹了把眼泪,但却摇摇头,说自己站着就行了。 “朕不喜欢仰头跟人讲话,坐吧。” 安竹这才期期艾艾地坐下,但只占了半边屁股,腰板挺得笔直,跟头一天上课的小学生似的。 郦黎看得好笑,但也没戳穿他,只是耐心询问道:“在你看来,朕在生病前,是个什么样性子的人?” 对于被安竹发现,郦黎倒不觉得有什么,反正安竹肯定是向着他这边的。 只是他还没想好,究竟要不要见那个乌斯一面。 从季默的叙述来看,乌斯与原主应该是有兄弟情谊的,不然也不会在信中说要杀了那些大臣为他报仇解恨。 再过几月就是秋收了,大景百废待兴,郦黎实在不想节外生枝,再让黄龙教在国中闹起来,今年冬天又不知道有多少百姓冻死饿死。 所以,能不打仗是最好的。 可是郦黎不能保证乌斯也这么想。 锦衣卫的势力目前仅限于京畿一带,霍琮的大本营在徐州,虽然也有往各地派探子,但其中并不包括东莱。 “在我看来……”安竹看了一眼郦黎鼓励的眼神,大着胆子回答,“陛下从前,有些木讷。” “木讷?” 郦黎没想到会是这个形容,他往前凑了凑,感兴趣地问道:“怎么个木讷法?” “就,很少说话,平时也没有什么表情,”安竹回想起来,“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似的,哦对了,他还不吃肉!” 这是彻底把原主和自己当成两个人了吗? 郦黎无奈一笑,但忍不住心想,没想到原主居然还是个素食主义者,难怪自己刚穿来的时候面黄肌瘦的,连胸前的肋骨都能看得见。 “你可有问过原因?” “问过,太医来看时,也劝陛下要进些肉食,不然身体很可能撑不住。”安竹老实道,“御膳房做了些清淡的白灼肉,结果陛下刚吃了一口,就吐得稀里哗啦,连胆汁都差点吐出来。” 郦黎微微蹙眉,他刚穿来时,饿得心都发慌,什么肉啊菜的吃的可香了,完全没出现过这种状况。 所以,这是原主的心理问题? 郦黎开始好奇,当初原主和乌斯,究竟为何会从匈奴王子沦落为大景阶下囚,如果不是被严弥的人发现,估计他们就悄无声息地死在狱中了吧。 “……哥们,你觉得我该不该见他一面?”他在信中询问霍琮,“元善给我出的这个主意,我觉得不错,只要他愿意配合禁止大//麻,招安也不是不可以。” “但乌斯一直认为我是被朝臣操控的傀儡,我担心他一气之下反了,听说今年各地作物长势都还不错,徐州的流民也开始南迁了,如果要打仗,朝廷必定要从各地加征税收粮草,估计又要逼得一大波百姓揭竿而起。” 第137章 郦黎写到这里时,揉了揉酸痛的手腕,这才继续奋笔疾书: “你上次的提议,我觉得可以开始实行了。徐州周边几个郡县,不是喜欢把流民往你那边赶吗?这帮人都是欺软怕硬的货,是可忍孰不可忍,你随便找个茬把他们吞并了吧,当然,别做太过分,记得事后给我上个表,御史这边如果有意见,我会帮你压下去的。” “你也可以同时派人去和乌斯接触一下,我记得,你帐下的那位解军师与他相熟?正好从中牵线搭桥。借口也很好找,就说共谋大事,乌斯是个有野心的人,应该不会不同意的。” 他站在亭中,洋洋洒洒写了几页纸。 直到黄昏将至,天空中飘着条条绛色霞彩,落日从胭脂色的薄云后透出万丈金光,郦黎才将将写到了自己。 “昨夜喝了点酒,做梦梦见你在林中与我手谈,穿着一袭白衣。从前我一直认为,你穿深色好看,但醒来后忽然觉得,白色也很衬你。” “我已叫人做了件夏制白袍,用的是宫中御制的冰丝料子,想必你收到信的时候已经看到了,你试试,看看合不合身。酷暑燥热,易生心火。附上凉茶方子一剂,良药苦口,记得每日服用。” 这张写满了,郦黎又拿来了一张,可却迟迟不知该如何落笔。 他很想念霍琮。 分别那天晚上,他们躺在床上,两人都一夜未眠。 天明时分,郦黎靠在霍琮怀里,紧紧搂着男人的腰,想开口挽留,想让他在京中多呆一段时间,却只是贴在霍琮耳畔,轻轻说了一句“你该走了”。 郦黎现在很后悔。 哪怕说一句“路上小心”呢?也比这个好。 霍琮应该不会以为自己是在赶他走吧,他有些纠结地想,虽然心里很清楚答案,但总是免不了介怀。 最后,郦黎慎重地写下了一行字: “言语苍白,万望珍重。——lily” 安竹看着厚厚的一沓信,有些为难:“陛下,这么多的话,恐怕信鸽送不了啊。” “那就按照以往的送法吧。” 郦黎这段时间和霍琮通信很频繁,但因为鸽子承载能力有限,内容倒像更是他们从前的聊天——什么晚上吃了什么,手下的将领又出了什么纰漏,本地又搞了什么活动,等等等等。 这样正儿八经写长信,还是霍琮走后第一次。 “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天色渐暗,郦黎长叹一声,双手负在身后,满心惆怅地回去了,“手机真是个好东西啊,哪怕让我开漫游呢……” 安竹听得半懂不懂:手机是什么?漫游又是什么? 但就算他没读过多少书,也能听出来,这首诗写的真好。 就是陛下念这诗的语气,他默默地想,总感觉,有一股淡淡的闺怨气息…… * 霍琮在席间看完最后一个字,不动声色地放下信。 下面的一众谋士将领都看着他。 原本热闹的宴会渐渐安静下来,大家举着酒杯,虽然还在和身边人窃窃私语,但注意力已经全部集中在了上首。 他们都知道,陛下又给他们家主公送东西来了。 有人与有荣焉,有人面露喜色,也有人眉头紧锁、忧心忡忡。 解望扫了一圈,把这些表情尽收眼底,清清嗓子,主动问道:“主公,陛下送了您什么东西?” 霍琮拆开油布包裹,从里面取出一条在烛光下如波光般雪白无暇的宽袖长袍,展开瞬间,犹如瀑布倾泻而下,竟无半点皱褶,引得席间一片赞叹。 “古书记载的天衣也不过如此了!” “巧夺天工,真真是巧夺天工!陛下对我们主公,当真爱重至极!” “主公,快快换上,让我们看看您的风采!” 霍琮仔细摸着袖口上的纹绣,瞥了一眼那个起哄的将领,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席。 那人瞬间闭上嘴巴,讪笑起来:“我也就是好奇……” 他还以为霍琮是被他气跑了,在原地坐立不安了一会儿,正要去找霍琮请罪,被解望一抬手压下:“坐着吧,主公是去里间换衣服了,他欢喜得很呢。” 那名将领:? 这是从哪儿看出来的? 正当他疑惑时,霍琮果然又回来了。 走时雷厉风行,回来时徐步缓行。 解望低头,用酒盏遮挡住自己上扬的唇角,好不容易把那股忍俊不禁的笑意压下去,这才抬起头,和众人一起望向当事人。 霍琮白袍如雪,宽袖及地,衣带当风,类似荡领的设计露出修长脖颈和一段分明锁骨,乍一看,不像是个坐镇中军的将帅,像是隐居在名山大川间、闲云野鹤潇洒随心的仙长。 被所有人直勾勾地盯着的霍琮脸色未变,长袖一甩,重新坐回了主座山,还给自己倒了杯酒,致意道: “诸位,请。” 大家这才回过神来,纷纷举杯朝主公庆贺。 待宴会散去,解望行动不便,留在最后,霍琮亲自把他推出去,听到解望问道:“主公,望很好奇,这件衣服的袖口上,绣着的是什么图案?” 霍琮脚步微顿,“你离我最近,何必明知故问?” “望只是随口一问,主公不必多想。” 霍琮不愿多谈此事,转而问道:“乌斯那边,我打算另派人去,他应当不知道你还活着。若你不想与他接触,我可以不提你的事。” 第138章 “不必了,我亲自修书一封。” 解望脸上温和浅淡的笑意消失了,他的双手放在膝上,静静地望着远处月下波光粼粼的水面,沉默许久后,嗓音微哑地开口:“我与他之间,还有一笔孽债需要清算。” 霍琮“嗯”了一声,“有什么需要,就跟我说。” “暂时没有。” 两人安静走了一段,轮子碾过州牧府内的青石砖路,寂静夜晚,只能听到滚滚车轮声。 过了一会儿,解望又忍不住问道:“主公,那袖口的蒹葭纹样,陛下对您,难不成,真是我想的那个意思?主公您去京城一趟,就已经和陛下好上了?” “嗯。” “……主公,您能多回答两个字吗?这好歹也是件惊骇世俗的大事,您表现得这么平静,望实在不太适应。” “那你适应一下。” “…………” 轮椅停在府门前,解望无奈转身,看到霍琮上扬的眉梢,叹道:“看来主公今天心情的确很好,那望就不打搅了,天色已晚,主公也早些歇息。” “行,来人,送游云回府吧。” 霍琮随口一吩咐,身后立刻有一侍女上前,风姿万千地冲他福了福身。 她一开口,声音犹如黄鹂啼鸣般清脆动听:“霍大人,妾身是新来的侍女,您唤我丽鹂便是。” 可惜媚眼抛给了瞎子看,霍琮仿佛全然未察觉到一般,倒是在听到她的名字时,眼神微动,朝她望了一眼。 解望勾了勾唇,调侃地看了他们一眼,也没说话。 侍女更加激动了,压低声音道:“霍大人,我……” 霍琮打断她:“你去送人,看我做什么?” 侍女瞪大眼睛,懊恼地咬了一下下唇,上前接过扶手,慢慢推着解望离开,背影落寞孤单,颇有一步三回头的留恋之态。 但霍琮的注意力压根儿没放在她身上。 “咳咳……” 院中夜深人静,月辉洒落在青衣文士单薄的肩头,他以手支颐,被风稍微一吹,就控制不住地咳嗽起来。 时值夏日,天气炎热,他的腿上却依旧盖着一条薄毯,就连那侍女的额头都渗出了一层薄汗,他却恍然未觉。 解望疲乏地捏了捏眉心,文秀清俊的面容在月光下呈现出雪一样的苍白,后背却始终是挺直的,宛如一段笔直伸向苍穹的雪杉。 走到一半,解望忽然想起了什么,举起手,示意侍女停下。 他扭头对霍琮说:“下次陛下若再有传召,麻烦主公走之前,先与望打声招呼,不要只留下一张纸条就不见人影。望身体羸弱,实在经不起这样的惊吓。” “知道了,”霍琮点头,也想起一件事,“他特意给你开了方子,记得每日按时喝药。” 解望两只手放在轮子上方,面色僵硬,似乎随时想逃:“主公口中的这个‘他’,该不会是陛下吧?” “对,”霍琮摸了摸袖口,心情颇为不错,“他听说你讳疾忌医,不肯吃药,让我转告你,如果他开的药你不喝,这叫抗旨。” 解望:“…………” 他就不该多嘴的。 送走了极不情愿喝药的军师,霍琮回了府中书房,命人点上几根蜡烛,又搬来一面铜镜,把自己关在里面,睡了一晚上书房。 原打算回来禀报顺便再努力一把的侍女,则在书房外面晃悠了半刻钟后,被巡逻的人送到了府上管家面前,当晚就被赶出了府。 因为霍琮不近女色,就连豪族送上门的侍女也打发走了,徐州民间渐渐开始流传一个小道消息—— “霍琮被朕忌惮,所以远离女色不愿成家?” 郦黎听到这个传言后,第一反应就是想笑:“那朕也没封皇后呢,这么多年没纳妃填充后宫,他们又是怎么说的?” 安竹笑道:“他们自然不敢议论陛下您。” “怎么可能不敢,”郦黎心道老百姓关起门来,估计都不知道把他祖宗八代骂了几百遍了,“不过朕亲政以来,也没亏待过什么功臣,勉强还算得上赏罚得当吧。” 安竹立刻道:“那是自然。” 正说着,外面就有小黄门来禀报:“陛下,李仙人求见!” 李仙人?谁? 郦黎第一反应:不会又是黄龙教哪位大仙吧? “是那日在城中祈雨的李臻道长,”小黄门说,“他听说了升仙大会要在京中召开的事情,想见陛下一面,询问相关事宜。” 郦黎:“…………”差点忘了这位仙人。 他还记得自己给对方画的大饼,说要让李臻当国师,然而至今还没兑现呢。 郦黎尴尬地咳嗽一声,换了个坐姿,心虚地大手一挥: “原来是李道长,快快有请!” 第059章 第 59 章 再次见到李臻时, 郦黎被他的模样吓了一跳。 李臻毕竟是干招摇晃骗这一行的,该具备的先天条件肯定都具备,从前不说样貌堂堂, 起码也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气质。 可他面前这位正方体…… 郦黎:您哪位? “这, 李道长最近, 伙食不错啊?” 他上下打量着面前这个起码圆润了一圈、走路一颤一颤的胖子, 这才一月不见, 居然连双下巴都叠出几层了, “听说李道长是为了升仙大会的事而来, 不知具体有何要事?” 第139章 “陛下!”李臻跪倒在地,气喘吁吁地嚷嚷道,“贫道夜观天象,发现荧惑闪烁,乌云遮月,不祥啊,此乃大不祥之兆啊!” 郦黎笑容不变, 伸手要去扶他。 ……差点没扶动。 他面不改色地收回手:“朕知道了, 道长先坐下慢慢说话。来人啊,给李道长赐座!” “多谢陛下。” 李臻松了一口气, 他坐下来时, 郦黎发誓自己听到了椅子腿儿呻.吟的声音。 然而李臻依旧面不改色, 拱手向他汇报:“陛下, 国将有难,京城东北方向龙气泄露,必须要开坛做法, 祭祀三日,国祚方能绵延不绝。” 郦黎心道我听你胡扯, 说来说去,不就是为了国师之位吗。 也亏得李臻能忍到现在,还找了这么个看似天衣无缝的理由。 京城东北方,那就是东莱所在的位置,换做一般迷信的君主,估计就真的相信了李臻这套说辞。 “朕听闻,黄龙教教主天元仙人法力高强,追随者无数,”郦黎故意摆出一副为难的神色,余光注意着李臻脸上的表情变化,“本来前些日子,朕就想在早朝上册立李道长为国师的,可朝臣们提起黄龙教,朕又担心因此而冒犯了另一位仙人……” “他算个狗屁仙人!” 李臻眼睛一瞪,等想起来面前的是皇帝,赶紧又告罪道:“陛下,贫道一时口误,但这位在民间传教的天元大仙,定是个骗子无疑!” 身为学院派,李臻很是瞧不上天元大仙这样的人物——大家都是出来混口饭吃的,你专骗老百姓的血汗钱,还有良心吗? 哪里像他,只会瞄准那些家财万贯的王侯公卿,也算是劫富济贫了。 “此话从何说起?” “陛下,黄龙教贫道过去也有所耳闻,”李臻义正言辞地说,“这帮人没有半点真才实学,只会用各种把戏障眼法忽悠百姓,如若陛下准许,贫道愿意开坛,当众与那天元大仙斗法!” “好!” 郦黎一拍大腿,激动地握住了李臻的双手:“李道长果然忧国忧民,心怀苍生,这才是真正的在世仙人该具备的胸怀!” “哪里哪里,”李臻谦虚道,“陛下过奖了,人世皆苦,贫道身为出世之人,只是想替大景尽一份绵薄之力罢了。真正为国事日夜操劳的,还是陛下您呀。” “哎呀,李道长太谦虚了。” 两人互相吹捧了一番,李臻看气氛烘托的差不多了,便委婉提议:“陛下,比试总得有彩头,您看……?” 郦黎心道果然,表面上依旧笑意盈盈,故意装傻:“李道长的意思是,让朕准备些金银财宝?可李道长不是瞧不上这些吗,要不还是算了吧。” 李臻差点咬碎一口银牙。 谁说他瞧不上的? “陛下说得对,”他强笑道,“贫道的确视金钱于粪土,但那个什么天元大仙,可就不一定这么想了。” 郦黎看李臻的表情差点绷不住,也不逗他了,直接道:“放心,彩头什么的,朕都会提前准备好,但是这一次比试,你绝对不能败给他。” “——因为朕明日早朝上就会宣布,胜者将成为我大景国师,将来可以奉朝廷之命,四方传教。” 至于传的什么教…… 郦黎觉得,可以暂且命名为“反诈反迷信教”。 他盯着呼吸逐渐粗.重起来的李臻,大景未来的反诈宣传标杆,眼神殷殷期盼,郑重其事道: “朕把重任交托给你,祈雨在先,比试在后,从此往后,全天下再无人能质疑你的实力!你,李臻,就是大景名副其实的国师!” 李臻激动得满脸通红。 他囫囵咽下郦黎塞给他的大饼,像一团滚滚肉球,咚的一声跪在地上,颤声冲郦黎道谢: “贫道李臻,愿舍生取义,为陛下为马前卒,车前士,身赴红尘,救天下万民于水火之中!” “去吧。” 郦黎点点头,把人打发走了。 临走前,还叮嘱了一番:“记得控制体重。” 好歹也是个以后要经常在百姓面前露脸的,形象工程得做好。 李臻自然是满口答应。 “刚才那番话,倒有点像英侠说出来的,”郦黎望着李臻圆滚滚的背影,忽然对安竹说道,“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儿了,有没有平安抵达。” 安竹:“要不要问问沈大人?他应该知道此事。” “不一定。”郦黎有些惆怅,“你也知道的,英侠他是个倔脾气,说不需要任何人插手,自己就算死在半路上,也是咎由自取。” “这一路上,他怕是不太好过……” “——滚。” 黄沙漫天的驿站旁,季默提着剑,冷冷地盯着面前两个负伤的死士,干燥的唇微微嚅动:“告诉你们家主子,想要我的命,我随时欢迎,但麻烦下次换两个能打的好手来。” 那两名死士捂着身上伤口,死死瞪着他。实力的差距太清晰了,他们知道,即使自己拼上性命,也无法敌过季默。 此人的武艺已臻化境,剑术更是独步天下! 他们彼此对视一眼,最终达成一致—— “撤!” 待人影彻底消失在黄沙之中,一直在原地站得笔直的季默身形微不可查地摇晃了一下,转身回到驿站内。 第140章 在上楼梯时,他闷哼一声,唇边溢出一道鲜血。 季默依靠着墙边,紧闭双眼,拄着剑缓缓滑坐下来,等待着身体恢复些许体力。 这里是靠近大景边境的一处私人客栈,他没有选择在官驿落脚,因为知道这样必死无疑,只带了一些必要的行囊,一把剑,一匹马,便独身上了路。 马在出发三日后就被人毒死了,行囊里的金银细软也在逃亡时多数丢失,幸好他把最重要的物品都贴身携带,暂时无恙。 这一路上,他经历了此生最为凶险的追杀。 那些世家豪族像是疯了一样,派出各种各样的死士要他的命,下.毒、刺杀、买凶……如果季默不是曾有过数年被官府通缉追捕的经验,恐怕也是坚持不下来的。 还有多亏主公在临行前,送了他一件与陛下身上类似的金丝软甲。 今天要不是这件软甲替他挡了一剑,季默想,大概自己也只能葬身于这茫茫黄沙之中了。 这帮人如此疯狂,显然,是因为陛下对他的处理不足以平息他们的怒火。 但季默倒觉得,这样挺好。 让这些人把仇恨都对准他,陛下和沈江他们,在朝中办事的阻力也会更小一些。 季默坐在原地缓了一会儿,从怀中掏出一个布袋。 是郦黎在狱中送他的那份临别礼物。 说来也是奇事,这几天,连他自个儿都喝不到几口干净水,根本顾不上这颗松果能不能活。但就在这样干燥得人脸都起皮皲裂的环境中,深埋在土里的松果,竟然还有了些许发芽的征兆。 季默静静地看着那枚松果,忽然抬头,直勾勾地盯着不远处。 “出来。” 阴影中,一个人影慢慢走了出来。 看打扮,是店里的小二。 “客官,没事吧?”他关切问道,“我听外面传来动静,这边马匪多,经常有杀人越货的事,你可需要伤药?” 季默淡淡道:“我没钱。” “我们掌柜说了,伤药不要钱……” “能在这种穷山恶水开客栈,能是什么圣人?还免费提供伤药,”季默嗤笑一声,屈起一条腿靠在墙边,“我好像跟沈江说过吧,叫他别派人跟着,怎么,我这个指挥使刚卸任,他就把我的话当耳旁风了?” “……沈指挥使也只是担心您的安危。” 季默皱了皱眉,刚想说些什么,忽然盯着那小二的脸,若有所思道:“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 那人微微低头,谦逊道:“小的在镇抚司训练过一段时日,能被大人记住,是在下的荣幸。” “不对,不是在镇抚司,”季默喃喃道,“我第一次见你,是在……你是主公派来的?” 那小二面色一僵,片刻后,整个人放松下来,挠了挠后脑勺:“大人您这记性也太好了,我当初就是给您端过一次水,您这就记住我的脸了?” 季默不为所动:“主公派你来找我做什么?你现在怎么成锦衣卫了?” 说着,他眼神一凛:“等一下,主公他居然往陛下的锦衣卫里安插眼线?陛下知道此事吗?” “大概是知道的,”那人老实道,“我来之前,陛下还把我召进宫里,悄悄问我主公手底下的人,是不是长得都像您和解军师那样好看呢。” 季默:“…………” 他觉得这个话题不太对劲,有种很不想深思下去的冲动。 于是果断换回了最初的问题:“主公派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这是主公交给你的任务,具体内容我不知道,主公也不许我看。” 那人递过来一个竹筒,季默看了他一眼,低头打开,发现里面装着一封蜡封的密信——这是保密级别最高的规格。 “这些是伤药,还有盘缠,”那人又递过来一个包裹,见季默想拒绝,赶忙补充道,“这次是陛下的意思!他这几天一直都在担心你。” 季默想要推开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他让我跟你说,好好保重自己,”那人清清嗓子,惟妙惟肖地模仿着郦黎讲话的口吻,“英侠,你是朕放置在角落里的闲棋,朕等着你异军突起,反败为胜的那一天。” 季默安静片刻,接过了包裹,开始为自己上药。 “大人,这就对了嘛……” “出去。”季默冷淡抬眼,“英侠也是你叫的?” 那人:“…………” * “为感君王辗转思,遂教方士殷勤觅……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空寂华殿内,《长恨歌》幽幽的吟唱声,伴随着不紧不慢的节拍,久久回荡在悬梁之上。 “教主,马车已经备好了。” 一位护法上前,恭敬禀报。 然而并没有得到任何答复,帷幕后的人仍在自顾自地哼着歌,护法保持着躬身行礼的姿势,一动不动,直到后来双臂都在微微发颤。 “行啦,你下去吧。”王六瞥了他一眼,不耐烦地撇嘴,“真无聊,跟个木头桩子似的,我要是不回来,师父还不知道得被你们气成什么样呢。对吧师父?” 歌声终于停止了。 一只手撩起帷幕,青年戴着犹如傩戏的鬼神面具,赤着脚踩在羊毛地毯上。 他前襟大敞,长发披散在身后,露出大片古铜色的胸膛,和挂在脖颈上用数十颗兽牙、白骨和玉器制成的繁杂珠串。 第141章 全场无人敢抬头。 王六躬身行礼,笑道:“师父,您老人家也该活动活动了,这么多年,大家都盼着您见他们一面呢——哎,您慢点儿啊,等等我!” 乌斯直接无视他,与王六擦肩而过,径直上了马车。 身为教主大徒弟,王六也厚着脸皮跟他挤上了同一辆马车,只不过是作为车夫的身份。 车队浩浩荡荡驶向城外。 大街上,天还没亮就早早等候在道路两侧的百姓们,一看到那面在半空中高高飘扬的黄龙幡旗,瞬间沸腾起来,欢呼声响彻云霄: “教主万年!!!” “黄龙显贵,圣教独尊!” 还有一名怀中抱着婴儿、衣衫褴褛的母亲冲破人群和教徒的阻拦,拼死跪在马车即将前行的道路上,抬头一脸绝望地望着马车的方向:“教主,求您救救我的孩子吧!他快不行了,只要您能救他,我愿意把一切都给您……” 王六赶紧勒紧缰绳,回头问道:“师父,怎么办?” 两侧的教众已经涌上前来,要把那女人强硬拽走,还有百姓在怒骂她,朝她丢菜叶和鸡蛋:“你怎么敢拦仙人的车驾!” “把她拖下去!” “好了。” 乌斯坐在车里,淡淡开口。 他眼神漠然地盯着那凄惨狼狈的女人,开口的话语却悦耳低沉,犹如甘霖般沁入人心:“本座来人世间,为的就是拯救苍生,你拦截车驾有罪,念在情有可原,左右护法,把她的孩子抱过来,再把这个女人带下去,鞭笞一百,祛除罪孽。” “是。” 那女人这回不挣扎了,还万分感激地跪在地上叩谢他:“多谢仙人!多谢仙人!” 车队行驶至城门处时,有护法来传禀:“教主,官府的人来了,想要见您一面,求取仙药。” “不见。” “可是……” “你有意见?” 正在低头查看婴儿情况的乌斯抬头望向车厢外,护法立刻垂下头,口称不敢,诺诺退下。 “师父,这孩子什么问题啊?” 王六好奇问道。 “那妇人没奶水,家里估计连米汤都供应不上,饿出来的,喂几顿就好了。”乌斯漫不经心地说。 王六“哦”了一声:“那挺好办的,您要救他吗?” 乌斯:“给我一枚铜钱。” “啊?哦。” 王六从怀里摸索一阵,掏出了一枚铜钱递过去。 乌斯接过来,放在掌心里掂量了一下,视线落在那虚弱睁眼的婴儿上,指尖轻柔地拂过他的额头。 “被这么多中原人包围,我今天心情很差劲,”他低笑一声,“本该把你丢到马蹄下,让你被践踏成肉泥而死的。” “但感谢你的母亲吧,为你争取来了一次机会。但凡她刚才表现出半点怨恨,我会当着她的面摔死你,并且告诉所有人,你是灾殃附身的祸星。” 乌斯一边说,还一边温柔地帮婴儿掖了掖包被,防止他着凉。 “来吧,正面为生,反面为死。” 一枚铜钱被抛上天空,叮的一声落在车厢地板上。 ——是正面。 “真可惜。” 乌斯遗憾地摸了摸婴儿的脑袋,或者说,是头盖骨:“还想把你做成碗送给他呢,多漂亮的形状,正适合盛羊奶喝,他肯定会喜欢的。” 他的视线越过婴儿,投向马车外一望无际的荒野,仿佛看到了记忆中那道依偎在他怀中、惊恐瑟缩的小小身影。 乌斯想,不知现在看到他,那孩子还会不会像从前那样哭泣呢?那孩子与他虽然是一母同胞的兄弟,长相却并不相似。 他的眼睛生得很漂亮。 睫羽细密,眼尾微翘,尤其是含着泪的时候,总带着几分楚楚可怜、梨花带雨的意味。 “我已经迫不及待想要见你了,弟弟。”乌斯轻轻吻了吻脖颈上挂着的项链,唇边挂着浅笑,眼神温柔缱绻,仿佛在对着这世上最心爱的人娓娓诉说,“你也在那里等着我来,对不对?” 第060章 第 60 章 “陛下, 怎么最近又给自己扎起针来了?” 安竹捧着一叠果盘放在桌上,见怪不怪地看到他家陛下又捻着金针,对着铜镜把自己的脑袋扎成了刺猬。 “我也不知道怎么了, 最近半夜睡觉的时候, 总觉得后背一阵阵发凉……跟被什么盯上了似的。” 郦黎扎下最后一根金针, 见还有许多没用上, 有些意犹未尽地问安竹:“要不朕也给你扎一下试试?一点儿都不疼, 很舒服的。” 安竹眼神有点儿发直, 赶紧婉拒了:“这个, 陛下,还是算了吧。” 郦黎啧了一声,一脸可惜地收回了目光。 他回到书桌前,桌案上摊着后宫三位嫔妃这周交上来的作业,这段时间郦黎没空去看她们,但作业倒是一次不拉地布置下去了。 毫无疑问,章琴的进度依旧是三人中最领先的。 郦黎怀疑, 再给她一段时间, 估计连初中的内容都能全部学完。 正好今日有空,不如就去看看吧。 郦黎带着安竹溜达到后宫, 没走多远, 远远就听到一阵喧闹声。 又走近了些, 发现是章琴和几位侍女正扶着一位脸色酡红的少女坐在院中石凳上, 一会儿扇风一会儿喂水,急得满头大汗。 第142章 “这是怎么了?” 郦黎快步走到她们面前。 章琴猛地回头,看到他来了, 眼中顿时亮起希望的光芒:“陛下!徐妹妹她方才不知怎么了,突然身上起了许多红疹, 还说喘不上气来,我刚叫人去请太医……” “我看看。” 郦黎一撩袍子,半跪在地上。 正趴在石桌旁艰难呼吸、浑身发抖的徐少使睁大双眼,强撑着要给他起身跪下:“陛下,不可……” “有什么可不可的,坐好。” 郦黎的语气不容置疑,徐少使下意识不动了,咬紧下唇,乖乖听着他的指示: “张嘴。” “张大点,让我看看舌头。” 徐少使眼中噙着泪水,被郦黎掰着嘴巴仔细观察,也不知是难受还是羞惭,胸膛剧烈起伏,突然“哇”地一声吐在了他的手上。 “陛下!” 见郦黎被自己吐了一手污物,徐少使差点当场晕过去。 “拿个帕子来,没事,不必在意。” 郦黎丝毫没嫌弃,只是用帕子擦了擦手,还很淡定地宽慰她。 比起他在肛肠科见多识广的同事来说,这算什么。 “把手给我。” 他给徐少使把了一会儿脉,却渐渐眉头紧锁。 章琴在一旁看得心急如焚,忍不住小声问道:“陛下,徐妹妹这是怎么了?” 郦黎言简意赅:“过敏导致的急性荨麻疹。” 章琴不明白什么叫荨麻疹,但她知道自己惹了祸,愧疚道:“那、那能治好吗?也怪我,今天偏要拉着她来看什么凤仙花,还说要给她染个指甲,结果……就成这样了。” 郦黎没回答她,视线地上扫过被碾踩出鲜红汁液的花瓣,神色十分凝重。 过敏这种事情,随处可见,但一不小心也会要人性命。 这姑娘的心跳急促,汗出如浆,皮肤表面已经泛起了大面积的红色风团,还伴随着呼吸困难浑身发冷的症状,心跳频率很不稳定,症状已经算是相当严重了。 以古代的医疗条件,郦黎还真没有十足的把握治好。 正好此时太医过来了,一看病人的模样,就哎呦叫了一声,笑道:“长使放心,少使这是中了风寒毒,老朽开一副药,喝下去就好了。” 章琴顿时惊喜道:“真的吗?我宫中也有些珍贵药材,太医您说要什么,我这就派人去取!” “荆介防风,哦对了,还有苦参,生甘草……” “苦参?” 郦黎打断他:“急性荨麻疹是风热病,你该给她开的是祛风清热的药物,换做丹参还差不多。” 老太医显然是行医多年,哪怕郦黎是皇帝,他也不怎么买账。 闻言他表情立刻有些不好看了,硬邦邦地回道:“陛下,老朽在医术一道钻研数十年,是风寒是风热病,如此基础的表征,还能看不出来吗?” 郦黎懒得在这时候跟他争辩,直接扭头吩咐安竹:“去太医院煎药,方子就按我说的来。” 他报了一连串药材名和剂量,太医起初还一脸愤愤然,觉得郦黎是在胡来,但越听越讶异,直到郦黎吐出最后三个字“徐长卿”时,他终于按捺不住了,好奇问道:“陛下,徐长卿是何物?” “……就是蛇痢草。” 郦黎这才想起来,大景没有李世民赐名徐长卿的传说。 “蛇痢草?” 老太医仔细琢磨了一遍这个药方,越琢磨越觉得妙不可言,“妙,妙啊!陛下,可否告知老朽,这是哪位医术大家开出的方子?” 隔壁中医馆那个老溜达来我办公室偷笔的家伙,郦黎心想。 多亏了这位有事没事就来骚扰他,还特别喜欢讲一些自己看过的病人,他平时又有看中医书打发时间的习惯,穿越到古代,不至于两眼一抹黑。 就是可惜他堂堂一个神经外科主任医师,一身技艺无用武之处,现在只能天天在池子边空军钓鱼,给鱼做做剖腹产。 服下药后,徐少使的脸色果然好看了许多,呼吸也顺畅了不少,只是身上的红色风团还没褪去,但已经能正常思考和说话了。 郦黎眉头终于松解:“幸好管用。” 如果这副药不起作用的话,他也真的没办法了。在这个时代,他上哪儿去找氯雷他定和炉甘石洗剂啊。 徐长使挣扎着朝郦黎欠了欠身,感激道:“多谢陛下救命之恩……” “不用,”郦黎道,“你不知道自己对凤仙花过敏吗?” 徐少使苦笑着摇了摇头:“臣妾从前从没见过这种花儿,也不晓得自己碰不得它。” 她心有余悸地看了地上的凤仙花一样,“不过,今后就会多加注意了。” 章琴抿唇站在一旁,视线落在郦黎手上残存的秽物上,因为时间紧急,直到这会儿,郦黎才有空叫安竹打盆清水来洗手。 按理说,触碰他人这种污秽,就连宫中最低级的太监也会露出嫌弃之情。但章琴放在站在边上看得一清二楚,陛下的眼中只有忧虑和深思,完全没有因为这个意外而表现出半点烦躁、不耐和愤怒。 ……一点儿也不像一个身居万人之上的皇帝。 “陛下,”章琴忽然出声,“臣妾有一件事,想跟您说。” 郦黎转过头:“什么?” 章琴坚持道:“臣妾只告诉您一人。” 第143章 郦黎也没想太多,很爽快地答应了,又叮嘱了跟她一些之后的治疗注意事项,随着章琴去了宫里一处僻静地方。 “陛下,”章琴定了定神,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臣妾听闻,您要以国师之位为彩头,让李道长与黄龙教的教主进行比试?且那位教主已经应战了?” “是。” 这件事经过锦衣卫的推波助澜,早在几日内就传遍了天下。 虽然章琴深居后宫,但郦黎并不奇怪她会知道,后宫的嫔妃总会有她们自己的消息来源。 然而下一秒,章琴突然跪在他身前: “臣妾恳请陛下,不要让那黄龙教的教主当上国师!他若真成为了国师,大景就要祸到临头了!” 郦黎:“为什么这么说?” 他想伸手把她扶起来,但章琴倔强地不愿起身,只是抬头望着他:“陛下,哪怕您认为臣妾涉嫌后宫干政,要因此治臣妾的罪,臣妾也要说,那个黄龙教的教主,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郦黎听她说得言之凿凿,跟亲眼见过似的,也不禁好奇起来。 “坐下慢慢讲,”他给章琴拿了张凳子来,自己也坐在了旁边的椅子上,“你见过那个教主吗?” 章琴摇头:“臣妾没见过他本人。但臣妾的堂哥开了间镖局,在各地走南闯北,数年前臣妾还没进宫时,曾给我们这些小辈讲了个亲身经历的故事……” 那一年,大景遇上了百年不遇的水灾。 万顷良田化为乌有,无数百姓流离失所,朝中又忙着争权夺利,根本顾不上、也不想管这些流民。 “那一年饥荒,民间饿殍遍地,到处都是卖儿鬻女的,”章琴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郦黎的脸色,这才继续低声说道,“甚至到了后来,还有人在城外开起了菜人铺。” 章琴本以为陛下会问她,什么叫菜人。 但陛下什么都没说。 只是沉默。 “有些活不下去的父母,就去那里卖他们的儿女,但这种很少,大多都是从人贩子那里买,或者自卖的。他们管这些人叫……‘两脚羊’。” 章琴咬咬牙,闭上眼睛,一口气把话全都说了出来: “我的堂哥,押送货物时,恰好在东莱附近的一处县城落脚,看到路边有一个黄龙教的护法,在和人贩子讨价还价,要买他手里的人。但人贩子嫌他给的太便宜了,说‘人到你们手里,那还不如卖去当两脚羊呢,就给这点价钱,打发叫花子吗?’” “这两人没谈妥价格,正准备散伙,突然人贩子队伍里站起来一个少年,对那名护法说‘我不要钱,把我买走吧’。” “陛下,”她深吸一口气,目光炯炯地盯着郦黎,“我堂哥跟我说,黄龙教挑选的孩子,大多是贫苦人家出身,或是孤儿,数量也不多,那少年看长相还是个匈奴人,所以大多数信教的百姓并不相信这个传言。可这是我堂哥亲眼看到的!他们真的在用童男童女炼丹!” “等一下。” 郦黎听到某处,立刻出言插话道:“你说那个主动要和黄龙教护法走的,是个匈奴少年?他长什么样子?”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我堂哥或许知道,但他没告诉我们。”章琴犹疑着问道,“陛下,有什么不对吗?” 郦黎眉头紧蹙。 章琴这个描述,很难不让他联想起那位欣然应下邀约、不日便会来到京城的现任黄龙教教主,曾经的匈奴六王子,乌斯。 说实话,郦黎都没想到,乌斯居然真的这么爽快就答应了与李臻比试。 他直觉,对方一定有阴谋。 所以这段时间,他联系霍琮,让对方务必要紧盯着大景境内、尤其是京城周边的几位藩王,一旦他们有异动,立马飞鸽传书自己。 霍琮不知道最近在忙什么,他在信里洋洋洒洒叮嘱了好多,这人居然就只给自己回了一个“ok”! 还是卡通手势版!旁边还有一个简笔画的微笑! 郦黎盯着这副大概是世上第一份表情包,沉默许久,反手画了个狗头回去。 这下终于满意了。 “朕知道了,”他回过神来,对章琴说道,“你提供的消息很有用,你堂哥现在在京城吗?朕想跟他聊聊。” “在的在的,他现在就在京城!”章琴立刻点头,双手在胸前攥紧,露出欣喜之色,“要是能帮上陛下的忙,那就最好了。” “说不定真的能帮上大忙呢。” 郦黎笑着跟她聊了几句,但章琴心里还挂念着徐长使的情况,郦黎看出来了她的神思不属,也就点到为止,让她先出去看望病人了。 他自己则照旧去了御花园,开始钓鱼。 前些日子郦黎刚让人去宫外寻了些鱼苗丢进池子里,品种他不挑,只一个要求:最好又呆又傻。 然而半个时辰过去,鱼竿依然一动不动。 倒是郦黎被这天气热出了一身汗来,干脆换上了件夏季清凉的纱衣,材质和从前放在博物馆里的素纱禅衣差不多,穿在身上轻若无物,隐隐看见衣料下方白皙瘦挑的腰身。 “夏天日头晒,鱼儿都不出来了,”安竹陪他在池子边站了一会儿,宽慰道,“陛下不如去亭子里歇息片刻吧,等傍晚再来,说不定就能钓到了。” 话音落下,一条成人手掌长的鱼儿就浮上了水面,灵活地一摆尾,钻出了荷叶丛。 第144章 还绕到鱼钩旁边,嚣张地吐了串泡泡。 安竹:“…………” 郦黎:“…………” “不行,傍晚还要处理公务,”郦黎额头青筋蹦起,聚精会神地盯着水面,“我还就不信了——” 又过了一会儿,他撑不住了,刚想说换个趁手的鱼竿来,就听小黄门来禀报: “陛下,邵钱求见。” 郦黎心道今儿是什么日子,宫里这么热闹,嘴上还是道:“让他进来吧。” 正好他借坡下驴,迫不及待地把杆子塞给了安竹,长吁一口气,捧着杯凉茶,一屁股坐到了亭子里的石凳上。 “陛下,”邵钱面无表情地朝他行礼,“城中近日因升仙大会在即,各大商铺已经提前开始筹备活动,民间还有大量赌坊开盘下注。臣打算趁此机会,在城中举办为期半月的集市,希望能够暂时取消宵禁制度,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大景的宵禁制度不算严格,对于官员来说,基本形同虚设。 但普通百姓若是在酉时后无故上街,一旦被巡逻抓住,还是要交上一笔不少的罚金才能免于牢狱之灾。 “集市?” 郦黎摸了摸下巴:“好主意啊,朕早就想把宵禁取消了,就不用暂时了。” 而且乌斯来一趟,不管他有什么目的,都至少能带动起码成千上万的教众来京城。 这些人过来,总得住店吃饭吧?总得消费吧? “你可以发挥想象力,”郦黎鼓励邵钱,“我听霍琮说,你很会省钱,也很会赚钱,如今国库紧张,不如你也帮朕想想,该如何赚黄龙教这帮人的钱?” 邵钱蹙眉思索了片刻,说道:“不如这样,陛下,我们可以在城中找两棵临近的树木代表李道长和黄龙教教主,只需每人交一文钱,就可以在树上绑一条布带,表示支持此人。黄龙教教徒众多,积少成多,应该也能赚上一笔。” 郦黎不自觉地坐直了:“你是说,打榜催氪?” 人才啊!他怎么没想到呢? 邵钱不明所以,但他又想到了一个办法:“还有,我们可以提前做一批黄龙教的雕塑,放在客栈门口招揽客人,并提高这些客栈的收费。能跟着教主车队一起来京城的,想必都是黄龙教的高层和不差钱的富商,他们应该不会差这笔钱。” 郦黎:“……主题旅店?” 这个不难理解,邵钱点点头:“就是这个意思。” “最后是比试过程中,还可以请一些本地的商户上台,”邵钱侃侃而谈,“两位仙人,天下人都好奇谁更胜一筹,本次比试又关乎国师之位,他们的一举一动都会被世人关注。那位教主我不知道,但如果能让李道长配合一下宣传,商会定能凭借此次比试获利不少。” 他说完,像是怕郦黎觉得自己太过重视商人,又赶紧补充了一句:“臣的意见仅供参考,若陛下觉得不妥,那就算了。” 郦黎喃喃道:“明星效应,招商引资?” 他看着邵钱的眼神,立马变得不一样了。 ——这可是个大宝贝啊! 怪不得霍琮要把他派过来,这种商业型人才,就该在国家首都发光发热! 郦黎越想越激动,猛地起身,一把抓住了邵钱的肩膀: “好好好!有你在,朕的国库终于有救了!” 第061章 第 61 章 身为一个皇帝, 郦黎真的很穷。 围猎、巡游、选秀、建宫殿,这些正常皇帝该有的娱乐活动…… 他一个也操办不起。 当然,郦黎肯定也不会在天下人都填不饱肚子的时候, 去干这种劳民伤财的事情。 但自从前些日子他在早朝上委婉表示, 自己想修缮一下从徐州到京城的官道后, 高尚几乎每天都会捧着户部的账本来找他哭穷。 日日如此, 跟打卡上班一样, 生怕他要户部出一分钱。 所以现在郦黎看着邵钱, 眼神热切地就像在看一只行走的金元宝:“这件事朕就全权交托给你了, 朕相信,邵爱卿你定不会让朕失望的!” “那不敢保证,”邵钱非常实诚地回答,“臣也是第一次操办这种活动,陛下对臣的期望还是不要太高比较好。”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袖中掏出了一个巨长的瘦窄算盘——郦黎都不知道他是怎么把这玩意儿放进去的,然后当场就噼里啪啦地拨弄起了算盘珠子, 给郦黎盘算了起这次活动的花销: “建比试擂台和座位, 共计三百两银子;集市召开期间,城市巡逻稽查, 共计两千五百两银子;商会筹资……这个可以内部解决, 就不算在内了;还有吧啦吧啦, 吧啦吧啦……” 郦黎头晕眼花地听着邵钱算完账, 清脆的算珠声敲得他心惊肉跳,像是眼睁睁看着白花花的银子接二连三地从口袋里飞走了。 幸好,最后邵钱也说了:“如果臣计算得不错, 这些钱应该都能回本,甚至还能小赚一笔。最重要的是, 能让京城百姓生活比从前富足许多。若是今年秋收不出意外,京畿大多数百姓,应该都能过上一个衣丰食饱的新年。” 郦黎松了一口气:“那就好。你就直接说吧,一共要多少钱?” “不多,七千八百两银子。” “七千……”郦黎头大了,“你要不去问问高尚?看看户部还有多少钱。” “问过了,”邵钱平静道,“高大人说,除非陛下下旨,让他吊死在户部大梁上,否则没门。” 第145章 郦黎:“…………” “臣先可以找民间商户筹集款项,”邵钱话锋一转,意味深长地说道,“但最多也只能筹措到两三千两,陛下,若是国库吃紧,臣还有一计。” 郦黎下意识问道:“什么?” 邵钱拱手道:“陛下不如写封信去徐州,向主公求援,以解燃眉之急。” “可霍琮说,徐州也没钱。” “臣从小道消息得知,解游云投奔主公时,曾携解家巨资作为投名状,”邵钱嘴角勾起一抹志在必得的笑容,“主公在成立黎山军后,吞并了黎山周边的大小山寨十余座,缴获金银财宝无数。” “徐州没钱,不代表主公没钱。邵钱在主公帐下时便负责内政一事,知晓主公不是贪恋钱财的人,但这笔钱自打入库后,主公便再没动用过。陛下您当初送来的那些皇室宝物,主公也仅仅折现了其中一部分,用作军资粮草。” “……所以你想告诉我,霍琮其实很有钱?” 郦黎觉得很不可思议。 印象里,自己穷的叮当响,霍琮穷的响叮当。 他这边好歹还有全国的税收财政,霍琮就更惨了,全靠自力更生辛苦种田,才能勉强养活手底下那么多兵士。 但是好像……霍琮确实没跟他哭过穷? 至始至终,都是自己单方面认为霍琮没钱,还绞尽脑汁给对方送金银财宝,生怕对方被手下人哗变了。 一想到自己干这么多事都是一厢情愿,郦黎顿时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 他勉强笑道:“朕觉得,不太可能吧,徐州也就这两年商业发展得还行,去年还遭了大疫,霍琮他怎么可能很有钱?” 邵钱一脸“你太小瞧主公”的表情看着他:“主公可不是很有钱。” “我就说嘛……” “是富可敌国。” 郦黎:? 见郦黎神色变幻莫测,突然察觉到自己好像坑了主公一把的邵钱赶紧咳嗽一声,委婉提醒道:“陛下,以您与主公的情谊,难道不明白,主公的这笔钱是为谁准备的吗?” 郦黎回过神来,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直说吧,这笔钱你是不是老早就盯上了?霍琮一直不肯掏钱给你,所以你就来找我了?” 邵钱正色道:“食君之禄,担君之忧,不敢辞尔。” 郦黎也收敛起笑容,认真盯着他问道:“真能要来吗?” “能,”邵钱承诺道,“钱回去就给主公修书一封,可能会在信中稍微夸大一些实际情况,所以需要陛下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若是日后主公拿着信找来,陛下可要替钱说几句话,不能过河拆桥。” 郦黎一口答应下来:“可以!”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狼狈为奸,一拍即合。 第二天,信鸽就跋涉千里,落在了霍琮的案头。 霍琮瞥了一眼,见是邵钱写的,便没有拆开,只先专注于处理手头的公务,准备等办完正事后再看。 正巧此时副官推着解望进来,解望非常自然地从怀中掏出鸟食,逗弄起鸽子,连先要和霍琮见礼都忘了。 副官倒是还记得,他唤了一声“主公”,盯着那鸽子问道:“陛下又送信来了?” “不是,是邵钱。” “邵钱?”副官诧异道,“这只铁公鸡,啊不是,这家伙不是去京城当什么通商大使了吗?” 霍琮抬头,对上两双好奇的眼睛。 他顿了顿,重新低下头去,在一份请求对失贞女子处以重刑的公文上,冷淡批注:“少盯着裤.裆.里那点事,你是县令,不是老鸨。” 然后头也不抬道:“你们要是好奇,可以自己拆开来看。” 邵钱并不是去京城当眼线的,所以他传回来的消息,基本不可能是机密情报。 更何况,如果连他的军师和副官都不能相信,霍琮这个主公也别当了,当主母都不够格。 于是副官便拿走了那封信,和解望一起在旁边拆开看了起来: “主公安康:钱来京已有月余,承蒙陛下力荐,承担本次升仙大会相关事宜……国库空虚,陛下夙夜忧寐,钱只恨不能为君分忧……” 霍琮批公文的动作一顿。 那边两人恍然未觉,副官还在低声念道:“近来朝中有人提议,陛下若能娶一位高门女子为后,与豪族联姻,以嫁妆填充国库……钱以为,若是霍氏能与陛下亲上加亲,再好不过,因此特意修书一封,前来询问主公家中……是、是否有适龄女子……” 霍琮搁下了笔,目光如电,直直地看过来。 副官念到最后,都忍不住冷汗涔涔。 ——这邵钱,胆子也太大了点吧? 他们这些跟着主公的,谁不知道主公家中父母双亡,亲朋离散,就连送往京城养病的老母,实际上也没有血缘关系? 邵钱明明知道,还故意写这种信来,简直是…… “主公,”副官沉着脸说道,“这铁公鸡平日就嘴贱,不讨人喜欢的很,如今更是变本加厉!需不需要我找人套他麻袋,为您老狠狠揍一顿出气?” 霍琮没有回答他,伸出手道:“把信给我。” 邵钱的信写的并不长,霍琮从头到尾反复看了几遍,视线落在“娶高门女子为后”几个字上,身形仿佛凝固在座位上似的,久久未动。 第146章 偏偏解望还火上浇油,一边逗弄着白鸽,一边与副官情真意切地探讨起来:“其实这个办法不错,如今陛下后位空悬,后宫也不过三位嫔妃,如果能靠联姻拉拢各地豪族,朝廷的政令推行起来就方便多了。” 副官还真以为军师在跟他讨论,还傻乎乎地点头。 “对,我觉得藩王之女也不错,可以亲上加亲。而且宗室嫁女儿,那嫁妆给的可多了!就是那个什么孔雀王不行,他是个老王八蛋,生出来的女儿肯定也是小王八蛋,陛下要是娶了这样的皇后,大景就完蛋了。” 解望微微笑着,瞥了自家不吭声的主公一眼,故意问道:“那你觉得,陛下应该娶什么样的人?” “当然是贤良淑德,貌美如花!”副官脱口而出,“不过皇后其实也不用长得太漂亮,最重要的是能够帮陛下打理后宫,为六宫之表率。” 解望笑容愈深:“望也是这么想的。主公认为呢?” 霍琮:“…………” 副官怕霍琮为难,赶紧用他并不机灵的脑瓜子灵机一动,给霍琮出了个馊主意:“主公,我有个办法!您家中若是没有适龄女子,那没事啊,随便找个信得过的下属家里找一个,或者直接去民间找位容貌品行皆好的少女,认她做义妹不就行了?” 他还满脸期待地看向以袖掩面、在轮椅上竭力忍笑的解望:“军师,你说我这办法好吧?……唉,军师你笑啥?” “行了,”霍琮终于看不下去了,“别逗他玩了。” 他对副官道:“你先下去吧,我和游云聊一会儿。” 副官:“……喔。” 他有些委屈地退下了。 唯一的大聪明走了,剩下霍琮和解望两个智商在线的,开始正儿八经讨论起问题。 霍琮:“邵钱这封信,你觉得他是为了什么写?” 解望:“为了要钱。” “如果陛下缺钱了,会自己给我写信,”霍琮敲了敲桌子,“不会假借他人之手。” “可能是在生主公您的气吧。”解望一语道破真相。 “生我的气?” 霍琮毫不犹豫地否决了他这个猜测:“不可能,他不会生我的气。” 解望饮茶的动作一顿。 他很想问主公,您究竟哪里来的自信? 陛下虽然性格温良,但显然也是有雷霆手段的,这样的人,生起气来才可怕。 霍琮显然想起了上次在诏狱前的事情,神色也带上了些许犹疑:“但是……我最近也没做什么让他生气的事,经常写信,给他寄徐州当季的新玩意儿,乌斯那边,也听他的话,一直在密切关注。所以他究竟是因为什么生气?” “或许是邵钱说了什么吧,”解望再一次精准命中靶心,他浅抿了一口热茶,淡淡道,“以他的性子,大概会选择性告知陛下一些咱们这边的情况。” “他一直对主公您在最艰难的那段时间,还要执意不动用那批钱财耿耿于怀,都快成他的心结了。这一点,您应该也知道。” 霍琮手捧茶杯,想起了第一次见到邵钱的那天。 那时他们刚清扫了周边的所有山头,缴获了一大批金银财宝,还收获了一个被山贼养在寨子里、差点吓破胆的账房先生。 这账房先生胆子虽然小,业务能力却十分过关,每一件宝贝、每一两银子的账目都记得一清二楚。 “这一箱是从张家村搜刮来的,已经被头领买酒花完了,这一箱是从刘家村搜刮来的,也花的差不多了……” 他颤颤巍巍地带着霍琮一行人指认,还陪着笑,说自己知道一个好去处,那边的宝贝更多,成色也更好。 原先占领这些山头的土匪们,在山里发现了一座前朝大墓,他们从里面挖出了无数金银陪葬品,都放在一个隐秘的地库里。 霍琮跟着他去看了。 确实是非常大的一个地库,里面满满当当装满了前朝的宝贝,金银堆成了小山,估计是个王侯墓。 那时霍琮还不是县尉,也没找到郦黎,就让身边亲信,也就是现在的副官把这些宝贝清点出来,把那些箱子填满,然后挨个送还回被土匪搜刮的村子里去。 然而,一共只送出去两箱。 邵钱是跟着副官一起回来的,还带着没送出去的第三箱财宝。 “我是个落第的秀才,既识字,也能算账,”他开门见山道,“我村里的人大多都病死了,没死的也逃走了,我父亲刚刚病逝,我要养活妻儿老小,那么多财宝守也守不住,相比之下,我更需要一份稳定的月俸。” “我觉得跟着你应该挺有前途的,你这儿还收人吗?” 霍琮不得不提醒他:“我是土匪。” 邵钱很坦然:“我知道。所以我是叫你主公,还是叫你大王或者头领?” 总之,虽然过程十分一言难尽,但邵钱确实就是这样拜入霍琮麾下的。 霍琮最后还是把那箱财宝给了邵钱,因为担心还有邵钱这样的遗民,也想着存一些钱以备不时之需,剩下的那些就一直没动。 后来和郦黎联系上后,霍琮又收到了来自他那边的支援,手头就更加宽裕了不少。 “统计一下,看看我们能动用的现金有多少,”霍琮吩咐道,“找人……不,我亲自带兵,押送到京城。” 解望微微坐直了:“主公,距离您上一次去京城,好像还没一个月吧?虽然这笔钱不是个小数目,但也没必要您亲自去。” 第147章 “有必要。” 霍琮斩钉截铁道。 解望拗不过他,只好叹着气答应下来。 “算算时间,乌斯这会儿应该也到京城外了。”临走前,霍琮问他,“你要去见他一面吗?” “主公为何明知故问?” 解望背对着他,沉默许久,轻声道:“您走了,徐州离不开我。望曾发过誓,下一次与他相见,只会是在战场之上,且只有一种结局。” “——他死,我活。” 第062章 第 62 章 “真热闹啊。” 乌斯掀起帘子, 怠倦地朝外面看了一眼。 听闻黄龙教教主亲至,京城早早就有教徒等在了城外,加上凑热闹的、进出城门的, 林林总总也有上千号人了。 放眼望去, 到处是熙熙攘攘的人头。 小摊贩瞅准了这个机会, 趁机兜售各种新鲜蔬菜瓜果, 不远处还有禁军巡逻和城门岗哨, 几方人井水不犯河水, 倒是一派乱中有序的景象。 “没想到这年头还能看到这么热闹的入城场面, 不愧是京城啊。不过之前城外的那些流民都去哪儿了?” 王六看得啧啧称奇,“还有,城门卫居然不驱赶这些人?” 舟车劳顿,人困马乏,他也看着眼馋,掏出几文钱买了几根水灵灵的黄瓜,还回头问道:“师父, 你吃吗?” “不吃。” “哦。”王六转回身, 自顾自地啃了起来。 咔嚓咔嚓的清脆声音,伴随着马车车轮的滚滚声一路向前, 乌斯冷淡地放下车帘, 将一切喧哗注视都隔绝在车厢外。 经过盘查, 马车顺利进城。 “还以为会被刁难一番, 没想到这么顺利,”王六喃喃道,又扬声问道, “师父,我们今晚住哪儿?” “随便。” 王六内心腹诽, 师父嘴上说着随便,实际上可挑剔了。 他安静了一会儿,忽然“咦”了一声,高兴道:“师父,看来咱们黄龙教在京城的信众也不少,你看前面,有家客栈门口放着咱们黄龙教的雕塑呢!要不咱们今晚就住那儿吧?” 乌斯掀开车帘,看到客栈上方挂着“客似云来”的牌匾,右下方还刻一只鸽子的图案,似乎是某个商会的图腾。 他微微蹙眉,但还是没说什么,默许了王六把马车停在那家客栈门外。 正在门口探头探脑的客栈老板一见他们来,顿时笑颜逐开地迎了上来:“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住店,挑间打扫好的上房。” 王六随手抛给他一枚碎银子,老板哎呦一声接下,笑容愈发灿烂了:“好嘞!客官远道而来,应该也是为了升仙大会吧?” “是啊,我看京城如今很热闹嘛。我上次来的时候,城门都还塌着,路也坑坑洼洼的,街上都没多少人。” 王六随口搭话道。 “那是,”客栈老板笑道,“自从陛下亲政以后,这城里啊,是一天一个样了!” “是吗?” 一直沉默着四下张望的另外一位客人,忽然抬起头,直直看向他。 客栈老板飞快地打量了一眼这位客人的打扮,戴着一顶白纱斗笠,乌黑长发披散,一身灰袍,身形瘦长,一双狭长上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过来时,那感觉,就跟被毒蛇盯上了似的。 他不禁打了个寒颤,赔笑道:“这位客官,你是不知道,如今那些官衙里的老爷们,忙得个个是脚不沾地,什么修路修城墙,那都是最最基础的,算不得什么政绩。对了,你们可知道,新任的户部尚书,高尚高大人?” 乌斯点点头。 “每隔几日,高大人都要带一帮人乌泱泱地去城外,说是扶农助贫,推广新式农具,朝廷还弄出了一大片‘试验田’,打算培育良种,这事儿陛下可重视了!我有个外甥在衙门里当小吏,上次来还跟我们说,高大人经常撸裤管子,亲自下田呢。” 乌斯嗤笑一声:“当官的做戏罢了,跟你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像咱们这些做小本生意的商家,经常遇到点风吹草动就容易关门大吉,但现在手头钱周转不过来的时候,也能去户部新开的银行申请补助和借贷了。” 客栈老板有点儿不高兴,但看在乌斯是客人的份上,依旧好声好气地跟他解释:“我本来打算去的,但我家那口子把我拦住了,说再观望观望,可我隔壁那家开布行的,前天刚去申请,今早就已经拿到钱了!利息才十五抽一……” “连隔壁花楼的老鸨都在跟我抱怨,说眼看着那群做酒楼生意的赚得盆满钵满,她这边又要担风险又挨骂名,再这样下去,她也要把花楼改酒楼了!” 客栈老板絮絮叨叨说着,还十分自豪地给他们指了指自家的牌匾:“还有这个,这是白鸽商会的标志!这次升仙大会期间,您来咱们家住店,还有特殊活动呢。” 王六一听兴奋了,连忙问道:“什么特殊活动?” 不等客栈老板回答,就听外面传来一阵吆喝声: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啊!黄龙教教主亲自开过光的法器,买一送一,童叟无欺!” 乌斯:“…………” 王六大惊:“真的吗?师父你什么时候开始赚外快了,居然不告诉我!” 乌斯阴沉着脸:“闭嘴。” 还记得他们在隐藏身份吗? 第148章 王六这才想起来,打了个哈哈把客栈老板糊弄过去了,又凑过去,把那人叫了过来。 “几位,要点什么?” 那人拎着篮子屁颠屁颠地过来了,和客栈老板交换了一个眼神,老板还特意解释道:“特殊活动就是但凡住我们家的客人,只要拿上这个标牌,买街上这些黄龙教相关的商品,统统打八折。” 王六又惊了:“真的吗?师父,好值啊!” 乌斯:“闭嘴!” 他觉得胸口仿佛憋了一口气,总觉得这钱不该他们赚,但又说不上什么道理来。 要是换做郦黎在这儿,肯定会同情地告诉他,这种行为叫做商业侵权,换做迪士尼,他能被法务部告破产。 但古代没有版权费,也没有什么专利版权保护法。 所以这笔钱,只能由他们来赚了。 “现在朝中,最有权利的是哪个?那个姓高的户部尚书?还是吏部尚书?” 乌斯不想看王六那副呆样,转而问那老板。 客栈老板呆了一下:“这个……在下就是个做买卖的,这种朝政大事,也都是一知半解。” “但硬要说的话,”他思索了片刻,“应该是工部尚书,陆舫陆大人吧。” “工部?” 乌斯对中原人的朝廷体制并不算了解,但也知道,工部这种负责干实事的,一向是又忙又缺油水,比起相当于朝廷钱袋子的户部和六部之首吏部,差了可不止一点半点。 “对,主要还是因为陆大人身份特殊,”客栈老板一说起这个,就又来劲了,他滔滔不绝道,“严弥摄政时,他虽官职微末,却是朝中最先站出来为陛下说话的;后来陛下亲政,也是陆大人从中出谋划策。” “在下听说,陆大人才高行洁,不慕名利,为陛下举荐高大人任户部尚书,自己却屡次推辞丞相之位,还说要辞官隐居归乡。在下还听说,最后陛下无奈之下退而求其次,让他任了工部尚书,为民做事,陆大人这才勉强接受。” 客栈老板一脸的崇敬,拍案叫绝:“若是平生能得见此等高风亮节之人物,在下死而无憾啊!” 正说着,隔壁花楼传来老鸨尖锐的叫嚷声:“快把人给我轰出去!有这霉星在,咱们还做不做生意了?” 另外一个男声竭力争辩道:“不是,舫只是想进去找几位知心姑娘小酌一杯,又不是不付钱,怎么就成霉星了?” “你还好意思说!每次你一来,锦衣卫就上门来查我们,上次说消防不过关,上上次是服务流程不规范,你自己说说,你跟霉星有什么两样?亏你还和朝中那位陆尚书同名,真真是人比人丢死人了!” “不是我……唉等等,别推,别推,舫自个儿走还不行吗?” 外面乱糟糟的声音逐渐远去,客栈老板翻了个白眼:“真是什么人都有,晦气,我要是这人,早就羞惭得改名换姓了!” 乌斯不置可否。 他算是看出来了,这个中原人对朝廷有着不切实际的幻想和信任。 也不知道官府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他一个升斗小民,这样为那些高高在上的老爷们讲话。 “那个李臻,”他不愿和对方多聊,最后问了一个问题,“现在住在何处?” “李道长?这个我就不太清楚了。” 客栈老板说:“但你们要是想见他一面,倒也不难。” “城东有棵大槐树,白鸽商会在那边建好了比试擂台,李道长每日寅时都会在那里打坐两个时辰,说直至月底为止,会一直在那里等待黄龙教教主应战。” * “说是今天到,这太阳都快下山了,怎么人还没来?” 郦黎在宫中急得团团转。 旁边的邵钱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李臻倒是十分积极:“陛下,不如让贫道卜上一卦,算算看霍大人何时抵达吧。” 郦黎:“不必了,我自己算。” 李臻大吃一惊:陛下何时学会了卜算之术?难不成自己国师还没当上,就要被抢了饭碗? 他紧张地看着郦黎随手折下一朵凤仙花,摘一片花瓣,念叨一句:“今天来,今天不来;今天来,今天不来……” 李臻:“…………” “……今天不来。” 郦黎看着最后一片花瓣,脸色肉眼可见地灰暗下来。 他赌气地把手里剩下的残枝揉成一团,扔到一边,一屁股坐在庭院的摇椅上,闭着眼睛晒夕阳。 过了一会儿,又睁开眼睛看着面前两人,没好气地问道:“你们两个,怎么还在这儿?邵钱你商会和银行那边的事都忙完了?黄龙教的车队都进城了,李臻你还不去加紧复习朕给你的那些资料?” 被无辜波及的二人同时低下了头。 邵钱压下了到嘴边的话,心想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事,等主公来了再禀报说不定还事半功倍。 他主动道:“既然如此,臣就不打扰陛下了。” 李臻也道:“贫道告退。” 人都走了,郦黎却没得到清净。 他一心惦念着霍琮那边,本来说是昨天到的,结果突然说有点事耽搁,可能要晚一些,他昨晚就睡了两个时辰,兴奋得今早起来还能生龙活虎地打了一套五禽戏。 可他在宫里等了一天,连今天也快过去了,人呢? 郦黎不禁怀疑起来:不会路上真出什么事了吧? 第149章 霍琮之前写信的时候好像提过一嘴,说徐州和兖州豫州的关系一直不太好,他上任之后,曾经试图改善,但反而更差了。 究其原因,都因为兖州牧是个世家出身的官n代,很瞧不上霍琮这样没有家世背景的。在霍琮担任徐州牧后,他还曾经在某场宴会上公开与宾客们说过“耻与布衣为伍”,就差没指着霍琮的鼻子骂他难登大雅之堂了。 然而从徐州到京城,兖州又是必经之路。 否则霍琮就要绕道豫州,路途远上上百里,多花费的金钱先不论,时间才是最紧要的。邵钱这次来,虽然没开口,但郦黎用脚趾头都能猜到,又是来要钱的。 他心想,那次救驾时,霍琮只带了百人骑兵轻装简行,大部队是从西向东进发的,不需要经过兖州。 但这次可不一样。 那些辎重财宝在乱世中只能用重兵运送,否则过路的山贼水匪可都是要钱不要命的主,更别提在这个时代,还有些特别恶心的官军,甚至会伪装成匪徒强抢财货,到时候这帮人死不认账,有理都没处说去。 当初郦黎把宫中的宝贝运过去的时候,都是分批一点点来的,哪像霍琮这样大张旗鼓? 郦黎越想越担心,连派人去刺探城中黄龙教情报也顾不上了。 在坐立不安了一刻钟后,他终于忍不住叫来沈江:“派锦衣卫去官道上看看,霍琮他们到哪里了……还有,记得伪装身份!” 第063章 第 63 章 郦黎原先已经做好了这边迎接霍琮, 那边就派人去把乌斯“请”进宫里好好聊聊的准备。 谁知道霍琮这边不见人影,那边黄龙教的车队进了城后,就直奔京城最大的堂庵落脚, 麾下护法对外只说教主舟车劳顿, 需要闭关几日静心, 具体闭关多久, 也没个准话。 郦黎不是没想过下旨宣召对方入宫。 但一来, 万一乌斯率教徒抵抗, 很可能会破坏了接下来的升仙大会, 邵钱的白鸽商会好不容易才把这次比试办得红红火火,可不能中途夭折了; 二来黄龙教经过百年岁月发展,在民间早已深入人心,连皇宫中都有不少宫女太监都是黄龙教的教徒,如果采用强硬手段,郦黎实在有点儿担心自己半夜会被宫女勒脖颈。 虽然在他看来很难理解,但邪.教的原理和传销一样, 即使在现代也难以根除, 因为他们针对的永远是最薄弱的人性。 这些教徒是真的相信,天元大仙能够“遁地飞仙、无所不能”, 在黄龙教的教义中, 只需要在朝着黄龙赐下的信物虔诚跪拜供奉, 就能得到天元大仙和黄龙神的庇佑, “脱离尘世苦海”,飞升仙界,享受无边桃源之乐。 至于信物从哪儿来…… 那自然是有讲究的, 其中还大有门道。 第一等由教主亲自开光;第二等经过护法赐福;第三等由堂庵的堂主们所赐,这些成本不过几文钱的木雕挂牌, 转手就能被炒到上百两银子的天价。 像是城外周伯之前从其他流民手里拿到的牌子,就是买不起这些信物的教徒或者二道贩子制作出来的。 虽然便宜,但也并非“正统”。 因此,很多百姓即使倾家荡产,也要去堂庵买一个有黄龙神法力灌注的“正统”信物供奉在家里,日日祭拜祷告。 他们坚信,只要有黄龙神力的庇佑,子孙后代定能一生顺遂,自己的人生也不用饱受苦难了。 可殊不知,往往这种行为,才是将他们彻底拖入深渊、妻离子散的开始。 “黄龙教那边先不管,反正只要人来了京城就跑不了,等到半月时间一过,李臻不战而胜,咱们钱也赚到了,岂不更好。” 郦黎一边穿上厚厚的连体衣,一边对安竹说道。 安竹看着他戴上第三层口罩,眉毛都快打结了:“陛下,您当真……当真要亲自进去吗?人家说千金之躯坐不垂堂,您这龙体,可是万金都比不上的贵重,为何非要去干这档子腌臜事?” “你不懂。” 郦黎戴上最后一层口罩,呼吸声沉闷,连原本清亮的音色都听不太真切了:“朕心里烦,处理公务也处理不好,闲着也是胡思乱想,不如给自己找点别的事做。” “沈指挥使已经带人去官道上探查了,应该只是天气不好耽搁了两日,”安竹还是觉得不妥,苦口婆心地劝道,“陛下,再在外面等一段时间吧,吃点瓜果,实在不行我再给您念两本话本也成啊。” “不需要!” 郦黎带上工具箱,昂首阔步地走进了前方密闭的小屋子。 他要为大景的医学事业做贡献去了! 才不要为了个没良心的牵肠挂肚! “……陛下,等等我!” 安竹踌躇片刻,一咬牙,也跟着换了一身防护服,结果刚打开房门,就被一股扑鼻的尸臭味熏得头晕眼花,差点一个踉跄栽倒。 “呕——” 这是什么可怕的味道? 居然比夜壶还臭! 安竹实在受不了了,躲到外面干呕了半天,才鼓足勇气回到门口,结果左脚刚迈进门,又被那股直冲天灵盖的味道熏得眼前一黑。 最后他服软了,站在门口喊道:“陛下,我给您把风,您要是有什么需要,第一时间跟我说就成!” 进去是不可能的,除非他想把昨天吃下的晚饭都全吐出来。 第150章 郦黎在里面闷闷地答应了一声。 至始至终,他连头都没抬过,如果不是手里拎着一条大腿骨,那这场面或许还有几分赏心悦目的情调在。 安竹对郦黎现在是十二万分的敬佩——陛下居然能像仵作一样,面不改色地处理尸首! 只是他不太能理解,陛下为何要这么做。 难不成,这是什么借尸还魂的鬼魂妖怪必须要做的仪式? 安竹一下子紧张起来,四处观望着,生怕被人看到。谁知没过一会儿,就有几个年轻人拎着同款工具箱过来了,后面还跟着一群怒气冲冲的老太医,嚷嚷着要找陛下要个说法。 安竹连忙上前一步拦住他们:“你们是干什么的?陛下此时正有要事,不得入内!” “就是陛下吩咐我们过来的。”为首的那年轻人说道。 安竹将信将疑地看着他,不等开口,就听到后面传来郦黎的声音:“对,让他们穿好防护服进来吧,正好我教教他们解剖。” 古代虽然没有福尔马林和低温速冻的大体老师,但新鲜去世的尸体,那可真是要多少有多少。 郦黎还特意叮嘱锦衣卫,叫他们多给这些人家一些钱财,就是知道古代人注重入土为安,死者为大。他这种做法,虽然有仵作验尸在先,却还是让这个时代的很多人都无法接受。 如果不是实在揭不开锅,没有人会愿意把亲人的遗体拿出来卖钱。 但人伦要顾及,医学也要发展,没有自愿捐赠的遗体,郦黎只能尽可能地多给大体老师的亲人家属一些补偿。 他叫来的这些年轻人,都还不是太医,只是太医的学徒。 因为郦黎很担心那些老太医上了年纪,观念落后,也受不了这种刺激。 谁知道这边刚说完,门口就传来了一群老太医中气十足的嚷嚷声: “陛下,凭什么不让老臣进去?” “我们虽然年纪大了,但经验丰富,哪怕只在边上旁观,给陛下您打打下手也成啊!” “对啊,我那徒儿懂个屁?他连断肠草和金银花都分不清!这种好事就该老夫上!” 安竹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些须发花白、平日修心养身的老太医群情激奋,激动得个个脸红脖子粗,还对自己徒弟们嫉妒到眼睛都发红。 不是,处理尸体这种腌臜事儿,居然还能算得上是好事吗? 甚至还需要人人争抢? 安竹觉得,自己有点儿搞不懂这个世界了。 郦黎只用一句话就让所有人闭嘴了:“防护服就剩两套了,你们选两个代表出来吧,一老一少。” 太医们瞬间安静下来。 这边一个鹤发长须的太医抚须说自己师承某某杏林国手,那边立马有太医打断他说你师父曾经是我祖师的手下败将,这边又冒出来一个声称自己为大景三代帝王配药治病的老资历……听得一旁的徒弟们瑟瑟发抖,倒是非常迅速地选出了一位年轻人作为代表。 最后在众人羡慕嫉妒的注视下,一位最为德高望重、医术精湛的老太医昂首挺胸地朝着四周人拱手,带着那位年轻人换上自制的防护服,进了屋子,给郦黎打下手去了。 “等下,”之前那位给徐少使看病的老太医忽然出声,“这不是还有一套吗?” 众人随着他的视线,齐齐扭头,盯上了安竹身上的那件衣服,那眼神,就跟一群三天没吃饭的饿狼看见肉了似的。 安竹:“…………” 他瑟瑟发抖地把衣服脱了下来。 他欲哭无泪地想,沈指挥使,您到底啥时候回来啊!就算您人不到,至少也带个话回来吧? 您再不把霍大人带来,陛下在宫里,都快等得走火入魔啦! 郦黎倒完全不觉得自己走火入魔了。 虽然条件简陋了点,但今天这番教学,倒是让他重温了一遍在医学院给学生上课的乐趣。 作为一名经验丰富的外科大夫,每次在停尸间看到学生们惨白的小脸,总能让他回忆起青春的欢乐时光。 他先前想的一点儿没错,这种地方确实不适合老人家呆,那位老太医才进来不到一刻钟,就觉得喘不上气来,强撑着又看了一会儿,还在嘴里含了片参片吊气,倔强着不肯走。 最后是被郦黎轰出去的,才出大门,就吐了个稀里哗啦。 “唉。” 郦黎只是抬头看了一眼,就摇摇头,继续干自己手上的事了。 这帮宫里的太医,养尊处优,一辈子都没见过太多疑难杂症,真要说见识过的血腥,估计连民间的产婆都比不上。 更别提和张仲景、华佗这样青史留名的名医比了。 人家可都是实打实在民间历练出来的。 “陛下,您为何懂的这么多?”一起进来的那位年轻人佩服地听着他讲解,“什么神经、基底核、结缔组织……都是在下闻所未闻的知识!难不成,您是在梦中得到了仙人传授吗?” 郦黎现在一听到“仙人”两个字就头大。 隔着几层口罩,他瞥了那年轻学徒一眼,冷淡道:“不要胡言乱语,行医又不是跳大神,指望着求神拜佛,不如先把手练练稳。” “这些知识也不是凭空得来的,是一代一代医学前辈总结得来的,我只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就跟治理国家一样,如果没有先祖开国,后面哪里来的大景十几代皇帝?” 第151章 年轻学徒闻言敬佩不已。 然而他实在撑不住了,在这个屋子里不仅气味难以散发,还要戴上厚厚的口罩,大夏天暑热蒸腾,这个味道简直一言难尽。 他定了定神,退到门口喘了好几口气,这才缓过来。 “陛下,”他的眼睛都被熏得发酸发胀,声音嘶哑道,“您不觉得这个味道难闻吗?要不咱们先出去缓一缓,喝口水吧,咳咳……” 年轻的学徒还以为郦黎没有嗅觉。 “你去过灾区吗?” “……什么?” “灾区,”郦黎头也不抬道,“成百上千具尸体,埋在废墟里,挖出来的时候已经面目全非了,满天都是苍蝇,洗澡也洗不掉那种味道,唯一的办法就是用粪便糊在鼻子下面,用粪臭味盖掉尸臭味。” 年轻学徒哑然无话。 “老夫去过,”一位老太医淡淡道,“二十年前,黄河水患,万顷良田一夜之间变成泽国,水面上到处是漂浮的浮肿尸体,男尸俯卧,女尸仰面,大水退去后,淤泥之下到处是溺死的孩童婴儿。那场面,老夫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所以只要学医,都免不了经历这些,只是或多或少的问题。你要是撑不住了就出去换人,我把剩下的解剖了。” 郦黎头也不抬地说。 他对这位大体老师的死因有些好奇。 能被锦衣卫送来,肯定没有传染病,可这位身上也没有致命外伤,难不成,真像他想的那样…… 随着尸体胃部的打开,他的心情渐渐沉重起来。 年轻的学徒咬着牙,重新回到郦黎身边,探头看了一眼便惊呼道:“这是什么?” 郦黎沉默着,从这位大体老师的胃部里取出了一团黑色的粘稠物体。 他粗略观察了一下,发现里面是草根、观音土、布条,还有一些不知是什么东西烧成的灰烬,胃酸只来得及消化了一半——或许是因为在吃下这些不久后,他就死了。 “陛下……” 郦黎沉默许久,把这些东西放进容器里,又转交给门外的安竹:“叫刑部去查查,这种灰到底是什么东西。” 安竹屏息接过,又听郦黎说:“记得挑个好点的墓地,把尸体缝合好,叫他入土为安吧。” “是。” 郦黎出门换下了防护服,扯去已经被汗水浸湿的几层口罩,站在铜盆边上,反复洗手。 安竹其他人都打发走了,端来了不知道第几盆水,满脸心疼地看着他,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郦黎终于停下了洗手的动作。 他深吸一口气,咬了咬唇,眼神微微放空,不知在想些什么,最后干脆把自己的脸浸在了清水里。 沁凉的水让他紧绷的脊背渐渐放松下来,郦黎在水下憋了足足一分钟,才猛地抬起头,用力抹了一把脸。 上辈子,即使在解剖那些年轻的、只有十几二十多岁的大体老师时,他心中也只会有惋惜。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难以言表的愧疚感,几乎让他没办法面对那位大体老师。 郦黎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医生。 即使这辈子成了皇帝,那也不是自己选择的。 这个担子,他可以丢给霍琮,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到时候什么黎民苍生,天下太平,还有乱七八糟的这个教那个教,都和自己没关系了。 可在这一刻……从没有这么一刻,他如此清晰地认知到,一国之君这四个字,究竟有着怎样的分量。 他的一句话,就关乎到上万万百姓的衣食所系。 郦黎望着天空,忽然自嘲一样地说道:“朕亲政之后,想过要努力改变,所以叫人开设了育婴堂,开设了粥铺,还让工部实施以工代赈,看着下面人递交上来的成果,还沾沾自喜过,觉得自己做的不错。” “可大半年过去了,天子脚下,还是有人因为吃不饱饭而饿死……这具尸体腹内的东西,就像是一个巴掌打在了朕的脸上。” “安竹,你说,朕是不是个很无能的皇帝?” 安竹瞪大了眼睛,毫不犹豫地跪下,颤声道:“陛下怎能如此贬低自己?如今您的贤德名声已经传遍了全京城,不久后全天下都会知道,您是千古难得的明君!您已经尽心竭力做到最好了!” “可对于一个皇帝来说,”郦黎自言自语道,“是不是只要不亡国,就算好了呢?” “这……” 安竹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但他只是用一种痛惜的目光盯着郦黎,抿了抿唇,哑声道:“那在陛下看来,明君该是何等标准?” 郦黎没说话,只是笑了笑,神情略显落寞。 一定要有君主吗? 他很想问这句话。 但郦黎也明白,自己的想法,安竹是不会明白的。 在这个世上,有且仅有一个人…… “陛下,沈指挥使传回消息了。” 郦黎霍然转身:“什么?快说!” “霍州牧在前往京城的路途中,顺带攻打下了兖州,因此耽搁了几日,”来传禀的小黄门说道,“昨日霍州牧已经安顿好了兖州军民,收拾行囊继续上路了,想必不久之后就能抵达——” “lily.” 熟悉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郦黎睁大双眼,呆呆地看向站在墙角绿树浓荫下、白袍佩剑的霍琮,恍惚间,像是看到了魂牵梦绕的梦中人出现在了眼前。 第152章 他一瞬间眼睛酸涩难挡——这人,怎么总是搞这一套…… 霍琮英挺的眉宇间带着淡淡的疲色,但在视线和郦黎对上的那一刻,仍舒展了眉眼,薄唇微微勾起,漆黑的眼眸静静地注视着他,目光温和熨烫,仿佛已经看穿了郦黎的内心,无声地抚慰着他的难过。 金色阳光穿透叶隙,落在霍琮的身上。 光斑随着风林摇晃,刺目的光线模糊了霍琮周身的轮廓,也模糊了郦黎的双眼。 夏日的蝉鸣一阵盖过一阵,他控制不住地迈开腿,朝着霍琮向前一步,又向前一步。 最终变成了用尽全力的奔跑,飞扑向了霍琮的怀抱。 见状,霍琮的眼眸中染上了些许真切的笑意。 ——他张开双臂,结结实实地将郦黎接了个满怀。 第064章 第 64 章 霍琮搂着郦黎的腰身, 不动声色地掂量了一下。 感受着怀中紧贴的温度和掌心柔韧的手感,他微微勾唇,问道:“一个月不见了, 怎么一副不开心的样子?谁惹你生气了?” 郦黎摇摇头, 又点点头, 咬牙道:“你!” “我?” 霍琮眸中闪过一丝笑意, 揉了揉他的头发。 这孩子一边说自己生气, 一边使劲儿往自己怀里拱, 半点没有撒手的意思, 还真是……一点儿也不遮掩啊。 霍琮就喜欢郦黎这一点。 坦荡,热情,有话说话,偶尔闹别扭使小性子的时候也很可爱。 “你身上是什么味道?” 霍琮抱了一郦黎会儿,低头在他身上嗅了嗅,忍不住问道。 郦黎顿时炸毛:“你还好意思嫌弃我?我都没嫌弃你呢,快去洗澡, 一身汗味!” 他挣脱霍琮的怀抱, 使劲儿把人往寝殿的方向推,趁着霍琮背对着他, 还做贼心虚地飞快在肩膀附近闻了闻——真有味道吗?明明他都换了一身衣服, 净手时还洒了不少香露…… 霍琮本想说自己过来前特意洗了澡, 但想了想, 还是没出声。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宫里是有一口温泉的。 虽然大夏天泡温泉有点儿热,不过…… “你笑什么?” 郦黎有些惊悚地发现霍琮又笑了, 他们见面才不过几分钟,霍琮笑了起码有一二三四……足足有五次! 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在想你是不是一直等到现在。” “才没有!” 郦黎推了他一会儿就手酸了, 霍琮这次来虽然没穿铠甲,但身上的肌肉硬邦邦的,也硌人得很。 他改在前面带路,高贵冷艳地丢给霍琮一个后脑勺,冷哼道:“我这几天每天睡得香吃得好,你以为呢?” 霍琮:“我遇到沈江了。” 郦黎:“…………” 霍琮:“他说你想我想到茶饭不思,夜不能寐。” “沈江!” 郦黎扭头要找人算账,但沈江早有先见之明地溜了,只留下一个倒霉锦衣卫下属硬着头皮解释:“陛下,沈指挥使下马时不小心扭伤了脚,现在正在包扎,说……等下再来见驾……” “朕给他准备轮椅,让他现在就滚过来!” “让沈江好好养伤吧。”霍琮直接做主给沈江放了病假,揽着郦黎的肩膀把他带走了。 那名锦衣卫松了口气,悄悄给躲在一旁的沈指挥使打了“安全”的手势,一身飞鱼服的沈江立马健步如飞地从树丛里钻了出来,溜得比兔子还快,哪里有半分腿脚不好的样子。 郦黎用余光都看见了,但没吱声。 “我的锦衣卫都快成你的人了,”他嘟嘟囔囔道,“霍将军果然一手遮天。” “一起泡吧。” 一手遮天的霍将军还想更加得寸进尺,以下犯上。 郦黎知道他那点小心思,但是没戳破。从前他也不是没和霍琮一起泡过澡,还互相搓过身子呢,只不过那时候他还当霍琮是好哥们,跟现在还是有点微妙……好吧是很大区别的。 他默不作声地脱了衣服,等下了池子,见霍琮居然还背对着自己在脱衣服,顿时起了坏心思。 “嘶!” 郦黎故意痛呼一声,装作在池子里踩到了什么东西,果不其然,霍琮立刻转头看向他:“怎么了?” 见郦黎蜷缩着身子,他顾不上太多,随手把刚解下的腰带扔到岸边的石头上,疾步走过来查看情况,却被郦黎瞅准机会,抓住脚踝,用力一把拉下了水。 “哈哈哈哈上当了吧!” 郦黎还落井下石,趁机朝对方泼了两捧热水,把霍琮淋成了落汤鸡。 脸上的灿烂笑容还没褪去,郦黎却突然想起那年冬天,两人在街上打闹的回忆。他心中泛起淡淡的酸涩,但看着眼前人,唇边的弧度渐渐变得平和许多。 霍琮抹了两把脸,淅淅沥沥的水珠顺着发梢滴落。 失去了腰带的束缚,被温泉水浸湿的白袍紧贴在他的胸膛上,露出大片被晒成小麦色的肌肤,尤其是在霍琮撑着岸边发力起身时,腹部的肌肉线条若隐若现,看得郦黎又眼馋,又忍不住心脏咚咚跳。 都这样了,霍琮肯定也知道郦黎是故意的了,但他顾不上太多,第一时间低头看了眼身上的衣服,神情略显郁闷。 “咋啦,不高兴了?” 这回轮到郦黎凑过来问他了。 第153章 “没有。” “明明就有。”郦黎下意识到,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身上,顿时恍然大悟,“这是我送你的那件衣服?” “……你才发现?” 霍琮周身的气压更低了。 发现了,还发现你好像特意摆了个很酷帅的pose在等我看过来。 郦黎很好心地没戳破,还宽慰道:“没事,这衣服是可以水洗的,要是泡皱了,我再送你一件。” 霍琮没吭声。 他把衣服快速脱掉,都没舍得拧,只是展开甩了甩,工工整整地叠在岸边的石头上。 “你穿这件衣服真的很帅,”郦黎还在后面嘚吧嘚吧地找补,殊不知自己即将大祸临头,“跟我梦里一模一样!特有仙气儿。” “梦里?” 霍琮转过身来,微微上扬的疑问语气让郦黎心里咯噔一下,瞬间警铃大作,一蹬岸边就准备划水跑路。 却被霍琮一把抓住了脚踝,慢斯条理地拖了回去。 “跑什么?” 郦黎干笑起来,心道我再不跑怕,被您老酱酱酿酿啊。 霍琮刚才的眼神太可怕了,郦黎甚至有种,自己下一秒就会被他按在池边艹得哭天喊地叫爸爸的错觉。 “还、还没问你呢,”他有些别扭地在霍琮怀里动弹了一下,但霍琮抱得太紧了,他没挣开,只好就着这个姿势小心翼翼地岔开话题,“我听他们说,你打下了兖州?怎么回事?” 无论军事、民生,兖州都是大景最重要的地区之一,因为兖州和徐州相邻,郦黎记得,自己还特意翻过卷宗。 但在发现兖州常驻军人数起码有大几万后,他就暂时打消了让霍琮往这方面发展的念头。 谁知道霍琮只是替他护送个宝贝,居然顺便收了这么大一块地盘? 霍琮“嗯”了一声,说:“是意外。” 他一边说,一边掬起一捧水泼在郦黎肩头。郦黎僵硬了一瞬,见霍琮只是帮自己搓澡顺便揉肩捶背,也慢慢放松下来,趴在岸边,随他去了。 正好解剖了一下午,身体的确有些酸痛。 霍琮不紧不慢地替他放松着肩颈,视线划过白皙脖颈,落在郦黎背对着他的光裸肩头。 郦黎闭着眼睛,乖巧地趴在自己的手臂上,静静地听他讲话。 他的呼吸很轻,如果不是时不时还在颤动的睫羽,霍琮几乎要以为他已经睡着了。 介于青年和少年的身体修长美好,紧致纤薄的肌肉包裹着纤瘦的骨骼,手感细腻光滑,凝脂如玉,像是上了釉的白瓷,流畅的线条在腰部微微塌陷下去,勾勒出一段令人浮想联翩的曲线。 霍琮忍不住想,这孩子,究竟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 郦黎微微动了动,偏头问道:“怎么不说话啦?” 霍琮顿了顿,声音比方才略微低沉了些,继续说道:“兖州牧不让我从他那里过,我本想绕道豫州,但是太远了,怕赶不及,就先放出消息,说要对兖州用兵,实则只想吓他一吓。” “嗯……然后呢?” 郦黎被他捏得舒坦,懒洋洋地问道。 但他因为舒服发出的那声感叹,却差点让霍琮把持不住。 霍琮把郦黎被温泉水浸湿、如海藻般黏在后背上的一缕缕长发拨到身前,哑着嗓子说道:“我也没想到,那兖州牧如此不得人心。才放出消息后不久,民间便谣言四起,还说我麾下三十万大军马上就要出动,吓得那兖州牧当晚便召集幕僚商讨办法。” 郦黎笑了一声:“没跑路算他有胆了。那我这边怎么没收到他的求援?” “因为在他和幕僚商讨出结果前,就被手下将领反水杀死了。”霍琮淡淡道,“那将领是个耿直的性子,因为直言上谏被兖州牧打压,从步兵校尉变成了看大门的,还是给兖州牧的小妾看大门。” 郦黎笑得更厉害了,肩膀一耸一耸的,根本止不住:“这人是傻子吧?把人得罪成这样,还敢叫人看自家大门,不反水才怪呢!” 霍琮也觉得离谱:“游云针对兖州制定了很多策略,其中就包括了收买兖州牧的下属,但谁也没想到,还没等他花钱收买,那位校尉就直接提着兖州牧的脑袋,上门来找我求庇护了。” “我这次出行也就带了上千人,其中大部分还不是精锐,但兖州一路大开城门,百姓就差箪食壶浆以迎王师了。”他垂下眼眸,温和表示,“这还要感谢你,成全了我的名声。” “如果不是上次救驾,你在城头上的那一喊,事后又对我大加封赏让我扬名天下,百姓对待我和徐州军,也会像对待其他将领的军队一样,畏之如虎狼。” 郦黎笑了一会儿,又不禁叹息:“这要是发生在我们那个时代……不,哪怕是近代上千年,都是不可想象的。” 他重新趴下去,脸颊都被压扁了一小片,从霍琮的角度看,像是鼓着脸在说话。 郦黎喃喃道:“这个时代,真的太乱了。” “乱世出英雄。” “……是,但也意味着人命如草芥,上至王侯公卿,下至平民百姓,都是朝不保夕。” 郦黎勉强打起精神,把霍琮来之前自己经历的事情讲了一遍,又颓丧地啃着自己的手腕,闷闷道:“我真的见不得这些,一方面觉得这种情况是难免的,一方面又觉得,我不该有这种想法。” 第154章 霍琮:“我能理解。但是,会越来越好的。” 郦黎哼唧了一声,还是决定暂时不去想这些自己解决不了的问题了,刚松开嘴,手腕就被霍琮抓住了。 “怎么对自己这么狠?” “又不疼……”郦黎讪讪一笑,忽然发觉霍琮靠得太近了,推了推他,“热死啦,差不多洗好了,该上去了。” 霍琮的目光移到他因为热水而泛起潮.红的脸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温泉附近的温度过高,这才泡了没一会儿,郦黎就已经绵软红润得不像话了,肩头白里透着粉,像是一颗拨了皮、水灵灵的蜜桃,连看人的眼神,都上带着几分濡湿的意味。 “想我了吗?” 霍琮突然冒出一句。 郦黎瞪圆了眼睛:“什么?怎么好好的又问起这个了?” 霍琮坚持问道:“想听你说。” “不想。” “真不想?” “真……”郦黎被逼到角落里,手肘撑着岸边光滑的石头,前后左右都被堵死了,根本无处可逃。 他倔强地扭开脑袋,嘴上却服了软:“好吧,有、有一点点想。” 霍琮在水下又往前一步,用身体把郦黎牢牢锁在自己怀里,手指将郦黎垂在脸颊侧边的湿法捋到耳后,指尖顺势揉搓着那柔软的耳垂,一直揉搓到红得滴血为至。 “太热了……” □*□ “那还可以……”霍琮的身躯沉沉覆上来,眼神炽热,语气却极致压抑,“更热一点。” 夏日烈阳,他时常呆在军中,比从前晒得更黑了些,愈发衬得郦黎的皮肤白皙无暇。霍琮耐心地引导着他用手腕攀附自己的脖颈,在能触及到的每一寸肌肤上落下独属于自己的印记,热切又急迫,大手没在热水中,粗鲁地揉圆搓扁,神色却仍是一派隐忍深情。 霍琮脖颈上的青色经脉紧绷鼓胀着,墨色的剑眉微微蹙起,吻在郦黎颈侧的动作还带着几分怜惜,完全看不出来水面下潜藏的波涛汹涌。 他就用这副模样,几度把郦黎逼到极限。 郦黎的眼睫崩溃似的颤抖着,难耐地仰起头,小口小口地喘着气,浑身没有一点力气,只觉得自己像是大海中的一叶扁舟,要被热化在这起伏的热浪之中。 这个澡洗了足足半个时辰,两人才上岸。 郦黎是被霍琮抱上岸的,虽然没做到最后,但他仍然觉得自己像是小死了一回——霍琮都是从哪儿学来的这些花招?明明当初下了一堆乱七八糟东西差点把电脑卡死机的人是他! 当初他还想过,在接受了自己大概是个弯的之后,或许还可以利用自己丰富的知识储备,让霍琮这个老古板大吃一惊,谁知道到头来,霍琮才是那个深藏不露的? “不来了,真不来了。”他告饶道,“兄弟,我服了,我得先缓两天……缓一天!” 霍琮惩罚性地掐了掐他的腰间软.肉,咬字很重地重复了一遍:“兄弟?” 郦黎:“…………”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满身的齿印红痕,抑郁了。 谢谢提醒,不然他差点忘了,一般人是不会对着兄弟又亲又抱的:d 第065章 第 65 章 两人回到寝殿时, 一头长发都湿漉漉的。 郦黎自告奋勇地要先替霍琮擦头发,他拿起绒布,跪坐在床上, 把霍琮的脑袋当成面团一样揉来揉去。 霍琮坐在床沿边上, 也任由他戏弄, 过了一会儿, 郦黎觉得没趣了, 老老实实给他擦起了头发, 嘴上还问道:“你护送宝贝的人马呢, 我怎么没看到?” “在城外,我骑着快马先进城来找你了。” 郦黎给他擦头发的动作一顿,不可置信地问道:“你把你的下属全丢下了,跑宫里来跟我泡温泉?” “这是头等大事。” 郦黎瞪着霍琮半天,才确信对方真的是在说冷笑话。 ……好冷。 时隔许久,他的笑点也提高了不少,面对霍琮这么冷的笑话实在笑不出来, 只好干笑一声:“那你就让你那些下属干等着?不太好吧。” “我让他们在城外安营扎寨了, ”霍琮说,“明日早朝, 兖州的消息差不多也该传到京城了。你我配合一下, 这次进京, 最好办得声势浩大。” “那何兑可绝对不会放过你……不对, ”郦黎忽然反应过来,“你是故意的?就是希望他弹劾你?” 霍琮点点头。 “你甚至可以提前给他透露些风声,”他不动声色地把绒布从郦黎手里拿走, 不出预料地发现里面已经夹了几根长发,然后远远地丢到了一边, “等他苦口婆心劝诫你时,再演一演,效果会更好。” “我懂,”郦黎突然振奋起来,“就是要演出那种一意孤行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昏君模样,对吧?” “差不多。” “这个我肯定没问题!” 郦黎就差拍着胸脯跟霍琮保证了,想当初他在话剧社什么没演过,不就是演个糊涂蛋吗?小意思! “那你今晚还回去吗?” 霍琮沉吟片刻,余光注意到郦黎明明强忍着期待、目光却始终望向别处装作不在意的模样,心顿时软了大半。 他伸出手,摸了摸郦黎的后颈,“不回去了,明早再走。” “其实你回去也好,”郦黎一听顿时放心了,嘴上却仍旧嘴硬,“别让你那些下属担心。” 第155章 我看担心的另有其人。 这句话霍琮十分明智地憋在心里,因为知道一旦说出口,郦黎一定会恼羞成怒地扑上来跟他算账。 现在距离晚饭还有一段时间,郦黎也懒得管案头那些奏折了,反正等霍琮明天正式进城,肯定会帮他批的,到时候两人搭配干活不累,效率还更高一些。 至于今天,就先享受一下久别重逢的温存吧。 “我以前听人说,异地恋很辛苦,还不觉得有什么,”郦黎躺在龙榻上,手指在半空中绕着霍琮的长发,“现在才感觉到,在没有手机没有电脑没有现代通信的情况下,真的好辛苦啊。” 不知道另一个人在做什么,不知道他遇到了什么人、什么事情,也不知道他有没有按时吃饭睡觉。 只是在茫茫人海中牵挂着这样一个人,在脑海中想念着他的模样、声音和气味,时而惆怅,时而欢喜。 霍琮侧过身来,拉着郦黎的手,一点一点将他的五指包裹在掌心中。 “我也经常会想,世人都道人心无常,陛下后宫佳丽三千,万一哪天色衰爱弛,我又该何去何从?” 郦黎被他一本正经的语气逗笑了:“哪来的后宫佳丽三千?明明就那三个小萝莉!还色衰爱弛,咱俩的关系有多铁,我又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知道吗?” “再清楚不过,”霍琮声音低沉,“可有一句话,叫深爱者必多疑,我也是个俗人,郦黎。” 他是俗人,所以自然不能免俗。 郦黎听懂了霍琮的言下之意。 他偏过头,怔怔地看着躺在自己枕边的的霍琮,片刻后,伸出手揽住对方的脖子,把自己的脑袋拱进了霍琮的颈窝里。 “要是没有你,”他喃喃道,“我一个人在这个时代,肯定会被逼疯的。” “不会,”霍琮很肯定地说,他低下头,在郦黎的头顶落下一个吻,“我的lily一定也能成为很出色的皇帝,只是要比现在更加辛苦一些……或许会辛苦很多,但最终还是会走到那一步的。” “不要,那就真成孤家寡人了。” 郦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整个人终于彻底放松下来,开始跟霍琮讲起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 讲着讲着,他有些昏昏欲睡,连打了两个哈欠。 “睡吧。” “可我还没跟沈江说,去黄龙教的堂庵打探情报……” “他会做的,沈江是个伶俐人,现在又是锦衣卫指挥使,已经不需要你事事操心了。”霍琮猜郦黎可能是带学生带多了,劝道,“有些事情,放手给下面人做就行。” “有些可以,有些必须要盯着,”郦黎嘟囔道,“还是你最省心了……” 两人耳鬓厮磨,说了会儿私房话,郦黎的呼吸渐渐均匀,霍琮耐心等待他睡熟,小心翼翼地起身,坐在了桌案前。 翻开第一本,就是一位大臣请求陛下选秀的奏折。 霍琮没什么表情地研磨提笔,模仿着郦黎的笔迹,在旁边写了两个大大的字: 不准! 为了避免下面人继续送这种奏折上来,霍琮还特意写了一个又粗又大的感叹号在旁边,批完后就直接丢到了一旁。 下一本,是高尚的,除了汇报工作进度,就是一如既往的哭穷。 霍琮看得连连皱眉:这种糟心折子,怎么也好意思递上来?户部没钱找皇帝有什么用,皇帝难道还能给他们变出钱来吗! 他批道:“没钱找邵钱。” 什么,邵钱也没钱? 他来了,这不马上就有了吗。 至于高尚有没有本事从邵钱那个铁公鸡手里要到钱,能要到多少,这就看他自己的本事了。 批了快一个时辰的奏折,终于把案头积累的全部批完了,霍琮搁下笔,捏了捏眉心,回头看到趴在枕头上,压着半边脸睡得正香的郦黎,忽然觉得自己还能再批三斤。 但今天还是算了吧。 霍琮赤着脚走回床榻边,把郦黎垂在外面晃荡的手塞回被窝里,又把旁边的冰盆移远了些。 郦黎这辈子运气不好,摊上个病秧子原主,虽然靠他自己的本事调理得和正常人无二,但体温一直比常人要低些,即使是在夏天也不能贪凉。 霍琮在床榻里侧躺下,感觉到热源的郦黎虽然有点儿嫌热,但本能地还是滚进了他的怀里,像是抱抱枕一样,双手双脚并用的夹住,这才舒坦了。 “又跑到哪儿去了,不听话。” 听到郦黎半梦半醒间的抱怨,霍琮神情柔和,闭上眼睛,把手搭在他的胳膊上轻轻拍了怕。 正准备小憩一会儿,就听郦黎又迷迷糊糊地来了一句:“吴强,别闹我,正困着呢。” 霍琮瞬间睁开眼睛。 “吴强是谁?” 郦黎:“呼……呼……” 郦黎睡得很香,可惜霍琮却睡不着了。 不搞清楚吴强是谁这个问题,他觉得自己下半辈子都不用合眼了,霍琮忍了忍,忍了又忍,最后还是没忍住,把郦黎推醒了。 “吴强是谁?” 他盯着郦黎睡眼惺忪的眼睛,又问了一遍。 郦黎一脸懵,还没反应过来,下意识道:“啊?吴强……他老烦人了,你问他干什么?” 霍琮喉头滚动了一下,他知道这很正常,自己上辈子走得早,像郦黎这么优秀的人,身边没个人陪才是不正常的。就算郦黎不愿告诉他,就算郦黎有意要隐瞒,那也是为他……着想…… 第156章 霍琮死死咬紧了牙关,手臂上都爆出了青筋。 ——但是吴强,一听就是个男人的名字! 原来除了他以外,郦黎也能接受别的男人吗? 一想到曾经也有人与他这样同床共枕,交颈亲昵,霍琮觉得自己五脏六腑都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绞紧了,胃部沉甸甸的,像是放了个秤砣似的,坠入无底深渊。 他心中酸涩难当,不知是什么滋味,表面上语气却依旧平静:“那么,他与你交往过多久?对你怎么样?后来分了吗?” 郦黎被一连三个问题砸得头晕眼花。 “什——”他终于醒悟过来霍琮是误会了,顿时哭笑不得,“你觉得呢?” 霍琮的脸色前所未有的阴沉:“要是他主动跟你分的,他该死;要是你主动分的,他更该死。” 如果穿越前还没有分…… 霍琮的大脑暂且拒绝思考这个可能性。 “你们到哪一步了?”霍琮呼吸急促,脸上像是套了一副僵硬的面具,突然翻身欺上,压在郦黎上方,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脸。 郦黎从刚才起就一直笑个不停,好不容易止住了些笑,他在床上半撑起身子,仰起头,想要亲一下霍琮的唇。 但被霍琮躲开了,这个吻落在了他的下巴上。 霍琮用力闭了闭眼睛,自欺欺人道:“我知道了。” 原来……已经到这一步了吗。 铺天盖地的酸味几乎要把郦黎淹在了醋缸里,他又好笑又好气,踢了霍琮一脚:“你知道什么知道!吴强是我学弟,在我工作地方隔壁的一家中医院当医生——” “还是学弟?”霍琮喃喃道,说不清话语里有几分辛酸无奈、几分咬牙切齿,“……便宜这小子了。” 郦黎不紧不慢地接上话:“他研究生没毕业就结婚了,读博的时候就开始带娃了,跟他老婆感情很好。” 霍琮一怔,随即勃然大怒:“他婚外情出轨,还敢连累你!?” “然后他跟他老婆婚后养了两条狗,一公一母,生了一窝小崽子,实在养不下了,就送了我一只,”郦黎忍笑道,“他老婆老是在家喊他名字,那窝小狗也都听熟了,我把其中一只接到家后,除了叫吴强这个名字有反应,其他都没动静,干脆就给它起名叫吴强了。” 霍琮:“…………” “霍将军妒性有点儿大啊,”郦黎伸出一根手指,戳戳他的心窝子,“你这样,怎么为六宫之表率?身为朕的皇后,得懂事点,可不能过于娇宠了,不然小心那些大臣参你一本。” 霍琮握住他的手指,堵住了郦黎喋喋不休的嘴巴。 一头青丝垂下,蹭在郦黎的颈侧,微微酥痒的感觉让他舒服地闭上了眼睛,五指插入霍琮的发丝间摩挲着,安抚地回应着对方的急切和惶恐心情。 都是男人,郦黎也能理解霍琮的心情,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擦枪走火,反正都到这一步了,也没必要再扭扭捏捏了。 情到浓处,他抓着身下的褥子,低声喘.息着说道:“床下面、有个暗格,里面有……我配的药油……” 霍琮哑着嗓子问他:“自己配的?” 郦黎咬着下唇,偏开头,飞快地点了一下头。 他躺在床榻正中,两颊飞红,衣衫大敞,甚至连脖颈都泛起了情.潮的色彩,饱满的唇被吻得红润濡湿,犹如新鲜成熟的石榴籽,上面还沾染着淡淡晶亮的液体,不知究竟是谁留下的痕迹。在这世上,看到心上人以这副任君采撷的模样躺在自己身下,只要是个男人,大概没有一个能忍住的。 霍琮的眼眸沉沉将这一切尽收眼底,浑身燥热难挡,额头青筋忍耐地跳动了两下。 但他咬了咬舌尖,却极缓慢地摇了摇头,还主动往后退了一段距离。 郦黎瞪大了眼睛,一骨碌坐起身,抓着他的衣襟质问道:“不是,这你都不上?你认真的?” “我……” “等下,你不会是行军打仗的时候伤到了那边吧?”郦黎大惊,心道这可了不得,说着就要上手去扯霍琮的裤子,“不要讳疾忌医啊!快快,让我看看,大家都是哥们别不好意思——” “没、有。” 霍琮一字一顿地说道,一把压下了他的手腕。 他忍耐得也很辛苦,比郦黎想象得还要辛苦百倍,但霍琮颤抖着深吸一口气,用薄毯欲盖弥彰地遮掩了一下下半.身,竭力让自己忽略那处的感受,抬起头,勉强对郦黎解释道: “我的意思是,要等咱们大婚那天。” 第066章 第 66 章 “大婚?” 郦黎呆呆地和霍琮对视一眼:“咱俩这关系, 在古代还能公开吗?” “你不想公开吗?” 霍琮攥着身下薄毯的手紧了紧。 “倒也不是,就是……”郦黎不知道该怎么说,“我愿意和你在一起, 但你也知道, 朝堂上那群老古板是不可能同意的, 我才亲政没一年, 他们就嚷嚷着让我选秀女娶皇后了。就算大景皇帝好男风很常见, 但皇后……”也太离经叛道了些。 “这些你不必考虑, ”霍琮却执意只想从他嘴里要一个答案, “我只想知道,你愿不愿意与我成婚?” 郦黎眼神闪烁,抿了抿唇,半晌,点了一下头。 “我我我有点儿没准备好,”他捂着脑门说,“咱俩在现代都没出过柜, 虽然我妈经常试探性地问我是不是对你有意思, 但穿越到封建社会,居然还成上婚了!” 第157章 霍琮唇边扬起一丝弧度:“说明阿姨比你敏锐多了, 有眼光。” “我要没眼光, 我能看上你?” 郦黎话一说完, 就察觉到自己好像不小心又夸了霍琮一回。 果不其然, 霍琮又凑过来,似乎还想跟他继续。 但这次郦黎可不买他的账了。 “免了,”他正色推开霍琮, “既然不做到底,那你就老实点, 反正你现在这样……” 他故意上下打量了霍琮一眼,小声嘟囔道:“和安竹也没啥区别。” 霍琮的眉头狠狠一跳。 但郦黎已经眼疾手快地披上纱衣,连滚带爬地跳下床榻冲了出去,隔着老远,还能听到他放肆的笑声在夏日的晚风中回荡。 霍琮甚至都来不及告诉他,他穿的其实是自己的衣裳。 ……罢了。 霍琮摇摇头,准备等下再出门找人。 但连他自己都没注意到,自己的嘴角至始至终都是上扬的。 安竹从门口探出头来,小心翼翼地问道:“霍大人,可需要为您准备热水?” 霍琮:“……打桶凉水来吧。” “好咧。” 安竹十分殷勤地指挥着两个嘴严的小黄门抬来了一桶凉水,并叮嘱他们,霍大人今天就进宫的消息绝不能走漏半点,否则就拿他们是问。 两个小黄门连声答应着,放下桶就退下了。 安竹把帕子递给霍琮,笑着说道:“霍大人,您以后要是得空啊,多来宫里陪陪陛下。我都好久没见陛下笑得这么开心了,每次您一来,陛下连吃饭都能多吃半碗呢。” 霍琮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 “这些日子,宫里或者前朝,可有什么人或者事叫他烦心的?”他问道。 “宫里……那应该是没有的,这宫里上上下下,都对陛下崇敬有加,”安竹想了一会儿回答道,“前朝也还好,有陆大人和高大人全力支持,陛下的改革推进的还算挺顺利的。就是最近黄龙教的事儿,还有兵部……” 他犹豫起来,不知该不该说。 “兵部?” 霍琮微微皱眉,这个他可没从郦黎听到过,“怎么回事,兵部怎么了?” “如今的兵部尚书孙恕,您也知道,和穆玄穆大人一样,是个老资历的将军,”安竹为难道,“但陛下不喜欢他的性子,说太油滑了,可此人八面玲珑,即使是清算严党,锦衣卫也没找到他的把柄,加上早年也打过几场胜仗,所以还是让他当了兵部尚书。” “孙恕,我知道这个人,”霍琮点点头,“他很适应官场上‘和光同尘’那一套,肯定没少贪,怎么会查不出来?” “所以陛下说这人油滑啊,”安竹无奈道,“这人确实投靠严弥,也贪了不少银子,可陛下亲政后,没等锦衣卫上门,他就把这些钱全部装箱封好送到了户部,还把这些年来收受贿赂的账册都交给了陛下。” “后来陛下查处黄龙教余毒,他又连夜把自己囤的一仓库……那个叫什么‘大//麻’的玩意儿,全部上交了。还痛哭流涕地跑来跟陛下说,自己也是被人蒙蔽了,以为这东西有药用,才会叫手下人多囤些给自家用。” “他家亲眷有多少,能用得上一仓库大//麻?” 霍琮冷笑一声:“满口胡话。” 安竹:“陛下也是这么认为的,但苦于实在找不到证据。但就在您来的前一日,季大人那边传来消息,说边军军需出了大问题,他正在试图追查,好不容易找到一个人证,还没来得及审呢,人就莫名其妙死在狱中了。” “死了?”霍琮眼神一凛。 虽然知道在场只有他们两人,但安竹还是压低声音道:“边军这块,从前是归严弥手下将领管,但那人现在已经死了,这块就顺理成章移交给兵部了。” “这人又是怎么死的?” “深夜家中突遭大火,一家子烧得干干净净,连管家都没能逃出来。” 怪不得查不出来,霍琮心想。 这孙恕,看来是个心狠手辣又果决狡诈之辈。 从季默到沈江,两任指挥使都没找到这位的把柄,还知道及时服软能屈能伸,也算是个人物了。 兵部的事情是国家头等大事,郦黎没跟他说,大概是心里已经有了主意,霍琮把帕子在水中浸湿,正准备站起身擦拭身体,扭头就看到安竹正巴巴地看着自己,脑海中顿时蹦出郦黎方才的话来。 “你还在这儿做什么?” 安竹一听霍大人这语气不对劲啊,立马识趣地行了个礼,脚底抹油溜去去搬救兵了。 救兵正站在汉白玉栏杆旁喂鱼,听着安竹把方才和霍琮私下里的对话复述了一遍,郦黎“唔”了一声,说:“去准备晚膳吧,别太油腻,他长途跋涉,今天就吃点清淡的。” “是。” 郦黎在夕阳余晖下撒完最后一把鱼食,拍了拍手,在一旁宫人端来的铜盆里洗了洗手。 洗完后,他忽然一怔,恍然发觉自己好像已经适应了这样身边总有人跟着、时时刻刻被人伺候的生活,也适应了用发号施令的口吻说话。 这种感觉……怎么说呢,不能说好,也不能说不好。 就是偶尔也会怀念从前。 他妈是个很爱干净的女人,哪怕他都工作了,如果回家不洗手就端碗筷坐下吃饭,还是会被毫不客气劈头盖脸骂一顿的。 第158章 郦黎怀念地想,这个时候就别想有人能帮忙说话了,他爸只会咳嗽两声放下筷子,装模作样地跟着他妈一起教训他,然后很有求生欲地冲他挤眉弄眼,让他赶紧去亡羊补牢。 在这个时代,肯定是没人敢这么做了。 可只要一想起接下来还要和霍琮一起吃晚饭,一整个晚上,他们都会在一起度过,郦黎很快就把那点惆怅情绪丢到了九霄云外,心情一下子就飞扬起来。 他不是喜欢伤春悲秋的人。 虽然心思的确比常人要细腻一些,但人要往前看,是郦黎当初站在太平间门口,学会的行医第一课。 同样,也是人生第一课。 当然,对于他来说,最快乐的事,莫过于故人仍在身边相伴了。 郦黎特意叫安竹去取了瓶陈酿的好酒来,哼着小曲儿走在宫廊中,迎面就撞上了赤.裸.着上身、面朝他走来的霍琮。 “大胆!” 他停下脚步,假模假样地怒道:“霍将军未免也太不把朕放在眼里了,竟敢衣冠不整在宫中大摇大摆地行走,难不成,是想勾引朕的妃子吗?” “臣愿对天发誓,臣对陛下的妃子绝无任何非分之想,”霍琮在他面前站定,淡定接话,“但对陛下……就不一定了。” 他拽了拽郦黎身上的纱衣,郦黎低头一看,忍不住眉心一跳——自己又穿错衣服了!安竹居然也不提醒他一下! “没事,穿着吧,”霍琮微微勾唇,“男友外套,很适合你。” “一边去!” 郦黎没好气地冲他:“就算我穿了你的衣服,你也不至于这样就跑出来吧?也亏得这一路上没人看见。” “你不是提前都把人清场了吗。”霍琮知道郦黎是个细心周全的性子,办事不至于连这点细节都注意不到,“天热,这样也挺好。” 郦黎的视线落在霍琮分明的腹肌线条上,咬了一下腮帮子,不说话了。 “咳,明天你准备什么时候进城?” 他欲盖弥彰地转移话题,“早朝结束前,还是结束后?” “结束前吧,”霍琮走在他身侧,非常自然地牵起郦黎的手与他并肩前行,“趁着今晚有空,公务也处理完了,我可以带你出宫走走。” “真的!?” “想去哪儿?”霍琮偏头看向他,漆黑眼眸里含着细微但真切的笑意。 他知道,郦黎这段时间肯定也憋坏了,从前拉着他全国各地到处跑,如今活动空间只局限于这小小的宫城之中,能不憋屈吗。 “我想想,让我好好想想。” 一听说能出宫,郦黎的脸上立马就焕发出了光彩。 他沉思许久,一直到晚饭都吃了大半,才兴高采烈地对霍琮说:“咱们去黄龙教的堂庵看看吧!还有比试擂台,自从搭建好了,我都没去看过一眼呢。” 他眼巴巴地看着霍琮,还以为霍琮会出于安全考虑否决他的提议,没想到霍琮却一口答应下来:“可以。” “那太好了!” 郦黎三两口把剩下的饭扒进嘴里,一番狼吞虎咽,还一边鼓着腮帮子嚼东西,一边含糊不清地说道:“其实我怀疑啊,那个现在在堂庵里闭关的,根本就不是乌斯本尊!说不定他这次根本没来,或者只打算派个替身上场,本人不知道藏在哪里观望情况呢。” “看你这样子,似乎一点也不担心?” 霍琮拍了拍他的背,有些责怪:“吃完饭再说话,别噎着了。” “我担心什么,他不出来才最好呢,”郦黎咕咚一声把嘴里的食物咽下肚,无所谓道,“到时候比试输了,大家只会认为是黄龙教的教主不行,他被人捧得越高,摔得也越狠。” “那个李臻,”霍琮却似乎有些犹疑,“我曾经,见过他一面。” 郦黎好奇地放下筷子:“什么时候?” “很早之前,在你还没穿来的时候,”霍琮含糊道,“我请他去山寨做客过。” 郦黎瞪大眼睛:“不是吧?你花钱请他?你没看出来他是个骗子吗?” “后来看出来了。” “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事情嘛!那家伙一看就是个江湖骗子,也就运道好点……你请他干什么?” 霍琮显然不愿多提:“当时有些事情想问问他,后来发现他没什么真才实学,就给了点银子,把人打发走了。” 郦黎心道从前也没发觉霍琮是个迷信的人啊,他不是从来都不信这些星座八字算命的吗,怎么…… 突然想到什么,郦黎怔了怔,放轻声音问道:“是因为我吗?你想找他,问关于我的事?” 霍琮移开目光,沉默不语,但郦黎已经从沉默中得到了答案。 他放在双膝上的手控制不住地攥紧,深深吸了一口气,伸出手,覆在霍琮的手背上。 “你看,我俩都还好好的在这里,”郦黎专注地看着霍琮的眼睛,笑了笑,“不管是因为哪路神佛保佑,还是冥冥之中命中注定的缘分,但既然咱们找到了彼此,这辈子,就一定不会再分开了。” 霍琮反手与他十指相扣,却将自己的左手摊开给郦黎看。 “这是什么?” “生命线,”霍琮很认真地说,“我这辈子的生命线很长,你也是,所以我们一定可以白头到老。” 郦黎噗嗤笑出声来:“你还真信这个了啊!那看来咱们今天这个黄龙教是不得不去了,要是能见到那位大仙,记得问问他,咱俩的姻缘咋样。” 第159章 “如果他说不好呢?” “那朕就收拾到他改口为止。”郦黎摩拳擦掌,笑容十分阴险。 霍琮觉得他这样十分可爱,顺手拭去了郦黎嘴角沾染的饭粒,又掐了一把他的脸颊,收回手时,表情仍是一派正经。 郦黎瞪了恃宠而骄的某人一眼,决定还是大度地不跟他计较了。 他站起身,拍了拍霍琮的肩膀,意气风发道: “走吧霍爱卿,戴上斗笠,挑匹好马,随朕一起出宫去!” 第067章 第 67 章 临出宫前, 郦黎一拍脑袋:“差点把重要的东西忘了。” “什么?” 郦黎快步回到寝宫,在床榻的软枕下翻出一个熟悉的福囊,就是里面装了霍琮亲手雕刻玉琮的那枚, 掂量一下, 仔细地塞进了怀中。 “可能是心理作用, ”他说, “但我已经习惯了, 每次上朝或者出宫都带着它, 总觉得它能带来好运气。” 霍琮:“你里面装了什么?” “没什么。”这个郦黎就不打算告诉霍琮了, 他神秘一笑,率先走出门去,“走吧,再不加紧天就要黑了!” 他们出宫的时间虽晚,但夏日天黑的也迟,郦黎本以为自己还有机会逛逛夜市,可出去后才发现, 古人的作息时间可不像现代的牛马打工人, 才这个点,不少商家就已经陆陆续续收摊了。 只剩下一些客栈、酒楼、花楼和挂着大商号的铺子在门口挂上了灯笼, 还在积极招呼着客人。 饶是如此, 郦黎也看得十分津津有味。 “跟我第一次上街看到的不太一样了, ”他偏头对霍琮说道, 视线从街道两侧扫过,“门头都修缮过,那种风一刮就要倒的危房也没有了, 看来陆舫虽然经常偷懒耍滑,在他的带领下, 工部干的还是不错的。” 他咂了咂嘴,愈发觉得自己让锦衣卫看住陆舫的决定十分正确。 “人的潜力,果然都是逼出来的。” “也要记得劳逸结合,”霍琮说,“上次我回去后在徐州开了场运动会,除了游云以外,州牧府上下大小共百来位官员,基本都报名参加了至少一项项目,其中好几个谋士主簿体检不合格。所以这段时间,我都让他们每天早上跑个八百米再去上班。” 郦黎虽然觉得这好像不叫劳逸结合,可能累死累活还比较适合,但还是觉得不失为一个好法子:“还是你有办法,下次我也在朝中搞个团建活动,六十岁以下八百米跑不进五分钟的,统统都给我加练去。” “那户部尚书大概第一个就要完蛋了。” 郦黎哈哈笑了一声:“高尚他确实该减肥了!还有一个李臻!” 夜色繁星下,两人不紧不慢,并肩而行。 屋檐下,摇曳的灯火倒映在郦黎清澈干净的双眸中,他们头顶就是皓月无边,但那一点微弱亮光,偏偏吸引了霍琮的视线。 他渐渐落后了半步,看着郦黎漫步在街道上,一身霜白衣衫,前襟微敞,长长的袖袍被夏日晚风吹得肆意飘荡。 月光泼洒在他身上,在这人来人往的碌碌尘世中,干净得就像是一团不沾半点尘埃的雪球。 这阵风的确来得很巧,吹散了白日还未消散的暑气,也吹去了人心底的烦闷。 “吃饱喝足,饭后遛弯,这才是生活啊。” 感受着迎面而来的清风,郦黎眯起眼睛,一脸享受。他随意地把一缕发丝别在耳后,饱满的唇挑起一抹惬意的弧度,还极为放松地当街伸了个懒腰,走了两步,突然察觉到霍琮还落在后面,没及时跟上来。 他停下脚步,转身疑惑问道:“你怎么啦?” “没什么,”霍琮恍然回神,加快脚步跟上,“这就来。” 但直到走出去好一段路,他的脑海中浮现的,仍是方才郦黎伸着懒腰时,那随风扬起的乌黑长发, 以及青丝之下,若隐若现的修长脖颈,和盈盈一握的纤瘦腰线。 待他们走到了一个还未收摊的糖人铺前,郦黎本还在犹豫,觉得自己都这么大人了再吃这个好像不太好意思,但霍琮看出了他的心思,已经率先一步走到了老板跟前。 “哎呦客官,你来得正好,”那卖糖人的小贩笑道,“我正准备收摊子呢,两位客官要什么?就剩最后一碗糖稀了,我可以多给你们些。” “来个兔子。”“龙能做吗?” 郦黎和霍琮几乎是同时出声。 原已经打算收摊的小贩愣了一秒,差点笑开花,连连点头道:“能做,都能做!就是龙得花费些时间,客官确定要吗?确定要的话,就在这儿稍等会。” 霍琮把郦黎拉远了些,轻声道:“我这辈子属马。” 郦黎也压低了声音,凑在一起跟他咬耳朵:“你穿的不是个孤儿吗,怎么知道自己属什么的?” “我养母在视力还没模糊前,看相很准,”霍琮说,“她说我上辈子吃了不少苦,上天有好生之德,这辈子也该改命了,就让我改了属相。说来也巧,我穿过来那年,正好是马年,干脆就属了马。” “还有这种说法?” 郦黎肃然起敬:“怪不得我看那老太太说话神神叨叨的,精神头也不一般,身体才被我调理好,就精神矍铄地在院里开荒种萝卜去了,身边人想拦都拦不住。” “她就是这样。其实性格有些像阿姨,对吧?” 第160章 郦黎颇为认同地点点头。 “这次来,我打算抽个时间去看望她,最好陪她呆上两天说说话,你也跟我一起吧。”霍琮提议道,“咱们……” 他话还没说完,就听那边的小贩重重咳嗽一声,无奈问道:“二位,商量完了吗?到底要还是不要?” “要要要,一个兔子一个马,麻烦做像一点儿!” 郦黎扒着霍琮的肩膀,垫起脚探头喊道。 小贩的技术很娴熟,没多久就做好了两个栩栩如生的糖人,霍琮正要伸手去拿那匹马,就被郦黎先一步抢了过去,咔嚓一口咬掉了前蹄。 霍琮看了得意洋洋的郦黎一眼,没说什么,拿起了那只兔子,舔了舔尾巴。 “很甜。”他一本正经道。 “……你变.态吗!” 郦黎的脸颊瞬间涨得通红,跟个小孩一样扑上去,要去抢霍琮手里的兔子。 两人打情骂俏着走远,小贩摇了摇头,心道果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大景皇室几代好男色,这股不正之风最终还是吹到了民间。 瞧瞧这对公子哥儿,个个模样都生得如此俊俏,看着也不像是没钱娶媳妇的主儿,没想到,居然也是好那一口的。 他心里啧啧感叹,正要按原计划收摊,忽然反应过来,赶忙冲郦黎和霍琮离开的方向大喊道:“喂!两位客官,你们还没给钱呢!都那么有钱了可别白吃……唔!” 猛地一只手从身后捂住他的嘴,小贩挣扎半天,发现居然是白天在他旁边摊煎饼的同行。 “嘘!他俩的钱我来付,你小声点!” 小贩用一种“你怕不是脑子有恙”的眼神盯着他,待那人松开手后,连珠炮似地问道:“为啥?那俩一看就是不缺吃喝的老爷,你煎饼摊得那么烂,忙活一整天都没赚几个钱,还替他们付钱,你疯啦?” 隐姓埋名的锦衣卫:“……你懂个屁,拿钱走人就是了。” 他能报销,你能吗? 小贩也懒得搭理这人,反正有钱就行。 但他刚把铜板收好,就听夜色中幽幽传来一声疑问: “对了,我煎饼真的摊得很烂吗?” 小贩:“…………”你说呢? * 华灯初上,月圆中天,穿过了几条小巷,手里的糖人也差不多吃完了,郦黎和霍琮终于来到了比试的擂台前。 他们站在东南面的斜坡上,远远就看到一棵大槐树下灯火通明,一群人正围在那儿,不知在看些什么。 郦黎最喜欢凑热闹了。 他拉着霍琮挤进人群,发现这些人看的是邵钱搞出来的什么赌局统计板,目前李臻的赔率远高于天元仙人。 也就是说,大部分人都还是看好那位黄龙教教主的。 “你们还真的如实统计?”霍琮看到还有人过来,把板上写的数字改成实时赔率,不禁挑眉问道。 “不管谁赢,庄家都稳赚不亏。” 当然,要是李臻能赢,朝廷身为全京城最大的庄家,绝对能大赚一笔。所以无论是郦黎还是爱钱如命的邵钱看来,这场比试,李臻都只能赢,不能输。 郦黎盯着不远处那棵大树上飘荡的红布带,红色代表支持乌斯,黄色代表支持李臻,这也是当初邵钱想出来的捞钱办法,打榜氪金。 但现在的结果是万红丛中一点黄,如果不是他眼力尖,这大半夜黑灯瞎火的,估计都发现不了树上还有黄色布带。 这还是在李臻影响力最为广泛的京城,居然都是这么个结果…… 郦黎的心情渐渐沉重。 “黄龙教在民间的影响力,竟然这般不可动摇吗?” 他忍不住问道,引起人群中一人的侧目而视。 在看到郦黎的长相后,那人瞳孔一缩,忙不迭地压低斗笠,但过了两秒钟,又忍不住抬头多看了郦黎一眼。 周围人实在太多了,叽叽喳喳吵得人头都大,郦黎压根儿没察觉到他那边的动静,而且这话刚一出口,旁边立马有人开始冲他了:“你这叫什么话!天元上仙可是货真价实的在世仙人,活了足足一百多年的真神仙!虽然李道长也有本事,但比起天元上仙,还是差了不少。” “原来如此。” 郦黎不欲与他多辩,打了个哈哈就准备带着霍琮离开。 然而因为之前有人改了板子上的赔率,现在外面围着的人差不多有几分钟前的两倍,还有源源不断的看客在往这边走。最后还是霍琮拉着他,靠着蛮力,一路披荆斩棘挤了出去,期间非常幸运地收获骂声无数。 郦黎跟人说了十几次“不好意思”,几乎要把脸都笑僵了。 钻出包围圈时,他被脚下石子绊了一个踉跄,霍琮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但郦黎怀里的福囊还是掉了出来。 他正准备伸手去捡,一只较寻常人肤色稍深的修长大手就替他捡起了那枚福囊。 “多谢——” 郦黎猛地揉了两下笑僵的脸,心道今儿这福囊是失灵了,还是天上的神仙不上班,不然怎么会这么倒霉。好不容易重新挂起一副灿烂笑意,一抬头,看到对方戴着白色口罩的脸,他不禁愣了一下。 “你是医师?” 经由他普及,现在京城大部分医馆都开始给医师配备布口罩了,虽然远比不上熔喷布的隔绝性,但总好过没有。 不过这还是郦黎第一次在大街上看到有人戴口罩。 第161章 这防护意识挺强啊,他心想。 他打量着那青年的眼睛,单眼皮,眼型狭长,眼尾微挑上扬,周身气质却十分冰冷,在夜色之中略显晦暗的眼神和看不清五官的脸,给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韵味。 有些人尽管看不清长相,但一看就知道是个帅哥。 青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定定地看了郦黎几秒钟,眼神似乎极为复杂。 但在郦黎辨认清楚前,他便垂下眼睫遮挡住了所有情绪,把福囊递了过来。 郦黎的笑容略微僵硬:“兄台是偶感风寒,不便讲话吗?那便不叨扰了。” 他又道了声谢,把福囊重新揣进怀里,朝那青年匆匆一拱手,就和霍琮一道离开了。 身后的人越围越多,喧哗声、议论声回荡在街道之上,众人纷纷讨论着,说今天白天黄龙教的护法到场。 京城的夜晚,已经很久都没有这么热闹了。 乌斯站在原地,静静地望着郦黎远去的背影,视线与似是不经意回头的霍琮交错。 在看到身形高大、单手揽着郦黎肩膀的霍琮时,他眉头紧蹙,那双比寻常中原人颜色稍浅的眼眸危险地眯起,像是一条潜伏在草丛中的艳丽毒蛇。 只是在黑暗中,又隔着这么远的一段距离,这瞳孔处细微的颜色差别并不明显。 所以霍琮也只是出于直觉多看了一眼,没察觉到什么异样,便移开了目光,低头与郦黎轻声说起话来。 乌斯在原地站了许久,目光几乎要洞穿霍琮的背影,直到一位护法找来,轻声禀报道:“教主,那位大人已经在府上等您了。”他才恋恋不舍地收回视线,重新戴上斗笠,转过身,与两人背道而驰的方向转身离开。 “明日派个人去告诉那个姓李的,”他语气冷淡道,“比试时间,就定在三日后,午时一刻。” 第068章 第 68 章 郦黎和霍琮回宫时, 沈江就站在马车边等着他们。 “陛下,臣有要事禀报。” 沈江躬身朝郦黎行了一礼。 郦黎上下扫了他一眼,故意调侃他:“这才一下午, 沈江你的脚就好了?医学奇迹啊。” “托陛下洪福。” 沈江面不改色, 唇边还泛着令人如沐春风的浅浅笑意。 自打当上锦衣卫后, 沈江就在外人面前变得不苟言笑起来, 只在陛下和亲兄长沈海面前, 才会展现出真实的模样。 因为他心知自己这张脸、还有低贱出身都无法震慑他人, 为了在季默走后替陛下掌管好锦衣卫, 沈江继任上位后,手段比季默在时还要狠厉数倍——但并非严苛刑罚,相比之下,对人心了如指掌的沈江更擅长杀人诛心。 所以从镇抚司到朝堂,如今人人见了他,都要恭恭敬敬喊上一声“沈指挥使”或是“沈大人”。 郦黎白了他一眼:“行了,有事说事吧。” 沈江瞥了霍琮一眼, 见郦黎没有屏退其他人的意思, 便直接开口道:“陛下,您让刑部查的东西, 结果已经出来了。” “那人腹中的, 基本都是一些果腹的杂物。此人是名铁匠, 有个不孝的赌鬼儿子, 因为在外欠了一大笔债,自己又上了年纪,打不动铁, 无奈只能变卖家中铁器,落得个家徒四壁、食不果腹的下场。” 郦黎默然片刻。 这个时代的人均寿命本就很短, 他解剖时,估摸此人年纪只有五十岁左右,但各个关节磨损得相当厉害,几乎要超过现代六七十岁的老人。 在平民没有任何社会保障体系的古代社会,一旦上了年纪,没有子女看顾照料,就只有手停口停,等着再也干不动活、在家乖乖等死的那一天降临。 不过…… “变卖家中铁器?”郦黎紧皱眉头,“朕好像记得,六部成立后,朕下的第一条旨意就是京城地界内,一切盐铁收归官营。” “臣也有此疑问,故而多嘴问了一句,”沈江低头禀报,“经锦衣卫查证,此人家中全部铁器都被一位张姓商人收走,再往下查,这位张姓商人,是在替兵部干活,近来已在京城中收购了数千斤铁器送往兵部。” “近来又没什么战事,好好的,兵部为何要收民间铁器?” 郦黎觉得不对劲了。 “之前通王兴兵谋反,连城门都没攻破就大败而逃,也耗费不了多少兵器军需,兵部大肆收拢民间铁器,难不成,是想融了重新打造成兵器?可这是工部的活计吧?” 他和霍琮对视一眼,都觉得这背后恐怕门道不小。 “这个张姓商人,人在何处?”霍琮问道。 沈江:“人已经被锦衣卫提到镇抚司了。” 郦黎叹气道:“你先审,有消息了第一时间告诉宫里。” 他郁闷得要死,一个个的,怎么都这么不省心! 本来还想着今晚拉上霍琮安竹三个人打斗地主呢,这下好了,深更半夜的,又得处理公事。 “还有,回去前把孙恕给朕叫来,”他喊住了正要离开的沈江,“朕有话要问他。” * “老爷,宫里来人了,说是陛下传唤。” “这大晚上的,陛下找我做甚?” 正和客人相谈甚欢的孙恕诧异抬头,但还是抱歉地对客人拱手道:“陛下急召,抱歉,老夫得先行退席了。” 客人朝他举杯,视线却始终落在场中垂泪与汉王辞别的“杨贵妃”身上,“无碍,我自留此欣赏歌舞便是,尚书大人请自便。” 第162章 对于自己府上歌姬舞女,孙恕还是十分自得的。 他也不在意客人的忽视,哈哈大笑道:“没想到您也是位风雅之士,这可都是我从京城各个花楼之中千挑万选来的,什么《长恨歌》、《蜀道难》都不在话下,个个都是能弹会唱、琴艺双绝的好姑娘!您若是看中了哪位,千万别客气,直接带走便是。” “多谢尚书大人美意。” 孙恕志得意满地摆了摆手,绕到堂后让侍女给换了身官服,表情立刻变得高神莫测起来。 上了马车,他端坐着整了整领口,待咳嗽一声调整好状态,孙恕掀开车帘,满脸笑容地问道:“这位公公,不知陛下找我何事?” “奴婢不知。” 这些小黄门都被安竹调.教过,在外面不能乱说话,所以孙恕几番询问下来,也没打探出什么,只好最后问道:“那陛下今天心情如何?” “陛下天威难测,”小黄门道,“但奴婢瞧着,应该不像是动怒的模样。” 孙恕立马舒展开眉眼,给对方塞了几颗碎银子,踏实坐回了车里。 “陛下,孙恕来了。” “宣。” 郦黎坐在寝殿里,面朝床榻,身前还摆着一盘黑白棋局。 孙恕踏进殿内时,看到的就是明亮烛光下,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背对着自己,指间夹着一枚晶莹玉润的棋子,似乎正在思索下一步该如何落子。 “陛下。” 孙恕不敢多看,忙躬身行礼,却迟迟没得到郦黎让他平身的回应。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郦黎说:“该你了。” 孙恕下意识抬眼,发现那张被紫红色的帷幕挡得严严实实床榻内,一条柳枝从帷幕的缝隙间探出,末端轻点在了棋盘的一格上。 郦黎抓着棋子的手停顿了。 “……我能悔棋吗?” 他真诚问道,刚就准备把自己刚才那一颗棋子手动撤回,被柳条不轻不重地抽了回去。 柳条打在手背上的声音并不算响,却听得孙恕眼皮一跳,内心震动不已:这帷幕后的人,究竟是谁?竟如此胆大包天! 他一直有所听闻,说陛下迟迟不理会朝堂上要选秀立后的声音,是因为早已心有所属。 难不成,这就是那位陛下属意的人选……? “好吧,愿赌服输。” 郦黎不太情愿地投子认输,终于转过身来,看了孙恕一眼。 孙恕赶忙把身子压得更低了些,因为不知道郦黎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额头都渗出了冷汗。 “孙大人,”郦黎慢吞吞道,“何必如此拘束?起来说话吧。” 孙恕松了一口气。 “陛下召臣深夜进宫,不知有何吩咐?” “没什么,”郦黎淡淡道,“只是想找个人聊聊天罢了,兵部近来如何?要是有什么困难,都可以跟朕说说。” “陛下哪里的话……”孙恕擦了擦汗,讪笑道。 他对郦黎的话是半句也不信的,他们这位陛下虽然年轻,但心性手段可是天下人有目共睹的,大半夜召他就是为了聊天,鬼才信呢,“朝堂六部百废待兴,处理家国大事,就没有容易二字,但有陛下圣明决裁,又有臣等勠力同心,何愁难关不过?” 郦黎笑了,靠在椅背上抿了口茶,点了点他说:“孙爱卿啊,朕觉得这满朝文武,最会说话的,也就数你了。” “臣只会逞口舌之力,才疏学浅,自然比不上各位同僚半分,让陛下见笑了。” 孙恕垂着头,恭恭敬敬地回道。 从头到尾,他的表现挑不出半点错处。 郦黎想起方才霍琮教他的,跟这种做事滴水不漏、性格谨慎至极的老狐狸周旋,你如果旁敲侧击,他一定会乐得给你兜圈子;但你要是上来就劈头盖脸直截了当地质问,他肯定会装傻装到底。 除非你把铁证如山的证据甩到他脸上,否则就算是黑的,他都能给你说成白的。 问题就在于,他们现在还没有什么证据。 那个张姓商人只是个小喽啰,郦黎甚至不清楚还有多少个人跟他一样,在为兵部做这件事。 在非战时期间,兵部大量在民间收购铁器,边境那边,季默又恰好传来军需亏空的情报…… 这么多铁器兵器,总不可能凭空消失了吧? 郦黎把这件事从头到尾捋了捋,虽然还没有实证,但他盯着眼前老老实实罚站的孙恕,满脑子都是四个大字—— “走.私军.火”。 “朕实话告诉你吧,”一片死寂中,郦黎再度出声,“接下来这段时间,可能要辛苦一下你们了。工部那边,朕前不久叫他们制作的火.药已经生产出来了,效果非常显著,所以朕准备投入大批量生产。” “但这玩意儿是个危险物品,一旦投入大量生产,工部必须要加派人手管理。你也知道元善的性子,他就差没辞官躲清闲了,朕也不想太逼他。所以中央武库那边,下个月的入籍盘点和管理,就由你们兵部来协助禁军吧。” “这……” 孙恕竟然并未一口答应下来,而是婉拒道,“陛下,是否于礼不合?陛下不如派锦衣卫去负责此事,定能叫人心服口服。” “锦衣卫有他们的事情要办。” 郦黎盯着一脸为难的孙恕:“你的意思是,想要朕给你下道旨?” 第163章 孙恕拱手道:“陛下若能有旨意,那再好不过。军械入库毕竟是大事,臣虽为兵部尚书,但做事也得依据国法和陛下旨意,否则难以服众啊。” 这下就连郦黎也不得不佩服他了。 一方面不动声色地拍了一波老大的马屁,另一方面又让上司留痕迹,不给自己留把柄,这老狐狸,怪不得严弥都倒了,他还能混得风生水起呢。 “行,那朕就给你拟一个。” 郦黎也很爽快,一口答应下来。 孙恕忙道:“我替陛下磨墨。” 走过床榻边,他飞快地用余光扫过帷幕缝隙,却遗憾地发现除了一片白色衣角,什么都没看到。 等写完了圣旨,郦黎突然发现桌上的御玺不见了,他下意识扭头问道:“我章呢?” 柳条指了指那边的桌案,孙恕愣了一下,又赶紧跑过去,把御玺双手捧来递给郦黎。 正准备退回原位,孙恕突然听到陛下嘟囔:“真是,用完了也不知道放回原位……” 孙恕紧抿着唇,一颗老心肝都在颤抖: 陛下,您帐子里这位,该不会也是位“倾国倾城”的祸水吧!? 第069章 第 69 章 孙恕拿着圣旨, 有惊无险地出了宫。 其实郦黎今晚也没多为难他,但孙恕无意间听到的自言自语,倒是真把他惊着了, 回去后半宿没睡着, 早晨起来还顶着俩大黑眼圈。 “哎, 听说了没?” “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什么人不可貌相!我早说过, 他是个狼子野心之辈……” 孙恕哈欠连天地听着同僚们讨论, 越听越迷糊, 强打着精神在上朝路上抓了一个人:“他们在说什么?” “哎呦, 孙大人!” 陆舫一看他这模样,不禁大惊小怪地问道:“孙大人,您这是怎么了?昨晚府上闹耗子了,怎的眼睛都肿了?” 孙恕右眼一跳:怎么偏偏找的是这货! 但人是他抓的,陆舫又是陛下面前的红人,无奈孙恕只得好声好气回答:“没有,陆大人说笑了。昨夜陛下召我入宫, 回去时天色已晚, 又想着陛下的吩咐,就没怎么休息好。” 顿了顿, 孙恕又故意问道:“陆大人确定吗, 这件事要交给兵部?这可是事关国家命脉的大事, 万一要是出了纰漏, 工部肯定也是要担责的。” 他仔细打量着陆舫脸上的表情,因为孙恕昨天回去想了一晚上,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故而才会用这样模棱两可的话来试探陆舫,看对方到底对中央武库的事情知不知情。 陆舫眨了眨眼睛, 笑道:“舫怎么想不重要,全看陛下的意思。舫,孙大人以为呢?” 他不动声色地把这个问题又抛给了孙恕。 孙恕看了他一眼,缓慢点了一下头。 两人不再说话,沉默着朝前走去,陆舫表面淡定,实则心里已经开始盘算起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了——当然,最重要的,肯定还是用这事儿找陛下求求情,最好网开一面。 他都快一个月没听姑娘们唱《长恨歌》了! 因为碰上了陆舫这个霉星,孙恕直到上朝前,也未曾得知同僚们在讨论什么。 本来身为兵部尚书,他合该是朝堂里第一个得到消息的,可惜外有霍琮封锁军情,内有锦衣卫严防死守,兵部又刚重组不久,他手下真正能用的亲信也不多,基本都被他派去……总之,关于这事儿,孙恕还真就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也正因此,当他在朝堂上听到何兑站出来,震声说霍琮身为徐州牧竟敢攻打兖州、犯上作乱天地不容时,整个人都呆住了。 “陛下待他恩重如山,从一介白身,一朝平步青云任州牧官职,此等贼人却不知感恩,反倒做出此等逆天无道的狂妄之举!” 何兑站在朝堂之上,唾沫星子乱喷,一张老脸涨得通红:“狼心狗肺,与畜生何异!活该千刀万剐死无葬身之地!” “何兑!” 郦黎气得拍案而起。 何兑梗着脖子,瞪大眼睛回瞪:“怎么,陛下有话要说?” 郦黎攥紧拳头,挤出一抹笑容:“没……没什么,只是觉得老人家气性太大了不好,伤身。” 他赶紧挥挥手,让安竹把降压药给何大人灌下去。 最好能让这位少说两句。 何兑骂完霍琮,又把炮口对准了孙恕这个兵部尚书:“孙恕!你身为兵部尚书,却对军情瞒而不报,是何居心?难不成,你与那姓霍的已经狼狈为奸了不成!” 孙恕觉得自己冤枉死了,忙站出来辩解道:“陛下明鉴!臣真的对此事一无所知啊,何来隐瞒军情?” “那你就是蠢!” 何兑紧接着骂道:“兖州失守,这么大的事,数日来兵部连点风吹草动都没听闻,是不是下次要等人打到京城外,你们兵部才能后知后觉?” “这……” 孙恕这下百口莫辩了。 他脑袋里也是一团浆糊呢,兖州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怎么探马没来报,朝廷在兖州的探子,也一个都没动静?难不成全死绝了? 不可能啊! “陛下,”可解释还是得解释的,孙恕硬着头皮站出来,“此乃臣之失职……” “孙爱卿不必道歉,朕听闻这其中尚有隐情,所以让下面人压下了消息,兵部不知情也是正常。”郦黎重新坐下,用一副天真无邪的口吻说道,“大家伙也不必担忧,朕相信霍州牧不是那种人。” 第164章 “兖州牧和他的矛盾,朕从前有所听闻,霍琮是朕亲自任命的州牧,兖州牧不但不认对方的身份,还时常口出狂言,实在欺人太甚!换个人当州牧,朕看也是不错的嘛。” “这这……荒谬至极!” 这下别说何兑了,全朝堂的大臣都炸了锅。 “陛下,国家大事,万万不可如此儿戏啊!” “此人所图甚大!必须立即派兵除之!” “徐州如今的兵力究竟有多少?竟能在短短数日间攻克兖州……” “诸位别忘了,”郦黎拔高声音,压下大臣们乱糟糟的议论,“霍琮还是朕任命的大都督呢。” 大臣们瞪着龙椅上的陛下,发现陛下居然是一副得意洋洋的表情,似乎很为那贼子高兴。 岂有此理! “陛下,”有人苦口婆心地劝道,“您才是大景的国君啊,霍琮这么做,就是把您的颜面踩在脚底下!” 他就差没上去抓着郦黎的肩膀来回摇晃了——陛下你是不是昏头了?这是谋逆啊! 郦黎揉了揉鼻子,视线漂移:“有吗?朕不觉得。” 大臣们:“…………” 完蛋了啊! 何兑再一次站了出来,痛心疾首道:“陛下,难不成您要坐视霍琮坐大,直到他和通王一样,率军打到青城门外才醒悟吗?到时候,可没有第二个——”他话说到一半,突然想起上次来救驾的人也是霍琮,话到嘴边又改了口,“可没有第二次机会了!” 郦黎叹了一口气,忧伤道:“诸位爱卿的心情,朕也能体谅。可霍爱卿他,现在就已经在城外了啊。” 大臣们:?!! 穆玄瞪圆了眼睛:“什么?那姓霍的小子真准备篡位吗!老夫揍死他!” “那倒不是。”郦黎说。 他简单把霍琮想要护送钱财借道兖州、却被兖州牧拒绝进而导致了一系列事件的前因后果简单讲了一遍,末了,在一片愁云惨淡之中,喜庆洋洋道:“各位明白了吧?霍爱卿对朕一片真心,他打下兖州,都是为了朕啊!” 狗屁!! 大臣们在心里破口大骂。 根本没人相信郦黎说的这个理由,所有人都认为,这是霍琮出兵后为了扯大旗随便找的借口。 不过付出了些钱财,就成功将一州之地收入囊中,这笔买卖,简直不要太合算! “陛下——” 何兑忍无可忍地第三次站了出来,想要骂醒他家英明神武但一遇到霍琮就昏头的陛下,然而郦黎已经率先站起了身:“算算时间,也差不多该到了,各位,随朕再去一次青城门吧!” “迎接朕的大将军,凯旋归来!” 虽然郦黎说得十分慷慨激昂,但下面的大臣们就差骂街了—— 陛下,这姓霍的打的可是您的地盘啊!求求您清醒一点! 郦黎才管不了那么多呢,他一马当先,急匆匆地大步迈出殿外,心情雀跃无比。 哈哈哈哈,终于能光明正大地和霍琮站在一起了! 青城门外。 今日天气并不算好,天空中雾霭沉沉,积云蔽日,城内百姓似乎也察觉到了暴雨将至,许多铺子都提前收了摊,街道上,处处弥漫着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意味。 倏忽一阵狂风卷地,城头的大景军旗迎风招展。 巡逻的士兵握紧手中兵刃,神情紧绷地盯着下方窜动的人头。 霍琮命手下兵士最后一遍清点物资,待清点完毕后,随他在城外空地上等候陛下传召。 “主公,”副官等得无聊,骑着马凑过来询问,“咱们为啥要把最后一车的箱子全都用红绸绑上啊?您是打算进城娶亲用吗?” 霍琮瞥了他一眼:“不该问的别问。” “……哦。” 副官老实退回了原位。 一声号角声从城头传来,霍琮攥紧手中缰绳,肃容以待,其余人等也不敢再随意说话,近千人的队伍霎时鸦雀无声。 狂风呼啸中,紧闭的城门缓缓打开。 一抹清瘦修长的墨色身影,出现在人群的最前方。 郦黎带着满朝文武,站在城门口,遥遥望向不远处骑在马上的霍琮。 “…狂悖无礼,无君无父……” “在陛下面前,竟然都不下马……” 身后传来压抑愤怒的窃窃私语,但郦黎满眼只看到狂风沙尘中,一身红袍银甲、头戴金冠,英姿飒爽的青年将军。 他情不自禁地朝对方露出一抹灿烂笑容,眼睛亮晶晶的,像是乌云下闪闪发光的一双星星。 “这就是皇帝?”霍琮身后一位将领压低声音说道,“长得比我弟还面嫩呢。” “闭嘴,这可是陛下!” 副官狠狠瞪了他一眼,然后抬头望向霍琮的背影:“主公,接下来怎么办?” 陛下都亲率文武百官来迎接了,他们居然都不下马,难不成,主公真打算今天就篡位?还是挟天子以令诸侯? 霍琮:“你们下马。” 他自己则骑着马向前,在一群大臣如临大敌的目光中,来到了距离郦黎只有七步之遥的位置。 “大胆!” 何兑骂道:“霍家小儿,陛下在此,岂容你放肆?还不快滚下来向陛下请罪?” “哦?”霍琮高高在上地睨了他一眼,“这位大人,请问我何罪之有?” 第165章 “你——” “若你说的是我未向陛下行礼,”霍琮轻蔑一笑,忽然翻身下马,大步上前,利落地垂首半跪在郦黎身前,“臣霍琮,一路从徐州护宝而来,参见陛下!”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郦黎绷着脸,心里早就乐开花了:“咳,那个,霍爱卿,快快请起!” 他用双手扶起霍琮。 方才被满朝文武当面怒视呵斥都没变过脸色的霍琮,却在起身时顿了一下,表情变得有些晦涩不明。 ——因为郦黎故意在扶他时掐了掐霍琮的胳膊。 大庭广众之下搞这种小动作,郦黎显然一点也不担心,还笑眯眯地上下打量了霍琮一眼,故意伸出手,拍了拍霍琮的胸甲:“朕的大将军远道而来,辛苦了,朕在宫中为你设下宴席接风洗尘,不知爱卿可否赏光?” 霍琮丢给他一个“等回去后你好自为之”的眼神,垂眸道:“陛下邀约,臣自然从命。” “好,”郦黎不顾身边人异样的眼神,直接当着所有人的面挽上了霍琮的胳膊,“朕与霍将军神交已久,正好把臂同游——来人啊,备马车!回宫!” 霍琮僵硬了一秒,还是点了头。 这下就算是再迟钝的大臣,也看出不对来了。 陛下这态度…… 是不是太亲昵了点? 别是大景祖传的好男风又犯病了吧! 何兑作为老臣,想起前几任皇帝为了男宠干出的一系列荒唐事儿,脸色更是一阵青一阵白。 他正准备咬牙拼死上谏,郦黎已经迫不及待地拉着霍琮钻进了马车,还丢下一句话:“外面那些人,也叫他们进来吧,叫邵钱来带着人把钱财都清点一下!” 不等大臣们回过神来,马车就已经一溜烟地上路了。 “这,这是闹那一出啊?” 高尚实在看不懂,压低声音询问陆舫:“我记得咱们上次见面那会儿,霍州牧好像不是这副性子吧?今天怎么这么大胆?” 陆舫笑了笑:“看不明白?” “看不明白。” “看不明白就对了,”陆舫说,“你只要知道,陛下和霍大人今天搞这一出,是给谁看的就行了。” 高尚还是不明白:“那……给谁看的?” “不是你我,也不是在场诸位大臣们,”陆舫意味深长地说,“是这天下之外、对朝廷不满或是想要投机倒把的地方豪强。沉疴旧疾还需猛药,看来陛下还没忘记我当初说的那番话。” “什么话?”高尚一头雾水。 但陆舫只是抬头望着天空中越聚越多的乌云,恍若喃喃自语地说道:“也不知地方、边防、黄龙教,这三大顽疾,陛下究竟想先从哪一方下手呢?” 第070章 第 70 章 “哎呀, 穿到这个世界这么久,你这还是第一次正儿八经地坐皇室马车出行吧?” 郦黎心情好极了,美滋滋地拍了拍霍琮的大腿, 豪爽道:“从今天起, 你就是朕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将军了!霍大将军, 有什么获奖感言想说吗?” 他还特意单手握拳, 装作话筒递到霍琮嘴边。 “感想就是……” 霍琮垂下头, 看着郦黎亮闪闪的眼睛, 按住了他放在自己大腿上的手背, 指尖揉了揉郦黎凸起的腕骨,薄唇微动:“承蒙陛下垂怜,可若是臣想要的更多,不知陛下,可还给得起吗?” 浓密扇睫下,那双漆黑的眼眸就像是漩涡,能将人的理智、乃至神魂, 都一起吸入其中。 郦黎呆呆地看着霍琮那张深邃俊脸, 过了好几秒,突然慢慢脸红了, 一言不发地缩到了车厢角落里。 霍琮唇角控制不住地上扬。 马车内空间不大, 郦黎就算再躲也躲不到哪去, 想着接下来还要上朝, 他便没有再为难这孩子,只与郦黎五指相扣,静静等待着马车驶入皇城。 霍琮这次带来的宝贝, 不仅有之前他搜刮土匪的财宝,还有兖州牧多年积攒下来的钱财, 足足装了百十来个大木箱子。 其中一个箱子的重量,就连两个正值壮年的大汉都抬得气喘吁吁。 邵钱看着这些箱子的目光,让郦黎怀疑他面前好像站着一位绝世美人,还是下一秒就会扑上去求婚的那种。 “好,好啊!” 高尚也高兴得红光满面,这可是解了京城的燃眉之急啊! 这段时间,工部又是修城墙又是修路,还成天研究什么劳什子火药,在郊外到处炸东西搞破坏;前不久,陛下去季家村时还让他立下了军令状,说从今往后,京畿一带不得再有流民无家可归,无田可种;邵钱又三天两头带着下面人上门打秋风…… 这一桩桩一件件的,哪样不要钱? 高尚这个户部尚书,愁的是头发一把把掉。 他终于明白陆舫为啥不来户部也不去吏部了,躲清闲呢这是! 要不是霍琮及时支援,户部怕是满朝文武下个月的俸禄都发不出来了,这会儿高尚可不得看霍琮跟看再生父母似的。 除了他和邵钱以外,其他憋着一股子气想要狠狠参上霍琮一本的朝臣们,在看到一箱箱抬进殿内、金灿灿黄澄澄的金银财宝后,也都没了声响。 这还能怎么参? 说不定他们之后的俸禄,都是人家掏钱! 郦黎见大臣们都不说话了,高高兴兴地给霍琮赐了座,又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把霍琮从头夸到脚、从里夸到外: 第166章 “霍将军一表人才,英武非凡……有举世罕见之帅才,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路途辛苦,听闻将军母亲也在京中,特赐府邸一座,御制宝剑一柄,西域弯刀一件……” 最后郦黎送的实在太多,就连霍琮都不得不低头咳嗽做掩饰,提醒他差不多就行了:“多谢陛下,臣不胜惶恐。” “……还有,从今往后霍将军可配剑上殿,坐马车入宫,”郦黎这才恋恋不舍地停下了,“今晚宫中设宴,不如霍将军就留宿宫中吧?与朕一同欣赏新排的话剧。” “臣遵命。” “陛下,”下面孙恕突然站出来,朝着郦黎和霍琮分别一拱手,“臣有件事想要询问霍州牧。” 郦黎没有立刻吱声,而是先看向了霍琮。 在场所有注意到这个细节的大臣,心中都不约而同地一咯噔—— 陛下方才无论给霍琮赏赐了多少东西、给予了多少特权,都没有这个动作代表的含义更让他们觉得胆寒。 孙恕当然也看到了。 他之所以站出来,就是因为陛下今日的种种表现,令他脑海中浮现出了一个荒谬的猜测: 或许,从始至终,手段高超的那位都不是陛下。 他近来总觉得,陛下背后,还有一个叫他摸不透的影子。 严弥当权期间,孙恕也曾在他府上,与还未登基的陛下见过一面。 那时的陛下虽称不上呆傻,但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一株生长在角落里不声不响的野草,安静得完全不像是个正常少年。 严弥说什么,他做什么,几乎没有自己的主见,哪像现在这样,大权在握,说一不二? 孙恕还曾听严弥得意洋洋地提起过,说就连他的手下对陛下呵斥,陛下也从不反抗。 “我也请了大夫来调理,但几位大夫都说,这是从娘胎里带来的毛病,没法治。”严弥随口说的一句话,被孙恕一直牢牢记在心中,“似乎与难产有关。” 既然是先天不足的毛病,为何突然治好了? 又为何霍琮一来,陛下又变回了当日那个对他人言听计从的模样? 孙恕细思极恐,因此尽管知道这样会惹得陛下不开心,他还是站了出来——因为这个猜测必须要得到证实,否则他与那位的合作,可就…… “孙尚书不妨直言。” 霍琮虽然是第一次正式上朝,但却丝毫不露惧色,脊背挺直、大马金刀地坐在御赐的座位上,腰侧别着一把足有半人高的长剑,距离上首的郦黎仅仅只有一步之遥。 那张年轻英朗的脸庞,在这一刻,却让所有大臣们不敢小觑。 谁知道,这位会不会是下一个严弥? “那便冒犯了,”孙恕拱手道,“我想请问霍州牧的是,为何你入驻兖州,兵部却并未得到任何消息?可是州牧那边出于某种考虑,暂时压下了情报?” 孙恕的语气连质问都称不上,他甚至用的不是“攻占”,而是“入驻”,可见其对霍琮态度的小心。 但霍琮却似乎并未体谅到他的苦心,淡然道:“是我压下了消息。” “大胆!” 何兑又双叒站了出来,遥遥指着霍琮的鼻子大骂:“你可知道,这是在瞒报军情?陛下和诸位大臣都在这里,霍琮,你此举乃是欺君!是不可饶恕的泼天大罪!” “我并未欺君。” 霍琮抬眼看向他。 何兑:“竖子,当着陛下的面,你还竟敢狡辩?” “陛下可以为臣作证,”霍琮说,“我与陛下,一直保持着联络,兖州之事,陛下也并非毫不知情。” “何大人难不成以为,我霍琮胆大包天到连陛下都不放在眼中,就敢擅自做出此等举措了吗?” “这……” 何兑一噎,望向郦黎:“陛下,霍琮所言可为真实?” “嗯?” 正以手支颐、在上首光明正大打量霍琮侧脸的郦黎猛地反应过来,也没听见何兑和霍琮刚才才讨论什么,反正无脑站队就成了:“真的,都是真的!霍将军的意思就是朕的意思!” 孙恕隐藏在袖中的手掌攥成了拳头。 果然。 一直隐藏于陛下身后的,就是如今坐在台阶之上的年轻将军! 虽然不知道霍琮远在千里之外,是如何与陛下搭上线的,又是如何让陛下对他言听计从,但这些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这朝堂的格局,会随着对方的到来彻底改变。 兴许是孙恕的目光太过炙热,霍琮的视线一动,落在了他的身上,两人对视一眼,孙恕赶忙低头,不敢再多看这位一眼,但心中早已盘算起了该如何讨好对方、利用对方达成自己的目标。 总结下来,无非四个字,投其所好罢了。 这位霍将军如此年轻,也不知道喜不喜欢美貌侍妾?孙恕想起自己府上那些能歌善舞的歌姬舞女,决定等霍琮一离开皇宫,就找个机会登门拜访。 这边孙恕还在畅想,另一边就听霍琮开口道:“陛下,臣也有一事想要禀报。” 郦黎立马打起精神:“说吧。” “臣这笔钱,一是为陛下,二为万民救急所用,但还有第三点,乃是臣的一点私心,万望陛下恩准。” “是什么私心?” “臣出身武将,虽为州牧,却时常惦念我大景军备战力,”霍琮垂头道,“尤其是,边军情况。” 第167章 “因此臣请陛下恩准,将这些钱财尽可能地留存一部分,充作边军军费!” 孙恕瞳孔一缩,死死盯着前方那道高大精悍的背影,心跳陡然加速。 郦黎笑起来,语气亲昵:“这哪里是私心?明明是霍将军的一腔拳拳报国之心才对,霍将军请坐吧,朕准了。” “多谢陛下,”但霍琮并未第一时间坐下,仍继续说道,“臣在来京路上,一直在担心,这笔军费若是被贪官污吏侵吞,无法送达边军手中,那该如何是好。” 郦黎与他一唱一和:“对啊,那该如何是好呢?” 霍琮站起来,转身朝郦黎行礼:“臣听闻锦衣卫指挥使沈江沈大人,守正不阿,执法如山,且只遵皇令——臣相信,若是此人来负责此事,定不会让陛下失望的。” “那就这么办吧,”郦黎迫不及待地说道,“沈江。” “臣在。” 沈江上前一步。 “你可听到了?” “臣听到了,”沈江拱手道,“能得陛下和霍州牧信重,臣受宠若惊,必不辱使命!” 孙恕的腮帮抽动了一下。 若是只有一个霍琮,虽然没怎么打过交道,但这年轻人初入官场,不晓得朝堂险恶,倒也算不上什么大问题; 可是再加上一个锦衣卫指挥使沈江…… 孙恕对于霍琮这笔钱倒没什么想法,这不是个小数目,他确实心动,但很清楚,自个儿也得有命拿才行。 他真正害怕的,是沈江把陈年旧账翻出来,再一路追查下去,查到一些不该查的东西。 “最后一件事,”在这场漫长的朝会结束前,郦黎说道,“今日上午,黄龙教教主应下李道长邀约,两人将于三日后午时,在城中擂台之上展开斗法比试,朕欲与霍将军一同前去观看。” “届时胜出者,朕将亲自授予国师之位。”郦黎的视线扫过一张张面孔,身子微微前倾,还挺期待地问道,“你们有什么异议吗?” 快提啊!这次一定要提! 可惜天不遂人愿,大臣们对国师这个干吃俸禄不干正事的职位,都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同意了。 陛下开心就好。 “陛下圣明——” 郦黎颓丧地靠回龙椅上:“那好吧,既然没别的事,那就退朝吧!” “真是,关键时刻一个个都不出声了,”散朝后,郦黎坐在御花园的凉亭里和霍琮抱怨,“还有那个什么陆元善,他明明看到了我在给他使眼色,结果眼一翻就去看天花板去了!真把我当空气呢?” “我以为你会让他当吏部尚书。” “他不适合,”郦黎果断道,“他要是当吏部尚书,那朝廷都能被参他的人给掀翻了!” “要我说啊,陆元善这人有时候真的欠欠的,朕不让他去花楼,免得染上什么乱七八糟的病,结果他就去骚扰沈江,骚扰完沈江,又把李臻请到工部去,两人一起不知道在折腾什么东西,连旁边的刑部都把状告到我这儿来了,说工部噪音太大,干扰他们办差。” 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朕的工部尚书,怎么就不能让朕省点心呢?” 霍琮抿茶的动作一顿。 “‘朕的工部尚书’,”他细细品了一下这几个字,“是不是和‘朕的大将军’是一个意思?” 郦黎:“……那怎么可能呢!” 他立马站起来绕到霍琮身后,给霍琮又捶背又揉肩,笑眯眯道:“陆舫怎么能跟你比,你在我心目中的地位,那可是当之无愧的no.1,最牛逼最酷帅最会打仗的霍大将军是也~” 他揉了一会儿,觉得霍琮硬邦邦的肩膀硌得他手酸,干脆耍从后面环住了霍琮的脖子,整个人都趴在霍琮身上,像一块天热融化得黏黏糊糊的年糕。 “还是说,你又吃醋了?” 他凑过去,笑意盈盈地侧头望向霍琮。 从这个角度,郦黎只能看到霍琮高挺的眉骨和鼻梁,墨色剑眉斜飞入鬓,隐忍的唇角微微向下,下颌线紧绷着,带着些许常年发号施令的威严,和即将冲破牢笼桎梏的炽热欲/念。 一看就很好亲。 郦黎不禁畅想,若是霍琮在床上,会不会露出比他从前所见过的任何时刻,都还要性感百倍的神情? 他又不是真的十几岁少年,对那档子事,早就一清二楚了。只是上辈子单身到死,如今好不容易谈了一个,对象又是自己再熟悉不过的人…… 说实话,郦黎有点儿好奇,又有点儿害怕。 但好奇还是占据了上风,所以他才会时不时地撩拨霍琮一下——偶尔看看永远冷静自持的霍琮,因为他而忍耐到青筋毕露的模样,怎么不算是一种乐趣呢? 霍琮闭了闭眼睛,放下茶杯。 “没有。” “没有?” 郦黎一本正经地把脸贴在他滚烫的颈侧,片刻后嘴角高高扬起,小声咕哝道:“脉搏这么快,这可是欺君之罪啊,霍大将军。” 霍琮忍无可忍地伸出手,要把人拽进怀里好好收拾一下,被郦黎像条滑溜泥鳅一样躲开了。 郦黎还特别提醒道:“大婚前非礼勿动啊,某人自己说的。” 霍琮:“…………” “喝点凉茶吧,”郦黎偷笑着抬了抬下巴,“喏,专门为你准备的,天太热了,降降火气。” 第168章 霍琮看了数秒石桌上的凉茶,端起来,仰头一饮而尽。 一杯苦到极致的凉茶,被他面不改色的一口灌下肚,还硬生生灌出了一股子杀气。 “我记下了。”他盯着郦黎,一字一顿地说。 郦黎笑容僵硬了:“记……记下什么?” 霍琮笑了笑。 “凉茶很好喝。”他道。 “坐吧,咱们来聊聊三日后比试的事情。” 第071章 第 71 章 郦黎:“……哥, 你别这样,我有点儿害怕。” 他小心翼翼地打量着霍琮的表情,见霍爸爸似乎真的因为那一杯凉茶平心静气了, 才松了口气, 重新坐了下来。 霍琮问道:“关于比试方式, 目前确定了吗?” 郦黎点点头:“一共三轮, 李臻和乌斯各出一题, 最后一道由我来出, 这样一来, 李臻肯定能赢。” “那可不一定。” 霍琮微微摇头:“古代这些方士的障眼法层出不穷,就算你我都知道这不是法术,但却不一定能看破背后的原理。” 他凝眉思考了片刻,说:“乌斯还是不肯入宫见你?” “自打入城后,乌斯就没出过堂庵,我连他长什么样都不知道,”郦黎皱眉道, “如果不是京城的摊子已经铺开了, 我是想叫锦衣卫直接上门‘请人’的。” “但是现在有了你这笔钱,那就好办多了, ”他回过神来, 冲霍琮露出一抹灿烂笑容, “不管怎么样, 我都不会让乌斯离开京城的,黄龙教没了他这个教主,不过一帮乌合之众, 根本成不了什么大气候。” 与历史上那些势力大到足以颠覆政权的宗教不同,黄龙教的特殊性, 就在于它自成立以来,便从未更换过教主。 即使只是明面上的没有更换,但在下面那些教众的眼中,相比起信奉虚无缥缈的“黄龙神”,他们追随的,其实应该是教主本人。 所以郦黎才会搞出这场声势浩大的公开比试,没有什么比众目睽睽之下,让一个邪.教头子跌落神坛更好的破除迷信办法了。 霍琮也能理解郦黎的想法,不然也不会千里迢迢送来成箱财宝,全力支持他举办这场活动。 但自打那天晚上,跟郦黎一起出宫逛了一圈,他心中总有一种隐隐的预感: 事情绝不会像郦黎想象的那样顺利。 “乌斯这个人,”霍琮缓缓道,“来之前,我问过游云,该如何对付此人。” “怎么说?” 郦黎乖乖坐好,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 “游云给我讲了一段他亲身经历的故事,他说,如果不是因为这场比试,他本打算把这件事永远埋藏在心底。” 那一年,先帝尚在位。 解望初及冠,青衣纶巾,意气风发,才学名满京城。 按照世家的规矩,他在家族的安排下进入了朝廷,即使作为世家子弟,解望的学识、容貌和家庭都是第一等的,又在父亲的安排下与另一位世家出身、貌美贤淑的姑娘成了亲。 老丈人爱女如命,对他这个女婿也十分满意,解望前路一片坦荡,高官厚禄唾手可得。 就连身为同窗的陆舫,都曾在他成亲时半是感叹、半是羡慕地对他说:“解游云啊,你这辈子,还有什么遗憾吗?” 解望回答他:“月有盈亏,人皆有憾,我自不能例外。” 不久后,先帝病重,朝廷乱象初现。 某一日,严弥邀请朝中大小一干官员前往府上赴宴。虽然不知道那次宴会上发生了什么,但回去后,解望便辞去官职,带着家眷四处云游,不问朝政。 那时候天下还没这么乱,解望又带着十几名精壮的家丁仆役,和新婚妻子游山玩水四处度蜜月,过上了一段神仙日子。 直到发现妻子怀孕,才在某个地方落脚,还就地买了一栋宅院,准备小住一段日子等待妻子生产。 听霍琮说到这里,就连郦黎也不禁羡慕了:“这人脑袋好聪明,洞察时局,知道见好就收,再晚一段时日,严弥掌权后,就彻底跑不掉了。” 而且他这绝对是真·富二代的配置,想想看,刚毕业就进了体制内,还娶了个白富美当老婆,后面又带着老婆周游全国,老婆怀孕了,就在当地直接全款拿下买了套大别墅…… 郦黎:朕酸了。 但郦黎还记得霍琮说过,解望如今不良于行。 相比起一拳能打死一头牛、成天上蹿下跳想进花楼听漂亮姑娘唱小曲儿的陆元善,他的身子可要孱弱多了,每次一到换季,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就会大病一场,这可不是什么天之骄子该有的配置啊。 “游云当时住的那个地方,毗邻边境,其实并不太适合安居,”霍琮说,“但他的妻子很喜欢当地的一种玉石,这种玉石是制作传国玉玺的原料,非常珍贵罕见。加上妻子有孕在身不方便赶路,他们一家人就准备在此停留一段时日……” 也就是在那里,解望救下了一个来自匈奴的混血少年。 “是乌斯吗?”郦黎立马问道,表情十分震惊,“解望还救过他?” 霍琮点头:“是他。” 那位当地县令为了谋取私利,让牢狱中的犯人不分昼夜地为他挖玉石矿,正巧被那天去矿上为夫人挑生辰礼物的解望看到了。 解望救不了所有劳工,但因为乌斯年纪小,解望动了恻隐之心,就花了笔银子将他赎了下来。 第169章 没想到第二天早晨,解望就在家门口发现乌斯鼻青脸肿地躺在那里,说是太饿了,偷了个烧饼被人打成这样的。 郦黎噗嗤一声笑出来了:“黄龙教教主还有这段糗事呢?他怕不是黏上你那位军师了吧。” “边境生活乏味单调,游云他无事一身轻,便好心收留了乌斯,还在府上教他识字读书。”霍琮声音低沉,“直到有一天下午,乌斯以自己过生辰为借口,恳请他带自己去隔壁镇上赶集。” 郦黎托着下巴,听得津津有味:“然后呢?” “解望答应了,他带着乌斯在镇上逛了两个时辰,因为担心妻子,想要在天黑前回家,却被乌斯百般阻挠,”霍琮淡淡道,“解望察觉到,不顾他的阻拦,执意要回家。” “然后发现,全镇的人都死了。” 郦黎睁大眼睛,被峰回路转的剧情发展惊呆了。 “全死了?”他不自觉地直起身子,“怎么可能!这又不是在演火影,怎么可能好好的一镇子人,才过了一个下午就被全灭了?难道说是……” “是军队。” 霍琮看着郦黎骤然收缩的瞳孔,肯定了他的想法:“匈奴军队掠边屠杀镇民,边境城镇,一般防守都极为严密,哨卫丝毫没有反应,要么是被提前买通,要么就是,根本来不及反应。” “……绕了这么大一圈,乌斯他图什么?别告诉我他就是单纯变态,一心只想杀掉救命恩人全家。” 郦黎想起自己翻过的卷宗,这些年来,朝廷衰败无力,边境兵祸不断,尤其是严弥刚扶持他登基的那段时间,整个村镇都被劫掠屠杀的事件就已经不止一起了。 但不幸中的万幸,因为匈奴那几位王子窝里斗,自个儿都快打成乌眼鸡了,大景和匈奴一直没有爆发真正的大面积战争。 “不知道。游云当时也是这么质问乌斯的,问他为什么要杀自己的妻儿,还有镇上那些人。”霍琮垂眸,给郦黎倒了一杯茶,“乌斯只回答了他一句话——” “这些中原人,是死是活,跟我有什么关系?” 说到这里,霍琮也不禁叹息:“游云没听乌斯的劝告,他回去的太早了,那些匈奴人还没离开,他们打断了游云的双腿,还以鞭笞他为乐,最后还是乌斯开口求情,他们才饶了他一命。” 郦黎:“……杀人诛心啊。” 要是有个人杀了他爹妈和霍琮,又高高在上替他求情,救下他一命,郦黎觉得那滋味恐怕比活剐了他还难受。 “不过,你说他究竟是冷血,还是知恩图报呢?”郦黎有点儿费解,“虽然这个报恩的方式实在让人不敢恭维,好歹也算留了解望一个活口,从他的角度出发,为啥不把解望一起杀了呢?对解望来说也是个解脱。” 郦黎觉得遇到这种事,但凡是个人都应该很清楚,这是结下血仇了。 解望绝不可能感激乌斯的,相反,只会更加恨之入骨。 霍琮:“思考这些没有意义,游云也说过,他从来没想过乌斯做这些的动机,从那天起,他们两人就只有不死不休一个下场。” “而从我们的角度来说,这种人,绝对不可小觑。游云分析的很对,那个时候,乌斯应该已经当上了教主,因为黄龙教在这起事件发生一年前,就再也不收任何童男童女了。” 霍琮把倒好的凉茶递给郦黎:“虽然不知道他潜伏在边镇是为何,但乌斯身为教主,甘愿亲自伪装身份下矿,又在后续成功掌握了当地的岗哨布防,让守军毫无防备被一网打尽,光是这份隐忍缜密的做事手段,就叫人不得不防。” “你这么一说,我都有点儿担心了……” 郦黎无知无觉地接过来,“等到比试的时候,李臻那边,应该不会出什么岔子吧……噗!咳咳咳好苦啊!” 他呛得咳嗽起来,这才反应过来霍琮给自己倒的是凉茶。 “你也太小心眼了!” 郦黎苦得脸都皱巴成了一团,为了整霍琮他在凉茶里放了不知道多少苦味的药材,一口下去能冲得天灵盖都掀开。 他伸手要去抓盘子里的蜜饯,被霍琮单手按住了。 霍琮在郦黎的瞪视下,不紧不慢地叼了一块蜜饯,含在双唇间,双腿微微分开,轻轻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暗示非常明显了。 “……你都是从哪儿学来的这些?” 郦黎觉得天气太热了,凉茶都压不下心里那股火气,他使劲儿扇了扇风,赌气心道不吃就不吃,他又不是小孩,还怕这点儿苦吗? 还想让他坐大腿?想得美! “你过来,”霍琮的嗓音含混,透过蜜饯隐隐能看到红润舌尖滚动,“我给你个看个好东西。” “什么?不会是——” 郦黎的视线下意识朝霍琮的下半.身瞥去。 “不是,”霍琮无奈,“过来,不苦吗?只是想抱抱你。” “大热天的……”郦黎嘴上嘟囔着,但身体却依然很诚实地走了过去。 他发誓,自己只是馋蜜饯了而已! 尽管耳根微红,郦黎还是坐在了霍琮腿上,又趁着对方不备,飞快地用嘴巴叼走了霍琮嘴里那块蜜饯。 郦黎丢给霍琮一个得意的眼神,砸吧砸吧嘴吃了起来。 嗯,真甜。 像个小狗似的,霍琮也在想。 他唇角微微勾了勾,从怀里掏出一本薄薄的册子放在旁边的石桌上,郦黎随意扫了一眼,发现这居然是一本写方术的书,简单来说,就是骗子忽悠技术大全,不看完都不配当方士的那种。 第170章 “你这是从哪儿找来的?” 郦黎新奇地捡起那本书翻了翻,里面好多花招他一个现代人都看了啧啧称奇,心想要是放在那群喜欢抢免费鸡蛋的老头老太太身上,那真是一忽悠一个准,更别提古代人了。 “民间有高人,”郦黎在看书,霍琮搂着他的腰在看他,语气温和得像是夏日的暖风,“以前有空的时候,我也喜欢看一些闲书。我那边还有不少讲寻龙点穴的摸金古籍,你要是喜欢,下次我一并给你送来。” “那还是免了吧,”郦黎合上书道,“我肯定不会建什么帝王陵墓的,死了几千年还要被挖出来展览,再惨一点被盗墓的发现了,连棺材板子都被薅走,多惨。” “好,那就只送医书。” 霍琮刚想低头亲郦黎,被一根修长白皙的手指抵在了嘴唇前。 郦黎似笑非笑地问道:“我突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 霍琮只好暂且按下内心的蠢蠢欲动。 “你说。” “你当初送给我的那本书,我记得,好像是叫《耳谈》,对吧?”郦黎慢斯条理地问道,“内容我都还记得呢,‘吕遂买舟,挟二男,弃家游江以南,数载不归’……当时可给我幼小的心灵带来的极大的震撼啊,霍将军。” 霍琮:“…………” “你说你喜欢看闲书,”郦黎又凑近了些,呼吸喷洒在霍琮紧绷的下颌线上,语带笑意地问道,“不会其中大多数,都是这样的小黄书吧?嗯?” 感受着霍琮逐渐急促的呼吸频率,郦黎压低了声音,拇指按在霍琮手腕浮凸跳动的青筋上,明知故问道: “食色性也,这也是人之常情,没什么可说的,不过……” “我很好奇,霍将军在看这些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呢?” 第072章 第 72 章 夏日热浪阵阵, 蝉声似远似近,晃晃悠悠地飘在天上,在最高亢的时分戛然而止。 又像是一阵呼啸而来的飓风, 在霍琮的心海掀起惊涛骇浪。 “郦黎。” 郦黎好久没听到霍琮这么字正腔圆地叫自己的名字了, 说实话, 还真有点儿不习惯。 但看在成功调戏了一把对方、自己又心情正好的份上, 他决定先不跟霍琮计较这些。 “怎么, 生气啦?” 郦黎笑意盈盈地瞥了霍琮一眼, 觉得嘴里还泛着一股凉茶的苦涩味道, 就随手在盘里捡起一块蜜饯放进嘴里。 蜜饯上裹了一层糖霜,他无意识地舔了一下指尖,还没来得及问霍琮叫自己有什么事,就被霍琮眼神狠厉地按着手腕,按在了石桌上——该死的用的还是擒.拿术! 视野天旋地转,郦黎下意识叫出声来,但尾音被压在身上的霍琮凶狠地吞进了唇舌间。 这个后仰的姿势太考验柔韧性, 郦黎仰着头, 被亲得嘴唇生疼,眼尾泅红, 只觉得自己的老腰都要断掉了, 要不是霍琮用手在下面托着, 估计他下一秒就能跪到在地上去。 室外天热, 这会儿连风都止住了。滚滚热浪中,他的后颈很快泛起一层薄汗,显得皮肤更加细腻白皙, 像是上好的玉料,被霍琮爱不释手地反复抚摸。 直到郦黎实在坚持不住了, 才双臂一用力,轻轻松松地将他抱到了石凳上。 霍琮低喘着用额头与他相抵,眼眸沉渊似海,嗓音沙哑: “你若是真等不及,那也好。” 郦黎瞪大眼睛看着他——等下,现在用下面抵着他感觉下一秒就要爆炸的人是谁?等不及的人究竟是谁? 但等霍琮真的上手开始解他的腰带时,郦黎瞬间慌了,手忙脚乱地捂着自己的衣襟:“别,别,哥我错了!我错了!爸爸快住手!” “……你叫我什么?” 霍琮的手停下了。 郦黎趁机把腰带从他手里抢救回来,飞快地跳下石凳慌慌张张地给自己系上,等系好后,才眼神漂移、吞吞吐吐地装起傻来: “什么?我没说什么啊。” 可惜他现在的模样实在没什么说服力,脸颊绯红,衣衫凌乱,鬓角的发丝垂在额前,饱满的唇瓣被吻得绵软艳红,霍琮几乎听不清楚郦黎的声音,只能看到他一张一合的唇,和齿间若隐若现的柔软舌尖。 很适合,含着些什么。 他想。 霍琮闭了闭眼,哑声道:“我才二十几,不至于记忆力衰退。” “这谁能担保呢,我还见过十几岁就少年痴呆的病人……” 郦黎开始胡言乱语了,主打一个只要我不要脸,就可以死不认账。 霍琮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从小到大,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他喉结滚动,侧着身子,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凉茶,“你知道每当这种时候,我心里都在想什么吗?” “什么?” “幸好你遇到的是我,”霍琮放下杯子,轻声道,“换做旁人,你早就被摁在床上艹得浑身发抖了。” 郦黎:“…………” 郦黎:!!? “不,不是,你刚刚说什么?”郦黎怀疑是自己幻听了,或者说是他还没睡醒,他匪夷所思地指了指自己,“你在跟我开黄腔?霍琮你不会又被人穿了吧!” “嗯。没有。” “你居然还嗯!?” 霍琮:“这是情趣。你不喜欢吗?” “我要说不喜欢呢?” 第171章 “那下次我身体力行的时候再说。” 郦黎死死瞪着霍琮,最后在对方游刃有余的目光中败下阵来,愤恨地对着空气噼里啪啦打了一套王八拳,装作面前摆着霍琮那张可恨又帅气的脸蛋当靶子。 ……重点在可恨! “来人!” 郦黎一招手,被他打发得远远的安竹立马小跑着跑过来,装作没注意到陛下的唇肿了衣服也乱了,十分贴心地问道:“陛下,可需要我准备两……不,是一桶凉水沐浴?” 霍琮向安竹投去赞赏的一瞥。 “不需要,”郦黎阴沉着脸道,“来人,霍将军伴驾有功,朕龙颜大悦,特赐京城府邸一座!霍将军难得来一趟,正好回去好好侍奉母亲,朕就不久留了。” 霍琮:“臣抗旨。” “抗——你敢抗旨?” 霍琮微微挑眉,丢给他一个“不然呢”的眼神。 安竹往边上稍了稍,视线盯着脚尖,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要不是知道霍大人和陛下的关系好得能睡一张床,他心中暗道,光看这番刀光剑影的情形,霍大人可是比严弥当初还要嚣张几分啊。 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床头吵架床尾和,所以安竹现在一点儿都不担心,甚至还有心情竖起耳朵吃瓜。 郦黎:“既然这样,那你不走,我走!安竹,朕要出宫住一晚上!” 安竹唇角的弧度瞬间拉平了。 顶着霍琮目光炯炯的注视,他硬着头皮问道:“陛下要去哪儿?我好叫下面人接驾。” “就去李臻那边吧!正好朕要叮嘱他两句。” 原来是李道长。 安竹松了口气,悄悄抬眼瞥了下霍琮,发现霍琮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刚想开口,就听郦黎阴恻恻地问他:“朕跟你说话呢,你看他做什么?” 安竹:“…………” 陛下和霍大人,确实是床头吵架床尾和。 ——只是他这个趴在床底的,一不小心就会被被牵连无辜。 “陛下来贫道寒舍,真是蓬荜生辉!贫道得此殊荣,三生难报……” 李臻也没想到,正吃着晚饭呢,皇帝居然带着人上门了。 慌得他嘴巴一抹油,急匆匆跟小童吩咐了句收拾碗筷就跑去见驾了。 “不用拍朕马屁,朕就是单纯不放心,过来看看而已。” 李臻一噎,但又换了个方式夸郦黎:“陛下真性情!不为巧言令词所动,美誉加身而不动摇心智,乃是千古明君之相……” 郦黎觉得他说得太夸张了。 但不可否认,怪中听的。 他这次来除了安竹随性,还带了一队宫中侍卫和两名锦衣卫。 李臻一边口若悬河地吹郦黎的彩虹屁,一边用余光打量着其中一名模样最为高大俊朗的锦衣卫,总觉得对方有点儿眼熟。 片刻后,他终于忍不住问道:“陛下,这位是哪位大人?端的是一表人才啊。” 那天霍琮进城时,他还在比试擂台上当吉祥物,一介白身,也没有上朝的资格,因此并不认识霍琮的脸。 郦黎头也不回:“朕不认识,你自己问他去。” 安竹突然被自己口水呛到了,李臻忙给他倒了杯茶:“安公公请。” 他没听出郦黎语气中的生硬和刻意,还笑道:“陛下日理万机,麾下英才又犹如过江之鲤,不记得也是正常。不知这两位大人姓甚名谁?” 李臻也没忘记另一位,拱手对他们行了个道士礼。 另一名锦衣卫道:“锦衣卫千户,茂坚。” 轮到霍琮时,他只简单冲李臻点了下头:“在下姓霍,表字奉玉。” 走在前面的郦黎耳朵一动。 奉玉……倒是个好名字。 霍琮的琮,本就是古代玉器的名字,古时从士人到君王,无不佩玉,因而有“君子无故,玉不去身”之说,像是这次出行,郦黎腰间也配着象征帝王身份的全套的玉器佩饰,玉琮自然是其中之一。 除此之外,古人还经常用玉作为礼器祭祀天地,就连《周礼》中都记载:以玉作六器,以礼天地四方,以苍璧礼天,以黄琮礼地。* 郦黎在心里念叨了几遍这个名字,觉得奉玉的寓意很适合霍琮,而且细品之下,总觉得和自己如今的身份有些说不明道不明的关联,让他有点儿暗爽。 但想到霍琮居然没第一个告诉他自己的表字,郦黎又瞬间不爽起来。 等李臻请他们入厅堂坐下后,他面无表情地在首位坐下,嚅动着嘴唇,问站在自己身后的霍琮:“你怎么不告诉我自己起了表字?” 这是一下午以来,郦黎主动跟他说的第一句话。 霍琮勾了勾唇:“现起的。你要是喜欢,那就定下了。” 郦黎又舒坦了。 连带着跟李臻说话,也带上了几分笑模样:“第一轮比试,你想好要比什么了吗?” 李臻肃容道:“回陛下的话,臣想好了,就比基本功!” 郦黎:? 这年头,当骗子还要有基本功吗? 他问道:“基本功是什么?” 李臻掷地有声:“点石成金!” 郦黎点点头,心道这个确实是江湖骗子的基本功,没毛病。 “道具准备好了吗?”他问道。 李臻立马叫小童去后堂拿来道具:“陛下若是担忧,且看臣为您展示一番——” 第172章 “那就不用了,朕只是问问。” 郦黎对于什么“点石成金”的把戏是半点也不信的,caco3要是能经过一番操作变成au,那诺贝尔都能复活给李臻原地翻个跟斗。 他猜测,李臻变出来的黄金应该不是真正的黄金,大概率是黄铜一类的东西。 李臻恋恋不舍地叫小童收起了他的宝贝道具,还振振有词道:“陛下,您可别小看了贫道的这些宝贝,贫道闯荡江湖多年,和无数同行打过交道。如今民间流行的,大多都是烧炭成银的低级骗……咳,法术,贫道这点石成金的本事,可是祖上传下来、独步天下的仙术!” 郦黎敷衍点头:“那就全仰仗李道长了。” “黄龙教那边会出什么招,你这些天打探到了吗?”他又问道,“朕可是叫沈江全力配合你的,若是锦衣卫也打探不出什么消息,那就只能靠你自己了。” 乌斯那边肯定也会给他们出一道难题,郦黎已经做好了输掉第二场的准备,反正不管怎么说,第三场都是他出题。 “您还别说,陛下,”李臻老神在在地笑道,“臣还真的打探到了,关于第二场的消息。” “哦?” 郦黎的表情有些不信,他甚至想过,是不是黄龙教那边故意放出的消息迷惑他们,但李臻似乎对消息的来源十分肯定: “第二场比的,是除邪祟!” “除邪祟?” 郦黎的眉毛拧了起来:“有没有更详细点的?就这三个字,没别的了?” “贫道能打听到这些,已经很不容易了,”李臻昂首道,“不过陛下放心,贫道早年就是干这方面的,降妖除魔,镇宅辟邪,祖上八代恪守此道,代代相传下一柄青光神剑,出鞘时妖鬼皆惊……” 郦黎身后忽然传来霍琮的声音:“你从前不是说,自己祖上八代都是算命神仙?能经天纬地,通晓古今前后三千年?” 李臻吹嘘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瞪着霍琮:这是碰上老主顾了!? 郦黎忍笑抿了一口茶,见李臻结结巴巴着解释,清楚霍琮是在帮自己敲打对方。他主动站出来当了这个好人,替李臻解围道:“或许李道长祖上涉猎广泛呢,往事莫究,朕只需要李道长日后为国争光就行了,对吧?” 李臻干笑着擦着汗:“是,陛下说的是。” 接下来他就收敛多了,直到把郦黎送走,腰板都再没挺直过。 霍琮终于又得到了和郦黎共乘一辆马车的待遇,他观察着郦黎的神情,见郦黎没有再不搭理他的意思,便主动开口道:“御人不能一味亲和,你在关键时刻能狠得下心,有决断力,但大多数人都是健忘且见利忘义的,虽然国师这个位置不算多重要,以李臻的性格,你若不一开始就重重敲打他,日后很可能会绊你一跤。” “你觉得我不该用他?” “水至清则无鱼,这种人自然得用,”霍琮微微摇头,“官场上,李臻已经算品性还可以的了,你若是坐在这个位置上,将来遇到的人渣败类只多不少,即使是贪官,也有贪官的用法。” 郦黎靠在车窗边,感受着拂面而来的夜风,沉默许久,轻轻嗯了一声。 霍琮静静地注视着他在月光下,如无风水面般淡然静谧的侧脸。 还有一句话,他没有跟郦黎说。 其实有时候,对于朝中三品以上大员,贪,反而是最微不足道的问题了。 有的是单纯爱财,有的是为了让自己看起来爱财,种种原因,不可一概并论。但是又贪又蠢,或者又贪又坏的官员,对于一个国家来说,才是最可怕的。 若郦黎此时真的还是十几岁,霍琮会告诉他这些。 但现在的话,或许不太需要了。 霍琮伸出手,轻轻把他揽到了自己身旁。 郦黎的身体僵硬了一下,似乎是在做心里挣扎。但最后还是没反抗,顺从地把脑袋靠在了霍琮的肩头。 果然很好哄,霍琮想。 他很淡地笑了一下,替郦黎取下头上的金冠,用五指慢慢梳理怀中人被风吹乱的长发,垂眸问道:“在想什么?” “在想,今晚吃什么。” “火锅怎么样?” “好主意。” 郦黎懒洋洋道:“你怎么知道我叫人打了锅?” 霍琮想了想,冷不丁地幽默了一下:“因为我是你爸爸?” “……好冷的笑话,但是我笑了,哈哈哈哈。” 郦黎低低笑起来,随后也不知怎么的,肩膀一耸一耸,倒在霍琮怀里,笑得根本停不下来了。 “奉玉。” “嗯?” “奉玉。” “我在呢。” 马车滚滚向前,车厢内,郦黎与霍琮十指紧紧相扣。 “这一次,永远也不要离开我。” “好。” 像是怕郦黎听不见,霍琮又肯定地说了一遍:“我会陪你,一直走到底。” 如果郦黎是君王,那他就是阶下奉玉之人,手捧御玺,为他一统天下。 不管这条荆棘之路最终会通向何方,他霍琮,永远都是郦黎最忠实的拥趸与信徒。 第073章 第 73 章 比试当日。 骄阳似火, 连老槐树的叶子都被晒得打起了卷儿。 蒸腾的暑气却驱散不了百姓们看热闹的心情,距离午时一刻还有两个时辰,擂台四面的山坡上就已经站满了观众, 骈肩累踵, 犹如蝇攒蚁聚。 第173章 “让一让, 让一让啊!” 邵钱一个上午都忙着接待四方宾客, 这会儿听到声音, 就知道又是一位贵客带着仆役来观赛了。 他抓起水囊急匆匆喝了口水润润嗓子, 稍稍整理了一下衣冠, 转身去迎客: “朱老板,徐州一别,许久不见……” 光靠兜售擂台四周的座位,他就替白鸽商会大赚了一笔。 还有悬挂在头顶的商号旗帜、提供给贵宾们的手帕和冰盆、免费发放给山坡上百姓的蒲扇、待会儿安排人上台宣讲介绍的大众商品……按照陛下的话来说,“举办一场大型赛事,花出去多少钱,往后都会成倍地收回来”。 邵钱起先只想着, 全靠主公这笔钱补上窟窿, 等这场升仙大会办完,不赔本就算好的了; 但今天之后, 他改变想法了。 陛下简直是商业奇才! 他振奋地想, 节流不如开源, 陛下说得对, 钱不是剩出来的,是赚出来的—— 相比起精打细算把大部分钱都作为军费的主公,陛下, 才是他真正的明主啊! “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吧?”朱老板捋了捋胡须, 笑着询问邵钱,“邵先生,可否让我等先见一面李道长?” 坐在他身边的其余商号老板和掌柜的,也都纷纷附和着点头。 自古以来,除了帝王将相,做生意的人也大都迷信这些方术,甘愿花大价钱去“求财运”、“改风水”。 当然,上当率也是包百分百的。 邵钱拱手道:“朱老板,李道长昨日说了,在那位黄龙教教主出现之前,他不会再当众露面。” 他又对其他人道:“这段时日,李道长都在潜心为比试做准备,无心理会俗物,还望诸位谅解。” “理解理解。”一群老板们忙不迭地点头。 李臻的本事,别人不知道,他们这群京城里做买卖的还能不清楚吗? 当初通王攻城,若不是陛下重用李道长问天保住国运,如今朝廷是个什么样子,还不知道呢! “黄龙教的人来了!” 不知是谁嚷嚷了一句,正和朱老板攀谈的邵钱猛地止住了话头,和其余观众一齐抬头望去。 只见原本拥挤的人群突然安静下来,自动分成两股,为后方的人群让开道路。 为首之人身形高大瘦长,一身灰色麻衣,黑纱斗笠遮盖住了面容,除垂下的左手拇指上戴着一枚金色的盘龙戒指外,衣无二彩,犹如毛笔沾墨,在雪白宣纸上挥洒成的一道影子。 他的身后,两列黄龙教的护法沉默着跟随。 人群寂静了片刻,忽然有人高喊:“教主!您当真是上界天元上仙下凡,来拯救苍生的吗?那如今天下苍生的苦楚,您都看到了吗?” 是谁在捣乱? 邵钱眼神一凛,人群中的锦衣卫立马定位了那个喊话的人,是个穿着破旧的脚夫,满脸沧桑沟壑,两鬓雪白,干瘦如柴。 但众目睽睽之下,若是强行把人带走,说不定产生的后果还更严重。 所以邵钱打手势组织了要上前拿人的锦衣卫,示意等下再把人带走问话。而面对那脚夫的质问,头戴斗笠的乌斯脚步一顿,微微偏头朝那人望去,淡淡开口道: “我拯救不了苍生。” 话音落下,人群中立刻骚动起来。 在这里的百姓,不少都是黄龙教的虔诚教徒,听到教主居然当众如此回应,顿时个个面上都露出了天崩地裂的表情。 要不是那群护法拦在乌斯左右,他们就差没跪下来,抱着乌斯的大腿嚎啕大哭了。 黄龙教,是照亮他们无望人生的唯一一束光,即使这束光是虚假的,但好歹是个盼头。 若真的沦落到毫无希望的凄惨境地……那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就连坐着马车刚来到此地的郦黎,在听到乌斯这句话后,也忍不住诧异地挑了挑眉——乌斯这是,打算把黄龙教原地解散了? 虽然这对于朝廷来说是件天大的好事,但郦黎实在没法过于乐观。 要是觉得对手会左脚绊右脚把自己绊死,让他们躺赢,世上哪有这样的美事? “我拯救不了苍生,”像是怕外围的人没听见是的,乌斯竟然拔高声音,又重复了一遍,“就算是真正的神仙下凡来了,也拯救不了苍生!” 这回人群的反应更加激烈了。 但随即,他又说了一番话:“天下百姓面临的苦难,只能靠百姓自己来解决!你们有手有脚,能忍受风吹雨打,酷暑寒冬,日日在田间地头劳作,可为什么,还是过得如此艰难?” 他环顾四周,冷声道:“有人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吗?” 无人回应。 但所有人都被乌斯的提问带动着思考起来:对啊,为什么呢? “你们不明白,那我来告诉你们。”乌斯道,“在下有幸,曾得以进入仙境之中,得到了黄龙神的指引。” “黄龙神告诉我,百姓本可以自救,但因为有人压在他们的头上,剥夺了他们的粮食!田地!财产!还有本该拥有的一切!所以他们没法拯救自己,只能日复一日的劳作、甚至成为流民,妻离子散!” “你们本该拥有吃不完的粮食,本该在自己的家乡娶妻生子,享受天伦之乐!是那些披着人皮、却压根儿不配称之为人的邪魔外道,掠夺了你们的一切!这就是我黄龙教出现的意义!!” 第174章 因为乌斯的这一席话,全场沸腾了。 百姓们群情激奋,人人叫好。 别说黄龙教的教徒们,就连那些单纯来凑热闹的脚夫、走街串巷的小摊贩、大户人家府上的护院和游手好闲的街头混混,都觉得乌斯说得太有道理了! 这才是真正的活神仙啊! 那位最开始发问的脚夫,更是激动的浑身发抖,猛地跪倒在地,冲着乌斯的方向狠狠磕了三个响头,然后扯着嗓子大吼道:“教主仙德无边!” 在他的感染下,其他人也纷纷喊了起来: “教主仙德无边!救苦救难!!” 但场内坐着的那些“肉食者们”,表情可就不太好看了。 朱老板更是一张脸憋得通红,双手紧紧抓着椅子两侧的扶手,正要冲着这群刁民破口大骂,突然被无数道不善的目光死死盯着。 等反应过来场合后,他脸皮抽搐,硬是半天都说不出一个字儿来,僵硬地把头转了回去。 邵钱倒是还算冷静:“沈指挥使到了吗?” 虽然陛下让他和沈江联合负责这次活动的,呃,“安保工作”,但主要负责人还是沈江。 出了这么大的篓子,锦衣卫竟然还按兵不动,只能说,沈江那边,一定得到了什么指示。 邵钱猜测的并没有错。 随驾一同来到现场的沈江早在乌斯开口时,就觉得事态不妙了。 他的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剑柄上,低声询问身后车厢内的郦黎:“陛下,可要我现在带人把这狂徒拿下?” “不必,先听听他要说什么。” 等听完后,郦黎觉得自己的心都快跳到了喉咙眼。 他和霍琮对视一眼,用口型艰难地问道:‘这位不会也是……?’穿越来的吧? 这话虽然大逆不道,但他打心眼里,其实是认同的。 尤其是经过这段时间的改革,郦黎越来越觉得,趴在这个王朝身上吸血的虫豸,实在太多太多了。 霍琮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这个问题。 他深深皱眉,撩起车帘,注视着人群之中万众瞩目的乌斯,半晌,轻声道:“我觉得,应该不是。” “想想王莽,”他说,“即使在古代,也会有人有着超越实际的思想。乌托邦的理想,从古至今很多人都幻想过,但乌斯最终的做法,究竟是为了一己私利,还是真的一以贯之,那就另当别论了。” 郦黎想起了解望的经历,默然片刻道:“我猜大概是后者。” 世上大部分农民起义,领袖都会对下属做出类似的承诺: 有田一起种,有地一起耕,有我一口,就有我兄弟们的一口。 但往往事实是,上位者成功的那一日,就是他调转屠刀方向,跟昔日兄弟们清算的那一日。 郦黎说不清楚自己是希望乌斯是穿越者,还是不希望对方是。 如果没有霍琮,即使乌斯是敌人,他在纠结的同时,一定也会高兴于自己找到了同类,说不定还会努力和对方化干戈为玉帛; 但现在的话,他能不被自己的个人情绪干扰,只觉得,乌斯将来一定是个很难缠的敌人。 不,现在就已经很难缠了。 怪不得这位年纪轻轻就能把黄龙教教主李代桃僵,还管理得很好,郦黎心想。 光是这份演讲和煽动人心的功力,放在近现代,怎么着也得是个思.想犯的级别。 乌斯看到自己身边的百姓接二连三地跪下,正要再说上两句添把柴火,忽然听到尖利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陛下与霍州牧到——” 这下原本还没来得及跪的百姓、以及根本没打算跪的那些商号老板掌柜们也坐不住了,纷纷起身跪下,山呼道: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乌斯站在一地朝着郦黎跪倒的人群之中,身形似乎凝固了一般,似乎是出于畏惧,亦或是别的情绪,背影微不可查地摇晃了一下。 但这份静止只存在了短短几秒。 他转过身,望向了郦黎。 郦黎也认出了乌斯——尽管乌斯蒙得很严实,这次连眼睛看不清了,但这顶斗笠他很眼熟。 但他并未声张,只是微笑着看着乌斯,想看看这位在众目睽睽之下,究竟是跪,还是不跪。 全场现在,除了霍琮和他带来的几位,包括邵钱在内,已经没有一个人站着了。 有时候,沉默也是一种无声的压迫。 乌斯最终还是撩起了袍子,缓缓地朝他行了一个跪礼: “草民,见过陛下。” “恭祝陛下,万岁千秋,福寿无疆。” 郦黎知道,自己这是扳回了一城。 他没有第一时间让乌斯起身,而是笑着问道:“黄龙教的大名,朕早有所耳闻,不知这位教主,姓甚名谁,年岁几何呀?” 他以为乌斯会用一个化名,没想到乌斯竟然直截了当地回答:“草民早已抛弃肉身,改为修炼元神,但受黄龙神点拨,草民甘愿停留人间百年未曾飞升,如今这副躯体,乃是一位匈奴少年奉献,陛下称呼草民乌斯即可。” 他居然真的坦白了! 别说其他人了,郦黎都吃了一惊。 他立刻质问道:“你的意思是,你现在是匈奴人?” “非也,”乌斯跪在地上,头未曾抬过,声音平静无波,“草民的意思是,这副身躯有一半匈奴血统。” 第175章 郦黎沉下声道:“有何区别?若是真按照你说的,你有元神出窍的本领,又为何要占据一具匈奴人的身体?” 不等乌斯回答,他便斩钉截铁道:“——怕不是你本就是个匈奴人吧!” 但乌斯丝毫不慌,似乎还笑了一声,直起身,用毫无异样的声音回答道:“陛下,草民不忍心利用我大景子民的身躯,正好,那匈奴少年送上门来,心甘情愿地奉献,岂不正好废物利用?” 郦黎顿时哑口无言。 世上哪有说自己是废物的? 可他的余光注意到乌斯身边人都露出一副“正是如此”的神情,心忽然一沉,知道自己还是不够了解这个时代的民族文化矛盾。 大景开国几百年,和匈奴矛盾摩擦不断,彼此都视对方为仇寇,乌斯这番言论,在他看来十分荒谬,但在相信世上真有神仙法术的大景百姓们听来,这是极其解恨、且理所应当的事情。 “是吗,”郦黎知道,身份这个问题算是被乌斯给圆过去了,于是也不再纠缠于此,“那就平身吧。” “谢陛下。” 乌斯站起身,其余的百姓们也都纷纷站了起来。 经过这一出,他们也都冷静下来,表情不复之前的激动,转而伸长了脑袋,想要看清楚皇帝究竟长什么模样。 郦黎坐下的时候,听到沈江在耳畔悄悄说:“陛下,那个脚夫,可要带走审问一下?臣怀疑他是黄龙教故意安排,在这个时候挑事的。” “不用怀疑,就是。” 郦黎淡淡道:“你看他裤腿上的潮湿泥泞,京城已经连续数日没下雨了,一个城里的脚夫,怎么会溅上这么多的泥巴?” “那……” “看他的样子,应该只是收钱办事的,暂时别打草惊蛇,顺着他查下去,看看他接下来会联系谁,最好能顺藤摸瓜抓到他的上线。” 郦黎干脆利落地吩咐完,把视线投向坐在一旁的霍琮,用眼神询问他自己这么处理有没有遗漏。 霍琮的眼神赞许,冲他微微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有要补充的了。 郦黎收回目光,嘴角却控制不住地高高扬起。 他心情很好地冲过来请示的邵钱略一点头: “午时一刻了,开始吧。” 第074章 【一更】 “贫道李臻, 见过陛下。” 姗姗来迟的李臻摆足了派头,先是朝郦黎行了一礼,抬头发现郦黎旁边坐着的霍琮, 顿时面色一僵—— 这不是那天晚上随陛下一起来他府上的锦衣卫吗? 李臻不是傻子, 脑筋一转, 就知道这位肯定来头不小, 身份也定不是什么普通锦衣卫。 再一想到, 对方自称姓霍……如今朝中有资格相伴陛下左右、又年轻姓霍的官员, 怕是有且仅有那么一位了。 “……见过霍州牧。”他又补充道, 也向霍琮行了一礼,随后转身面向乌斯,淡淡一笑:“三局两胜,按照抽签,第一局本该由贫道先定比试内容,看在贵教主远道而来的份上,不如就由您先定题, 如何?” “不必了, 就按抽签内容来吧。” 乌斯站在李臻的对面,语气毫无波动。 隔着那层黑纱, 郦黎总感觉他在盯着自己, 不带什么恶意, 但总让他觉得十分不自在。 他现在可以确信, 乌斯是清楚自己身份的,早在那天晚上就已经认出了他。但郦黎并不清楚,乌斯对自己究竟是怎样的看法。 如果他还认自己这个兄弟, 为什么不愿进宫面谈? 如果已经心怀提防,又为何会同意进京? 他按捺下内心这些疑问, 转而全神贯注地看起了比赛。 第一轮比试的是点石成金,李臻先是要求在台上点一把足够旺的火,助他将石头炼制黄金,又礼貌地询问乌斯:“教主可需要什么法术道具?邵先生都可以提供。” 乌斯:“一样。” 于是邵钱叫了几个脚夫过来,在擂台上搭建起了一座足足半人高的柴火堆。 在台下观众们全神贯注的注视下,乌斯和李臻同时出手,把自己带来的黑煤/石块丢进了火堆里。 刹那间火苗直窜长空,火星四溅,热浪滚滚,周围百姓们尖叫起来,却并非因为害怕。还有人在喊着台上两位仙长的名字,场面好不热闹。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火堆深处的那两块石头。 就连郦黎和霍琮,也都一眨不眨地注视着那焰心深处。 “那石头的颜色变了!” “变了,还真的变了!” “这是谁的石头?是黄龙教教主的吗?” “不对,是李道长的!李道长的石头变成黄金了!” 普普通通的石头就这样被火烧成了价值连城的金块,又被李臻亲手用铁钳夹出来,高高举过头顶,向四方展示。 黄金在阳光下折射出熠熠闪耀的金光,百姓们纷纷伸长了脖子,瞪大了眼睛望着那块金子,表情充满了恍惚、震惊和不可思议。 大家亲眼目睹了一场奇迹的发生,要不是郦黎还在,有些人就差没激动的当场跪下喊神仙了。 “比我想象的还要夸张,”郦黎用贴着狗皮膏药广告的便面扇遮住唇,借此掩饰和霍琮讲话的口型,“你说,乌斯会怎么应对?” 李臻的金子都烧出来了,前后不过一炷香的时间,民众情绪和观赏值都拉满,乌斯还能变出什么花样来,让自己的石头变成比黄金更加珍贵的宝物? 第176章 钻石吗?可惜这个时代,人们可不在乎这个。 霍琮:“我猜……” “这一轮,本座认输。” 一片哗然中,乌斯平静说道。 别说其他人了,就连身为他对手的李臻也愣了一下。 大概是没料到乌斯居然认输得这么痛快,他捋了捋胡须,强压住自己上扬的嘴角,咳嗽一声道:“既然如此,那贫道便承让了。” 乌斯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正当李臻放松下来,准备继续第二轮比试时,乌斯却弯下腰,直接伸手从火堆里取出了一块拳头大小的银子,像是完全不怕烫似的,捧在手中打量了一番。 “你、你这……” 李臻目瞪口呆,下意识退后了半步,等看到台下的郦黎时,才反应过来自己还在比试当中,忙站直身体询问道:“乌斯教主,你这是做什么?” 乌斯:“在看这块银子。” 李臻:“…………”你这不是废话吗! “在我手中,是无用之物,”乌斯淡淡道,“不如丢了,一了百了。” 他忽然抬起手,作势要把银子朝远处观战的百姓们丢去,人群登时躁动骚乱起来,人人都伸出手,想要成为那个万里挑一的幸运儿。 然而抛出的那一刻,乌斯手中的银子却突然变成了无数碎银,犹如雨点般从天而降,砸向人群! 围观百姓瞬间爆发出一阵欢呼的浪潮。 所有人都忙不迭地低下头去捡银子,根本没人再注意到台上的动静了,乌斯满意收手,还冲李臻拱手行了一礼。 李臻气得脸色涨红,站在台上,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招以退为进,高啊。” 正准备起身的郦黎身子一顿,又坐回了原位。 但霍琮看他的表情,不像是愤怒或者烦躁,那沉思的神情,倒更像是遇到了意料之外的对手、兴致勃勃的临战反应。 从乌斯身体倾斜的方位也可以看出,他此时此刻面朝的对手,根本不是什么李臻,而是郦黎这个皇帝! ——胆子不小。 霍琮脸色微沉,左手手掌覆在郦黎的手背上,漆黑双眸一眨不眨地盯着台上的灰袍青年,目光中带上了赤.裸裸的威胁和挑衅。 “怎么了?”郦黎不明所以地看向他。 霍琮没说话,他相信乌斯会明白的。 乌斯果然被他的动作激怒了,灰袍的长袖肉眼可见地颤动了一下,似乎是在袖中攥紧了拳头。 霍琮冷笑着勾了一下唇,收回目光,把自己的茶杯递到郦黎面前。 郦黎:? 郦黎:“我有茶杯啊。” 虽然没反应过来霍琮要干啥,但郦黎还是疑惑地接过了霍琮的杯子。 他看了一眼,觉得跟自己的那杯应该也没什么区别,又抬头看了看霍琮的表情,低头抿了一口——果然就是没区别。 但扎在霍琮身上的那道视线,几乎都快变成刀子了。 “第二轮比试,”乌斯一字一顿地开口道,“本座要比的是,除邪祟。” 听他的口气,仿佛霍琮才是那个邪祟。 经过刚才这一出,李臻的语气也不太好:“教主打算具体怎么比?” 乌斯抬起手,胳膊平举,直直指向霍琮的方向。 郦黎瞬间眉头紧蹙,在座位上直起身子。 这人要是胆敢…… 乌斯胳膊一动,指尖滑到了台下其他坐着的观众之中,食指朝向的位置上,正好坐着那位朱老板:“这里坐着的人,应当都非富即贵。那不如你我随意挑选一人,看看他身上有没有背负什么人命冤债。” 他低头看着突然变得面色惨白的朱老板,意味深长地轻笑一声,“被选中的人,也不必担心,即使有,我和李道长也不会说出去的,还会随手帮你除掉那邪祟呢。” 朱老板一口气吊在胸口,不上不下,脸皮抽搐了两下,勉强挤出一抹笑容来:“那在下就多谢天元上仙了。” “不谢。” 郦黎便面扇掩唇,侧头对站在身后的沈江轻声道:“去查查这个人。” “是。” 沈江默默地退下了。 朱老板被请上了台。 邵钱:“这一轮,二位可需要准备什么器具施展法术?” “不必,我自带了。”李臻傲然道,“随时可以开始!” 乌斯却道:“我有一神器,能找出人心底一切真相丑恶,想要使用,只有一个条件:需得地水助力方才能显灵。” “普通井水可以吗?”邵钱问他。 见乌斯点头,他便让人抬了一桶水上台。 几名黄龙教护法郑重其事地将一个青铜材质、样式古朴的巨大水盆搬上来,乌斯亲手用瓢舀起水,一勺一勺地将其装满。 “可以了吗?”邵钱问道。 乌斯摇了摇头,似乎是抬头遥遥望了郦黎一眼,对邵钱说道:“下面我要对神器施法,凡人不可轻易窥见天机。” 几名护法在台上用木棍和黑色帷幕支起了一个简易屏风,把乌斯环绕在中心,里面时不时传来念诵咒语的声音,低沉沙哑的声音,听得朱老板汗如雨下,不住地用手帕擦汗。 最后他终于受不了了,朝邵钱告饶:“天气炎热,我身子痴肥,实在受不了这个罪,还是让那位教主换人吧……” “站住。” 第177章 朱老板肥硕的身形一晃,脚下却像是定在了原地似的,一动不敢动。 因为发话的人是郦黎。 “朱老板再养尊处优,也不至于这点热都受不得,对吧?”郦黎歪着脑袋,以手支颐,靠在座位上笑眯眯地问他,“朕都还在这儿陪着你呢,若是嫌晒,来人啊,去帮朱老板打个伞。” 安竹依言上前,要为他撑伞,朱老板吓得连连告饶:“使不得,使不得啊大人!我我我只是随口那么一说,你把我当个屁放了就成,我不热!我一点儿也不热!” 这回他是真的汗如雨下了,不过是因为吓出来的。 远处看好戏的人群传来一阵似有若无的哄笑,这朱老板在京城之内,可是远近闻名的抠门扒皮,自家家财万贯,却仍和下人苦力斤斤计较,连他们几文钱的工费也要绞尽脑汁克扣,要不是因为出门都带着强壮仆役打手开道,早就被人当街吐唾沫戳脊梁骨痛骂了。 这会儿终于碰上了个硬茬——还是这天底下最大的皇帝老爷,啊不,看陛下这年纪,该说是小爷才对,他们能不乐得拍手称快吗? 这边正热闹着,突然,帷幕内的念诵声停止了。 “快看,着火了!” 不知是谁尖叫了一声,邵钱看到帷幕内燃起滚滚白烟,表情一变,一挥手,身边立刻有锦衣卫冲上前要去查看情况。 但正好碰上了掀起帷幕的乌斯,那名锦衣卫下意识退后了一步,视线往他身后看了一眼,除了黑漆漆的阴影和一个静静摆放在那里的铜盆,什么都没发现。 也丝毫没有火焰燃烧的痕迹。 所以这弥漫整个比试擂台的烟雾,究竟是怎么来的? 乌斯咳嗽了两声,这才短短几分钟的时间,他的嗓音就像是被火燎过一样,嘶哑嘲哳,几乎不像是人类能发出的声音了:“本座方才窥探天机,不慎被邪祟所伤,这东西法力高强,一般人难以应对。” 李臻从鼻子里发出一道不屑的冷哼: 故弄玄虚的骗子! “教主准备好没?”别说朱老板了,他都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可别让陛下等急了。” 乌斯丝毫不理会他的挑衅,只一板一眼道:“那便开始吧。” 此时朱老板面对的,是一盆青铜器装满的清水,还有手中握着一柄长剑的李臻。 这柄剑,据说又是李臻祖上传下来的,只不过这次翻倍了,不是八代祖宗的传家宝,而是十六代祖师爷的镇宅神器。 朱老板犹豫了一秒钟,选择了先向李臻走去。 李臻闭上眼睛,一手握剑,未开刃的剑锋在朱老板周身比比划划,上劈下砍,吓得朱老板一动不敢动。 “呔,妖魔鬼怪,看你往哪儿跑!” 李臻猛地一睁眼,怒目圆睁,用堪比魔术师的手速,飞快地从袖中洒出一把磷粉,洒了朱老板一头一脸。 “咳咳咳!” 朱老板捂着口鼻,刚要说话,突然发现自己周身竟然漂浮着无数白中混蓝、蓝中混青的“鬼火”,顿时吓得两股战战,一把抓住了李臻的袖子干嚎道:“大师,鬼!有鬼啊!你可得救救我啊!” 下面的围观群众看到这诡异一幕,也爆发了沸反盈天的讨论: 有人说,这是朱老板平日里作恶多端,那些怨魂来找他复仇了;有些人说这是天道降下的惩罚,派鬼差来索他的命; 还有一些平日里和朱老板走得近的酒肉兄弟、其他掌柜和老板,脸上也具是神色各异,其中几个反应最激烈的,全都被沈江记下了名单,准备等之后再清查一波,相信肯定能有不少收获。 李臻尝试着挣脱了两下,没挣开,气得喝骂道:“你抓着我的手,叫我怎么帮你?小心耽误了时机,邪魔入了你的脑子,那就算大罗神仙来也回天乏术了!” 朱老板吓得立刻松了手。 李臻挥着剑,在他周身劈砍了一阵,“鬼火”肉眼可见地变小了,最后彻底消失在了空气中。 朱老板释然地松了一口气。 远处的百姓们也失望地叹了一口气。 “这招是你教给李臻的?”霍琮问道。 郦黎微不可查地点了一下头。 “这是我对付严弥的planc,”他严肃道,“如果那姓严的命大到辐射和高油高糖都搞不死,那就只能尝试着吓死他了。” 现在看来,虽然作用对象变了,但效果确实上佳。 “好了,你身上的邪祟已经被我全部斩杀了。” 在大太阳地下跳了半天大神,李臻也热得有些吃不消,他把祖传的辟邪剑收起来,对朱老板说道:“往后记得,多做善事,若是家中还有什么不对,可以来找我。” 他这时候都不忘给自己打波广告拉客户。 朱老板现在对李臻是满心崇敬,闻言连连点头:“放心,有机会一定上门拜访!” “轮到你了。”李臻转身盯着站在擂台另一侧的乌斯,“但朱老板身上的邪祟已经被我斩杀,你要不再换一位?” 乌斯摇摇头。 李臻眯起眼睛:“你是什么意思?” 骄阳烈日的烘烤下,气氛无端紧张起来。 郦黎眉头微蹙,他看着台上依旧是灰袍斗笠打扮的乌斯,总觉得,自己似乎忽略了什么关键的环节。 即使方才乌斯火中取银,又变出无数碎银扔向人群的举动犹如石破天惊,出乎了在场所有人的预料,这种感觉都没有像此刻一样,如此强烈,如此……如鲠在喉。 第178章 “你除的,不是邪祟,只是怨魂。”乌斯终于开口了,嘶哑的声音却犹如炸雷一般在众人耳畔响起。 “接下来我要给你们看的,才是他真正的心魔。” 第075章 【二更】 “心、心魔?” 经历过几番折磨, 朱老板这会儿明显已经有些六神无主了。 他用袖子擦着脖颈上滚滚流淌的热汗,强撑着哈哈笑道:“我能有什么心魔?教主莫要说笑才是。” 乌斯却像是没听到似的,完全不理会他的打哈哈, 像个木偶似的, 用平板无波的声音道:“此神器, 能将你心中最恐惧的事物照印出来, 你若不信, 那就上前来看看。” 朱老板彻底放下心来。 不就是看个水盆吗?这可比李臻方才那套大阵仗简单多了。 他重新挂起熟稔的客套笑容, 随意地低头一看, 却在刹那间目眦欲裂,脸色铁青地大叫一声,一屁股跌坐在地上,险些把沉重的青铜水盆都给打翻。 “他看到什么了?” “这盆里当真有心魔吗?长什么模样?” 围观的人群见到朱老板这么大的反应,都开始议论纷纷。 站着的百姓多是幸灾乐祸的,还有人在大声叫好,那些坐着的宾客有的眉头紧锁, 有的则不屑一顾, 但无一例外,他们的表现都被暗中的锦衣卫记录了下来。 “你说, 他究竟看到了什么?” 郦黎也挺好奇的。 他问霍琮, 但霍琮也不清楚。 倒是邵钱趁着人群不注意偷偷摸过来, 在身后低声告诉郦黎, 这个朱老板靠的是给人放高利.贷起家,后面看到同行被走投无路的赌徒当街砍死,这才吓得金盆洗手不干了, 改成开当铺和酒楼。 如今城中最大的那家当铺就是他开的,因此这一次, 邵钱才会主动邀请他来观看比试。 “朕让你建立白鸽商会,难不成,里面都是这样的人物?” 郦黎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虽没露出什么怒容,但初显棱角的年轻面孔已经显现出了帝王的威仪,“邵钱,你还记得,朕当初是怎么叮嘱你的吗?” 邵钱紧抿着唇,低垂着头站在郦黎身后:“记得。” “您说,要选择那些有社会责任感的生意人,加入到白鸽商会之中。” “背得倒是一字不差,”郦黎转了转久坐微微酸痛的脖颈,轻描淡写道,“朕还以为你全忘了呢。” 邵钱立马跪在了地上。 “陛下,臣知错了!” “朕从奉玉那儿听说了你的遭遇,知道你是穷怕了,上有老下有小,在这世道普通人想养活一家人,也确实不容易,”郦黎垂眸注视着他,“但邵钱,你现在可不是普通人了,你是白鸽商会的会长,是朕向四海生意人传达消息的耳目口舌,更是天下商人的表率。” “士农工商,在朕看来不分先后,但你若是立身不正,那我大景的商局,迟早会被你搅成一滩浑水!” 邵钱冷汗涔涔,跪在地上,瘦削的身躯不住颤抖。 “下次不可再犯。” 郦黎点到为止,叹了口气,语气也缓和了些许:“行了,起来吧。朕也知道你掌管商会的时间不多,跟这帮八面玲珑浑身都是心眼子的商人打交道,下次记得多留个心眼,先找人摸清楚他们的老底——这叫背景调查,懂吗?” “是,陛下。” 邵钱哽咽着站起身。 尽管被郦黎训斥了一番,但他心中除了后怕和庆幸,觉得幸好这个问题发现得早之外,反倒对郦黎更加死心塌地了。 “陛下,”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臣斗胆问一句,您说您从奉玉那儿听说了臣的遭遇,不知这位奉玉先生,是朝中哪位官员?” 郦黎微微一怔,嘴角忍不住扬起,抬起下巴朝霍琮的方向示意了一下,“喏,你家主公刚给自己起的字,他没跟你说吗?” 邵钱诚实地摇了摇头。 霍琮看着郦黎眼角眉梢间洋溢着飞扬的笑意,仿佛刚才那个几句话就能使人心旌动摇的年轻君王,只是惊鸿一瞥的错觉罢了。 他忍不住伸出手,替郦黎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然后重新把视线投向了从刚才起就安静得过分的比试擂台。 乌斯正好也在“看”着他们这边,尽管他用黑纱遮面,外人完全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霍琮对人的目光十分敏感。 他能感觉到,台上的乌斯,毫无疑问正在盯着他们。 但这一次,乌斯看到他们亲昵的互动,却并未露出半点异样,像是没看到一样,很快就把注意力转移到了向他问话的李臻身上。 霍琮察觉到了这个细节。 他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头。 李臻拔高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请问教主,这水盆里究竟有什么?你使的,这又是什么法术?” 乌斯:“法术尚未失效,你可以亲眼看看,告诉其他人,你看到了什么。” 朱老板直到现在都还瘫坐在地上,四肢发颤,两眼空洞,嘴里不停念叨着什么,李臻凑过去,听到他说的是“女儿啊,别怪为父……” 这是什么意思? 他疑惑地上前,低头望那青铜水盆里一看,瞬间瞪大眼睛—— 这水中,竟然影影绰绰显出了一个窈窕少女的人影! “这……这就是朱老板的心魔?”他磕磕巴巴地询问道。 第179章 乌斯不答,自打做法后,他似乎一下子变得沉默寡言起来,只是唤了两名黄龙教的护法把那水盆朝着四方观众轮流展示了一圈,引来惊叹声阵阵。 “本座窥得天机,黄龙神昭示,此女乃是这位朱老板的亲生女儿,”乌斯道,“朱老板家大业大,妻妾成群,但多年来膝下只有一个女儿,尝试了无数种求子方法无果,最终信了一江湖骗子的说法,多年无子,乃家中阴气太盛所致。” 他冷冷道:“朱老板不忍心遣散自己的妻妾,便承诺要把女儿许配给那方士,换来后嗣传承,不顾女儿抵死不从,仍坚持提她操办婚事,还答应了那方士的要求,彩礼一分不要。” “最终在出嫁前一日,发现女儿吊死在了闺阁的房梁上,”他转身问浑身瘫软的朱老板,“朱老板,我说得可对?” 朱老板张了张嘴,忽然捂脸大哭起来。 “我也不想的啊!”他嚎啕大哭道,“我也上了年纪了,半辈子打拼下的这份家产,若是没有儿子,谁来守住?” “我原先也想着,给女儿择个好夫家,叫女婿入赘帮衬打理家业,可几年前,无意间听到我家中管家,竟与我女儿私定了终身!还说等我死后,朱家就是他们的了,到时候他们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朱老板越说越恨,还自觉十分有理,破口大骂道:“那个白眼狼!竟与外人一起合谋算计她亲生父亲的财产!我一个子儿也不会给她的,做梦!” 这八卦听得郦黎一下子来了精神。 “这算不算全员恶人?”他用气声问霍琮。 霍琮:“这叫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咎由自取罢了。” 郦黎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颇为认同地点了点头。 这朱老板,就是活该! “那也不是你害死自己女儿的理由!”连李臻都听不下去了,打断了朱老板的话,“虎毒尚且不食子,朱老板,你如此自私自利,人在做,天在看!” “我……”朱老板刚想反驳,突然余光瞥到还被黄龙教护法搬着四处巡展的青铜水盆,顿时老实了,哑口无言。 等展示了一圈,郦黎朝那两名护法招手:“过来,让朕再近距离看看。” 两位护法停下脚步,竟没有第一时间回应他的吩咐,而是抬头望向了台上的乌斯。 “大胆!” 安竹一瞪眼:“陛下在跟你们说话呢,聋啦?” 乌斯沉默着点了一下头,护法们这才把青铜器搬到了郦黎的面前。 容器中的水面荡起涟漪,深处影影绰绰的女子像是古画里走出来的怨魂精怪,容颜姣好,五官却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哀怨。 心里有鬼,再看到这一幕,郦黎心想,怪不得那朱老板吓成这样。 “能发现什么吗?” 他站起身观察了一会儿,头也不抬地询问霍琮。 霍琮沉吟片刻:“我记得我上学时,写过一道物理竞赛题,原理应该与这个有几分相似。” 郦黎:“…………”不是吧,这也能扯上? 但事实证明,真的能扯上。 头顶闪耀学霸光环的霍琮伸出手,探进那几乎有成年人一臂深的青铜水盆之中,在盆底来回摸索了一阵。 看到他的动作,那两名护法面色登时变了。 正要上前阻止,只听四面八方一阵铿锵拔刀声—— 以沈江为首,守卫在郦黎身边的所有锦衣卫、禁军和伴驾侍卫,在一瞬间齐刷刷拔刀。 受过上任指挥使亲自指导的沈江更是快人一步,眨眼间的功夫,便将寒光凛凛的剑身架在了其中一名护法的脖颈上。 “陛下在此,”他语气温柔,朝那名神情僵硬的护法轻柔一笑,“若再敢往前半步……” 沈江陡然冷下脸来: “——死。” 郦黎勾起唇,正要开口夸奖,就听到一旁的霍琮头也不抬地用同款气声问道:“原来你喜欢这一款的?” 郦黎:“……啊?” 第076章 【二合一】 “什么?” 郦黎觉得自己现在愈发搞不懂霍琮的脑回路了, 他不用回头看也知道,身后坐着的那些六部大臣们,肯定都在盯着这里呢。 他瞪着霍琮, 咬牙问道:“大庭广众之下, 你是不是有毛病?” 霍琮:“这个盆底不是平的, 底下应该放了一面镜子, 大概率是凸透镜。” 郦黎:竟然还开始装傻了! “很精妙的道具, ”霍琮还在自顾自地说着, 还态度自然地握着郦黎的一只手腕, 随他一同浸入水中,“能摸到吗?” 郦黎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能是能……” 他发现霍琮在说话的时候,并没有在看着他,而是一直盯着台上乌斯的方向。 不知道发现了什么,霍琮的眉头紧蹙,表情变得有些凝重。 “怎么了?” “有一个猜测。”霍琮低声道。 他收回视线,看着郦黎问道, “要不要戳穿?这一轮若是李臻再赢了, 那下一轮也不用比了。” 郦黎正要说话,突然脑海中闪过一个关键问题—— 如果他现场拆穿水盆中的把戏, 证明乌斯都是在使鬼伎俩, 那便相当于当众断定了, 乌斯之前那番受上天启示得到的真相, 也都是瞎编的。 那朱老板大可以推翻自己刚才的说法,狡辩说女儿不是他逼死的,把全部责任都推给那位图谋他家产的管家。 第180章 如此一来, 这场比试李臻确实能赢,但也意味着, 在场被煽动起来的民心,将会彻底倒向乌斯的那一边。 ……好缜密狡猾的计策! 郦黎用帕子仔细擦干修长手指上的水珠,重新坐回了座位上,平静道:“这一句,是天元上仙更胜一筹。” 听到他的话,台上李臻的脸色灰暗了一瞬。 倒是被判定胜出的乌斯毫无动静,连谢恩也没提,依旧八风不动地站在那里,如此不把人放在眼中的态度,也换来了李臻的一记怒视。 乌斯完全不为所动,用沙哑的嗓音的问道:“下一局,比什么?” “目前比试是一胜一负,”承担主持人职责的邵钱收拾好心情,上前宣布道,“第三轮,将由陛下出题……” 正说着,霍琮忽然从座位上站起了身。 他坐在郦黎身边,所在位置本就万众瞩目,一时间,包括邵钱在内,所有人都齐齐望向了这边。 郦黎:“你要去哪儿?” 霍琮:“洗手间。沈江,你随我来一下。” 郦黎立马警惕起来,身体前倾扶着扶手,作势要起身拦住他:“你不会偷偷找他麻烦吧?” 霍琮:“…………” 霍琮叹气道:“放心,我不是那种人。” 郦黎这才将信将疑地坐回了位置上。 安竹低声问道:“陛下,霍大人若是想洗手的话,奴婢端铜盆过来就是了,何必亲自跑一趟呢?我记得这附近,也没什么地方能专门洗手的吧。” “他的意思是找个地方净手,不是真洗手的意思。”郦黎解释道。 安竹恍然大悟。 但郦黎心中却又浮起了一层疑惑——霍琮从刚才开始反应就有些怪怪的,像是发现了什么。 这次针对沈江的吃醋来得也很莫名其妙,他们身后坐着的,可都是朝堂重臣,这么近的距离,就算没听见他们的对话,估计也能从表情和互动中猜出个大概来。 他搞这么一出,难道是为了在众目睽睽之下把沈江带走? 郦黎坐在座位上,好一阵头脑风暴。 邵钱见没出什么事,就继续在台上说了下去:“陛下已于三日前,将拟定好的题目交给了六部尚书之一,现在,请孙尚书大人为我们宣读比试的具体内容!” 孙恕站起身,先是朝四方作揖,随后又从袖中掏出一卷绢纸,缓缓展开:“陛下口谕,本次升仙大会第三轮比赛内容,是——” “塑金身!” “想必大家现在都在想,什么是塑金身?”孙恕念完口谕后,收起绢纸,笑着冲在场所有人说道,“各位应该都清楚,本次升仙大会的最终胜出者,将成为我大景的国师。” “国师一职,上承天运,下护国脉,不可谓不重要。陛下思虑周全,认为能有资格担任此重任者,不仅需要自身法力高强,也应该拥有度化众生苦楚的能力。” “所以这塑金身,考验的就是两位仙师帮凡人鱼跃龙门、□□化仙的本领。” 孙恕解释完,还不忘顺手拍了郦黎一记响亮的马屁:“陛下深思熟虑,处处为众生百姓考虑,实在是千年难遇的明君啊!” 郦黎身后立刻响起附和声一片。 百姓们虽然没有当官的这份机灵劲儿,但郦黎自打亲政后,大刀阔斧改革,为百姓干的一件件事情,他们可都看在眼里。 难得的机会,他们也跟着一起热情喊道: “陛下圣明——” “陛下万万岁!” 还有上了年纪的老人家,在大声跟周围人说:“我老钱活了快七十岁,真没见过像当今陛下这样好的皇帝!你们是摊上好时候啦……” 铺天盖地的声音震得耳膜郦黎都嗡嗡直响,他脸颊发烫,觉得这些人夸赞得太过了,明明他做的还不够,远远不够。 但在人前不好露怯,郦黎只好强撑着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用喝茶来掩饰自己的异样。 正好回到座位上的霍琮见到这阵仗,轻笑了一声:“之前你还说,觉得乌斯太可怕,黄龙教几乎成了民心所向。如今见识到了真正的民心所向,还这么觉得吗?” 郦黎没说话。 他盯着杯中叶片浮沉的茶水,蓝天白云倒影在茶杯里,晃晃悠悠地飘过。 从前他只觉得,当皇帝好累,好麻烦,就连陆舫也告诉他,他不适合当皇帝,所以无时无刻不想着逃跑。 可郦黎抬起头,看到包括霍琮在内,在场无数双眼睛都在或是热切、或是激动的眼神盯着自己。 从那一张张面孔中,他只看到了两个字: 信任。 孙恕说他是明君,大概连自己都不相信; 但这些百姓是真的打心眼儿里相信,他就是明君。 “这就是我一直在说的,如果我来当皇帝,我可能会成为一个被史书记载、风评还算不错的皇帝,但你不一样。”霍琮说,“即使史书不记载你,百姓也会记住你。” 郦黎握着茶杯的手颤了颤,仰头把茶水一饮而尽。 他含糊道:“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我脸皮薄,还说这种话……” 霍琮的嘴角不易察觉地扬起一丝弧度。 “习惯就好。”他说,“还有一件事,我方才……” 两人低声谈话的功夫,台上的第三轮比试已经开始了。 第181章 孙恕表示,公平起见,他将在人群中随意挑选一位志愿者上台,作为“塑金身”的施法对象。 这次依旧是李臻先出手,他信心满满地叫人抬上来一口油锅,还特意吩咐将底下柴火烧得旺些。 等锅中油开后,就让那志愿者把手伸进锅中,在一片惊叹声中,李臻把那人的手高高举起,阳光下,皮肤表面毫发无损。 “诸位请看!” 李臻特意拉着那位志愿者绕场一周,“此人乃是肉体凡胎,但经过我点化赐福,连沸腾的油锅也将不再惧怕——若是有人不信,大可上台一试!” 这法子是郦黎教给他的,原理很简单: 只要事先将硼砂放入锅中,硼砂遇热产生气体,乍一看就犹如油锅沸腾,但实际温度并不算高;* 其次便是在锅底放醋,醋上倒油,由于醋密度大,受热时向上运动,在外人看来,就和油被烧开了一样。* “果真是仙家法术啊!” “竟然真的丝毫不被滚油伤到,妙哉!神乎其技!” “李道长若是当国师,定能使我大景国运昌盛!” 李臻被夸得飘飘然,还谦虚地冲面前宾客们拱手:“多谢各位抬爱,贫道若是有幸担任国师一职,自当尽心竭力,庇佑我大景国祚!” 郦黎压低声音对霍琮道:“这就是我为什么一直不松口的原因,李臻要是真当上国师了,我猜不出半年,他的体重就能反弹到两百斤。” 霍琮:“李臻这边,暂时无关紧要。马上比试结果就要见分晓了,这个乌斯,你准备怎么处理?” “是我大意了,”郦黎承认,脸色有些不太好看,“没想到还有中途换人的可能性。” 霍琮的奇怪表现果然不是空穴来风,真正的乌斯,早在第二轮比试开始后不久,就已经换人了! 证据就是后面几次霍琮与他亲近,台上的替身都丝毫没有反应。 现在想来,那群护法在台上又是拉帷幕,又是搞浓烟,就是为了让他们的教主顺利脱身! “现在人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这次比试就算李臻赢了,也抓不到乌斯的人……” “不一定,”霍琮提醒他,“乌斯是个谨慎的人,你若是宣布他赢,他应该不会拒绝国师名头的。” “我又没疯,让他当国师?” 郦黎嗤笑一声,视线落在坐在不远处的孙恕身上,眼神微冷,嘴唇嚅动道:“我还没跟黄龙教算账呢。这些年来,他们在民间应该也搜刮了不少金银财宝,这一大笔钱,都去哪儿了?” “倒是朝廷在镇压各地叛军时,经常会缴获各式军械,谁不知道,那些叛军都是走投无路穷得叮当响的流民百姓,他们若是有钱买武器,又怎么可能落草为寇!” 起初,郦黎也没想到,孙恕身为兵部尚书,竟然会和黄龙教扯上关系。 但这段时间沈江查到的蛛丝马迹,已经足够让他怒不可遏了—— 倒卖走.私军.火也就算了,竟然还卖给了想要颠覆政权荼毒百姓的邪.教,究竟是谁给孙恕的胆子? “继续看吧,”郦黎忍耐道,“李臻赢,我不开心,乌斯赢,我更不开心。而且我有种预感,乌斯本人,应该还没离开。” 霍琮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乌斯的性格缜密独断,他一定会做好伪装留在人群中,亲眼见证这次比试的结果。” “所以,稍安勿躁。” 他轻轻拍了一下郦黎的手背:“你已经做的很好了,不要太苛责自己,到目前为止,事情基本还没有超出掌控。” 郦黎抿了抿唇,半晌,攥紧五指,低低地“嗯”了一声。 “不知天元上仙准备了什么招数,”李臻自觉国师之位唾手可得,连陛下都站在自己这一边,岂有不胜的道理,“不如赶紧拿出来,让诸位都大饱眼福吧?” 他的语气并不算友善,然而对于一个替身,自然不会在意这些。 “你已经为他塑了金身?” 台上的“乌斯”反问道。 李臻的脸色一沉:“众人有目共睹,怎么,天元上仙有何指教?” 假乌斯对那人道:“你把衣服脱了。” 那人依言照做。 “你这是要做什么?”李臻紧皱着眉头,百思不得其解。 “破你的金身。” 乌斯抬起手,拍了那人的胸膛一下,动作并不算用力,却引得那人大叫一声,连退几步。 等拉开距离后,全场所有人都看见了,那人胸前浮现出一个红色的手掌印,并且在短短几十息的时间内,颜色肉眼可见地越来越深! 李臻瞪大了双眼:“不是,这……你这是……” “金身已破,”假乌斯说,“你输了。” “这不符合比试要求!”李臻嚷嚷道,“谁知道你用的什么伎俩?尚书大人说的是让你我二人为他人塑金身,谁准许你破我塑好的金身了?” “以彼之矛,攻彼之盾,”假乌斯冷冷道,“我的矛破了你的盾,自然可以证明,我的法术更胜你一筹。或者你也可以揭穿我用的伎俩,若是无法揭穿,那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我……” 李臻站在台上,双眼死死瞪着那人身上的血色掌印,不可置信地反复观察了几遍,却完全看不破其中的原理。 他逼着自己思索,但冷汗却在顷刻间浸透了衣衫——陛下可是事先跟他反复叮嘱过,这场比试,只许胜,不许败的。 第182章 若是他今天真的败了的话,那别说当国师了,等比试结束后,陛下一定饶不了他! “让朕来看看吧。” 台下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李臻循声望去,看到年轻的陛下与霍州牧一同大步走上台来,竟是并肩而立,不分前后。 但现在不是在意这个的时候。 刚走过来,郦黎就轻描淡写地扫了他一眼,含义不言自明。 李臻咬紧下唇,朝郦黎行礼,颤抖着低声道:“抱歉,陛下,贫道……太没用了。” “朕最后再帮你一次,”郦黎说,“但你要记住,这个位置,是朕让你坐上去的。” 李臻一言不发,只是腰躬得更低了些。 霍琮已经盯着那人身上的掌印看了好几秒,血色的五指清晰地印在皮肤表面,犹如鬼神留下的痕迹。 这回,就连他也看不出什么名堂来了。 而台下的声音也越来越大,不少人都在呼喊着胜负已定,教主乃天选之人,就应该当国师。 郦黎起初也陷入了层层迷雾之中,既觉得这个现象不可思议,冥冥之中又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这一定是能用科学解释的,绝对不可能是什么非自然现象。 突然,一道电光划过脑海。 郦黎想起了前不久自己刚经历过的事情,那位因为对凤仙花过敏、导致短时间内身上出现大片红色风团的嫔妃……症状与眼前这位,不是十分相似吗? 他霍然转身,一把抓住了假乌斯触碰那人的右手。 最后果然,发现对方的掌心覆盖着一层白色粉末,虽然不知道这玩意儿具体是什么东西,但大概率就是过敏原了。 “这边是你使用的伎俩,”郦黎笃定的说,声音清晰地传入了现场观众们的耳朵,“用这种粉末,让人身上起癣,根本不是什么破除金身!” 说着,他便用手指蘸取了一些白色粉末,径直涂在了那人的胸前,和上次一样,没多久,一道贯穿胸膛的红色印记就浮现了出来。 “竟然是起癣?” “不是因为教主的法力吗?” “我不信!” “但说这话的人是陛下……” 百姓们议论纷纷,原先支持乌斯的,有的还在嘴硬,有的已经露出了将信将疑的神情。 见状,原本伪装身份隐藏在人群中的乌斯,朝周围人使了个颜色,示意他们护送自己离开。 郦黎自然不可能让他全身而退。 即使现场有几千人,他也不清楚真正的乌斯本人在哪里,但有时候,是真是假并不那么重要。 “这可是欺君之罪,”郦黎垂下手,盯着假乌斯说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糊弄朕?朕从前礼遇你,是因为觉得你有真本领,但现在朕倒要看看,你究竟是什么人!” 趁着假乌斯没回答,他猛地上前一步,劈手夺走头上那顶黑纱斗笠。 刹那间,四面喧哗声大作。 在场所有人顾不上关心比试结果,都目瞪口呆地看着斗笠下方假乌斯的真容。 那是一张仿佛被火烧融化的瘦长脸颊,五官成了皮肉上的寄生瘤,两只布满血丝的眼球高高凸起,几乎没了眼皮的遮挡,犹如骷髅一般狰狞可怖,像是午夜梦回之际从墓地中爬出来的尸体。 “重度烧伤,”郦黎也吓了一跳,但很快冷静下来,反问道,“你是什么人?若是真正的天元上仙,不该早就修成金刚不坏的身躯了吗?” 假乌斯咧开没有嘴唇的嘴巴,露出一个黑洞洞的笑容。 “教主法力无边,”他一边狂笑,一边嘶吼,“教主法力无边!教主法力无边!!!” 几近破音的吼叫和癫狂的状态,让霍琮猛地上前一步,挡在了郦黎身前。 这种表现,明显已经是走火入魔了,也不知道乌斯究竟是怎么给他洗脑的。 “看来天元上仙年事已高,修炼时走火入魔了,”霍琮冷冷道,“那我便助上仙一臂之力,早日飞升!” 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他用手掌挡住了郦黎的眼睛,转身握紧不知何时出现在手中的弩箭,胳膊稳定前举,食指微动,朝着那假乌斯的咽喉扣下扳机—— 噗通一声,血溅三步。 霍琮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即使假乌斯飙出的鲜血溅了他一身,就连脸颊上都留下了痕迹。 那假乌斯被一箭封喉,仰面倒在了地上,死时那张扭曲的脸上还挂着幸福又恐怖的微笑,仿佛迎接他的不是死亡的怀抱,而是仙界的美景。 几乎是同时,一早得到霍琮安排的沈江命令道:“在场所有锦衣卫,把现场给我围住了!一个人都不许跑!” 郦黎被霍琮完完全全挡在身后,没看见这一幕。 但在假乌斯倒下的那一瞬间,他听到了箭矢没入皮肉的声音。 郦黎的眼皮颤动了一下,细密的睫羽搔过霍琮的掌心,带着些微湿润的触感,犹如鸟儿在暴风雨中打湿的尾羽。 “别怕,”霍琮看着他苍白的脸色,轻声道,“这不是我杀的第一个人了,我已经过了做噩梦的阶段。” 郦黎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腕。 现场鸦雀无声,噤若寒蝉。 就连黄龙教的教徒们,也都大气也不敢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教主”的尸体被锦衣卫抬下去,连残存下来的血迹都很快被清扫干净了。 第183章 他们恍惚着想: 原来教主……并不是刀枪不入,他也是肉体凡胎,会死的啊? 也有人不愿意相信事实,觉得教主一定只是舍弃了这具肉身,很快就会用元神重新复活,回到人间。 但无论如何,黄龙教教主因欺君犯上被霍州牧当场处死的消息,在被这么多人亲眼目睹后,很快就会传遍大江南北了。 ——郦黎和霍琮一致认为,乌斯是不是真死不重要,让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这才是最重要的。 人群中,真正的乌斯也想到了这一点。 他沉默着,幽暗的眼神死死盯着霍琮的背影,怒气在他的胸膛中来回冲撞,无处发泄。 最终化为嘴角一个阴沉的弧度:“很好……” “这一局,算你赢了,”乌斯喃喃道,“但是,咱们来日方长。” 不,或许不需要这么久,他想。 只要再耐心等上几日,他就能送给这位霍州牧一份“大礼”了。 第077章 第 77 章 轰轰烈烈的开始, 出人意料的结束,这场比试的结局谁也没料到,前期城中开设的大小赌局, 最终都变成了庄家通吃。 白鸽商会也因此大赚了一笔, 作为商会会长, 邵钱公开表示, 会将这笔钱用于商会的投资建设, 共创美丽大景, 人人有责。 另一方面, 对于教主的“死亡”,黄龙教教徒们的反应,却并不如郦黎预想中那样激烈。 “这不太符合常理,”郦黎陷入了沉思,“正常来讲,看到教主被你一箭毙命,这些狂信.徒不该冲过来以身殉教跟你拼命吗?可我安排了那么多人手, 居然没一个闹事的。” “有可能是早就得到了乌斯的指示, ”霍琮猜测,“因为我们没抓到真正的乌斯, 那些护法被扣留审问时, 也都一口咬定不清楚此事。你打算怎么处理这些人?” 这其实是一个棘手的问题, 本次来到京城的黄龙教护法足足有六位, 教徒更是不计其数。 这帮人如今都在刑部关着,因为人太多,还有部分移交给了镇抚司。 但这么多人, 总不能关上一辈子吧。 所以…… 郦黎:“把这群人丢给李臻吧,搞不好还能废物利用呢。” 比试结束后, 李臻说自己才疏学浅,主动推辞国师之位,郦黎就顺理成章地把在大景境内推广反诈宣传的任务交给了他,还给他安了个“反诈办公厅厅长”的职位。 这帮人,就是他破除封建迷信的第一批对象。 等李臻搞定了他们,郦黎相信,再困难的任务在他手里也是小菜一碟。 骗子比警察更懂诈骗的套路,这还要多亏霍琮为他提供灵感。 当初霍琮当山大王的时候,碰上的那些土匪就是靠盗墓发家致富的,个个都是分金点穴的好手。 所以他杀了几个最刺头不服管教的,留下了几个,帮他去找矿脉,送给严弥的那块“天外灵石”就是这么来的。 “听说镇抚司门口已经有不少百姓在闹了,说锦衣卫不分青红皂白抓人,要他们赶紧放人。” 郦黎从桌案上拿起一份奏折,看了两眼,“朝堂上也有人弹劾沈江,说他目无王法,横行霸道,擅自闯入多名官员家中肆意搜查……” 霍琮:“锦衣卫办案要么奉皇命,要么便是有确凿证据。人是我杀的,他们却避而不谈,只针对沈江,说明——” “说明他们害怕了!上这份奏折的意思,就是让我别再让沈江查下去了。” 郦黎盯着奏折上的署名,冷笑一声,随手丢到了一边。 “想得美!” “军械入库是大事,这个时候沈江执意把水搅浑,有人害怕了,也是自然。”霍琮冷静道,“越是这种状况,越不能着急。沈江的靠山是你,只要你不倒,锦衣卫迟早能查出边境那批亏空军饷的去向,说不定还能趁机钓上来一条大鱼。” “哼。” 郦黎抱着抱枕,靠在床边生闷气。 他想了一会儿,还是觉得不开心,眼珠滴溜溜一转,用脚踩了踩正帮他批奏折的摄政王脊背:“霍爱卿,别批奏折了,来聊聊你接下来的谋划吧。” 霍琮低着头,表情不变,落笔依旧四平八稳,只是握着朱笔的骨节微微泛白,“什么意思?” “现在世人眼中,徐州兖州都在你的掌控之下,就连朕也对你言听计从,”郦黎拖长了声音,“你如今权倾朝野,就不想搞点什么大事?” “……你要是无聊了,可以去看那边的话本。” “我才不要话本,我要你。” 咔嚓。 霍琮手里的笔杆发出了岌岌可危的声音。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突然回身抓住郦黎的脚腕,将人用力拖过来,翻身压在下方。 郦黎被他吓了一跳,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但很快就反应过来,笑意盈盈地抬头望向霍琮。 “怎么,”他说,躺在地面上,还用手指把霍琮的鬓发拢到耳后,一副游刃有余吃定对方的模样,“终于忍不住,想欺君了?” 霍琮死死盯着他,片刻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我后悔了。” “后悔什么?唔……” 郦黎的声音戛然而止。 霍琮发狠地堵住了他的嘴巴。白玉环佩的腰带当啷落地,一只大手撩起郦黎的衣摆下方,顺着腰线一路向上,带着迫切又缠.绵的情.意。 第184章 吻到动情之处,郦黎也忍不住从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喘.息声,他捧着霍琮的脑袋,热情地回应着男人的拥吻。 霍琮一手撑在他的脸侧,另一只手朝床榻下探去,摸索了几遍,终于忍不住气喘吁吁地问道:“东西呢?” “什么东西?” “你配的药膏。” “我有配药膏吗?” 郦黎一脸无辜地看向霍琮,尽管此时他的眼角湿润泛红,每一个毛孔都像是在外蒸腾着热气,但霍琮却像是被人从头到脚浇了一盆凉水,从里凉到了外。 饶是他心态再好,此刻声音也不免带上了几分郁闷和幽怨:“……陛下待微臣着实残忍。” 郦黎抱着他,笑容十分灿烂:“爱卿自找的。” “你学坏了,是不是跟那个什么强学的?” “或许吧,谁知道呢。” 霍琮与他僵持片刻,见郦黎确实没有告诉他药膏下落的意思,只好恋恋不舍地直起身——再继续下去,万一真上了头,那他可就顾不了那么多了。 下次得长个记性,他想,提前备好再继续。 免得被某人故意使坏捉弄。 “我方才的问题,你还没回答呢。”郦黎依旧懒洋洋地瘫在地上,双手安详地交叠放在小腹上,无他,因为地上凉快。 “我打算把豫州也攻下来。”霍琮见状,干脆也躺在了他的身边,和郦黎一起仰头望着头顶的雕梁画栋,“兖州徐州在手,北方大局已定,若不趁势扩张,迟则生变。” “那也就是说,接下来你准备开战了?” 郦黎双眸紧盯着攀附在横梁上、岌岌可危的一只金龟子,心跳渐渐加速,“先前不是还说,向南发展才是大趋势吗?蜀地富庶,比起中原也太平些。” “南方少数民族分散聚集,深山瘴气多,我麾下的士兵暂时还不适应那边的环境。”霍琮轻声道,“接连天灾,灾民举家南下,若是北方开战,又会有大量流民南迁,我可以先为他们提供些力所能及的帮助。不用担心,历史上,南方也是这样一步步发展起来的。” “……说这么多,还是因为不放心我吧。”郦黎听出了他的托词,怏怏地垂下眼眸,“这次没抓到乌斯,让他给跑了,是我考虑不周。” 霍琮握住了他的手:“并不是。我刚接到了英侠从边疆寄来的密信,他说,老单于死了。” 郦黎一个激灵坐起来:“单于死了!?那谁是继任的单于?” 霍琮:“暂时不清楚。我派人去北边打听过了,就连匈奴内部也没多少人知道这个消息,他应该也是机缘巧合之下得到的消息。” 郦黎抿着唇陷入了沉思。 老单于一死,北方局势肯定要发生变化。 最好的情况,是匈奴窝里斗同归于尽,当然这个可能性无限接近于零;其次就是分裂成几个部落,但边疆迟早也会生乱;若是此时出现了一个猛人,比如说乌斯,回到匈奴中统一各方势力的话…… 大景就真的危险了! 怎么偏偏是这个时候? 一丝铁锈味渐渐弥漫在口腔内,郦黎后知后觉地松开牙关,发现自己竟然一不小心咬破了嘴唇。 但此刻他根本顾不上这些。 因为留给大景发展的时间,实在太紧迫了! 六部刚成立,百废待兴,地方藩王的兵权都还没收回来,兵部的军需又莫名其妙出现了一大笔亏空……这也就意味着,一旦匈奴和大景开战,他手头真正能派出去迎敌的兵力,只有霍琮这一支队伍。 可是,让霍琮和匈奴打仗…… 郦黎浑身发冷,又回想起了当初在城头上,远远望见霍琮率领着重骑、被淹没在千军万马之中的噩梦。 霍琮见他脸色难看,有些迟疑地解释道:“他给我写信,是因为知道我来了京城,不是有意不告知你。” 事实上,季默压根儿没给他写信。 而是派人用快马,一路从北边把传讯送到了他的手上,内容只有简短的一句话: 老单于已死,护卫陛下,切莫离京。 郦黎回过神来,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你纠结这个干什么?给你写不就是给我写吗,有什么区别?” 霍琮看着他,半晌,唇角泛起一丝笑意。 “你说得对,”他说,“确实没什么区别。” “但是我觉得,老单于的死,有些蹊跷。” “为什么这么说?” “具体原因,我也说不上来,”霍琮凝眉,“但是从乌斯的角度出发,他的身份一共有两层,一层是匈奴王子,无论受不受宠,都有资格竞争单于之位;还有一层,就是黄龙教教主。” “你是说,”郦黎恍然大悟,“觉得这是乌斯给自己留的退路?” “有这个可能,但是还有一点说不通。” 霍琮拾起掉落在地上的断笔,沉思道:“如果他有当上单于的通天本事,为何不早些出手呢?” 郦黎本想说因为中原富庶,黄龙教搜刮天下教众,身为教主,乌斯更是取之尽锱铢,比起还在忍受风吹日晒饥寒交迫的游牧民族,他留恋教主的奢靡生活那再正常不过了。 但想起那尊雕刻着长生天的黄龙木雕,郦黎又不是那么确定了。 乌斯,明显还是挂念着家乡的。 既然他终究要回去当他的单于,那乌斯为何又要应下这次比试的邀约,专程来一趟京城呢? 第185章 * 京城郊外,别院。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寂静的空庭内,回荡着青年人低沉柔和的哼唱。 婆娑树荫下,蒙眼的侍女如雕像般一动不动地跪坐在榻上的青年身旁,笑容温婉柔和,仿佛庙宇中带着神性的九天仙女,手中还托举着一个金色的托盘,里面放着青翠欲滴的瓜果。 奇特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中,朦胧烟雾间,乌斯神情恍惚地倒回榻上,仿佛又看到了那道修长清瘦的背影,一袭墨色龙袍,金冠流冕,高居明堂之上,贵不可言。 孙恕快步走进别院,刚进门,就看到乌斯这副烂泥似的作态。 他劈头盖脸地大骂道:“看看你干的好事!如今黄龙教群龙无首,内部乱成一团,你这个教主,活着和死了有什么两样?”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听到乌斯还在自顾自地唱着,孙恕更是气不打一出来,当场就要拔剑砍了这个目中无人的小子: “混账!你知不知道老夫为了冒了多大的风险?这可是掉脑袋的事情!这次你若将我拉下水,老夫定要把你五马分尸陪葬!” 乌斯涣散的瞳孔终于渐渐聚焦,落在了孙恕盈满怒气的苍老面孔上,忽然低低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 “笑你可笑,”乌斯懒怠地耷拉下眼皮,伸着懒腰打了个哈欠,“尚书大人,我想,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 他的态度十分恶劣,但语气却还称得上是彬彬有礼。 尤其是那张有几分肖似圣上的面孔,抬眼看过来时,孙恕连心脏都控制不住跳快了半拍。 他不自觉地放下了手中的剑,没好气地问道:“你什么意思?” “我与你,并非合作,”乌斯冷然道,“而是命令。你以为,我为什么要来京城?为了与那姓李的在台上耍猴戏似的演一场戏,然后成就他的名声吗?” “我手上有太多你的把柄了,若是不亲自来一趟让你看看,你不放心,我也不放心。”他双手合十,俯身仰头看着孙恕,虽是仰视,但姿态却犹如居高临下般轻蔑,“随便拿一个出来,你猜我那位好弟弟,会不会判你个斩立决?” “我……” 孙恕抖着唇,再度攥紧了剑柄。 “好大的杀气,”乌斯眯起眼睛,面无表情,声音却愈发诱人,“孙大人可要想好了,黄龙教谁都不认,只认我这个教主。若是在这儿把我给杀了,那接下来中央武库那笔亏空的账,您准备算到谁的头上?” 孙恕死死瞪着他,双目赤红。 但最终,还是颓然放下了剑。 “你若是当上单于,还回中原吗?” 临走前,他又忍不住多问了一句。 “谁知道呢,”乌斯仰头望天,“中原这个地方,山好,水好,什么都好。可就是一点,人心太坏。” 孙恕嘴角抽动,很想说一句就你也配说这话。 但他还是忍住了,冷哼一声,甩袖离去。 乌斯也没管他。 等孙恕离开后,他捻起香炉里一根还未燃尽的香,正准备点燃那堆草叶灰烬,继续醉生梦死,就被一只纤纤玉手拦住了。 “教主,”蒙眼侍女温声道,“今天您不能再吸了。若是过量,可能会引发心疾暴毙而亡。” 乌斯冷冷地瞥了她一眼:“我若是死了,岂不是正好?” 蒙眼侍女微笑不答,但丝毫没有妥协的意思。 乌斯闭了闭眼睛,重新躺回了榻上,许久一动不动,连呼吸都几不可闻,仿佛一具冰冷的死尸。 蒙眼侍女蹙起秀眉,伸手想要去试探他的呼吸。 临到眼前,被乌斯一把抓住。 “告诉你背后的那个人,”乌斯阖着眼,语气冰冷道,“只要交易不变,在得到我想要的东西前,我是不会死的,你应该比谁都明白我的决心——对不对,解夫人?” 蒙眼侍女顿了一下,收回了手。 她重新跪坐在蒲团上,嘴角那抹浅浅的笑意消失了,婉丽苍白的面孔上只余下一片冰冷的漠然。 第078章 【二合一】 别院陷入了一片死寂。 “我似乎说过很多次, ”许久后,蒙眼侍女淡淡道,“不要叫我解夫人, 我已经与那个男人没有任何关系了。” 乌斯从鼻子里挤出一声不屑的冷笑。 “他可是还供着你的牌位呢, ”他闭着眼睛说道, 嗓音被烟雾熏得有些沙哑, “你知道那天大火里, 他抱着你的‘尸首’, 哭得有多伤心吗?要不是我把他从火场里强抱出来, 方便你脱身,恐怕你现在就不止瞎了这一双眼吧。” 蒙眼侍女攥紧了身上罗裙,十指泛白。 “你想说什么?” “想说什么……我也不知道,随便聊聊吧,”乌斯困倦地打了个哈欠,翻身从托盘里拾起一只橘子,慢斯条理地趴在床榻上剥了起来, “就聊聊往事, 怎么样?” 蒙眼侍女显然并不想和他聊这个:“你不如想想,该如何派人潜入中央武库。陛下亲政后对军备十分重视, 听说陆舫领了皇命, 最近在带领工部秘密研发一种威力极大的新式武器, 若是能拿到这批货, 那……” “——那是孙恕要考虑的事情,跟我有什么关系?” 乌斯直接打断她,语气十分理所当然。 第186章 蒙眼侍女面色微沉:“别忘了那位大人对你的嘱托, 如果完不成,下个月送过来的火麻剂量, 可就要减半了。” 乌斯那双狭长的眼眸闪过一道寒光。 他冷冷地盯着那蒙眼侍女,水果刀就放在身侧,似乎下一秒就会抄起它,捅进对方的咽喉之中。 那蒙眼侍女虽然看不见,但表情始终泰然自若。 甚至都能称得上谦卑。 她就是用这副表情,骗过所有人的吧?乌斯控制不住地想,就连他当初,也被她这副温柔贤淑的表现蒙骗了,甚至还主动告知了她自己的身份,羊入虎口,自作孽不可活。 ……真是可怕的女人。 他忽然轻笑一声,掰下一瓣橘子丢进嘴里,含含糊糊道:“在这世上,我见惯了疯子和赌徒,倒还真没见过活得那么刻板无趣的人。我记得,他就算生病卧床的时候,生活作息都没变过,每天早上都要起来读二十页书,晚上睡觉前再读三十页,戌时入睡,寅时起床,吃饭永远只吃半碗,满口什么君子慎独的大道理……” “不要再在我面前提起他!” 蒙眼侍女压抑着说道,嗓音中带上一丝崩溃的低吼。 “为什么不能提?你心虚?”乌斯却更加来劲了,他咧开嘴角,露出一个近乎亢奋的恣肆笑容来,反而更加凑近了些欣赏着她脸色苍白的模样,“还是说,你怕了?” “乌斯!” “别吵,我听得见。” 乌斯重新直起身子,盘膝坐在床榻上,毫无顾忌地挖了挖被震得嗡嗡作响的耳朵:“既然你为了那个人抛弃了他,如今又摆出一副感伤故人的模样,不觉得可笑吗?还是说,你们中原人就是这样,总喜欢把自己活得跟个笑话一样。” 说完,他还当真笑了两声。 蒙眼侍女的表情却渐渐恢复了平静。 “你是故意激怒我的,”她淡淡道,“为何?你不打算与我们合作了吗?” 乌斯无趣地收回了视线,像是陡然间被抽走了生机。 他盯着不远处的假山松柏,冷淡道:“我可没说,只是偶然心血来潮而已。” “别忘了,以那位大人的通天手段,天下无人得以逃脱其掌控,”蒙眼侍女说道,既是提醒,也是威胁,“你是黄龙教的教主,就更应该明白,这世上没有神仙,也没有什么天道轮回,因果报应——即使贵为天子,也不过是肉体凡胎罢了。” 乌斯指尖一动,手中的橘子噗叽一声被他捏出了汁水。 黏腻的橙色汁液顺着指缝滴滴答答地流淌,他盯着它发了一会儿呆,垂下眼眸,伸出通红的舌尖,顺着手背瘦削凸起的骨节,缓缓将汁水舔舐干净。 “真可惜,浪费了。” 他面无表情地把橘子丢到旁边的花坛中。 “要我做什么?” 蒙眼侍女见他服软,也并未出言嘲讽,相反,还朝着乌斯微微俯身,恭敬道:“请您完成那位大人交代的命令。” “他只让我配合孙恕。” “兵部尚书的位置,暂且还没有他人能够替代。”蒙眼侍女道,“孙恕有他自己的使命,在完成使命前,他还不能死。” 乌斯瞥了她一眼:“我现在就是个死人,死人怎么救活人?” 蒙眼侍女微微一笑。 “教主此言差矣。” 她意味深长道:“有时候,死人比活人好用多了。” * “轰——!!!” 一声震天巨响,烟尘漫天。 郦黎紧紧捂住耳朵躲在墙后,等烟尘稍稍散去后,他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还没看清什么呢,就被扑面而来的烟尘和浓浓火.药味呛得连连咳嗽起来。 “戴个口罩,挡灰。” 霍琮把随身携带的口罩递给他,郦黎这才发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装备上了,看来还是自己这方面的经验太少。 站在他们身边的陆舫就没这么好的待遇了,霍琮只带了两个口罩,他自然捞不着,不仅如此,陆舫还倒霉地正好被墙上震落下的土灰洒了一头一脸,现在正呸呸地站在墙根下吐唾沫呢。 “效果怎么样?” 郦黎来不及顾他,大步走到预定的爆.炸地点旁观察。 空气中漂浮的尘土还没完全散去,但能清晰看到,原本作为靶子的一人合抱粗巨石被炸飞了一半,空地上半径百米内,到处都是散落的石块,而巨石原本所在的位置,比起原先已经足足下陷了十几厘米。 爆炸造成的冲击波把周围放置的一圈测试木板全部折断,一直到插.在半径五十米处的木板,才有些许幸存。 “比我想象的还要厉害,”郦黎惊叹道,“你觉得如何?” “大概是三百克tn.t的威力,放在战场上,出其不意,可以重创一支五百人的骑兵队。” 霍琮在他身后说道。 “呸呸!”陆舫一脸晦气地吐完最后一口唾沫,掸了掸身上的灰尘走过来,“怎么样,我看看——嚯,这么大阵仗?” 郦黎笑着帮他理了理被狂风吹乱的头发,动作十分亲昵:“多亏陆爱卿这段时间辛苦,有了这款新式武器,将来战场上,我大景军队必当所向睥睨,无往不利!” 陆舫还挺享受陛下的亲自服务的,直到余光瞥见霍大人的眼神,他顿时一个激灵,退后半步,正色拱手道:“多谢陛下厚爱,然君臣之礼不可废,臣自己来就行,自己来。” 第187章 郦黎眨了眨眼睛,也没多想,只是蹲下身观察了一会儿炸.弹坑,又捻起地上一撮泥土闻了闻。 拾起石块碎片的时候,他发现靠近爆.炸中心的石块碎片看似完好,但其实不少已经碎成了渣渣,一碰就散了一地。 他抬头问道:“这玩意儿,威力还能再提升吗?” “恐怕暂时不行,”陆舫为难道,“工部懂相关知识的匠人太少,生产力又跟不上,小一些的倒还有,但这大的,好不容易才做出来了五个。一个在前期爆.炸实验时炸掉了,还有一个刚炸完,如今工部就剩下三个,还得省着用呢。” 受到郦黎的影响,陆舫现在懂了不少新名词,什么“生产力”、“实验数据”,说得头头是道。 顺便一提,他最爱的一个词叫科研津贴。 郦黎点点头,又问道:“这些东西,等月底就要和其他武器一起统一入库了,是吧?” “自然,”陆舫道,“这玩意儿保存不容易,一来不能受潮,二来不能见明火,万一在工部炸了,那左邻右舍的六部同僚都得倒霉。到时候,臣大概就只能自请发配边疆,和季大人作伴了。” 霍琮忽然插.了一句:“那如果,它在中央武库里炸了呢?” 陆舫瞬间瞪大了眼睛:“霍大人,这话可说不得啊!中央武库里可是存放着京城十万禁军的军械,还有成箱成箱的烟花——这玩意儿虽然没有火药的威力猛,但万一要是炸了,也是能把京城半边炸翻天的!” 工部这段时间招来的匠人,基本都是民间精通烟花制作的。 烟花和火.药本有很多共通之处,只是在这个时代,郦黎和霍琮是最先想到将它运用在军事上的。 “中央武库里还有烟花?”郦黎诧异道。 这个他倒是第一次听说,“烟花为什么要放在武库里?” “陛下您有所不知,”陆舫双手插袖,长叹一声,“这批烟花,都是预备着宫里过年过节时用的,还有一部分会作为赏赐从宫内发放给大臣们。先帝时期,这些烟花原本都是存放在皇城内,但有个小太监在清点时,不小心打翻了灯油。” 郦黎:“……然后它炸了?” 陆舫沉重点头。 “死了十几个人,其中还包括一名路过的嫔妃,大火烧了两座宫殿,未央宫差点也被牵连。”陆舫说道,“这件事闹得很大,先帝震怒,从此烟花就被当做危险物品存放在中央武库了。发生此事时臣尚在求学,还在某次宴会上与一位宗室讨论过,若是把这烟花制成武器,不知能不能达成平地起惊雷的效果,没想到今日心愿成真了。” 他笑道:“说起来,陛下还没给这武器取名呢,入库前需登记在册,陛下可有什么合心意的名字?工部这边都管它叫震天雷,臣觉得还不错,就是直白了些。” “给炸.弹取名……” 郦黎对这方面不太了解,他脑海里浮现的第一个名字是小男孩,但很显然,不太合适。 “你来取吧。”于是把他这个殊荣让给了霍琮。 霍琮从前那么喜欢军事,应该能起个不错的名字吧? 霍琮紧盯着爆.炸现场残留的痕迹,漆黑星眸中仿佛闪烁着点点光芒:“云爆集束中子穿甲贫铀.弹。” 郦黎:“…………” 郦黎:“醒醒,咱们只是费劲吧啦地做了个土制炸.弹,跟你上面这些半毛钱关系也没有。” 霍琮恋恋不舍道:“留个念想。” 郦黎白了他一眼:“换一个,正常点的。” “世界上威力最大的炸.弹叫沙皇炸.弹,”霍琮沉思道,“那就叫他景.皇炸弹好了。” “好,就叫震天雷了。”郦黎一锤定音道。 霍琮:“…………” “多谢陛下赐名!”陆舫非常有眼力见地躬身行礼,“那个,臣突然想起工部还有要事,得先走一步……” 不等郦黎开口,他就快快地溜了,活像是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在追他似的。 郦黎拐了一下霍琮:“别板着个脸啦,你看,都把人给吓跑了。” 霍琮没说话。 “怎么,真生气啦?”郦黎疑惑道,“不会吧,跟你开个玩笑而已,没听出来?” 霍琮憋了半天,憋出一句话来:“真的不能叫景皇炸.弹吗?这名字真的不错,可以名垂青史的。” 郦黎瞬间恢复了面无表情。 ——他就知道。 “谢谢,比起被炸上天,我还是换种方式名留青史吧。” 但陆舫那天的话到底给他提了个醒,郦黎回去和霍琮合计了一下,觉得如果是孙恕这个老狐狸的话,不会想不到,突然让兵部负责入库是个圈套,因为这样一来,往后若是出了什么问题,锦衣卫就能光明正大地查到兵部头上了。 所以孙恕当下只有两条路: 第一,把往年的亏空尽数补上; 第二,一条道走到黑。 “我猜,他大概率会选择后者。” 回宫后,郦黎又拉着霍琮去了御花园。 两人一人一个板凳,坐在御花园的池畔,郦黎手中握着翠竹钓竿,享受着水面送来的徐徐凉风,心情十分愉悦,连带着在谈起孙恕时也多了一丝感慨——有同情,但不多。 “锦衣卫查证,孙恕其实并非世家勋贵出身,父亲只是河内当地一小吏,母亲更只是普通绣娘,”他紧盯着水面下的动静,因为害怕惊动了鱼,说话声音都不自觉地轻了几分,“出身低微,还能先后在先帝、严弥手下打工晋升,如今又坐到了兵部尚书的位置,也算是个厉害人物了。” 第188章 “圆滑周到,谨小慎微,”霍琮说道,“想要抓住这种人的把柄,难。” “但我总感觉,他最近在朝堂上的状态,好像和从前不太一样了。” 郦黎想了想说道:“从前孙恕给我的感觉,就像是一团看不见摸不着的空气,想抓也抓不到,还特别低调,六部成立后其他尚书天天给我上折子,他却像是什么意见也没有一样,从不轻易给我写奏折。但奇怪的是,兵部的下属对他的风评倒还不错,当初严弥倒台,还有不少人在为他说话呢。” “那现在呢?” “现在的话,”郦黎说,“就是典型的老狐狸了。我一点儿也不想跟这种人打交道,一句话三个坑,不管办什么事,首先想着明哲保身把自己摘出来——哎,你有鱼上钩了!” 霍琮一甩杆子,一尾活蹦乱跳的大鲤子鱼就这样被他甩进了竹篓里,看得郦黎羡慕不已,酸溜溜道:“你今天手气不错啊,这才半个时辰,都第三条了吧?” “沾你的光,”霍琮微微一笑,“我这片池塘有树影挡着,不晒,鱼都爱往这儿跑。” 郦黎皱着眉头想了想,确实是这么个道理。 “那咱俩换个位置!” “好。” 于是郦黎积极地搬着板凳坐到了霍琮方才的位置上,重新甩杆下饵。 “我觉得,他好像有点儿焦虑。”郦黎继续说道,“人一急,做事就容易露出马脚,可我有一点不理解,孙恕他都已经是兵部尚书了,为什么还非要搞这些自毁前程的事情?他难不成想当宰相吗?” “不太可能,”霍琮说,“先不提你没有设相的意思,就算有,无论从年龄、功绩还是亲疏程度,陆舫都能排在他的前面。” “对呀,我也是这么想的。” 郦黎眼瞅着又一条鱼从残荷下游了过来,看起来比霍琮刚才钓上来的那条还要大,顿时精神一振,直勾勾地盯着鱼饵说道:“你要是孙恕,现在明摆着皇帝对你起疑了,锦衣卫时刻准备上门查你,你会怎么做?” “把水搅浑,”霍琮毫不犹豫道,“鱼钩已经到了嘴边,只有浑水,鱼儿才能有一线生机。” “可六部已定,升仙大会又才刚刚结束,京城一时半会儿应该乱不起来。” “天灾,人祸,总有一个能达到目的。” 郦黎的身体微微前倾,他看到鱼儿靠近了!就差一点点了! 百忙之中,他抽空问了一句:“那我该怎么办,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吗?” 突然水下传来一阵动静,池塘底部沉淀的淤泥被搅动得翻涌起伏,原本打算咬钩的鱼儿受了惊,又一甩尾巴跑了。 郦黎气得一屁股坐回板凳上。 气煞我也! 他神色不善地看向霍琮,动静就是从他那边闹起来的! 顶着郦黎的焦灼视线,霍琮淡定地将钓到的第四条鱼丢进竹篓里,虽然那张俊脸上没什么表情,还是一如既往的帅,但郦黎总觉得他面目可憎。 他好不容易才钓上来的一条鱼! 果然,在失去了这次机会后,之后的半个时辰,他的鱼竿再也没有半点动静,倒是霍琮那边频频上鱼。 “邪了门了!”郦黎嚷嚷道,“咱俩不是换了位置吗?怎么这鱼还挑食呢!” “如果池塘里有鱼,却一直钓不上来,”霍琮说,“那就说明,是鱼饵的问题。” 他重新帮郦黎装好鱼饵,起身走到他身侧,俯身从身后握住了郦黎的鱼竿。 这个姿势几乎将郦黎环抱在了怀中,郦黎的脊背微微僵硬,但他很快逼着自己放松下来,小声嘟囔道:“行,我倒要看看你这次还能不能钓上来。” “嘘。” 霍琮低沉的声音混合着滚烫的气流拂过耳畔,郦黎抿了一下唇,觉得耳廓突然变得又麻又痒,他想动一动,又怕碰到鱼竿惊动了鱼,只能保持着这个姿势,任由霍琮在身后贴身指导自己。 “鱼钩要抛远,直投下钩,要快,也要准,”霍琮手把手地教导他,“还要在下钩前,提前观测附近的水情,水草多的地方,鱼儿也多。” 一滴汗顺着额角缓缓淌下。 郦黎的呼吸渐渐急促,他轻轻嗯了一声,像是从胸膛里挤出来的,艰涩又含糊。 清风徐来,云影移过池塘水面,不远处的白桥下,荡起轻微的涟漪。 “池塘里的鱼,如果被钓多了,也会变聪明,”身后的人又靠近了些,灼热的唇贴在耳根处,带着微不可查的压抑喘.息,“所以这个时候,不能着急,要跟它比耐心。” 郦黎的喉结滚动着,想要答应,却发不出声音。 他握着鱼竿的手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被霍琮用大手稳稳地扶住了。方才那条鱼儿小心翼翼地游过来,隔着一段距离,观察着漂浮在水中的鱼饵,似乎在谨慎判断着要不要继续前进。 “要相信自己的饵下的足够,鱼儿现在不吃,将来也一定会上钩。” 郦黎缓慢地点了一下头。 鱼儿观察片刻,见没有异状,慢慢地游了过来。 离鱼饵很近了,但依然没有上钩。 “注意把握时机,太早提竿,鱼儿还没完全咬住鱼钩,就会挣脱逃跑;太晚提竿,鱼儿就会把鱼饵吃完,逃之夭夭。” 耳畔的声音变得愈发喑哑低沉,引得耳膜都在颤动,感受着耳垂处湿润柔软的触感,郦黎佝偻着背,在霍琮怀里微微蜷缩起来,从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喘.息。 第189章 但他不敢动。 短短几分钟时间,郦黎就被霍琮逼得眼角泛红,眼前的水面仿佛变成了波光粼粼的幻境,而他沉沦在这光影之中,漂浮不懂。 就在郦黎四肢绵软、即将松开鱼竿的时候,身后握着他手的五指突然猛地一用力—— “哗!” 一条大鱼被鱼线提着跃出水面。 晶莹的水花溅了郦黎一身,但他顾不上这些,激动的笑容刹那间绽开,他猛地回头看向霍琮,眼角眉梢洋溢着比八月夏阳还要灿烂的笑意。 “上钩了!” 第079章 第 79 章 孙恕回到家后, 阴沉着一张脸,独自在堂中坐了许久。 乌斯的态度让他觉得十分不妙。 在孙恕眼中,这人就是个疯子, 谁也不知道下一步会干出什么事来。 他是极不情愿按照对方的吩咐办事的, 锦衣卫不是傻子, 兵部也不是他的一言堂, 中央武库要是出了事, 他这个兵部尚书自然难逃其咎。 可如今他骑虎难下, 乌斯不知从哪儿搜罗来了从前他暗中倒卖军械、贿赂严弥的证据——这种东西万一被锦衣卫发现, 他的仕途就彻底完蛋了! 最终孙恕下定决心,喊来了自己的心腹。 “大人。” 孙恕回过神来,坐在位置上,抬头仔细地看着心腹的脸,忽然问道:“薛童,咱们认识多久了?” 薛童不解,但还是看着他回答道:“二十余一年。” 孙恕避开了他的视线, 看着桌上正对着主座的鱼头, 轻声问道:“你还记得,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吗?” “记忆犹新, ”薛童道, “小子当时不过是县衙中一名主簿, 还因为得罪了上司, 被迫在县衙中为人牵马。侥幸得大人亲眼,蒙恩提拔,任职兵部郎中。” 孙恕反问道:“你觉得你能到今天这个位置, 全都仰仗我的提拔?” “正是。”薛童毫不犹豫道,“在下对大人感激不尽, 甘愿为大人执鞭随镫。” “其实我当初一眼看中你,”孙恕说,“是因为你与我很像。即使身处马厩,眼神中也有一股子想做人上人的劲儿,即使没有我,你也能出头。” 薛童忙道:“大人说的哪里话,若是没有您,小子说不定现在还在扫马厩呢。” 他察觉到一丝不对,试图打探道:“不知大人今晚叫我来,有何吩咐?” 孙恕站起身,重重地拍了拍薛童的肩膀,给他让出了主座:“来,就为了你句话,今儿个晚上,我陪你喝一杯!” 薛童不愿,他便强行把人按到了主座上,自己坐在陪座,又替薛童倒了满满一杯酒。 薛童盯着递到自己眼皮子地下的酒杯,一脸惶恐地双手接过来:“大人,何必如此?您若有什么交代,直接跟我说一声就是,您这样……” 他的嘴唇发抖,已经猜出孙恕今晚这番作为背后的寓意了。 “上一次我敬你酒,还是在你大婚的婚宴上,”孙恕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语带怀念道,“你的夫人,也就是我那侄女儿,新婚头一年就给你生了个大胖小子,但听说她之后身体就落下了病,如今可还好吗?” 薛童的手指几乎拿不稳酒杯,酒水顺着他的手指滴落在袍子上,他张了张嘴,飞快地用袖子擦了擦,水渍却晕成了更大的一团。 “是,是,还好……”他磕磕巴巴地回答,“她也经常挂念着您老人家,等下次沐休,我定携夫人登门拜访。” “不必了,”孙恕说,“下一次,我会带上礼物看望她,还有你们的孩子,即使不是嫡出,我也会为他们请最好的先生,好好教导他们成人。” 薛童脸色惨白,双目赤红地看着孙恕,比起方才刚进来时意气风发的模样,他现在甚至都能称得上可怜了。 孙恕举起酒杯,顿了顿,又把酒全泼到了墙根地下,重新拿了个酒盏来,给自己倒了满满一大杯,站起身,郑重其事地对薛童道:“老夫敬你一杯。” 薛童低头看了眼自己杯中洒得只剩下半杯的酒,突然惨笑一声,把酒杯放下了。 他在孙恕的注视下,直接捧起了桌上的酒壶,对着壶口,咕嘟咕嘟痛饮起来。 酒液顺着脖颈浸湿了衣衫,因为喝得太猛,薛童的身形摇晃了一下,在喝完最后一滴后,他猛地用手背抹了下嘴巴,一言不发地看着孙恕,把酒壶倒了过来,示意孙恕自己已经全部喝完了。 孙恕定定地看着薛童。 “好,痛快!” 他仰起头,将自己的酒一饮而尽。 * “什么,负责核验入库的主事在仓库中惨死?” 郦黎听到这个消息,第一反应是孙恕胆子太大了:“孙恕已经猖狂到这个地步了吗?眼看着藏不住了,就直接杀人灭口?” “陛下,死的人是兵部的,”沈江说道,“还是孙恕的心腹。” 郦黎睁大眼睛,一时没反应过来。 倒是霍琮,轻轻叹了一口气:“果然是个心狠手辣的人物。” “他把自己心腹杀了?”郦黎终于明白过来,“可就算心腹死了,他孙恕难道就脱得了干系?” 他看向沈江:“刑部有验尸吗,那人是怎么死的?” “死者是兵部郎中薛童,他的死因……”沈江停顿了一下,飞快地看了郦黎一眼才继续说道,“和罗登十分相似,尸体蜷缩在墙角,被割喉而死,墙根下方还有他沾着自己血写出的‘乌斯’二字。” 第190章 郦黎思考了好几秒,才想起罗登是谁。 他冷着脸道:“薛童临死前写乌斯的名字,是想说乌斯凶手吗?一个死人也能杀人?” 就算乌斯没死,郦黎也不相信这起凶案跟对方有关系。 “现在外面都在传,说是……” 郦黎:“说什么?” “说是陛下杀了天元上仙,他从黄泉归来,在人间索命,因为陛下身侧有龙气,所以选中了薛童。” 沈江低着头,小心翼翼地禀报道。 大概是害怕郦黎生气,他又立刻补充道,“这等无稽之谈,陛下不必放在心上,现场虽然没留下凶器,但臣已经派锦衣卫去仓库内外筛查了,想必不久之后就能给陛下一个交代。” “他来索我的命?” 郦黎笑了一声,毫无惧色道:“那得先排队,想要朕性命的人多了去了,他还排不上号。” 马上就要到早朝时间了,他被这个消息搞得半点胃口也没有,才喝了两口粥就放下了勺子。 等坐上轿子,郦黎刚想和霍琮讨论一下这件事,就摸到对方身上一个滚烫的东西,立马逼退三尺,后背都贴在了车厢上。 “我我我警告你,马上要上早朝了,你可别乱来啊!” 霍琮:“……别这么看着我,这是鸡蛋。” 他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鸡蛋,还贴心地现场帮郦黎剥起了鸡蛋壳。 郦黎揉了揉鼻子,眼神漂移:“原来是鸡蛋啊。” 霍琮反问:“不然你以为是什么?” “鸡蛋好,蛋白质高还补钙,”郦黎迫不及待地想要岔开这个话题,啊呜一口就把霍琮递到嘴边的鸡蛋全吞了下去,然后不出预料地噎住了,“咳咳咳!水……” 霍琮:“停轿!” 一阵兵荒马乱,最后郦黎终于把呛在喉咙里的鸡蛋咽了下去,虚脱地瘫在轿子里,颤颤巍巍地抬起手:“爱妃……朕龙体有恙,这个朝,要不你来替朕上吧……” 霍琮帮他拍着背顺气,漆黑的眼眸淡淡地扫了他一眼。 “下次记得教安竹学海姆立克急救法,”他说,“我不在身边,尽量不要吃东西吃得太急,鱼刺叫人挑好了你再吃。” 郦黎乖巧坐直。 “哦。” 霍琮虽然嘴上不说,但到底还是心疼他的。 等早朝开始后,孙恕果然声泪俱下地在朝堂上请求郦黎彻查此案,早日缉拿凶手,还下属一个清白。 霍琮直接打断他的表演:“薛童是兵部郎中,为何案发时独自一人在仓库里核验?孙尚书,你能解释一下原因吗?” 孙恕一噎,但很快不紧不慢道:“霍大人,兵部事物繁忙,军械入库,本是工部的职责,在下承接圣旨为同僚分担任务,又不想耽误兵部其他人的工作,所以便委派得力干将独自负责此事,请问,有何不对?” 霍琮冷哼一声:“负责搬运装卸的人、工部交接的人,难不成也全都在案发时‘恰好’不在场?给凶手提供如此完美的作案机会,孙尚书还真是体谅下属啊。” 孙恕脸色涨得通红:“你、你怎能空口白牙污蔑老夫?老夫当晚正在兵部批阅公文,在场的侍郎和主事都能作为人证!而且霍州牧身为州牧,却不回徐州就任,难不成是打算领陛下的空饷不成!” 郦黎举手了。 “朕乐意。”他说。 孙恕一副忠臣作态,苦口婆心劝诫道:“陛下,国家大事,不可儿戏啊!” “少来,朕还想再给霍州牧增发一份大都督的俸禄呢,”郦黎托着下巴,乐呵呵地看戏,“徐州给朝廷交了这么多赋税,朕不给他发钱,给谁发钱?” 他说完,又假惺惺道:“哦对了,孙尚书你别生气,朕就这么一说,不是在针对你。朕体谅你痛失下属的心情,也觉得那凶手极其凶残可恶,干出此等事情的人,还有幕后主使,将来定会被冤魂缠身,七窍流血而死!你说对吧?” 顶着郦黎目光炯炯的视线,孙恕结结巴巴半天,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对”字来,一张老脸憋得铁青。 郦黎满意地靠回了龙椅上。 嗯,霍琮带来的靠枕果然舒服。 一坐上去,就有种想要睁着眼睛睡觉的冲动。 “还有什么要禀报的?”他在朝堂上扫了一圈,时刻不忘自己当下新立的人设,“如果不是什么大事的话,霍将军,你就替朕处理了吧,朕不耐烦管这些。” 当好一个昏君,也挺不容易的。 类比一下,就跟早八一样,即使坐在课堂上只是为了补觉,但只要能喊个“到”,那就必须要夸夸自己了。 何兑眉毛一竖,正要站出来喷一喷让陛下迷途知返,但已经有人快他一步,抢先开口了。 “陛下,霍大人,”兵部侍郎正色道,“臣以为,此案虽尚未缉拿到凶手,但从朝堂上有一人,与此案分不开关系!” 霍琮:“谁?” 兵部侍郎掷地有声道:“现任锦衣卫指挥使,沈江!” 霍琮平静道:“锦衣卫只遵皇命律法,此案与沈江有什么关系?” “薛郎中在死前,用血书在墙上写下了黄龙教教主的名字,”兵部侍郎振振有词道,“沈江率领锦衣卫在城中抓捕黄龙教护法,手段极端,劳民伤财,因此凶手可能是挟私报复,若是将来又有朝中大臣遇害,那该如何是好?” 第191章 “哦,你的意思是,官府抓捕犯人,不该用雷霆手段?因为怕报复,所以应该直接把牢里的犯人都放出去,抓人的关进来?” 兵部侍郎据理力争道:“不是,我的意思是沈江出身低微,行事作风肆无忌惮,这样下去,迟早会和他的前任一样出大问题!”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郦黎忽然出声道,他居高临下地盯着站在下方的兵部侍郎,心想这又是一个不带脑子替人当靶子的,“不瞒诸位,朕近来收到许多弹劾沈江的折子,理由都大同小异。” 兵部侍郎闻言,立刻道:“那证明诸位同僚与臣都有同样看法!陛下,凶手要查,但国贼更应该除啊!说到底,那沈江不过是个勾栏作坊出身的下九流,有何资格能与公卿们同朝议事?” 话音落下,朝中顿时响起一片议论声。 窃窃私语之中,还伴随着不少人幸灾乐祸的低笑。 沈江的出身一直不是个秘密,只不过这是第一次被人公开挑明,纵然平日里大家见到他,都会恭恭敬敬地喊上一声“沈指挥使”,但私下里关起门来,骂得不知道有多难听呢。 原因也很简单—— 他凭什么? “国贼,”郦黎笑了一声,看向当事人,“沈江,被冠上这个名头,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臣无话可说,”沈江立刻跪下,叩首道,“臣的确出身低微,才疏学浅,但臣对陛下、对大景一心一意。臣也有基本的判断能力,不至于做出在命案还未了解前,就当朝弹劾查案人的荒唐事来,因为未免会让人怀疑,是否是受了什么人指使,故意转移视线,亦或是,和凶手有所瓜葛。” 兵部侍郎顿时急了:“你……你休要血口喷人!” 但沈江没有轻易放过他,而是继续说道:“况且,臣想问侍郎一句话——” 他直起上半身,扭头直勾勾地看向兵部侍郎,声音轻柔地问道: “薛郎中死前,可有找过你说些什么?” 兵部侍郎霍然变色。 第080章 【二合一】 “我与薛童本就是同僚, 有交流再正常不过,姓沈的,你说这话这是什么意思!?” 短暂寂静后, 兵部侍郎大怒, 横眉竖目, 表情像是下一秒就要冲上来活撕了沈江:“臣对陛下忠心不二, 陛下明鉴!此人就是条疯狗, 到处乱咬人——” “呯!” 熟悉的陶罐在石砖上砸得粉碎。 包括兵部侍郎在内, 底下的人齐齐一抖, 瞬间噤若寒蝉。 霍琮冷声道:“肃静,这是朝堂,诸位也都是国之栋梁,不是市井街头吵架的泼皮无赖。关于针对沈江的弹劾,等此案了结了再说,否则,一律视为阻挠查案的嫌犯处置。” 如今霍琮手握大军, 雄踞一方, 陛下的心又明显偏到了天上去,他说的话, 在朝堂上是相当有分量的。 兵部侍郎只得憋屈地闭上了嘴巴, 顺便狠狠瞪了沈江一眼。 一旁的陆舫见状, 不禁暗自摇头:真是个蠢货。连他都知道, 在这朝堂上,得罪谁都不能得罪沈江,这位看似说话轻言细语, 但心眼儿可是小的很呢,当初那几个特别针对季默落井下石的大臣, 现在不都全在诏狱里写悔过书吗? 退一万步说,陛下当初建立锦衣卫,是出于手头无人的无奈之举,这人不知道吃了什么迷魂药被孙恕拿出来当枪使,还傻乎乎地以为靠这个能让陛下厌弃沈江——醒醒!没瞧见陛下现在盯着你的眼神都快带上杀气了吗! 郦黎还不至于到起杀心的程度,但也的确厌烦了这群人无休止的拿沈江的出身说事。他瞥了眼安竹准备好的十几个陶罐,丢给霍琮一个鼓励的眼神,示意他不必担心,陶罐有的是,再有人闹事,就狠狠砸他脚丫子!最好砸到他跳脚为止! “沈江,”霍琮转而问另一人,“你这样说,是认为兵部侍郎与薛童的死有关联吗?” “臣没有这个意思,”沈江拱手道,“锦衣卫办案,只遵皇命律法,因此在没有确凿证据前,臣不会轻易污蔑朝堂上任何一位大臣。” 在把兵部侍郎怼回去后,他也没有再过多纠结对方的诋毁,而是公事公办地讨论起了薛童案的疑点:“只是根据目前的搜查情况来看,薛童之死,显然并非单纯的挟私报复,否则为何锦衣卫翻遍整个仓库,都没找到登记入库的账簿?” 郦黎听到这里,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 啊,幸好当初没学会计…… 会计可真是个高危职业啊。 “账簿丢了?”霍琮追问道,“工部没有备份吗?” 沈江摇头。 “那就有意思了,”郦黎换了个姿势坐好,笑道,“朕刚把军械入库的事交给兵部,就出了这档子事,整个仓库什么都没丢,就丢了一份账簿——孙恕,你有什么话想说吗?” 他直接略过了兵部侍郎,看向了站在前方的孙恕。 孙恕紧接着沈江,也噗通一声跪了下来:“臣监管不力,请陛下降罪严惩!” “监管不力……”郦黎笑了一声,忍不住阴阳了他一通,“兵部上上下下那么多人,事物繁忙,有所疏漏也在所难免,对吧?” 孙恕却义正言辞道:“陛下此言差矣,在其位谋其职,即使臣尽心竭力,但既然出现了纰漏,就说明臣办事还有不到之处,陛下就算怪罪惩罚臣,也是臣应当的。”像是完全没听出陛下语气中的嘲讽一样,说话时面不改色,气如洪钟。 第192章 说得倒是道貌盎然! 如果他真的按照“监管不力”处理了孙恕,不就变相证明,孙恕和此案没有直接关系吗?这是借着自己洗白呢! 郦黎心里一阵阵犯恶心,他的视线扫过朝堂上一张张面孔,心平气和地问道:“诸位爱卿,对此事可有什么话要讲?” 陆舫站了出来:“陛下,臣以为,需派人重兵把守凶案现场,除锦衣卫外,不得允许任何人私自进出,同时派人去清点核对其余仓库的军械数目,防止再有人声东击西,趁机做手脚。” 孙恕一愣:“可那账簿,不是已经被凶犯偷走了吗?” “这个孙大人就不必担心了,”陆舫微微一笑,“臣先前已经命一位过目不忘的工部主事记下了全部账目,就算账簿丢了,只需给他两日时间默背出来即可。” 孙恕:!!! 郦黎和陆舫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郦黎托着下巴,俯身望向呆立在原地的孙恕,笑眯眯地问道:“孙大人这表情,朕瞧着,好像不是高兴啊?” 孙恕眉毛一跳,艰难挤出一抹笑容:“那里,陛下说笑了。臣只是被陆大人的心细如发震惊到了,反观臣之过失疏漏,深感羞惭而已。” “既然如此,那我就放心了,”孙恕朝陆舫深深一鞠躬,老泪纵横道,“还请陆大人尽快让那名主事写好账簿,早日还兵部一个清白!老夫一想到得力下属遭此横祸,又连累得兵部诸位同僚被迫蒙冤,就心中悲痛,夜不能寐……” “打住,朕可没怀疑整个兵部,这话是你自己说的。”郦黎不耐烦地说道,“查案由锦衣卫去办,账簿的事交给陆舫,孙恕,出事的人是你兵部的,你总该干点什么吧?” 孙恕立刻道:“臣愿将功赎罪,派人协同禁军守备中央武库,绝不让贼人再有机会得逞!” 郦黎盯着他,想起先前陆舫说过,中央武库地处京城东北角,一共是十三座仓库集群,军械按照不同种类划分,分别存放在不同仓库里。 薛童出事的那座仓库,正是十号仓库。 里面存放的东西并不算重要,大多都是一些老旧的、即将被淘汰的兵戈,在严弥时期,很多武器都被人偷偷倒卖出去了,还有的被替换成了生锈缺损的农具。 据陆舫所说,当时满朝文武都知道此事,但是没人管,也没人敢做这个出头鸟。 数年积攒下来,根本就是一笔烂账,算也算不清楚。 怪不得孙恕能这样有恃无恐,郦黎冷笑着想,他以为,只要账簿丢了,负责登记的人死了,一切就死无对证了是吧? 但很可惜。 自己提前吩咐陆舫,多留了一手,让孙恕的算盘彻底落空了。 ——所以接下来,他只能铤而走险,选择最愚蠢的一个办法。 “陛下?” 郦黎许久没有回答,孙恕有些忐忑地抬头看了他一眼,视线又落在了霍琮身上:“那霍大人以为,老臣这样做,可有何不妥之处吗?” 他在试探自己和霍琮的关系,郦黎想。 郦黎心道那就满足你的心愿好了,清清嗓子,朗声道:“朕听霍爱卿的。” 霍琮淡淡道:“臣以为,没有问题。” “多谢霍大人!” 孙恕大喜,心道自己先前去霍府送的礼果然没白送。 霍琮这小子,瞧着一副廉正清白的模样,收起礼来可半点没手软,就是他那个养母实在古怪,一见他就打听他家祖坟埋在哪里,听他说完后还连连感叹,啧啧摇头。 不过抛开这些不谈,霍琮收礼,这正合他意。 吃人嘴短拿钱手软,既然收了他的东西,没道理不替他办事吧? 早朝散后,霍琮和郦黎打了个招呼,说要出宫去探望养母,晚上吃饭前再回来。 临走前,他还又问了一遍郦黎,当真不跟他一起去吗? “我……”郦黎有些犹豫,“还是算了吧。” 霍琮不解道:“你不是已经见过她了吗?之前还说,要和我一起去看她的。” “但跟你一起去,总有种见家长的感觉,”郦黎含糊道,“而且你也知道的,伯母她……虽然眼神不太好使,但相面相得很准,老是劝我不要沉迷男色,若是一味偏宠男人,容易祸乱宫闱……不许笑!还不都是怪你!” 霍琮忍笑道:“放心,我这次去,本来就打算告诉她我们俩的关系的,她今后应该不会同你再说这些了。” 他咳嗽一声,收敛起笑意,还宽慰郦黎,说会从宫外给他带烤鸡回来。 郦黎生气道:“我要两只!鸡腿都归我,你啃鸡脖子去。” 霍琮勾唇道:“鸡翅也归你。” 他这么一说,郦黎又觉得自己有点儿过分,哼唧了两声,盯着宫墙角落里顽强生长的野草,嘟嘟囔囔道:“算了,分你两个鸡翅膀也不是不行。记得早点回来啊,太晚了我就让人把宫门落锁了。” “好。”真想亲亲他…… 安竹在一旁偷偷望天:陛下还真是好哄啊。 * 孙恕回去后,第一时间找上了乌斯。 “现在怎么办?”他心急如焚地问道,“陛下明显已经开始怀疑我了!一个薛童根本没法解决这件事,我现在一举一动都被姓沈的死死盯着,可他有陛下力保,我一时半会儿也动不了他!” 第193章 乌斯掀起眼皮,直截了当地问道:“我要的货呢?” “还没来得及运走。本来账簿丢了,死无对证,老夫尚有回旋余地,”孙恕压抑着怒气说道,“但那个该死的陆舫,竟然还留了一手!” “是你太蠢了,”乌斯嗤笑道,“明知是坑,还往里面跳。” 孙恕盯着他:“说得轻松,若换做是你,这个局面,你要怎么破?” 乌斯不答反问:“听说,工部新研发出一个名叫‘震天雷’的东西,能将一人合抱粗的巨石炸得四分五裂?” 孙恕悚然一惊,看着乌斯的模样活似见了鬼:“这消息只有朝廷三品以上大员才知道,你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 “这个就不需要你来操心了,”乌斯冷淡道,“我记得,你们上一代皇帝在位的时期,宫中似乎出过一起由烟花引发的大火灾?烈火无情,所到之处皆烧成一片废墟,若是要做些毁尸灭迹的事情,岂不是大好的机会。” 孙恕眉头拧成了一团疙瘩,他就算再胆大包天,面对这种后果极其严重的抉择,也一时拿不定主意。 “可若陛下怪罪下来……” “总比吃里扒外、倒卖军械的死罪要强。”乌斯不耐烦地打断他。 “不要再磨叽了!派人暗中调查了我那么久,就算没有确凿证据,你应该也能猜到,我背后那人是谁了吧?有他保你,即使你因此事而被贬官外放,只要命还在,将来就总有翻身之日。” 孙恕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最后咬牙道:“行,我干了!但我有一个条件。” “你说。” “事成之后,我要见那位大人一面。” “我会转告的,”乌斯敷衍道,“等你先把事情办完再说吧。这块令牌你拿着,这是教主令,有了它,黄龙教护法随你调用,中央武库的西北方向十余里有一处堂庵,地下是挖空的,你把货运到那里,接下来的就跟你没关系了。” 他把一块令牌抛给孙恕,被对方一把抓住。 孙恕打量了一番手中雕刻着盘龙的木制令牌,那龙头雕刻得栩栩如生,巧夺天工,看样子是用沉香雕刻而成的,隐隐还能闻到一丝冷香。 他冷哼一声收起令牌:“告辞,不送!” 但在他说完之前,乌斯就已经转身离开了。 像是一句话都不愿再和孙恕多说,气得孙恕吹胡子瞪眼。 一直跟在他身后的蒙眼侍女像是一道影子,冲孙恕微微福身,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你们要我做的,我都已经做完了。”走出去没两步,乌斯就停下脚步,转身神色冰冷地看着那蒙眼侍女,“我什么时候能回草原?这个地方呆的我都要吐了。” “那位大人说,现在还不是时候。” “那什么时候才是时候?等我那几位好哥哥当上单于挥鞭南下的时候吗?”乌斯讥讽道,“这话我听了没有一百也有几十了,你们的那位大人,还真是会给人画饼充饥啊。” “这个您放心,单于之位,必定是您的,那人大人说过,您的性格十分合他的心意。”蒙眼侍女温声细语道,丝毫不被乌斯的恶意动摇,“教主不妨稍安勿躁。” 乌斯被恶心到了,故意刺激她:“解夫人可真是会说话。” 蒙面侍女的脸色也冷了下来。 正说着,两人身后传来一声“借过”,抬头望去,发现是一名高大护院,领着一位侍女打扮的女子经过。 乌斯盯着那女子高高隆起的肚子,目光移到她麻木苍白的脸庞上,虽然只是惊鸿一瞥的擦身而过,但却让他的眉毛高高挑起—— “这是干什么?” 他眼睁睁看着那侍卫把孕妇带进了后院,心道就算孙恕再好色,也不至于纳个孕妇为妾吧? 还是说,这女人肚子里的本就是孙恕的种? 突然,后院里传来一声女人的惨叫,随即是一道响亮的耳光,和孙恕的叱骂声:“闭嘴,贱女人,乖乖躺着就行了!吵得我耳朵都聋了!他娘的最近真是事事不顺!” 女人的呜咽声变成了断断续续的痛苦呻.吟,渐渐越来越低,直至彻底消弭无声。 乌斯盯着拐弯处无人的角落,冷笑着心想,这姓孙的,怕不是借题发挥,就是故意要让他们听墙角呢。 他正准备甩手离开,就见蒙眼侍女皱了皱眉头,轻声道:“我从前听说过,有些大户人家的家主,若是遇到了什么不顺,就会找来一名孕妇与之交合,直至孕妇小产,死去的孩子,会将主人家身上的霉运一同带走……他们将其称之为,‘转运珠’。” 乌斯的脚步一顿。 他背对着蒙眼侍女,笑了一声:“你们中原人,总是说蛮夷不知廉耻道义,犹如草原上未开化的野兽,但有些畜生都不会做的事情,你们却总能让我大开眼界。” 说完,他面无表情地冷下脸来,转身离去。 日落西沉,金乌西坠。 一群麻雀落在错落起伏的屋脊上,叽叽喳喳,在暮色炊烟之中飞向远方。 黄昏下,霍琮把打来的最后一桶水倒进大缸里,放下木桶,擦了把汗,转身对养母道:“娘,晚饭我就不在这儿吃了,他还在宫里等我。” 养母叹道:“你这孩子,这种力气活,还需要你亲自干?” 霍琮:“难得来看您一次,不出点力气怎么行。” 第194章 他站在院子里,四处打量了一圈,看看有没有什么还需要增添的。 郦黎选的这个地方确实不错,虽然不是市中心,但是清净,采买也方便。最重要的是,附近还有一处医馆,最适合老人家颐养天年。 霍琮的视线落在摆在墙根下的多功能拐杖上,和一般的拐杖不同,它上面还系着一颗铃铛,老人一旦摔倒,铃铛落地的声音就会吸引陪护的注意力,算是一个简易版的报警器。 这种细节,如果不是心细如发、经验丰富的医护人员,一般人估计很难想到。 想起制作他的主人,霍琮的神色也不禁柔软了几分。 养母扇了扇手中的蒲扇,坐在院子里的竹藤椅上,冲他招了招手。 可惜眼神不太好使,招手的方向正好和霍琮所在的方位相反。 霍琮走过去,半跪在她身旁看着她。 “娘,什么事?” “你这孩子,半生坎坷,命途多舛,可那一位,却是万里挑一的帝王命。” 养母用苍老的手抚摸着他的脸颊,最后落在霍琮宽阔结实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怕。 即使一到晚上,光线暗淡,她的眼睛几乎都看不见了,却依然带着浓浓的怜爱与担忧,“你确定,真的要跟他保持这样的关系吗?天家夫妻父子尚且容易反目成仇,更何况,你还不能为他生儿育女,一辈子得不到任何名分……” “娘,”霍琮叹了一口气,握住了她的手,“我是将军,这些名分之类的事情,您就不需要操心了。我了解他,这世上,谁在那个位置上都有可能做出那样的事,唯有他不可能。” “再说了,您又不是没见过他,郦黎他……是个好孩子。” “我知道,我摸过他的脸,”养母回忆起来,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那孩子,长得确实俊,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的,也难怪把你脑子糊弄得不清。换做我年轻的时候,有这么俊的后生喜欢,我也会跟他私奔的。” 霍琮:“…………” “娘,我马上就要走了,能不能不讨论这个了?” “好吧,”养母无奈道,“你再让我摸摸你的脸,我总感觉,你这两年性子变了不少,这是好事。” 霍琮低下头,任由她一寸一寸地摸过自己的眉骨、脸颊和下巴。 “儿啊,”摸到一处时,养母突然停下了,她犹豫着问道,“你最近,是不是要上战场了?” 霍琮:“您为什么这么问?” “我第一次见你,就看过你的面相,当时你的眉宇间还有一股龙气,把我吓了一跳,”养母说,“后来龙气没了,我还替你松了口气,心想平平安安富贵一生就很好。但是现在……” 她用那双浑浊的双眼,静静地看着霍琮,用沙哑苍老的声音说道:“三年之内,你会有一劫。” 霍琮并不在意:“人生在世,总归不能一帆风顺的。” “不,这不一样,”养母摇头,语气有些焦急,“这是死劫啊!” 霍琮顿了顿,疑惑道:“但我记得,娘,你之前还说我这辈子能长命百岁呢。” “对,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养母怔怔道,“是我老糊涂了?奇怪,我怎么想不起来了呢……” “是您太累了,等吃完晚饭,就早点歇息吧。” 霍琮拿起一条薄毯盖在她身上,并未把养母的话当真。 曾经养母确实看相极准,但随着年岁渐长,老眼昏花,别说看相了,有时候霍琮站在她面前,她都能叫错名字。 “咚咚” 院门外传来敲门声,霍琮抬头望去,有些疑惑。 这个时间,还有谁会上门? 他走过去打开院门,目光凝固在了来人熟悉的面孔上。 一只修长大手抬起斗笠,阴影之中,那双狭长上挑的眼眸平静地与霍琮对视。 “不邀请我进去吗?”乌斯问道。 第081章 第 81 章 霍琮平静地看着眼前的不速之客。 他没有喊人, 但也没有让开位置,让乌斯进门。 “你的胆子很大。”他实事求是道。 “这个世道,老实人早就被吃的骨头渣滓都不剩了, ”乌斯左右看了看, 忽然用一种恍然大悟且十分欠揍的语气, 轻快说道, “如果你说的是安排在周围的那些护卫, 那放心吧, 都还活着呢。” 他收回目光, 微微笑着与霍琮对视。 要说恶意,乌斯对霍琮只能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他也有自己不得不来的理由。 两人注视着彼此,眼底具是一片冷意。 似乎是察觉到了气氛的微妙变化,养母在竹藤椅上,支起半边身子问道:“儿啊,是陛下来了吗?” “不是,”霍琮身形动了动, 缓和了语气说道, “是这附近来借工具的邻居。娘,您先进屋去吧, 这边我来招呼就行。” 养母不疑有他, 拄着拐杖站起身, 慢吞吞地往屋里走, 边走边低声念叨:“明明算出来的是今日不宜见客,哎,看来是真的老了, 脑袋不灵光了。” “算卦相面,我也懂些, ”乌斯的视线掠过她的背影,“可惜,精通此道的人,却唯独算不清自己的命。” 霍琮:“你若是想要找人闲聊,不如同我一起去一趟镇抚司。” 乌斯并不理会他的讽刺,只是淡淡道:“我今日来找你,不为其他,只是想让你转告宫里那位一句话。” 第195章 “什么?” “有人想要他的命。” 霍琮沉默片刻,反问道:“你在说你自己吗?” “我若是想要他死,有无数机会可以下手,”乌斯语调冷淡,“在离开草原前,母亲逼我向长生天发誓,说他生来魂魄不齐,神智有损,叫我一定要好好护着他。” 他垂下眼眸,自嘲地勾了一下唇:“不过这些,他清醒后,大概早就已经忘记了吧。” 霍琮定定地看了他几秒,侧身让开了位置。 “我不能待太久,”乌斯大步走进院内,毫无顾忌地坐在了那竹藤椅上,又随手摘下斗笠放在一旁,“我身边一直有眼线盯着,这次若不是偷了些她调配的迷.药,我也没法摆脱她来见你。” 霍琮:“谁在监视你?” 乌斯略显焦躁地拧起眉毛,双手交叉绞紧,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你既然来找我,又不愿说出真相,”霍琮一针见血道,“是那人权势太大,还是根本就是我身边认识之人?” “兼而有之。” 乌斯低声道:“我能当上黄龙教的教主,还要多亏了一个人的帮助。我只见过他一面,当时我被人牙子卖给黄龙教护法,成了炼丹用的祭品,他看到了我的长相,便问了我的身份……然后当场提剑杀了老教主,扶着我,一步一步坐上了教主的位置。” “这些年来,我一直在追查他的真实身份,但那天他戴着面具,后面与我联络又只派中间人来沟通,因此至今不知是谁。只知道他个头不算高,体型富态,心思深沉、富可敌国,为了那个位置,至少筹谋了二十余年。” 霍琮皱眉:“他是郦家宗室?还是哪位世家家主?” 他想了一圈各地藩王豪族,暂时找不出有哪一位和乌斯说法相印证的,不是废物蠢蛋,就是残暴不仁贪婪成性。 唯一一个最有可能的,通王,早就被他一箭送去西天了。 难道说,是西北王昆世? 可霍琮实在没法把“心思深沉”这四个字,和一个动不动就在宴会上问候通王老母的粗犷西北军.阀联系起来。 当然,也有可能,幕后主使就在这些人选之中,只不过对方从前一直是以假面示人罢了。 “不清楚,”乌斯摇头道,嘴角扬起一抹快意的残忍弧度,“数年前,先帝驾崩之际,我听说他生了一场大病,病到几乎不能起身,隐忍半生的机会,就这样被严弥钻了空子——真可惜,怎么就没把他气死呢?” 霍琮盯着他:“若是你说的都是真话,那他对你也算有恩,你却只盼着他死?” “我不是盼着他死,”乌斯阴沉道,“我是盼着他被五马分尸、千刀万剐、死无葬身之地!” 他用五指攥紧自己胸前的衣襟,剧烈喘了两口气,忽然咧开嘴角,吃吃地笑了起来。 霍琮看着乌斯激动之下,控制不住发抖的双手,和脸上近乎癫狂、既欢.愉又痛苦的扭曲神色,心中已经隐隐有了猜测。 “他用火麻控制你?” 乌斯喘了一会儿气,来不及回答,突然猛地起身冲到霍琮刚打好的水缸前,舀起一瓢水囫囵咽了几大口,这才把心里那股燥热勉强压了下去。 他俯身撑着水缸两侧,水珠顺着瘦削下巴流淌而下,模样狼狈不堪,暗淡光线下,与郦黎有几分神似的侧脸乍一看,确实还有几分可怜意味。 但至始至终,霍琮只是漠然地注视着他,心里飞快盘算着乌斯方才说的那番话,究竟有几分真假。 “他还好吗?” 乌斯忽然问道,但没有抬头看霍琮。 “谁?”霍琮下意识反问。 乌斯的十指攥紧了水缸,艰涩道:“解游云。” 霍琮了然:“你知道他在我那里?” 怪不得,他想。 乌斯这样的人,怎么会莫名其妙主动来找他。虽然从头至尾语气态度都十分恶劣,但这番作为,勉强也能算得上是投诚了。 乌斯沉默,对于他来讲,这大概就是承认的意思了。 “他时常提起你。” “真的?” 乌斯霍然抬头,霍琮朝他平静地点点头:“千真万确。” 盼着你死,怎么不算提起呢。 乌斯抿着唇,有那么一瞬间,他注视着前方的眼神空无一物,像是一具失去了灵魂的躯壳。 但这种状况并未持续多久,待最后一抹晚霞从天边褪去色彩,乌斯涣散的瞳孔也重新聚拢,他抹了把脸上的水珠,说不清什么意味地笑了一声,带着几分自嘲说道:“以他那样的性子,怕不是只想着我早日暴毙吧。” 霍琮:“你猜的还挺准。” 乌斯一噎,盯着霍琮的目光也多了几分杀气。 “我有一个问题,”霍琮问道,“你为什么不肯见郦黎?” “无可奉告。”乌斯冷冷道,“我们兄弟之间的事,你一个外臣这么关心做什么?” 他特意咬重了“外臣”这两个字,故意刺激霍琮,想要看到霍琮听到他们关系后脸色大变的模样——很可惜让他失望了,霍琮的神情丝毫不为之所动。 “我们是爱人。” 乌斯的额头蹦起两条青筋。 虽然上次比试现场就发现苗头不对,但亲口听到霍琮说出来,那就又是另一码事了。 他冷哼道:“不过佞幸而已……” 第196章 “他答应与我携手一生了,”霍琮从容道,“放心,大婚的时候,他不会给你发请柬的。” 乌斯的表情看上去下一秒就要活吞了霍琮。 他反复深吸几口气,从怀中甩出一个本子,目标是霍琮的脸。霍琮眼疾手快地一把抓住,翻开一看,发现这正是薛童案中丢失的账簿。 “这个,你们现在应该用不到了,不过也可以当做证物,丢到那个姓孙的府上就行。”乌斯快步走到院门口,看上去一秒也不愿意再在这里多待了,“最近注意防火防盗,告辞!” “你想要什么?” 身后的声音让他的脚步一顿。 乌斯低头笑了笑:“我想要什么?我也不知道。中原朝廷衰落,连带着和亲的公主也不受待见,在草原上,没有地位的母亲,生下的孩子与奴隶无异。母亲当初把我们兄弟两个送出草原,是为了在其他兄弟的争斗中给我们一条生路,可我没他那么幸运,身上虽有汉人血脉,却生了一副匈奴样貌,中原容不下我,草原也不是我的家,你说,我还能去哪儿呢?” “中原并非没有胡人混血,”霍琮说,“这不是你屠杀一县无辜百姓的理由。” 乌斯抬起头,直视着前方,用冰冷口吻说道:“郦氏一族,别说无辜百姓,利益相悖,就连同族亲眷也照杀不误。若是能继承大统,又有什么人敢对他们指指点点?甚至后世史官还会对其歌功颂德、表彰功勋,你们中原人,才是最爱说一套做一套的。” 霍琮反问:“那游云对你如此关照,你如此‘报答’他,也算是利益相悖吗?” 乌斯的肩膀塌了下去,他咬着牙低吼道:“我的脑袋就在这里,既然他恨我,那就让他来取好了!” 他猛地拉开院门,霍琮正要上前抓住对方,突然扑面而来一阵白烟,他立刻遮面掩鼻,却仍吸入了些许粉末,顿时一阵头晕眼花。等回过神来,眼前已经没了乌斯的踪影。 霍琮望着门外夜色下寂静的街道,陷入了沉思。 * “我的烤鸡呢?” 回宫后,郦黎瞪着两手空空的霍琮,叉着腰大声质问道。 霍琮:“…………” 被乌斯一打岔,忘记了。 “烤鸡呢?烤鸡呢?”郦黎已经猜出来他忘记了,但还是故意装出一副恶狠狠的样子要搜他的身,“抬起手来,给我看看!是不是全被你偷吃了?还是说给别人吃了?” “没有,”霍琮不得不举起双手承认错误,“不好意思,我忘记买了。” “东西没买,还这么晚回来?” 郦黎眯起眼睛,上下打量着霍琮,忽然凑近了些,像只小狗似的低头闻了闻:“你身上这是什么味道?还怪香的……这是什么?” 他好奇地从霍琮的衣襟上念下一些白色粉末,放到鼻尖下闻了闻,果然很香。 “你去逛花楼了!?” 郦黎大惊。 霍琮解释道:“我见到乌斯了。” “乌斯在花楼里?”郦黎更加震惊了,“你没事吧?好哇,怪不得锦衣卫抓不到人呢,原来是灯下黑!专门往这些应对扫黄打非经验丰富的地方跑,这人太精了!” 霍琮看出来他的表现有夸张的成分,毕竟郦黎在他面前一向喜怒形于色。 但郦黎说话时,眼神中的担忧是骗不了人的。 他的唇角扬起一丝笑容,揉了揉郦黎的耳朵,安抚道:“没出什么事,放心吧,先吃饭,边吃我边跟你讲。” “正好,我也有一件事想告诉你,”郦黎一下子就把烤鸡忘到了脑后,兴冲冲地拉着他入座,“就在你回来前一刻钟,我想到了一个让孙恕自投罗网的好办法!” 第082章 第 82 章 霍琮被郦黎拉到座位上, 见桌上放着一盘油焖大虾,便顺便在一旁的铜盆里洗了洗手,一边听郦黎讲话, 一边替他剥虾。 郦黎其实很想问让他乌斯的事, 但这个主意他觉得实在是太妙了, 必须得先跟霍琮一吐为快。 他先简略把自己的想法说了一遍, 随后靠在桌边, 正色道:“我想了一下午, 觉得处理这件事的关键点不在于孙恕, 而是在和孙恕做交易的人。正所谓没有买卖就没有杀害,只有找到源头,才能把这条走.私链,彻彻底底一锅端!” 霍琮点点头,表示认可他的观点。 于是郦黎继续说道:“经常走.私的人都知道,如果在上线联系买家前出了什么状况,买家会第一时间切断联络, 这条线往往就断了。所以我决定, 不但不能阻挠,还得要帮孙恕一把, 让他成功才行。” “简而言之, 就是钓鱼, ”他笑道, “先把水搅浑,再抛远鱼钩,直投下饵。都是你上次教我的, 还记得吗?” 霍琮挑眉:“我以为,你指的是让兵部和禁军一起看守中央武库。” “这只是第一步, ”郦黎摇摇头,“孙恕又不是傻子,明摆着的坑,他怎么会轻易往里面跳?这种天性谨慎的人,不管他面上怎么表现,破釜沉舟都绝对不是他的性格。” 他笃定道:“他一定会给自己留退路的。” “但如果我们一味去猜他会怎么做,想尽办法防守,那就陷入被动了,与其这样,不如主动出击。” 说完这些,郦黎喝了口茶润润嗓子。 他放下茶杯,好奇问道:“对了,乌斯和你讲了什么?” 第197章 事到如今,如果下一任单于不是乌斯,或者黄龙教不立刻选出下一任教主,乌斯的死活,倒还真没那么重要了。 况且郦黎总觉得,对方对自己的感情似乎极为复杂,似乎并非是完全的恶意,所以在提起他时,语气还算正常,也并不太意外乌斯会主动找上霍琮……可能一半是因为自己,一半因为解望也在霍琮手下?他猜测着想道。 霍琮:“他说,有人想杀你,还提醒你最近要防火防盗。” 郦黎拧起眉毛,“……你觉得,这话有几分真心?” “一半一半吧,”霍琮思索片刻,淡淡道,“或许他是故意用假消息来迷惑我们视线的,虽然这种可能性不大,但也不是没有。” 说话的功夫,他已经剥好了半盘虾,见郦黎碗里快放不下了,又拿起一个塞到了郦黎的嘴里。 “他这个这人真的很奇怪,”郦黎啊呜一口吞下,一边嚼一边含含糊糊地说道,“你说,他究竟是哪一边的呢?” “他说自己是被人扶持上教主之位的傀儡,”霍琮的眼神扫过自己指尖的湿濡,若无其事地继续剥了起来,见郦黎咽下去,又把一只虾递到了他嘴边,“你觉得呢?” 郦黎差点笑喷出来,咳嗽半天,捂着嘴巴说道:“不是,他骗鬼呢?” 黄龙教上上下下唯乌斯马首是瞻,只要他一声令下,东莱无数教徒都愿意为其倾家荡产、糜躯碎首。 听说他的死讯传到东莱时,有狂热信徒当街焚身追随教主而去,如果不是大部分教徒都坚信,霍琮在比试现场杀的人并不是乌斯,估计朝廷还得派兵去当地镇压暴乱呢。 就算乌斯当上教主的过程有他人相助,但至少在他“死”前,他就是百分百的实权教主。 “别再噎着了。”霍琮提醒他。 “行,那我不说了,你仔细讲讲,他到底是怎么跟你说的。” 于是霍琮回忆着,把前因后果简单讲述了一遍。 听完后,郦黎看着他从怀中拿出来的账簿,随意翻了翻,就丢给了安竹,让他带给沈江去仔细查查,看看有没有什么错漏之处,是不是真正的账簿。 要是乌斯说什么他就信什么,郦黎心想,那大景不如改名叫神圣黄龙帝国算了。 “无论他这次来的目的为何,话中有几分真假,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霍琮沉声道,“他的确在吸那东西,并且已经成瘾了。” “可惜我当时不在,不然就能观察得更详尽一些。” 郦黎无意间扫过桌上饭菜,见一大盘虾都被他吃的差不多了,还剩下最后三个,赶紧拦住了还要继续给他剥虾的霍琮,“我吃的够多了,放着我来吧。” 他把最后三只虾剥好,喂给了霍琮,擦干净手,正准备动筷子时,忽然愁眉苦脸起来:“完蛋,我已经吃饱了怎么办?” “喝碗汤吧。”霍琮提议。 一旁的安竹立马上前,霍大人把他的活都抢了,等了半天,终于轮到他表现的机会了! 他殷勤道:“陛下,我来帮您盛。” 只是他一边盛一面心里嘀咕,这玉蜀黍(玉米)和牛奶,居然也能煲汤吗?也不知道是什么味道。 霍琮看到汤里的玉米粒,微微睁大眼睛:“玉米?这是哪儿来的?” 郦黎尝了一口,虽然和现代的西餐不能比,但咸甜的滋味还是让他这个甜党幸福地眯起了眼睛。 听到霍琮的疑问,他抬起头:“嗯?邵钱送过来的,怎么了?” 霍琮:“玉米是美洲作物,大景本土是没有的。” 他这么一说,郦黎顿时反应过来了:“你是说,海上贸易?” “大景的海上贸易并不算发达,制船技术也远没到造出能抵抗远洋航行风浪的大船,”霍琮盯着汤里漂浮的玉米粒,连说话的语速都不自觉地急促了些,“玉米是基本粮食作物,只要能大面积推广开来——” 不等他说完,郦黎立马站起身来,吩咐道:“诸乘,把邵钱给我喊来!还有,叫他把进贡玉米的商人也一起带过来,顺便去一趟御膳房,告诉他们,要是有剩下的玉米,千万别动!千万千万!” “哎!” 一听到陛下唤他的字,安竹立马眉开眼笑,浑身上下都是劲儿,答应了一声就一路小跑的离开了。 “幸好有你,”郦黎坐回原位,松了一口气,“换做我一个人在这儿,估计压根儿想不到这一茬,这么珍贵的玉米,就全被我煲成汤傻乎乎喝进肚子了。” “现在也来得及,”霍琮说,“玉米播种时间一般在谷雨,今年还算风调雨顺,各地粮食长得都不错,暂时不需要担心出现饥荒。” “秋收啊……” 郦黎望着远处的树林,虽然仍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旺盛景致,但隐约能看见几片泛黄的叶片在风中摇曳。 兴许等一场雨过后,便会叶落归根了吧。 “但是秋天,也是匈奴南下的时节,”他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不自觉地严肃了几分,“冬天到春季,是草原上牲畜繁衍生息的时节,除非白灾严重,匈奴一般不会在此时南下,秋天是最适合打秋风的时节,边境绝不能出问题。” 两人吃完了晚饭,溜达去御书房看地图。 霍琮点燃蜡烛,指着边境一处说道:“英侠现在在朔方,任绥边将军,虽然他已经把周边大部分边军都收拾了一遍,但这毕竟只是个杂牌将军的称号,不足以服众。” 第198章 郦黎:“这个简单,我会找个机会给他升职的。” “其他少民那边,暂时不需要太担心,边境的话,一个匈奴,一个西北王昆世,”霍琮把视线转向西北,“这里距离中央太远了,以如今的通讯技术,光是来回一趟就要十几日,若是生变,朝廷很难及时反应。” “你觉得,乌斯说的那个人,是昆世吗?” 霍琮:“我不确定,但从直觉来讲,我觉得不是。” “西北王,是个性格直率且火爆的男人,”回想着探子传递来的消息,霍琮沉思道,“对付这样的军.阀,不如就简单直率一些,好酒好肉招待着,多送些金银财宝拉拢,同时,慢慢削弱他手上的兵权。” “怎么削?” “让藩兵进京,禁军去藩地。”霍琮说道,“这么做危险性很高,得提前做好详尽的规划,如何设置藩兵待遇,如何补贴离京的禁军,最重要的是,得在这样的动态平衡里,始终保证朝廷对天下兵权的优势。” 郦黎喃喃道:“听起来很难实现。” “如果只有皇帝一人,确实很难。” 霍琮偏头看着他,烛光跃动在郦黎细腻如玉质般的侧脸上,青年轻抿着唇,低垂的细密睫羽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眉眼透出些许沉思的意味,仿若一块神采内敛的美玉。 “但是,”霍琮放低了声音,专注地凝视着他,“别忘了,你背后还有三十万徐州军。” 和我。 郦黎抬头望向他,感觉到自己的小拇指被轻轻触碰了一下,下一秒,滚烫干燥的大手覆在了他的手背上。 霍琮的手缓慢地与他在桌案上十指相扣,窗外夜色叆叆,室内烛花噼啪作响,郦黎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任由霍琮的吻落在了自己的唇上。 “只一个徐州,”他睁开眼睛,微微退后了半步,“恐怕不够吧?” “还有兖州。”霍琮的嗓音低哑。 “那也不够。” “陛下竟如此贪心吗?” “你看,你都叫我陛下了,”郦黎的唇边泛起一丝笑意,拇指压在霍琮干燥的唇上轻轻摩挲着,“若不坐拥天下,怎么能算得上是陛下呢?爱卿来京城这么些天,朕都好吃好喝招待着,晚上还陪睡,如此尽心竭力,爱卿总得有点儿表示吧?” 霍琮:“……单纯睡觉也算陪睡?” 郦黎理直气壮道:“怎么不算?” 在霍琮眼里,此时的郦黎就与神话中勾魂摄魄的妖精没什么两样,每一个毛孔都透着“我在无理取闹”的气息。 可惜他这会儿身上也没带任何东西,只能压下心底那股邪火,咬牙说道:“臣接下来打算先攻豫州,以豫州为跳板,统一北方,接着为陛下南下一统全国。” 现在很多地方都不听中央调令,藩王属地还能养兵,所以皇帝的地位,就比春秋战国时的周天子好上些许。 虽然京城被郦黎大力整顿了一番,但地方这边,即使当地豪族名义上尊崇皇帝,土地兼并等问题也根深蒂固。 所以,唯有靠霍琮带兵彻底推翻当地门阀士族,才能重建秩序。 郦黎煞有其事地点点头:“原来爱卿是打算改朝换代了,那朕的确做得还不够。” 他用力把霍琮推到自己平时坐着的座位上,在对方不解的眼神中,从旁边的匣子里取出一柄自制的手术刀——当然是消过毒的,一脚踩在霍琮的两腿之间,一手持刀,顺着霍琮的喉结,自上而下虚虚划过。 霍琮被迫仰起头,被冰凉刀背划过的位置,立刻泛起了细密的战栗。虽然他处于被压制的下风状态,但盯着郦黎的眼神却亮得惊人,逐渐急促的呼吸像是一头随时会暴起的野兽。 他隐忍地抓住了椅子两边的扶手,手臂上凸起道道蜿蜒粗.大的青筋。 “你——” “嘘,别说话!” 郦黎也有点儿紧张,他的手明明稳到可以操控最紧密的脑科手术,却一不小心,用刀划开了霍琮的衣袍,在对方的胸膛上留下了一道浅浅的血痕。 他眼神一滞,刚想愧疚道歉,就被一只铁钳般的大手死死抓住了。 霍琮撑起上半身,看着郦黎的表情有些恐怖。 他深吸一口气,拽着郦黎的手腕,稍稍用力一拉,郦黎就倒进了他的怀中。霍琮的另一只手顺势揽住了郦黎的腰,让他跨坐在自己的腿上。 郦黎咕哝了一句,犹豫了片刻,目光落在霍琮精瘦的上半身,还是没忍住那分明腹肌的诱惑,把手伸到了下面。 霍琮呼吸一窒,搂着他的手臂瞬间收紧,连瞳孔都瞬间收缩。 郦黎靠在他怀里,感受着身下刹那间绷紧的肌肉,忍不住笑了一下,在霍琮滚动的喉结上飞快地舔了舔。他也是第一次主动给别人干这档子事,有些忐忑,也有些不好意思,甚至都不敢多看一眼,只能闭着眼睛胡乱摸索,在心里祈祷霍琮最好别太久。 他的睫毛快速颤动着,小声解释道: “……这是奖励。” 第083章 第 83 章 灯火昏黄, 烛泪缓缓流淌。 守在门口的小黄门打了个哈欠。 他百无聊赖地望着头顶的月亮,断断续续哼着那首如今已传唱天下的《长恨歌》,声音几乎要被淹没在夜晚的风声之中: “侍儿扶起娇无力, 始是新承恩泽时……云鬓花颜金步摇, 芙蓉帐暖度春宵……” 第199章 忽然, 他隐约听到御书房内传来动静。 像是陛下在和霍将军说话, 说了什么听不太清, 模模糊糊的, 像是两人在故意压低声音讲话。 但仔细听来, 陛下的嗓音里,似乎……还带着点儿控制不住的颤意? 小黄门竖起耳朵,但过了许久,除了夜晚穿梭在宫廊间的风声和树叶沙沙声外,他什么都没听见。 正好奇着,他突然想起之前安竹教训他们,陛下和霍将军单独在御书房商讨机密事要时, 任何人不得偷听靠近, 违者重罚。 想起安公公当时冷凝的神色,小黄门顿时打了个寒颤, 赶紧往廊下站了几步, 生怕自己听到什么不该听到的东西。 御书房内, 袅袅雾气朦胧。 幽幽的檀香气息弥散在书籍桌案间, 烛火稳定地燃烧着,照亮一室光明。 一只飞蛾循着光而来,满心欢喜地落入烛光中。 在碰到焰心的瞬间, 歘地蜷缩起翅膀坠落而下。 而在屋中的另外一个角落,引火烧身的过程却被人为地残忍拉长了, 变成了一场缓慢又磨人的酷刑。 朦胧烛光间,郦黎竭力睁大眼睛望向前方,但盈满眼眶的泪水还是逐渐模糊了他的双眼。 呼吸声如雷贯耳,瞳孔渐渐涣散,只能依稀听到耳畔霍琮一下又一下、低沉又坚定唤自己名字的声音。他深深低下头,小口小口急促呼吸着,感觉自己握着的像是一柄粗如儿臂的烙铁,手腕的酸痛和濒临极限的冲动让他不自觉放慢了动作,下意识挺起腰,临到头,却被霍琮残忍地制止了。 霍琮吻了吻他湿红的眼尾,漆黑双眸始终一眨不眨地盯着怀中人,说话声音也有些不稳:“我还没有,继续。” 郦黎倒在他怀里,浑身像是过电似的抽搐了一下了,“把、把你的手拿出来……!”他简直要崩溃了,他丫的自己都三次了,这人居然一次都没结束!甚至还要继续! 霍琮低笑起来,眉目温柔,但动作却丝毫不减残忍本性,因为这是某个不听话的小孩自找的:“不舒服吗?明明前后都流了很多水。我的lily,果然天赋异禀,听。”说到后半句,他故意压低了声音,带着气声的尾音像是羽毛似的搔过耳膜,刺激得郦黎再度闷哼一声。 郦黎被霍琮的荤话堵得一口气没上来,差点要气晕过去,可他没办法捂住耳朵,搅动间的细微水声在耳畔无限放大,身体内部的疯狂却拽着他战栗不止,犹如明亮烛焰旁,蜷缩着苟延残喘的飞蛾。 他恍惚间想着:这还没到最后一步呢,只是稍微撩拨了一下,霍琮就这么疯…… 要真等上本垒,那自己,还能下得了床吗? 郦黎断断续续地说道:“邵钱他们、马上……马上就要来了……” “让他们在外面等着。” “……会被听到!” “没关系,这样就好了。”霍琮淡定地吻住了郦黎微启的饱满红唇,像是在品尝什么美味的调羹,垂下眼眸,慢斯条理地吮.吸着、描摹着唇型轮廓,牵勾缠.绵,将郦黎发出的所有声音都堵在了喉咙里,只能听到“唔唔”的微弱抗议。 霍琮这个不要脸的,竟然还趁火打劫! 郦黎实在受不了了,好不容易有了些许喘.息的余地,他用带着哭腔的声音乞求:“你有完没完?我手都快断了!” 霍琮叹息一声:“你看,我就说让我自己来,你骗不听。” 郦黎:“…………” 他怒视着霍琮:手断和腰断屁股疼的区别,我还是明白的! 在郦黎看变态的目.光中,霍琮加快动作,腹肌挺动,闷哼一声,终于结束了这场漫长的酷刑。 郦黎松了一口气,放松下来时身体近乎虚脱。 但很快他就发现,这场胡闹的结果就是,他和霍琮身上的衣服都没法穿了。 霍琮的前襟被他用手术刀划开,彻底报废;至于他身上这件帝王常服…… 郦黎嫌弃地把皱巴巴沾了许多不明液体的衣服丢到一边,在霍琮微微讶异的注视下,从博古架的最下面翻出了两套新衣——正好他和霍琮,一人一套。 “没想到你连这些都准备了。” 霍琮在一旁的铜盆洗完手,一边用帕子擦手,一边若有所思地看着满脸通红的郦黎以平生最快的速度换衣服。 他露出恍然的神色,突然冒出一句话:“所以其实你一直想……” “不想!我什么都没想!” 郦黎恨不得穿越回半个时辰前,狠狠给那个主动撩拨霍琮的蠢货一巴掌——怎么就是不长记性呢? 非得被艹得哭天喊地叫爸爸了,才知道老虎屁股摸不得是吧! 等两人都换好衣服,郦黎脸颊上的热度终于降下来了,他用力拍了拍脸颊,瞪了霍琮一眼,把桌案上讨论了一般的地图卷起来收好,并决定在霍琮离开前再也不要和对方讨论任何军事相关,免得对方还有自己上头——他可不想把御书房变成战场。 郦黎想起自己方才的冲动,也忍不住老脸一红。 为了遮掩,他快步走到窗边推开窗户通风,正好瞧见安竹领着邵钱和另一位商人提着灯笼朝这边走来,瞬间后背一僵,扭头着急忙慌地问霍琮:“我身上没什么不对吧?” 霍琮走过来,上下打量了他一眼。 “快点儿啊,他们马上就要来了!” 第200章 郦黎急得上火,霍琮见状也不再故作沉吟逗弄他,伸手帮他整理了一下腰带,又压平了额前翘起的头发,“这样就好了。” “参见陛下。” 一无所知的邵钱带着那名商人,站在御书房外朝郦黎行礼。 郦黎的心脏还在狂跳不止,真的就只差两分钟的时间…… 他佯作镇定地清清嗓子道:“免礼,进来吧。” 邵钱起身走进门槛时,余光注意到被丢弃在角落里的一支细长毛笔,不知道是不是他看错了,笔杆上似乎还沾着些水迹……? “咳!” 郦黎重重地咳嗽一声。 邵钱赶忙收回注意力,全神贯注地听陛下说起了正事。 不过一支毛笔而已,他想,估计是陛下用的不顺手,就随意丢弃了吧。 郦黎定了定神,把玉米的事情给邵钱说了一下,又仔细询问了一遍那名商人是从哪里得到的。在得知那名商人也是偶然间在码头收下的这箱玉米时,他不禁露出了遗憾的表情。 “找不到那艘船队的来历吗?”他不死心的问道。 商人犹豫着回答:“草民只知道那是一群胡人组成的商队,卖给我这箱货物的是个大食人,但这些胡人商船很少出现在码头,因为海外风浪大,他们想来我大景,也是九死一生。” “大食人……” 竟然是阿拉伯那边来的吗? 一想到美洲大陆已经被发现,郦黎就心中一沉。 但听完商人的话,他又放心了些——这个世界的造船技术,似乎目前都还不太发达,就算真有到达美洲的商船,也和哥伦布那时候的情况大不相同。 生产力跟不上,意味着他们暂时没法开启大航海时代,估计这些胡人也是碰运气没翻船,这才把玉米带到了大景。 退一万步说,他还不知道这个世界还存不存在美洲呢。 “机缘巧合也好,无心栽柳也罢,”郦黎回过神来,肯定地看着那名冯姓商人,毫不吝啬地夸赞道,“把良种引进我大景,这件事你做得很好。朕要重重的赏你!” 自从霍琮给他送了一大笔钱,升仙大会又大赚一笔后,郦黎说这话时腰板都比从前挺得更直了—— 没错,朕有钱! 那冯姓商人激动得满脸通红,当即跪下叩首谢恩:“多谢陛下!” 郦黎又提醒他:“你方才说,你祖上是渔民,本朝虽不重商,但朕有意发展我大景海上贸易,不仅是为了扬我国威,更是为了大景百姓食能果腹,三餐无忧。将来你在沿海一带,还有我大景周边诸国,记得要多留意这些新奇的粮食作物,一旦有发现,统统带回来给朕或是霍将军过目。” 冯姓商人猛地抬头,甚至都忘了大不敬,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郦黎。 陛下说的这句话,背后意味着什么,没人比他们这些做生意的更明白了。 这是让他们放手去干的意思啊! 想起从前做商人时,明明已经各种打点讨好装孙子,还要被官员斥骂“商人狡诈、与民争利”,如今陛下这话一出,冯姓商人简直比得了赏赐还要高兴百倍! 他热泪盈眶道:“草民明白!” “邵钱,你也替朕多留意着些。”郦黎看向邵钱,“这人是你们白鸽商会的吧?” 邵钱:“回陛下,是的。” “把他的事迹宣扬出去,告诉天下商人,朕喜欢的不是什么海外的新奇玩意儿,是粮食作物,金银财宝,还有各种我大景没有的书籍技术,是那些能造福万民的东西,明白吗?” 邵钱和那名商人同时应下,其中邵钱的声音格外响亮。 临走前,郦黎又让邵钱单独留下,附耳低声和他叮嘱了一句话。 邵钱瞳孔一缩,肃容道:“臣会责人安排好的,陛下放心,必定不会走漏半点风声。” 等他们都走后,霍琮问道:“你打算明日就开始?” “宜早不宜迟。”郦黎回答,语气颇有些迫不及待的意味,“马上秋闱就要开始了,等这批人才选拔完,六部这些蠢蛋就可以给我滚去海南种椰子了。” 霍琮:“想吃椰子了?” “……你关注点真的好奇怪啊!” 郦黎大声嚷嚷起来。 霍琮勾了勾唇:“虽然暂时没法让你吃上椰子,等我打下豫州,给你送几个会做豫菜的大厨来,我记得你喜欢开封菜。” 郦黎又瘫回椅子上,伸了个懒腰:“只要是好吃的,我都喜欢……折腾了那么久,有点儿困了。” 他谨慎地打量了一眼霍琮,在判断对方暂时不会对自己动手动脚后,非常自然地朝霍爸爸伸出双臂,理直气壮地要求道: “背我回去。” 霍琮顿了顿,顺从地背对着他单膝跪地,郦黎搂着他的脖子,下巴搁在男人的肩颈处,闭目养神。 月夜沉静,一路无话。 就在霍琮即将迈过寝殿门槛时,郦黎忽然低声道:“你记住了,这辈子,我会跟你一起死。” “所以,不管什么时候,哪怕是为了我,也要保重好你自己。” 霍琮眨了眨眼睛,轻轻“嗯”了一声。 他都明白。 * 次日黄昏。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街道上远远传来打更人的吆喝声,自从陛下下令,京城内打更人还要肩负起消防检查的责任后,每到傍晚家家户户升起炊烟时,就会有打更人在城中巡逻检查,提醒百姓们要注意防火防盗。 第201章 暮合四野,太阳的最后一丝余晖也被山崖吞没,打更人的身影渐渐与夜色融为一体。 正当他以为,今日依旧是平安无事的一天,准备照常收工时—— “轰——!!!” 伴随着一声巨响,大地震动,鸡鸣犬吠,四面八方传来无数惊慌失措的孩童哭声、尖叫声。 但更多的,是百姓们不知所措的喧哗。 短暂的寂静后,有人高喊道: “走水了,仓库走水了!” 打更人悚然回首,看到屹立不远处的古建筑被冲天大火吞没,刹那间,数年前的血色回忆又再度浮现在眼前——先帝时期,宫中那场大爆炸之后,菜市口斩了足足上百颗人头,鲜血流淌一地,腥气数日未散。 而这一次…… 火光倒映在他因为恐惧而骤然收缩的瞳孔中。 肃杀夜色之下,中央武库燃起的熊熊烈焰,照亮了京城的黑夜。 第084章 第 84 章 “救火!快救火啊!” “水, 水缸在哪儿?” 附近的居民着急忙慌地端着锅碗瓢盆,在自家水缸里盛水去救火。 虽然他们不知道中央武库里存放着烟花,但看这冲天烈焰, 万一要是火势蔓延过来, 把他们的住处一起烧着了, 那就完蛋了! 可等他们到地方才发现, 不对啊, 怎么这次官差老爷们来得这么快? 放在从前, 不都是快烧完了, 这帮人才姗姗来迟吗? “闲杂人等不许靠近!”领头的一位官差大声喊道,“火势太大了,先别管救火了,把其他仓库里的军械都转移出来!” “可是……” “按我说的做!” 兵荒马乱之中,一个守备见无人注意,四下环顾一圈,趁乱悄悄溜走了。 “什么, 中央武库烧着了?” 孙恕手中的筷子当啷落地, 他呆坐在原地愣神几秒,才猛地站起身, 一把抓住了那名来通风报信的守备肩膀, 连声问道:“你确定?火势多大?怎么烧着的?” 守备磕磕巴巴地回答:“很、很大, 卑职过来的时候, 一号仓库已经烧了大半,但具体是怎么烧着的……卑职也不太清楚,只听到了一声巨响, 哦对了!在着火前,仓库里还有工部的人在喊‘快跑’!” “工部……难道是震天雷?” 想起前些日子工部时不时传来的隆隆爆炸声, 孙恕已经信了一半。 但出于谨慎,他仍有些将信将疑地问道:“我们的人没在里面看着吗?” “没有,禁军不让我们进去。” “那这要是出了事,就与我无关了,”孙恕哈哈笑起来,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毕竟没有什么比一场大火更让做假账的人兴奋的了,“陆舫啊陆舫,你也没想到会有这一天吧?果然是风水轮流转,快,快带着人,跟我一起去救火!” 中央武库被炸,这可不是一般的罪名。 孙恕不是没想过这是个圈套,但等他来到现场,看到焚天的熊熊大火时,仅存的一丝疑虑也彻底打消了。 这里面存放的,可是提供给十万禁军、和足以供应天下的军械武备! 就算十几年来被偷梁换柱了不少,也绝对是一笔天文数字,没人敢用这么大手笔来给他孙恕设套,即使是陛下也不能。 孙恕十分有自信地想道。 “等下你们救火的时候,把一号仓库的军械暗中转移到我先前说的那个地址,如果被人看到了,就说是担心被火星溅到,找个安全地方先存着。” 快到地方时,孙恕拉着属下叮嘱道:“一定要快!听到没?此乃天赐良机,机不可失!” “孙大人,闲杂人等不能入内。”一位官差见他带了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过来,上前阻拦。 “让开,”孙恕沉下脸来,“若是误了救火,你担得起责任吗?” “但此处是武备重地……” “老夫说让开!” 孙恕杀气腾腾地瞪着他,官差没办法,只好给他让开道路,还在后面大声喊道:“多谢孙大人带人救火!” “孙大人来了!” “太好了,有了孙大人,一定能救咱们于水火之中!” 被众人热情相待的孙恕还有点儿不适应,但他也没想太多,只当这些官差不顶事,他这个主心骨一来就心里踏实了。 他清清嗓子,望着远处的映亮夜空的大火,忽然露出一个悲痛至极的表情:“怎会如此!陛下,老夫就算折损此身,也不容军械有失——诸位,快快随老夫一同救火!誓死守卫武库!” 然而喊了半天,却只是从地上捡起了一柄长矛,雷声大雨点小,听得伪装在人群中的锦衣卫直翻白眼。 这老东西,还真是个戏精。 但不得不说,孙恕这个时机把握得非常巧妙,救火的官差在四下奔走救火,但火势太大,每次一浇上水,几乎没落地就会被汽化,掀起阵阵滚烫热浪扑面而来,根本没人注意到有人在此时搞小动作。 火场烟尘漫天,所有人都狼狈不堪,就连在外围的孙恕也被熏黑了脸,咳嗽两声摆摆手,由下属扶着坐到一旁的休息区了。 空地上到处都是被抢救出来的成箱武器,还有堆成小山的刀枪剑戟、马鞍马镫,凌乱地散落一地。 但几乎无人发现,这冲天火势其实并没有蔓延到其余仓库,因为周围能够助长火势的杂草杂物早已被人清理干净,围绕着一号仓库形成了一条隔火带。 第202章 以及,靠近一号仓库的其余木制建筑,也早早就浇上了水、被人时刻盯梢。 最最关键的,是霍琮此次带来的火浣布,简单来讲,就是石棉纤维纺织而成的布,具有不燃防火的特性。 孙恕的下属带着人,偷偷把一号仓库中最为精良的一批武器全部运送到了乌斯所说的那处堂庵内。 半夜过去,整个庭院中堆满了一人高的军械木箱,躲在屋顶的沈江探出头,初步估量了一下,觉得光是箭矢就有数万支了。 这孙恕,好大的胆子! “辛苦了。” 一道温婉女声从院内响起,沈江立刻把身体往后藏了藏,混沌夜色之中,只露出一双眼睛死死盯着来人。 蒙眼侍女站在满身大汗的一群汉子前,手中提着一盏昏暗油灯,微微一笑:“诸位辛苦了,此处有水缸,喝口水歇息片刻吧。” “多谢。” 领头的松了口气,这大夏天又是救火又是搬东西的,他们也的确又渴又热,于是纷纷来到水缸前,用瓢舀起水大口大口地往下灌。 夜色昏暗,众人又急着解渴,因此并未能看见,水缸底部慢慢蠕动的诡异长虫。 但趴在屋顶的沈江看见了。 他的瞳孔骤缩,四肢瞬间绷紧,一不注意,脚下踩着的瓦片发出了轻微的摩擦声。 声音并不算大,却瞬间引起了那蒙眼侍女的注意力。她立刻抬起头,朝沈江所在的方向“看”了过来。 “谁!?” 沈江的反应很快,第一时间矮下身子,屏住呼吸躲在屋脊后方。 “有人?”领头的神色一凛,却没有在屋顶看到任何人影,他眯起眼睛,回头疑惑地看着那蒙眼侍女,“是不是姑娘听错了?” “……或许吧。” 蒙眼侍女神情不定,但最终定格在了微笑之上。 身后屋内推门走出一人,熟悉的声音带着几分嘲讽的意味:“哟,好多人啊。” 凄清月光照亮了阴影中瘦挑身影的轮廓,正是乌斯,即使是夜晚,他也依旧戴着那顶斗笠,标志性的灰袍让目睹过那场比试的人一眼就能认出他的身份。 领头的大惊:“你不是死了吗?” 乌斯冷淡地瞥了他一眼,甚至都懒得开口。 死人而已。 “教主,请随我来一趟。”蒙眼侍女轻声对他说,又对其余人福身道,“请诸位在此稍待片刻,我与教主商讨片刻就来。” 两人转身入了屋内,领头的并未在意,还在与旁边人议论着这火究竟何时能被扑灭,但沈江却察觉到了不对,立刻掏出怀中工部特制的小型烟花兼信号弹,对着夜空猛地放了一发。 就是现在! 烟花的光亮照亮了院中人惨白似雪的面孔,领头人瞳孔一缩,大喊道:“不好,快——” 他的话还没说完,脚步摇晃了一下,突然面露惊恐之色,双手死死掐住了自己的喉咙,仿佛不能呼吸一样拼命喘.息,甚至连第二步都没迈出去,就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在沈江陡然睁大的双眼中,院内接二连三的噗通声响起,方才还在谈天说地的一群人,眨眼间就横尸一地,再也没了生息。 “包围院子!一个人也别放跑!” 沈江怒吼道,当即拔刀出鞘从屋顶一跃而下,四周埋伏着的锦衣卫齐齐出动,顷刻之间,堂庵便被围得密不透风。 沈江一马当先,一脚踹开紧闭的房门,环顾一圈,四下无人,唯有一堵屏风立在屋内。他快步绕到屏风后,发现下方竟是一条通向别处的密道。 “追!” 密道内空间狭小闭塞,因为光线昏暗,还必须要点燃烛火照明,导致众人的气息都有些紊乱。 突然沈江后背一凉,猛地抬手拦住了身后几人:“先停下!” 他抬起脚,发现脚下竟踩着半截没入地道之中的蜈蚣,而前方道路之中土壤湿润松软,隐隐还能看见不少虫类在里面蠕动。 “有人带避虫粉了吗?”他沉着脸问道。 所有人均是摇头。 没办法,沈江只好让众人把裤脚扎紧,继续向前走。 地道深不见底,也不知通向何处,沈江越走越感觉不对劲,隐隐嗅到一股刺鼻气味,像是……猛火油? 他来不及多想,立刻转身大吼道: “快往回跑!” 火龙咆哮着席卷而来,几息间便蔓延整条地道。 沈江是最后一个逃出来的,他瘫在地上,拼命喘了两口气,劫后余生地回头望了一眼坍塌的地道,随后眉头紧锁,神情凝重。 “带人去附近仔细搜查,他们应该还没跑远,”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沈江心里很清楚,估计是找不到了,“还有院子里那些,挨个确认身份,其他的人,随我去火场拿人!” 他说完,撑着身子艰难站起身。 摊开手掌,伤痕累累的掌心中,放着一枚沾染着泥土、比翼双飞的鸳鸯绣囊。 一夜之间,这场大火惊动了整个京城。 “陛下,孙恕已经被关押在刑部大牢里了。” “唔。” 郦黎闭着眼睛,和霍琮一人一个木桶泡脚,热得浑身大汗淋漓。 小黄门继续禀报:“但他说不服,想要见您一面。” “见朕?” 郦黎睁开双眼看着他:“他凭什么不服?就算人都死了,可东西还在,难不成,这些军械武器都是自己长腿跑到别处去的?” 第203章 “孙大人……孙恕说,是有人要陷害他。”小黄门复述道。 “听起来是有那么点道理,”郦黎煞有其事地点点头,随即脸色陡然转冷,“怎么,他当朕是傻子不成?现场的闲杂人等全都已经被清退,除了他带来的人,那么多官差都亲眼看见了,如今他说,自己是冤枉的?” 孙恕此举看似莽撞,其实也很好理解——没有人能想到,皇帝为了抓一个贪官,能狠心到一把火把全国最大的军械库内烧了。 出于这样的考虑,孙恕甘愿铤而走险,也就不是什么难以想象的事情了。 只是郦黎还是很好奇,究竟买家是谁,给了什么好处,能让孙恕一个兵部尚书冒这么大的风险? “你觉得,我们这次能找到背后的人吗?”他微蹙着眉头问霍琮,“锦衣卫禀报说那条地道一直通向京郊树林,挖了足足有一公里,这可非一日之功,说不定在乌斯当上教主前这条地道就开挖了,幕后主使者必定筹谋已久。” “这也是条线索,”霍琮说,“凡发生过,必留痕迹,就像是沈江在地道里捡到的那个绣囊,就是一个很好的突破点。” “我看那刺绣不太像是中原地区的图案,但绣工相当了得……”郦黎沉思道,“难不成是蜀绣?” 说起刺绣制品,他第一反应就是蜀地。 “蜀地那边,有哪几位藩王?”郦黎想半天想不起来,“感觉那边经济发展的都还比较一般,还没完全开发完成。” “乌斯说他身边一直跟着眼线,可能那名眼线来自蜀地。”霍琮想了想,伸手把绣囊放进怀中,“我回去问问游云,他这方面懂的多,或许知道一二。” “什么时候回去?” 这一次,郦黎已经可以心平气和地询问了,尽管说这话的时候,他一直盯着木桶里倒映的烛光波澜。 “等孙恕的事了解后。”霍琮回答。 季默写信让他留在京城,但解望却有不同看法。 在知道乌斯假死脱身的事情后,他立刻写信给霍琮说了自己的判断,认为北边一时半会、至少是今年之内,暂且不会闹出什么大乱子。 因为即使匈奴内部想要出兵掠夺大景边境,也得内部先统一了才能形成气候,乌斯假死后不着急回草原渔翁得利,就说明从他那边的情报来看,几位王子内斗还需要一段时日; 相反,中原地区秋收在即,一旦这时候出了什么乱子,那接下来的一年只会兵祸战乱不断,这才是会被外敌趁虚而入的最好时机。 霍琮觉得解望说的有道理,徐州兖州都是大景极为重要的税收地区,若是出了什么问题,郦黎这个皇帝的日子只会过得更加艰难。 士农工商,郦黎大力推动徐州与京城之间的通商贸易,提高商人地位,必定会让一部分士人和官员不满;收回盐铁经营权,查清隐田,释放人口,这又触犯了豪族地主的利益; 在京城这段日子,霍琮大部分时间都在宫中陪着郦黎度过,满打满算,只在宫外待了不到四五日的时间,但送上门的礼物拜帖就已经堆满了房间。 即使霍琮不在家的时候,依旧有络绎不绝的访客上门,想要拜会他,探听他的口风。 他们都把霍琮视作了下一个严弥,一旦郦黎的改革持续推行……京城内部还好,毕竟已经被季默手动清理了一遍,但京城之外的那些世家大族,只会接二连三地倒向下一个能够维护封建地主利益的君主。 而霍琮即将要做的,就是用现实让他们明白—— 要么被他这个乱臣贼子抄家灭族,要么,就乖乖听陛下的话。 * “你给那些人下了什么毒?” 乌斯坐在马车上,盘膝闭目养神,清晨的阳光从车厢外照在他的侧脸,平静时,倒还真有那么几分眉目慈悲的神佛之相。 “不是毒,”蒙眼侍女温声回答道,微微垂首,姿态谦卑和柔,“只是一些小小的蛊虫而已。” “蛊虫,”乌斯睁开眼睛,露出厌恶神色,“你是说那些蠕动的虫子?你们中原人,都喜欢玩这种东西?” “蛊虫可不是来自中原地区,”蒙眼侍女轻笑道,“更何况,毒有千万种,大部分都只能让人毙命,哪有蛊虫来得方便,还能叫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乌斯冷冷地盯着她。 作为被火麻控制的对象,无论是毒还是蛊虫,他对这些都深恶痛绝。 乌斯曾无数次想要杀了面前这个女人,可惜她的手段毒辣且层出不穷,光是一手使蛊虫的功夫,就足以让人在不知不觉间暴毙而亡。 更令乌斯感到难以忍受的是,这女人的脑袋似乎有什么毛病,平时自己把对方当奴婢随意使唤作践,她都丝毫不为所动,顺从应下,任打任骂;但一旦是那个人下达的命令,或是他当真露出杀机,她立马就会变成另一副模样,用那副叫人恶心得想吐的温温柔柔口吻半威胁半劝说他听命。 也不知道那个人是怎么放心用这样的毒妇的,乌斯恶意地想,也不怕哪天连自己也被毒死了。 “说起来,”蒙眼侍女忽然出声,她“看”向乌斯的方向,唇角微勾,“前些日子,我在配置一款迷.药时不慎吸入了些许,昏睡了半日,醒来后发现迷药少了半分——教主可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吗?” 乌斯说得脸不红气不喘:“我打开窗子看到你睡着了,嘴唇青紫,还以为你把自己毒死了,一高兴就收集了些‘毒.药’,准备到时候撒到你坟头纪念,可惜喂给狗后才发现是迷.药,就全扔了。” 第204章 蒙眼侍女:“…………” 听起来就很乌斯的理由。 她笑了笑,似乎相信了:“原来是这样,可惜教主多虑了,妾身还要陪同教主一同前往雁门郡,没那么轻易死。” 乌斯啧了一声,毫不客气道:“那太可惜了。” 马车疾驰在城外官道上。车厢内,气氛一派和谐。 “臣无能,恳请陛下降罪!” 沈江单膝跪地,咬牙说道。 “指挥使为何如此说?”正准备坐轿子去上朝的郦黎停下了,疑惑地看向他,但视线却落在了沈江眼底的青黑之上,“你抓了孙恕连夜审问,又带人搜捕全城,兵部那边也很好安抚下来了,何罪之有啊?” “臣让乌斯跑了,也没抓到幕后之人,”沈江垂着头,自责道,“明明当时可以有更好的处理方式,但臣一时贪心,想要再找更好的时机一网打尽,一念之差,竟然让罪魁祸首进了地道逃之夭夭……” “谁也没想到他们居然在京城内挖了一条这么长的地道,”郦黎说,“虽然没抓到人,但你的功劳比抓到人更大。” 沈江抬起头,不解道:“陛下为何如此说?若是安慰臣的话……” “不是在安慰你,朕的确是这么想的,”郦黎淡淡道,“这条地道从前不知道往城外运了多少违禁品,将来还有可能运进来别的,甚至是人。他们这次为了逃跑断了后路,也是帮我们除掉了一个隐患,说起来,还是他们损失更大一些。” 他拍拍沈江的肩膀:“所以起来吧,朕不怪罪你,还要好好嘉奖你,但是锦衣卫的工作可不能就此结束。” 沈江铿锵有力道:“臣一定会抓到乌斯和他背后之人的,陛下放心,这种事情,绝不会再有下次了!” 郦黎冲他笑了笑,上了轿子。 早朝上,兵部的人都像是霜打了的茄子,之前那个跳出来攻讦沈江的兵部侍郎,这回更是一言不发,只是双目愣怔地盯着身前的空位发呆。 因为在早朝开始前,所有人都以为,陛下会因昨夜的大火发怒治罪,但谁也没想到,早朝刚开始,郦黎就直接一句话把他们都给震傻了: “火是朕叫人放的,”郦黎环顾一圈,居高临下道,“一号仓库作为最早建造的武库,主梁腐朽,摇摇欲坠,仓中‘硕鼠’遍地都是,若是喊人来除害,不知要抓到猴年马月去。” “所以朕直接一把火烧了,原地重建。” “——恰好,还真抓到了一只因畏惧火势,趁乱逃窜的‘硕鼠’。” 他支着下巴,让安竹把季默送来的边境军需亏空情况都念了一遍,然后笑问道:“诸位可听完了?有什么意见的话,不要紧,大胆提,我相信这么多亏空,肯定养活了不止一只老鼠,若是有人愿意站出来为国除害,朕很乐意给他加官进爵。” “朕可是很好说话的。” 郦黎笑容和蔼,顺便还和下首的霍琮交换了一个眼神。 他确实挺好说话的,这个没说谎。 ——但是他的霍将军,可就不太一样了。 第085章 第 85 章 众大臣讷讷不敢言。 陛下话都说到这份上了, 谁敢趁着这个时候站出来当靶子? 再说了,贪污这个罪名可大可小,正常来讲, 主要是看上面人想不想查;但是贪污军需, 走.私军械, 这罪名可就大了去了。 严重点说, 几乎等同于谋反! “兵部让朕很失望, ”郦黎见没人发现, 还幽幽叹了一口气, “大景的军队,本来应该是国之栋梁,可现在上梁不正下梁歪,朕甚是心痛啊!” 说着说着,他还捂住了胸口,装出一副心痛到无以言表的模样来。 霍琮恰到好处地开口附和:“陛下,臣以为, 兵部改制, 势在必行。” 郦黎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哦?霍爱卿快说说,该怎么改?” 两人七嘴八舌地把早就商量好的改革计划说了一遍, 听得兵部上下内心拔凉拔凉的。 最后兵部侍郎实在听不下去了, 硬着头皮站出来道:“陛下, 臣有异议。若是按照陛下和霍州牧的意思, 禁军分批前往地方,那若是无法融入当地,士兵又心怀怨恨, 当如何?” “且藩兵来京,如此兴师动众的大事, 若是各地藩王不听调令,藩兵又因怀恋故土亲朋不肯从命,旨意等同于一纸空文,更加有损皇室威严啊!” 这番话说的有理有据,倒是让郦黎稍稍高看了他一眼。 看来兵部里也不全是废物点心嘛。 “你说的这些,朕都有考虑过,”郦黎难得耐心解释道,“但是诸位不必担心,朕不是还有霍州牧在嘛!” 兵部侍郎:? 陛下,您听听您自个儿说的话,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必然联系吗? 郦黎一摊手:“朕也不是非要强求各地征兵,只要提高士兵们享受的福利待遇,自然有人愿意报名。至于京城维.稳,霍州牧会安排一支万人精兵驻扎在城外的,到时候正好可以三军演练,磨砺我大景军队的战斗力和凝聚力。” 此话一出,满朝皆惊。 “陛下,万万不可啊!”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何兑更是站出来,怒视着霍琮,震声道:“陛下乃天子,坐镇京都,垂拱治理天下,此乃大义!若是霍州牧愿意主动上交兵权,那倒也罢了,若是不肯,陛下,那霍琮此人定是狼子野心,意图谋反!这便是我大景亡国之始啊!” 第205章 他说得言辞凿凿,声泪俱下,听得郦黎都有些不忍心了。 “何御史,没你说的这么严重,”他干巴巴地安抚道,“霍州牧这边也是牺牲了不少的,这些可都是他辛辛苦苦训练出来的精锐。你们都是大景的忠臣,朕都看在眼里呢。” 何兑却更加气不打一处来了,抖着手指指着霍琮问道:“忠臣?屯兵京郊,吞并邻州,这也配叫忠?僭越礼制,不尊君上,倒也敢说臣!” 他呸了一声,高高扬起头颅,在众臣敬佩的注视下挺直一身傲骨:“老夫不屑与这种不忠不臣的败类为伍!告辞!” 说完,竟连郦黎的面子也不给,当场甩袖就走了。 大臣们屏息看着郦黎拧起眉毛,捏了捏眉心,似乎十分苦恼纠结的模样——陛下虽然年轻,但向来手段狠辣,严弥说反就反,孙恕说抓就抓。 现在终于轮到何大人了吗? 谁知道,郦黎只是叹了一口气,冲身边小黄门道:“去给何大人送碗药,老人家年纪大了,肝火太旺可不好。” “是。” 大臣们:不是陛下,您对我们的态度可不是这样的! 原来爱会消失的,对吗? “还有人有意见吗?”郦黎又问剩下的人,“朕有些乏了,不如让霍爱卿来与你们解释吧。” 霍琮恭敬应下,随后朝诸位大臣们微微一笑。 这还是大臣们自打霍琮进京后,第一次见到他当众展颜——哦不对,应该是第二次,第一次是在城门口见到陛下的时候。 但霍琮这么一笑,却让众人纷纷胆寒,再无一人敢出声。 不少曾给霍府上送过礼的,倒是暗自窃喜:陛下盲目信任霍琮,不正说明他们这大腿抱对了吗? 陛下到底还是年轻啊,以为是自己选的人,就放松警惕了。 可陛下似乎忘记了,霍琮同样年轻,还是万里挑一的将帅之才,懂得逢迎上意积攒实力,长得一表人才…… 最最关键的是,陛下到现在都还没有子嗣! 这么一看,霍琮简直是最好的反贼人选! 在一干臣子们的各怀心思之下,这个决议就这么被通过了。 除了被当场气走的何兑,和试图让自己的翻白眼显得不那么明显的陆舫,整个朝堂上竟再无一人表露出反对。 消息没多久,就传遍了天下。 无数谋士们双眼放光地向自家主公进谏:一定要讨好霍琮! 咱们手里的兵可不能被陛下换成禁军,事到如今,不如先去讨好那位天子宠臣,下注下对了,至少能让咱们少奋斗十年。 这位一看就不是什么安分的主,虽然江湖传言他是靠……咳咳上位,懂的都懂,郦家自老祖宗开始就好那一口。 不过郦家先祖喜欢的都是文文弱弱的白净少年,当今陛下口味比较重,竟然和一位能上马征战、矫健雄壮的将军扯上了关系。 很多看不惯小皇帝的人恶意揣测:难不成,是先前被严弥压抑得太狠了?也不知道能当上将军的人,在床榻间是怎样一番风.情…… 没错,暂时没人认为有人敢让皇帝当下面那位,哪怕那人是霍琮。 但是! 英雄不论出处,只要能赢得天下,管他是怎么上位的呢。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说不准将来被强取豪夺的,就变成陛下了。 于是各地的藩王也跟着兴奋起来了,纷纷摩拳擦掌,派人给霍琮送礼,什么珍珠珊瑚海底捞,大象孔雀插毛的凤凰,统统安排上! 身为天子宠臣,霍琮只要把陛下哄开心,那他们得到好处只是对方一句话的事;哪怕没有好处,只要让锦衣卫不要针对他们,那也能省心许多。 大景乱了十几年,有天灾,但更多的是人祸。 放眼如今各地的藩王州牧,哪个屁股是干净的呢? 就连已经心生反意的几位刺头,也不甘示弱,还有一位竟然直接给霍琮的州牧府上进献了一堆美人……和美少年,任君挑选。 解望在州牧府内替霍琮批公文时,正好看到这群涂脂抹粉弱柳扶风的美人们排着队进来。 他远远就闻到一股脂粉香气,还有个看上去才十几岁的少年,正对着铜镜用力在脸上啪啪拍起了粉,掀起阵阵烟尘,引得周围人咳嗽不断,对他怒目而视。 那通红的脸蛋和苍白的肤色,不禁让解望联想起和爱妻游历蜀地时,那漫山遍野的野猴屁股。 当时他们还特意停车观赏,笑了好一阵子,结果激怒了那些鬼机灵的猴子,差点把她的发钗都抢走。 想起往事,解望的唇边浮现起一丝笑意,但很快又抹平成苦涩的平直。 “军师,这些人……?” 解望回过神来,淡淡道:“主公有令,女的安排到纺织厂,男的进印刷厂,”他顿了顿,眼尖地看到人群中还站着一位没有喉结的,嘴角微微一抽,“不男不女的,先带他去领一笔残疾人抚恤金,然后送到戏班里去,他若不愿,那就一样进印刷厂。” “是。” 下属正准备走,又忍不住多问了一句:“军师,现在全天下百姓都在说咱们主公是大奸似忠,是真的吗?主公未来有称帝的意图?” 虽然知道这种话不该问出口,但他和其他兄弟们,实在太好奇了! 霍琮麾下的这批兵将,都是死心塌地追随他,从黎山军到沛县再到彭城郡,直至如今的两州州牧,大大小小的剿匪战打了不下上百起,攻城战虽不多,但也有几起。 第206章 这是支血与火淬炼出的军队,霍琮又亲手为他们锻造出了军魂,出征时令行禁止,秋毫无犯。 全军上下,只要主公说要忠君,那他们就是大景最忠诚的军队;他若是要当皇帝,那他们立马当晚就能为他黄袍加身,揭竿起义。 尽管霍琮一直告诉他们,自己对陛下忠心耿耿,下属心想,可是说不好这就是一种伪装呢? 不管怎么说,身为霍琮心腹中的心腹,解军师总该清楚主公的真实想法吧。 解望搁下笔,正色抬头:“谁让你来问我这个问题的?” 下属吞吞吐吐:“没有……就是我……好吧,是其他兄弟们都想知道。” 他垂头丧气地想,自己这个大老粗,果然在解军师面前瞒不过片刻时间,那群家伙也够无耻的,竟然把自己推出来当靶子! “回去告诉他们,黎山军也好,徐州部也罢,”解望语气严肃地说道,“永远忠于陛下——并且我们的陛下,有只有那一位,懂吗?” “……懂。” 解望一看他这表情就知道没懂。 他叹气道:“你自己想想,主公他当初为什么非要给你们起黎山军这个名字?” 下属挠挠头,愣头愣脑道:“因为主公是在黎山发的家?” 解望:“这只是原因之一,你自己想想,当今那位的名字叫什么?” 下属下意识道:“郦……哦~” 他发出了恍然大悟的声音,眼神也逐渐变得八卦起来,激动地搓搓手问道:“所以解军师,传言是真的了?咱们家主公其实和陛下是年少相交,私定终身,私相授受……” “来人,把他丢到府外大街上冷静一下。” 解望双手交叠放在桌案上,非常君子地冲他微微一笑,末了,重新拾起笔,不顾被侍卫架着渐渐远去的大呼小叫,重新低头批改起了公文。 主公还有几天才回来……唔,要不要给陛下寄封信,简单说下藩王送美人的事情呢? 假使在信里写上几句类似“少年含羞带怯,脸若桃花”的形容,说不定还能让主公早回来几日。 至于主公高不高兴,这不在他这个谋士的考虑范围内,他只要思考怎么帮助主公利益最大化就成了——既然要演奸臣戏,那还有比假戏真做更符合实际需求的吗? 解望嘴角噙着浅浅的笑意,展开信纸,提笔写了起来。 “陛下、主公日安。……” “……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在霍琮无奈的注视下,郦黎捧着信大声念道,场景十分熟悉,“美人如花隔云端。啧啧,美人如花,果然当将军不如当奸臣舒服,还有人排着队送如花美人,对吧霍大将军?”* 怎么听怎么有股子阴阳怪气的味道。 但霍琮看到郦黎笑盈盈的眼睛,就知道他没真的生气。 解望这招数用一次就够了,霍琮怎么可能给他第二次搅合的机会。 “没想到我题在画像旁边的诗句,竟然被他记了下来,”霍琮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游云的速记能力,堪比过目不忘。” “什么画像?” 果然郦黎上当了,好奇追问道。 霍琮继续低头擦剑,“没什么。” 郦黎眯起眼睛,俯身歪着头看他,左看看右看看,怎么看怎么觉得霍琮这人不老实,已经不是曾经那个可以跟他互相坦荡荡的好哥们了。 “你没说实话。”他肯定道。 “想听实话?” “想!” “好吧,”霍琮说,“其实画的是你,”不等郦黎露出“果然如此”的得意神色,霍琮又慢吞吞地补充了一句,“八岁那年在我家过夜时,喝多可乐半夜尿裤子嗷嗷大哭的样子。” 郦黎:“…………” 先不说李白会不会被你气活,反正他是要被霍琮气得鼻子都歪了。 “逆贼!朕要治你欺君犯上之罪!” 郦黎炸毛了,抄起尚方宝剑就追着霍琮到处砍,不过连剑鞘都没拔,主打一个声势凶猛。 他们闹出的动静太大,守在门外的安竹探头往里面忘了眼,见陛下雷霆大怒追着霍州牧喊打喊杀,顿时放下了心,重新安分守己地站好数蚂蚁。 看来没事。 霍琮轻巧地翻窗跳出去,被郦黎一路追到御花园的一棵大树下——好巧不巧,正好是这次他们见面时的那棵树下,长腿一蹬树干,就轻巧地爬了上去。 郦黎在树下仰头瞪着他,瞪到眼睛都发麻了。 “打不过就爬树,你这是耍赖!” 他大声嚷嚷道。 郦黎一直学不会爬树,还因此被小学一帮臭男生孤立嘲笑,当天背着书包抹着眼泪哭天喊地地找到霍琮家,把所有大人都吓了一跳。 最后还是霍琮有办法,三言两语就把他哄好了,问出原因后,又带着他去学校和所有年级的男生比了一次爬树。 霍琮以压倒性优势碾压,还顺便帮郦黎好好扬眉吐气了一番。 但不管霍琮怎么教,郦黎总是学不会爬树。 他说自己害怕站到太高的地方,不是因为恐高,而是因为身边没有别人。霍琮觉得不会爬树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于是也就放弃了,转而继续检查他的暑假作业。 如今时过境迁,成荫浓绿中,霍琮站在树杈中央,阳光透过叶片间的缝隙洒落在他身上,碎成一片晃眼的金光。 第207章 他在高处朝郦黎伸出了手。 郦黎抿了抿唇,似乎说了一句什么,看口型,大概是“我上不去的”。 但霍琮仍坚持地伸着手,示意他上来。 郦黎拗不过他,把那柄相当于无价之宝的尚方宝剑丢到了一边,抓住霍琮干燥的手掌,学着他方才的样子,并不抱太大希望地踩着树干的凸起处努力向上一蹬—— 飒飒风声吹过耳畔,隐约间,郦黎听到有一个孩子带着哭腔,在身后喊道:“不行,太高了,我上不去!我害怕!” 可当他回首时,却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高处。 郦黎不自觉地看向身旁紧挨着自己的霍琮,树上空间有限,他们只能紧贴着彼此,但也因此站得很稳,很踏实。 “怎么这次,一下子就上来了呢?” 他不可置信地喃喃道。 “因为你长大了,”霍琮轻声道,漆黑眼眸中倒映着青年俊秀的侧颜,“我们都长大了,不会再害怕高处了。” 郦黎想了想,说:“不对,还有一个原因。” “什么?” 郦黎笑了笑,松开抓着树干的另一只手,捧起霍琮的脸颊闭眼吻了上去。 他并不害怕会掉下去。 因为这里的高处,不止他一人。 第086章 第 86 章 八月, 霍琮入京,升仙大会半道中殂,李臻任民智宣传组组长, 归于礼部管辖; 同月, 陛下下旨宣布兵制改革; 九月, 改年号为新政, 并宣布重开科举, 天下震动。 “陛下性格锐意进取, 这本是好事, ”某次士人集会上,一位出身当地豪族的年轻公子不忿道,“只是不知为何,陛下总是对我们这些出身世家的人抱有偏见?明明我们什么都没做!” “放眼前朝,朝廷之上哪一位不是出身书香门第,官宦之家?士农工商,人人各安其职, 国家方能安定。那些寒门只知道死读书, 个个都读成了书呆子,就算当了官, 也都汲汲营营追名逐利, 诸位这样出身高贵的清流, 怎能与之为伍!” 在座其余人纷纷应和: “刘兄说得没错!” “若是长此以往, 寒门在朝堂上占据过半,乃误国误民之举!” “依我看,陛下身边肯定有奸臣!” 人人都露出了义愤填膺之色, 原因也很简单,他们并不是反对科举, 而是反对郦黎刚颁布的一项关于科举的改革: 考卷糊名。 没错,在此之前,大景科举的卷子是不糊名的。 郦黎在知道这件事后目瞪口呆:不糊名的国家公务员考试,这不就成了皇亲国戚选拔大会了吗? 今天吏部尚书塞个他家二舅子,明天礼部侍郎安排个自家三大爷,怪不得这朝堂整顿来整顿去,还是有这么多蛀虫蠢货,搞了半天,都是一窝出来的! 可当他在朝堂上说了本届科举要糊名的事后,却遭到了包括陆舫在内,所有大臣们的一致反对。 早朝散后,陆舫还特意私下里拜见他,陈述了这项改革的利弊。 “陛下,臣明白您的苦心,也清楚考卷糊名,长久来看必定能使我大景人才济济,”陆舫沉声道,“但这项改革,比起您从前的那些改制,看似微不足道,却几乎损害了全天下世家大族的利益。” “您这样做,是在与全天下为敌!” 郦黎当时只反问了他一句话:“天下?这天下究竟是朕的天下,还是世家的天下,还是天下人的天下?” “有区别吗,陛下?”陆舫无奈一笑,“您改革兵制,藩王对您不满;收回盐铁经营权,地方官员巨商对您不满;再要改科举的话……臣实在担心,当初季大人的事情重演啊。” 季默当时是为了什么,一怒之下冲动杀人的? 之后种种不必说,归根结底,起因还是刺客行刺,郦黎昏迷不醒。 虽然中间漏了一环,郦黎实际上是因为想起了上辈子的记忆才晕倒的,但旁人可不清楚这些。 陆舫自诩改革派,可陛下自打亲政后的种种大刀阔斧举措,看得他都有些心惊胆战。 “元善你说的有道理,”郦黎点点头,“这段时间发布的政令确实有些多,过犹不及,大家一时半会儿消化不了也正常,日后朕会注意这方面的。” 还不等陆舫松口气,就听郦黎斩钉截铁地说道:“但是科举糊名这一项,无论如何,朕都不会松口。” 陆舫:“……臣不明白,为何陛下对此事如此执着?” 郦黎笑了笑:“有些人可能会觉得不满意,觉得委屈,冤枉,没关系,朕本就没打算让人人都满意。但一些人已经拥有很多了,另外一些人,却连最起码的吃饱穿暖都保证不了。” “若是那些什么都有的人愿意施舍一点,哪怕是边角料也好,朕也不至于如此。可惜他们有了钱,只想着赚更多的钱,要更多的权,占据更多的土地,同时,连一个铜板也吝啬给予穷人。” “简而言之,朕不过是损有余补不足,给天下寒门一个出头的机会而已。” 郦黎甚至不觉得自己有多么伟大,他很清楚,如果没有霍琮的话,自己肯定会听从陆舫的劝说,徐徐图之。 他不是什么圣人,也会怕痛怕死,怕被众叛亲离。 说白了,郦黎想,自己也是有所依仗,才敢放开手脚去做自己想做的。 第208章 陆舫深深看着他,几度想要开口劝说。 但最终,只是深深朝着郦黎行了一礼。 “臣明白陛下想走的路了,”他正色道,“这条路,虽不好走,但臣自请先行,为陛下披荆斩棘。” “——请陛下下旨,任命臣为本届科举的主考官。” 郦黎一怔,看着他问道:“元善何必如此?朕心中自有人选。” “臣斗胆说上一句,”陆舫直起身笑道,“除了霍大人外,陛下最信任的应当就属臣了吧?本届科举是第一届糊名考试,重要性不言而喻,没了摆在明面上的门路,定会有大量考生想要投机取巧钻空子——陛下,您敢把这种大事放心交给别人吗?” 郦黎很感动。 “没想到元善你竟然如此贴心,”他感叹道,“朕认识你的时间也不短了,这还是第一次见你主动揽活呢,说吧,想要什么?朕能办到的,一定尽量做到。” 陆舫大喜:“臣别无所求,只愿——” “去花楼不行。” 陆舫:“…………” “但是朕想着,老是拘束着你,也不是个事,”郦黎笑了,“朕也知道,你去花楼,是因为有位姑娘长得像你那早逝的初恋,可她不愿你帮她赎身,怕坏了你的名声,是不是?” 陆舫扯了扯嘴角,笑容显得有些勉强:“陛下果然无所不知。是沈指挥使告诉您的?” “那倒不是,英侠担任指挥使第一天就把你查了个彻底。” 陆舫:他果然和那个姓季的犯冲! “虽然那姑娘心善拒绝了你,但你若是老去花楼,这名声也坏的差不多了,”郦黎摇摇头,觉得他这种几乎等同于自污办法不好,“人家也白白耽误了大好年华,何必呢?” 陆舫艰涩道:“可是臣,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这样吧,”郦黎想了想说道,“朕去花楼住一段时日,陪陪她。” 陆舫猛地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向郦黎,脸上那震惊的笑表情逗得郦黎咯咯直笑:“别这么看朕,难不成,你以为朕会强抢民女臣妻?” “陛下您吓死我了!”陆舫也反应过来郦黎是在跟他开玩笑,忍不住埋怨了一句。 但很快,又口是心非地别扭道,“不过,要是她能被陛下纳入后宫,也算是个好归宿。芙蕖真的是个好姑娘,世人都轻贱她,连她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可她出生就在花楼,这偌大的天下,乱世之中女子本就命薄,她还能去哪呢?” 郦黎很赞同他的想法。 就连他后宫的那三位嫔妃,看似俸禄地位堪比几品大员,可要真算起来,也不过是严弥强塞到皇家后宫中的陪衬而已。 她们一生只有一个任务——为皇帝生儿育女。 可郦黎知道,章琴理科天赋过人,将来很有可能超越一众男子成为大景最出色的数学家、化学家或者物理学家;徐晶心思细腻,极为擅长捕捉细节,宫人若是小偷小摸无人能逃得过她的眼睛,或许能在心理学和犯罪刑侦学上有所建树; 最后还有王莹,相比起前两位,她各方面的资质平平,似乎并没有什么长处。 但一次偶然闲聊间,她说起自己在九岁时为母亲接生的往事,顿时让郦黎对她刮目相看。 因母亲早产,身边又没有人服侍,当时只能由她来烧热水、磨剪刀,最后年仅九岁的王莹,竟然还真的在母亲虚弱的指导下,成功完成了接生。 谈及往事,她还十分平静淡定,只是眉宇间隐隐透出一丝不忍:“我那时才知道天下的女子,每次生产,都相当于过一道鬼门关。我母亲后来对我说,每个女人都是要经历这些的,可我那天后总想着,有没有什么法子,能叫她们少受点苦痛呢?若是能母子平安,世上也能少些出生后就被迫骨肉分离的惨剧。” 郦黎多年的教学经验告诉他,这位姑娘,能见血,胆大心细,还有同理心,是个学医的好苗子。 他这一身医术,若是失传,着实可惜了。 郦黎心想,虽然自己学的不是妇产科,但麻醉、开刀、缝合,这些基础操作完全能传授给她啊! “朕其实一直有打算在京城开办一所女子学校,”郦黎对陆舫说道,“天下好女儿那么多,她们也不比男人差,只是很多都像那位芙蕖姑娘一样,身不由己而已。” 陆舫眼前一亮,随即又暗淡下来。 “就算陛下开办女校,芙蕖这样的出身,也不可能去上学的。” 郦黎笑道:“确实。第一批入校的,肯定都是出身富贵人家的女儿,不会接受和烟花柳巷之地的女子同校学习。可若是这个女子,做出了一件能让天下人都称赞的义举呢?” 陆舫好歹是他手下的元老级谋臣,郦黎有心想要撮合这对有缘人,因此并不介意采取一些非常手段。 “陛下的意思是……?” 陆舫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 “你听过造势吗?”郦黎笑眯眯地说道,“朕说了,会去花楼住一段时日,毕竟世间有乱臣贼子,那肯定也有亡国昏君,对吧?” 他这么做,不仅仅是为了陆舫的姻缘,更是为了配合霍琮接下来的征伐清洗,让那些世家更快倒向霍琮那边。 郦黎美滋滋地想,到时候按照名单,直接给他们一锅端了! 他对自己的名声从来不在意,如今在大景,笔杆子都是掌握在权贵读书人的手中,郦黎早就把这帮人得罪了个遍了。 第209章 这段时间民间还有人谣传,他让高尚带人在京郊开垦试验田,培育高产良种,会触怒五谷神,因为粮食稻种都是老天赐下的圣物,不可以轻易改变。 郦黎听完之后只想发笑。 这种传言想也知道,不可能出自农人之口。 填不饱肚子的人,做梦都想着吃饱,现在有人愿意为之付出努力,谁闲的没事干去造这样的谣? 这些人,其心可诛! 造这种谣的唯一的目的,只是想要反对他这个皇帝而已。 “说起来,我还没见过花楼里面什么样呢,”郦黎摸着下巴,感兴趣道,“择日不如撞日,诸乘,收拾下东西,咱们今日就搬过去!” 安竹“哎”地应了一声,同情地望了一眼陆舫。 外人怎么说先不论,但是要是知道因为陆大人一席话,陛下就卷铺盖跑到花楼住下了…… 怎么说呢,幸好霍大人已经回徐州了,但是会不会因此而找陆大人的麻烦,那可就不一定了。 陆舫在原地呆站了一会儿,像是还没反应过来陛下是怎么一下子做出这种决定的,等安竹都把东西收拾齐全,准备和陛下一起出发时,他才猛地回过神来—— “陛下!做戏归做戏,您可不能真和芙蕖有什么啊!我都对天发过誓了,将来非她不娶的!” 郦黎摆了摆手,示意他放心。 但陆舫还有疑虑:“还有霍大人那边……” 郦黎一瞪眼,理直气壮道:“怎么,你不担心朕,倒担心起他来了?他都回他的徐州去了,天天有人往他府上塞美人,朕清清白白地逛个花楼怎么了?” 陆舫:“…………” 就算是脸皮厚如他,也不敢把“清清白白”这四个字,和逛花楼扯上关系啊。 唉,希望等霍大人知道这事后,别因此怪罪他就好。 徐州,州牧府。 “望公务繁忙,今日就没去为主公接风洗尘,”解望靠在轮椅上,看着霍琮在主桌后坐下,笑问道,“主公这趟去京城,可有什么收获?” 霍琮第一时间想起的是那晚流不尽的烛泪,和昏黄灯光下郦黎低低的泣音,他垂眉敛下眸中缱绻情意,勾了勾唇,“收获颇丰。” 解望不疑有他,欣然道:“那便恭喜主公了。不过主公接下来可能要辛苦一段时日了,兖州那边,送到府上的拜帖已经堆成了山,还有不少兖州商户联合起来上书,说希望能像徐州商户一样加入白鸽商会,与京城、徐州两地通商;还有陛下刚下旨改的兵制……” “打住,”霍琮按了按额角,“你别一件件说,回去先写一份总领纲要上来,我看完再做决议。” 解望淡淡一笑,从怀中取出一份公文,放在了霍琮的桌案上。 “已经写好了,请主公过目。” 霍琮:“…………” 有时候,下属太卷,对上司来说也是一种痛苦。 “对了,”霍琮又想起一件事,拿出那件从京城带来的绣囊递给解望,“你见多识广,可认识这绣囊是哪里……游云?” 霍琮微微睁大眼睛,看着解望坐在轮椅上,脸色苍白,呆呆地看着自己手中的绣囊,恍若被人抽走了神魂一般无措——霍琮认识他这么多年,哪怕是解望重病之时,也从未见过他露出这样的表情。 一行清泪无知无觉地划过脸颊,解望颤抖着伸出手,拿起了那枚绣着比翼鸳鸯的绣囊。 他神情恍惚地喃喃道: “这是我年少时,赠予内人的……定情信物。” 他霍然抬头,死死盯着霍琮:“——主公是在哪里得到它的!?” 第087章 第 87 章 霍琮静静地看着他, 似乎是在斟酌措辞。 但解望却已经等不及了,他推着轮椅来到霍琮的桌案前,双眼死死地瞪着错层, 手中紧攥着那枚绣囊, 凸起的骨节泛着青白, “主公为何不告诉我?是不是她……阿禾她, 还活着?” 想起那双在自己怀中缓缓闭上的染血眼眸, 解望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发起抖来, 只觉得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天, 烈火焚身,痛彻心扉,一颗疯狂跳动的心脏像是要被痛楚活生生撕裂成两半。 “游云,清醒一点!” 肩膀上的力道让解望打了个寒颤,怔怔回神。 他木然抬头,看到霍琮正紧皱着眉头站在自己面前,开口问道:“阿禾是你的夫人?” 解望艰难地点了点头。 他闭了闭眼睛, 伸手按下霍琮的胳膊, 哑声道:“抱歉主公,方才看到亡妻之物, 望一时激动失态了。” 理智回归后, 解望第一时间向霍琮询问起了获得这个绣囊的前因后果, 霍琮简单讲了一遍当时沈江遇到的惊险情况, 又挑眉问道:“这绣囊真是你送给你夫人的定情信物?一般不是女方送给男方这种东西吗。” 完全忘记了自己当初也送了郦黎一枚,尽管并不是亲手缝制的。 “说来有些不好意思,这枚绣囊, 其实是望自己缝制的,”解望的眼中闪过一丝怀念, “阿禾出身蜀地,性格不似一般女儿家那样容易多愁善感,甚至有男子也比不上的果决性情,只是偶尔也会时常思念家乡。我便偷偷找家中绣娘学了这个,希望能聊以慰藉她思乡之情。” “出身蜀地?” 霍琮发现了关键点,立刻问道:“你丈人,从前不是一直在京中任职吗?他膝下嫡女应该是在京中长大,怎么能算出身蜀地?” 第210章 解望解释道:“阿禾其实并不是我丈人的亲生女儿,那位小姐,早在八岁时便因病早早夭折了。” “我丈人思女成疾,恰逢先帝登基,各地藩王进京参加大典,我丈人一眼就看中了当时随侍在藩王身边的阿禾,认为阿禾是她女儿的转世,将她接入府中,当作亲生女儿疼爱,对外只说是自己的嫡女。” 霍琮心中一动,追问道:“那位藩王是谁?” “我也不太清楚……应该是位宗室吧?”解望不太确定地说道,“阿禾不太愿意提起她从前的事情,我就没有多问。” 他低下头,盯着手中的绣囊,指尖拂过上面泛起毛边的勾线,轻声道:“我对阿禾,是一见钟情,我很清楚,她小时候吃了很多苦,对我并未抱有同等的感情。但她听从了父亲的安排嫁给了我,成为了我的妻子,为我生儿育女,于是我加倍敬她爱她,希望能给她最好的生活。” “年少还在书院读书时,我想这世道混浊,人心腐坏,当以我血荐轩辕,还天下人一个朗朗乾坤;可在成了家后,安稳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却发现,自己竟变得胆小了。” 解望苦涩一笑,可看他的表情,却并不像后悔,只是怀念。 “我仍有胸怀壮志,报国雄心,却不愿妻儿跟着我一同受苦,于是我辞了官,带着她一起去游历名山大川,带着她一同返回故乡。她不愿我一世寂寂无名,可在这乱世之中,若要名扬天下,只能踩着无数人的尸骨血肉一步步走上去。” “我不希望她陪我过这种担惊受怕的日子。” “只是那时候我就发现,无论我怎么努力想让她高兴,她似乎总是心事重重的模样,像是有什么难以启齿的顾虑。我以为她是不够信任我,于是耐心等着有朝一日,她能主动开口告诉我。” 解望抚摸着那枚鸳鸯绣囊,眼中水光闪烁,唇边泛起一丝笑意:“但我终究没等来这一天。” 霍琮沉默地注视着他。 解望是聪明人中的聪明人,区区儿女情长,并不会遮蔽他的理智——或许曾经会,但在突逢大变后,坐在轮椅上的解游云早已在黄泉边缘走了一遭,彻底脱胎换骨。 正因为清楚他的能力,霍琮才会在自己离开时,放心把两州之地交给对方。 在他看来,解望是难得的既重感情、又知分寸,关键时刻还能狠心做出决断的济世之才。 “这件事,我相信你应该心里有数,”霍琮沉声道,“我就交给你去查了,那个藩王的名字,一周之内告诉我。其他的,你自己处理。” 解望把那枚绣囊又攥紧了些,几乎要嵌入掌心之中。 他朝霍琮深深躬身,声音略带哽咽: “望,多谢主公恩典。” 霍琮颔首,语气缓和道:“回去吧,今天就别工作了,今天我一个人把这些公务都处理完,若是需要什么帮助,可以来跟我说。” 解望沉默地点点头,也没再多说什么,只是把那枚绣囊放入怀中,心事重重地离开了。 霍琮重新坐回桌案后,专心办公。 不多时,一只鸽子从大敞的窗户飞进来,落在了书桌旁特意准备的架子上,低头猛猛吃起了鸟食。 霍琮提笔批注的动作一顿,唇角微扬,从鸽子腿上解下小竹筒,里面装着被郦黎戏称为“聊天记录”的短信。 鸽子食物还没吃完,十分愤怒地啄了一下这个冒犯的两脚兽,但皮糙肉厚的两脚兽并不介意,展开纸条瞥了一眼,目光瞬间凝固了。 这不是郦黎送来的信,而是邵钱用宫中信鸽送来的。 内容只有一句话: “陛下近来流连翠轩楼,芙蕖姑娘作陪,歌舞升平,三日不下楼,何大人联合众臣上谏,均被陛下拒之门外。” 霍琮不声不响地看了好一会儿,尽管纸上只有短短一句话。 最后他放下纸条,也搁下笔,似乎做了一个握拳捏空气的动作,但再定睛看时,又像是幻觉一般,州牧大人仍脊背挺直地坐在位置上,一动不动。 鸽子“咕咕”两声,疑惑地歪了歪脑袋。 两脚兽给人的感觉突然变得有点可怕,是因为他的饭也被抢了吗? * “陛下,这都三天了。” 芙蕖抱着琵琶,忐忑地坐在郦黎对面。 郦黎头也不抬:“才三天,这才哪到哪。” 两人的距离很近,几乎只有一臂之隔,芙蕖起初听说陛下驾临,吓得脸色苍白,在看到陆舫也陪着陛下一同过来时,甚至一度绝望地想要投水自尽。 然而三天过去,芙蕖麻了。 陛下来的第一天,就指名道姓让她弹琵琶,虽然觉得当着心上人的面以色侍人十分屈辱,但提出要求的人是皇帝,芙蕖也只能忍辱负重,抱着琵琶上了翠轩楼三楼。 结果郦黎看到她,开口便道:“我听说你是全京城最好的琵琶女,正好这几日朕有空闲,你来当朕的老师吧!” 芙蕖猛地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陛下:“我……妾来当陛下您的老师?不不不,这怎么使得!” “怎么,圣人云三人行必有我师,朕只是在践行圣人之言,有错吗?”郦黎理直气壮地反问。 芙蕖:“…………” 虽然听起来很有道理,但她还是认为哪里不对。 “妾不敢,只是略会几首曲子而已,怎敢为天子之师。”她温声道,“若陛下不弃,妾愿为陛下弹奏一首,不知陛下想听什么?” 第211章 她说完,飞快地瞥了一眼陆舫。 却发现对方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看,半点也不遮掩,顿时羞得脸颊绯红,忍不住低头用琵琶半遮住了面容。 郦黎津津有味磕着瓜子,看看害羞的芙蕖又看看正看得目不转睛的陆舫,吃瓜吃得十分高兴。 哎呀呀,没想到他这个皇帝,有朝一日还能兼职当回月老,给臣子牵上红线。 陆舫要是成亲那天,可得给他包个大大的红包! “坐过来点,”郦黎朝芙蕖露出了导师看着手下年轻学生谈恋爱的慈爱笑容,尽管放在他那张过分年轻的脸庞上,显得有些隐隐违和,“让朕仔细看看你,姑娘今年多大啦?” 芙蕖脸更红了,她听陛下的话坐近了些,但却故意离陆舫离得更远了。 “小女子今年二八。” “才十六岁!?”郦黎震惊地扭头看向陆舫,“陆元善,你多大了?” 陆舫艰难把视线从芙蕖身上拔回来,注意到陛下的眼神,顿时不满起来:“臣虽年长芙蕖姑娘几岁,可也并未超过太多好吧!” 郦黎很坚持:“所以你多大了?” 陆舫的声音稍稍低了一个八度:“三十……二。” 三十二的六部尚书,前途光明,大有可为; 但三十二的老男人想娶十六岁如花似玉的姑娘,孰不可忍! 郦黎立马和颜悦色地对芙蕖说道:“朕想办法让你去女校学几年,等你满十八岁想嫁人了,可以在京城择个年轻俊俏的好夫婿,若是不想嫁,正好宫中排练新戏少一名会弹琵琶的乐师……” “陛下!” 陆舫坐不住了,他攥着拳头,差点从软垫上蹦起来:“您来之前可不是这么说的!我都说了此生非她不娶,您这是当着我面撬我墙角呢?” “哪有,”郦黎面不改色道,“元善你看看你,婚嫁之事讲究的是你情我愿,芙蕖姑娘,你怎么认为?咳,朕个人建议你别找年纪太大的,陆元善这人有时候又有点不大靠谱,老光棍一般毛病都比较多。” “陛、下!” 陆舫简直要咬牙切齿了。 芙蕖看上去脸红得都要滴血了,她用力抱着琵琶,把自己蜷缩成小小的一团,轻声细语道:“多谢陛下关怀,但妾一颗芳心已寄托在了陆大人身上,心中再容不下其余好男儿了。” 陆舫咧开嘴巴,还没等他傻笑出声,就听芙蕖又低声道:“妾自知身份低贱,不过一介倡优,陆大人乃国之栋梁,在奸相当权时,不畏豪强,力挽狂澜,辅佐陛下亲政,又开六部之先河……如此英雄人物,妾蒲柳之姿,怎堪相配?” 她拨了一下鬓边的发丝,抬起头冲郦黎笑道:“小女子若是有机会离开翠轩楼,此生唯愿,青灯古佛,为陛下和陆大人祈福一生而已。” 郦黎看着她泛红的眼眶,和强作释然的笑容,不禁微微皱眉。 陆舫急切道:“舫并不是这么想的!舫从未觉得你身份低贱……” “行了,元善,”郦黎心道你说这种话,只会让人家姑娘心里更自卑,觉得你在强行安慰而已,于是好心替他岔开了话题,“朕知道你的心思,也明白芙蕖姑娘的决心了,不过朕这次来是为了学琵琶的,芙蕖姑娘,你总得满足一下朕的心愿吧?” 芙蕖一怔,忙用手指拭去眼泪,笑道:“陛下说的是。稍等片刻,妾为陛下取一琵琶来。” 她以为郦黎只是心血来潮,没想到,这一学就是整整三天。 听着楼外大臣们的呼喊声,芙蕖紧抿着唇,心跳不止,趁着郦黎低头拨弦的功夫,拼命朝陆舫使眼色,示意他赶紧提醒陛下,或者直接把陛下带走。 一国之君,在这种地方睡了三天,除了吃喝睡觉全都在弹琵琶,国事也不管了,这叫什么事? 芙蕖现在一点儿也不担心自己会耽误陆舫误了他的名声了,她最担心的是陛下! 然而陆舫就像没看到一样,只顾着自斟自酌,埋头喝闷酒。 芙蕖气得直咬牙。 她有心想劝诫陛下,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放眼史书,有沉迷女色的皇帝,有沉迷修仙问道的皇帝,还有个别沉迷男色或者别的什么古怪爱好的皇帝,总之,就连没读过多少书的芙蕖都知道,一旦国君开始对某样东西着迷,就意味着这个国家要走下坡路了。 想起京城一年多来翻天覆地的变化,街道上百姓们一展愁容的模样,还有翠轩楼里的姐妹们,谈起未来时眼里浮现出的光芒…… 这些改变,都是芙蕖从未看到过的。 她由衷地为了这份欣欣向荣而高兴,也因此,对帮助陛下改革、名满天下的陆大人暗生情愫。 可是现在…… 看着郦黎仍纠结于那一小段音律怎么弹都不顺手、似乎还想开口向她讨教的模样,芙蕖终于忍不住了,把琵琶一放,直挺挺地跪在了他的面前。 一直守在门口的安竹立马朝楼下打了个手势,示意锦衣卫把那群吵吵嚷嚷的大臣们放上来。 “陛下!” 芙蕖不知道自己背后的勾当,只当郦黎放纵自己沉迷声色,心一横,伏首泣道:“您是大景的天子,天下万民都指望着您的德政,可即使愚钝如妾身也知道,京城之外,还有许多百姓填不饱肚子,因为天灾人祸流离失所,您却沉迷于靡靡之音,玩物丧志——若是如此,妾身宁可折断了这琵琶,此生再不复弹,然后再在两位大人面前自裁谢罪!” 第212章 “妾万死,斗胆恳请您起驾回宫,不要再流连于此地了!” 正领着一众大臣、怒气冲冲准备上来铁口直谏的何兑脚步一顿。 他站在门口,死死盯着芙蕖爬在地上的纤弱背影,唰地眼前一亮。 ——这琵琶女,配享太庙啊! 第088章 第 88 章 “陛下, 此女方才所说,字字句句,都是老臣与诸位大臣的肺腑之言。”何兑上前一步, 沉声道。 “国事未定, 陛下却沉迷于这些旁门左道, 上对不起祖宗天地, 下对不起黎民百姓, 就连歌女都明白的道理, 难道陛下当真不懂吗?” 郦黎停下了拨弄琵琶的动作, 歪着头思考了两秒。 在何兑犀利的目光中,他把琵琶放到了一边,点点头,肯定道:“芙蕖姑娘和何御史说得都极有道理,朕知道错了。” 正打算继续劝诫、甚至已经做好死谏准备的何御史噎住了。 郦黎浑身轻松地站起来,揉了揉这几天弹到酸痛的手腕,还非常亲切地把跪在地上的芙蕖姑娘亲手扶了起来, 当着一干文武百官的面, 郑重其事地夸奖道:“姑娘忠义□□,若不是你方才那一番话把朕点醒, 朕还在执迷不悟当中呢!不知姑娘叫什么名字?” 芙蕖受宠若惊, 她其实没想到陛下居然这么好说话, “妾……妾名叫芙蕖。” “朕问的不是你的花名, 是真名。”郦黎鼓励地看着她,“你的胆气智慧丝毫不逊色于世上男儿,相比起那些沽名钓誉之徒, 你这样的女子才更应该名留青史。” 芙蕖像是明白了什么,她红着眼眶注视着郦黎, 唇瓣颤抖,缓缓说出了一个自阿娘走后、许久都没人叫过的名字: “莫离,离人的离。” “莫离……好名字。” 郦黎笑了起来,很绅士地握住她的手腕,不顾身后某人瞬间炽热的视线,淡定地冲大臣们说道:“朕在莫姑娘的劝导下,已经幡然醒悟了,从今日起,一定勤政为民,不敢有丝毫懈怠。” 但不少大臣们只盯着他的手,心中嘀咕:陛下这该不会,是准备把这姑娘纳入后宫吧? 虽说大景为了防止外戚,皇帝一般不会娶母族过于强势的皇后和嫔妃,但一个歌女倡优……这说出去,实在不太好听啊。 “为了表明朕的决心,”郦黎故意做出一副依依不舍的姿态,把莫离的手放在了陆舫的掌心中,忍痛割爱道,“朕决定,为莫姑娘赐婚!” “莫姑娘这一番不畏生死、直言上谏的义举,堪得良配!莫姑娘,朕把工部尚书赐给你了,可莫要辜负元善这一介好儿郎啊!” 大臣们:“…………”倒反天罡啦!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还有人等着看好戏——陛下如此折辱自己的心腹,哪怕陆舫是再坚定的保皇党,也该翻脸了吧? 谁知道陆舫这厮在听到这番话后,居然瞬间容光焕发。 他像是喝了三斤蜜水一样,嘴角都快咧到耳后根了,不顾莫离羞得要死的挣扎,用力把她的手扣在掌心里,还用极洪亮的声音,真心实意地说了一句: “多谢陛下赐婚!臣一定会尽好自己身为夫婿的本分的!” 世上没有比八卦传播更快的消息了,当天,翠轩楼内发生的事情就像是长了翅膀似的,传遍了大景各个角落。 腐儒们对陛下此举意见很大,出身于高门大户的嫡子们更是嗤之以鼻,认为陆舫是迫于陛下的压力,才被迫认下了一个身份低贱的歌女当正妻。 但民间百姓们,倒是对参与这起赐婚事件中的几位主要人物好感度颇高,觉得陛下是个知错就改、善于纳谏的明君,何御史和那位莫姑娘,更是忠勇可嘉。 尤其是那位莫姑娘,听说人家一生下来就在花楼里,除了当歌女也没别的出路了。 这样底层出生的姑娘,最能让百姓们共情了—— 大家一直认为,这一定是个顶顶好的好姑娘! 陛下把她赐婚给工部尚书,哦不对,是工部尚书被赐婚给莫姑娘,两位都是正直善良的大好人,如此一来,岂不是鸳鸯双飞,神仙眷侣? 反正陆舫不知道别人怎么想,他自个儿现在是快乐疯了。 “芙……不对,莫姑娘,”他强忍着激动,目光炯炯地盯着垂头坐在自己对面的莫离,“抱歉瞒着你,但陛下这份拳拳之心,你我应该都能明白。我……我也没想到,陛下会为了我做到这个地步。” 他原先只觉得,自己为了自己的前程,找了个明主;后来慢慢发现,陛下拥有远超世人的观念,和几乎能与圣人比肩的大爱; 作为臣子,陆舫已经很满足了。 可是今天,当郦黎在文武百官前,为了他陆舫坦然说出那五个字“朕知道错了”时,陆舫只觉得一股热血瞬间涌上脑袋,耳膜嗡嗡作响,许久都听不真切声音。 他默默在心里发誓—— 无论陛下将来要做下如何惊世骇俗之事,他陆元善,宁愿赌上这血肉身躯与后世千百载的名声,也一定会追随到底! ……当然,也是看在夫人的份上! 莫离缓缓抬头,脸上却丝毫没有半分羞涩,相反,盯着陆舫的眼神十分凌厉。 陆舫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小心翼翼地问道:“夫……咳,莫姑娘为何用这样的眼神看舫?” 想起陛下临走前警告的眼神,陆舫非常不情愿地把夫人这个称呼咽了下去。 第213章 “陛下如今内忧外患,陆大人竟然还有闲心在这里待着?”莫离瞪着他,五指绞紧了帕子,“就连我都听说了!那徐州牧霍琮,刚刚吞并了周边三座城池,还杀了一个藩王!……虽然那个藩王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但那毕竟是朝廷的脸面,他竟说杀就杀了?” 陆舫一边敲核桃,一边随口道:“是啊,被陛下惯得无法无天了。” “听说,他手底下有三十万大军,精锐重骑个个都能以一当十,”莫离焦虑得不行,碎碎念道,“淮河一带已经唯他马首是瞻,若是霍琮继续南下,以寿春为跳板,那南方就危险了!” 陆舫惊叹地敲了个核桃,“莫姑娘居然还懂这些?若是自学成才,那可真是人不可貌相,舫甘拜下风。” “……陆大人!我跟你说正经的呢!” “哎,我听着呢,莫姑娘消消气,”陆舫殷勤地把敲好的核桃递到她面前,“放心吧,霍州牧这些行动,陛下都知道,如无意外,他暂时是不会南下的。” 不光知道,说不定还掺和了一脚呢。 莫离不能理解,疑惑道:“陛下既然知道,那为何不阻止?” 陆舫想了想,“或许是因为陛下恋爱脑?” 这个词是上次他从安公公那儿听来的,陆舫觉得非常形象,陛下平日里英明神武,果决冷静,但只要一遇上霍大人,那立马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哪像他,一点儿也不恋爱脑,永远都保持着清醒聪慧的头脑。 “陛下对你恩重如山,你竟在背后如此谤议陛下?”莫离猛地站起身,像是第一天认识他似的,按着桌子脸色苍白道,“陆大人,我没想到你竟是这样的人!我现在就去找陛下,把这婚退了——” “哎哎哎别!莫姑娘我错了!我错了!!” 陆舫瞬间慌了,好不容易求爷爷告奶奶把人哄好,还当着莫离的面对天发誓,此后若是再对陛下出言不逊,定叫天打五雷轰死无葬身之地。 “若我是个男儿,”莫离坐回座位上,喃喃道,“定要刻苦读书,参加科举,为陛下和百姓燃尽此身。” 没人比她更清楚,底层的百姓究竟过着怎样的生活了。 虽说她现在身为翠轩楼的头牌,也算得上是锦衣玉食,但在那些权贵眼中,终归不过是玩物而已。 更何况,她出生父不详,又自小丧母,在这楼中打杂、洒扫、洗碗,为了填饱肚子,有个角落得以栖身,什么脏活累活都干过,什么打骂羞辱都受过,还曾因为一点点小事被罚跪在雨中,发高烧几度濒死…… 莫离闭了闭眼睛,哽咽这对陆舫说道:“陛下是我见过最好的人,他这样好的人,偏偏上天让他投胎在了帝王家。陆大人,我见惯了好人没好报,可像陛下这样的人,若是再落得个凄惨下场,那这世道,还能好了吗?” 她站起身,朝着陆舫深深福身:“陆大人,请您务必帮帮陛下……他这样的人,在那样的深宫中,坐在那个位置上,一定很不容易。” 陆舫赶忙把她拉起来:“莫姑娘说的这是哪里话,舫早就上了陛下的贼……咳,舫的意思是,早就和陛下齐心合力,立誓要改变大景了。还有,陛下不是同你说了,将来要开办女校吗?你虽不是男儿身,但一样可以读书识字,报效大景。” 莫离破涕为笑:“那就好。陆大人虽然有时候不太靠谱,但这番话一定是真的。” “什么叫不太靠谱?”陆舫睁大了眼睛,“你可别听陛下瞎说!我靠谱得很呢!” 但他也在心里琢磨着,陛下不可能平白无故来翠轩楼待三天,除了学琵琶什么都不干。 要说只是为了自己的姻缘操心,陆舫是坚决不信的。 这几天他经常在楼内看到形似锦衣卫的侍卫、小厮和客人,尤其是在何兑召集大臣进谏的那天,几乎楼内上上下下的人都被换了一遍。 陆舫饶有兴致地想,陛下他,究竟打算做什么呢? 郦黎这么做,的确不止是为了给自家谋臣牵红线,三天没处理奏折公文的确很爽,但回宫后一次性面对堆成山高的工作,更让人痛不欲生。 可是没办法,这就是他计划中的一环。 郦黎捏了捏眉心,想起先前和霍琮商量好的步骤,耐下性子,把这三天来有关兵部和孙恕有关的所有奏折都看了一遍。 然后挑出了几份放在桌案上,抬头对半跪在面前的沈江说道:“不错,你查出来的这些基本八九不离十了,这些人都是上奏希望朕处死孙恕的,你把名单整理出来,再仔细筛一遍。” 一旦下线断开,上线此时最急迫做的一件事,就是让对方在吐露真相前早日暴毙。郦黎躲在花楼几日不上朝,就是为了让这些大臣摸不着皇帝的想法,全凭自己的心意做出决定。 相反,此时为孙恕求情的,倒不一定和幕后之人有关。 比如那个脑子不太好、总是被人当枪使的兵部侍郎。 郦黎原先还以为,每次他都跳出来为孙恕说话,那肯定板上钉钉是孙恕的心腹,结果锦衣卫一查,嘿,居然不是! 郦黎看到调查结果后,心里只有一个想法: 有些人天生适合当官,一朝步入仕途,前途光明无限;有些人则天生不适合当官,哪怕踩了狗屎运青云直上,迟早也会狠狠摔个大跟头。 第214章 沈江领了命,但并未第一时间离去,而是低头道:“陛下,民间现在关于霍大人的传言甚多,需要锦衣卫处理一下吗?” 郦黎很感兴趣地问道:“什么传言?说来让朕听听。” “百姓们说,”沈江忽然变得吞吞吐吐起来,“霍大人是被陛下,呃,始乱终弃了,所以心中生恨……还有人说,霍大人是被那黄龙教的教主诅咒了,神智混乱,从忠臣变成了奸臣,迟早会七窍流血暴毙而亡……” 前半句郦黎听得十分乐呵,但等听完后半句,他的脸瞬间就垮了下来。 “这叫什么话?”他狠狠皱眉道,“能查到这传言是从哪来的吗?” 沈江:“臣无能,市井传言流传甚广,臣有派锦衣卫打探过,但众说纷纭,实在找不到出处。” 郦黎冷脸道:“找不到出处就算了,不过替朕跟李臻说一声,限他三月内做出点成绩来,朕反邪.教反迷信机构的俸禄也不是白发的。” “是。” 沈江离开后,郦黎在原地批了一会儿奏折,但心中却始终惦记着那句话,像是有个疙瘩一样,怪不舒服的。 他安慰自己,这些都是无稽之谈,乌斯活得好好的,根本不需要在意。可郦黎担心的从来都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诅咒,而是那恶毒至极的“七窍流血暴毙而亡”八个字。 他放下笔,把脑袋深深埋在臂弯之间,努力控制着自己不去想上辈子最后陪伴霍琮的那段记忆。 那时候……霍琮很瘦,瘦到几乎都快不像他了。 郦黎从来没见过他那么虚弱的状态。他一直以为,霍琮会永远高大强壮,就像自己儿时第一次见到对方的印象一样——沉默、温和又可靠的兄长,他的挚友,他未曾来得及言说的爱人。 郦黎咬着下唇,突然抬起头,从座位上霍然起身。 “陛下,您要去哪儿?” 安竹一路小跑地跟在他身后。 郦黎健步如飞,头也不回道:“科学院!” 第089章 第 89 章 在火.药研究移交给工部后, 科学院的工匠专家们,最近正忙于钻研陛下给的新课题—— 如何改良随军医疗条件,提高伤兵存活概率。 郦黎给他们写了一大串清单, 让他们看看, 短时间内能不能把这些器具都做出来。 同时, 他还时常叫来太医院的人进宫随他一起学习, 准备等这批人学得差不多了, 就把他们送到霍琮那边帮忙。 “陛下, 刀和镊子臣能理解, ”又一次解剖教学课上,一位老太医看着郦黎从工具箱里翻出新玩意儿,忍不住好奇问道,“可这凿子和锤子是做什么的?活人身上怕不是不能用吧?” “就是给活人用的,”郦黎忙着戴手套,头也不抬地说道,“条件有限, 没有磨钻和铣刀, 连线锯也没有,只能用这个凑合了。” 他“啪”地一声戴好羊肠手套, 非常自然地朝旁边伸手:“手术刀给我, 朕给你们示范一次开颅过程。” 老太医胆战心惊地双手递过去。 安竹一如既往地守在门口, 次数一多, 他的鼻子也逐渐适应了那股刺鼻气味,秋日的暖阳照在身上,感觉还有点儿昏昏欲睡。 正当他上下眼皮打架时, 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像是石匠在雕刻石料似的, 但听声音又有所区别。 安竹猛地惊醒,他抖了抖身子,好奇地看了眼身后紧闭的房门。 陛下和太医们在里面做什么呢? 一个时辰后。 大门从里面被打开,几个稍微年轻的太医扶着自己的师父,脚步虚浮地走了出来。 安竹惊讶地发现,居然还有几位呈现出脸色发青、一副要吐不吐的表情——明明这几次进去的人都还算镇定,怎么这回又跟第一次一样了? 他开始好奇了,正准备探头一探究竟,郦黎就出来了。 郦黎的手套上沾满了鲜血,还有一些类似于豆腐脑一样的不明物质,他眉头紧锁,盯着双手看了许久,才唤人进去收拾。 “陛下,老臣虽不知您这是从那本古籍上看到的邪门歪道,但此术绝不可用于活人身上!” 方才那位老太医痛心疾首道:“这不是在救人,是在杀人啊陛下!您的手有多稳,我们都再清楚不过了,就算如此,开颅当中一不小心还是出了差错,若是换做活人,怕不是会当场毙命!” 其余人也纷纷赞同:“这番操作实在太危险了,几乎与刑罚别无二致。” “即使把人救回来了,那也是废人一个,上不了战场,还不如好生将养着,安稳离去。” 还有人苦劝道:“陛下,咱们还是继续学上次的课程吧,头颅乃是人三魂六魄所在,若是当真病入脑髓,那就是阎王爷要收人,拦不住的。” “好了!这件事朕知道了,等之后再说吧。” 郦黎有些烦躁,他知道太医们的话不无道理,其实他并不是第一次用这么原始的工具做开颅手术。 但相比起从前几乎能达到百分百的成功率,现在他的成功率甚至不到百分之五十……不,正确来说是百分之三十七。 风险这么大的手术,他默默叹气着想,放在古代,果然还是不行吗。 可他有些不甘心。 因为郦黎总想着,多练习一些,多准备一些,将来万一出了什么意外好派上用场,即使最终失败,也总比什么都不做强。 第215章 只能站在手术室外徒劳等待的滋味,一生体验一次就够了。 “陛下,这是我们在里面的……人身体里发现的,”忽然,一位宫人急匆匆走过来,双手捧着一张帕子,“可需要现在就处理掉?” 郦黎定睛一看,脸色瞬间变了。 帕子里是一条细长的线虫,不知道具体是什么品种,但在空气中显得有些奄奄一息——不过明显还活着。 “这是从哪儿发现的?” 他一把抓住那宫人的手腕,吓得对方手一抖,把帕子丢到了地上,“是,是奴婢在收拾尸首的时候,从那人的鼻子里爬出来的!” 郦黎松开了他,盯着地上那条突然疯狂蠕动起来的线虫,脸色很是难看。 这具尸首,就是孙恕死在黄龙教堂庵里的下属中的一位。 一开始郦黎和锦衣卫都以为,他们是中毒而死,沈江倒是提了一嘴他在水缸里看到了许多蠕动着的虫子,可当锦衣卫去查的时候,却什么都没发现,最后只当天色太晚他看错了。 但是现在…… 郦黎紧皱着眉头,看着那条线虫似乎有意思地朝着某个位置爬去,循着线路望去,好像是……一处水洼? 是它喜欢水,还是就生活在水里? 线虫缓慢地蠕动到水洼边缘,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身体没入水中,就像沈江说的一样,在水洼底部欢快地游动起来,然后身躯渐渐变得透明,最终彻底消失在水中、与水融为一体。 郦黎目睹了全过程。 在虫子彻底消失的那一刻,他睁大双眼,只觉得荒谬至极。 这世界上,居然还有这么不科学的生物存在? 不,也不一定。 他沉思着想,一个物种只需要几百年就能彻底灭绝,别说大景是架空朝代,就算真的穿到了他上辈子书里记载的那几个朝代,也一定存在着从未被记载过、默默消亡在历史长河中的生物。 说不定,这种虫子就是其中之一呢? “再给朕一副干净手套,”郦黎回过神来,拦下了准备把尸体抬走的宫人,“你们都出去,朕一个人就行。” 他又在房间里待了近一个时辰才出来。 “陛下,吃些东西吧,这样对身子不好啊。”安竹打量着郦黎苍白的脸色,不禁劝道,“这是冰镇后的蜜水,您好歹喝口水吧。” 郦黎疲惫地摘下手套,接过水杯,仰头咕咚咕咚一饮而尽。 冰凉的蜜水顺着咽喉一路滑落胃里,消解了旺盛心火,也让他的大脑冷静了不少。 他一共在那人的身体里发现了三条类似的虫子,但最恐怖的并不是寄生虫本身,而是郦黎在发现它们时,它们正在彼此厮杀、吞噬,有一条甚至被啃得只剩下了三分之一的身体。 并且它们似乎非常需要水分和蛋白质提供营养,所以郦黎猜测,这些虫子除了像养蛊一样彼此吞噬外,最终的目的都是前往头颅,或者说,是眼球部位。 因为眼球是人体水分最多的器官。 “陛下,这是……” 匆匆赶来的沈江看到器皿里蠕动的线虫,立刻道:“这就是我那天在水缸里看到的!只不过要小很多。” “去查一查,这虫子是什么,哪个地方来的,”郦黎说,“记得别让它触碰到水,可以尝试着定期喂一些带血的生肉。” 沈江慎重点头,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器皿离开了。 郦黎回去之后,又把这件事写在了信里寄给了霍琮。他已经许久没给霍琮写过这么长的信了,但那些从血肉里挑拣出来的线虫给郦黎的视觉冲击实在太大,他左思右想,还是没想到什么好的预防办法。 因为他们目前还没搞清楚,这玩意儿究竟是怎么进入人体的,又该用什么办法才能消灭它——若说它的弱点是水,郦黎觉得不太可能,这世上的生物哪有不需要水的? “……我们对这个时代的了解还太少,虽然你我头脑中都装着几千年积累下来的专业知识,但在其他方面,与这个世界的原住民并没有太大区别。所以行军路上,务必小心谨慎,千万不要喝生水,入口的东西,都要先验毒。” “随着你的势力发展,将来想要你死的人,只会越来越多,秦始皇还差点被荆轲刺死了,我可不希望哪天听到这样的消息。要是你真的这么倒霉,我就……” 写到这里时,郦黎顿了顿,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写什么好。 最后,他恶狠狠地写下一句诅咒:“我就去纳两名男妃,左拥右抱,去你坟头给你送花!说到做到!” 州牧府。 “哈哈哈哈哈!” 无意间瞥见主公信上内容的副官一口茶喷了出来,紧接着,在亭中爆发了惊天动地的狂笑。 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主公,陛下原来是这么好玩的性子吗?怪、怪不得你这样,对他死心塌地……哈哈哈哈!” 霍琮冷着脸收起信,“谁让你看的?” “这不是不小心瞥见了嘛,”副官打了个嗝,笑得脸颊都痛了,“哎呦喂,当初主公你怎么就派季默那个呆子过去,没把我派到陛下身边呢?若是有这样的皇帝,宫中的日子一定不会无聊了。” “那你今日便启程到京郊去驻军。” “别啊!主公我才回来几天,你这就赶我走了?” 解望:“好了,有事说事,主公接下来还要与青州来使见面,没工夫与你贫嘴。” 第216章 “好吧,”副官悻悻道,随即正色朝霍琮说道,“主公,季默手底下的线人在雁门郡发现了乌斯和他身边侍女的踪迹,他担心乌斯是想要挑唆边疆战事,愿与主公南北呼应,在雁门和代郡部署重兵,防备匈奴南下。” 在听到“身边侍女”四字时,解望的眼神暗淡了一瞬,十指不动声色地攥紧了轮椅扶手。 “不行,”霍琮却直接否决了这个想法,“目前我们麾下的兵力不够拆分成三路,对待匈奴,主要还是看朝廷那边的态度。” “那万一匈奴人打过来怎么办?” “幽州,”解望突然出声道,引起了其余二人的注意力,“若我是匈奴新单于,想要南下劫掠,相比起并州,幽州才是突破点。” “幽州牧似乎身体孱弱……?” “相比起身体,他的性格更软弱,一旦匈奴南下,他只会携着妻儿老小投奔朝廷,根本不会顾百姓死活,”解望沉声道,“我从前见过这个人,他欺软怕硬,在藩王郦淮面前,犹如一条畏畏缩缩的家犬;但在其他权势地位不如自己的人面前,却耀武扬威,嘴脸令人生厌。” 霍琮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微动了动。 藩王郦淮,他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了。 第一次,是在京郊的流民周伯口中,大名鼎鼎的河内“孔雀王”;第二次,是在解望之前的禀报里,他的妻子阿禾,也就是跟在乌斯身边的那个蒙眼侍女,少时就是被郦淮转送给解望丈人做养女的。 而方才,是第三次。 “好吧,”副官说,“反正我话带到了,虽然主公你大概已经知道了这事,不过季默还是希望我来劝劝你。哎,也不知道他究竟中了什么毒,去了一趟京城,感觉性格都快变成老妈子了,天天担心受怕觉得匈奴会南下威胁他家小皇帝。” “不是‘他家’。” “什么?” 副官诧异看向霍琮。 霍琮一字一顿道:“是我家。他是我的人。” 副官:“…………” 副官欲言又止。 主公,市井传言说你是妒夫,我原本真不打算信的,但是现在……咳,算了,主公永远英明神武,他就不多说什么了。 副官看了看解军师凝重的表情,又看了看主公冷冷的目光,哆嗦了一下,非常乖觉地告辞了。 “主公。” 他走后,解望抬头看向霍琮,并未被方才一闪而过的低落情绪所影响,而是沉声道:“乌斯在雁门郡,定是想借匈奴之势,因此幽州非常关键,主公可领骑兵三千,绕道兖、并,与季英侠汇合,直取幽州。” “变数太大,”霍琮蹙眉道,“中途经过郦淮的地盘,若是遭到伏击,又当如何?” 解望平静道:“若真如主公与望猜测的一样,郦淮就是操控孙恕私吞兵部军械的幕后主使,那他必然不会在此时动手。” “为何?” “因为陛下的科举还未结束,”他说,“那些世家大族,仍抱有一线希望,只有在他们看到结果时,才会彻底倒向您、或者郦淮那一边,旗帜鲜明地与朝廷作对。” “但主公应该比望更加明白,陛下的决心是不可动摇的。此次科举,糊名誊抄,陆尚书为主考官,公平公正,不出十年,天下寒门学子一定会占据朝堂大半。” 他铿锵有力道:“所以时不我待,为了配合陛下的改革,主公应立即出兵,取下幽州,保障北方边境安全,南北之势若成,青州派来的便不会是区区送信使者,而是青州牧的亲信、乃至于本人。” “此计若成,将来在史书上,陛下与主公,定会留下赫赫之名!” 第090章 第 90 章 京城, 状元楼。 自从陛下下旨重开科举,京城的客栈旅店老板们就个个笑开了花,摩拳擦掌地准备等学子们来京城住店时, 好好宰上一笔。 然而很快, 郦黎就给他们上了一课。 白鸽商会旗下的所有商号老板, 联合宣布, 凡是来京报名参加科考的学子, 住宿酒食一律减半。 若是实在囊中羞涩, 也可到银行取申请助学贷款, 或是找到注明白鸽商会标志的商号旗下做活,每七日结一次工钱,保证所有学子们有地方住,能填饱肚子。 如果有商家想要趁这次机会恶意涨价,郦黎表示,一律按照大景律法处置! 这一桩桩一件件,但凡是个明眼人都能看出来, 陛下的意图是在扶持天下寒门。 严弥时期的混乱渐渐平息, 百姓的日子看似比从前好过了些,但很多人都嗅到了风雨欲来的气息。 从陛下亲政至今, 大景风云变幻, 北方以大都督霍琮、藩王郦淮、西北王昆世为代表, 都在尽可能地吞并着根据地周边的势力, 壮大自身,秣兵历马。 就连匈奴,在老单于死后, 几位王子也没有第一时间互相争斗,反而像是顾忌着什么似的, 维持了一个微妙的平衡。 就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乱世即将结束,接下来,可能就是真正你死我活的战争了。 “主公,青州柳家家主求见。” “九江名士金苑求见……” “常山平家送来拜帖和三箱珍宝……” 霍琮的州牧府上,热闹程度与日俱增。 从清晨到傍晚,门口车马川流,人声鼎沸,排着队来送礼的世家大族几乎占据了整个大景的中上层。 第217章 就算是依靠其他势力的家族,为了让子孙后代多条路,也会派家中子弟前来投奔霍琮,争取在霍营麾下占据一席之地。 相比之下,郦黎这个皇帝,倒是当得冷清了许多。 “这烤鸭真不错啊,”乔装打扮成富家公子溜出宫放风的郦黎啃着鸭腿,吃得满脸油光,“咱们那边的大厨虽然做饭也不错,但是比起外面的,感觉还是少了点什么。” “平民百姓吃的食物,自然要辛辣刺激些。” 沈江给郦黎倒了杯茶,笑道:“若是公子您喜欢,不如把这做烤鸭的师傅一起带回去?” “那就不必了,这酒楼的招牌菜就是烤鸭,做烤鸭的师傅若是走了,那生意肯定一落千丈。”郦黎放下鸭腿,用手帕擦了擦脸,“我偶尔出来过过嘴瘾就行,若是要集天下人之力供一人,多浪费啊。” 沈江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公子有这样的想法,江替天下百姓感到庆幸。” “好了,别拍我马屁了。”郦黎失笑道,“我叫你们去查的东西,查出来了吗?” 沈江正色回答道:“公子,那线虫应该是出自蜀地,并非中原生长。蜀地苗人多用蛊,他们有独特的培育方法,会从虫窟中挑选出数十条蛊虫,叫它们互相厮杀,剩下的蛊王再精心培育几代,就变成了见血封喉的毒王,这样即便是世间名医,对中招者往往也束手无策。” “毒王……可我看那人,也不像是中毒的样子,能在那么短的时间毙命,除了窒息,也就只有心源性猝死了吧?” 郦黎自言自语起来。 “可能是线虫爬入鼻中,堵住了呼吸?”沈江猜测道,“那虫子见水就融,见血就钻,目前来看,只要不入口,应该不会被它寄生。” 两人正聊着,忽然听到不远处有人在嚷嚷:“了不得了!不过读了几天圣贤书,还真当你我能平起平坐了?若不是陛下仁慈,你现在还在乡下除草放牛呢,穷酸小子!” 随即是一阵哄笑。 郦黎微微蹙眉,扭头望去,发现是坐在河边临窗的一群公子哥,看穿着打扮就知道出身富贵,为首一个穿着宝蓝色袍子的,正戏谑地盯着不远处一个面带怒气、布衣纶巾的书生。 看起来是很经典的霸凌现场。 “这是怎么了?”但郦黎没有立刻做出判断,只是挑眉问沈江。 沈江皱了皱眉,“似乎是士族与进京科考的寒门书生起了口角?这几日城中时常有此事发生,这些士族被剥夺了举荐晋升的名额,心中有怨,就会找人发泄。不过就算报了官,官差也大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一般也不会闹出什么大事。” 郦黎嗤笑一声:“这帮人也就这点出息了。谁不知道这糊名的政策是朕颁布的?有本事,倒是来朝堂上与朕辩一辩,或者哪怕联合几个学子联名上书也成,朕也高看他们一眼。” “一没骨气,二没本事,只学会了仗势欺人没事找事,”他一锤定音道,“这帮人就该拉去挖运河!” 沈江:“……陛下要挖运河!?” 郦黎哑然,看着沈江慎重的表情,不禁无奈道:“打个比方而已,沈江我记得你从前很会逗人开心的,怎么如今老板着个脸,一副严肃模样?” “因为江从前只是一名优伶,以唱侍人,自然要对客人言笑晏晏,”沈江语气柔顺,但看向郦黎的眼神却镇定又从容,还有一丝隐藏极深的狂热崇敬,“陛……公子给我了我挺直腰板,步入朝堂堂堂正正做人的机会,江自然不能叫其他人看低了,因为我是公子的人。” 郦黎端起茶杯:“那也是你自己争气……” 还未说完,突然一只茶碗迎面飞来,咣地一声砸在地上。 碎片四溅,只差一点就划破了郦黎的脸颊。 沈江按着剑柄,霍然转身,杀气四溢地瞪着茶碗飞来的方向:“是哪个不长眼的东西!?” 酒楼里瞬间噤若寒蝉。 沈江执掌锦衣卫也有一段时日了,手中沾的血也不少,因此身上不知不觉,也沾染上了些威严凌厉的气质。 而且沈江逐渐发现,即使是朝堂上地位崇高的大人物,世上最最狡猾贪婪的货色,在面对生死时,也会露出狼狈不堪的本性来。 他们有的痛哭流涕,恨不得抱着他的大腿认错求饶;有的色厉内荏,罔顾事实颠倒黑白,只会一直嚷嚷着自己的冤屈,说要见陛下。 陛下从不让他用重刑,因此沈江在审讯时,一般都是攻心为上。而只要摧毁他们心中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这些人就会变成最软弱、最卑微的乞丐,跪在行刑者的脚下乞求宽恕。 沈江收回思绪,冷冷盯着那一群胆大包天到差点用茶碗砸到陛下的公子哥,心道这帮人知不知道,若是陛下追究起来,就光凭刚才那一个茶碗,就能定他们个行刺谋逆的罪名了! “你是谁?” 为首那个穿宝蓝色袍子的见沈江气势惊人,心里也有些发憷,但他并未道歉,只是冷哼一声,色厉内荏道:“这边的事跟你没关系,gun……一边儿去!” 他瞥了一眼仍坐在座位上安生喝茶的郦黎,不知为何,把临到嘴边的脏话咽了下去。 虽然这个带刀的小白脸侍卫看上去挺吓人的,但那个坐着的俊秀年轻人,却给他的感觉更深不可测。 “道歉,”沈江用余光打量了一眼陛下的脸色,确认陛下不想严肃追究后,上前一步对他们说,“你们要做什么,确实与我们没有关系,但这里是吃饭的地方,你们扰了我家公子吃饭喝茶的雅兴——所以,道歉!” 第218章 然而这帮人都是平时耀武扬威惯了的,听到沈江语气这么不好,哪个肯买账? 还有人上来就要拎沈江的领子威胁他:“小子,别以为你跟了个好主子就能天不怕地不怕了,你不知道我们是谁吗?” 沈江张了张嘴,衣袖却被拉住了。 是方才那位被他们针对的寒门书生,他跌坐在地上,被浇了一头一脸的剩菜酒水,浑身油腻狼狈不堪,却只是苦笑着朝沈江摇了摇头:“抱歉兄台,此事与你和你家公子无关,这帮人来头不小,尤其是领头那位,是朝中兵部侍郎家的大公子戚波。出门在外,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郦黎咳嗽了一声,用袖子擦了擦嘴巴。 又是兵部侍郎? 也不知道是大傻子生了个小傻子,还是单纯的坏种。 “这样才对嘛,”那宝蓝色袍子的公子哥,也就是戚波得意洋洋地笑了起来,倒是看这穷酸小子顺眼了些,不过瞬间又冷下脸来,“但你方才说朝廷和陛下的那番酸话,我就当是放屁,别忘了你如今能在京城有落脚之地是因为谁!不知感恩的东西,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还不如我这个大字不识的人懂道理呢。” 郦黎心想,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炫耀自己是文盲的。 不过鉴定完毕,确实是大傻子生出的小傻子。 戚波又恶狠狠地威胁道:“要是再有下回,我听到一次打你一次!听到没?” 见书生慌忙点头,他才哼了一声,心满意足地摆手道:“滚蛋吧!” 那书生屈辱地瞪了他一眼,从地上爬起来,灰溜溜地离开了。 其他人还不想就这么放过他,但被戚波呵斥道:“你们家里老爷子没跟你们说吗?别把事闹大!虽然一个穷酸书生翻不起什么浪花,但那个锦衣卫的头子可不是什么善茬,万一被他抓住把柄,小心回去之后被收拾!” 于是众人这才悻悻作罢。 不是善茬的锦衣卫头子:“…………” 郦黎再也忍不住了,伏案低笑起来。 清脆笑声惊动了那边几人,戚波浑身不爽地“啧”了一声,大步走到他面前,在沈江目眦欲裂的注视下,一把捏起郦黎的下巴,眨了眨眼睛,却突然眼前一亮。 他戏谑道:“长得倒是不错……你是哪家的?应该是庶子吧,我从前没见过你啊,要不今天跟着哥哥们一起去玩玩?我可以带你玩点从来没见过的刺激东西,怎么样?” “陛——” “哎,别说话。”郦黎抬手阻止了急切想要出声的沈江,也不生气,只是坐在座位上笑眯眯地抬头看他,“你要带我去哪儿,玩什么?” “知道陛下一连待了三日的翠轩楼吧?”戚波见他也有兴趣,顿时兴致勃勃地介绍道,“连天子都流连忘返的温柔乡,听说我家老爹说,要不是那个叫莫离的歌女,陛下到现在都不肯离开呢!” 郦黎点点头:“然后呢?” 戚波现在瞧郦黎是越发顺眼了,还直接把胳膊搭在了他的肩膀上,十分自来熟的架势。 他冲郦黎挤眉弄眼:“你傻呀?陛下不能去,但是咱们能去啊!” 第091章 第 91 章 沈江的眼神看上去像是要活剐了戚波。 戚波打了个寒颤, 忍不住抱怨道:“不是我说,你这个侍卫也太凶了些,明明长得也不赖, 怎么老是瞪人呢?” 沈江咬牙:我不但想瞪你, 我还想干掉你! 光天化日之下, 竟然敢直接拉着陛下去花楼…… 我看你是嫌命太长了! 可惜陛下不让他多嘴, 不然沈江现在立马就带着锦衣卫把这帮臭小子丢进大牢里, 不折腾他们个哭爹喊娘决不罢休。 沈江用期盼的眼神望向郦黎, 希望他能下命令让自己动手, 可惜郦黎权当没看见,还微微睁大双眼,很感兴趣地问戚波:“跟你去可以,但你得先告诉我,那书生都说了些什么?” “还能说什么,不过是些谤议朝廷的酸话罢了,”戚波轻嗤道, “总有些这样的人, 愤世嫉俗,自以为是, 实则只是恨好处没摊到他头上而已。” 郦黎微微皱眉:“陛下不是已经颁布了很多资助寒门学子的政令吗, 他为何还要谤议朝廷?” “因为他连寒门都算不上啊, ”戚波仿佛浑然不在意地说了一句, “祖上三代连个七品官都没出过,算什么寒门?” 郦黎瞬间沉默下来。 他终于想起来,古时人们对寒门的定义, 与现代有很大区别。 只有祖上阔过如今落魄,才能称得上是“寒门”, 尽管落魄,家中至少还能有藏书和一些闲散余钱; 而真正的穷书生,和地里耕作的农民并无太大区别,甚至可以说,大多都是三代农人拼命供出来的孩子。 家无余财,忍饥挨饿,读书对他们来说,是一件极为奢侈的事情。 郦黎飞快地回想了一下这段时间自己颁布的政令,发现自己陷入了前世的思维误区,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 但更让他觉得愤怒的是,整个朝堂上,竟然没有一人指出这一点。 ——所以说,即使是大臣们,也都默认了,只有出生在寒门以上的孩子,才有资格读书。 “哎呀,别想那家伙了,走走,今天哥哥带着你好好快活快活!” 戚波见郦黎似乎是在发呆,干脆一把将他拽起来,“这些都是陛下和那些当官的要考虑的事情,咱们这样不是那种料子,又有个好爹的,只需要吃喝玩乐就够了!” 第219章 沈江忍无可忍,低吼道:“把你的爪子拿开!” “拿开?拿开什么拿开,没看你家主子都没说话嘛,”戚波横了他一眼,又笑嘻嘻地看向郦黎,“这位兄台,怎么称呼?我叫戚波,你唤我一声戚哥就成。” “霍天明。”郦黎又用上了那个假名,但只是礼貌笑了一下,并未搭理戚波关于称呼的要求,“戚兄,不瞒你说,我的确是庶子,家在徐州那边,初来乍到京城,也不懂官场民间这些人情世故和注意事项,不如戚哥给我说道说道?” 戚波被他叫得满面春风,没想太多,便一口答应下来: “好!包在我身上!我可是这京城的百事通,三教九流、官场府衙,就没我不知道的事儿,换做别人我可不跟他说这些,也就是看霍小兄弟你面善……” 沈江绷着脸走在后面,盯着戚波的背影,从鼻子里挤出一声冷笑。 有人要倒大霉了。 翠轩楼。 上次郦黎来时,楼里上上下下都被提前清了场,除了老鸨,就只剩下了莫离一个人在顶楼伺候。 但现在莫离得了陛下亲口赐婚,早就搬离了翠轩楼,因此楼中绝大多数人都并不认识郦黎。 不过,他们认得戚波啊。 “哎呦,戚小爷今儿怎么大驾光临了?”老鸨远远听见熟悉的吹牛声音,立马笑颜如花地扭着腰过来了,“还带来了新主顾——这位小爷怎么称呼?好生俊俏的小郎君,看来楼里的小妮子们有福啦~” 郦黎上次来可没碰到这种架势。 他咳嗽一声,强作镇定道:“霍天明,我随戚兄一道来的,不用管我。” “我懂,我懂。”老鸨盯着他泛红的耳根,笑得十分暧昧,“长长见识,对吧?” “不是,只是找个地方聊天……” 戚波重重一拍郦黎的肩膀,豪气干云道:“男子汉大丈夫,害羞什么!红姐,把你们这儿全部的漂亮姑娘都叫到顶楼去,霍兄你看中了哪个,直接让她留下便是!今天全场的单我都包了!” 郦黎的脑海中闪过一句“今天全场的消费由戚公子买单”,表面上装出一副惊喜模样,随着戚波和他的一众狐朋狗友进了顶楼的包厢。 沈江也跟着进去了,但在进去之前,为了以防万一,他还是叫来了一个跟他们一起过来的便衣锦衣卫,仔细叮嘱道:“若是陛下傍晚还没离开,你就去兵部侍郎家给他带个话。” 锦衣卫恭敬询问道:“是什么话?” “叫他带好藤条来,”沈江阴阴一笑,“打儿子!” * “……既然诸位都没有异议,那就这么定了。” 霍琮从座位上站起来,视线扫过在座一众神情严肃的谋士武将,拔剑出鞘,直指前方。 他沉声宣布道:“三日后,整军十万,奇袭幽州!” 所有人都站起身,朝主座之人抱拳,震声应道: “愿为主公效死!” 待众人离开后,解望依旧单独留下,与霍琮共同分析由季默传来的边境情报。 “雁门太守收购大量茶叶,”霍琮敲着桌子,目光落在地图上标注着雁门郡的位置上,“这个量已经大大超过了当地人所需,他是想把茶叶北上贩卖给匈奴?” 茶叶是匈奴的必备品,重要性几乎等同于他们的战马。大景和匈奴往来茶叶贸易并不是一天两天,所以雁门太守此举,也并不算奇怪。 而让季默关注到此事的理由很简单:本次交易的数量,太过庞大了。 说来也巧,这个细节一般人肯定会忽略过去,然而季默从前就是同家中族叔一起做贩茶生意的,对这方面十分了解,一眼就看出账面上的数字几乎等同于往年的三倍。 根据线人所说,这次交易雁门郡甚至都没赚到多少钱,因为这批茶叶的价格已经被压到了最低。 虽说薄利多销,但这个价格,茶商就等同于赔本买卖。 “匈奴若是没了茶叶,战力至少要下降一半。”解望这些天来翻阅了大量卷宗,眼底泛着淡淡青黑,在和霍琮对话时目光却依旧清明冷静,“这不是正常贸易,对于匈奴来说,这是大景送来的军需。” “乌斯果然没安好心。” 霍琮说完,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解望,但解望却像是完全没察觉到似的,仍盯着地图自言自语道:“雁门太守韩定,为人愚直古板,不思变通,对朝廷却忠心耿耿,绝不是会被轻易收买的人。他们是怎么收买韩定的?” “这不重要,”霍琮说,“英侠既然传回来这则消息,就说明他已经有了切实的证据,证明雁门郡与匈奴有往来。” 解望缓缓吐出一口气,短短几日时间,他仿佛苍老了十几岁,连鬓角都染上了些许霜白色彩。 “那两个人,”他闭上眼睛,坐在轮椅上轻声道,“都是我曾经最熟悉、最亲近的人。” “阿禾,是我的第一个学生。她不喜欢女儿家的那些东西,我便教她读史,鉴往知来,给她讲那些英雄人物如何在乱局之中抽丝剥茧,如何在绝境下绝地反击。”解望唇边噙着一抹苦涩笑意,“但她最喜欢听的故事,只有两个。” “一个是越王勾践,卧薪尝胆,还有一个,便是懿阳太后的故事。” 霍琮安静地听着他诉说。 越王勾践自不必说,至于那位懿阳太后,则是大景开国后第一位以女子之身掌权的太后,只差一点,便能如武则天一般登基,成为一代女帝了。 第220章 可惜她的结局并不太好,被自己最信任的身边人背叛,最终落得一个被赐死的下场。 “还有乌斯,”提到那个少年,解望的表情明显变得复杂许多,“我很欣赏他,但并不敢教给他太多东西,因为这孩子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我担心总有一天,他会回到草原去,用我教给他的东西,来对付我的同胞族人。” 他眼神闪烁了一瞬,笑道:“现在看来,我当初担心的是对的。” 霍琮问道:“我记得乌斯会一些玄学相面,是你教的吗?” 解望点了点头,痛快承认了:“是我教的。他和匈奴人一样信仰长生天,我想慢慢改变他的信仰,让他变成知礼守仪的中原人。” “但是你失败了。”霍琮说道。 “他是天生属于草原的,”解望似乎回忆起了什么画面,用带着一丝怀念的语气说道,“我至今仍记得,他骑马驰骋在夕阳下的画面。那一刻,我其实有些羡慕他的自由不羁。” “听起来,你似乎不怎么恨他了?” “恨,”解望坦然道,“但这些天来,我已经慢慢还原了当年的真相。那场大火背后,其实并不止匈奴一方势力的参与。” 他平静地说着,表情渐渐暗淡下来。 “阿禾她,应该至始至终,都是郦淮安插在京城的一枚棋子。” 霍琮:“可她不是嫁给你了吗?” “主公忘了?望曾经也是京官,”解望说道,“若不是我主动辞官,或许不出几年,望也能跻身四品以上,或者被调到地方任职州牧,也未尝不可能。” 霍琮的神情渐渐凝重起来。 解望这番话说的很明白了,霍琮不可能到现在都反应不过来,“你是说,你的妻子,其实是超出郦淮掌控的一枚棋子?” “或许曾经是的,”解望叹道,“但事实是,阿禾最终又回到了那个令她痛苦不堪的人身边。我这几日总是抱着期望在想,那场大火,是不是郦淮对阿禾的警告呢?” 霍琮提醒他:“也可能是你妻子主动策划的假死。” 解望:“是有这样的可能。” 两人陷入了一片寂静。 霍琮的视线重新落在那张地图上,提起笔,勾出樊王郦淮所在的河内郡,又用一条线,链接到了雁门郡。 “南北照应,蚕食鲸吞,看来不止游云你一个聪明人想到了这个办法,”他淡淡道,“我即将领兵出征,京城那边,有一个任务,我大概没法亲自过问,就麻烦你了。” 解望推着轮椅稍稍往后一段距离,抬起双手,躬身朝霍琮正式行了一礼,“主公请讲,望定不负所托。” “去找沈江,联合锦衣卫查清楚,”霍琮肃容道,“我要知道,京城六部,满朝文武,究竟有多少人在替樊王卖命?” 第092章 第 92 章 风摇珠翠帘, 袅娜脂粉香。 琵琶弦响,古琴铮然,一群或俏丽清素、或妩媚秀色的姑娘坐在珠帘后, 怀抱各色乐器, 柔声弹唱着一曲改编版的《蜀道难》。 “这些都是翠轩楼最漂亮的姑娘。” 戚波不无自豪地介绍道。 他接过一位姑娘送到嘴边的酒杯, 眯眼浅抿了一口, 一副沉溺于温柔乡的作态, 视线却不由自主地被坐在身边, 举箸敲碗轻声跟着哼唱的青年吸引。 郦黎也喝了些酒, 但没叫姑娘在身旁伺候,戚波只当他害羞,还好生笑了半天。 可这会儿温香软玉在侧,他的注意力却根本不在歌舞上,而是完全被郦黎吸引了。 美人既醉,朱颜酡些,不需涂脂抹粉, 也不需什么朱钗坠饰, 郦黎只简简单单一袭竹青色锦袍斜靠在软枕上,嘴里轻轻哼着曲调, 白皙的手腕撑着下巴, 注视前方的眼神微微涣散, 不知在想些什么。 戚波下意识又喝了一口酒, 喉头滚动,只觉得莫名干渴。 他有些结巴着问道:“霍,霍兄不喜欢姑娘作陪, 难不成,是好美少年吗?” “嗯?” 郦黎一时没听清他在说什么, 抬眼望过来,唇边还残存着浅淡的笑意。 “戚兄方才在说什么?” 他见戚波呆呆傻傻的模样,耐心又问了一遍。 只一眼,就看的戚波浑身战栗。 “没,没什么,”他忙移开视线,慌里慌张地弥补道,“那个,既然霍兄对我之前说的那些官场事感兴趣,不如我再给你讲讲别的吧?就……就讲讲这次负责科举的礼部,怎么样?” 戚波知道郦黎跟他这个兵部侍郎的儿子拉近关系,应该只是在利用他打探消息。 但有些人吧,你是心甘情愿地被他利用,甚至还恨不得把自己的心肝都剖出来让他看。 作为老爹手下最不成器的儿子,戚波一直属于那种清醒着摆烂的类型——他知道自己不是读书当官的料,所以也不给自己找不痛快。 就像他先前对郦黎说的那样,有这样的老爹,自己只要不做太出格的事、每天带着一帮狐朋狗友走街串巷吃喝玩乐就够了。 但什么都吃过了、什么都玩过了,偶尔戚波也会觉得,这日子过得真是无趣啊。 直到今天,他终于发现了自己此生的命定之人! 可霍小兄弟一看就是那种读过书的人,戚波苦恼心想,自己肚子里也没啥墨水,不像那些书生秀才,还能给心上人作两首情诗风花雪月。 第221章 万幸的是,霍小兄弟对他还有感兴趣的地方。 戚波绞尽脑汁地想着老爹在家骂天骂地时,自己偷听到的各种八卦内幕,清清嗓子说道:“这次科举陛下很重视,但陛下可不知道,不少朝中重臣麾下门生都开始互相走动了……” 他卖力地向郦黎抖搂着内幕消息,听得旁边的翠轩楼姑娘冷汗涔涔,脸色惨白,捧着酒杯的手都开始微微发抖。 这是她能听的吗? 还有跟着他们一起来的几个公子哥,也都觉得戚波今日跟中了邪似的,赶紧出声打断他:“戚哥,差不多得了!” “得什么得了?我和天明说话,关你们屁事!” 短短半个时辰,戚波对郦黎的称呼就从“喂”变成了“霍小兄弟”再到直呼表字,为了表示亲近,他还特意往郦黎那边坐了坐,方便两人坐在角落里说悄悄话。 “戚兄知道的可真不少,”郦黎“惊叹”道,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这些都是戚大人平日里教导你的吗?” “怎么可能!” 戚波哈哈一笑:“我老爹忙的很呢,他才懒得管我这些,都是我溜进他书房里偷偷翻到的!” “原来如此。” 郦黎点点头,在心里狠狠给兵部侍郎又记上了一笔。 兵部掌管天下军事,戚恒作为兵部二把手,地位就相当于现在的国.防部副部.长。 如此重要的军事机密,居然被儿子溜进书房说翻就翻,还大大咧咧地说给外人听! 郦黎咬牙微笑起来:就算他是皇帝,可下次要是换做旁人呢?换做战时被间谍刺探敌情呢? “还有啊,”戚波还不知道自己狠狠坑了一把爹,又兴致勃勃地说道,“就算不靠我爹,我在这京城中的人脉也不是吹的。基本上京城四品以上官员的儿子,我都认识!前不久那个宁莱还得意洋洋跟我说,他们家收了几个门生,这次科举肯定百分百都能中。” 郦黎眉心狠狠一跳。 这是公然搞舞弊,搞到他头上来了? “哦?那不知这位宁公子是哪一家的?”他心里越气,脸上的微笑就越温柔灿烂,把戚波迷得五迷三道的,都没注意到喝酒时酒水顺着唇边滑落浸湿了衣襟。 “是,是礼部员外郎家的二子……” 郦黎递给他一方帕子,还亲手替戚波擦干净脖子上的酒渍,让戚波颇为受宠若惊,连脸都情不自禁地红了。 “我来吧,我来吧。”他连声道。 接过帕子时,笑得像是个傻子。 看到这一幕的沈江没忍住,暗暗翻了个大白眼。 陛下又开始了,他心想。 沈江至今还记得,自己和沈海第一次被召进宫时,正好碰见陛下和严弥在御花园里烹茶,当时陛下的演技真叫一个炉火纯青——好长一段时间,他都以为陛下真的是个,咳,性格天真无邪的轻度智障。 呸呸呸,陛下英明神武,怎么可能是智障! 沈江在心里默默告罪了一声。 而另一边的戚波,在郦黎的糖衣炮弹下,别说平日里跟着一起鬼混的兄弟了,连自家老爹都忘到了脑后。 什么家宅阴私、人情往来,就连哪对夫妻感情不睦,还有官员之间私下流传的对陛下的揣测和想法,他都统统像倒豆子一样倒了个干净。 “这么说,很多官员都觉得,其实换个皇帝他们的日子能过得更好?”郦黎举着茶杯轻声问道。 戚波浑然不觉暴风雨即将降临,还在乐呵呵地回答:“那倒不至于明说,但那些出身世家的京官,八成心里都是这么想的。只不过,上一任锦衣卫指挥使把他们杀怕了,这一任又是个绵里藏针的性子——相比起陛下,我倒觉得他们更恨那个姓沈的。” 郦黎瞥了一眼默默坐在角落里的沈江,笑道:“是吗?沈指挥使的手段,我确实有所耳闻,听说他继承了上任的做事风格,雷厉风行,狠辣果断,也难怪那些心里有鬼的家伙这么怕他。” 沈江紧抿着唇,被郦黎夸得默默红了耳根。 “反正我不怕,”戚波有心想要在心上人面前表现一番,信誓旦旦地保证道,“第一我戚家行的直坐的正,心里没鬼,第二就算那姓沈的真查到我头上了,我肯定也不会跟那帮软蛋一样——” 沈江冷笑一声。 戚波大怒,拍案而起,跳起来指着沈江的鼻子骂道:“我瞧你小子不爽很久了!在酒楼的时候你就这副死样子,动不动哼哼哼,怎么着,小爷我给你脸了是吧?” 骂完他还一脸委屈地看向郦黎:“天明,你看看你家这侍卫,太没规矩了!” 郦黎“嗯”了一声,淡淡道:“我惯出来的。” 沈江勾了勾唇,垂下眼眸,心中火热。 戚波:“…………” 他不好冲郦黎发火,只好死死地瞪着面无表情的沈江,恨不得用目光把对方身上戳出来几个洞才好。 最后,戚波见郦黎真的没有替自己出头的意思,只好安慰自己他们刚认识,可能感情还不够深厚,悻悻坐回了原位。 他问道:“天明,你姓霍,又是徐州人,难不成,和那位大都督有什么关系?” 自从霍琮拿下兖州,现在大家都不太叫他州牧大人了,正好先前陛下封他当了大都督,为表尊称,都改口称他为大都督。 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大景开国之君也曾担任过都督一职,不少追随霍琮送上投名状的世家子弟,心中都怀揣着一个隐秘大胆的期望。 第222章 “确实有关系,”郦黎想起千里之外的霍琮,看着戚波的眼神都柔软了些,“并且……关系不一般。” 戚波被他看的浑身都发软,赶紧低头喝茶——酒是不能喝了,再喝他肯定控制不住自己要坏事——然后他抬起头,神色复杂道:“我就说呢,怪不得你要打听这些。” 但随即戚波正色对郦黎道:“不过天明,看在我年长你半岁的份上,为兄要劝你一句,不要与当今陛下作对。” 郦黎:“为何?” “我身边很多人都对陛下颇有微词,认为陛下重寒门,重布衣,却不重视世家官宦,相反还多有苛政限制官员,”戚波认真道,“但我觉得,陛下是个好皇帝。” “严弥当政时,我老爹在家中备了一口棺材,说如果哪天他死在朝堂上了,就直接帮他收敛尸体下葬,不需要停灵,也不需要搞什么葬礼,”戚波叹气道,“后来陛下亲政,他立马叫人把那棺材板砍了当柴烧,骂人都比以前中气十足了。” 他撇撇嘴,“我老爹天天骂我不成器,但在我看来,他也不是什么当官的料,就比愣头青好一点,还没我在京城里吃得开呢。” 郦黎笑出声来:“你可是当儿子的,有这么说自己爹的吗?” “我说的可都是实话!” 戚波大惊小怪道。 “所以我跟你说这些,只是想劝你别掺和政事,像我一样,当个二世祖混吃等死得了,”戚波认真说道,“我不了解霍琮,也不懂陛下为什么要给他那么大的权力,但我知道帝王之心,瞬息万变,一不小心行将踏错,就是掉脑袋的事情!” 他揉了揉郦黎的头发,“放心,真要有那么一天,哥哥我肯定出面保你!” 有那么一瞬间,沈江看上去恨不得拔刀砍了戚波的爪子。 郦黎倒没怎么在意,他只是笑了笑,问道:“多谢戚兄,不过今日好像是咱们的第一次见面吧?戚兄为何对我如此关照?” “当然是因为我对天明一见如故,”戚波嘿嘿一笑,身子又不自觉凑近了些,痴痴地看着郦黎秀气俊逸的眉眼,只觉得世上怎么有人生的无一处不让他心动,“也别叫我戚兄了,怪生分的。我表字逐浪,天明,相逢即是缘,我看今日风和日丽,天朗气清,如此良辰吉日,不如我们结拜为契……”兄弟吧。 话音未落,包厢的门突然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 “哪个不长眼的混账!?” 关键时刻被打扰,戚波大怒,猛地扭头要找来人算账。 兵部侍郎戚恒铁青着一张脸站在门口,手中提着一条马鞭,浑身颤抖,用几乎要杀人的目光瞪着他—— “你爹!” 第093章 第 93 章 “爹……爹!?” 戚波吓得倒退半步, 但转念一想,自己也没干啥见不得人的事啊,自家老爹又不是第一次知道自己逛花楼了。 于是咽了咽唾沫, 佯作镇定地问道:“爹, 好好的您上这儿来干什么?您老可是有官身的, 而且我娘那边……” “放你娘的狗屁!”戚恒破口大骂, “你娘当初就不该把你生出来!” 戚波很受伤, 也很委屈:“好好的骂我做什么?” “我不但要骂你, 还要打死你!” 戚恒提着马鞭就冲了过来, 郦黎这时候不得不用力咳嗽了一声,提醒这位盛怒之下的兵部侍郎,他还在这儿呢。 这下戚恒终于注意到了坐在角落里的郦黎,差点脚下一个踉跄,跪倒在戚波跟前。 锦衣卫给他带话时,只说他儿子在翠轩楼,戚波本来就是个不学无术的浪荡子, 戚恒还以为, 是这小子犯事惹上锦衣卫了。 怒气值拉满的同时,他还在思考该怎么把这事儿给平了, 毕竟再不成器, 也是亲生的不是。 但在看到郦黎的那一刻, 戚恒脑海里只闪过一个念头: 完了! “哎呦爹, 您可别给我跪啊!”戚波大惊失色地冲上来扶他,嘴里还嘟囔着,“世上哪有爹跪儿子的, 您这不是在折我寿嘛。” 戚恒闭了闭眼睛。 不能看,多看一眼他都要忍不住了。 这是亲生的, 亲生的,得悠着点抽。 戚波还以为他爹缓过气来了,又强忍着激动说了一句:“爹,你从前老说我和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让我早点成家立业,我不干,但现在我改主意了!” 他扭头看向郦黎,响亮地说了一句:“爹,这是天明,我想跟他结为契兄弟——” “竖子尔敢!”“孽子!” 屋内同时响起两声暴喝,一道来自沈江,一道来自戚恒。 与此同时,正在喝茶的郦黎也被呛到了,咳嗽得上气不接下气。 “爹!”戚波还梗着脖子说道,“我是认真的!” 戚恒嘴唇哆嗦着,指着他的鼻子,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最后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朝郦黎磕头,老泪纵横道:“陛下,老夫教子无方,生出了这等无君无父不忠不孝的孽畜来,老夫有愧啊!” “陛陛陛陛下?” 戚波傻眼了,还呆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郦黎茫然问道:“陛下是谁?陛下在哪儿呢?” 郦黎放下茶杯,擦了擦嘴巴。 “朕今日也算大开眼界,听到了不少在庙堂上听不到的东西,”他似笑非笑地瞥了一眼戚波,又把视线移向他爹,意味深长道,“戚恒,你生了个好儿子啊。” 第223章 戚恒眼前一黑,差点没当场晕过去。 听到“朕”这个自称,戚波就算是蠢蛋也反应过来了,他脚一软,跪在他爹身边,似哭似笑地看着郦黎:“天明……不对,您是陛下?” 郦黎好心对他点了点头。 戚波的少男心顿时稀里哗啦碎了一地。 人生第一次心动,本以为靠自己的家世背景,绝对不可能被拒绝,就算看上的人也是大族出身,但庶子嘛,本来就没有继承家业的可能。 戚波甚至想过,就算郦黎不喜欢男人,但感情可以慢慢培养,届时把臂同游秉烛夜谈一段时间,不就顺水推舟地成了? 可谁知道,他看上的这位,偏偏有着天底下最尊贵的身份! “混账东西!带陛下来这种地方还不够,居然还满口胡言!老子今日就把你打死在这里!” 戚恒突然从地上跳起来,抄起马鞭就往儿子身上抽去,破空声呼啸,打得戚波是哭爹喊娘鬼哭狼嚎,却因为当着郦黎和自家老爹的面,连躲都不敢躲,只能抱着脑袋跪地求饶。 郦黎淡定地围观了一会儿,戚恒虽然有做戏的成分,但下手也的确一点儿没留情。 没一会儿,戚波就被他抽得皮开肉绽,气息奄奄地倒在地上,呜呜哭着分外可怜。 “行了,”郦黎终于开口了,“你这儿子就是娇惯了些,但本性还是不坏的,教训一顿就行,也不必真打出什么好歹来。” 戚恒一听,又狠狠抽了儿子一鞭子,这才把鞭子一丢,重新跪在地上请罪:“陛下仁慈,臣回去后定好好教导这臭小子!” “比起这个,”郦黎示意沈江给戚恒倒一杯茶,笑眯眯地看着他问道,“朕更想知道,连你家儿子都知道的科举舞弊一事,为何朕却从未在朝中听闻?难不成是戚爱卿兵部事务繁忙,所以忘记禀报了吗?” 冷汗瞬间浸透了戚恒的后背。 那一天,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翠轩楼。 因为忙着打儿子,出来得急,戚恒除了马夫没带任何仆役,只能冷着脸把奄奄一息的儿子架上马车。 马车颠簸,戚波被颠得脸都扭曲了,疼得直哼哼,被自家老爹一巴掌拍在脸上,“孽子,给我消停点!” 戚波泪流满面:“爹,疼……” 戚恒既心疼又生气,骂道:“我若不在陛下面前狠抽你这兔崽子一顿,落在沈江手里,你自己好好想想下场吧!” 想起那些进了镇抚司身上没什么伤口、却莫名其妙疯掉的人,戚波不禁打了个寒颤,又回想起自己之前还当着锦衣卫指挥使的面大放厥词,顿时一张脸泛起了青黄色。 ——这不是茅厕坑里打灯笼,找屎(死)吗! “你小子也是命大,”戚恒叹道,“虽然从今往后,你爹我的官途大概更不好走了,只能在这朝堂之上当个孤臣,但你小子虽然蠢笨如猪,运道却还算不错。” “有您这么夸人的嘛!” “我是说真的,”戚恒说道,紧蹙的眉头也带着一丝费解,“我怎么觉得,陛下其实还挺喜欢你的?” “真的吗?” 趴在马车里的戚波闻言立马抬头,只是瞬间牵扯到背后的伤口,疼得他好一阵龇牙咧嘴。 戚恒对他这副没出息的模样恨铁不成钢,“你快给我把那点小心思收好喽!陛下可不是你能随意肖想的人!” “我知道,想想都不成了吗?”戚波悲愤道,“那姓霍的当初又有什么?论出身论家世,他就是一泥腿子山大王,还不如咱们家呢!就因为被陛下看上了,一朝飞升,手握重兵,还得到天子万千宠爱……呜。” 戚波咬着袖子:好羡慕,好嫉妒。 “霍都督他,”戚恒的面色一僵,干巴巴道,“算是特例吧。” “陛下青睐他,他又恰好有领兵作战治理一方的本事……总得来说,还是因为陛下慧眼识人。” 戚恒给出了一个还算中肯的评价。 但迄今为止,满朝大臣都很好奇—— 陛下究竟是怎么认识霍琮的? 难不成,真就是城头救驾时的一见钟情? “爹,你看我有没有成为陛下身边下一位特例的潜质?”戚波还不死心,眼巴巴地问他爹,“我虽然不能像霍琮一样领兵打仗,可,可我也能讨陛下欢心啊!” 戚恒冷冷地扫了他一眼。戚波眼睛都哭肿了,刚刚又被他扇了一巴掌,说话时眯缝着一只眼睛,跟被蜜蜂叮肿了的狗一样。 “陛下身边不需要丑角。” 戚波:……嘤。 这是亲爹吗? * 霍琮坐在军帐内,就着一盏油灯,提笔给郦黎写信。 他现在已经带兵离开了徐州,疾行一日,直到入夜后才开始命军队就地歇息,安营扎寨。 换做普通军队,这样的急行军速度几乎是不可能的。 战时士兵神经本就紧绷,再加上劳累,半夜发生营啸的可能性极大,然而这一年经过霍琮的训练,在就地生火做饭时,士兵们虽然疲累,眼神却没有丝毫动摇之意。 相反,他们训练有素,各司其职,对即将到来的战斗还十分跃跃欲试—— 因为霍将军承诺过,只要他们能拿下幽州,就按照军功,分给他们相应的土地和粮食! 目前徐州和京城一样,实施的是摊丁入亩的政策。 第224章 这也是世家厌恶郦黎的重要原因之一,很多富户大族拥有大量的土地,同时在灾年收纳流民,让国中大量人口成为隐户,借此来逃避朝廷税收。 摊丁入亩的政策一出来,首当其冲收到损害的就是这些人的利益,但京城是率先实行这一政策的,随后是霍琮治下的徐州和兖州,因此世家只认为这是霍琮为了讨好陛下而采取的策略,不会把这笔账算到他头上。 他们接二连三地给霍琮送礼投诚,不就是为了等霍琮掌握更多地盘和军队后,重新恢复世家的荣光吗? 霍琮垂下眼眸,敛去眼底的冷光,提笔在信纸上写下一行行思念的字句,北方的朔风吹进帐内,侧脸的棱角仿佛都在摇曳灯火中柔和了几许。 “……今日途中意外捕捉到一只鹿,鹿肉鲜美,我喊人把一条鹿腿制成肉干,给你送去。” “秋天蟹肥,我两日前给你送去的那些螃蟹,不知吃上了没?这批都是母蟹,个大肥美,但千万别贪嘴,一日最多吃三四个。” “天气渐寒,钓鱼时记得多添两件衣裳,如果实在钓不到,就先放过它们一马吧,冬天是鱼长膘的季节,等我回去同你一起钓,煲鱼头汤喝。” 郦黎捧着那两张千里之外送到自己手上的薄薄信纸,低头看着脚边水缸里活蹦乱跳的螃蟹和腌制好的鹿腿,轻轻扬起唇,末了,又忍不住低低地叹了一口气。 怎么只惦记着给他送吃的…… 倒是也说说自己啊。 第094章 第 94 章 早朝。 “报——” “陛下, 霍将军失踪了!” “什么!?” 郦黎从龙椅上猛地站起身,惊怒道:“一个大活人,好好的怎么会失踪?探马之前不是刚探查到他带了十万大军北上吗?” “霍将军麾下大军仍驻扎在魏郡, 但、但是……” “但是什么, 快说!” “樊王郦淮, 率兵十五万攻下东郡, 截断了霍琮粮草, 目前正与霍军临河对峙, ”那人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 “这消息,就是他放出来的。” 郦黎脸色凝重,缓缓坐回了位置上。 “陛下,”兵部一位大臣站了出来,“臣以为,不妨采用驱虎吞狼之策,霍琮野心勃勃, 樊王郦淮虽手握重兵, 但毕竟是宗室子弟。” “陛下不如各自去信一封质问他们,视他们的回复, 再决定要不要发兵讨伐, 或者等两方人马两败俱伤后, 陛下再派兵去镇压收服, 坐拥渔翁之利即可。” “所以你认为,霍琮失踪是假消息?” 那位大臣谨慎道:“十之八九。” 没人相信在大军开战前,主帅会于三军之中莫名其妙失踪, 更何况这消息还是敌军放出来的。 郦黎点点头,忽然道:“爱卿说的有道理, 所以不着急,咱们还是先来讨论一下本次科举舞弊大案吧。” 朝堂上的气氛顿时变了。 “陛下,国中起战事,还有比这个更至关紧要的吗?”何兑立马昂首挺胸地站了出来,开喷! “陛下放任霍琮一家独大,时至今日,兖州徐州俨然成国中之国!霍琮身为州牧,掌两州政权;又兼任京徐商会总参,天下半数财富尽入毂中;陛下还亲赐大都督之职,使其坐拥数十万大军,无法无天,无君无父……” 何兑大气也不喘,一口气喷了个尽兴。 郦黎也很淡定,习以为常地一抬手,叫旁边的小黄门给何兑送上一碗降压药汤。 “多谢陛下。”何兑正色拱手,接过药汤一饮而尽——一码事归一码事,该喝的药还是要喝的。 然后他继续说道:“按大景律法,藩王不得招募私兵,过万则当以谋逆处置,如今郦淮竟能发动十五万大军,定是筹谋良久,区区一个魏郡,怎能填饱他的胃口?陛下若是按照刚才那位蠹虫所说,按兵不动,妄图等他们两败俱伤,只会白白错过良机,使朝廷大军陷入被动!” 像是怕郦黎不信,何兑还一口咬定:“一旦他们两方决出胜负,届时,北境危矣!” 郦黎点点头:“何爱卿说的很有道理,不过我还是觉得,朝廷能尽量不动兵为好,百姓才休养生息了一些时日,又正值秋收,关乎到下一年的税收生计,对于霍琮和郦淮,朕准备以安抚劝诫为主。” “养虎为患啊陛下!”何兑苦口婆心劝道。 可惜郦黎就是不听,还又把另一个百官避之不及的话题再次提了起来:“相比之下,朕觉得事关朝廷未来的科举更重要些,所以朕方才说的舞弊,没人站出来认领吗?” 主考官陆舫站了出来:“陛下,本次科举考场都设有监考官,考生开考前也会统一搜身,确保万无一失。” “哦?可朕怎么听闻,有一位神通广大的礼部官员,在开考前就已经认定自家子侄一定榜上有名了?”郦黎笑问道,“难不成,这位还是个百年难遇的奇才?” 听到陛下的话,一位礼部主事站在同僚之中,汗出如浆,摇摇欲坠。 而他的所有异样,全都被上首的郦黎一清二楚看在眼里。 “本次科举,是由臣和吏部、礼部共计五位官员共同出卷,”陆舫淡定回答,“或许是哪位礼部的同僚泄露了题目……?” 礼部尚书这时候不得不站出来了。 他先是咬牙瞪了一眼陆舫,随后躬身朝郦黎行礼:“陛下,臣可以担保,礼部绝无此事!除臣与礼部两位侍郎外,这份卷子再没旁人见过,至于舞弊……或许只是哪位官员私下里大放厥词,传到了陛下耳朵里?” 第225章 “原来是这样,”郦黎恍然大悟,高高兴兴道,“看吧,陆爱卿,朕就说朕举办的科举,绝不会有人公然作弊!” 礼部尚书松了口气。 陆舫不动声色地拱了拱手,复述了一遍昨日郦黎教他的话:“陛下说的是。不过为了以防万一,臣还是建议保险一点,在会试、殿试时启用备用卷,并且在考场内分甲乙两卷,防杜渐微,杜绝作弊之事发生。” 说完,他还扭头朝礼部尚书笑了笑:“胡大人以为呢?” 礼部尚书顿了顿,沉声道:“臣没有异议。” 他觉得清者自清,陆舫的提议虽然麻烦了些,但也的确是个好办法。 陆舫又幽幽道:“若是有分数太低者,胡大人也可以查一查,这种考生究竟是怎么考上的,背后有没有人在捣鬼。” 礼部尚书对他怒目而视:“陆元善,你这是什么意思?揪住我礼部不放了是吧?” “不敢。”陆舫笑眯眯道,“臣也是从旁人哪里听闻了一些风声。” “什么风声!?” 郦黎打断了他们的对话:“好了,不如让兵部的戚大人来说两句?我看戚恒似乎一直有话想说的样子。” 礼部尚书拧起眉毛,望向戚恒。 这事儿怎么连兵部都插.了一脚? 戚恒深吸一口气,想起那天在翠轩楼陛下与自己的那番谈话,知道自己该站出来为陛下当那把斩向同僚的利刃了,“陛下,臣的确有一事要启奏……” 朝会结束,大臣们终于抬起僵硬的步伐,朝着殿外离去。 但他们其中的一些同僚,已经被摘去了官帽,脱下了官服,一朝从人人钦羡的官宦之身,沦落为重枷在身的阶下囚。 按照陛下的意思,不久之后大概还会把他们发配到边境去服役。 礼部尚书站在阳光下,呆呆地望着远处的飞檐走兽,一时竟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胡大人,还好吧?”路过的高尚见他这样,忍不住关心了一句。 “还、还好。”礼部尚书恍惚着回答。 安静了两秒,他又问道:“你说,咱们这些事情,陛下究竟是怎么知道的呢?” 高尚明白他的意思。 说实话,这次早朝,就连他这个无关人等都听得脊背发凉。 不仅是科举舞弊,陛下借这次机会,又狠狠敲打了一遍满朝文武,也让大臣们再一次感受到了锦衣卫的无孔不入—— 就连某某大臣小妾去寺庙拜佛时和下属好上了、某某大臣半夜呼噜声大到妻子要和他分房睡这种小事,陛下居然都能一清二楚! 并且,还在朝堂上当做“活跃气氛”的谈资,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嘴,害得两名当事人当场扭打起来…… 高尚悚然心想,这京城之中,还有陛下不知道的事情吗!? 走在他们后面的戚恒:“…………” 该死的孽子!你究竟和陛下说了什么东西! 他默默加快了脚步,怒气冲冲地越过一众同僚,准备回家继续教训那个混账东西。 谁知道刚坐上马车,外面就传来一道轻柔声音:“还请戚大人留步。” 戚恒一听这声音就头皮发麻。 但他还是不得不撩起车帘,堆起笑容问道:“沈指挥使有何事找某?” “陛下有旨,让戚波进入镇抚司,作为预备锦衣卫训练,”沈江冲他微微一笑,“恭喜戚大人,喜得麒麟儿,能靠八卦的本事得到陛下青眼,这可不是件容易事。” 戚恒:“…………” 他一定要抽死那个孽子! * 散朝后,安竹特别注意着陛下的神情。 虽然陛下在早朝时没怎么提,但霍大人那边出了事,想必陛下一定极为心焦……哎? 安竹目瞪口呆地看到郦黎抱着琵琶,坐在御花园的池畔对鱼弹琴,还时不时丢一把鱼食下去,看上去心情还颇为不错的样子。 “陛下,”午膳过后,他终于忍不住问道,“您……还好吗?” 该不会是忧虑过度,脑袋出什么毛病了吧? “嗯?朕很好啊,”郦黎疑惑地看向他,“朕好得很呢,午膳不还吃了四个螃蟹两碗饭。” 他注意到安竹欲言又止的神情,恍然道:“你是担心霍琮那边的事情?” 安竹连忙点头,又赶紧补充道:“陛下放宽心,霍大人吉人自有天相,又有统领三军之帅才,当初仅靠百骑便能大破通王二十万军,如今这才区区十五万,肯定会平安无事的。” “那是因为通王长途跋涉,途中又被他的疲兵之计反复骚扰,攻城间隙被偷袭,才能胜的这么轻松。”郦黎公道说了一句。 “不过,朕的确不担心他打败仗。” 因为霍琮手里有工部送去的最新大杀器——震天雷! 这玩意儿可以说是攻城利器,两军对阵时也十分提升士气,出现在这个冷兵器时代,可以说是降维打击也不为过。 但郦黎更相信的事霍琮朝前的战术意识、带兵思路和果决手段,至于什么失踪,他压根儿就没放在心上——没看霍琮的信还一封接一封地送到他手上吗? 安竹瞧他脸上平静的表情,也慢慢放松下来。 “陛下,我有一事不明。” “你说。” “霍大人为何要打幽州呢?”安竹迷惑道,“幽州也不是什么军事要地,偏远荒凉,还紧挨着边境胡人部族,长途跋涉拿下这块地方,好像有些得不偿失啊。” 第226章 郦黎想了想:“或许是想要南北遥相呼应?” “那派哪位将军驻扎呢?就不怕兵变吗?” 安竹搞不明白,因为幽州这个地方,至始至终都是兵家不争之地,要么是占据中原后收复幽州,要么就是朝廷派兵抵御匈奴胡人等少数部族南下劫掠,或者是幽州本土驻扎的藩王军队叛乱——哪有原本就在中原地区、并且还没实现北方一统的势力跳过冀、青、益、荆等富庶之地,直接绕大远路去攻幽州的? 就连像安竹这样不懂军事的也察觉到了其中的违和,他不相信陛下和霍琮都想不到这一点,所以才有此之问。 郦黎又抓了一把鱼食,丢向池塘。 “兵者,诡道也,”他望着池中争相跃起的鱼儿,淡淡道,“虚虚实实,实实虚虚,连自己人都骗过了,才能骗过其他人。” “自己人……?” 安竹似懂非懂。 徐州,州牧府。 “解望,你究竟为何要出卖情报,背叛主公!?” 霍琮麾下一员偏将领着一群士兵匆匆赶来,把解望堵在府中,握紧手中利剑横于轮椅之上的男人颈侧,既愤怒又不可置信地大声质问他。 解望抬起头,安静地望着他,许久之后,叹息一声。 “望无话可说,”他轻声道,“唯愿主公处置而已。” 侧身藏于廊柱后方的一名侍女目睹了解望被带走审讯的全过程,趁着府内混乱的功夫,她低下头,捏紧手中的绢布条,匆匆从后门处离开了。 第095章 第 95 章 “徐州乃中原腹地, 水陆畅达,得之天下在望。”蒙眼侍女阿禾跪坐在军帐中,恭敬地对上首之人劝告道, “妾明白, 主公想要趁霍琮失踪之良机, 一鼓作气, 攻下徐州。” “然而那霍琮在徐州经营多年, 民心在身, 必会遭到守城军拼死抵抗。以妾之见, 不如先取泰山华、费,略任城,同时上表陛下,若能得天子任命,从此便能取得大义,畅行无阻……” 话音未落,一道破空声传来! 她不躲不避, 直挺挺地跪在那里, 直到镇纸擦过额角,才晃了晃身子, 猛地爬伏在地上。 “殿下恕罪, 是妾多嘴了。”阿禾颤声道。 鲜血顺着脸颊缓缓流淌, 滴落在帐中铺设的羊毛地毯上, 泅出一块暗色的湿濡。 “记住你的身份,”喑哑苍老的嗓音宛如幽冥厉鬼,说话间, 还伴随着隐约的肺音,“调兵遣将, 争霸天下,这都是男人的事!一介女流,没资格谈论这些,你只需要做好自己的本分就行。” “妾谨记在心。” 阿禾又将头埋得更低了些。 短暂的沉寂后,那声音又不满地问:“最近调配的药是怎么回事?药效大不如前,从前能管用三天,如今才过了一天,就不起效了!” 阿禾听出了他话语中的杀气,不敢抬头,恭敬道:“殿下莫忧,妾在外跟随乌斯的这段时日,正巧研制出了一味新药。其中有一味药材取自中央武库,是大景境内已经绝迹的七蔓莲叶根,能大大缓解殿下的头风病。” “中央武库?孙恕那个蠢货,不是没成功吗?” “他虽未能达成目标,但也做了很好的掩护,”阿禾轻轻一笑,“殿下真正的计划,妾并未告诉任何人——包括乌斯在内。” 上首之人冷哼:“乌斯……那个小子,翅膀硬了不少,近几年越来越不听话了。正好,你就让他去找霍琮的下落吧,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 “等他完成任务后,你就放他自由吧,给他一匹马,让他回草原。” 阿禾微微诧异,不等她发问,就听那人居高临下道:“等他出发后,给匈奴的四王子去个信,乌斯他来中原这么久,一定也很想念他那几位哥哥,总不好一直叫他们骨肉分离。” 阿禾的心渐渐冷了下来。 “……是。” 果然,她无声地笑了一声。 殿下还是那个殿下。 但她隐藏在暗处的神情,却如一潭死水般平静无波。 “请容妾为殿下献药。” 她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就这么一个人畜无害的动作,耳畔却传来数道利刃出鞘的铿锵声。 “不必,”郦淮假惺惺道,“阿禾是我的心腹,让她过来吧。” 阿禾道了一声解,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不顾头上的鲜血染红了眼前白布,踉跄着来到台阶下方,手捧瓷瓶恭敬献上。 一只手接过她手中的瓷瓶。 郦淮打开看了一眼,发现瓷瓶里装着两枚暗红色药丸,他全部倒出来,捏着一枚递到阿禾的唇边。 阿禾温顺地张口咽了下去。 女人柔软的嘴唇碰到那只已经长满了老年斑的苍老手掌,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艳丽。 郦淮笑了一声,狎昵地揉了一把她的脸蛋,终于满意了:“这么多年,还是你最懂我的心思。” 阿禾温温柔柔地笑着,低垂着头,半跪在他脚边,像是一具没有生气的泥塑娃娃。 郦淮难得耐心等待了一刻钟,期间他的头风病又犯了——说是头风病,其实是太阳穴附近蔓延到脸颊的抽痛,就像是皮肉下方的一根筋被人大力扯动,突突直跳。 那种疼痛几乎叫人难以忍受,每次犯病时,郦淮都狼狈得涕泪横流,面颊犹如火烧针扎,简直恨不得拿刀把自己的脸活生生剐下一块肉来! 第227章 若是郦黎在这里,一定会告诉对方,你这大概是三叉神经痛,重度患者的疼痛级别几乎等同于孕妇生产,得做开颅微血管减压手术才能缓解。 阿禾也很清楚面前之人犯病时是何恐怖的症状,她的眼睛其实并未完全失明,经过多年的调养,隔着白布,已经隐约能看见些许光亮。 但她始终低着头,就仿佛从未听到那一声声犹如垂老困兽般痛苦的呻.吟挣扎。 阿禾恶意地想:殿下,您怎么还不死呢? 真可怜啊。 您大概不知道吧,跪在您脚边、如此卑微的侍女,居然是让您这么多年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始作俑者—— 不过您放心,在您死前,我一定会告诉您真相的。 ……真想看看您那时候脸上的表情啊。 阿禾心中翻腾着浑浊泥泞的浪涛,表面却仍是伏小做低的温顺模样。 最后郦淮还是忍不住了,见阿禾服下药后许久都没事,便直接把那枚药丸就水吞了下去。 “呼……” 几息过后,疼痛渐渐平息。 那张橘皮似的老脸抽动了几下,双眼放光地哈哈笑了起来:“好!太好了!真是神药,居然一下子就不疼了!” 阿禾微笑道:“这味药材也是妾偶然得到,定是上天庇佑殿下,才赐得神药相助。” “有此神药,大业可成!” 郦淮在她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今年还未至花甲,却苍老得仿佛耄耋老人一般。但在服下这枚药丸后,郦淮突然感觉到了一阵前所未有的轻松,他甚至觉得自己返老还童了! “本王要大大的犒赏你!” 他红光满面地叫人抬来一箱箱金银财宝,紧紧抓着阿禾的手不放,“待本王登基后,定封你为下一任皇后!母仪天下,统领六宫!” 阿禾垂下眼眸,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脸上的神情。 “殿下忘记了?”她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妾少时在浣衣房长大,被凉水冻坏了身子骨,医师说过,此生不可能有孕。” “无事,无事,反正我儿子多的是!” 郦淮完全不在意这个,他窥伺阿禾许久了,但想到阿禾这一手调药制毒的本事,心中还是有所顾虑,最后哈哈一笑岔开了话题。 待离开军帐中后,阿禾回到了自己在城中的住处。 乌斯正在屋内看书,他等了快半天了,人还没回来,面上透着隐隐不耐之色,眉头都快拧成了疙瘩。 见阿禾进来,他立刻放下手中装模做样的书卷。 抬头看到阿禾冷着一张脸,还反复拿打湿了的帕子擦手,额头上还多了包扎,乌斯不禁幸灾乐祸道:“哟,气色不错啊,看来是碰上好事了?” 阿禾不理他。 乌斯又问道:“那老登跟你说了些什么?” “你知道他身份了?”阿禾不答反问。 “我……” 不等乌斯回答,门口的小厮就匆匆跑了过来。他并不清楚乌斯和阿禾的身份,只当他们是一对主仆,来到此地临时雇佣了他。 “大人,门口有人说要拜访二位。” 乌斯深深皱起眉头:“谁?” “他说,他从徐州来。” “徐州?” 乌斯还没反应过来,阿禾却猛地变了脸色,朝着那小厮的出声方向喝问道:“那人叫什么名字?” “啊?他、他没说啊,”小厮挠了挠头,为难道,“但那位先生是坐着轮椅来的。” 他说完,突然发现屋内的两人齐齐停下了动作,像是两尊一动不动的石像,一个坐一个站。 “大人?” “他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乌斯用梦游一样的语气问道。 这可是敌军阵地啊! 阿禾用同样像是在做梦的语气回答:“不知道。” “你去!” “我不去,凭什么我去?要去也该你去!” “他是你师父!” “他还是你丈夫呢!” 两人像稚童一样吵了起来,最后阿禾攥紧拳头:“他都找上门来了,就说明郦淮军中肯定有霍琮的眼线,你上次不是已经偷偷找过那姓霍的了吗?” “你什么时候知道——”乌斯猛地闭上嘴巴,脸色阴晴不定许久,摇了摇头。 “我与他,没什么好说的。” 他想起曾经种种,闭上眼睛道:“都已经是过去了。我是匈奴,他是汉人;他是京城来的善人,我只不过是被他随手救下、恩将仇报的奴隶而已。” 乌斯重新睁开眼睛,视线落在面前摊开的书卷上,说来也巧,这一篇讲的正好是《郑伯克段与鄢》。 “不及黄泉,无相见也,”他低笑一声,“他是来见樊王使者的,我只是徘徊在人间将死未死的幽灵,有什么见面的必要?” 阿禾还想说些什么,但被乌斯用一句话打断了。 “我知道你当初压根儿没怀孕,”乌斯眯起眼睛,冷声道,“你就算死而复生,在他眼中仍是爱妻,你想让我告诉他这个吗?” 阿禾沉默了。 她目送着乌斯离开屋内,许久,哑声对那小厮道:“让那位客人离开吧,就说,这里没有他的阿禾。” 小厮点了点头,刚要出去传话,又被阿禾叫住了。 “看在曾经夫妻一场的份上,帮我再告诉他两句话,”阿禾扶着门框,一线阳光落在她身前半尺之地,恰到好处地分割开两个世界,“无论他被当做叛臣驱逐这一出,是不是为了迷惑樊王而制定的苦肉计,都不要再回徐州了。” 第228章 “他的主公快死了,”她笃定道,缓慢地摘下了蒙在眼上的那条白布,露出一双布满血丝、可怖而美丽的浅棕色眼眸。 “——我亲眼看见的。” 第096章 第 96 章 解望在门口等待了许久。 自从那小厮来过后, 从午后一直到日暮,直至月圆中天,眼前的府门都没有再打开过。 一次也没有。 他的手抚摸着冰凉的铜环, 头颅缓缓低垂, 额头贴在颤抖的指尖, 紧紧闭上了眼睛。 阿禾。 解望无声地对着门内之人问道:你当真, 就连见我一面都不愿吗? 路过的打更人巡逻归来, 见解望不良于行, 连袖袍都被露水沾湿, 也不知究竟在此地等了多久,不禁动了恻隐之心:“喂,那边那位公子,你家是住哪儿的?” 他关切道:“若是离的不远,可要我送你回去?” 解望缓缓抬头,哑声道:“多谢老丈,不必了。” 他没有再看那铜环一眼, 只是从把一直攥在手心的东西俯身放在了大门前, 独自推着轮椅离开了。 那打更人好奇他放了什么,目送着解望走远后, 提着灯笼上前一看, 发现竟是一枚鸳鸯绣囊。 ——只不过, 那鸳鸯图案被剪子一分为二, 几乎看不清原貌了。 吱呀一声,面前的大门突然从里面打开。 打更人吓了一跳:“哎呦,大半夜吓死人呢!” 等看到开门之人是个模样标致、但却生了一双犹如恶鬼般血瞳的年轻女子时, 他更是心里发怵了,连退两步, 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你找谁?刚才那人已经走了,要我帮你叫回来不?” “滚。” 阿禾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打更人张了张嘴,到底没说什么,只是小声嘟囔着“脾气这么爆,怪不得情郎跑了呢”快步离开了。 阿禾现在满心烦躁,根本懒得跟这多嘴多舌之人计较。 她方才其实一直在门后,解望等了多久,她就陪他等了多久。 她宁愿对方恨自己、怨自己,也不想开门,叫解望看见一个与从前截然两样、面目全非的自己。 不过以游云他的聪慧敏锐,阿禾自嘲地想,估计早就明白这一切的始末了吧,知晓她至始至终都不是他想象中,那个坚韧纯真的浣衣姑娘,而是一条潜伏在他身边多年、野心勃勃的毒蛇。 更何况,自己还把他为之效命的主公给…… 阿禾弯下腰,拾起那枚失而复得的绣囊,紧紧攥在手中,唇角高高勾起,像是在笑,可看那失魂落魄的眉眼,又分明在哭。 突然她猛地扭头,双目赤红地瞪向不远处的角落,“谁!?” 心旌动摇之下,她难得露出了失态之色,声调几乎破音。 空庭树影婆娑,迷离月色下,乌斯缓缓从角落里走了出来。 “你是来看我笑话的?”阿禾盯着他,神情阴鸷。 “我暂时没那个心情,”乌斯冷淡道,视线落在阿禾手中被绞成两半的绣囊上,眼底闪过一道不知是何滋味的光芒。 “至少你还有可以怀念的。”他嚅动嘴唇,近乎无声地说道。 “什么?” “无事,”乌斯回过神来,皱眉问道,“你下午说的那番话,究竟是什么意思?我那一箭,不是只射.中了霍琮的左臂吗?” 他是故意射偏的。出生在马背上的草原民族,射箭瞄靶对于他们来说,就和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但乌斯不得不承认,霍琮也足够敏锐,即使在山林行军之中也始终保持着极高的警惕心,本来乌斯瞄准的是他的左肩,但霍琮最后关头偏了一下身子,最终那一箭只射.中了手臂。 乌斯本以为他是借此机会佯装重伤,或者诈死。 然而事后传出的消息,却是失踪。 “难道是你……?”乌斯死死盯着半跪在地上阿禾,声音渐渐沉了下来,“我以为,你恨那个人。” 阿禾渐渐平静下来,她垂头道:“我确实恨他。但这并不代表,我就会支持霍琮,或者其他什么人。” “难不成你先自立为王?”乌斯诧异地笑了一声,“别说笑了,你这样的身份,又是女子,手下无兵无将,你图什么?” “谁说我没有?” 阿禾猛地抬头,一双眼睛像是火一样在夜色中诡谲燃烧着,“那个老头子吃了我的蛊丸,很快就要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到时候,他只能像条狗一样跪下来求我,求我给他解药,求我让他解脱!” “而他手下的所有人都知道,我是他最信任的女人,我对樊王军中的一切都了如指掌。”阿禾抿唇一笑,将垂在额前的发丝别在耳后,冷月下倒也别有一番妩媚风情,“若是此时我怀上了殿下的‘孩子’……那些将领,难道不会唯我马首是瞻?” 乌斯匪夷所思地看着她,半晌,冷冷道:“你疯了。” “霍琮可是他选定效忠的主公,当今陛下最重视的大都督,未来最有可能封侯的人。” 他对这个疯女人的疯狂计划丝毫没有兴趣,只是把郦黎抬了出来,试图让阿禾明白她这么做的严重后果,“你在箭头上涂了什么毒?霍琮若是真的死了,别说解游云,就连陛下和朝廷也不会放过你!” “不是毒,”阿禾说,“是蛊。” “那些高高在上的权贵,在面临生死时,权力,军队,荣华富贵,统统都一文不值,”她痴痴地笑了起来,眼神中带着癫狂的孤注一掷,“所谓的——友情,亲情,爱情,又算得了什么?” 第229章 若是下一次再见到游云,她既折磨、又愉悦地心想,他是否会为了自己的主公,伏首恳求她赐下解药? 阿禾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是个疯子。 她对解望,说不清究竟是爱是恨,亦或是恐怖的控制欲。 在情至浓时,解望曾在黑暗中紧紧抱着她颤抖的身躯,轻声安慰她不必再害怕,自己是她的丈夫,永远都会为她遮风挡雨。 可在那一刻,阿禾因为恐惧而收缩的瞳孔,却已经看到了未来某一日,解望与自己背道而驰的画面。 她从不信任任何人。 她也很清楚地明白,对于当时已经辞官的解望来说,身为藩王的郦淮,就是他无法翻越的一座大山。 若是解望知道了真相,他不会对自己如何,只会上表朝廷诉说郦淮意图谋反一事,同时将自己永远圈禁在家中,哪儿也不让她去;当然,更大的可能是这份奏疏根本没法送到朝廷,解望和她,届时都会被郦淮杀人灭口。 她想要让解望活着。 活着见证她一介弱女子,如何在这乱世之中将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变成跪在自己脚边摇尾乞怜的一条狗。 若是有朝一日,自己能坐在那个位置上,掌控整个天下…… 她或许会耐下心来,用尽一切办法,去弥补她和游云之间不知是否存在过的“爱情”。 “教主大人,恭喜您,那位布置的任务,您不必费心思完成了。”她站起身来,朝着乌斯微微一笑。 她的态度一如从前的恭敬谦卑,但说出的话,却犹如针扎骨髓般冷彻心扉,“中了我的蛊,接下来的三月内,他会逐渐失去五感,卧床不起,成为一介废人。待蛊虫将其脑部蚕食殆尽,方能得到解脱……” 乌斯猛地上前一步,揪住她的衣领。 “解、药。”他死死盯着阿禾因为长时间视物,而变得涣散可怖的血红双眼,一字一顿地说道。 阿禾缓慢地摇了摇头。 “世上最后的解药,妾和那位大人已经分别服下了,”阿禾勾起唇,温温柔柔地问道,“教主大人为何如此慌张气愤?难不成,你也投了霍军?” 那姓霍的死不死关我屁事! 乌斯差点爆出一句粗口。 他担心的是…… 乌斯的呼吸粗重,脑海中心念急转,沉默良久,突然退后一步,松开了手。 “你说得对,那霍琮当众‘杀’了我一次,我巴不得他死无葬身之地。”他假笑道,“但那位大人不是说过,我完成任务后,就可以离开此地回到草原?” 阿禾重新用白布蒙上刺痛的双眼,朝他微微颔首。 “教主请自便。”她低着头,仍是一口一个“教主”地叫着,“您回去后,我们自会派人联络,每月的火麻也会按时为您送去。” “从雁门关到阴山,都将成为汉匈奴交好的见证。拜您所赐,今年得到大批廉价茶叶的匈奴部族,想必也会对您礼遇有加,您又有王子的身份,单于之位,唾手可得。” “那再好不过。” 乌斯笑了笑,转身离开。 在背对着阿禾的那一瞬间,他的脸庞瞬间冷了下来。 要是真信了这番话,那他还不如直接自挂东南枝。 什么茶叶贸易巨额利润,不过是这帮中原人想要花钱买几年平安罢了,等自己回去后,那几位好哥哥肯定第一时间就会找上他,逼他画出这条商路,再彻底斩草除根! 那份火麻能不能送到自己手上,也还是个未知数。 但相比起这些…… 灰色的云朵遮蔽了月亮,乌斯从马厩冲牵出一匹马,在幽暗夜色下,翻身上马,扬鞭朝着京城的方向赶去—— “驾!” 阿禾目送着一人一骑消失在街道尽头。 “跟上他,”她淡淡道,“如果不是往北走,就杀了他。” 短暂的寂静后,身后传来一道森寒回应: “是。” * 京城,皇宫。 陛下今日依旧是空军的一天。 “怎么今天又送来这么多野味?” 郦黎坐在池塘边的小板凳上,来不及为钓不上鱼郁闷,就看到两名宫人哼哧哼哧地抬着一头风干野猪来到面前。 放下时咚的一声响,估摸着起码有几百斤重,还不包括那两对弯刀似的雪白獠牙。 他忍不住嘴角抽搐:“霍琮真是出门打仗的,不是去打猎的吗?” 安竹在旁边添油加醋地为霍琮说好话:“这说明霍大人即使在外征战,心里也时刻惦念着陛下呀!” “我怎么没看出来,”郦黎嘟囔道,“天天就知道送吃的,信也不写几个字,我又不是吃货。” 这些天顿顿山珍海味补着,他都胖了一圈了! 他挥了挥手,示意自己看过了,让人再把野猪抬下去。于是那两名宫人擦了把汗,又呼哧呼哧地把野猪抬去了御膳房。 郦黎坐在原地,又钓了一会儿鱼,却总有种心神不宁的感觉。 “不对,”他皱眉道,“他怎么不告诉我自己为什么要搞这么一出失踪的戏码?” 这都几天了,十万大军在外驻扎,一动不动,倒是樊王的军队已经接连拿下了两座城池,还上奏表功说自己是为陛下“收复失地”……郦黎越琢磨,越觉得霍琮好像不是在憋个大的。 第230章 可看这接连送来的野猪野鹿野兔子,还有都能写成一本菜谱的信,郦黎又犹豫了。 可能只是霍琮单纯不想让他担心? 他喊来了沈江,叫锦衣卫去霍琮军中探查一番,快去快回。 他自己则跟着高尚去京郊的试验田转了一圈,既是散心,也是考察。 “陛下,我们选了几位经验丰富的老农,按照您所说的,在今年夏季选择没有病虫害、抗倒伏且穗大粒多的单穗小麦作为麦种,”田地间,高尚一边擦汗一边为郦黎介绍,语速飞快,“前不久刚播种,等到明年,就能看到成果了。” 如今已过了冬至,放眼望去,田垄之上到处是荒凉苍黄之景。 但相比起上一次郦黎在季家村看到的破败景象,大多数农人已经不再是衣不附体,脸上也多出了几分笑容和对来年丰收的期盼。 再往村里走上一段路,还能隐约听到鸡鸣犬吠声音从一户户人家中传来。 不远处,一些妇人聚在墙根下,背着刚出生的孩子,空闲的双手也一刻没停下,做着些纺织的活计贴补家用,不知聊到了什么话题,一群饱经沧桑的妇女们接二连三地咯咯笑了起来,每一条褶子都洋溢着喜悦和畅快。 除了她们身上穿的衣服是打了补丁的土布外,这些妇女们,和从前郦黎支援时看到的偏远地区百姓,也并没有太大差别。 “工部下属的厂子在加紧制作水力大纺车,目前先供应各地的大商人和富裕城镇的订单。”随郦黎一同前来的工部主事战战兢兢地说道。 本来陛下出行,应该是工部尚书陪同的,然而陆舫最近人逢喜事精神爽,吃糖吃多了犯了牙疼病,被郦黎下狠手拔了两颗牙,暂时还对陛下抱有不轻的心理阴影。 所以没办法,只能派下属顶上了。 “再过一两年,工部订单压力减缓,这里的百姓就也能用上水力大纺车了,”工部主事咽了咽吐沫,忍不住露出一抹笑容,“到了那个时候,我大景百姓,定能人人穿得起新衣!” 高尚却微微皱眉:“陛下,这可算是与民争利?水力大纺车大多被富户商人所有,若是一次性织出太多布匹,那百姓自己的土布价格就不值钱了。” 郦黎摇摇头:“如果粮食种植业不发展,确实会。但等新粮种提高了粮食产量,那只需要更少的百姓耕种,就能填饱大景百姓的肚子,多出的人进入工厂,发展纺织,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不过这个过程,至少需要十几年的时间才能在全国推广开,这一点郦黎也很清楚。 没关系,他想。 他和霍琮有的是时间。 高尚随着他的目光望向远方,感叹道:“真希望今年冬天再下一场大雪。” 听到这句话,郦黎的记忆却一下子被拉回了曾经的那个冬天。 漫天大雪中,他与季默、陆舫和安竹一同在亭中对坐烹茶,谈论天下大势。 如今季默在边疆为国戍边,整顿军纪,陆舫成了工部尚书和本届科举全体考生的座师,安竹得了赐名,是京城中无人不知大名鼎鼎的安公公。 而他…… 郦黎仰头望着冬日灰霾的天空,厚厚的云层挡住阳光,萧瑟的北风吹得郦黎眉头轻蹙。 他收回目光,喃喃道:“下雪好,瑞雪兆丰年。” 但是如果可以的话,请迟一些再下吧。 自己还有一位牵挂着的人在路上,若是天气突然转冷…… 郦黎有些黯然地想,也不知道他会不会记得,给自己多加一件衣裳。 第097章 第 97 章 “报——殿下, 霍军奇袭壶关!壶关守将现已投降!” “什么!?” 正在商讨着下一次攻城对策的樊王下属们齐齐震惊。 帐内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壶关一失守,意味着并州门户大开, 霍琮又拿下一州之地。 反观他们这边, 却处处受挫! 好不容易付出巨大伤亡, 这才拿下了东郡、新乡、封丘三地, 郦淮本想分兵两路, 一鼓作气拿下陈留和开封, 却遭遇了守城大将的顽强抵抗, 损失惨重。 甚至他怀疑,如果不是先前几十年在各地埋下的暗线钉子发挥了作用,估计他的将领们,连这三个地方都攻不下来! 郦淮真的百思不得其解:明明霍琮刚占据兖州,还未至半年,这点时间连训练军队都不够,怎么原本轻而易举投降的兖州, 一下子就变成了铁桶一个? 就连那些泥腿子老百姓, 也都冒着被流矢射杀的风险,自发为城头守军背石块、运武器、制作猛火油。 哪怕是在城外遇到的村民, 许多都是宁死不降, 嚷嚷着只有霍将军才是真心为民, 会给他们分田地减赋税, 因此他们只要稍一没看住,就有人偷溜走给城中守军通风报信! 连续遭遇几次后,郦淮气得差点屠城, 最后被谋士用“殿下此举会尽失人心”的理由拼死劝住了 但出于泄愤之心,郦淮还是放任了手下兵士进城后烧杀抢掠, 反正这也算是激励军队的一种手段,自古有之,只要别太过分就行。 并且下令:一旦发现有城中百姓私通敌军,全族诛杀,一个不留! 许久后,郦淮攥紧扶手,神情阴鸷地打破了帐中死寂:“乌斯那边,不是说已经给霍琮下了毒,无药可救了吗?还有霍琮的大军都在河对岸,探马一直监视着他们的动向,怎么可能突然跑到壶关去?” 第231章 “殿下,或许是前两天的那场袭营……” 手下一个谋士慎重提醒道:“殿下,霍琮此人,最擅长奇袭战,若是驻守在对岸的大军只是用来迷惑我等,趁机率领骑兵千里跋涉克敌制胜,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所以说来说去,还是乌斯那边出了岔子! “把阿禾叫来。”郦淮沉着脸道。 他的视线越过两侧众人,看向了帐外旋卷的雪花,和岑寂灰沉的冬日天空,思索着是要继续在兖州开拓版图,还是以勤王为借口,西进皇都? 兖州难打,然而陛下手中也有十万禁军。 说实话,郦淮并不把禁军放在眼中,因为他知道严弥时期的禁军是什么样的。 其中绝大多数,都是贪生怕死的官宦子弟在混日子领俸禄,战斗力低得令人发指。 就算陛下亲政后拿兵部狠狠开刀,郦淮也毫不担心——凭一个十几岁的小皇帝,能搞出什么惊天动地的改革出来? 唯二让他顾虑的,只有天气和粮草。 隆冬已至,此时出兵并非良策,然而…… 为了那个位置,他已经忍耐筹备了太久。 ——他不想再等下去了。 * “陛下,霍大人率兵攻下了壶关,”安竹笑着恭喜道,“听说现在已经和季大人汇合了,二位联合起来,把边军好好整顿了一番呢。” “他怎么跑并州去了?” 郦黎有些诧异:“不是说去幽州吗?” “幽州并州都毗邻边关,或许霍大人是更担心匈奴南下,”安竹想了想说道,“幽州北边挨着鲜卑、扶余和肃慎,多为蛮夷部族,养豕食肉,善用长弓,有时也会和匈奴发生战争,但因为驻地苦寒,连匈奴都不怎么涉足那一带。”* 郦黎用全新的目光看了一眼安竹,夸奖道:“你懂的倒是不少,这些事从哪儿看来的?” 安竹不好意思道:“从前臣大字不识,想着就算身为宦官,也应看书识字为陛下尽忠,就花钱请了个老师。同陛下说的这些,都是从史书上看来的。” 郦黎大为惊奇,又表扬了他两句,把安竹夸得脸颊绯红,没多想,又脱口而出道:“霍大人还派人提前送了陛下的生辰礼,就在臣家中放着呢。” “生辰礼?”郦黎微微一怔,“那不是还有一个多月才到吗?” 安竹:“所以大人说要臣保密,但臣觉得,不能欺瞒陛下。” 郦黎愈发觉得不对劲了,心头那股子不祥的预感就像是悬在水中的鱼钩一样,随着泥沙飘荡浮沉,“这么早就送来生辰礼,怎么,他是打算打拉锯战?今年一整个冬天都在外面行军?” 霍琮当初跟他讲的,可是速战速决! “朕派去他军中的锦衣卫,现在有消息了没?”郦黎站起身来,奏折也不批了,大步绕过桌案走出御书房,“叫沈江过来!朕有话要问他!” 不多时,原本在镇抚司忙公务的沈江匆匆赶到。 “陛下。” “霍琮军中,现在究竟是个什么状况?”郦黎一上来就劈头盖脸地问道,“他人都跑到壶关去了,怎么锦衣卫这边什么消息都没传回来?你的人是干什么吃的?” 他很少用这种语气同臣子讲话,但这会儿郦黎实在顾不上太多了。 沈江也听出了他话语中的焦灼,立刻单膝跪地禀报道:“陛下赎罪,臣的确派了几名得力下属前往霍都督军中探查,然而霍都督治军严明,军纪整肃,手下伍长、百夫长乃至校尉,每日都会核查士兵名册,逐级上报。几名锦衣卫在入营当晚就被当做奸细扭送到主帐内了,为保住性命,只得向主将亮明身份。” 郦黎怒道:“亮明身份就亮明身份,朕叫你派人过去又不是去当间谍的!既然都被发现了,不正好正大光明地当监军吗?” 沈江垂头道:“陛下,臣怀疑,霍都督已经切断了臣那几名下属对外的一切交流,虽然他们依旧按时将情报送回镇抚司,但内容所用的加密方式,依旧是季大人在锦衣卫时使用的。” “季大人临行前,嘱咐过臣要修定密报准则,防止有人趁乱窃取我大景机密情报。臣照做了。” 郦黎的唇舌发干,喉咙里像是堵了什么东西似的,许久都发不出声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闭了闭眼睛,哑声问道:“所以,你是想说,这些天来,朕听到的霍军密报,其实都是假的?” “不,”沈江笃定道,“臣认为,是三分真,七分假。至少霍都督带骑兵占领壶关一事为真,前线探马和兵部不可能同时说谎。” 郦黎攥紧双拳,脑袋浑浑噩噩的。 他在想,霍琮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要骗他? 是不是军中出了什么状况?是不是他……他出了什么意外? 安竹瞧着他煞白的脸色,赶忙道:“陛下,您可千万莫要忧心过度伤了身子!霍大人吉人自有天相,前线传回来的都是捷报,又一直惦念着陛下您,送回来这么多山珍野味,能出什么事呢?左右不过是怕陛下您担心行军打仗有危险,所以才相处这种办法安抚锦衣卫吧,谁不知道,那是陛下您的一番心意呀。” 但郦黎直觉没有这么简单。 他也想像安竹这般乐观,然而,尽管他不懂军事,但他懂霍琮。 如果这混蛋又犯老毛病的话…… 第232章 郦黎狠狠磨着后槽牙,挤出一抹令在场几人看了都心底发寒的冷笑:“来人,传工部尚书!” ——他可是什么都干得出来的。 “陛下突然传召臣,是有什么急事吗?” 陆舫进宫面圣时,为了装可怜,还特意捂着腮帮子,装出一副说话含糊不清的可怜样子。 换做平时,郦黎还可能笑着打趣他一番,说不过拔两颗牙而已,这都过去几日了瘸子也该恢复得差不多了,但他现在丝毫没有说笑的心情,一见面就直截了当地问道:“元善,若是朕离京,樊王那边又率大军进犯京城的话,你能守住几日?” 陆舫:“……啊???” 他连装牙疼都忘了,立刻把手拿下来,惊恐万分道:“好好的,陛下为何要离京?难不成是觉得冬日严寒,打算南巡?” 这可不成啊! 高大人本来就天天望着账簿兴叹了,陛下若是此时南巡,估计他都能哭倒长城! “朕觉得霍琮出事了,打算亲自去看看。”郦黎毫不遮拦地坦白道。 陆舫皱起眉头:“这……陛下是从锦衣卫那儿收到了什么消息吗?” “没有,锦衣卫那边说一切都好,”郦黎强压下心底的烦躁焦虑,把沈江的猜测同他说了一遍,“但这不正常。” “可陛下也没有切实的证据!您身份尊贵,怎能擅自离京?万一出了什么事,满朝文武……” “满朝文武由你统帅,”郦黎直接打断他,“朕会下一道密诏,封你为大景监国。” 陆舫露出了不赞同的神情。 他张了张嘴,还想劝说,但当看到郦黎那双亮得惊人的炯炯眼眸时,陆舫却不禁微微一震,想说的话全都堵在了喉咙里。 ——那是一双、仿佛被逼到穷途末路的困兽之瞳。 与陛下相处那么久,即使当初宫变时,稍有不慎就是九死一生,陆舫也从未见过陛下露出这样的神情。 那一刹那,他就明白,自己是不可能劝动对方了。 陛下心意已决。 “……好,”陆舫并不是优柔寡断的人,在确定郦黎一定要走后,他的脑海里就开始快速思考起了后续守城的各项措施,“臣一定拼死替陛下守好这大景国祚,但也请陛下,早去早回,若是时间超过半月……恐会生变。” 郦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最终,千万万语都化作一个无言的拥抱。 他上前一步,拍了拍陆舫的脊背,慎重道:“朕晓得。一切就拜托元善了。” 说罢,郦黎猛地转身—— “来人,备马!” 第098章 第 98 章 郦黎恨不得当天就飞到霍琮身边, 尽管他甚至都不清楚霍琮现在究竟是在壶关,还是仍旧驻扎在东郡河畔。 他打算给季默发一份急报,然后先去壶关看一看。 但在出宫前, 一位不速之客他暂且停下了脚步。 “乌斯?”郦黎紧紧皱眉, “他来找我做什么?” 安竹:“他说想见陛下一面, 现在人已经被锦衣卫看管起来了。” “他没逃跑?”郦黎下意识问道, “确定是本人吗?不是替身?” “应该……不是, ”安竹并不太确定地回答道, “臣虽没见过乌斯真正的模样, 但上次擂台比试时也随着陛下瞧过,他那双蛇眼,臣至今记忆犹新。且他又出示了黄龙教的教主令,上次潜伏进教中的锦衣卫已经辨认过了,是真货无疑。” 郦黎沉吟片刻,抬头道:“带朕去见他。” 乌斯被锦衣卫带在了宫中一处偏殿内严加看守,郦黎到时, 他正背对着众人依靠在廊柱上, 低头静静看着手中的一卷泛黄书册。 光线透过户牖照亮殿内四壁,空气中缓慢漂浮着细小的纤尘, 寂静的时光仿若凝固, 郦黎恍惚了一瞬, 等回过神来, 听到他合上书册,淡淡道:“我说过了,只会单独见你们的皇帝。” “大胆!”“胡说八道!” 几名锦衣卫几乎同时开口, 更有人直接怒斥他:“身为罪人,竟还敢提出如此无礼要求, 陛下,不如直接将其拿下,押去刑部大牢好好审问一番!臣就不信他还能如此嚣张!” “行了,”郦黎盯着乌斯的背影,说道,“你们都出去吧。” “陛下,万万不可啊!” 众人大惊,就连安竹都按捺不住了,苦劝道:“陛下胸怀广大,但是防人之心不可无,您若是出了什么事,这后果是谁都担待不起的……” 郦黎叹气道:“那朕给你们写个无罪书,这样行了吧?” 众人哑然,面面相觑,无话可说。 倒是乌斯,在听到郦黎的回答后身形微微一动,似乎是想转身望过来,但最终还是没有回头。 等到所有人都退出偏殿,郦黎终于再度开口了:“你找朕有什么事?” 这是他第二次和乌斯单独谈话,上一次深夜见面,霍琮在身旁,他们萍水相逢也并未说太多,但每一次见到乌斯,郦黎心中总会浮起一丝奇怪的感觉——既恐惧,又亲近,两种矛盾的情绪纠缠在一起,让他本就因为担忧霍琮而焦虑的心情更加烦躁了。 他猜测,这大概是身体原主对乌斯这位兄长产生的生理反应。 也不知道从前他们究竟是怎样的关系,郦黎按捺下内心的焦躁,耐心等待着乌斯的回应。 第233章 乌斯的背影僵硬了一瞬,随后慢慢转过身来。 大概是因为光线问题,他的脸色看上去很苍白,那双晦暗狭长的眼眸沉默地注视着他,似乎想要把郦黎深深印在眼中。 郦黎仔细观察着乌斯脸上的神情,像是有些……怔然? “好久不见。” 乌斯声音嘶哑地开口,听上去很久都没喝水了。 郦黎直截了当道:“桌上有茶水,请自便。朕现在没有太多时间,也没有什么心情跟人寒暄打机锋,给你一炷香的时间说明来意,不然就请跟锦衣卫去镇抚司走一趟吧。” 乌斯没有去碰那壶茶水,只是问道:“你现在过得如何?” “朕是皇帝,”郦黎觉得他这个问题太奇怪了,他盯着对方问道,“这天底下,还有比皇帝过得更好的人吗?” “草原的雄鹰如果被束缚了翅膀,即使是关在金屋之中,也会郁郁而终,”乌斯不置可否道,“但你比我幸运些,小时候活得浑浑噩噩什么都不知道,二哥拿着马粪说这是好吃的,你也傻乎乎要去尝一尝,幸好被母亲看到拦下来了。我一直觉得你将来活不长。” 郦黎:“…………” 郦黎:“谢谢你,虽然我已经忘了过去那些事,但将来我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乌斯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一抹并不太自然的笑容。 “忘了也好,”乌斯笑了笑,声音温和轻柔,大概是做教主时习惯了招摇晃骗,他说话的语气总带着一丝似有若无的引诱意味,“反正那也不是什么好回忆。” “母亲去世前,把我们托付给了陪她嫁过来的老仆,趁着大哥叛乱的时候,把我们送到了大景境内逃避战乱,没想到,却正好碰上了饥荒。荆榛千里,斗米至数十千,人肉之价,贱于犬豕,就连那老仆也自愿跟着一群人走了,最后只给我们换来了三天的口粮。” 郦黎想起乌斯当初送给自己的那尊金羊,眉头紧蹙。 这是试探,还是警告……? “你还有不到半烛香的时间。”他决定不去多想,冷谈提醒道。 “好,”乌斯纵容地笑了一下,正色道,“霍琮中了蛊毒的事情,你知道吗?” 郦黎的心狠狠跳了一下,像是被一只手用力攥着,要从指缝里拧出血肉来。 但他只是平静反问道:“知道又如何?” “锦衣卫果然神通广大,”乌斯不疑有他,只是感叹了一句,“我来这里,只是为了提醒你,那个女人说霍琮中的这种蛊毒没有解药,无药可救,霍军没了主帅,他手底下的士兵要么哗变,要么被郦淮那个男人收编吞并,你最好提前做好准备。” 郦黎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他能感觉到有湿润温热的液体在缓缓流淌,但他却丝毫感受不到疼痛。 相反,他的头脑愈发清醒,就像是被浸泡在了冰水之中一般镇静。 “朕为什么要相信你说的话?”他近乎咄咄逼人的质问道,“别忘了,朕下令削弱黄龙教在大景境内的势力,你身为教主,先前还在与朝廷作对意图谋逆,现在突然跑过来,说你是好心提醒我?” 他冷笑道:“不觉得很荒谬吗?” 乌斯:“你可以不相信我,但我想,你大概已经发现不对了吧,不然上次见到你时,你可不是现在这样的状态。” 郦黎默然不语。 乌斯又道:“我不管那个姓霍的与你什么关系,至少他目前还没做出背叛你的事情,又是你麾下一员大将,这样的人死了,对你的影响一定很大。我不希望再看到下一个乱世开启——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郦黎定定地看着他,“你说过,你是匈奴人。” “没错,”乌斯爽快承认,“但我身体里也流着一半汉人的血,和你一样。” “可能你并不想承认,但我们是兄弟,是这世上最亲密的人。” 乌斯走到他面前,郦黎并未躲开,只是蹙眉直视着他的眼睛,似乎想要从哪深不可测的浅瞳中看出乌斯的真实意图。 “我憎恨中原人,他们自相残杀,互相算计,但其实匈奴也好不到哪去,只是他们的脑子不会像你们那样拐那么多道弯,表达好恶都更加直白明显。” 乌斯伸出手,似乎是想要抚摸郦黎瘦削的脸庞,但最终只是轻轻落在了他的肩膀上。 “胖了些,”他勾唇道,瞳孔微微涣散,“不错,好好活着,过去的那些,忘了也就忘了吧。真羡慕你啊,可惜我记性太好,有些事,总是忘不了……” 他的眼前浮现出那天午后碧蓝的晴空,和那个行走在集市之中、几乎吸引了周围上至八十下至三岁全部异性注意力的端方青年。 当时青年左手提着他刚买的一堆大包小包,右手捏着一个生肖羊形状的糖人,小拇指上,还挂着一个准备送给心爱妻子的绣囊,虽然担负着一堆累赘,却只是闲庭信步地走在他身后几步的位置,淡淡笑着问他,准备逛到什么时候回去,阿禾今晚应该给他们煲了鸡汤。 乌斯的唇很轻微地勾了勾,视线越过面前的郦黎,注视着殿外遥遥紧盯着他们的一众锦衣卫,时隔多年,他终于坦然又轻松地回答了解望的问题: “其实我一点儿也不爱喝她煲的鸡汤。” 也就只有你这个蠢货,别人不管给你做什么,你都说好吃。她的手艺其实烂透了,除了配置毒药,正经做饭还不如他一个刚学了一个月厨艺的新手呢。 第234章 至少他不会把饭烧糊。 可惜啊…… 郦黎眼睁睁地看着乌斯惨白脸颊失去了最后一丝血色,身体晃了晃,踉跄一步,直接倒在了他的身上。 “喂!你这是怎么了?” 他赶紧扶住对方,远处观望道事态不对的锦衣卫也匆匆闯了进来,慌忙问道:“陛下,没事吧?” “我没事。” 乌斯已经陷入了昏迷,郦黎把他平放在地上,撩起衣摆,发现这人的腹部居然有一道利刃的贯穿伤,连箭头都还没拔出来,看样子伤的不轻。胸口处打着绷带,浸着深深浅浅的暗红,估计是伤口撕裂或者压根儿就没包扎好。 这人……是一路带着伤跑来跟他通风报信的吗? 郦黎不知道为什么心一下子跳得很快,他心情复杂地试了试乌斯的鼻息,犹豫了两秒钟,还是咬牙道:“来人,把他搬到我平时做手术的无菌台上去!” 在自己问清楚乌斯事情的全部经过前,他决不允许对方死! 第099章 第 99 章 “肠道损伤肝脏表浅破裂出血, 还好不算太严重,把上次太医院考核成绩最好的几个人都叫上!朕一个人忙不过来……” “陛下,臣来帮您清创消毒……” “这内脏伤成这样, 实在凶险, 陛下要做好准备……等下, 陛陛陛下您是在切他的肝吗!?” “闭嘴, 给朕尽力救人就是!肝切了还会长的!” 好吵。 浑浑噩噩间, 乌斯在想。 他的意识介于昏迷和清醒之间, 仿佛处于一种奇异的第三视角, 安静地沉浮在一处寂静空间之中。 那些嘈杂的声音打断了他沉沦的美梦,隐隐听不真切,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的。 他不禁暗自皱眉,想要远离这些恼人的噪音。 但乌斯又忍不住想,方才自己晕倒,不知道有没有吓到他。 他其实并不是一个多么耐心善良的兄长。 从前郦黎被几位哥哥戏弄,他都只是远远地站在一旁袖手旁观, 等到他们人走了, 才会沉着脸大步走过去,粗鲁地替那什么都不知道的傻小子擦干净手脸上的脏污, 然后嫌弃地骂上一句“真是个傻子”。 大景连年灾荒, 朝政糜烂, 连带着他们的母亲在匈奴中也没有地位, 本就是不被皇帝重视的女儿,远嫁来草原的头几年,因为适应不了匈奴野蛮的习俗和和饮食习惯, 日日以泪洗面,引得单于十分不喜。 听那老仆说, 公主甚至不想让单于碰她,因为对方野蛮粗鲁,不通文墨,还大了她三十多岁,几乎都能当她的爷爷。 然而最终,她不出意料地反抗失败了。 他们两个,就是失败的产物。 少年时,乌斯时常半夜从帐篷里偷溜出去,一个人坐在山坡上等待日出,脚下是无边无际、露水盈盈的草原,仿佛置身于一片翠绿汪洋之中。 他静静望着从阴山山脉之上亮起的熹微晨光,伴随着牧羊人脆亮悠长的叱喝,开启新的一天。 这是长生天赐予他的、独属于他自己的快乐时光。 乌斯在草原时,几个哥哥和父亲都说他像中原人,母亲对他冷淡无视,却对长相颇似中原人的傻子弟弟爱护有加;可笑的是真正来到中原后,他反而怀念起了草原的生活,以匈奴人自居,像是那些哥哥们一样憎恨中原人的恶毒与算计。 所以他究竟算什么呢? 很长一段时间内,乌斯都在纠结这个问题,尤其是他们被抓紧牢内、弟弟被一个奇怪的人带走后——他努力反抗了,然而没有用,自己还差一点死掉。 可命运就是这样操蛋,在他决定起码要在临死前吃顿饱饭,自告奋勇去跳火坑的时候,他的人生反而引来了转机—— 只不过,是更糟糕的那种。 ……但至少能吃饱了。 再后来…… 再后来是什么呢? 乌斯抱臂飘在半空中,微微蹙眉想着。 哦对,是遇到了那个姓解的。 在遇到对方前,乌斯一直觉得全天下最傻的人是自己那个傻弟弟。 傻弟弟其实生活还算自理,也不是听不懂人话,只是对待他人的恶意毫不介意,而这种做法,往往会勾起人心中更深的恶念——就连乌斯也这么想过。 但这是天生的,没办法。乌斯也只能认命,谁叫自己和他是一个娘肚子里钻出来的呢。 基于这些,解望这个人的性格,就让乌斯更加无法理解了。 “你应该知道那是个假乞丐吧?” 傍晚去街上一起买东西时,他不出预料地看到解望慷慨解囊,又当了一回散财童子。 “啊,是吗?”解望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换来了他的一个白眼:“少来,我可不相信你没发现。” “万事万物只看表象的话,人会活得轻松一些,”解望双手插袖,望着前方熙熙攘攘的街道,笑眯眯地对他说道,“像你,就是因为小小年纪想得太多,所以不快乐。” 他不服气地反驳:“那总比被人当傻子骗钱好!” “是吗,”解望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偏头看向他,“这段时间,你没发现街上认识你的人变多了吗?” 乌斯一怔,想起从前自己每次出现在街道上,得到的都是鄙夷的白眼和防备仇视的目光。 因为这里是大景的边境地带,经常遭受匈奴的袭击劫掠,当地百姓对长相酷似匈奴的他十分敌视,甚至还会有小孩朝他背后砸石子、扔菜叶,大声嚷嚷着让他滚回匈奴去。 第235章 每次遇到这种事,乌斯都选择无视,他尽量靠着墙角走,尽量不引人注意,然而有一次还是被人用石头砸伤了。 他没放在心上,这种事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根本不值一提,回去之后只是简单处理了一下伤口,但是被那个女人看到了,告诉了解望。 解望看到后没说什么,只是平静地让他坐下吃饭,和往常一样在睡前教他识字。 但第二天,解望叫上他,一起出了趟门。 解望虽然来这里的时间也不久,可只要是认识他的百姓,就没有不喜欢这个温文尔雅的年轻人的。 他周身自带一股无形气场,语气叫人如沐春风,眼神温和坚定,因为当过京官,还经常被当地的县太爷请去公堂,每次都能有理有据地给出让众人信服的决断。 当地人给他取了个外号,叫做“解青天”,哪怕是最胡搅蛮缠的无赖泼皮,在他面前也会变得老实听话。 自打解望带他出了几次门,当了几回散财童子后,乌斯就再没被人恶狠狠地盯过,那些小屁孩也不会朝他扔东西了。 “我不明白,”他说,“他们应该早就知道我住在你家里,为什么之前不这样?难不成他们从前不怕你吗?” 解望只是笑了笑:“你觉得,他们像是怕我的样子吗?” 乌斯盯着他上街溜达一圈,怀里就被姑娘们塞满的瓜果香包,哼道:“不知道,反正我挺支持你再娶一个……哎呦!” 解望敲了他一栗子:“那是你嫂子,就算她做饭不行上次把你吃到上吐下泻,那也不许这么说她!” 乌斯又偷偷翻了个白眼。 傻子。 “你会后悔的,”他说,“她一点儿也不爱你,连我都看出来了。你居然为了她放弃官职和大好前途,跑到这种穷乡僻壤来,给一群泥腿子的家长里短鸡零狗碎断案,简直是……”他想了想昨晚解望教他的那个词,肯定地说,“——暴殄天物。” 解望安静地望着远方沉沦的夕阳,眼神似乎暗淡了一瞬。 “你说的这些,我都清楚,”他轻声道,“但我并不认为自己浪费了一身才华,若是为了追求抱负抛妻弃子,那与畜生何异?她是我的妻子,怀着我的孩子,我不知道她从前都经历了什么,但既然身为丈夫,我就会尽我所能,好好爱她一辈子。” 乌斯撇撇嘴,不敢苟同。 他盯着自己的脚尖,想着那个男人吩咐自己的任务,还有——解望这么聪慧敏锐的人,真的一点儿也不知道,他的枕边人其实和他救下的少年在合起伙来算计他吗? 还是说,只是在掩耳盗铃,故意装傻? “乱世将至,平静只是暂时的,”解望淡淡道,“新帝上位,一定会有一位权臣把握朝政,若那人是大司农,那事情尚且有转机;若是严弥……这天下百姓的日子,只怕会越来越难过。” “这一切和你都没什么关系了吧,你又不当官了。” “说不准,若是真到了天下大乱的时候,或许望也会择一明主,保全家小。”解望看着他,唇角微扬,“到时候,你愿意同我们一起走吗?” 乌斯一时失神,半晌,他移开了目光。 “……再说吧。” 暮合四野,解望和他的影子都渐渐被黑暗吞没,游萤在路边的草丛里流窜,成群结队地闪烁着,像是一条汇聚在人间的星河。 回忆的场景渐渐扭曲,宁静的街道被熊熊大火吞噬,乍隐乍现的温和荧光变成了刺目的火星,随着呼啸的朔风被席卷向苍茫大地。 他甩开二哥拽住他假惺惺叙旧的双手,冲到正在肆意屠杀戏谑中原人的士兵之中,拼命将奄奄一息的解望拖抱了出来。 “你们怎么敢……” 他瞪大眼睛,看着解望血肉模糊的双腿,浑身止不住地发冷,控制不住地颤抖。 但更让他感到绝望的,是解望注视着他的眼神。 里面空无一物。 大火还在燃烧,滚烫炽热的温度几乎要隔空灼伤他的皮肤,可乌斯却在想,为什么会这么冷呢? 是因为解望即使对他失望至极,也坚持要抓住他的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恳求——不,应该说是乞求他,救一救还在火场里的妻子? 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乌斯又陷入了一片虚无的茫然。 与此同时,在外界,他的脉搏也越来越微弱,呼吸几乎约等于无,身体的温度不断流逝,肉.体和精神上的双重痛苦让他的眉头紧蹙着,像是陷入了一个无法醒来的噩梦。 郦黎一看就知道不妙。 他吼道:“赶紧止血!快点拿纱布过来,沾点温盐水!” 旁边一群人忙得汗都来不及擦,还有人紧张道:“陛下,纱布不够用了……” “那就去找干净的布!消消毒也能用,还有什么人参片和青霉素也都拿点过来,实在不行,那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郦黎咬牙道。 亏这小混蛋能顶着这么重的伤势一路策马跑过来,还跟个没事人一样跟锦衣卫讨价还价,又在他面前装模做样说这说那。 换做一般人,早就因为失血过多晕了! 在把人搬上手术台的这一刻,无论先前乌斯做了什么,在郦黎看来,他都只是自己手底下的病人。 这个年纪的孩子,要是在医院没抢救过来,那所有参与救治的护士医生都会忍不住自责很久。 第236章 更何况郦黎本就容易心软。 “醒一醒,别睡!”他朝着乌斯的耳畔喊道,“你要是挂在我这儿了,我就叫解望把你的骨灰分成两半,一半送给你那几个哥哥当纪念品,一半送给他那个前妻撒着玩,听到没?” 乌斯:“…………” 郦黎加紧了手上缝合的速度,古代没法输血,他只能祈祷乌斯年轻身子骨强健,能挺过这一关了。 “你要是死了,霍琮怎么办?我连他中的什么毒都不早知道……呜呜呜呜……” 他忍不住吸了吸鼻子,想到目前身在远方生死不知的哥们,不禁悲从中来,口不择言地骂道:“不许死,听到没!你要是敢死朕就诛你九族——” 一声微不可查的叹息。 乌斯的眼皮轻颤,缓缓睁开眼睛。 他望着头顶的天花板,嚅动着苍白干裂的嘴唇,幽幽道:“诛我九族,你确定……?” 身为九族之一的郦黎扯出一抹狰狞笑容,望他嘴里塞了一枚人参片,霸道宣布道: “——闭嘴,你什么都没听到。” 第100章 第 100 章 由于乌斯这么一耽搁, 郦黎出发的时间又被耽搁了一日。 “朕已经亲自帮你缝合好了伤口,还让太医院给你用上了最好的药材,”郦黎低头看着床上安详躺平的乌斯, 面无表情地说道, “你现在总能说了吧?” “说什么?” 郦黎没好气道:“霍琮中的蛊毒究竟是什么, 到底有没有解药?还有, 他现在人在哪里?我不信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就敢来找我!” 乌斯虚弱道:“伤口疼。” 郦黎:“…………” 他一巴掌拍在了乌斯额头上:“少来, 我不吃你这一套。” 但本着医者的职业道德, 郦黎还是掀开被子看了看乌斯的伤口, 发现还真有点儿渗血,于是又重新给他包扎了一遍。 “谢谢。”乌斯艰难地靠在床头,长吁一口气,仰头望着床榻旁博古架上的铜制香炉,忽然问道:“你是怎么清醒过来的?因为那个姓霍的?” 郦黎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乌斯说的是自己突然正常的事——问题是他压根儿就没变过,只是穿越了而已啊! “意外, ”他含糊道, “你问这个干嘛?” “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乌斯坦诚道, “我本来以为你会傻一辈子, 之前还有过让教徒潜进皇宫里, 把你偷偷送出来的打算。” 郦黎:“……我是皇帝, 你要带我去哪儿?” “不知道,反正我只要你活着,给口饭填饱肚子, 别再捡马粪吃就成。” 有那么一瞬间,郦黎真的很想在乌斯那张脸上来一记痛击。 “你还想不想好好养伤了?”他试图平心静气地问道, “我真的没有太多时间——别以为我真的好说话。我已经告诉过你,以前那些事情我都忘了个干净,所以对于我来说,你就和陌生人没什么两样。” 停顿片刻,他又补充道:“甚至比陌生人还要讨厌一些。” 乌斯千里迢迢、不惜身负重伤,也要来皇宫给他传递霍琮中毒的消息,看似手足情深,情谊深厚,但很可惜,郦黎不是傻白甜。 他不相信,也不敢相信乌斯的话里有几分真假。 尤其是在霍琮正需要他的时候。 乌斯似乎并不意外郦黎会这么说。 他抬头看着郦黎,许久后,轻轻笑了一下:“果然聪明了。你说得对,我的确还有一则重要情报没告诉你,但你得拿别的筹码来换。” 郦黎一脸果然如此的神色,反而放松了些,“你想要什么?” “一支军队。” 不等郦黎回答,乌斯紧接着说道:“那个女人命令樊王麾下死士一路截杀我,招招致命,明显是不想让我活着。我在身为教主时,原本打算策反当地的官府和百姓,以草原为根基发展实力,但现在这条路被你们堵死了。” 他直白道:“我想要单于之位,如果你答应我,我可以同你们中原约法三章:有生之年,绝不进犯中原——只要你们每年都能保证正常的边境互市交易。若违此誓,天打雷劈。” 郦黎:“所以你想问我借兵,让我放虎归山?” “放虎归山……” 乌斯仔细咂摸着这个词,微微一笑,摇了摇头,“怎么可能是放虎归山呢,我们是一母同胞的兄弟,这世上没有比我们更亲密的人了。” 他朝郦黎伸出手,即使是这么一个看起来轻而易举的动作,都让他的呼吸陡然加快,才恢复了些许的脸色又浮现出了一层死灰的苍白,“如果我说,假如有一天,我们兄弟俩只能活下来一个人,而我希望那个人是你的话……你会相信吗?” “不会。”郦黎平静又迅速地回答道。 乌斯缓缓放下了手。 “你会成为一个好皇帝的。”他说。 “所以,你同意这笔交易吗?我可以告诉你蛊毒的发作方式,或许能缓解一些他临走前的痛苦,但解药这方面,恕我无能为力。” 郦黎的呼吸情不自禁变得沉重,但他告诫自己不能完全相信乌斯的话,于是表面看起来还算冷静:“你要多少兵力?如果上万,绝不可能。” 乌斯摇摇头:“要不了那么多,三千就足够了。” 郦黎迫不及待道:“可以,告诉我霍琮现在在哪儿,壶口还是东郡?” 第237章 “都不是,他在北海。” “北海?”郦黎脱口而出,“他都中了毒,怎么还跑到青州去?” “谁知道呢,可能是想把北方局势尽快稳定下来?”乌斯随口猜测道,“估计他也清楚自己时日无多了吧,我听那个女人说过,徐州的名医最近都被请了个遍。可惜了,他也算是个英雄人物。” 郦黎听得心直往下坠,难受得像是下一秒要死掉。 但他知道既然霍琮还能跑到青州,情况就一定没坏到那个地步——或许,有没有一种可能,他想,霍琮根本就是在演戏呢? 他抱着这样的期望,无比认真、极尽详细地询问了乌斯关于这种蛊毒的具体细节。 据乌斯说,那个女人管这种蛊叫做五蕴炽苦蛊,象征着佛教的八苦之一五蕴炽盛,还有生老病死等其他五蕴之苦,因为中此蛊者,寿命不会超过三月。 第一月上旬,中蛊者行动言谈与常人无异,甚至还能获得常人双倍精力,看上去容光焕发,身体强健,但其实是蛊虫在借助人体悄然发育,并会在此期间燃烧掉身体大部分精血; 待到一月下旬,中蛊者就会产生眩晕、恶心、头疼等反应,但这个阶段还能勉强正常生活,只是时常会觉得无力、精神不振,后期还可能会出现吐血和进食困难的现象。 接着第二个月,身体内部隐患全面爆发,中蛊者会感受到常人几乎难以忍受的痛苦,还会出现幻觉,五感渐渐丧失,在癫狂中引来生命最后的阶段——也就是第三个月的到来。 “那个女人说,一般人大多坚持不到第三个月,”乌斯用一种冷淡又无情地口吻讲述道,“大多数人,在第二个月月初就会受不了那种钻心的疼痛而选择自我了断。” “…………” 郦黎沉默了许久,嗓音嘶哑地开口问道:“然后呢,第三个月会怎么样?” 乌斯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不怎么样,一个眼瞎耳聋五感尽失的废人,床都下不了,除了等死,还能做什么?” 郦黎咣当一声,一拳头砸在了旁边的桌案上。 “是你那个侍女给他下的蛊毒?” 他的声音前所未有地压抑,像是下一秒就会爆发的火山。 “是,五蕴炽苦蛊是她从上百种蛊王里挑选出来的,”乌斯淡淡道,“她把蛊毒藏在了箭头的机关里,但射中霍琮的人,是我。” 郦黎猛地上前一步,攥紧了他的衣领。 “你再说一遍,”他的瞳孔收缩成针尖大小,整个人看上去宛如一头即将暴走的野兽,“是你——让他中了这种毒!?” 乌斯的伤口被郦黎的动作牵扯到,他的脸颊狠狠抽动了一下,但并没有躲开,而是直视着郦黎暴怒的双眸,冷静道:“是我。你打算反悔吗?” “如果他死了,我不会叫你好过的。”郦黎毫不犹豫道。 他丝毫不掩饰自己的迁怒,如果不是强行克制内心的恐慌,和心底那一丝缥缈的期望吊着,现在他抓着乌斯衣襟的双手大概都已经开始颤抖了。 “你——你们,参与这件事的所有人,我都不会放过,一个也不会。”他猛地松开手,任由乌斯跌回床榻上,居高临下地说道。 乌斯闷哼一声,下意识捂住腹部的伤口。 方才只是渗血,但现在不用看也知道,肯定又撕裂了。 但当他艰难地抬头看向郦黎,准备开口说些什么时,却一下子愣住了。 “你……哭了?” 郦黎不吭声。 “你当真这么喜欢他?”乌斯既费解、又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怒气质问道,“他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你是皇帝,后宫佳丽三千,天下美人都是你的,为什么非得和他一个硬邦邦的大男人在一起?” “关你屁事,”郦黎用袖子胡乱抹了抹满脸的泪水,胸膛剧烈起伏着,“你懂个屁!我告诉你他死了我一定会发疯的!绝对!” 他缓缓蹲下身,把脑袋埋进双膝里,崩溃地掉了一会儿眼泪——没发出什么声音,因为郦黎实在不想让乌斯这家伙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 可他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哭了。 “我受不了的,”他泪眼朦胧地盯着石砖上的纹路,自言自语道,“他要是再出了什么事,我这次一定甩手不干了,我才不要再傻傻等那么久,就算没有下辈子也无所谓,反正我也不想活了,这狗日操蛋的人生……” 乌斯越听越不对头,他顾不上自己还在流血的伤口,瞪着蹲在地上消极得都快举身赴清池的郦黎:“你还想跟他殉情!?你可是皇帝!” “我不是皇帝!” 郦黎猛地抬头,怒道:“我只是郦黎!只有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才是皇帝!” 如果没有霍琮,那他压抑自己的性情、勤勤恳恳做的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他是个自私的凡人,只想要把这个国度变得好一些,让自己和自己所爱的人能够平安快乐地度过一生。郦黎畅想过很多他们的以后,本以为穿越一世,终于有了实现的机会,现在却让他好不容易得到后再次失去,他怎么可能接受? “…………”乌斯难以置信地摇摇头,“疯了。” “人家都说帝王无情,你倒好,脑子不傻了,倒变成情种了!” 郦黎压根儿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闭了闭眼睛,挤掉眼睛里最后一滴泪水,撑着冰冷的地面缓缓站起身。 第238章 尽管踉跄了一下,但他还是站稳了,青年瘦削的身影迎着窗外透进来的晨光,站得笔直。 他要救霍琮,郦黎想。 哪怕赌上一切,哪怕上穷碧落下黄泉…… 这一次,他也一定要把霍琮从地府拉回来! 第101章 第 101 章 乌斯到来的最大好处, 就是大大省略了郦黎找到霍琮的时间。 “主公,不好了!” 来报信的士兵跌跌撞撞地冲进账内,朔冬寒风随着夜晚空气中散落的雪花一同卷进帐内。 狂风呼啸, 十几支燃烧的明烛被瞬间吹熄, 帐中陡然昏暗下来。 黑暗中传来一声叹息。 霍琮眼疾手快地护住了桌案上的最后一盏油灯, 捏了捏眉心, 斥责道:“莽莽撞撞的, 有什么事好好说。” 那士兵猛地半跪下来, 脸色苍白地仰头望着他。 “主公, 陛下来了!” 霍琮瞳孔微缩,不等他做出任何反应,还在晃动的帐帘被再一次掀开,郦黎提着一盏灯笼大步走了进来。 他的脚步急促,貂皮披风的下摆犹如惊涛骇浪般随着步伐滚动,也不知赶路究竟用了多久,毛绒的领口处已经落满了细密霜白的雪花, 呼吸间, 阵阵白气模糊了被冻得酡红的脸颊。 郦黎带着一身还未散去的凛冬寒意,越过那名还半跪在地上的报信士兵, 站在帐中, 定定地与霍琮对视。 他的目光专注, 像是要把霍琮从里到外、从上到下都仔仔细细地打量一遍。 霍琮的表情只在看到他时变了一瞬间。 但等反应过来后, 他立刻站起身,下了严禁任何人透露陛下出宫来到这里的死命令,又让那名来报信的士兵去送些热水进来。 霍琮走到郦黎面前, 帮他掸了掸领口的积雪,抓起他冰凉的双手, 随手将灯笼放到一边,一边帮他搓着十指哈气,一边轻声问道:“怎么突然来了?也不给我写封信,我这边什么都没准备。” 郦黎红着眼睛注视着他,双眼中满是血丝。 他嚅动了一下嘴唇,刚要开口,两行滚烫的泪水却先顺着脸颊滑落,滴落在霍琮的手背上。 “你……没事?” 霍琮僵硬片刻,松开手,张开双臂,将他搂进了怀里。 “没事,”他低声道,“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嘛,好不容易见一次面,哭什么。” 郦黎用力戳了下他左胳膊上的某个位置,霍琮本能想躲开,但最后一刻还是停住了。 “你虽然努力在掩饰了,但这边关节的动作还是不太自然,”郦黎闷声道,“真以为我这么多年的医生是白当的?” 霍琮慢慢放松下来。 “郦大夫果然神医,”他唇边噙着浅浅的笑意,退后半步看着郦黎,“那要不要看看伤口?基本已经结疤了,也就是天气冷,不然早就好了。” 郦黎自然愿意。 检查完伤口后,他发现确实和霍琮说的差不多,伤口本身并没有什么大碍,连骨头都没伤到,估计过段时间就好得差不多了。 郦黎用指尖抚摸着结痂的地方,轻微的麻痒感觉引得霍琮不禁蹙眉,眼神也变了,反手扣住了郦黎的手,低头轻轻吻了一下他的指节。 郦黎想要抽回自己的手,没成功。 霍琮咬住了他的一根手指,还顺势把他抱进了怀里,像是抱汤婆子一样,从胸膛里挤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干什么……” 他眼神闪烁着嘟囔,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和霍琮说五蕴炽苦蛊的事。 郦黎猜测,蛊虫这种东西应该算是寄生虫的一种,作为神经外科医生,他对这个领域着实有些苦手。 他方才观察霍琮的面色,除了苍白了些,倒也没看出对方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说不定只是天气冷加上行军劳累导致的。 所以,乌斯说的话到底是真是假?霍琮究竟有没有中蛊? 假如是真的话……那他知道这件事吗? 郦黎在霍琮怀里心不在焉,自然被霍琮发觉了,他不满地轻哼一声,捏着郦黎的下巴吻了上去。 “唔……” 冬日帐外寒风凛冽,郦黎这一路过来也被冻得够呛,脸颊都是麻木的,几乎感觉不到四肢的存在 也就这一会儿,在霍琮帐篷里的暖盆温暖下,他才渐渐缓了过来。 霍琮含住他的唇时,郦黎的脊背僵硬了一秒钟,也没抵抗,靠在男人胸膛上,仰头与霍琮接吻。 不多时,他就气喘吁吁,渗出的泪水湿润了眼角,却仍不肯轻易认输。 郦黎放在膝盖上的五指被霍琮的大手从身后覆住,缱绻地十指相扣,郦黎眼皮轻颤,睁开眼睛,看到霍琮那双眷恋温柔的黑瞳正静静注视着自己。 似乎……真的与往常没什么区别。 郦黎决定先不告诉霍琮五蕴炽苦蛊的事,反正如果真的有情况,那只需要作为医生的他来烦恼就好了,霍琮没必要知道。 如果霍琮有什么意见的话—— 郦黎心想,就算有意见也没用! 自己都是跟他学的! 霍琮不知道郦黎心中的小九九,他一边亲,一边揉着怀中人冰凉的耳垂,一直把两朵白玉似的耳垂都弄成温热微红,才心满意足地重新直起身子。 “今天怎么这么乖?”他哑声问道,嗓音中带着沙哑的情.欲。 第239章 “想你了。” 郦黎选手直球出击,瞬间将霍琮选手击倒得分。 霍琮扣着郦黎的手指陡然用力,但还不等他做些什么,正巧此时士兵在帐外通报,说送来了热水,他只好遗憾松开了手。 泡进热水桶的那一刻,郦黎发出了一声畅快的叹息。 “对了,还没问你呢,”他说,“怎么好好的跑到这种地方来了?青州……差不多就是山东这边吧?这地方我还真不怎么了解。” 对于青州,郦黎只知道,在先帝时期青州曾发生过一次叛乱,后面又紧接着几年天灾,连番打击下来,青州在中央的地位已经大大下降了——连税收都收不上来多少,还指望什么呢? “左有负海之饶,右有山河之固,”霍琮说,“这是古人对青州的评价。青州的地理位置很重要,现在只是暂且因为天灾人祸在休养生息,待将来大景经济发展起来,一定能成为关防要地,制约地方藩王势力。” 郦黎了然。 原来霍琮还是为了削藩,还有海运港口才来的青州。 “那兖州那边怎么办?”郦黎还有一点不明白,“樊王这段时间一直在叫嚣说你死了,你不打算和他开战吗?” “没有必要,”霍琮冷静道,“如今对我来说,青州比兖州更重要。” 郦黎很想问为什么,无论青州未来潜力多大,从大景目前的实力分部和经济地理位置来看,但凡是个人都会认为兖州比青州重要得多。 但他最后想了想,还是咽下了到嘴边的问题。 郦黎简单洗漱完,换上了霍琮递来的衣服,煞有其事地在主帐内参观了一圈。 帐内大约有二十来个平方的面积,两侧和正中都摆着桌案,方便霍琮和手下将领谋士商讨议事,主座后方摆放着一扇木制屏风,后面是一张一米多宽的软榻,应该就是霍琮平时休息的地方了。 郦黎非常自然地躺了上去。 霍琮本想紧随其后,可惜被郦黎一把抓住了手腕。 “你公务处理完了没?” 郦黎盯着霍琮,催促道:“没处理完就赶紧去!我先休息一会儿,在这儿等你。” 霍琮沉默片刻,还是迟疑地点了点头。 就是离开的时候脚步沉重,周身气压有些低。 待他离开后,郦黎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他想起刚才握着霍琮手腕时感受到的脉搏跳动,脉象细数,阴虚火旺,跳动的频率也比从前要快上不少,和乌斯所说的第一阶段完全切合。 但在来的路上,郦黎已经考虑好了,对于这种蛊虫,要么在他进入患者体内的第一时间做手术将其排除——这是最管用且伤害最低的法子,要么就只能等了。 因为乌斯告诉他,这种蛊虫会潜伏在身体里产卵,产卵后,原先的母蛊会自然死去,被人体消化排除。 真正致人死亡的,是后续孵化出来、需要大量营养的新蛊。 这些新生的蛊虫会在身体里到处流窜,没有办法一次性清除,但当两个月后,蛊虫已经无法从虚弱的人体中汲取到养分,就会选择进入人的大脑,最后饱餐一顿。 这也就意味着,只有在这个阶段,才有将它们一网打尽的可能性。 这次过来,郦黎几乎把太医院里的古籍搬空了,他就连在马车里赶路时,都在疯狂查资料,查得头晕眼花好几次都只能喊着停车去路边干呕。但等缓过来后,还是继续上车看书。 可惜大景的医书都写得太过抽象,皇宫中治疗蛊虫的病例又极为罕见,他至今都一无所获。 目前郦黎所能想到的唯一办法,就是等待一个恰当的时机,由他主刀,为霍琮做开颅手术。 可这种办法在古代的死亡率极高——高到就连他这个做过无数台开颅手术的主任医师都不敢保证,存活率能不能有百分之二十。而且最让郦黎感到头疼的是,乌斯所说的那个时机只是个大概,究竟什么时候开始手术,这个还需要他自己摸索。 早或者晚几天都不行,太早了,蛊虫还没完全进入脑部,开颅等于白开;太晚了,蛊虫已经开始啃噬大脑,那也不用救了,直接等死吧。 因此,等到霍琮用平时两倍的速度做出决策,绕到屏风后查看郦黎的情况时,看到的就是好郦黎一身安详摆烂的气质,平躺在软榻上,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头顶的帐篷,看上去倒像是失了魂似的。 霍琮随着他的视线一起向上看了看,上面除了帐篷的顶,什么都没有。 “你在看什么?”他问道。 郦黎沉默许久,幽幽回答道: “我那在天上的院士导师。” 第102章 第 102 章 霍琮被郦黎的话逗笑了, 从鼻子里发出一道气音。 他掀开褥子,钻进了被我,侧躺在郦黎身边看着他, 捏了捏郦黎重新变得温热湿软的指尖, 语气温和地问道:“想家了?” 郦黎抿着唇摇了摇头, 转身钻进了霍琮怀里, 紧紧搂抱着他。 “给我讲讲你受伤那天的事吧。” 霍琮露出了略显为难的神色, 显然他不想在郦黎面前多提这些, 但郦黎坚持想听, 他也只能简略地讲了一下当日的经过。 郦黎听完,大概还原了当时的全过程—— 霍琮率领大军经过一处山谷,这地方是前些年地震整出来的,当地向导告诉他们,如果从这边过去能够至少节省一日半的行军时间。 第240章 在深思熟虑后,霍琮选择了相信这位向导。 其实他已经足够谨慎,不仅提前派斥候将山谷上方的优势地形探查了一遍, 还大致摸清楚了整个山谷的地形, 防止有军队在此伏击。 只是没想到,居然有人提前埋伏在了山壁上只有一人通过的狭窄夹缝内, 而且目标很明确, 就是针对他来的。 “是乌斯。”郦黎说, “他来找我了。” 霍琮立刻皱起眉头, “他主动找的你?说了什么?” 郦黎仔细打量着他的神色,在确定霍琮是真的不清楚后,才说道:“他来投诚, 问我借兵回草原。” 霍琮:“他想做单于?” 郦黎点了点头。 “乌斯如果当上单于,那对大景来说, 可能不算是一件好事,”霍琮沉吟道,“他对中原文化太了解了——少数民族如果有一位这样的领袖,文明程度会在极短时间内快速发展。按照历史规律,大景强盛时还好,一旦衰落,他们就会立刻举兵进攻中原。” “我也想过这一点,”郦黎表示了同意,别看他来之前和乌斯相处的还行,但在这世上他只会对霍琮一个人吐露心声,“不过,从另一方面看,如果乌斯真的这么做了,也算是变相帮着我们传播中原文化,不是吗?” “他们现在是匈奴,未来被同化后,就会成为少数民族的一员。” 霍琮觉得他说得都挺有道理,所以也就没多再干涉郦黎的想法,由他自己做出决定。 郦黎又戳了戳他的伤口,看似无意地问道:“你中箭的时候,有没有什么感觉?” “疼。” 郦黎:“…………” 他执着地问道:“那除了疼之外呢?伤口有没有异物感,疼又是哪种疼,钝痛,还是针扎的疼痛?那箭头上应该不会被人放了什么东西吧?” 霍琮想了想:“异物感肯定是有的,当时箭头还扎在皮肉里呢,至于具体是哪种疼痛……不记得了,就记得伤口火辣辣地疼。” “而且我现在还好好的在这里,所以放心吧,那支箭上没毒。” 他在意的可不是毒! 郦黎不死心地把霍琮的胳膊扒拉出来,对着放在软榻边上的油灯看了半天,没有发现任何其他开放性伤口的痕迹。 “好了,不用担心了,”霍琮轻声安抚他,“你从京城一路赶过来辛苦了,跟你一起来的那些人,我也都把他们安顿到偏帐住下了。在这里不用担心任何事,闭上眼睛,好好休息一晚上吧。” “我不累……” “我累,”霍琮打断他,“行军很辛苦,明天还要赶路,今天晚上就陪我一起早睡吧。” 郦黎还是第一次听到霍琮说这种话,立马躺平拉好被子,只露出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在被窝里闷声道:“那你赶紧过来睡!” 他甚至已经做好了半夜霍琮再折腾折腾他的准备,还在绞尽脑汁地思考着,如果他□□的话,能不能动摇霍将军那坚如磐石的意志力。 然而霍琮还真的没有做什么,什么都没有。 他吹熄了油灯,在黑暗中并肩与郦黎躺在一起,十指相扣,没多久,呼吸就变得均匀起来。 霍琮睡着了。 但郦黎睡不着。 他的身体确实疲惫,精神却前所未有地亢奋——因为霍琮方才的一系列表现,着实让郦黎有些摸不着头脑。 要说霍琮对于自己中蛊的事情完全不知晓,那他这半月来的一系列迷惑行为,又是给宫里拼命送野味,又是偷偷跑到青州来,连招呼都不跟他打一声,算什么? 要说霍琮知道,可他表现出来的,又是一副全然不知的状态。 从一开始见到他的惊讶和喜悦,以及后续的担忧追问,都十分自然。如果要说这是演技的话,那郦黎觉得,霍琮都能和自己上辈子那位话剧社的社长有的一比了。 他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又忍不住分出了一些心神,给了外面的军营。 军营的环境自然不比皇宫,夜晚并不意味着沉眠。 相反,往往代表着更加紧绷的神经。 郦黎听到了帐篷外士兵巡逻的脚步声、听不清具体内容的交谈,还有夜晚那持久而凄厉的朔风,驱赶着盐粒子似的霜雪,噼里啪啦地打在帐篷上。 他躺在霍琮的臂弯里默默地想,是下冰雹了吗? 幸而暖盆和身边人的怀抱足够温暖,伴随着黑暗中的白噪音,郦黎还真迷迷糊糊有了些许困意。 北风依旧呼呼吹着。 翌日。 月亮还挂在山间,天仍蒙蒙青着,霍琮就把郦黎喊了起来。 他们今天还要继续行军,大约傍晚时能到达下一座城池,但好消息是据说这座城的城主已经暗中给霍琮寄了投诚信,所以今天晚上他们不必睡在帐篷里了,可以进城休整一番。 “别告诉他们我的身份,就说我是你的贴身军医,”郦黎叮嘱霍琮,“我从太医院带了一些药,可以给伤兵治疗,还有一些用来预防寄生虫的,我都叫人试验过好几次了,很有效果。” 以吸血虫病为代表的寄生虫疾病,本就是农耕社会一大顽疾,幸好郦黎知道青蒿素能够治愈疟疾,还有一些别的药材,也都提前让太医院研制准备了。 虽然不够十几万人的军队人人预防,但治疗个千八百人,还是没有问题的。 第241章 在提到“寄生虫”时,霍琮的表情一如往常地平静,看不出任何区别,“好。我这就吩咐他们配合你,不过我们吃完早饭就要开拔了,如果天黑再进城,我担心会出现什么变故。” 两人一拍即合,郦黎抄起筷子,望着帐篷外抖落的皑皑白雪,呼噜呼噜把碗里那点只加了盐巴和两块牛肉的热腾腾白水面吃了大半——霍琮碗里只有一块,他平时一般都是与士兵们一起吃大锅饭,这还算是加餐了。 “你给我送了那么多野味,也不知道自己留点,哪怕留只鸡炖了喝汤也好啊。” 郦黎看着他碗里的面条,既心疼又无奈,最后干脆一抹嘴巴起身,决定眼不见心未净,“我吃饱了!先去忙了,你慢慢吃。” 他留下了小半碗面和一块牛肉,快步走进了清晨微凉的山间。 霍琮在后面叫了他两声,郦黎权当没听见,探头把还在呼呼大睡的安竹从帐篷里喊醒:“醒醒,英侠来看你了!” 安竹吓得在被窝里一哆嗦,上半身倏地弹起: “谁?谁?阎王爷啥时候来的!?” 一睁眼,就看到陛下逆着光抱臂站在面前,安竹讪讪一笑,啪地给了自己一巴掌,但不重,“陛——少爷,您起的真早,瞧我这眼力见,您都起了我居然还睡着,该打!” “行了,知道你这几天赶路还要伺候我,也累够呛,没怪你,”郦黎看着安竹睡得乱糟糟的鸡窝头,笑了笑说道,“马上要走了,随我一起去发药吧,这几天我打算开个问诊,你先洗漱吃点东西,然后随我到伤兵营转一圈。” 安竹立马手忙脚乱地开始穿衣服,因为早上温度太低,还啊嚏啊嚏地打了好几个喷嚏。 他倔强道:“少爷稍等片刻,马上就来!” 郦黎没忘记自己来的目的,但霍琮现在的状态还算不错,能吃能跑能跳,暂时不需要人操心。 作为医生,郦黎见过太多重症病人,来看病的时候还好好的,一听诊断结果立马吓得不行,没几天就虚弱得下不来床了。 所以他还是坚定自己保密的想法,打算先摸清楚军营的大概情况,与霍琮身边的亲兵和手下将领打好关系,借机打探情报,再根据他的身体状况对症下药。 霍琮也由着他去,无论郦黎做什么他都不阻拦。 只是等到了午后,军营里生火做饭时,一个亲兵偷偷找上了他。 “主公,咱们军营里新来的那个年轻军医,真是您的亲戚吗?”他语气有些迟疑地问道。 霍琮盯着他:“是,怎么了?” “可能是属下多心了,”亲兵犹豫道,“但这个人,我觉着,有点儿像是那樊王派来的细作。” 霍琮:“……为何如此之说?” 亲兵道:“属下数年前见过樊王的长子,说实话,与此人的眉眼有几分相似。” “天下容貌相似者很多。” “但他身为您的贴身军医,不跟在您身边保障,反而一上午都泡在伤兵营里,还一个劲儿地向我们旁敲侧击您前几日的身体状况,这难道不是细作的表现吗?”亲兵质疑道。 像是怕霍琮不信,又苦口婆心地劝他,“防人之心不可无啊主公!您是三军主帅,大景功臣,陛下对您如此信重,必定前途无量,要是我,宁可错杀也不能放过!不如您把这军医交给我审问吧?” 霍琮费了一番功夫,把人打发走后,将这番话转述给了郦黎。 郦黎瞪大眼睛:“这人早上还跟我闲聊,夸我一看就是个干大事的,竟然转头就跑到你面前告我的黑状?居然还说我是细作!” 他气得不行,要去找那人算账,被霍琮拦下来了。 “我已经与他说了,你是我表弟,”霍琮微微笑道,“倒也不必这么计较,他是一路随我拼杀出来的兄弟,生死之交,在不知道你身份的前提下,有顾虑也是正常。” 郦黎斜眼瞥他,“我怎么觉得,你在偷着乐呢?” “怎么会。” 霍琮唇边的笑意消失于郦黎端来的一碗苦药前。 热腾腾刚煎好的中药,扑面而来一股令人胃部收缩的清苦味道,光是看到那黑漆漆的汤汁,就能想象它在舌尖回荡蔓延的口感,一定叫人此生难忘。 他试图婉拒:“我平时又不喝生水,就不用了吧……” 但郦大夫铁面无情,丝毫不为之所动。 他直接把碗怼到了霍琮的唇边,斩钉截铁地命令道: “喝!” 第103章 第 103 章 霍琮最终还是被迫喝完了那碗药。 刚喝完, 他就立马把碗放下了,毫不动摇地绕过郦黎笑眯眯递来的蜜饯,伸手把郦黎捞进了怀里, 用力吻了上去。 “唔唔唔嚎哭(好苦)!快松手……” 郦黎瞬间炸毛, 止不住地挣扎起来。 但他的手腕被霍琮别在身后, 动弹不得, 随着那苦中带酸、酸中带涩的诡异滋味被霍琮通过唇舌渡了过来, 郦黎被迫仰起头, 喉结滚动, 咽下了一大口苦药。 那味道入口的刹那,就像是一股电流从脊背窜上头顶,郦黎气得在霍琮的唇上狠狠咬了一口,推开对方,抹了把嘴,“都多大人了,吃个药还耍小孩子脾气!” 霍琮还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 丝毫不把郦黎的埋怨放在心上。 “感觉也没那么苦, ”他甚至有些意犹未尽,用期待的眼神看着郦黎, “要不, 再来一碗?” 第242章 郦黎:“……你少来!” 别以为他不知道霍琮在打什么主意! 他冷着一张脸大步走出了主帐, 差点与折返的亲兵撞个正着, 还不等亲兵朝他打招呼,郦黎就重重地冷哼一声,头也不回地走了。 亲兵回过头来:“这是……?” “闹脾气, ”霍琮若无其事道,“待会拔营的时候, 派人去知会他一声,别走丢了。” 亲兵挠了挠头发:“主公,属下要不要跟这位小兄弟道个歉?” 他有些愧疚地说道:“亏我上午还以为他是樊王派来的细作,但我方才去伤兵营转了一圈,发现那边的兄弟们都对他赞不绝口,说霍小兄弟是个有真本事的军医,人也好,脾气也好,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我会转达给他的。”霍琮说。 他之前没有替郦黎过多解释,因为霍琮相信,以郦黎的本事,他一定会凭借实力和行动征服自己的这些下属。 这比他下达一千一万句命令都有用。 等到了那个时候,他就可以告诉下属们,郦黎其实是陛下派来的监军。自古以来,在外征战的士兵们都对监军有着本能厌恶,认为这帮人除了指手画脚没有任何用处。 但郦黎这个监军,如果能先在军中得到人心的话,磨合起来就会容易上许多。 即使自己将来有什么不测…… 这支行令禁止的精锐部队,就是他留给郦黎最大的依仗。 霍琮收回心神,走出帐篷外,望着灰蒙暗淡的天空,下令道:“休整结束,准备出发!” 行军途中,他身为一军之帅,骑马率领三军,自然没法带上郦黎,再说了郦黎也不会骑马。于是霍琮给郦黎找了一辆板车,还给了他一个负责监督押运粮草的活计。 下午的山林间,又渐渐飘起了小雪。 浑浊的日光透过云层,尚未日暮,远山的轮廓便已有些模糊不清,长长的队伍内旌旗飘扬,马儿嘶鸣,士兵们吆喝着赶车,也没有给马束口禁声。 因为今日无需打仗,他们只要在天黑前到达城中,便算完成任务。 郦黎盘膝坐在板车上,手上一刻不停地捣着药。 只是天气严寒,捣一会儿,他就要摘下手套,朝冻僵的双手哈上两口气,搓搓冻红的脸颊,然后如此循环往复。 唯一知晓此次行程目的的安竹就坐在他对面,帮着他处理药材,也冷得不轻,一个劲儿地吸着鼻子。 他望着身边如洪流般滚滚前进的粮草车队,良久,收回目光,忍不住问道:“少爷,咱们要在霍大人这儿待多久?” 郦黎头也不抬道:“军中条件的确不比宫内,你想回去了?” 安竹叹气道:“少爷在哪儿,我就在哪儿,这点苦比起当初进宫时吃的那些,又算得了什么。只是想着,京城那边,陆大人一个人顶着,怕是怪辛苦的,也不知道能不能镇得住满朝文武。” 而且…… 安竹瞧着陛下这小脸冻得,嘴唇都苍白得不见血色了,唉,陛下也真是倔,和霍大人说一声,搞辆遮风挡雨又暖和的马车坐坐不好吗?反正陛下现在的身份也是霍大人的亲戚,何苦非得受这个劳什子罪。 “陆元善他鬼主意多,不用担心他。” 郦黎嘴上说着,但心里还是有所担心的。 陆舫在他来之前就告诉他,若是郦淮久攻兖州不下,大概率会将目光投向京城。这种时候,如果皇帝不在,一旦京城失守,樊王身为宗室甚至能直接宣布他病死,顺理成章地继承大统。 届时再想要翻盘,可就难上加难了。 安竹又试探性地问道:“霍大人这精神头,我看也挺足的,不如等两日后看看情况,没什么大碍的话,咱们就回去吧?” 郦黎:“至少再等半个月。” 他下午又给霍琮把了一次脉,这次的脉搏给他的感觉,比昨晚他刚见到霍琮时还要强健,但却让郦黎的心渐渐沉入了谷底。 不应该是这样的。 霍琮昨晚休息的时间并不算长,赶路了一上午,身体就算不疲累,也绝不应该是这种脉象。 只可惜他不是学中医的,只是跟隔壁中医院的同行学过一些基本的脉象知识,不然一定能发现更多本质上的问题。 “霍小兄弟!” 正想着,前方打马来了个牙门将,吁了一声勒紧马头,手握长鞭朝郦黎一拱手:“山路坎坷,伤兵行军本就不易,多亏霍小兄弟上午的诊疗,大家伙儿现在都还能撑住。主公感念小兄弟的救治大恩,特赐随身暖炉一只,你可以揣在怀里,方便取暖。” 郦黎站起身,接过那沉甸甸的铜炉的瞬间,温暖从指尖一直传递到心窝里。 他珍惜地摸了摸霍琮送来的暖炉,感受着体温渐渐回暖,抬头看着那牙门将的双眼,由衷感激道:“多谢,分内之事,当不得什么大恩。” “这是哪里的话,就连咱们这样的军中大老粗都知道,遇上一个好军医有多难得,那是真能救命的!” 牙门将咧开嘴巴露出两排大牙,毫不遮掩地笑起来。 虽然他生得粗犷,但骑在马上时别有一番壮志豪情,瞧着郦黎的目光,更是跟看到自家兄弟一样亲近,“我一个远方兄弟也在伤兵营,他前些天攻城时从云梯上掉下来,摔断了腿,连发了几日高烧,之前那军医都说治不了了。结果上午涂了小兄弟你的神药,嘿,病一下子就好多了!也不烧了!” 第243章 郦黎心道那是,这可是他改良过两代的新版青霉素,治疗古代这种细菌感染那不是手到擒来。 “那种药,其实并不是我自己的家传秘方,而是朝廷的方子,”他承诺道,“将来大景的每一个军营里,肯定都会配备上的。” 牙门将并不相信,只觉得这霍小兄弟实在是太谦虚低调了。 “那便期待有什么一日了!”他哈哈笑道,“主公还在等我回禀,我就不多留了,先走一步!” 郦黎朝他拱拱手,目送着他骑着马,顺着蜿蜒山路,一路越过长长的押运粮草队伍,飞驰来到霍琮身边。 他微微眯起眼睛,看到那牙门将似乎附耳与霍琮说了两句话,霍琮听了一会儿,回过头,精准地望向他所在的方向,动作间毫不迟疑,一看就是一直有在留意挂心的。 郦黎朝对方扬起一抹笑容,尽管知道霍琮大概不太可能看见。 车马滚滚向前,他在板车上站起身,高高举起怀中铜炉,朝远处的霍琮晃了晃。 霍琮也朝他挥了挥手,身影消失在翻卷的旌旗大纛之中。 郦黎怅然若失地垂下手,抱着那个暖炉,低头看了看,又重新盘膝坐下,开始一下一下地捣药。 但这一次,他的心情莫名平静了许多,鼻尖嗅到的不再是尘土、腥铁和潮湿马粪的味道,而是冬日山林霜寒的气息,混着淡淡的苦涩草药香……就像是上辈子霍琮身上的味道。 没关系,他想。 没什么可怕的。 因为不管发生什么,他都会陪着霍琮一起。 * 京城,诸位大臣府上。 小黄门来传达宫内旨意:“陛下要闭关一段时日,让奴婢来告知诸位大人,近期早朝,就不必上了。若是有公务,直接交由六部按规处置便是,六部尚书处理不了的,先交给陆大人,由陆大人转交给他。” “闭关?” 大臣们听到这个理由,第一反应都是坏了,陛下该不会是信了哪个牛鼻子道士的鬼话,也开始炼丹修仙不问国事了吧? 其中以何兑的反应最为激烈:“陛下在哪儿?我要见陛下!” “除陆尚书和李道长外,陛下暂且不见任何人。” “李臻?”不出陆舫所料,何兑的思绪果然被带歪了,“他不是之前比试都败了吗?……不对,那乌斯好像死了,不过他也没当上国师,陆舫那小子也就罢了,好歹也算是尚书,可凭什么陛下宁愿见李臻都不见我等?” “呃,是李臻道长建议陛下这段时间不要见外人的,”小黄门想着来之前陆舫教他们说的话,盯着何兑犀利打量的视线,冷汗涔涔地回答道,“说是,陛下这段时间水逆,需要闭关渡劫……” “狗屁!” 何兑破口大骂:“妖道误国!他不好好搞他的反迷信宣传,倒忽悠起陛下信起了这些无稽之谈!老夫一定要弹劾他,若是陛下被他带坏,他李臻就算有九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啊嚏!啊嚏!” 被陆舫以陛下名义“请”到宫中的李臻,又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陆尚书陆大人,”他揉揉通红的鼻子,苦笑道,“您这次可算是把贫道害惨了。朝堂之中那些个言官,非把贫道骂死不可。” 陆舫摇摇头,纠正道:“不过一时骂名而已,若是李道长能与舫共同承担起陛下离京时守卫皇都的重任,别说言官史笔了,后世千百年都会记住你的功德。” 李臻干笑:“希望如此吧,哈哈。” 别让他搞个遗臭万年就行。 但李臻心中始终有个当上国师的梦想,就算他已经看出来了,陛下对这些江湖术士的把戏十分不喜,李臻还是不想就这么轻易放弃。 而且最重要的是,李臻其实还挺信自己的本事的。 他虽然大部分时间都在骗人,各种什么斩妖宝剑上古神书不要钱似的掏,但李臻家中,还真有一本古时候传下来的玄学书籍。 据说只要精通上面的一半术数,就能前后知三千年,等同于半步神仙。 可惜李臻能看懂的不到十分之一,但就算这样,也足够他初入江湖时打出名气了——能忽悠那么多王侯将相公卿大臣,没点真本事怎么行? 他犹豫再三,还是开口道:“陆大人,贫道昨晚卜了一卦,是关于接下来一年内大景的国运,你可要听听?” 第104章 第 104 章 陆舫陷入了沉思。 陆舫婉言拒绝了李臻的提议:“多谢道长, 但还是不了。” 李臻:“陆大人不信这些?” “非也,”陆舫的视线越过他,望向殿外空庭之上飘散的乱琼碎玉, “信也罢, 不信也罢, 不过是谋事在人, 成事在天。” 他收回目光, 却忽然对着李臻提起了另一个不相干的话题:“陛下自亲政以来, 最重视的是粮食安全, 批的第一份奏折,也是有关在京城周边建设粮仓的谏言。李道长可知道,如今京畿一带,共储备有多少粮草?” 李臻不解陆舫问此事的用意,但还是猜测道:“贫道只知道陛下在国内新建了三座粮仓,东北定海仓,西北天狼仓, 京城的话, 应该就是正北边的天安仓了吧?” 他一甩拂尘,笑道:“至于这天安仓里具体储备了多少粮食, 这种国之机要, 贫道自然就不知了。” “李道长说得没错, 也不妨叫你知道, ”陆舫颔首说道,“天安仓是由原先两座老粮仓合并而来,内有粮窖三百余座, 合计四百余万石,是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粮仓。” 第244章 “为确保粮草数量和安全, 建仓之日陛下还下旨,以仓刻铭砖记录庾斛之数,入仓年月日,以及负责的粟官吏姓名,确保无一疏漏,责任分级。”* 陆舫越过李臻,漫步走到屋檐下,伸手接住一片悠悠飘落的雪花,“若是这雪继续下下去,我有七成的可能性,今冬樊王定会率军来犯。樊王筹备几十年,若是运气不好,遇上了百年难遇的雪灾,走投无路之下,一定会铤而走险。” 李臻悚然一惊,急忙快步走到陆舫身旁,“那岂不是应该在天安仓附近设重兵把守?如此重要的粮仓,怎能落入乱臣贼子之手?” 陆舫:“不可。樊王隐忍图谋多年,京城之中,各大臣府上,早就处处都是他的耳目眼线了。陛下不上早朝,又平白无故调动重兵把守粮仓,只会叫樊王猜出京城有变,大举进攻。” “……那可如何是好?” “天安仓,不但不能守,还得放,”陆舫用肯定的语气说道,“把粮食分发给百姓,总比被敌军全占了要强。还能借此迷惑樊王,叫他以为陛下不在意天安仓。” 他拍了怕李臻的肩膀,重新恢复了那副笑眯眯的狐狸模样:“这件事,还需要李道长配合舫,联合起来做一出戏了。” 李臻震惊道:“啊?我?” 陆舫用信任的目光注视他,鼓励道:“对,就是你。” 李臻:“…………” 他算是明白了,陛下临走前让他配合陆元善,敢情就是让他来背锅的! 出宫前,他还在念叨:“怪不得昨日推算出来的国运这么奇怪,睽孤见豕负涂,载鬼一车……不祥啊不祥。还有双日耀空,一日陨落,奇也怪哉……”** 李臻祖上是齐人,这辈子的梦想就是当上国师领皇粮,这样一辈子都不会担心失业了。 现在虽然没实现目标,但也算是吃上了皇家饭,每个月朝廷都会发放俸禄给他,大小也是个官儿了。 但这卦象一出,他又开始忍不住想: 好像就算领了皇粮,也不能确保下半辈子无忧无虑啊。 自己是不是,该继续找下家了? 他一边唉声叹气一边走过拐角,因为没注意前路,李臻险些迎面撞上一人。 在看到那人面孔的瞬间,他浑身一哆嗦,下意识开口:“陛——不对,你是……乌斯!?” 乌斯抬眼,冷冷地看向他。 “你怎么在这里?”李臻睁大眼睛问道。 “干你何事。” 乌斯丢下一句话,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李臻望着他的背影,眉毛狠狠跳了一下。 虽然民间早有风闻……但这人居然真的没死!还大摇大摆出现在宫中、出现在他这个对手的面前了! 陛下留着他,究竟是为了什么? * 当陆舫积极想做一件事的时候,他的行动力绝对是令人叹为观止的。 很快,满朝文武又听到了一则让他们血压飙升的消息—— “什么,陛下要开仓放粮!?” 何兑听到这消息的时候,倒没跟之前一样开口就是鸟语花香,反倒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今冬这天气,虽然各地还没上报灾情,但肯定有因为大雪饿死冻死的百姓,陛下仁慈,体谅民生疾苦,开仓放粮也不是说不过去……这是谁的提议?” 另一位来他府上拜访的同僚道:“听说,还是那李臻。” 何兑不愿说这牛鼻子道士的好话,重重哼了一声:“就算他终于说了句人话,老夫该参他的还是会参他!丁是丁卯是卯,别想着靠这点小计俩,就能洗脱教唆陛下不上朝的罪过了!” 他说完,又心急如焚地问道:“陛下这都要开仓放粮了,还是不愿上朝吗?你可知道陛下何时愿意见我们?” 同僚无奈道:“我又不是陛下身边近侍,怎么可能知道这些。” “这该死的牛鼻子道士!” 但朝廷之中,可不都是像何兑这样一心围攻为民的臣子。一听说陛下要放粮,原本囤积居奇准备好好赚上一笔的粮商们都坐不住了,纷纷找上门来——只不过找的不是皇宫的门,而是邵钱这个白鸽商会会长的门。 “陛下为百姓开仓放粮,这是义举,吾等自然是敬佩有加,”为首的一位商人坐在邵钱右手边,焦急道,“可邵大人要知道,谷贱伤农啊!百姓辛辛苦苦种了一年地,就等着收成后卖个好价钱,今冬还有战事,若是陛下放粮,那百姓手里的粮,又怎么卖得出去?” 邵钱老神在在地坐在座位上,端起茶抿了一口,心道你们几个想说的怕不是万一百姓手里有粮,你们囤的粮食卖不出去了怎么办吧。 在一众商人目光炯炯的视线中,邵钱不紧不慢地把茶杯放下了。 “诸位的顾虑,我都了解了,”他说道,“不瞒各位,其实陛下也有考虑过这点,想着万一心里想着为百姓好,到头来却害了人,那就不美了。” 厅堂内顿时响起一片奉承声,什么“陛下深仁厚泽”“陛下思虑周到,吾等不及”之类的。 “但是,粮食这种东西,毕竟是国之命脉,总不能随便叫涨就涨,叫跌就跌,那天下百姓就更没活路了。” 邵钱话锋一转,视线扫过在座的每一位商人,“所以,各位若是想卖粮,我管不着;可以适当涨价,但是得有限度;若是被朝廷发现趁着欠收受灾的时节,给百姓卖高价粮、放高利粮贷……” 第245章 众商人屏住了呼吸,一眨不眨地盯着邵钱。 其实他们几乎每年都会被朝廷这么敲打一番,早就习惯了,甚至还有人猜测,无非是邵钱想要背后向他们要点好处,等过后私下找个机会,送送礼攀攀关系,哪儿还有什么不好说的呢。 然而邵钱接下来的话,却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如果有以上这些行为,”他笑了笑,“我们会适当处罚,并且在各位商号的门头挂上一幅‘黑心商家’的牌匾,为期一年,等到第二年考核过关,再摘下来。” 他还宽慰大家:“没事的,只是挂个牌匾而已,陛下都说了,就算百姓不来你们这儿买卖粮食了,你们大可以降价嘛。” 众粮商:“…………” 杀人诛心啊!!! 古时人最好名声,许多人就算不要钱也不要命,也想要博得一个青史留名,后世传颂。 这牌匾要是一挂,那还得了? 先不说生意就先没得做,同行怕不是要笑死了;就光是这个名头,估计都能叫这家人登上县志甚至是史书,遗臭万年! 所有人都艰难挤出一抹笑容,忙不迭地跟邵钱保证,他们对陛下对朝廷忠心耿耿,绝对没有趁机发国难财的想法,绝对没有。 邵钱了然点头:“我想也是,诸位对我大景的忠心,我都是看在眼里的。……对了,你们今日一齐上门来找我,是不是有什么事?” “没有!”众人异口同声道。 “我们就是来探望一下邵会长,绝对没有别的意思!” “没错!看到邵会长身体康健,在下比赚了钱还高兴呢!” 然后没说两句,就纷纷找借口告辞了,一个溜的比一个快。 邵钱对此心知肚明,嘴上说着挽留,倒也不送他们。 等最后一名粮商离开后,他挥挥手让管家关了院门,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从怀里取出了一封来自青州的信件。 熟悉的字迹,却让他越看越严肃,最终霍然起身,大步走向了门外。 “老爷,怎么了?” 府上的管家间邵钱脸色不对,连忙问道。 “把太医院……不,算了,太医不要,”邵钱厉声道,“从今天起,就说我妻突发重疾,悬赏千金,求取民间神医偏方!一旦有人来就立刻用快马连夜送到青州去,越快越好!” “是,是!” 管家领了命,慌里慌张地走了。 但临走前他还在想,老爷的妻子,不是还和孩子一起待在老家吗? 什么时候跑到青州去了? 第105章 第 105 章 入城第三日晚。 北海太守于府上第三次大宴宾客, 依旧是郦黎代替霍琮参加。 “小军医还真是深得霍都督信任啊,”北海太守举杯朝郦黎示意,笑眯眯道, “虽然在下也有不少子侄亲戚, 可也不敢随便叫哪位代替我参加这等场合, 这么一看, 小军医日后必定前途无量——来, 在下敬你一杯!” 尽管仍是言笑晏晏, 但他的语气已经不复前两次的恭敬, 反而带着一丝挑衅的意味。 郦黎平静地端起酒杯,“太守大人谬赞,我也是前些时日才得幸与兄长团聚,他对我是溺爱了些,让您见笑了。这一杯,合该我敬您才是。” 他站起身,不等北海太守继续说些什么, 便仰头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 郦黎抹了把嘴,将杯底当众倒了过来, 一滴不剩。 在场一众将士们齐齐叫好。 倒是以北海太守为首、坐在他们对面的一群太守府幕僚文士们, 表情不太好看。 这已经是郦黎今晚喝的第不知多少杯酒了, 他们北海太守府全体出动, 轮番朝这毛头小子敬酒,居然都没把他干趴下! 自己这边还先倒了两位呢。 北海太守也有些醉了,强撑着喝完这辈酒后, 摇摇晃晃地坐下,死死盯着郦黎, 目光因为醉意显得不太遮掩。 郦黎知道,他是起疑了。 霍琮这两天时常头疼发作,只在入城当晚接见了他一面,连这位太守准备好的接风宴都没吃上,就不得不匆匆闭门送客; 而自己身为军医,这几日又与霍琮寸步不离…… 就算郦黎提前一步未雨绸缪,将府上北海太守准备好的下人全部遣散,从里到外都换成了他们的兵士,但身为地头蛇,霍琮要是入城后一直不露面,未免也有些太说不过去了。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郦黎明白,这太守心中肯定也是有所猜测,不然这几日不会每晚向他们发出请帖,一门心思想要灌醉他套话。 要不是他提前配置了解酒药,这个时代的酿酒技术又远没有后世成熟,这几天晚上的车轮战下来,估计早就撑不住了。 但是无论如何,他都绝不能让这帮人知道霍琮的真实情况。 郦黎一面心中转念,一面再次端起酒杯,毫不畏惧地迎上了又一位不死心想要前来灌醉他的文士。 “好!不愧是将军的弟弟!” 虽然胃中翻滚隐痛,但这几日下来,也不是没有好处。 至少霍琮手底下的这帮将士们,对郦黎现在都是心服口服。 不仅有活死人肉白骨的神仙手段,还读过书,长得也俊,虽然看起来文文弱弱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但在喝酒的时候却半点不马虎; 还愿意在霍将军身体不适时毅然顶上,力战群雄,手段果决地犒劳三军整顿城中秩序——就问谁不喜欢这样明事理的老板亲戚!? 第246章 等到郦黎又一次让太守府全军覆没后,一群人在北海太守铁青的脸色中哈哈笑着告辞,尽兴而归。 然而郦黎刚坐上马车离开太守府门前,就哇的一声对着安竹捧着的木桶吐了个昏天黑地。 黑暗中,他的脸色惨白一片,脸颊却又浮现着不正常的浮红,浑身都被虚汗浸湿——这是郦黎配置的解酒药的效果,把大部分喝下去的酒通过汗腺排出来,就不会那么容易醉了。 但这办法虽然有效,却伤身。 “陛下,快喝点醒酒汤吧!” 安竹拍着他的背,心疼得眼泪都快飚出来了,“您何必亲自跟他们喝呢?那帮大老粗那么爱喝酒,您让他们跟太守府的人喝就是了。” 郦黎摇了摇头,拒绝了醒酒汤,只是用热帕子胡乱擦了把脸。 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径直把帕子盖在脸上,呼吸急促地喘着气。 好一会儿,浑浑噩噩的大脑才缓过劲来。 “解望和霍琮的副官都不在军中,”郦黎扯下冷却的帕子,瞳孔涣散地注视着前方,哑声道,“所以有资格和他们喝的,只有我。” 北海太守的立场,在一定程度上就代表着青州的归属。 虽然他名义上已经归顺了霍琮,可显然,这位也是两头下注。 在霍琮最初起兵时,郦黎就收到过不止一次他上表给朝廷、请求出兵清剿霍军的奏折。 若不是他与霍琮是这样的关系,他也不会清楚,这大景境内的官宦世家,究竟是怎么做到一面对皇权虚与委蛇,一面又对着霍琮所属的势力各种讨好逢迎的。 月色凄清,郦黎坐在颠簸的马车里,又想起了前几次跟这老狐狸打交道的记忆。 “太守大人还是请回吧,”他站在府门口说道,“我兄长这段时日有些水土不服,需要卧床静养几日,暂不见客。” “既然霍都督有恙,那我便更要前去探望了!”北海太守拧起眉毛,热情又不失关切地说道,“我虽然为官多年,但也略通医术,不如让我去替霍都督看看,回去后对症请来青州名医,免得耽误了诊治。” “……多谢太守大人,但兄长只是没休息好而已,静卧调养一段时日就行,无需请什么医师。” 当时北海太守说了一句什么话来着? 哦对,他说的是“那就好,霍都督可不能有事啊。若是他有事,那这青州士族,下官可就没法给他们一个交代了。” 霍琮完好无损的时候,他就是士族豪强投奔的对象,可以帮郦黎清理隐田隐户、办朝廷办不到的事、下达朝廷没法下达的命令。 可若是他有事…… 就像那北海太守说的一样,那这些士族为了利益,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倒向樊王。 朝廷从来不在他们的选择范围内,他们宁可给地头蛇交五成的保护费,也不会把收成的十分之一上交给朝廷的。 “他怎么样了?” 郦黎支着脑袋,揉了揉胀痛的额角问道。 安竹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郦黎问的是霍琮,他想了想,小心翼翼道:“应该没什么大事吧?霍大人今儿个下午不是还在制定行军路线嘛,虽然被陛下您勒令躺床上休息了。” “他现在需要的就是静养,”郦黎冷声道,“不活动状态下心跳速度都那么快了,再费脑子,还想着要陪我一起来挡酒,是想早死吗!” 安竹不敢搭这个茬,只是小声提醒道:“可您若是天天这样带着一身酒气回去,霍大人肯定也会心疼的。” “反正也在北海待不了多久了,他心疼就心疼吧,总比心肝脾肺肾一起疼好。”郦黎冷哼一声。 但他回到府上后,还是先去洗漱了一番,还熏了香,尽可能地淡化身上的酒气,这才去主卧见了霍琮。 刚走到门外,就看到屋内光亮瞬间熄灭。 郦黎紧绷着下颌线,举到半空中准备敲门的手猛地松开变掌,一把推开了房门。 霍琮正穿着一身亵衣,听话地躺在床上休息。 ——看似听话。 “掩耳盗铃有意思吗?”郦黎翻了个白眼,将一室挡在了门扉外,走到床边,打了个哈欠,“让让,我困死了。” 霍琮立马给他让开了位置。 滚烫的被我让吹了半天冷风的郦黎幸福地眯起眼睛,一双粗糙带茧的大手从旁边伸过来,一下一下地帮他按摩着脑袋上的穴位。 霍琮没问他出去做什么了,郦黎也不希望他问。 就这样,挺好的。 “晚上有头疼吗?” 按了一会儿后,郦黎轻声问道,声音中带着一丝倦意。 如今霍琮只需要负责和幕僚制定行军路线和攻城计划,剩下的军需、内政、与京城方面的联络,全部都交给了郦黎——当然,这些都是在郦黎本人的强硬要求之下才实现的。 “大概三小时一次,一次五分钟左右。” 霍琮也不隐瞒,很坦然地回答道。 郦黎微微点头:“我记住了,看来那药是有用的,明天坚持继续吃。” 霍琮:“有点苦。” “良药苦口,谁叫你不小心受伤的?” “对不起。” “……你该说对不起的是你自己!上辈子就算了,天生的我也不好说什么,这辈子倒好,又打算让我体验一次是吧?” “对不起。” 第247章 郦黎背对着他,枕在枕头上低声嘟囔:“我才不要听对不起。” 霍琮的胳膊伸过来,将他紧紧抱在了怀里。 奇怪的是,尽管这是一个再坏不过的坏消息,在真的确认之后,他们的心情却前所未有的平静。 郦黎没有再流泪,霍琮也没有伤感,他们甚至都不觉得这是再一次的离别——可能因为彼此已经确定了心意,即使在一起的时间如此短暂,也胜过从前寂寞的漫长一生。 霍琮轻轻吻着郦黎沐浴后微微湿润的后脖颈,月光透过窗棱洒下稀薄的霜白,青年瘦削的颈侧泛着羊脂玉似的温润光泽。 “困了?” 这一次,郦黎许久才回答。 “……嗯。” “那就睡吧,明天天亮我叫你。” 蛊虫的发作可不按照睡眠规律来,自从霍琮第一次出现了头疼的症状,他这几天几乎就没睡过一次完整觉。 但他从没抱怨过,也没跟郦黎喊疼,甚至偶尔郦黎在看到他额头的虚汗时,才反应过来刚才他发作了一次。 等确认郦黎睡着、并且睡得很沉后,躺在床上的霍琮这才睁开假寐的双眼。 他静静地看了一会儿郦黎的背影,漆黑的瞳孔深处漾着缱绻温柔的情愫,如同月夜无风的海面,静水深流,好像怎么也看不够似的。 不知过了多久,霍琮缓缓阖眼,敛去眼底一切复杂情绪,轻手轻脚地爬起来,穿衣披挂,带上郦黎送给他的那把弓箭,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寂静房间。 第106章 第 106 章 “所以, 他就这么直接领兵走了?连声招呼都不打的?” 郦黎脸色铁青地站在书房里,狠狠一拍桌子,咆哮着质问道。 他另一只手里, 正死死捏着一封霍琮临走前留下的信——某人在信里说, 为了以防北海太守临阵倒戈, 决定先把周边的城镇收拾一遍, 尽量将官府能主事的都换成自己人, 还在末尾宽慰他说不用担心, 自己十天后回来。 可郦黎怎么可能不担心! 鬼知道他大清早一睁眼, 看到安竹哭丧着脸说霍大人留下遗书跑了是怎样的心情! 那一刻郦黎甚至都起了杀心,心想霍琮要是真敢搞这一套,在蛊虫发作前,他就算跑到天涯海角也要干掉对方。 冲心窝子扎! 当然,后来事实证明是安竹理解错了,霍琮留下信只是为了跟他解释去意,并不是什么作死的遗书。 不过郦黎依旧气得不轻。 “可能霍大人也是心疼您, 才会不告而别的, ”安竹一歪头躲过飞来的一只笔筒,颇有眼力见地躲到了一株盆栽后, “那北海太守不是一直想打探霍大人的情况吗, 若是大人领兵的消息传回北海, 他一定能安分不少。” “朕留着那北海太守, 不过是因为还需要几天时间来过渡,等摸清北海的布防情况粮草贮备,还要他何用!”郦黎恨声道, “真当朕是好捏的软柿子吗!?” “陛下英明,”安竹赶紧送上一记马屁, “反正也就十天,霍大人一言九鼎,定不会违背承诺的,陛下不如先处理好这边的事情,等他返回后再专心为霍大人治病,如何?” 郦黎知道安竹说得有道理。 如果霍琮留在北海,他的心神一定会被对方的身体状况时时刻刻牵动,无法全力应对各方势力的刺探;针对北海太守的计划,也只能延后,保不准还得再与他们虚与委蛇一段时间。 一旦青州这边大局已定,另一边的樊王行事也会顾忌许多,而对于现在的他们来说,时间是比什么都要宝贵的东西。 霍琮这样,也是变相帮了他一把。 但还是那句话,道理他都懂…… 可是郦黎就是很!生!气!! 他走到书桌边,撸起袖子,提笔刷刷刷写满了一页纸。 介于他暂时没法找霍琮算账,所以…… ——有人要倒霉了。 安竹莫名打了个寒颤,正好对上了郦黎那双目光沉沉的黑眸,他把那页写满了姓名的纸张交给安竹:“去把这名单上的人都叫来,记得,要掩人耳目,不要打草惊蛇。” “……是。” 离开书房后,安竹来到阳光下的空地,回头看了眼蹙眉站在书架前身形瘦挑的青年,忽然想起,陛下从前也和自己说过类似的话。 上一次说完后不久,一手遮天的严相和其麾下党羽便一朝土崩瓦解,紧接着便是陛下以雷霆手段亲政,把朝堂上上下下都整顿了一遍,从此皇命在京畿一带畅行无阻。 安竹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上的名单,这上面写着的,都是霍琮军中高层将领和幕僚的名字。 ——看来,陛下这次是真准备下狠手了。 “驾!” 霍琮策马扬鞭,带着精锐骑兵疾驰在茫茫荒原之上,苍鹰在空中唳鸣一声,盘悬着飞向天际线。 突然,霍琮握着缰绳的手狠狠颤抖了一下,随行的亲兵被郦黎透露过一些内幕,见状忙上前关切道:“主公,还好吧?需不需要叫将士们停下来歇息片刻?” “不必,”霍琮强忍着头疼眩晕的感觉,用力咬了咬舌尖,“我们的时间不多,十日之内,必须折返回北海!” 亲兵被他眼中孤注一掷的厉光震住了。 愣怔数秒后,他浑身肌肉绷紧,血液上涌,在马背上的呼啸风声中大声道: 第248章 “是!” * 京城,尚书府。 “你说谁找我?” 陆舫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一脸诧异地又问了一遍来禀报的下人。 “回大人的话,是一个自称姓解名望的男人,”那人转述道,“他说曾与大人是同窗……” 不等他说完,陆舫就大步越过他,迫不及待地奔向了屋外。 “解游云!你怎么来了?”在门口,陆舫果然看到了那张熟悉的俊朗面孔,但下一秒他就猛地停下了脚步,失声道,“你的腿,怎么会……!?” 郦黎还没跟他讲述过解望和乌斯的纠葛,以及解望如今早已不良于行的事情,因此陆舫只知道这位好友跑到了霍琮手下当幕僚,还想把他挖过去继续当同僚。 陆舫对解望的记忆,仍停留在对方大婚迎娶娇妻那天。他还经常在信中调侃解望是不是已经妻妾子女成群了,酸溜溜地挤兑两句话,说人生赢家不过如此云云。 解望一次都没反驳过。 但他经常会在信里询问陆舫打算什么时候与那位义勇双全的莫姑娘成婚,狠狠扎一波陆舫陆大人的小心脏。 可能是冬日阳光刺眼的原因,解望的脸色显得微微苍白病气,听到陆舫的声音,他抬起头,噙着淡淡的笑意冲陆舫颔首:“元善,好久不见了。” “你、你……” 陆舫走到他面前,许久说不出话来,只是狠狠咬着下唇。 “不必挂怀,我很满意自己现在的状态,”解望洒脱一笑,“怎么,不请我进去吗?” 陆舫这才恍然醒悟,“来人,上茶!” 他亲自把解望推进了府中,又为解望斟了一杯热茶,等看到解望一杯茶下肚,那张被寒风吹得霜白的脸颊微微恢复了些许血色,陆舫打结的眉头这才稍稍放松了些许。 他很想问问解望是怎么把自己搞成这副模样的,但陆舫默了片刻,只是问道:“你突然来京城,是为了你家主公来找陛下的吗?” 解望放下茶杯,也不和他兜圈子,直截了当道:“我知道陛下不在皇宫中,也不在京城。” 陆舫:“……哦,是吗?” “看来元善你也找到了愿意为之效命一生的对象,”解望并没有介意他的打马虎眼,相反十分欣慰地笑了起来,“万幸,那人是陛下。” “我知道陛下目前正和主公在一起,”他继续说道,“不瞒你说,正是主公让我来京城的。” “你一个人?”陆舫下意识道,“可你不是他最器重的谋士吗!青州那边如果没有你帮着参谋,光靠霍琮一个人怎么……可能……” 说到一半他就闭上了嘴巴,因为陆舫想起了自家不省心的陛下现在也在青州。 想到这里,他注视着解望的目光不由得又增添了一丝同情:很好,同为天涯沦落人。 他和解游云两人,都是为了不省心上司擦屁股的牛马。 解望摇了摇头,倒是没有陆舫那么多感慨:“相比起主公那边,京城更需要我。” “我们在樊王军中的眼线传来情报,樊王已经下令,准备拔营调转方向,剑指京城了。” 听到这个消息,陆舫不禁坐直了身体,但却并不多么吃惊,只是沉声道:“我就知道。如果我是他手下的谋士,也一定会建议樊王这么做。” “听说你叫人开仓放粮,现在天安仓的库存还有多少?” “不足三分之一。” “再放两日,剩下的,宁可一把火烧掉,也别留给樊王的军队。” 陆舫露出了心疼到扭曲的神色,但他也明白解望的判断是正确的:“我知道。不过你来就是为了提醒我这个?不应该吧。” 这种小事,飞鸽传信就是了,哪里值得解望这样的谋士亲自跑一趟。 解望低着头,盯着空荡荡的白瓷杯底,许久后,缓缓吐出一口气。 “其实我来京城,还带来了一样东西。” “什么?” “圣旨。” 陆舫下意识想说“陛下有什么旨意我不知道”,随即立刻反应过来,“你是说你家主公自己写的圣旨!?” 他是为数不多知道郦黎对于霍琮究竟有多信任的人,尽管陆舫再三告诫过郦黎人心易变,保不准哪天霍琮的野心膨胀了,就会拿着御玺想要当个皇帝玩玩。 但郦黎只用一句话就堵住了他的后续全部劝说:“朕早就跟他商量过,可惜怎么说他都不干,朕没办法啊。” 陆舫一面想着这俩人真是天生一对,堪称天底下亭亭玉立的两支奇葩,一面慎重问道:“圣旨的内容是什么?” “若是匈奴南下,召季将军率军回京,解京城之围。” 陆舫的脸色瞬间变了。 “情况已经坏到这个地步了吗!?” 解望淡淡道:“有过之而无不及。” 陆舫不是没想过,樊王这么多年来,以孔雀税等名目在藩地大肆敛财,又往大景各个地方不断安插自己的暗探人手,即使现在对方占领的地方不算广,真要消灭起来,绝对是比通王棘手数倍的硬茬子; 但他还是低估了对方这么多年在大景境内外的“深耕”——今年匈奴可没有白灾,甚至因为与雁门的茶叶贸易,说不准还能过上一个丰年。 在这种情况下,匈奴人居然会愿意配合樊王,南下进攻中原…… 第249章 “你可知道,樊王给了他们什么好处?” 陆舫捏着拳头,眼神犀利地问道。 解望轻轻摇头。 “我不知道,”解望低声道,“但或许有一个人会知道。” “你是说……乌斯?”陆舫拧起眉毛,“他最近都不见人影,也不知道陛下究竟跟他达成了什么交易,听说本来人都半死不活了,不仅出手救治了他的伤势,还允许他在皇宫内到处乱跑。” 解望捏着茶杯的手微微一僵。 “他受了重伤?何时的事?” 陆舫看着他,忽然有种想要叹气的冲动。 其实他很想问一声解望: 老友啊,你可知道你现在的表情,就与当初陛下听闻霍琮出事时一模一样? 第107章 第 107 章 “他具体是怎么受伤的, 我也不太清楚。”陆舫说。 “我只听说,乌斯那天是单枪匹马来的京城,执意要求单独见陛下, 如果你想知道背后缘由, 怕是只能当面问他了。” 解望沉默了一会儿, 并没有提出要见乌斯的请求, 转而语气如常地问道:“京城布防图在哪儿?” 陆舫挑眉, 心道这个话题转移的可够生硬的。 但他没点明, 不答反问道:“怎么, 你终于想通了,准备回来当京官了?先说好啊,你要是进工部的话我可就是你上司了,谁叫你当初说辞官就辞官,潇洒得很呢。” “好叫你知道,我现在已经是官身了。”解望微微一笑,“主公向陛下为我谋了个官职, 我现在是彭城太守。” 陆舫:“…………” “这不公平!”他嚷嚷道, “陛下太惯你们了!连太守之位都说给就给!” 但陆舫也明白,以解望的才华, 别说太守了, 就连州牧也是当得的, 所以也就是作玩笑之语随口一说。 解望跟他当过几年同窗, 也清楚陆舫就是个口无遮拦的性格,对这番言论自然也是一笑了之,“不过是太守而已, 哪里比得上六部尚书之一?元善折煞我了。” “可别,你说得我浑身发毛, ”陆舫夸张地搓了搓胳膊,又追问道,“那你可知道你家主公的状况?陛下可有说过何时回京?” 现在最重要的已经不是匈奴和樊王可能联手了,是这两方联手,最关键的皇帝却不在京城坐镇! 这要是真打起来了,满朝文武吵着要见皇帝,结果发现郦黎人不见了……陆舫光是想想都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早知今日之祸,我就不该揽下这桩差事!”他悔不当初,拍着大腿长吁短叹道,“亡国之相啊亡国之相,可惜被陛下忽悠上了贼船,如今天下人都知道我陆元善是铁板钉钉的忠臣了,这要是城破了,樊王肯定第一个拿我祭旗!” 解望笑问道:“你难道不是吗?” “这个也说不好,”陆舫一本正经道,“说不定到时候我还真就贪生怕死,见机不妙直接献城投降了呢。” “你陆元善不会。”解望用笃定的语气说道,“陛下对你有赏识之恩,莫姑娘的事情,背后应该也有陛下的手笔吧?用自己的名声成全你们这对有情人的姻缘,光凭这一点,你陆元善就一定会为了陛下、为了大景甘愿肝脑涂地。” “就算六部大臣都降了,你陆元善也一定是战死殉国的那一位。” “行了行了,别把我说得这么伟大。” 陆舫老脸一红,赶紧打断他的话,“既然你现在是彭城太守,那来京述职再正常不过,这段时日你就住在我的尚书府吧,我叫下面人给你收拾间客房,或者你我许久不见,抵足而眠秉烛夜谈也可——” “大可不必。”解望微笑道,“望住客房即可。” “……好吧。” 陆舫站起身,轻快道:“我先去兵部侍郎和穆将军那边转一圈,晚上回来再跟你讨论作战计划。正好,顺便给他们提个醒,免得穆老将军天天因为天安仓放粮的事情对我吹胡子瞪眼。” 京城布防图是机要中的机要,除了郦黎外,全天下有资格查看这张图的人不超过五指之数。 解望虽然是霍琮最信任的谋士,但他的官职只是彭城太守,所以显然不够这个资格。 “你准备偷回来?”解望抬头看着他。 陆舫自信一笑:“舫虽然没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但多看几遍,回来临摹一张还是不成问题的!” 于是解望也不再说话。 他推着轮椅到了门口,目送着陆舫的身影渐渐远去。 他们谈话时,外面的天悄悄阴了下来,雨水顺着屋檐上方的滴水瓦叮咚滴落,如珠串坠地,在潮湿的青石石阶上溅起细小水花。 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雨腥气,寒风穿堂吹拂在脸颊上的滋味并不好受,但解望还是坚持叫人把自己推到了屋檐下。 他不爱呆在屋内。 这是那次大火给他留下的阴影,哪怕屋门大敞,窗户洞开,那种无法逃离的窒息感仍环绕着他,久久不散。 解望静静望着檐下的雨帘,静静思考着一件事—— 这一次,主公究竟为什么不让他随军? 他身为彭城太守,在京城无法掌军,还是靠着跟陆舫的关系才能看到京城布防图,能起到的最大作用,也只是帮着禁军出谋划策守城……如此鸡肋,真的有来京城的必要吗? 能让陛下在如此紧要的档口离开京城,主公那边一定是发生了什么要紧的大事,现在兖州的消息已经很难传递过来了,也不知道樊王那边究竟攻占了多少城池。 第250章 解望其实第一时间就给霍琮去了信,询问他,是否需要召集各地的暗桩。 这批人马数量虽不算多,但加起来,也足足有两三万之众,放在一场战役中,甚至都足够改变战局了。 但他得到的回复是不必。 并且霍琮让他一定要把这些暗桩隐藏好,除了他和陛下的命令外,谁也不许调动他们。 解望从这个命令中嗅到了不祥的意味。 但他相信主公会有解决的办法,主公还有大业未成,他曾亲口对解望说过,自己会帮助陛下,成为大景的中兴之主,再造盛世。 在此之前,他一定不会死。 解望一向是理性压倒感性的人,他能做到摒弃一切情感为霍琮出谋划策,只因为霍琮是他认定的主公,又对大景——或者是说陛下所在的大景忠心无二。 但唯独在霍琮会死这件事上,他完全没考虑过这种可能性。 只有和霍琮深入接触的人才会发现,这个男人身上的人格魅力究竟有多么强烈。 抛开一切的智慧品格与能力不谈,能让解望从过去的阴影中走出来,心甘情愿地称呼一声“主公”,霍琮靠的,可不是什么舌绽莲花的说服技巧,也不是任何金钱和权势外力。 因为这些东西,对于当时惨遭背叛失去一切的解望来说,统统毫无用处。 归根结底,原因只有一条: 那时候,解望从霍琮身上看到了一种信念。 这个沉默寡言被一众人奉为首领的年轻人,就像是一颗顽石,永远坚定、执着、一往无前,不会软弱,也不会因为任何事情而动摇。 当他看着你时,你会不自觉地信服他的话,而事实也证明了,他往往做出的选择,都是最为理性和正确的那一条。 ……当然,这些都是在主公见到陛下前的事了。 他又想起今日收到的几条情报: 青州那边的大小城池,在短短几日内,被一支神出鬼没的骑兵收拾了个遍,所到之处贪官污吏人头滚滚,百姓欢呼雀跃夹道欢送. 吓得青州州牧立马给原本想要嫁给樊王儿子的女儿谈婚论嫁,最后匆匆嫁给了当地的一户士族人家; 另一方面,北海太守被下属告发谋反,想要带兵反抗时,被霍军军中谋士就地诛杀,一夜之间查出上百同党,堪称雷霆手段。 虽然京城这边还没听闻消息,但来送情报的探子告诉解望,北海当地都在传,那位谋士不仅足智多谋,心狠手辣,还是很早就跟着霍琮狼狈为奸的创业元老之一。 大家都觉得,这位元老肯定指的是那位曾任京官的解大人。 除了解大人以外,谁还有这样的手段呢! 解望本人听说后:“…………” 行吧。 陛下想拿他当靶子,他这个做臣子的,也只好苦笑着背了这个黑锅呗。 这一刻,解望倒是能理解,为什么陆舫经常在信里抱怨陛下动不动就胡来让他擦屁股,却每每都表现出乐此不疲之态了。 听着院中雨打芭蕉之声,解望仰头望天,眼眸中思绪翻腾。 半晌,他轻轻笑了笑。 有这样的陛下,乃大景之幸啊。 * 十日后,深夜。 北海太守府。 霍琮翻身下马,阻止了见到他后露出惊喜神色、立刻想要转身去向郦黎道喜的安竹,还特意朝对方比了个保持安静的手势。 然后以最快速度卸下身上盔甲,又洗了个战斗澡冲干身上的灰尘汗土和血腥,这才朝着卧室的方向大步走去。 他的脚步略显虚浮,眼底浮现着浓郁的青黑和疲惫色彩,接连征战了十日,每天的睡觉时间不超过四个小时,铁打的人也撑不住,更别提霍琮现在还中了蛊虫的负面buff。 但霍琮暗自用指甲掐了掐掌心,还是逼着自己打起精神来。 他答应过郦黎十天后回来,可也不想让郦黎担心。 卧室里一片漆黑,霍琮轻手轻脚地推开门,发现里面空无一人。 安竹快速把霍琮的盔甲和佩剑放好,一路小跑着赶过来:“霍大人,您也走太快了!刚想跟您说,陛下还没睡呢,一直在书房等您……” 霍琮立刻转身朝书房走去,甚至都来不及多问两句。 书房内果然灯火通明,他推开门时,郦黎正埋首在浩如烟海的医书古籍之中,眉头紧皱地翻阅着一宗宗病例,试图从那些晦涩的字词语句中找到一个可行的药物杀虫办法。 他看得太投入了,霍琮在他面前站了近一分钟,郦黎都没发现。还是从门外透进来的风吹得烛火晃动,这才恍然回神。 护住火焰时,郦黎的余光瞥见了霍琮的身影。 “你……”看到霍琮的那一刻,他的脸上瞬间焕发出了无限的惊喜光芒,但下一秒就被他强行抑制住了。 “你还知道回来?” 霍琮走到他面前,想要取走郦黎手中的书册。 他低声道:“我很想你。” 郦黎躲开他的手,把那册书卷反手扣在桌上,指了指墙角的跪垫,冷哼一声:“我可不吃你这一套。这都过零点了,说话不算话,今晚你就睡这吧。” 说完他就端起烛台,径直走出了书房准备回去睡觉。 过了一会儿。 黑暗中,身后传来悉悉索索的动静,郦黎刚想发火,就听霍琮从身后搂着他,哑着嗓子道:“疼……” 第251章 “哪儿疼!?” 郦黎立马转过身来,紧张万分地盯着他,还要伸手给他把脉:“我就说你这是作死!都这样了还要去打仗,也亏得青州这边没什么硬茬子,否则能一直磨死你!” 月光下,躺在身侧的俊秀的青年披散着长发,一身雪白亵衣,神情惶惶地看着他,焦急之情溢于言表。 虽然不知道别人怎么想,反正霍琮是顶不住。 他垂下眼眸,顺势把郦黎的手牵过来,伸进了被窝里。 感受着掌心中炽热的跳动,郦黎木然道:“……你该不会告诉我说,是这儿疼吧?” 霍琮:“嗯。” 郦黎心平气和地深吸一口气,指着门外说道: “——给我滚出去。” 第108章 第 108 章 霍琮没说话。 他赌郦黎不忍心。 ……赌对了。 沉默了几秒后, 郦黎果然只是在黑暗中瞪了他一眼,就强硬地把霍琮按在了床上。 他凶巴巴地说道:“睡觉!大晚上别想这些乱七八糟的!” “睡不着。” “那就闭眼躺着。” 霍琮发出一声遗憾的叹息,松开郦黎的手, 把脸埋在了郦黎的颈侧, 像是上瘾似的, 深深吸了好几口。 温热的气流拂过敏.感的肌肤, 刺激得郦黎瑟缩了一下。他伸手掐了一把霍琮的大腿——有点儿硬, 然后又觉得自己下手有点儿重了, 心虚地拍了两下。 “睡、觉。”他一字一顿道。 霍琮:“想跟你聊聊天。” “……怎么突然变得这么粘人了?” “怕死。” 郦黎万万没想到, 自己居然有一天会从霍琮嘴里听到这两个字,竟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许久后,才低声道:“放心,不会让你死的。” “嗯,我知道。”霍琮轻轻摸着他的脸,放在被子里的手勾住郦黎的小拇指,“不过, 要是真有那么一天的话……” “那我也会陪你一起。” 郦黎粗暴地打断他, “这次别想再丢下我!不可能的!” 霍琮叹气道:“谁给你的错觉,以为我还会像上辈子那样大度?我怎么舍得……”他说着说着, 声音渐趋于无, 呼吸声反倒变得粗重起来。 感受到唇上的刺痛, 郦黎轻轻闷哼一声, 带着一丝埋怨,但被霍琮直接无视了。 细微的水渍声回荡在寂静的房间内,间或夹杂着“果然你来青州是不坏好心”、“要是有什么万一, 我总得为兄弟们留些退路”之类的含糊对话。 尽管谈论着沉重的话题,但郦黎和霍琮的心情却格外轻松。 万籁寂静的深夜, 他们静静地十指相扣,额头相抵。 郦黎还气喘吁吁笑着对他说:“要是我真能把你救活了,一定要写篇论文,从此成为后世广大学子医生逢考必拜的学术祖师爷。你说,他们会给我的雕像前面摆苹果还是橘子?——我个人比较喜欢巧克力。” 霍琮的脸色微微苍白,他的胸膛起伏的频率比方才更快了些,但因为在黑暗环境中,郦黎并没有发现他的异样,只是觉得霍琮的心跳快得厉害,还以为是因为亲吻导致的。 霍琮强打起精神接话道:“其实奶茶也不错,我记得你喜欢喝甜的。” “那是以前,上年纪之后就是三分糖了。” 郦黎感叹道:“时间真的是个很神奇的东西,我都快想不起来我上学那会儿的痛苦了,自从带了学生,最大的爱好就是看他们写论文……” 霍琮忽然咳嗽起来。 郦黎的声音戛然而止,他撑起半边身子,一把抓住霍琮的手腕,一言不发地把起了脉。 “没事,被自己呛到了。”霍琮解释道。 可惜瞒不过郦黎的眼睛,他直接翻身下床,重新点燃油灯,弯腰静静地看着霍琮片刻,伸手拭去了男人唇边还未来得及吞咽下的一丝鲜血。 “什么时候开始的?” “……三天前。” 郦黎点了点头,“算算看时间也差不多了,我配置的草药有减缓病程的作用,但没办法根治。” 他这样的反应,反倒叫霍琮有些不安起来。 霍琮被他按在床上,看着郦黎从抽屉里翻出早已配置好的药丸,连同热水一起端到他面前。 “你不怪我?” “怪又有什么用,我学这么多年医,看多了像你这样不把自己身体当回事的病人,”郦黎淡淡道,“要是每一个都怪,我早就气死了。” 霍琮端着碗的手顿了顿,以前所未有的快速动作,仰头把药吞了下去,还特意给郦黎展示一下干干净净的碗底。 “水而已,下次喝药记得也这样。”郦黎毫不客气道。 霍琮默默点头,又问道:“还要喝别的药吗?太晚了,要不先睡吧。” 这会儿他倒念叨起来了。 郦黎又好笑又好气,但看着霍琮苍白的脸色,到底还是没忍心说什么重话。 他说:“晚上要是有哪里不舒服,就叫我。” 然后重新吹灭了油灯。 霍琮抱着他,将下巴搁在郦黎的肩膀上,低低地应了一声。 这一刻,霍琮忽然觉得自己很幸运。 如果自己真的只是大景的将军,那他无论如何,都说不出舍不得留下郦黎一个人这种话,甚至还会强忍着内心煎熬,劝陛下不要因为此事太过悲伤; 第252章 如果他没有和郦黎互通心意,那他们的结局,或许也和上辈子没有任何差别。 还好,还好。 虽然身体的痛苦无法忽视,但霍琮的精神上,却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愉悦——人在快要死的时候,从前对于世间万物的观念总是会被改变一些的。 就像霍琮很清晰地明白,真实体验过死亡过程后的自己,人格的某一部分早已悄悄扭曲。 他不是圣人,也并不是真的大度,不甘、遗憾、痛苦、挣扎、依恋……这些常人都会有的情绪,他自然不能幸免。 只是这些情绪都被他压在了心底。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郦黎面前隐瞒得很好。 霍琮甚至都能想象郦黎是怎么看自己的——无非就是偶像、好兄弟、挚友、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人,或许现在还多了一个伴侣的身份。 但他是怎么看郦黎的呢? 是自己一手养大的小跟屁虫、连爬个树都会被吓哭的爱哭鬼、在人群中一眼就能看到他、永远笑容灿烂无忧无虑的竹马,还有……一个从来不信鬼神,后来却为了他逢庙必拜的唯物主义者。 霍琮曾经听过一句话,人格是记忆的集合体,人则是记忆的载体。 而他人生的所有记忆,点点滴滴,几乎都与怀中这个已经熟睡的青年有关。 所以…… 霍琮的唇轻轻扬起一丝弧度。 他与郦黎之间,大概已经不止是爱情了。 他们是彼此的一部分。 无论贫穷还是富贵,无论疾病还是健康,无论人生的顺境还是逆境……霍琮慢慢闭上眼睛,默默地想。 他们都会坚定地站在彼此身侧。 就连死亡和命运也无法将他们分开。 * “殿下,陛下数日不上朝,白鸽商会的会长又以妻子患病为由召集天下名医,”军帐之中,樊王的谋士双眸放光地拱手献策,“这是殿下的大好机会啊!” “若能一鼓作气,入驻京城,为陛下镇守四方,那世人定会心向殿下,千百年后,后人传颂,成就不世之名!” 但一向管用的马屁,今天却并没有得到樊王太大的反应。谋士诧异抬头,发现郦淮坐在座位上,似乎有些神情恍惚,不禁疑惑道:“殿下,可是身体不适?” “不,还好,”郦淮回过神来,艰难扯动了一下嘴角,“你方才说的,孤都听见了,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殿下,机不可失啊!” 谋士焦急开口劝说。 但不知想到了什么,他忽然停下了继续说服郦淮的打算,开始谨慎地察言观色——这段时间樊王的脾气反复无定,就连亲儿子也是非打即骂。 唯一能近他身而不遭叱责的,只有殿下一手培养起来的亲信,阿禾姑娘。 正想着,一道温婉女声在帐中响起:“殿下累了,诸位,不如先说说各自想法,若是有了结果,我再转告给殿下,让殿下定夺如何?” 樊王的脸皮抽搐了一下,他攥紧扶手,死死瞪着坐在角落里、看似毫无地位的侍女,露出了一种混合着凶狠和恐惧的眼神,宛如一头即将要被夺走兽王地位的雄狮。 “殿下可有意见?”阿禾还笑着问他,仿佛什么都没看见似的——哦,她是半瞎,确实是没看见。 郦淮却在这毫无威慑力的一问下,浑身的力气犹如瘫痪般尽数泄了个干净。 “……没有,随你们吧,孤累了。” 他转身回到了休息的营帐之中。 阿禾非常满意他的顺从,还没等郦淮开口,就递来了今日份的解脱——一个小小的白色瓷瓶,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回到主帐内与他的下属们继续议事。 郦淮望着她的背影,几乎想要大笑出声了。 辛辛苦苦谋划几十年,到头来,却是为了他人做嫁衣! 他麾下几十万大军,粮草兵械具充足,就连朝廷禁军百战将军,恐怕也得忌惮万分,谁能想到,最后却败给了区区一个女娃子……还是他自己亲手养大的毒妇! 郦淮想过死。 但这个毒妇说过,如果他敢寻死,下一个中蛊的人就是他儿子。 没办法,郦淮只能咬着牙听从命令,当她的傀儡,把手中大军的指挥权交给她。 或许他的下属中已经有人看出来了,但相比起已经垂垂老矣、性情残酷的郦淮,大家都默认这位阿禾夫人更体贴、更大方、更能带领他们获得胜利。再说了,现在樊王名义上的继承人依旧是他的儿子,不过一个女人而已,再有野心,还能翻了天不成? ——可他们不知道,这个女人,就是一个疯子! 郦淮恶意地想,等到她真的坐上那个位置,所有知道她曾经的人,都会被一一清洗。 她是绝不可能放过他们的。 郦淮厌恶她,憎恨她,却也了解她。 他不得不承认,相比起自己一手教导起来的废物儿子,这个女人,才是这个世上与他最像的人。 没有之一。 “我要死了,”他躺在榻上,用浑浊的眼球执拗地盯着帐外空地上搬家的蚂蚁,神经质般地嘿嘿笑起来,“我的下场,就是你将来的下场……不,你会比我凄惨百倍!你一定会有这么一天的,我在下面等着你……” 一阵阴风刮过,守在帐前的两名士兵听到身后怨魂般的诅咒,大白天都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寒颤。 第253章 阿禾回来时,听到守卫的士兵向她报告了这件事。 这么多年,她在郦淮军中也培植了不少自己的死忠,面前的士兵就是其中之一。 听完郦淮对自己的诅咒后,她毫不介怀地笑了笑,勉励了这个士兵一番,款款走进了帐中,向郦淮“汇报”议事的结果。 名义上让对方决断,实则只是向战败者宣告胜利而已。 阿禾特意摘下了蒙着眼睛的白布,看着榻上老者一副想要把自己生吞活剥的表情,尽管眼睛在烛光下仍觉得刺痛不已,她还是露出了畅快无比的笑容。 “将士们还是想要进京,守卫皇城号令四方,一朝闻名天下。还嚷嚷着说,要让殿下取霍琮而代之,成为大景的中兴之臣,哈!个个道貌盎然,其实心里都盼着那小皇帝早死呢。” 郦淮不答,她便继续说道:“只是可惜了霍琮,我其实还挺欣赏他的,如果他能为我所用就好了。没办法,谁叫他与陛下是那样的关系呢?虽说这世上就算夫妻,同床异梦者也不在少数,但是……” 她的眼神微微黯淡了一瞬,手指动了动,下意识想要去摸挂在腰间的绣囊。 但下一秒阿禾就想起来,那东西,已经被自己丢在了地道里。 她的神情瞬间冷淡,闭上眼睛,重新为自己蒙上白布。 郦淮等的就是这一刻! 他拼尽全力,用自己苍老的身躯扑过来死死掐住阿禾的脖颈,压在她身上,想要与她同归于尽。 “去死吧!”他怒吼道。 “咳咳!咳咳咳……” 猝不及防之下,阿禾被他制服了,白布从她手中飘落,阿禾脸色在窒息状态逐渐涨红,但她甚至没有反抗,只是用一种让郦淮感到极度愤恨和恐惧的戏谑态度,躺在地上,看着他微笑起来。 仿佛高高在上的路人在对着一头无能狂怒的老狗,露出悲悯的怜惜。 ——不,不可能!现在要死的人是她! “真可怜啊,”阿禾声音嘶哑地说道,“我都要开始同情你了,殿下。” 郦淮的身体僵硬了一瞬间,突然,他痉挛似的颤抖起来,再也控制不住双手的力道,倒在一旁,抱着脑袋身体蜷缩着哀嚎起来。 “把帐帘拉上!” 这次阿禾倒是反应很快,立刻朝外面呵令道。 不管怎样,对于军中大部分士兵来说,他们追随的都还是樊王。阿禾不能叫他们知道郦淮如今已经被她折腾成了这副鬼样子,否则一定会造成哗变的。 她捂着喉咙,咳嗽两声从地上爬起来,居高临下地冷冷注视着郦淮因为蛊虫发作而痛苦得在地上不断挣扎抽搐,无奈道:“何苦呢?” 她就知道,郦淮是不会甘心的。 她给郦淮送来的那瓶药,根本不是什么能让他得到一时解脱的好东西,相反,是刺激他身体内部蛊虫活动的。 “你应该为我的仁慈跪下来,给我嗑三个响头,殿下,”她用温柔的语气说道,“虽然固有一死,但你还有我为你配制缓解痛苦的解药,那位霍都督,可是要硬捱过去呢——但也许他不会像你这样,毫无尊严地满地打滚?哈哈,真想见识一下啊。” 郦淮痛苦得几乎不能思考,阿禾的话像是风声一样从他耳畔溜走,在蛊虫发作的这一刻,他脑袋里唯一的念头就是: 让他死了吧…… 太痛了! 这种痛苦根本无法用言语去表达,郦淮此前的几十年人生养尊处优,根本没体验过什么伤痛,人生中受过最大的伤就是小时候撞到一个拎着热茶壶的下人,被几滴滚烫的茶水烫伤了脚。 当时他哭了整整一个时辰,换来了父亲命人将那个下人拉到院子里,活活打死替他出气。 神智混沌间,一颗药丸被喂进了嘴里,感受到熟悉的形状,郦淮被痛苦折磨得不堪一击的身体下意识追逐着它,下意识张开嘴巴囫囵吞咽下去,连水都来不及喝就一口将它咽下了肚。 果然,不消片刻,那股几乎要把人折磨疯的疼痛渐渐褪去,变成了身体内部隐隐的钝痛。 郦淮虚脱似的躺在地上,半阖着眼睛,生无可恋地看着阿禾把公文搬来,模仿着他的字迹,一本一本地批改着。 他看了一眼,索性闭上了眼睛,眼不见心为静。 但过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道:“你以为,领兵作战能凭借这些小伎俩就能成功吗?就算陛下真的病了,他文有陆舫,武有穆玄,天安仓现在不知还剩下多少,你想要进京,无异于天方夜谭!” “这就不劳殿下烦扰了,”阿禾头也不抬道,“我自有办法。” 郦淮皱眉:“什么办法?” 阿禾落笔的动作一顿,抬起头,目视着前方,嘴角缓缓扬起一个弧度—— “你知道,为什么你那些手下都愿意听我的话吗?”她不答反问。 郦淮的脸色瞬间又变得漆黑一片:“因为他们都被你这个毒妇蒙骗了!狡诈险恶,果然最毒妇人心!” 阿禾淡淡笑道:“错了,是因为我能给他们最想要的东西。” 她把批完的公文放在一边,最下面压着一封情报,是从京城送过来的密信。 拆开后,阿禾从上至下匆匆扫了一遍。 在看到落款的道号时,她合上信纸,满意地笑了笑,将密信丢进一旁的炭盆里,任由纸张被火焰吞没。 第254章 ——她赢了。 第109章 第 109 章 “金钱草, 地榆,方冬子……方冬子又是个什么东西!?这帮大夫在写医书前就不能先写个草药字典吗!” 郦黎翻着一卷古籍,抓狂地挠了挠头发。 旁边的霍琮捧着一碗刚熬好的苦药, 同样是一脸生无可恋。 邵钱给他请的名医已经和郦黎展开了几轮会诊, 其中一半是江湖骗子, 被郦黎直接刷了下去;剩下的一半则来自不同流派:有自学成才的, 有祖上世代行医的, 还有半道得了个偏方, 一辈子只会治一种病的。 这帮人学的都不一样, 杂乱无章,手上奉为圭臬的医书更是不知道是来自哪个年代,同一种草药在不同书里能叫上三四种不同名称,还有药性、用量、配方也完全不同…… 而这些都需要郦黎来研究,并且做出最终决定。 尽管时间紧迫,郦黎暂定的还是保守治疗为主,手术治疗为辅的方针。 如果不到万一, 他不会给霍琮开刀。 在古代动手术的风险太大了, 郦黎已经做好了如果真的救不回霍琮,就先把樊王收拾皇位交接完就去陪他的准备。 但要是霍琮真的死在他的手术台上…… 郦黎怀疑, 自己的心理状态很可能撑不到那一天。 但他没有把这些忧虑告诉霍琮。 “lily……” 身后传来霍琮沙哑虚弱的声音, 郦黎头也不回道:“不许卖惨, 不许撒娇, 喝。” 霍琮:“…………” “实在喝不完,我可以一口一口喂你。” 霍琮试图垂死挣扎:“这已经是今天第四碗了,再喝的话, 我晚饭都吃不下去了。” “那就晚点再吃。”郦黎端起一盘蜜饯,笑眯眯地推到他面前, “喝完药就吃点甜的,心情会好一点。” 霍琮纠结良久,还是捏着鼻子喝完了药。 他躺在床上闭目养神,等着口腔中那阵子令人眩晕的苦涩味道散去,但脑袋并没有休息,还在思考着这段时间青州和大景境内的战局。 青州这边,北海已经被郦黎收拾得差不多了,剩下的被他带兵上门打过一圈招呼,还安排了亲信领兵驻扎在几个要地,基本也翻不起什么大风浪来; 眼线传来情报,说樊王主力于昨日开拔向京城进发,但速度比想象中要慢,估计是吸取了通王的教训,担心他们会在行军途中设下埋伏采取疲军之策。 霍琮不是没考虑过,但同样的策略用上第二次,效果就要大打折扣了,樊王的实力也远比通王要强得多,无论从粮草供给还是兵将人数,都要远远胜过当年的通王。 季默那边还没传来匈奴的最新动向,是先斩断樊王的后路,还是北上驻扎以防万一?还是说选择第三条路,夺回兖州? 一条条路线和山川地形图纵横交错,霍琮不断推演着双方兵力的拉锯,还有各种可能发生的意外情况,最终,箭头指向了—— 霍琮猛地睁开眼睛,有些茫然地看向推着他胳膊的郦黎,郦黎正紧皱着眉头盯着他,嘴巴一张一合,但却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似乎是发现了什么,郦黎停顿了一下,放慢了口型问道: “我在跟你说话,能听到吗?” 霍琮沉默片刻,轻轻摇了一下头。 郦黎紧紧攥住了他的手,下意识想要说些什么,又突然反应过来,霍琮现在已经听不到了。 “不要担心,”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道,“不要担心……我会治好你的。”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几乎把自己的耳膜都震得嗡嗡直响。 但霍琮只是平静地看着他,笑了一下,低头吻了吻郦黎发颤的指节,然后很自然地松开,拍了拍郦黎的胳膊,示意他可以回去继续看书了。 郦黎勉强回应了一个笑容。 他脚步沉重地走回座位,在位置上坐立不安了一会儿,不知从那里找来了一个铃铛,用红绳穿着,系在了霍琮的左手腕上。 “有事,就用它叫我。”他用口型说道。 霍琮点了点头。 郦黎正准备转身回去继续看书,就听到身后传来“叮咚”的一声脆响,他立刻转身,紧张问道:“是又有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霍琮说,郦黎这才想起来他只是听不到,并不是哑巴了,“只是想看看你会不会回头。” 郦黎:“……别闹。” 他无奈转身,结果又听到身后传来“叮咚”的清脆声响,这回还是两下。 郦黎:“…………” 再有多少伤感情绪,被霍琮这么一折腾也消散得差不多了。 郦黎干脆把书都搬到了霍琮的床榻边上,自己拿了个软垫垫在腰后,低头翻阅起来。 霍琮也没有再继续摇铃铛,他抚摸着手腕上的红绳,视线落在郦黎清瘦的背影上,无声而满足地笑了笑。 第二日傍晚,郦黎满怀期待地看着霍琮喝下自己配制的新药,尽管知道药效不可能有这么快,但还是问道:“感觉怎么样?” 霍琮回味了一下,犹豫着说道:“……还好?但味道倒是比之前的好多了,感觉没那么苦了。” “不可能啊,我这里面放的可是黄连!” 郦黎刚说完,就面色一僵:“你的味觉是不是也在衰减?” 霍琮由衷道:“这个可以有。” 第255章 “有个屁!”郦黎恨不得锤他一顿,“为了不吃药连味觉都不想要了,姓霍的你要死啊!” 但霍琮目前刚刚失去听力,还做不到凭借口型就能完全判断出一句话的意思,因此从他的视角,只能看到郦黎表情愤怒,嘴巴拼命开合朝他说些什么——大概率是在骂人吧。 作为被骂的对象,霍琮的世界一片清净,表示接受良好。 没多久郦黎就骂累了,当然,主要还是因为对着一个聋子骂街实在没啥意思。 他丧气地一屁股坐在床边,垂着头盯着地面发呆,整个人都散发着一股灰心丧气的意味。 一只大手从身后搂住了他的腰,郦黎闭上眼睛,将后背靠在霍琮温热的胸膛上——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霍琮瘦了许多,但隔着胸膛传递而来的心跳频率,依旧平稳、有力而坚定。 感受着那稳定的心跳,郦黎的心情也随之慢慢平复。 他放松身体,仰头靠在霍琮的一侧肩膀上,看着带着几分病气的男人披散着长发,垂眸温柔望向自己的模样,忽然伸出双手,泄愤似的用力揉搓了一通霍琮的脸颊。 “我怎么就碰上你这个冤家了呢!”他愤愤地嚷嚷道,“还告白!告你妹!还不如当兄弟呢,存心叫我守活寡……” 隐隐的震动声从耳膜处传来,这么近的距离,霍琮隐约听到了一些声音,也从口型中大概明白了郦黎的意思。 他任由郦黎把自己的脸颊揉到通红,等郦黎发泄完、气喘吁吁地躺在他怀里装咸鱼时,才安抚地捏了捏怀中人的右手。 “对不起,”他说,“我太自私了。” 郦黎哼了一声,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怪霍琮自私?他自己都承认了,而且那时候久别重逢,谁能想到未来不久就会再经历一次生离死别;就算知道了…… 郦黎绝望地发现,就算那时知道了,自己大概也不会后悔。 “如果按照现在的速度,我的五感大概会在一星期后全部丧失,”霍琮见他不说话,又冷静地做出判断,“但军队不可能一直驻扎在这里,去兖州还是去京城,由你来决定。” “我?可我又不会领兵打仗……” “那也比到时候是个废人的我强,放心,下面的人都会听你的。” 郦黎一瞬间心里堵得难受,他很想大声质问霍琮什么叫废人,可又明白霍琮说的是事实——五感尽失,连生活自理都做不到,怎么可能作为三军统帅领兵出征? “那、那你现在就得教我,”郦黎紧张道,“这可是十几万人命,我万一走错一步,他们就都要跟着我这个主帅丧命了!” “不要害怕,”霍琮看出了他神色中的仓皇,伸手覆在郦黎的额头上,“我从前已经教了你很多,足够用了。你只需要冷静下来思考利弊,从那些谋士的献策中选择对我们来说利益最大化的那一条,就可以了。” 说起谋士,郦黎还有一个问题想问:“你为什么把解望派出去了?这种时候比起我,他在军中坐镇指挥不是更好吗?” 霍琮默然片刻,说:“他在京城,能发挥更大的作用。” 郦黎不解:“什么作用?” 霍琮的视线越过他,望向帐外缀满枝头的雪白梅花,但无论郦黎如何追问,他都不再回答。 “可怜梅花各心事,南枝向暖北枝寒。” 乌斯站在宫中一树盛放的梅树下,望着那在日光照耀下近乎刺目的无暇雪白,仿若自言自语一般地念道。 随即他转身面向来人,语气无波无澜地问道:“陆尚书找我何事?” 陆舫审视地看着这位陛下的同胞兄弟,面上仍是带着笑,双手插袖,客客气气道:“舫确有一事相求,不知殿下可否答应。” 乌斯用嘲讽的语气说:“我可不是什么‘殿下’。” “殿下说笑了,”陆舫说道,“以殿下对陛下的心意之深厚,将来封王自然不在话下。” “我可不要当你们中原的王,”乌斯冷笑一声,“从通王,到樊王,再到接下来的什么西北王西南王,你自己看看,哪一个能有好下场?” 陆舫摇摇头:“殿下不必如此情绪激烈,我们并不是敌人。我知道您想要回草原,但樊王背信弃义,不仅不遵守承诺,还派刺客伏击你。如今你手上没兵没将,就连黄龙教也已经分崩离析,能依靠的,唯有朝廷的援助了。” “……这是郦黎的意思?” “不,是霍大人的意思,”陆舫狡黠一笑,“‘那位’让我转告你,如果答应了,等到大景安定后,他愿意随你去一趟草原。” 乌斯的喉结瞬间滚动了一下,他显得有些焦躁,或者说,是紧张,“姓霍的想让我做什么?” 陆舫拍拍手,跟在他身后的小黄门深深弓着腰,快步上前,将东西递到了乌斯的眼皮子底下。 那是—— 一件龙袍。 第110章 第 110 章 “军医, 为什么不让我们见主公?” 郦黎刚出军帐,就被一名将士拦了下来。 他身后还跟着几名身量高大的军汉,个个佩剑, 不动声色地包围了郦黎, 堵住了他的所有去路。 为首那人盯着郦黎的眼神都十分不善, “我们已经快三日没见到主公了!军中所有命令都是你来传达, 就算你是主公的表弟, 也不至于越俎代庖至此吧?还是说……” 第256章 他的视线扫过一圈周围, 见四下无人靠近, 这才向前一步,语带威胁地问郦黎:“——是你将主公软禁起来了?” 郦黎并没有因为这几人的来势汹汹而慌张,他早知道有这么一天,因此已经提前与霍琮手下几名重要人物打过了招呼。 至于这位的话…… 应该是某个对霍琮忠心耿耿、消息却不太灵通的中层将领,郦黎只记得他姓谭,具体姓名忘记了,印象不算太深刻。 不过看在他对霍琮的一片忠心上, 郦黎并没有生气, 而是好声好气地解释道:“你们主公身体不适,所以让我代为行使一些权力, 不过你放心, 这些命令只是由我代为下达, 绝不存在什么软禁一事。” “你说没有就没有了?”那将领却丝毫不信, 咄咄逼人道,“叫我见主公一面!不然我今天就要——” “就要什么?” 他身后传来一道呵斥:“谁准许你对小军医无礼的!混账东西,快给我把剑放下!” 几人猛地转身, 发现竟然是自己的上司,郦黎看到来人, 也惊讶地挑了挑眉——是那位当初霍琮派来给自己送暖手炉的牙门将。 那牙门将先是一脚把领头闹事的踹到在地,随后又用刀鞘狠狠抽了跟在他身边的几个军汉,怒骂道:“老子都还没找人家小军医要说法,轮到你们来出这个头吗!” “可是大人……” “大你个奶奶的球!” 牙门将毫不客气地又踢了他一脚,还正正好好踢在腹部,疼得那人立马哎呦喂捂着肚子叫唤起来,“你们是睁眼瞎?看不到这段时间小军医为伤兵营的兄弟们在这儿忙前忙后?不说别的,你那二姑妈的三表嫂的侄子,不也被小军医治好了腿吗!你小子不但不知道感恩,还在这儿堵人家,就问你丧不丧良心?” “我,我知道!”那人艰难地抬起头,梗着脖子说道,“但是一码事归一码事!我就想知道主公这段时间为什么一直不肯直接下达命令,难不成是……” 他的脸上突然浮现出了惶恐之色。 “这事不归你管,闭上你的嘴巴,”牙门将的脸色也不太好看,他冷冷道,“再让我在军中听到你,还有你们几个到处乱嚷嚷这些有的没的,我就先割了你们的舌头,再按军法处置!” “…………” “行了,”郦黎站出来缓和气氛,他瞥了一眼躺在地上,垂着头一动不动的军汉,对那牙门将说道,“他们也是好心,提点一下即可,处置便不必了。” 牙门将叹道:“小军医你还是太好心了,我是知道主公有多信任你的,可你对待下面这些不服气的,也得用雷霆手段好好树一番威信才是。” “我没有吗?”郦黎反问道,“前段时间北海太守的事情,你们难道不知道?” “什么,北海太守那混球是你把他给办了的?” 不等牙门将说话,倒是那军汉先叫起来了。 他的眼睛刷的一下就亮起来了,连滚带爬地从地上爬起来冲到郦黎面前,死死抓着他的肩膀问道:“军医,真是你把他给干掉的?真的?” 牙门将怒道:“老子在你面前,你还敢动上手了!?” “没有没有,我就是想问问军医!”那军汉赶忙撇清自己,又扭头满怀期待地盯着郦黎,“军医,我父亲就是因为北海太守私吞良田,才带着我们一家逃荒到徐州的!这事儿要真是您做的,那您就是我老钱一家的恩人呐!” 郦黎被他突然转变的热情态度吓了一跳,犹豫道:“呃,是我做的,不过……” 没等郦黎说完,那军汉就当着众人的面,噗通一声给他跪下了。 “恩人!”他嗓门响亮得差点把郦黎的耳膜都震破,“我钱老三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您老人家,还误会了您,实在是该死!” 他先啪啪狠抽了自己两个大嘴巴子,又对目瞪口呆的郦黎铿锵有力地说道:“您要是不解气,再抽我两巴掌也成!我钱老三皮糙肉厚的很!” 郦黎:“……倒也不必。” 他把人扶起来,笑了笑道:“既然误会解开,那就没事了,你也不必叫我恩人什么的。我此前并不清楚你与那北海太守的恩怨,我除掉他,也只是出于战略上的考虑。” “不,您就是我钱老三的恩人。” 但那军汉是个认死理的,硬是不改口,坚持说要报恩。郦黎没办法,只好拍了怕他的肩膀:“报恩就不必了,你只需要替我办一件事就行。” “别说两件事了,两百件也办得!” 军汉立马拍着胸脯保证,换来牙门将一声冷哼:“少吹牛了,你小子几斤几两我不知道?别把小军医给你布置的事情办砸锅了就成。” 他担心下属不牢靠,所以也没离开,而是站在原地听郦黎讲究竟是什么事,要是这小子不靠谱,自己说不定还能在旁边搭把手。 “替我找根结实点的细木头来,削成大概这么长,”郦黎比划了一下,大概有一米多的长度,“表面打磨成没有倒刺的光滑样子,两头都紧紧缠上布条,能做到吗?” “这简单!” 军汉一口答应下来,没过一个时辰,就把东西送到了郦黎手上。 “多谢,”郦黎由衷道,“帮大忙了,我最近忙得厉害,实在没工夫做这事。” 别说他了,就连安竹都忙得脚打后脑勺,郦黎这边主要负责霍琮,伤兵营的事情就被交托到了他手里,各种药材的处理分类、伤兵的诊治处理等等,可以说除了吃饭睡觉,一天七八个时辰都泡在伤兵营内。 第257章 “哪里,能帮上恩人的忙就好。”那军汉憨厚笑道,又忍不住问道,“恩公要这个,是用来做什么?” “我有个怪癖,睡觉不抱着棍子睡睡不着,”郦黎睁眼说瞎话,“但又怕木棍上的刺儿扎到自己,所以自大来到这儿之后,一直很苦恼。” 军汉:“啊?……哦、哦。” 他虽然不理解,但试图尊重恩人的喜好,带着一脸迷惑不解的神情离开了。 等他走后,郦黎带着那棍子回到帐中,献宝似的递到霍琮面前,还半跪下来,抓住他的手握在那棍子上,“当当——我亲手给你做的拐杖,怎么样?” 霍琮微微眯起眼睛,不仅是听力,他的视力这段时间也衰退得厉害,看东西已经像是近视几百度一样模糊了。 但拐杖这东西,只要摸摸就知道长什么样了。 他用手抚摸着那木棍的表面,随口问道:“你自己做的?” “对、对啊。”郦黎眼神微微闪烁了一下,但很快理直气壮地点了点头——自己要是没下令诛杀那北海太守,那军汉就不会把自己当做恩人;不把自己当做恩人,就不会给霍琮做这个拐杖。 所以四舍五入一下,怎么不算他自己做的拐杖呢! “刀法很老道,”霍琮夸赞了一句,又捏着郦黎双手看了看,“嗯,还很天赋异禀。” 郦黎眨了眨眼睛,用口型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霍琮勾唇:“第一次做木工活,居然没有割到手,手上也没有任何痕迹,不是天赋异禀是什么?” 郦黎老脸一红,像头恼羞成怒的小牛犊,低头把霍琮顶回了榻上。 “就你话多!” 霍琮笑起来,笑着笑着又忍不住咳嗽几声。 他的眉毛拧起来,苍白的脸颊上露出一副隐忍的神情,郦黎的心一下子就绞在了一起,他飞扑道一旁给霍琮递来缓解痛苦的药丸,颤抖着手喂进了对方紧抿的双唇之中。 但可能是因为病程快到后期的缘故,这次蛊虫发作得格外激烈,霍琮虽然一言不发,但他的双手死死地攥着身下的被褥,浑身已经紧绷得像是一块石头。 小小一颗药丸,郦黎硬塞了半天也塞不进去,好不容易成功了一次,过了两秒又被霍琮吐出来了。 霍琮紧咬着腮帮,额头脖颈上青筋乍现,就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更别提做出吞咽动作了。 郦黎心急如焚,最后没办法,心一横,把药丸先含在唇间,俯身嘴对嘴给霍琮喂了进去。 霍琮浑身一震,猛地睁开双眼,只那一刻的松懈被郦黎果断抓住,用舌尖将药丸顶了进去。 这回成功了。 霍琮胸膛的起伏渐渐放缓,但他的脸色却比方才更加苍白了些,郦黎也急出了一头冷汗,他用袖子擦了擦,把霍琮的脑袋搬到自己腿上,一下一下地替他按摩舒缓着疼痛。 这几天来,郦黎几乎每天都要经历好几次这样的过程。 霍琮闭着眼睛休息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问道:“我送你的那枚玉琮,还带在身上吗?” 郦黎没说话,只是轻轻敲了一下霍琮的额头。 这是他们不久前商量好的暗号,敲一下,代表“对”“好”或者“同意”的意思;敲两下,代表否定含义。 “那就好。” 霍琮轻声道。 他恢复了一些力气,睁开眼睛,想要看看郦黎的样子,宽慰宽慰这孩子——其实没必要太焦虑的,真正看破了,无非就是生死而已。 只不过命运比较偏爱他,每次都让他先走一步。 但眼前的一片漆黑,却让霍琮愣怔了许久,才反应过来,原来不是自己没睁眼,也不是外面突然天黑了,而是他已经看不见了。 如果只是听不见,对霍琮来说其实没多大影响;失去味觉,也不过是尝不到食物的味道,换来喝药时的轻松,也是一笔合算的交易; 但当世界陷入一片无声黑暗时,饶是霍琮早已有了心理准备,心脏还是控制不住,因为惶恐疯狂跳动起来。 他喉咙发紧,一把抓住了郦黎正在按摩的手,死死攥在掌心。 他想要通过感受肌肤相贴的触感和温度,来汲取存活在这世间的最后一丝证明。 “怎么了?”郦黎疑惑问道。 “……没什么。” 霍琮沉默了一会儿,慢慢松开了手,哑声道:“可以了,我已经不疼了。” “再按一会儿吧。”郦黎说道。 但霍琮听不见,也没办法通过口型判断他在说什么了,方才的回答,只是他通过平时对郦黎的了解而做出的预判。 所以霍琮只是沉默。 郦黎并没有发现霍琮把脸颊贴在自己的腹部,感受着他说话时腹腔的震动,还以为是这人又在想那档子事了,笑着哼道:“我看你还是疼的不够狠,这还没缓过来呢,就又不安分了。” 他坏心眼地戳了戳霍琮的那个部位,果然换来男人的一瞬间紧绷——不过霍琮居然没阻止他,真奇怪。 “郦黎。”霍琮的声音低沉。 “干嘛,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告诉你啊,现在说不许趁人之危也晚了!” “待会你要出门吗?” “对啊。”郦黎并没发觉他们的对话有什么不对。 两个字的发音,霍琮猜应该是肯定的意思。 第258章 他现在一刻也不想离开郦黎,失去大部分五感的感觉,就像一个人沉沦进夜晚无边无际的黑色海底,唯一能抓住的,就是身边人的这份温暖。 但霍琮的理智告诉他,郦黎必须要代替自己在军中露面,稳定军心,指挥作战,否则他的计划将会全部崩盘。 “好,那早点回来休息。” 他语气如常地说道,就像是从前的每一次分别那样。 但私心还是让霍琮又补充了一句话:“如果有什么事情要处理,尽量带回来,可以吗?” “可以啊,”郦黎觉得霍琮今天有点儿特别依恋他,但说实话,他还挺喜欢这种感觉的,于是俯身奖励了对方一个亲亲,“我就去一个时辰,别太想我啊。” 霍琮安静了一会儿,又嗯了一声,说:“我等你回来。” 等郦黎走后,他握紧那根拐杖,就像是握住了郦黎的手一样,直至骨节泛白,用疼痛将自己从四面八方包围的寂静黑暗中强硬拽了出来。 霍琮拄着拐杖,慢慢站起身,开始在帐中凭借记忆四下摸索起来。 这里是书架,这里是桌案,这里是…… 他触碰到了一件冰凉的、冷硬的物体,霍琮从头摸到尾,心中了然——这是一把剑。 熟悉的手感,应该就是自己的佩剑。 鬼使神差地,他将佩剑拔了出来,指尖划过剑锋,刹那即的刺痛让他的心脏再一次剧烈跳动起来。 这种强烈却不痛苦的痛觉,对于一个既聋且瞎、只能勉强称得上“苟活”二字的人来说,不亚于上瘾。 于是霍琮又尝试了一次。 这次大概割得深了些,他嗅到了浓烈的血腥味,霍琮想到郦黎回来后万一发现的反应,立马把指尖含在了嘴里止血。 浓郁的铁锈味弥漫在唇舌间,剧烈的心跳渐渐平息。 但过了一会儿,那种如影随形的恐惧感又卷土重来,他站在原地,身体晃了晃,靠着拐杖站稳了,又把手腕朝着剑锋的方向伸去—— 但这一次并不痛。 有什么东西被割断了,从手腕上坠了下去。 霍琮呆了一秒,等反应过来后立刻蹲下身,慌张地四处摸索起来。 他几乎把整个军帐都翻了个遍,最后,终于在桌案下面终于摸到了那个小小的圆形物体。 是郦黎亲手系在他手腕上的铃铛。 他说如果有什么事,摇一摇它,他就会过来。 霍琮在黑暗中摸索着,笨拙地将它重新系在手腕上,摇了摇。 听不到任何声音,也得不到任何回应。 郦黎不在帐内。 但霍琮也没有再尝试任何自.残行为,他拄着拐杖,慢慢走回床榻边,靠在床头,时不时拨动一下没有声音的铃铛,安静地等待着郦黎回来。 不知过了多久,黑暗中时间的流逝仿佛凝固,霍琮觉得,可能有一个世纪那么久——一只手放在了他的额头,把他从无间深渊的折磨中,一下子拉回了人间。 “我回来啦!”郦黎高高兴兴地说道。 “今天提前了一刻钟,你也没发烧,真不错——不过你怎么一副呆呆的样子,做噩梦了吗?” 他疑惑地问道,但没得到任何回答。 霍琮一把将他拽进了怀里,用几乎要把郦黎勒到窒息的力道,死死地抱紧了他,像是虚脱一样,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郦黎艰难地抬起手,拍了拍他的背。 “真做噩梦啦?” “我做了一个噩梦,”霍琮说,“梦里你不见了,我到处都找不到你……我找了很多地方,喊了你很多遍,但你都不回应我。” 郦黎似乎说了什么,但霍琮听不见,他只是紧紧抱着青年,自嘲地想,自己好像高估了自己的意志力。 怪不得黑牢被誉为世上最残忍的刑罚,关进去的人大部分都疯了,他这样的状态,与那些犯人又有什么两样? 郦黎叽里呱啦讲了半天,结果发现霍琮压根儿都没看自己的口型,也就说等于他刚才都白讲了。 他翻了个白眼,没办法,只好愤恨地在霍琮的脑门上用力敲了两下。 不、会! 霍琮的身体一僵。 郦黎又敲了两下,比方才还要用力,然后两下后又是两下,两下后又是两下……一直敲到霍琮松开他,捂着脑袋躲开为止。 “明白了?” 霍琮点了点头。 嘶…… 下手真狠啊,比刀子割手还疼,估计明天都要肿了。 霍琮摸了摸额头隐隐作痛的位置,心口那空荡荡的裂缝,却像是被什么软绵绵热烘烘的东西一下子填满了。 他想,如果硬要拿个东西来打比方的话…… 大概就是刚刚晒过太阳的棉被吧。 第111章 第 111 章 “报——” “将军, 北边匈奴有异动!” 一名士兵单膝跪地,语气急促地对着上位禀报道:“我们的探子今早在匈奴常出没的水源边,发现了大批战马经过的痕迹, 看留下的马蹄印, 都是新鲜出现不久的, 应当不会超过半日。” 坐在主座的将军身披银甲, 高瘦似铁, 剑不离身, 闻言眉头紧锁, 许久未出一言。 他的左脸颊上,一道约莫三寸长的疤痕自眉骨上方横斜而下,斩断剑眉,只差毫厘便没入眼球之中,致使失明。 第259章 但却丝毫无损这将军面容的英武,还为其增添了几分凛然威仪。 若是郦黎在这里,定能一眼就认出来, 这便是他曾经亲手交托令牌的前锦衣卫指挥使, 现驻扎在雁门郡边关地带、守卫着大景边关门户的左将军,季默。 “季将军!”旁边的幕僚焦急道, “匈奴南下, 必须要立刻禀报朝廷, 请求陛下派兵增援啊!以咱们现在的兵力, 若是匈奴铁了心要攻打边关,恐怕会死伤惨重!” 说完他又转向那名士兵,追问道:“你可知道匈奴是往什么方向去了?” 士兵:“好像是东南方向。” “东南, ”季默终于开口了,“他们是想走代郡?” “不应该啊, ”幕僚不解道,“若是走代郡,那就要经过紫荆关,紫荆关的守军可比雁门关要多多了。” “不对,”季默沉声道,“目前驻扎在紫荆关的将领是都尉刘恪,他曾经在郦淮手下当过几年别部司马,后领兵去别处单干,因平叛有功,才被朝廷封为都尉。虽然表面看不出来,但这两人很可能私下里早已暗通款曲。” “那岂不是中原危矣?” 幕僚悚然起身:“若是紫荆关被迫,我们连驰援都来不及!” “郦淮不会真允许匈奴进犯京城的,他一定会快匈奴大军一步,入驻皇都。”季默冷静分析道,“虽然不知道这贼人与匈奴做了什么交易,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这种做法无异于与虎谋皮——这帮蛮子的胃口,可是喂不饱的。” 在边境的这几年,季默与匈奴人打过无数次交道,因此极为清楚知道他们的秉性—— 寅支卯粮,趱新偿旧,犹如禽兽披人皮,毫无半分仁义道德伦理可言。 在他们的部族之中,奴隶和老人都根本不算人,妇女和小孩算半个人,只有青壮年,才配被他们当做人。 如果实在穷得要饿死了,就挥马扬鞭,南下劫掠边境百姓,期间若有大量死伤,那就更好了,正好为部落节省一份口粮。 郦淮的所作所为,在季默看来,就是这死老头子玩弄权术玩弄太久了,根本不知道一头血肉喂大的野兽在被放出笼后,不仅会撕咬猎物,还会掉过头来袭击它的“主人”。 要是真被反噬,那也是郦淮自作自受。 季默神情冰冷地想,可他此举若是连累了中原百万民众生灵涂炭,这老贼就算下地狱千刀万剐,也偿还不起这份罪过! “传我命令,”季默站起身,按剑扬声道,“召集军队,随我一同出征讨贼!” * “观历朝历代的史书记载,王侯将相,朝代更迭,不过成王败寇四字而已。” 阿禾跪坐在榻旁,朝着榻上奄奄一息的樊王微微一笑,“妇人也好,稚童也罢,哪怕是条狗坐在那个位置上,照样有人心甘情愿地对其顶礼膜拜,你们知道是为什么吗?” 郦淮闭上眼睛,他不想回答,更不想听。 但不得不听。 就像这个毒妇说的一样,归根结底,不过是成王败寇罢了。如今无论她说什么,自然都有她的一番道理。 阿禾道:“因为权势。这天下有万千种人心,人人都想出人头地,可若只靠自己,那得等到猴年马月才能等到出头之日;于是他们选出了一个人,叫他来定这天下的尊卑次序,甚至情愿肝脑涂地,奉他为首,还把这规矩写进书里,代代相传。” “而他们管这个人叫做……皇帝。” 郦淮从喉咙里发出赫赫的苍老笑声,他瘦了许多,就像是一个漏风的破布麻袋,“怎么,你是想说,你还想当皇帝不成?” “女帝也未尝不可,”阿禾淡淡道,“只是我目盲,明面上说不过去,也只能隐居幕后,扶持幼主,作为太后垂帘听政了。” “垂帘听政?”郦淮死死瞪着她,眼中满是血丝,“你以为,我死了,我的儿子不会为我报仇吗?你只是一个贱婢!何德何能、何德何能能当上太后……居然还说什么,咳咳,垂帘听政……” 阿禾从容地给他倒了一杯水,递到他的唇边。 “殿下,喝口水吧,您的儿子如今唯我马首是瞻,认为我对您不离不弃,还承诺说,一旦坐上那个位置,便会封我为皇太后。” 她虽然笑着,语气却温柔得令人胆寒:“若不是你在将我送进养父府上前,认为女子有孕后会偏袒夫家,叫人废了我的身子,终生不得有孕,我现在,或许还真就与游云过着相夫教子的平凡生活;” “退一万步说,您当初要是让我生下了那个孩子,我是说,我的第一个孩子……看在血脉亲情的份上,我就算再憎恶他身上的另一半血脉,也肯定会尽心尽力地扶持他坐稳皇位,殿下将来,也不至于落得个断子绝孙的下场。” 阿禾的笑容愈发甜蜜,然而郦淮的嘴唇都已经被她粗暴的喂水动作弄破,唇齿间溢满血丝。 她关切道:“如今大军距离您魂牵梦萦的京城不过百里,在亲眼看到妾带着大军进京前,您可切莫要死了啊。” “咳!咳咳咳咳……” 郦淮差点被她这番话气得直接背过气去。 但他到底还是喝了那杯水。 因为郦淮确实还不想死。 他不甘心! 郦淮脱力地倒在榻上,用浑浊的眼珠茫然注视着前方,脑海中却想到了一个人——一个就在前不久、还被他视为心腹大患和最终宿敌的人。 第260章 霍琮。 他也被这个女人算计了,中了和自己同样的蛊毒,而且还不像自己一样,有这个毒妇配置的解药缓解病情发展。 这女人说过,要让自己亲眼看到辛苦大半辈子的基业为她做嫁衣,所以一面要让他痛苦不堪,一面又按时喂给他一些治标不治本的解药。 郦淮既羡慕霍琮,又不禁幸灾乐祸:一想到这世上还有比自己更惨更倒霉的人,他那颗早已被病痛和失败扭曲的心脏,又垂死挣扎地挤出一丝欢乐的汁水来。 但事实上,霍琮的日子过得远比他想象得要滋润得多。 虽然他有在努力隐瞒,但当一个人突然失明,无论再怎么遮掩,身边最亲近的人都不可能没发现。 郦黎很快就做出了应对方式——他开会的时候,就让霍琮躺在帘帐后面的软榻上休息,还特意在霍琮的手腕上系了一条带子,另一端系在他的右手腕上,这样只要提笔写字,霍琮就能感受到他的存在了。 他尝试了一上午,发现霍琮的分离焦虑果然没有那么严重了,尽管听不见也看不见,但霍琮知道自己一直都在,心情就会好上许多。 到了后来,霍琮甚至都学会了在黑暗中给自己找点乐子。 ——他开始给郦黎织围巾了。 但郦黎看着手中针脚凌乱、洞眼大到捞鱼都空军的围巾,沉默了一会儿,面不改色地敲了一下霍琮的手背。 “觉得织得还不错?”霍琮露出一抹笑容,“那我再多给你织件毛衣吧,正好开春穿。” 郦黎看着一代枭雄盘膝坐在榻上,动作小心地给自己织着风格十分后现代主义的镂空针织毛衣,既好笑又心疼。 但不得不说,他也挺佩服霍琮这种乐观主义精神的——至少如果换做是他,在这种境遇下,绝对做不到这样。 ‘我们现在已经在前往兖州的路上了,’他决定先让霍琮暂缓织毛衣的进程,抓住男人的手,在掌心里一个字一个字地写道,“我相信陆舫他们,在我回去前,他们一定能撑住的。” 传来的情报显示,樊王看样子是打算兵分两路,派其中一支于兖州驻扎的军队北上,与匈奴骑兵汇合。 匈奴南下,定不会愿意空手而归,想也知道,樊王那边一定是与他们交换了什么条件才达成的合作。 徐州被霍琮治理了几年,又是中原腹地,地形复杂,易守难攻,对异族来说是个硬骨头,而已经陷入兵祸战乱中的兖州,对于匈奴来说反倒是个更好的目标。 从打击樊王势力的目的处罚,其实最好的策略是直接上京包抄他们的后路,但郦黎做不到眼睁睁看着兖州被匈奴铁蹄践踏,所以直接拍板做出了决定—— 先去兖州! 郦黎在霍琮掌心写完最后一笔,又赶紧补充了一句话:‘如果下一个疗程的药还没有效果,我就给你做手术。’ 霍琮点了点头,问道:“你忙完了吗?” ‘忙完了,可以陪你了。’ 外面早已是星夜漫天,郦黎虽然困倦,但还是准备强打起精神陪霍琮聊会儿天。 两人相对坐在榻上,烛火静静燃着,斜长的倒影映在军帐之上,看着倒也有几分温馨甜蜜。 霍琮动了动,他的长发落在胸前,自从病情加重后,已经很久没有再束发了。他牵着郦黎的手,一点一点,顺着郦黎的手臂、肩膀,脖颈,直至脸颊眉眼,一路向上,用手一点一点地触碰着面前的青年。 郦黎温顺地低下头,方便他感受自己的身体。 “可能现在说出来,又要叫你担心了,”霍琮轻声道,“你的药其实很有效果,这已经是第二个月了,我的五感还没有完全消失,发作时的疼痛也减缓了许多。” “但我能感觉到,我的触觉,这两日也在慢慢变得驽钝起来。” 郦黎闭了闭眼睛,在霍琮的掌心写下一个字: ‘忍。’ 再忍一忍,他一定会找到办法的。 他已经从一位曾经去过波斯的医师那儿听说了,在波斯附近的一个小岛上,有一群土著人,他们的祭司能给病人做开颅手术,术后的死亡率在百分之五十左右。这位医师还带来了他们常用的器具,说如果郦黎同意,可以为他打个下手。 百分之五十,这个数据虽然依旧很高,但也足够让之前认为只有百分之三十概率成功的郦黎狂喜了。 霍琮叹息道:“如果真到了那一天,听不到声音,看不到图像,也触碰不到任何有型的物体,恐怕,我就真的只剩下痛觉才能证明自己还活着了。” 郦黎听得眼眶发酸,他恨不得以身代之,却暂时无能为力,只好呆呆地看着霍琮,泪水从眼角流淌,啪塔啪塔地砸在被子上。 “本想与你白头偕老,相伴此生,”霍琮低声道,“现在看来,我可能都等不到洞房花烛夜了。” 郦黎:“…………” 他的眼泪瞬间止住了。 然后恶狠狠地在霍琮掌心里画了个问号。 你想干嘛!? 霍琮反手与他十指相扣,严肃又郑重地问道:“可以趁着我的五感还没完全消失,给我留个念想吗?我一般是不赞同婚前性行为的,但是这次情况特殊。” 郦黎抹了一把脸。 他就知道! 但想了想,郦黎叹了一口气,还是心软了。 第261章 “……随你吧。”他自暴自弃道。 反正霍琮都这样了,估计也没啥力气折腾,大不了自个儿躺平了让他来一次,应该就能睡觉了吧? 第112章 第 112 章 深夜, 万籁俱寂。 士兵们在驻地巡逻,孙老三打了个哈欠,望着天边的月亮发了一会儿呆, 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 嗳了一声对一旁的同伴说道:“马上要去兖州打仗了, 你有什么心愿不?” “心愿?” 那士兵比孙老三年轻些, 看上去不怎么聪明, 愣怔了半天, 才憋出一句话来, “不知道,我来军营,是因为霍将军发钱发粮,能让我爹娘过上好日子。” “这不废话吗?没钱谁愿意卖命打仗!” 孙老三呸了一声,见这小子不上道,干脆直截了当地问道:“那你有没有想过,在军队里攒些钱, 回去娶个媳妇儿?” “娶、娶媳妇?”那士兵的脸噌的一下就红了, 结结巴巴道,“这这这怎么敢想!就我这样的, 能在战场上活下来打一辈子光棍, 都算不错的了, 哪敢想娶媳妇的事。” “哎呀, 放在别处确实不敢想,但咱们跟的可是霍将军啊!”孙老三恨铁不成钢地瞪着他,苦口婆心地劝说道, “这可是人生大事,别扯这些有的没的, 你就说,想不想吧!” 孙老三也不是白问的,他和这小子本来就是老乡,家中又有个还没出嫁的妹妹,在军中相处这么些天,孙老三见这小子老实勤快,是个能过日子的,就动了把妹妹嫁给他的心思。 谁知道,这小子居然这么不上道? 士兵讷讷不言,一直到孙老三都等得不耐烦了,才低声说了句:“想是想,但咱们这形式,现在也不是念叨这个的时候吧。你看,霍将军都还没娶妻呢。” “人家霍将军可是将军,能跟咱们一样吗?”孙老三轻嗤一声,望着远处又大又结实的主帐,又不禁羡艳起来,“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大丈夫何……何愁没老婆?霍将军这地位,天子宠臣!大将威风!别说娶漂亮老婆了,就算是公主,那也配得上啊!” “公主……”士兵露出了惊叹的神情,在他的人生中,见过最高贵的血脉就是县长夫人了,他从前给他家乡的县长做过一段时间的马夫,虽然没多久就因为县长夫人克扣薪水,被迫远走他乡讨生活,这才加入了霍琮的军中。 他问道:“那得是天家血脉了吧?陛下居然都愿意把公主嫁给我们将军吗?” 其实这些事儿孙老三也不清楚,他在军队里混了那么多年夜只是个老兵,还是没啥职务的那种。但在年轻的士兵面前,孙老三还是强撑出一副自己很懂的样子,老神在在地点头,又神秘兮兮地对他说:“那是!你来军中晚,不知道陛下对咱们将军的偏爱,那叫一个有求必应啊……” 帐外山风呼啸。 帐内,对霍将军偏爱有加、有求必应的陛下,正面临着人生最艰难的一次考验。 霍琮攥着郦黎的手慢慢收紧,他的喉咙干涩,又问了一遍:“你愿意吗?” “…………” 霍琮听不见郦黎在说什么,但他感受到了郦黎胸膛急促的震动,并且,似乎不像是拒绝的样子。 ——要是郦黎恼羞成怒的话,他现在应该已经被一脚踹到地上去了。 他在黑暗中忐忑地等待着自己的审判。 不知过去多久,霍琮感觉到自己的头被轻轻敲了一下。 他下意识抓住了郦黎的手,足足愣了几秒钟,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原来郦黎真的同意了。 殊不知郦黎此时早已是一副摆烂的态度,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好吧虽然他打死也不认自己和牡丹花有半毛钱关系,也绝不会允许霍琮去做鬼,就算霍琮自个儿想死,他都会一脚踢开阎王殿的大门把这人拽回来的。 但是这段时间,郦黎的心情也一直随着霍琮的病情加重跌宕起伏。不止是霍琮,郦黎也迫切需要一个发泄口,想要留住眼前这个人,想要确认对方的心跳依旧鲜活有力,想要……在黑夜中,和霍琮紧紧相拥,比任何时刻都要亲密。 可当霍琮真的把手伸向他时,郦黎还是控制不住地哆嗦起来。他下意识按住了霍琮的手,结巴道:“我我我要不还是自己来吧,你解自己的就行!” 等说完他才想起来霍琮听不见,于是赶紧又在男人掌心写了一遍。 “……好。” 霍琮还真的听话了,收回手,默默地开始解自己的扣子。 郦黎慢吞吞地脱好了衣服,想了想,又重新系上了两颗扣子,欲盖弥彰地遮了遮胸口。他悄咪咪抬眼去看霍琮那边,发现烛光映照下,霍琮费了半天劲,居然也才解开两颗,明明白天还能帮他织毛衣呢,这会儿一下子倒变得手脚笨拙起来了。 难不成,他也在紧张? 对啊,自己刚才光想着是第一次,怎么就没想到霍琮肯定也是个处男呢!他也是第一次啊! 想到这一点,郦黎顿时放松了不少,心情一下子就开阔起来了。还起了些坏心眼,故意凑近了些,在霍琮的耳畔压低声音跟他说悄悄话:“那个,你要是觉得紧张,那要不,咱俩换换?我主动也是可以的。” 霍琮的动作停下了。郦黎瞧着他不言不语的模样,正要接着调笑两句,下一秒,视野就天旋地转。 第262章 霍琮的手肘撑在他的颈侧,神情异常危险。 郦黎飞快地低头瞟了一眼,立马触电似的收回了视线。虽然也不是第一次见了,但他脸颊还是忍不住泛起一阵滚烫热意。 ……绝对不是因为被美色所迷! “故意的?”霍琮压低声音,一缕乌黑长发从他的脸颊垂下,男人低沉的语气中带着浓浓的危险意味,“这种时候,劝你最好不要。” 郦黎眨了眨眼睛,他还没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霍琮的意思,茫然的表情透出一种懵懂的天真。 尽管目不能视,霍琮依然在虚无的脑海中勾勒出了熟悉的眉眼轮廓,那双明亮清澈的眼睛,此刻一定在专注地盯着自己,就仿佛自己是他的全世界…… 随着思绪蔓延放飞,霍琮缓缓勾起唇角。 在这一刻,他确信,自己一定是全天下最幸运的男人。 夜色迷蒙,黑暗愈发浓郁。 烛泪缓缓流淌而下,一缕凉风吹拂进帐内,明亮的焰心颤动了一下,发出噼啪的细微声响后,倏忽熄灭。 山林间的风声渐趋喧嚣,淹没了这世间的一切嘈杂隐晦。命运兜兜转转,让这对相隔一世的恋人又再度结合在了一起,再续前缘。 许久,一切重归寂静。 次日清晨,起床的号角声响起。 郦黎睁开双眼,觉得脑子和身体都像是生了锈似的,几乎都能听到强行开机时的嗡嗡声。 他发了好一会儿呆,才想起来自己这是在哪,昨晚又发生了什么。 ……还没死,真是太好了qaq 看着睡在自己身旁、胳膊还紧紧搂着自己腰的霍琮,他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没好气地拍了一下,“喂,起来了!” 居然还好意思睡,折腾那么久,他老腰都要断了好吗! 郦黎刚准备下床,一只手就从身后抓住了他的衣裳,已经站起身的郦黎被这一下拽得又跌坐了回去,从脊髓深处陡然窜起一阵战栗,刺激得他扭曲了一张脸,刚醒就差点晕过去。 那感觉,酸爽得简直让人头皮发麻。 “你干什——” 郦黎气势汹汹地转头想找霍琮算账,还没来得及把话说完,就看到霍琮支起半边身子,侧身静静望向他。男人面孔苍白,一头墨色长发凌乱披散着,漆黑的眼眸定定地看着前方,像是注视着他,又像是在凝视着遥远的无尽虚空。 “我跟你讲,这一套对我来说已经不管用了!”郦黎叉腰道,“等下起床你赶紧自己穿好衣服,吃完饭就吃药,然后赶路,时间紧迫,一刻也不许耽误!” 他也不管霍琮有没有听到自己的话,反正先在男人脑门上狠敲了两下,借此表达自己的抗议和愤怒之情。 不管怎么说,昨晚实在是太过分了! 郦黎还以为他只是说说而已,没想到霍琮是来真的,自己都哭成那样了,他居然还……啧。 想起昨夜那段混乱的记忆,郦黎老脸一红,既觉得不好意思,又情不自禁理直气壮起来——反正霍琮就是过分!今天就别想他帮忙按摩了,吃药也得吃最大份的! “郦黎,”但霍琮动了动,轻声道,“我好像彻底失去五感了。” 郦黎陡然安静下来。 有那么一瞬间,帐中静得他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这绝对是意料之外的事件,他的脑袋里胡乱地想道,按照先前的药物效力来看,霍琮的病情不该发展得这么快的,否则郦黎昨天绝不可能跟他这样胡闹。 他竭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心中飞快盘算着去兖州的路程需要多久,若是以最快速度攻城,能不能敢在蛊虫吞噬人脑前的黄金三日内为霍琮做手术,如果不能,现有的药物又是否能延缓…… 不,不能就此乱了阵脚。 行军打仗不是儿戏,霍琮把十几万大军交到自己手里,是对自己的信任,他绝不能为了一己私情让士兵们白白流血送死,还有兖州的百姓,不知什么时候会南下的匈奴,也都在等着他做出应对。 他是大景的国君,是万民福祉、国家命脉所系。 可若是迟迟无法进城的话,霍琮他…… “lily,看着我。” 霍琮握着他的手,将陷入纷繁混乱思绪中的郦黎猛地拽回了现实。郦黎仓皇抬头,看到霍琮冲他扬起一抹淡淡笑容,语气平静地说道:“没事的,放心吧。” “无论发生什么,我一直都在呢。” 郦黎垂在身侧的指尖颤抖了一下,他上前一步,单膝跪在床榻上,反手抱住霍琮,把头埋在对方的颈侧,强忍着泪水,敲了三下霍琮的额头。 它代表的意思是—— “我也是。” 被惊起的鸟儿振翅飞向高空,枝头积雪簌簌震落,清啼一声,迎着清晨的日出消失在渺远天光之中。 北境,一道尖锐的呼哨声在广袤草原上响起。 荒凉大地之上,一只苍鹰从灰蒙天空中盘旋而下,落在了一位身披狼皮大氅、眉目深邃阴鸷的匈奴头领臂膀之上。 “马上就到大景边境了,”旁边一位同样骑着高头大马的胖头领勒马问道,“你仍要一意孤行,走雁门关吗?如今驻守在雁门郡的汉人将军可不像从前那些软蛋,你要是打算跟他硬碰硬,那我可不干。” 若是仔细观察,还能发现这两人的五官轮廓生得有几分相似,应当是有血缘关系的。而和那位苍鹰的主人一样,胖头领的身后也跟着一支数千人的骑兵队伍。 第263章 对于匈奴来说,这样的体量,已经足以被称之为强大部落了。大景的边军则对这些匈奴有着更深刻的认知,这些都是血与火留下的教训——匈奴人一旦聚集在一起超过百人,就有足够屠灭一镇的能力;而若是聚集千人,攻破一座城池也不在话下。 “二哥,那樊王这次可是下了血本啊,”那位玩鹰的头领扯了扯嘴角,一边安抚着躁动不安的宠物,一边朝兄长露出一抹皮笑肉不笑的笑容,“走雁门关到他们大景的皇城,至少能缩短百里距离,节省两日时间……哦,我想起来了,若是走紫荆关,那离兖州确实近些。”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才用阴阳怪气的语气问道:“不过二哥啊,你难道忘了咱们的赌约?咱们这次率大军南下,可不是只为了抢些粮草女人就拍拍屁股回去的,对吧兄弟们?” 他回头大声问身后的士兵们,登时获得了震天般的呼喊应和。 而那胖头领身后的匈奴,则死寂一片,无一人出声。 “自然没忘,”那胖头领,或者说,是匈奴二王子盯着自己的弟弟,冷冷道,“先入大景皇城者,便能继任单于之位,这是我们当着匈奴大小部落头领共同立下的誓言。不过四弟,五弟上月刚因坠马而亡,如今争夺单于之位的候选人只剩下你我兄弟二人,难不成你现在觉得,自己一定能坐上那个位置了?” 眼见着四王子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二王子眯起眼睛,用同样讥讽的态度回敬道:“可别等我从兖州咬下一口肥肉回来,你还被他们的禁军拦在城墙之外啊。” “哈哈哈哈哈哈!”那四王子突然张狂大笑起来,在兄长的冷眼旁观中,扬鞭直指着他的鼻子说道,“兄长多虑了,别忘了,除了我们两个外,还有一位也有资格坐上那个位置吧?” 这动作等同于挑衅,二王子身后的随从们不由得躁动起来,对他怒目而视。 但二王子嗤笑一声,抬起手制止了后面人出手,冷言道:“你是说老六?可樊王那边传来消息,说他已经死了。” “他不可能死的,黄龙教都还没散呢,”四王子说道,不知想起了什么,他厌恶地皱了皱眉,“信那个教的人,跟老六一样,大部分都疯得厉害。再说了,老六那手段,你我都是领教过的。” 当初老六为了坐稳黄龙教教主的位置,主动找上他们,商量好了一起攻破那座边镇,结果就因为老三的手下没遵从他的叮嘱,把他要保的人搞残了,后面几年的时间,那些动手的人一个个横死暴毙,死得要多惨有多惨,最后连尸体都找不全,大部分都是直接被草原上的秃鹫叼走了。 那段时间整个草原风声鹤唳,就连老三,也被手下人凄惨的死状吓得大病一场,没多久就一命呜呼。 因此一提起乌斯,两位匈奴王子同时沉默下来。 只能说,幸好他是个混血,他们不约而同地想道。 如果不是,现在他们也不用争了,就凭那小子的能力和心狠手辣的程度,下任单于之位,必定是他的。 “中原有句话,叫做鹤蚌相争,渔翁得利,”二王子读过些书,对中原文化也比较感兴趣,说话做事的风格也跟偏向汉人一些,“四弟,你一直盯着我,可别最后叫那小子得了利。” 四王子不屑一笑:“二哥说笑了。” 两人话不投机半句多,互相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眼中发现了令人生厌的野心——只不过二王子潜藏得更深,而四王子毫不遮掩。 伪君子/张狂儿! 他们同时在内心唾骂一声,不再多说,领着各自的队伍,朝着目标疾驰行进。 第113章 第 113 章 “陆元善!你要再拦着不让我们见陛下, 今日老夫就连你一块儿砍了!” “就是!樊王大军已在京城之外,劝降的使者都派来了,我们这些大臣却连陛下的面都见不着, 大家伙说说, 这像话吗!” 殿外的嘈杂声越来越大, 眼看着都有武将要拔刀越过禁军冲进来了, 陆舫才开口道:“行了, 让他们都进来吧。” 正拼命阻拦众人的禁军卫士们停顿了一下, 收回了手。 “是!” “哼!” 刑部尚书被扯得衣襟都歪了, 瞪了他们一眼,猛地甩袖,带领一行人大步流星走进了殿内。 偌大宫殿,寂寥空旷,唯有陆舫跪坐在蒲团之上,闭目燃香,对着一尊神龛口中念念有词, 似乎是在祭拜祈祷。 “陆元善!” 礼部侍郎怒道:“都这个时候了, 你居然还有心情求神拜佛?陛下呢?” “噤声,”陆舫睁开眼睛, 扭头冷冷地看向他们, “我应该已经说过, 陛下近日身体不适, 不宜见外人。若有什么事情,诸位可以先私下商讨,待汇总意见后与我商量便是。” “樊王马上就要进京了!”人群中有一武将忍不住出声道, “陆舫,你可知道你在这种时候横加阻拦, 不仅是欺君之罪,还可能成为大景亡国的千秋罪人?” “那我也有一个问题想要询问各位,”陆舫撑着膝盖缓缓起身,视线扫过在场所有人的面孔,“藩王叛乱,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如今比起通王那时,禁军武备充足,城中粮草丰裕,陛下更是早已下令高筑城墙,可以说是准备充足——如此情形之下,六部若是能各司其职,何愁不能御敌?怎么在某些人口中,我大景已经是亡国之相了呢?” 第264章 “这……” 那人顿时噎住了。 刑部尚书站出来道:“巧言令色,不要胡搅蛮缠了,陆舫!如今我们跟你没什么可谈的,你只需要告诉我们陛下究竟在哪儿,我们有事自会禀报给陛下!” 陆舫叹了口气。 “进去吧,”他指着后殿的方向说道,“陛下在里面等你们——但提前说好,你们只能派三名代表进去,不要惊扰了陛下休息。” 众人面面相觑,刑部尚书眉头紧皱,正要继续说些什么,被旁边人拽了拽袖子,最终还是把话咽了下去。 他们此次已经算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擅闯宫门,按理说判死罪都绰绰有余;但一来此次算是特殊情况,情有可原,二来法不责众,陛下就算发怒,也不能把满朝文武都砍了脑袋……吧? 想起第一任锦衣卫指挥使在时,京城一夜之间血流漂橹的场面,一群人齐齐打了个寒颤,忽然又有些不那么确定了。 于是他们乖乖地按照陆舫所说的,推举出了三位代表,随陆舫一同进入后殿。 后殿正中,放置着一张床榻,淡黄色的帷幕随风扬起一角,露出躺在榻上的一抹瘦削人影。 “陛下!” 高尚一看到陛下这副模样,眼泪哗地就下来了,“陛下,您这是怎么了?怎么短短几日不见,就消减了这许多?” 榻上之人没有说话,只是低声咳嗽了两声。 陆舫拔高声音道:“行了,多余的问候就不必了,高大人,还有其他两位大人,陛下就在这儿,有什么事的话,不妨直说,待会陛下还要休息呢。”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这会儿礼部侍郎倒变得诺诺起来了,朝床榻的方向拱手道,“是臣等打扰陛下安歇了。” 与他一同前来的何兑冷冷瞥了他一眼,也不绕弯子,直截了当道:“陛下,樊王的使者今日进京,口口声声说霍琮叛乱,樊王担心陛下安危,率大军前排护卫京城。但那樊王同样是狼子野心之辈,陛下,宁可死守,也绝不能让他们进城啊!” 话音落下,殿内陷入了一片沉寂。 许久后,榻上那位开口了,清朗的声音因病体显得有些沙哑低沉:“能守住吗?” “能!”何兑斩钉截铁道,“只要陛下心意坚定,六部禁军协力,三月之内,樊王绝无可能进京!如今双方还未撕破脸,樊王若敢攻城,那就是板上钉钉的谋逆,他没这个胆子!” “至于三月之后……不,根本不需要坚持那么久,只要等到开春,樊王就必定会退兵!他的十几万大军根本经不起那么久的消耗,更别提各地藩王和边军在听闻消息后,定会前来救驾的。” 顿了顿,何兑又老大不情愿地说道:“虽然老臣早说过,那霍琮迟早有一天要反,不过都到了这种时候,多说无益,陛下不妨先派人安抚嘉奖他一番,叫那霍琮领兵过来与樊王狗咬狗,也算是围魏救赵的良策了。” 饶是陆舫,听完这番话后,也不禁佩服起了何兑的远见。 相比起他们这些知情人,何兑了解到的情报可以说是少之又少,这位却仅凭着对樊王和天下局势的了解,就做出了如此判断,还在此基础上,给出了相当有见地的建议。 怪不得是人称“国之柱石”、铁骨铮铮的何兑何御史大人! “既然如此,”榻上之人淡淡道,“那便按你的意思办吧。” 何兑神情一松,既然陛下同意他的意见,那就好办了。 但随即他又皱起眉头:“陛下究竟得了什么病?太医可有瞧过了?” “瞧过,只是偶感风寒而已。”陆舫立刻道,“常侍郎和高尚书两位大人可还有话要说?若是没有,那就请三位先回吧,太医叮嘱陛下要静养一段时日。” 常侍郎与高尚对视一眼,高尚想起昨日陆舫提点自己的话,尽管仍有一肚子疑问,但还是摇了摇头,说:“没有。” 常侍郎是个没主见惯会随大流的,之前在前殿见众人群情激奋,他也跟着声讨了几句,但这会儿一到皇帝面前就老实了,闻言也立刻说道:“没有。” 何兑:“等下,老臣还有一事!” “……您说。” “多日不见,老臣对陛下甚是思念,”何兑用探究的目光,直直刺向那帷幕后影影绰绰的人影,“陛下可否掀起这帘子,让老臣一睹天颜?” 高尚心里咯噔一下,不可置信地抬头望向陆舫—— 不是吧? 你老陆胆子居然这么大,敢在何大人面前搞李代桃僵这一套? 不要命啦! 他心里直打鼓,但高尚还是信任陆舫的,因此犹豫着劝道:“那个,何大人,这要求未免太冒犯了些,既然陛下已经采纳了你的谏言,咱们还是……不打扰了吧。” “老臣对陛下忠心耿耿,如今病了,想亲眼看一看陛下恢复得如何,这有何不对?” 何兑压根儿不搭理他,只顾着直勾勾地盯着帷幕后方的人影,声音逐渐冷了下来。 “还是说,这帘子后面,有什么不能给老夫看的东西?” 僵持片刻后,何兑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正当他准备强行越过陆舫直接掀开帘子时,帷幕后的人动了。 一只手撩开帷幕一角,靠在床头的青年面带病容,一双漆黑眼眸犹如深林寒潭般,静静地注视着何兑。 第265章 只是不知为何,那瞳孔比之正常人要显得更圆更大些,像是栖息在枯枝上的寒鸦,有种令人不寒而栗的错觉。 何兑下意识打了个寒颤。 他不自觉地退后半步,膝盖一软,“陛……陛下,老臣……” 但还未来得及说完,就被打断了: “若是无事,就离开吧,朕要歇息了。” 何兑稳住了身形,尽管心中还有疑虑,但他还是顺从地低下了头颅。 “是,陛下。” 待三人离去后,陆舫回头看向假扮郦黎的乌斯,松了口气道:“幸好没穿帮,何大人那眼睛,果真毒辣。” “他已经发现端倪了,”乌斯毫不客气道,“只是因为有所顾虑,没有继续深究而已。” 陆舫眨了眨眼睛,“那不就够了吗?” 乌斯一噎,他还以为陆舫没发现,没想到这帮中原人的心眼子一个赛一个多,都快打仗了,还在这边互相算计。 他厌恶地皱了皱眉,用帕子擦去伪装病容的妆容,又伸手从眼睛里摘下两片薄薄的黑色膜片——这是锦衣卫乔装时用来改变瞳色的小玩意儿,一种民间把戏。 据说它的原材料是抽取一种植物内芯、经过染色后制成的,短时间内放置在眼睛中,并不会对视力造成任何损伤,只是戴着看东西时会比较费劲。 乌斯随手把这东西丢到一边,正准备起身换衣服,就被陆舫按在了床榻上。 “你还不能离开这里。”陆舫说。 乌斯的脸沉了下来:“为何?你当初可是说过,若是我假扮郦黎,就说服解望跟我一同去草原,怎么,你要反悔?” “我们的交易还没完成,”陆舫淡淡道,“你我都知道,如今樊王军中真正掌权的是那个女人。她不是走正道坐上的那个位置,也不懂行军布阵,因势利导,樊王军中不服从她命令的人,估计也不在少数。” “但也正因为她只会耍一些上不得台面的阴谋诡计,又足够心狠手辣,才会因此屡屡得手,尝到了不少甜头——所以这一战,重点不在攻城守城。” 乌斯拧眉:“那在于什么?” 陆舫吐出两个字: “情报。” 城外。 “城中动向,我已悉数知晓,”阿禾笑道,一双泛着血丝的眼眸盈着满溢的笑意,像是一朵摇曳生姿的曼陀罗花,“还要多谢您此番相助,放心,待事成之后,我定不会像陛下那样,设下各种条条框框,挑挑拣拣,就是不肯兑现承诺。” “道长想要的,我一定会原原本本的奉上。” 她说着,亲手将已经篆刻好的国师印章交到了李臻手中。 李臻呼吸一窒,看着那由上好和田玉雕刻而成的国师印,心脏都跳快了两拍。 但他还是恋恋不舍地把视线从上面拔了出来,抬起头,正色对阿禾说道:“主公放心,您所交托之事,贫道定会全力完成!这印章就先留在您这儿,待贫道完成任务,再取不迟。” 阿禾笑容愈深。 她靠回座椅之上,闭着眼睛挥了挥手,一旁的侍从取来一包用油纸包裹的物品,呈到了李臻面前。 李臻停顿了一秒,随后毫无异状地将其揣进了袖中。 “那就有劳道长了,”阿禾缓缓睁开眼,望着他,轻声说道,“明日黎明前,我在城外等着您的好消息。” 第114章 第 114 章 幽暗的宫室内, 传来阵阵野兽般的低吼声。 路过的宫女寒毛直立,连多看一眼都不敢,正准备低头加快脚步离开, 就被一只手拦了下来。 “啊!”她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 脸色煞白, 猛地抬头望去, 却发现拦路之人竟是位坐在轮椅上, 容颜清瘦俊逸的男子。 “惊扰了姑娘, ”解望微微笑道, “麻烦问一下,这里面住着的是哪一位?” 他的声音犹如潺潺流水,有着抚慰人心的力量。 宫女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她抿了抿唇,飞快地瞥了一眼紧闭的宫门,压低声音道:“我也不知道,陆尚书只叫我们每日定时送三餐和热水过来, 但没说是谁, 也不让我们外传。前段时间还好,这几日他几乎每隔几个时辰就要叫, 感觉……里面那人, 怕是早已经疯了。” 闻言, 解望不自觉地攥紧了轮椅扶手, “那你们可知道,他生了什么病?嚎叫声具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问得太深入了, 那宫女又警觉起来,拼命摇头。 就算对解望心生好感, 她也不敢再讲了,匆匆忙忙地提着裙摆离开了此处。 解望收回视线,面色渐渐冷凝。 他推着轮椅来到了宫门外,试探性地推了推大门。 “吱呀——” 竟然没锁。 他不知为何忽然有些紧张,抿唇深吸一口气,这才抬头望向屋内。 “咚!” 一尊檀香木木雕被摔在他的脚下,解望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就听一道沙哑的声音在阴影中咆哮道:“我都说了不要进来,滚出去!” 解望沉默着,如同一尊雕塑般,一动不动地坐在轮椅上。 “听不懂人话吗?我说滚——” 乌斯忍无可忍地抬头,却在看到那逆光身影的瞬间噤声。他的瞳孔骤然收缩,像是被人抽走了魂魄似的,木然立在当场。 第266章 “你,你怎么……” 解望淡淡道:“怎么,不是你跟元善谈的条件吗,用我作为交换?” “我不是这个意思!”乌斯慌忙解释道,“我只是……” 他突然面色一变,猛地躬下身,紧紧攥住前襟,整个人控制不住地蜷缩着颤抖不已,额头青筋毕露,仿佛在强行忍耐着某种冲动。 从解望的角度,只能看到他额头不断渗出的大颗大颗汗珠。 他看不清乌斯故意隐藏起来的面孔,但解望曾不止一次地见过,那些染上火麻并成瘾后的人,在心瘾发作时的狰狞面目。 “你……出去!”乌斯跌跌撞撞地要躲起来,然而他环顾四周一圈,却发现唯一能够用来遮挡视线的屏风也被自己推倒在地,顿时一股更深的绝望顷刻间涌上心头,“出去!” 解望一动不动地坐在轮椅上,静静地看着他。 看着他崩溃,看着他垂死挣扎。 有那么一瞬间,乌斯仿佛又回到了记忆中被烈火吞没的边镇,灼热的火舌舔舐着他的脸颊,他无措地站在一旁,看着解望跪坐在那个女人的“尸首”旁,垂着头,牵着她的手,眼神空洞而平静,就像是一个死人那样。 那一刻,他甚至希望解望能恨他。 无论是什么情绪,总比空白要好。 可解望只低着头,对他说了一句话—— “我自以为……能劝你回头,”他疲惫地阖上眼睛,“杀了我吧,如你所愿。” 每一个深夜,解望的这句话,和他当时说话时的神情,都犹如虫蚁般密密麻麻地啃噬着乌斯的心脏。 解望是什么时候发现他是匈奴探子的?他知道自己的教主身份吗?知道他的枕边人,其实早已与他同床异梦吗? 这些问题像是梦魇一般缠绕着乌斯,他曾经十分厌恶中原人的弯弯绕绕虚与委蛇,觉得爱就是爱,恨就是恨,可他终究变成了自己最讨厌的人,爱得不彻底,恨得不够深。 无论是匈奴还是大景,都容不下他。 就像母亲那样,他同样是生活在两个世界夹缝之中的幽魂。 那一天,乌斯又一次传完教,看到殿内吸食过多火麻而瘫倒一地、露出梦幻痴傻笑容的一众教徒,心中忽然升起一股由衷的羡慕之情。 ——即使是沉沦在虚幻之中获得片刻欢愉,也好过现实持久而绵长的痛苦,不是吗? 于是他鬼使神差地开口问道:“你说,他们现在是真的没有烦恼了吗?” 旁边那个女人微微笑了。 她不答反问:“教主若是感兴趣,不如亲自试一试,如何?” 这女人不怀好意,乌斯很清楚。 他当教主这么些年,不是没见过这些人心瘾发作时的丑态,和欲.望不能满足时,甘愿向他跪地乞求的卑微下贱——再高傲的人,也抵挡不住这份来自骨髓深处的冲动和诱惑。 若是答应了她,将来自己,恐怕也只会成为她和她背后之人脚下任供驱使的一条狗吧。 可是…… 乌斯想起自己那位好三哥,还有他那些张狂笑着的手下,以及解望下身刺痛了他的双眼、遍洒一地的淋漓鲜血…… 他闭了闭眼睛,最终,还是接受了那个女人的提议。 他的几位好哥哥,自他与弟弟出生,就从未把他们兄弟两个当回事,不仅把他们当做奴隶那样肆意戏弄,还经常用言语侮辱他的母亲,而父亲每每总会偏袒他们,就仿佛另一边的人不是他的儿子那样。 这些,乌斯都忍了。 可他们万万不该,动自己不该动的人。 以牙还牙,以血还血,乌斯残忍地想,他要让那些人知道,即使是套上项圈的疯狗,也是能狠狠在人身上撕咬下一块肉的! 这个女人和她背后之人的根基深厚,光靠他自己,恐怕没有个十几二十年,根本没法在黄龙教中、在中原境内立足。 解望曾告诉过他,人生漫漫七十载,看似弹指一瞬间,其实也很漫长。所以要好好生活,珍惜上天和母亲赐给自己的生命。 但乌斯没告诉他,在草原上长大的孩子,寿命大多不会超过四十年。 他们的命,就像是草一样轻贱,风霜刀剑,酷暑严寒,饥寒交迫,随时都有可能丧命。 至于他,三十年就够了。 乌斯从没想过自己活到三十岁之后的样子。 第一次吸食火麻时,他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他的身体被恶鬼拖拽着堕入黄泉,从此万劫不复,思绪却轻飘飘地飞到了九天之上。 他快活得想要大笑,意识彻底沉沦前,耳畔传来了一道缥缈的歌声: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当奈公何!”* 是解望的声音。 旁人教学生,教的第一课都是什么百家姓,三字经,但解望教他的,却是这首汉乐府最短的歌辞,《公无渡河》。 讲述的是一个妇人在河边哭求制止她的丈夫过河,丈夫不听劝执意要渡河,最终被滚滚河水吞没的悲剧故事。 他是否在那个时候就预见到了今天?还是说,这首歌是他为了自己而唱? 乌斯不得而知。 他也永远不会问解望这个问题:若是再给你一次机会回到那天,看到我在矿山上被官府的小吏挥鞭呼喊打骂时,你还会站出来制止吗? 第267章 最痛苦的那一阵渐渐过去,乌斯松开被咬出斑驳血痕的下唇,双手撑着地面,闭眼径自喘.息着。 他没有精力去关注解望有没有离开,只是庆幸自己没有在解望面前失态到尊严尽失……好吧,虽然现在也差不多了。 一个瓷瓶递到了他的面前。 乌斯像是魂魄出窍似的呆愣了许久,才顺着那只手慢慢向上看,看到了解望居高临下的平静面孔。 “……这是什么?” “陛下给你配的药,刚从兖州那边送来。”解望淡淡道,“虽然没法根治火麻之毒,但可以调理你亏空的身体,聊胜于无。” “兖州?”乌斯的脑袋还混沌着,一时没反应过来,“他不是去青州找那个姓霍的姘头了吗?人已经死啦?” 解望:“……没死。” 乌斯接过瓷瓶,定定地看了片刻,自嘲地勾了勾唇:“烂命一条而已,他其实不用做这些,也能收买——” “啪!” 乌斯的脸侧在一边,脸颊火辣辣地疼。 他捂着脸,缓缓睁大眼睛,瞳孔收缩成一线,恍若遇到天敌时应激的狼眸,可在看到解望毫无变化的表情时,又立马老实了。 “你干嘛打我!?” “你该。”解望说。 乌斯不敢吱声,愤恨地站起身,准备把解望推出去。 “你要带我去哪儿?” 乌斯嘴硬道:“出去看云看天看漂亮宫女,反正别在我这儿呆着了,我可没说要见你。” “这样,”解望点点头,“那你回去吧,我自己去御花园转转,当了几年京官,还真没怎么逛过皇宫呢。” “这破宫殿有什么可逛的?冷冷清清,屋顶还漏雨,一到刮风下雨就跟闹鬼似的。” 虽然嘴上抱怨,乌斯还是推着解望来了御花园。 他们不约而同地没有提过去,也没有提正率领大军,驻扎在京城外的阿禾。 “陆舫?你怎么在这儿!” 一到御花园,远远的乌斯就看见一道坐在亭中烹茶的熟悉身影,顿时皱起眉头。 “什么叫我怎么在这儿?陛下派我监国,我在哪儿都是应该的。” 陆舫莫名其妙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倒是你们两个,我只让解望去请你过来,怎么磨磨唧唧搞了这么半天?陛下的皇宫可不是你们遛弯的地方,这回来要是少个花瓶多个刺客什么的,陛下可都是要找我算账的。” 乌斯:“你叫他过来找我的?” 陆舫反问:“不然呢?” 乌斯不说话,但推着轮椅的速度明显比之前快了些。 陆舫打量了他俩片刻,视线落在乌斯左脸的五指印上,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的神色:“你俩和好了?” “谁跟他和好了?”“陆元善,你不要妄自揣测。” 解望和乌斯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道。 说完,他们同时沉默了。 陆舫笑道:“行,是我自作多情了。不过今天叫你们来是为了正事,你们可知道,樊王接下来打算怎么进京?” 说是樊王,但这里任谁都知道,如今真正在军中话事的人是谁。 解望率先沉默下来,乌斯扫了他一眼,说:“好事啊,她终于忍不住要攻城了?” “非也,”陆舫摇头,“她没这个胆子。说到底,樊王打着的还是陛下的旗号,真要攻城,他们就和被定罪为谋逆的通王没什么两样了。所以他们只能等我们自己主动开城门。” “这怎么可能?”乌斯嗤之以鼻,“你们这些大臣又不是傻子。” “大臣也是人,是人就有弱点。”解望却没他那么乐观,“阿禾……她的手段,就连我也猜不透,如今距离她一直渴求的只有半步之遥,她为了达到目的,一定会不惜做出惊世骇俗之事。” “你倒是了解那个疯婆子,那之前怎么不阻止她呢?” 乌斯没忍住,刺了他一句。 解望冷淡道:“我不也没有阻止你?” “好了,”陆舫打断他们的针锋相对,“陛下那边传来旨意,叫我们谨慎行事,他如今身在兖州,恐怕还得待上一段时日。边境那边,季将军说匈奴大军开拔,他也已经准备采取行动了。” “我那三位好哥哥,居然一致同意出兵了?”乌斯嘲讽地挑眉,“还真不容易,我以为他们得先把狗脑子打出来,才能想起来干别的事呢。” “根据季将军传来的情报,五王子前些日子坠马而亡,”陆舫纠正道,“所以,你现在只有两位哥哥了。” 亭内安静了一会儿,只听乌斯冷笑一声,吐出一句话来: “那还真是双喜临门。” “血脉同枝,无论如何,都称不上什么喜事。”解望忍耐道,“你究竟是从何处学来一身臭毛病?现在这性子,比我初见你时还要桀骜难驯!” “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乌斯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解望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听到那犹如数九寒冬般冰冷的语气,“我早就不是你的学生了,解先生,我早就说过,收下我这样的劣徒,只会败坏你的门楣和名声。” 解望张了张嘴,最终忍耐地闭上了眼睛,到底什么都没说。 陆舫看了半天戏,啧啧感叹道:“游云啊游云,我还记得你当初在学堂时口出狂言,说什么有教无类,如今真碰上了个冥顽不灵的刺头,请问一下,您老现在是什么感受?” 第268章 解望:“我心匪石。” 乌斯显然没学过这句,也不知道全句是“我心匪石,不可转也”,还以为解望是在说自己的心已经硬得跟块石头一样了,脸色一下子臭的可以,看得陆舫心中大乐。 可惜了啊,陆舫心想。 这个乌斯,倒也是个有趣之人。 怪不得解望在意这小子呢,要不是因为他身份特殊,陆舫都有点儿想要亲自调.教他的心思了——他一开始选的人是陛下,虽然名义上是工部尚书,但陆舫一直以来干的事,和帝师也没什么区别了。 对于他们这些天才来说,亲手调.教出一匹烈马,成就感可比获得什么高官厚禄来得痛快多了。 可惜,可惜。 还是那句话,陆舫想。 如果他不是陛下的同胞兄弟就好了。 陆舫没开口,但乌斯已经率先问了:“你刚才说,那个女人会想办法让我们主动开城门,听你这语气,难不成,是已经有什么情报了?” “这个,也算吧。” 陆舫不紧不慢,先给他们各自倒了一杯茶,还笑道:“我这可是人称‘金镶玉’的君山银针,是就连中原这边都难得一见的顶级名品,一般人我都不拿出来的。” 但被乌斯拒绝了:“我不爱喝茶。” 陆舫诧异挑眉:“匈奴人不都爱喝茶?” 乌斯的神情冷淡:“我在中原生活了很多年。” “原来如此。”被拒绝了,陆舫也不在意,自顾自地抿了一口茶又说道,“我这边收到的情报是,他们打算给京城的水源下毒,拿全城百姓的性命安危作为要挟。” “噗!” 解望一口茶喷了出来,咳嗽得惊天动地。 乌斯下意识往自己怀里一摸,没摸到帕子,这才想起来现在已经不是在边镇那会儿了,他也不再是旁人眼中青天大人好心从矿山救回来、日日带在身边教导的异族少年。 时异事殊,物是人非,不外如是。 乌斯缓缓垂下了手,默不作声地站在解望身后。 “情报的来源可靠吗?”解望急切问道,他看上去情绪格外激动,“她当真打算用此毒计?一旦得手,这可是堪比屠城的罪过!青史昭昭,今人后世都不会放过她的!” “可能是觉得成王败寇吧,”陆舫一针见血道,“咱俩从前在学堂推演,除了你我二人胜负对半外,于同辈人中也算是打遍天下无敌手。但不管怎么说,咱们都是一个老师教出来的,就算风格迥异也算有迹可循。但你这妻……这女人究竟是什么路数,你可清楚?” 解望黯然道:“我只教了她一些最基础的兵法,她对这些不感兴趣,倒是对那些宫廷秘史、王权争斗十分上心。” “然后你就全给她讲了?是不是还从里到外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剖析了一遍?” “我以为她只是对高门权贵的秘闻感兴趣……” “那就是全讲了。”陆舫一拍大腿,恨铁不成钢道,“解游云啊解游云,你瞧瞧你教出来的两个学生,一个成了邪.教教主,一个成了乱臣贼子,你这当老师的,判个五马分尸不过分吧?” “谁敢判?”乌斯冷冷道。 “自然是陛下了。”陆舫理所当然道。 “那我就去杀了他的姘头。” 陆舫:“…………” 陆舫友情提醒道:“你是不是忘了,陛下的姘,咳,我是说霍将军,就是你面前这位的主公?” 乌斯:“我知道,我看不爽他很久了。” 解望好奇道:“为何?” 乌斯:“他蛊惑我弟弟,该死;他不仅蛊惑我弟弟还让他的谋士替他出公差,罪该万死。” 兴许是被乌斯那斩钉截铁的语气感染了,解望竟觉得他说的很有那么些道理。 “陛下可知道这件事?”他逼着自己把这个念头甩到脑后,转头询问陆舫,“水源一事事关重大,但若是提前派人巡逻检视,未免又有打草惊蛇之嫌。” “确实是这个道理,”陆舫点点头,“但我在想一件事——任谁听说了给全城人下毒的计策,都会觉得惊世骇俗,不得不防,并为此大伤脑筋吧。” 解望立刻反应过来,跟上他的思路:“你是说,这只是一个幌子?” “比起给全城百姓下毒,还是在禁军的食水中下毒更有效果吧,”陆舫从容一笑,“但她找来办这事的人,却是一个与禁军八竿子打不着的道士。游云,以你对她的了解,你觉得她会怎么出招?” “还用问吗,”乌斯冷哼一声,“正面例子和反面例子都已经摆在这里了。” “哦?”陆舫颇为感兴趣地问道,“说说看。” “反面例子就是通王那傻叉,正面例子,不就是我弟弟那个姘头?” “咳,委婉一点,别老是姘头姘头的,说那么难听,”陆舫说道,“陛下与霍将军是两情相悦,没有什么谁蛊惑谁之说。” “不过你说得对,我也是这么想的。”他话锋一转,“当初霍将军凭借救驾之功,万众瞩目,天下闻名,陛下还亲自率领文武百官在城门前迎接,可以说是名正言顺的不能再名正言顺了,如果她也想效仿,这就是最好的例子。” 乌斯皱眉:“可我弟弟又不在京城,就算她打得一手好算盘,没有皇帝配合又能怎样?” 一直沉默的解望陡然睁大双眼—— 第269章 他终于明白,为何主公叫他来京城了。 看到解望的脸色渐渐发白,陆舫无声在心中叹了口气,知道自己这位老朋友终于转过弯来了。 但这个答案,对于解望来说,未免有些太过残忍了些。 “是啊,”陆舫又给自己倒了杯茶,随口应付着乌斯的疑问,“只要没有陛下的配合,她就算再着急,也不能怎么样。” 这是谎话。 解望闭上眼睛心想,皇帝乃万人之上的尊者,却也是孤家寡人。当大军兵临城下,闹得满城风雨,人心尽失之时,即使是皇帝又如何? 作为乌斯曾经的教导者,解望很清楚,乌斯对中原王朝的历史大多一知半解,他只知道,皇帝是中原人最大的王,就像单于是草原最大的王一样。 但他不知道,古往今来,有多少帝王被下面人谋划,最终众叛亲离,落得一个比普通人还不如的凄惨下场。 而这些,主公都很清楚。 主公……怕是在察觉到自己中蛊的第一时间,就已经提前布置好一切,顺便替陛下思量好了今日的局面吧。 陛下虽然在京城中手握十万禁军,还有锦衣卫任由驱使,可毕竟亲政时间太短,与在京中耕耘十余年的樊王相比,最多只能勉强打个平手,且一个在明一个在暗,到头来,终究还是陛下吃亏些。 所以,不如由明转暗,暗度陈仓。 但这样一来,就面临着一个问题:国不可一日无君。 京城这边,必须要有一个人来稳住满朝文武,还不能对那个位置有野心,即使有,也必须要有能足够制衡对方的把柄。 这个人选的条件太苛刻,陆舫做不到。 能做到的人,就只有…… 乌斯问道:“你们两个在打什么哑谜,怎么一下子都不说话了?” 陆舫端着茶杯,静静地看着解望。 他今天叫解望来,也是存了试探对方的心思。 他们虽是多年同窗兼好友,却也是各为其主。 陆舫至始至终都站在陛下这一边,令他庆幸的是,霍琮也是。 曾经他为了不用与老友在战场上兵戎相见而高兴,但事到如今,陆舫却不那么确定了。 在他看来,解望的性子比从前变了许多,他猜测,或许有面前这个年轻人的缘故,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城外的那个女人。 但无论如何,解望都是这个计划中的重要一环。 为了陛下,霍琮毫无疑问地利用了他与乌斯之间的关系,如果解望同意,那就代表着他们的计划可以顺利进行,陆舫也就不用做什么多余的事情了;如果解望不同意的话…… 陆舫摩挲着茶杯,在心中默默地想,也不知道这辈子,还有没有和这位老友同窗对弈的机会。 唉,难喽! “……没什么,”解望开口道,嗓音莫名显得有些干涩,“只是觉得,阿禾未免有些太天真了些,如果她和匈奴合作,那攻不攻城,可就由不得她说了算了。” “那个女人本来就很可笑,”乌斯立刻说道,“有时候我都搞不懂她究竟想要的是什么,说是权势吧,她又处处给人伏低做小,演出一副假惺惺的姿态来;说是荣华富贵,她也不怎么在乎;说是……”他飞快地看了轮椅上的解望一眼,低声道,“总之,可笑的很。” “乌斯,”解望忽然叫了他的名字,“你先回去,我有话要与陆舫讲。” 乌斯愣了一下,大概是因为解望的口吻太像从前,他没想太多,也并未察觉到,这一次,解望对陆舫是冷冰冰的直呼其名。 “知道了。”他说。 待乌斯离开后,解望盯着陆舫,冷声问道:“主公还未给我来信,陆舫,看在我们多年交情的份上,你给我一个准话——今日叫我们过来,是你一个人的主意,还是陛下授意?” 陆舫干咳一声:“算是我一个人的吧。” 解望一言不发。 陆舫:“你这不也是同意了吗?放心,情况也不一定到最坏的地步,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会跟沈江他们打声招呼,乌斯他也不一定——” 他的话戛然而止。 解望将杯中残茶全部泼在了他身上,说:“我们两清了。” 然后独自推着轮椅,离开了亭中。 陆舫怔怔地坐在座位上,许久后,他抹了把脸,抖去手上的茶梗,抬头望着天边的日暮斜阳,怅然一笑,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 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 先生,他想,当初在学堂时,您那句话说得很对。 我那时不信,还想与您争辩,但现在我信了。 ——我与解游云,的确是同一类人。 第115章 第 115 章 “陛……少爷, 这药,真的要给霍大人端过去吗?” 这段时间,安竹一直跟在郦黎身边, 在军营里帮忙治疗了不少伤病, 耳濡目染之下也懂了些医术。 这会儿看到郦黎正在熬煮的药剂, 还有旁边还没来得及放进去的药材, 顿时有些毛骨悚然。 瞧瞧这些都是什么吧!名贵的中草药就不提了, 还有什么蜈蚣干、蛇蜕、草木灰、不知名动物的内脏, 还有某些他连名字都叫不上来的昆虫…… 但光是他能认出来的剧毒, 就足足有三四种了。 陛下这真不是打算给霍大人一个痛快吗? 第270章 郦黎面沉如水,坐在药炉边上扇风:“这不是给他喝的。” 安竹松了口气:“那就好……” “是我打算自己喝的。” 安竹一口气噎在喉咙眼里,大惊失色道:“陛下,您可千万别想不开啊!大景离不开您,奴婢我也离不开您啊!” 情急之下,他连称呼什么的都顾不上了。郦黎赶紧用蒲扇敲了他一下,“行了, 收声, 咱们还在军营里呢。再说了,我又没说现在喝, 你先坐下, 我叮嘱你点事。” 安竹忐忑不安地坐下了, 心里还在思索着该如何劝说陛下想开点, 放宽心……看陛下这样子,万一霍大人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搞不好真打算殉情啊! “明日大军行至濮阳, 三日之内,我们必须要入城, ”郦黎盯着药炉内烧红的炭火,像是在和安竹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紫荆关守将叛逃,匈奴南下得异常顺利,这背后肯定有樊王在助推。幸好,他们的目标是兖州和京城,对沿途的郡县不会造成太大损失。” 安竹一边听着,一边点头。 他对军事一窍不通,但对陛下和霍大人的命令百分百信任……而且比起这些,他果然还是更好奇陛下为什么要熬毒.药啊! “入城后,必须第一时间稳定城内秩序,筑建防御工事,抵御匈奴入侵,最好是能叫他们有来无回。”郦黎继续说道。 “边关传来情报,匈奴兵分两路,一路目标就是兖州。濮阳是兖州门户,匈奴二王子……之前听乌斯说,这位是个饱读中原史书,尤爱兵法的阴险家伙,大景的立国之战便是濮阳一役,他若是率军南下前来兖州,一定会来攻濮阳。” 安竹重重点头,认为陛下说得极有道理。 但凡这里换一个稍懂些战事的人,听到郦黎这些话,都会觉得是天方夜谭——三日攻下濮阳城,紧接着还要在城外与匈奴主力交战,目标甚至不仅仅是防御而是全歼……这岂不是痴人说梦吗!? 作为提出者,郦黎自然明白其中的难度有多大。 但他也很清楚,以上每一条,自己都必须要做到。 如果三日攻不破濮阳城,没有稳定安全的手术环境,霍琮的生存率将会降低到不足百分之十;如果没有濮阳城的坚固城墙作为依仗,他们与匈奴的交战将会极为凶险;而一旦让匈奴进入兖州境内…… 郦黎想起乌斯曾给自己描述过的画面,缓缓闭上了眼睛。 ——他宁可去死,也不想亲眼见证那一幕幕人间惨剧的发生。 只能说幸好,他提前成立了科学院,曾经的未雨绸缪,为如今的不可能之事提供了变为可能的契机。 “少爷……”耳畔忽然传来安竹带着颤抖哭腔的声音,郦黎睁开眼睛,皱眉看向他,“怎么了?好好的哭什么?” “没、没什么,”安竹强忍着泪水,伸手从他的鬓边拔掉一根头发,“我只是心疼陛下,近日太过操劳。您才多大啊,就有白发了!” 郦黎低头,怔怔地看着安竹手中的头发,果然,发根处的颜色极浅,介于浅棕和白色之间。 但看到这根白头发,他却勾唇笑了笑,多日未曾解开的眉头第一次放松舒展开了。 “少爷,您笑什么?”安竹不解,眼眶红红地看着他。 陛下看样子,怎么好像还挺高兴的呢? “没什么。”郦黎从他手中接过那根白头发,随手收起来,“多谢提醒,不过这应该只是暂时的,等休息好了就能重新长回黑发了。我方才跟你讲的这些,你都记住了吗?” 安竹先是摇头,再点头:“没明白,但少爷放心,已经一字不差都记住了!我记性很好的!” “那就好,”郦黎微微笑道,“这几日,你就别跟在我旁边了,去伤兵营吧,正儿八经地做个军医,我教给你的那些,已经足够你超过大景大部分的半吊子医师了。” 安竹吓得脸都白了,连忙站起来要给他跪下,眼泪汪汪道:“少爷,您不要我了吗?” “坐好了,没说不要你,”郦黎翻了个白眼,“我的这部分计划,如果出现了偏差,接下来就要靠你了。” 安竹“哦”了一声,屁股这才兴高采烈地重新挨在了座位上。 “你说你都记住了,那假如我三日之内没能攻下濮阳,你就要带着这份旨意,偷偷回京,去找元善。”郦黎从怀里取出一份书信,交给安竹,“还记得我派沈江去查兵部时,沈江在城外发现的那条密道吗?” “记得,”安竹迟疑道,“但那条密道,不是被贼人给炸了吗?” “后来我又派锦衣卫去疏通了,”郦黎说,“如今知道这条密道的人不多,只有乌斯、陆舫、沈江、霍琮和你我。” 其实还有一个阿禾,但想来她也不会在意这条被她亲手炸塌的密道,郦黎这一手,玩的就是灯下黑。 “樊王大军目前驻扎在青城门外,密道所在之处与他们不在同一方位,你趁着晚上进城,应该不会被他们发现。” 安竹一口答应下来:“好,少爷放心,我一定办到。” 郦黎盯着他:“你就不问问,我在这旨意里写了什么吗?” “这个,少爷要是想让我知道,那我自然会知道的,”安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如果您没这个意思,那我又何必多问呢?” 郦黎无言拍了拍他的肩膀。 第271章 “一切以自己的安危为上,”他说,“诸乘,你会青史留名的。” “我不要青史留名,”安竹低声道,他慎重地摸了摸自己怀中的书信,抬头目光炯炯地看着郦黎,“我只希望少爷您,还有霍大人,都平平安安的。少爷,您能答应我吗?” 郦黎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会尽我所能。” 安竹咬紧了下唇,但他知道郦黎对霍琮的感情,皇宫上上下下那么多人,他是唯一一个亲眼见证了陛下与霍大人在危难之际相认、一直到相依相伴互许终生的人,正因此,也由衷地希望陛下能获得幸福。 “上天有好生之德,”最终,他只能这样说,“少爷,老天爷会保佑您和霍大人的,一定会的。” 郦黎笑了笑,轻轻“嗯”了一声。 待安竹离开后,他垂眸盯着咕嘟咕嘟冒泡的药壶,把里面的液体全部倒在了提前准备好的过滤纱布上。 他要的,是滤过的药渣。 等把这些药渣放在太阳下晒干,再搓成丸,就成了见血封喉的剧毒之物,这是郦黎从一本古籍中看到的。 对于古人记载的医书,治病救人的方子他慎之又慎,但只要写着“剧毒”的,郦黎基本都毫不怀疑。 这枚药丸,是他为自己准备的,里面还添加了一些镇静和麻醉的成分,能够有效地减少服用者的痛苦。 郦黎平静地把药渣包好,起身去找霍琮。 霍琮正在手里盘着那枚铃铛,因为把玩的时间太长,原本颜色清亮的银铃如今都被氧化成了暗色。 要不要摇一下呢? 他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五感丧失的第七天,他明显感觉到了身体的虚弱,但郦黎最近让他喝的药很有效果,身体的疼痛尚且还在霍琮能够忍耐的范围内。 白天行军赶路时,他大多都和郦黎一起待在马车里,即使看不到、听不到,就连触碰时的感觉也消失殆尽,但只要郦黎一直在他身边,霍琮的心情就能一直保持平静。 但现在郦黎不在。 霍琮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独自陷入黑暗中,那种恐慌的孤寂感又来了。 他静静地体会着身体的虚弱和激素的紊乱给他心理上带来的影响:焦虑、低落、恐惧、患得患失…… 想要用疼痛来证明自己的存在感,想要用某种方式来确认自己还活着,想要郦黎,想要抓着他的手,用平生最大的力气紧紧抱住他,融为一体,再也不分开。 但在郦黎看来,依靠在榻上的霍琮,只是捏着自己送给他的那枚铃铛,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走到霍琮身边,对方不意外地丝毫没有反应。 只是看上去很不开心的样子,皱着眉头忍耐了半天,还是很小幅度地晃了一下铃铛。 几秒种后。 霍琮看上去更不高兴了。 忽然,脸颊一痛,像是有人捏住了他的两边脸蛋,还在用力向外拉扯。 霍琮呆了一秒钟,等反应过来后立刻露出一抹笑容,伸出手将郦黎抱进怀里,埋在他的颈侧深吸了一口。 ‘高兴了?’郦黎在他的胸前写道。 “高兴了。”霍琮坦诚道,“感觉你去了好久,这次是因为什么事?” 郦黎当然不会说是给自己搞了份原地去世大礼包,正好他还有一件事想告诉霍琮,于是顺理成章地转移话题。 ‘你看,我有白头发了。’ 他把安竹拔下的那根白头发放在霍琮手里,霍琮的表情不太好看:“怎么回事?” ‘是好事,’郦黎笑着写道,‘上辈子我有白头发的时候,你都没来得及看到呢。’ 结果没想到刚写完最后一笔,手背上就感觉到了一点湿润,郦黎愣住了——两辈子算在一起,他从没见过霍琮哭。 他甚至从没想过,霍琮居然也会流泪。 霍琮捏着他的白发,用手背擦去脸上的泪痕,很短暂地笑了一下,说:“时不时过几天就要做手术了?抱歉,让你这么累,手术很消耗精力和体力,之后的事情你可以交给我的副官,这个人可以信任。” 郦黎轻轻敲了一下他的脑袋。 霍琮的呼吸渐渐急促:“你是不是又要走了?” ‘不走了,已经扎营了。’ “那吃晚饭了吗?” ‘还没,陪你一起。你多吃点,储备体力,最近瘦了好多。’ “还好吧……”霍琮捏了捏自己身上,“看,腹肌还有一点呢。” 他似乎一直在犹豫着什么,直到吃完晚饭后,霍琮终于开口了:“你对乌斯这个人,怎么看?” 郦黎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他能怎么看?乌斯对他来讲就是个大麻烦,但要说讨厌,也算不上,毕竟人家带着伤拼了命过来告诉他霍琮的情报……当然,其中有多少是交易、多少是真心,还有待考量。 不过,到底还是欠了乌斯一个人情。 所以在百忙之中,郦黎还是给对方调配了些调理身子的药。霍琮在知道后,说要用他的路子送进京城,对此郦黎虽然觉得有些疑惑,但也觉得没什么,就随口答应了。 他写道:‘怎么突然问起他了?好好休息,京城那边的事不用你操心。’ 陆舫这俸禄也不是白领的,现在樊王都还没动手呢,最多只是派使者施施压,没事在城外练练兵啥的。 第272章 如今城中有十万禁军、粮草充足,还有沈江率领的一干锦衣卫监督文武百官,郦黎心想,要是这样陆舫在他回去前都守不住城,他这监国当的,还不如去田间地头挑大粪呢。 “如果他死了,你会伤心吗?”霍琮今天似乎很执着地想要从他这儿得到一个答案。 郦黎拧起眉毛,想了想,回答他:‘大概不会。’ 但心情应该会很复杂。郦黎也不好说自己对这个便宜哥哥有多少感情,他并没有与对方相处的记忆,更何况,就算是普通兄弟,分开这么些年,关系估计也不剩几分了。 ‘他不是在皇宫里好好待着吗,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不应该啊,郦黎心想。 要是城内出事,沈江和陆舫都会给他飞鸽传书的,他们这边的情报互通可是一直很顺畅。 “只是如果。”霍琮淡淡笑了一下,“那个叫阿禾的女人,现在应该很想对你下手,上次陆舫为了应付文武百官,让乌斯扮作你,还记得吗?” 这件事郦黎也知道,他没怪陆舫擅作主张,因为监国的权力是他亲手交给陆舫的,这个举动本身,就象征着他对陆舫的完全信任。 至于后续陆舫要怎么做,那就随便他了。 ‘记得,不过后来不是没事了吗?陆舫不会还想让乌斯一直假扮下去吧?’郦黎有些吃惊。 但想了想,好像也有必要。 在不知道敌军会怎么出招的情况下,与其漫无目的地处处提防,不如直接竖起一个靶子,让对面主动上钩。 ‘没事,皇宫很安全的。’郦黎对此颇为乐观,‘乌斯也不是傻子,他可是教主呢。’ 不过这样一来,又要欠他一个人情了,郦黎哭笑不得地想,好不容易才还清上一个,怎么感觉,还没完没了了? 他们并没有在乌斯的话题上过多纠结,几乎一整个晚上,郦黎都在耐心地向霍琮讲述着接下来的安排。 因为是一个字一个字手写,霍琮理解的速度也很有限,偶尔因为思考,还会忘记之前郦黎写了什么。 他知道,自己现在的状态肯定不算是一个很愉快的谈话对象,但郦黎就像是完全不会感到烦躁一样,无论重复多少遍,他依旧不厌其烦地写下来。 “想看看你,”霍琮忽然说道,“感觉……已经很久没看见你的样子了。” 郦黎牵着他的手,一点一点抚摸感受着自己的眉眼和轮廓,因为霍琮没有触碰的感觉,他还强迫对方用了些力气,脸颊都微微泛起了红。 “快了,”他说,“很快了。” 如果这是命中注定的一劫,那他们很快就会迎来注定的归宿。 “轰——!!!” 箭矢纷飞的战场上,一道巨响震撼天地。 郦黎捂住耳朵,稳稳地坐在马背上,身边簇拥着一众霍琮帐下的谋士武将。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望着远处缓缓倾倒的城墙—— 这是……神迹吗!? 除了天雷,还有什么武器能有这么大的威力,顷刻间便能令地崩山摧!? 尘烟喧嚣的战场上,竟出现了短暂的死寂。 无论是哪一方的士兵和将领,包括提前已经被郦黎打过预防针的几位己方将士,望着那段坍塌的城墙,都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半天回不过神来。 方才激烈的攻城战让郦黎肾上腺激素疯狂分泌,握着缰绳的手掌也汗津津的,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知道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樊王军中也有火.药,但威力没有他们的这么大,而且因为运输困难,方才炸掉的,已经是全部的储备了。 ——机会只有一次。 “全体将士听令!” 郦黎霍然拔剑,直指前方高大的濮阳城墙,红着眼睛,厉声高喝道: “濮阳城破,天命在我!” “先登者,赏千金,封万户侯!!” 短短几句话,让众士兵就像打了鸡血似的,纷纷握紧手中兵器,怒吼咆哮着,顺着坍塌的城墙,如潮水般朝着城内惊慌失措的樊王守军冲去。 原本还洋洋得意、以为霍军起码得在城下耗上个把月、死上几万人的守城大将,还没等重整军纪开始反击呢,便被一马当先的副官捉住头发,一刀抹了脖子。 “为了主公和小霍先生,”副官咬牙道,自从郦黎开始代霍琮掌管军中事务后,大家都开始这么称呼他了,“——请你去死吧!” 他提着守城大将的脑袋,居高临下地朝着城中仅剩的守军喊道:“主将已死,尔等贼寇,还不束手就擒!?” “降者不杀!” 不过半日功夫,濮阳城易主,兖州大势尘埃落定。 此役就如同当初霍琮在城外与通王的那一战,震动天下。 消息传回京城,樊王军中一日内竟出现了两次哗变,虽然不过多久就被镇压,但陆舫在听闻这个消息后,还是第一时间召集了几位朝中大员,召开了一次紧急会议。 “他们要动手了。”他说。 第116章 第 116 章 “李道长, 这就是你的解释?” 阿禾揉着因为看情报而酸痛的双眸,半阖着眼睛,冷笑一声:“你以为我不知道, 你其实从一开始就是城中派来的探子?交给你的任务就这样轻易失败, 竟然还敢回来在我面前狡辩!” 她用力一拍桌案, 厉声道:“怎么, 把我当成了一介女流, 没读过什么书, 连苦肉计都不知道是吗!” 第273章 李臻忙道:“不不不, 大人,我绝无此意!我……” 阿禾不耐烦地挥挥手,直接打断了他的话:“来人,给我拖出去继续打!” “大人饶命啊!” 李臻大呼小叫地求饶,却仍被拉出去狠狠打了几板子。 待阿禾喊停时,他趴在长凳上,疼得浑身都在哆嗦, 眼泪鼻涕早已糊了一脸。 “大人, 我、我真的不是……探子……” 神智混沌间,他察觉到有人来到自己面前, 艰难地抬起被血污迷蒙的双眼, 颤声辩解道:“被发现下毒, 非, 非我告密,是那陆舫……说是,入宫前, 必须所有人搜身……” “李道长,你这又是何苦呢?” 阿禾见他始终不曾松口, 也放缓语气,躬下身劝道:“我敬佩道长的风骨,也知道你对陛下赤胆忠心,可照日月。但都到了这一步,你我都心知肚明彼此的立场,反正我也不可能再对你交托信任,还不如就这么承认了,对吧?” “如此一来,我还能给你个痛快,届时天下人也都知道你李臻铁骨铮铮,是个义士。” “——否则的话,你只能与我们这些反贼同流合污了。死得悄无声息毫无价值,或者是,万人唾骂。” 李臻沉默了。 许久之后,他从肺腑之中叹出一口气来:“大人,可我真的不是城中派来的探子啊。” 阿禾扬起嘴角,嘴上却道:“看来李道长是打算坚持己见了,那好吧,我就成全你的赤胆忠心。” 她朝方才对李臻用刑之人使了个眼色,那人心领神会,在阿禾离开后,立刻挥起了板子,但专挑不致命的位置打。 虽然不至于要了李臻的性命,可对于受刑者来说,疼痛却是实实在在的,李臻眼前一黑,几乎以为自己真的要死在这里。 该死的陆舫,说好的对面不会杀他的呢? 自己都还没当上国师呢,该不会真的要死在这里吧…… 李臻死死咬着牙关,一下一下地痛苦闷哼着,牙龈都咬出了血来,却仍只是喊冤。 “行了。” 阿禾终于喊停了,她快步走过来,听到李臻奄奄一息地说道:“我真不是……” 他没来得及说完后半句,就眼一闭,昏过去了。 “叫军医来,”阿禾却满意了,“看来他的确和城里保皇派不是一条心,仔细把他治好,我留着他还有大用。” “是。” 但等转入帐中,阿禾的神情就很快重新恢复了冷凝。 兖州的军报传来时,她惊怒交加,几乎要掀翻面前的桌案——偌大的濮阳城,怎么可能在短短半日之内就被攻陷了? 守城的将领军士都是废物吗! 可军情不会骗人,虽然阿禾第一时间下令严禁外传,兖州失守的消息还是不知被谁走漏了风声。 军中一日内发生的两起哗变给了她重重一击,但最让她感觉到心冷的,还是一些中层将领对樊王命令的敷衍态度—— 虽然大部分人都还以为她和樊王是一条心,但谋逆这个罪名,也不是谁都愿意担上的。 铤而走险决定反叛他们不敢,那消极怠工一下还不行吗? 自那天起,阿禾就明白,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必须要想办法进城,越快越好! 李臻是她目前找到的关键突破口之一,但对于主动送上门来的人,阿禾一向谨慎,所以才有了今天这一出试探。 当初跟在乌斯身边,为了那场比试,阿禾也了解了不少关于这位李道长的事迹。 在阿禾看来,这位就是个贪慕名利的高级骗子,曾经在各地靠着一手骗术招摇晃骗过不少富人,只不过运气比同行好,骗到了皇帝头上,还侥幸成功了。 不过这对她来说是件好事。 这种骗子一向没什么底线,阿禾本来也不相信,李臻会是什么忠君爱国之人。 要是那小皇帝还在城中,许以高官厚禄,或许还有可能说服李臻冒着生命危险来当这个间谍,但很可惜,单单一个陆舫,可做不到这点。 ——世人都说黄龙教教主有读心之能,但论起对人心的揣测,她顾禾才是真正教会乌斯这项技能的背后之人。 而这次试探的结果,她很满意。 她上次交给李臻的下毒任务只是个幌子,从一开始就没指望李臻真的能做到。 对于李臻这个人,她只会在最恰到好处的时候用。 * 李臻悠悠醒来后,第一句话就是问正在为自己换药的军医:“那位大人,可有留下什么话给贫道?” 军医瞥了他一眼:“大人她说,已经给你种下了蛊毒,三日内若无解药,必定七窍流血而亡。” 这是假话。 以李臻如今的虚弱体质,要是蛊虫进入身体,估计没有一时三刻便要一命呜呼了,阿禾自然不会做这种杀鸡取卵的事情。但作为把柄恐吓一番,效果还是很不错的。 果然,在听到这个消息的瞬间,李臻的表情就塌了下来。 他苦笑着心想,自己这次真是亏大发了,早知如此,他就万万不该揽下这桩倒霉差事! 就算没了官身,找个富贵人家招摇晃骗,不也能平稳富足一生吗?哪像现在…… 可李臻想起陛下在任命他时说的那番话,眼神又逐渐变得晦涩难明起来—— 第274章 “李臻,朕派锦衣卫调查过你,你祖上三代都是靠行骗为生,祖父本是祖籍地一县官,却因沉迷修仙炼丹而误了上司布置的差事,被剥夺官身,半生流浪郁郁而终;” “你祖母独自把你父亲拉扯大,孤儿寡母,总是遭人欺负,于是你父亲也学了你祖父那一套,靠行骗维持补贴家用。” 郦黎不顾他越来越难看的脸色,继续说道:“你祖母发现真相后被气得一病不起,拖着病体也要强撑着把你送到当地的教书先生那儿,说一定要叫你走上正道。谁知饥荒数年,祖母去世后,为了糊口,你竟还是走上了和祖辈相同的道路。” “在看到这些后,朕也大概明白了,你为何执着于当上国师——祖父因沉迷求仙问道丢掉的官身,你想靠同样的手段再挣回来,朕说得对吗?” “但你可知道,骗术终究是骗术,再精妙再高明的骗技,也终有被拆穿的一天。朕一直没给你国师之位,不是因为你的骗术不够高明,而是因为你的心术不正。” 那时他惶恐抬头,正要跪地请罪,却看到坐在御座上的陛下冲他微微一笑,眼神犹如洞悉一切般明澈深邃。 他愣了愣,可胸膛中那颗高高悬起的心,忽然就飘飘悠悠地落了地。 “朕让你去做反迷信反邪.教的宣传,正是考虑到了这些。若是有朝一日,你这身本事能用来行善积德,不为利己而利天下人,那朕便给你国师这个位置,你也不用再处心积虑绞尽脑汁地想着如何行骗,如何讨好权贵,如何昧着良心和祖母的教诲遗训去做事了。” 李臻醒来后,军医第一时间把这个消息上报,大概是想要与他重新拉近关系,没过多久,阿禾就过来了他帐中一趟。 这一次,李臻终于如愿以偿,得知了他们接下来真正的计划。 “李道长,先前之事,多有得罪。”阿禾恳切道,“但身为主帅,我总得谨慎些,想必您也明白我的苦衷吧?” 李臻言不由衷道:“这是自然。” 阿禾也不管他是真心还是假意,反正她相信,李臻想要的东西只有自己能给:“既然确定了李道长并非城中派来的探子,那我们谈好的条件依然不变,国师之位,只要李道长替我办完这件事,便唾手可得了。” 李臻垂眸盯着阿禾交到自己手上的名单,上面不少人名他都十分眼熟——樊王果然手段非凡,在陛下和锦衣卫的眼皮子底下居然都能发展出这么多暗探眼线…… 看到名单中竟然还有朝中正二品大员的小妾,李臻的心脏不由得剧烈跳动起来,他咽了咽唾沫,谨慎收下这份名单后,抬头看向阿禾:“大人,光靠这些人,真能达到您想要的效果吗?这帮人虽然和朝中重臣关系匪浅,可手中一没兵二没将的,哪能和皇城禁军比啊。” “我也没说让你带着他们和禁军对上,你只需要利用他们,为城外的军队创造一个机会……一个入城清君侧的机会,就足够了!” “对了,李道长,你不必对他们心软,哪怕这些人全死光了也不要紧,是非成败,千古大业,就在此一举了!” 阿禾睁大眼睛,语气无比亢奋,笑容犹如孩童般灿烂,仿佛已经看见了自己率领大军浩浩荡荡进入京城的那一幕。 尤其是那双受过伤的眼眸,因为长期暴露在空气中,已经变得犹如百岁老人般浑浊可怖。 她的精神状态让李臻看了都有些心惊肉跳,但碍于种种顾虑,他还是答应了下来,并假扮成使者团的一员再次回到了城内,强撑着病体,把经过原原本本地告诉了陆舫。 解望松了口气:“既然有了名单,那便按照名单一个个抓捕审问吧。” 陆舫摇头:“不行。” “为何?”解望皱眉,“难不成,你还在怕打草惊蛇?这已经是她的最后杀招了,若是此计不成,只有攻城一条路可走!此时不果断出手,你还打算等到什么时候?” 因为乌斯的事情,解望这段时间对陆舫一直没什么好脸色,这甚至是自那天后他们的第一次交流。 可惜,陆舫依旧坚定自己的看法:“不行。若是事发前按照名单抓人,那必定会有大臣替他们喊冤,到最后大概率只是杀鸡儆猴,不了了之。只有他们的计划开始实行后,才能够真正一网打尽。” 李臻被他的想法惊得话都说不出来,原本苍白的脸色更是半点血色都无了。 “荒谬!” 解望喝道:“陆元善,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十几万大军就在城外虎视眈眈,城中若闹得人心惶惶,对咱们有什么好处?外敌当前,你要派锦衣卫抓人,也不该是这个时候!” “来得及的,”陆舫喃喃道,尽管他的额头也渗出了冷汗,“陛下那边……已经成功一半了,接下来就是匈奴,如果陛下能够打赢,及时回援京城,那就算城中乱起来,他们也进不了城!” “你疯了。”解望肯定地说道,“你难道不知道这其中有多少风险吗?只要有一处疏漏,大景就会在你手上万劫不复!” 李臻也劝道:“对啊陆尚书,还是稳妥些吧,名单都在咱们手上呢,先处理了樊王这事儿,事后再跟他们算账不就行了?” 陆舫冷声道:“守城的确是最稳妥的办法,我还能白得大功一件;可陛下回来后,内忧外患,明枪暗箭,樊王多年栽培的暗探死士不知何时就会卷土重来——什么秋后算账,真要涉及到了这些官员家属、身边亲侍,哪一次到最后不是不了了之?” 第275章 “搞不好到了最后,就算樊王没了,这帮人也会被策反,成为下一个樊王!” “而且退一万步说,就算那女人真带兵打进了皇宫,我也早就在宫门下埋好了工部新造的炸.药,能把千斤巨石炸得粉身碎骨。” “——到了那时,我会拉着她和樊王一干将领一同下地狱,后续也不必给我收尸,直接通知穆将军让禁军逮捕贼军,全城戒严即可。你们还有什么问题?” 李臻无话可说。 解望的手指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良久,他闭了闭眼睛,哑声道:“陆元善,你真是个疯子。陛下明明是个仁义温良的君主,怎么手底下重用的人,你也好,季默沈江也好,甚至包括主公在内……一个个的,都是疯起来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的狂徒?” “多谢夸奖。”陆舫淡淡一笑,“不过你这个问题问的很好,我仔细想想,好像的确是这样。追溯原因的话……” “——大概是因为,陛下以国士待我,我必国士报之吧。”* 第117章 第 117 章 “再清点一下手术需要的器具, 该有的一个都不能少,还有什么纱布、酒精之类的,都再多备一份, 听到没?” 安竹连连点头, 又忍不住道:“少爷, 您今早已经清点过第五遍了, 纱布酒精也都准备了至少三人份的。” 郦黎:“……那就再检查最后一遍!” 他的脸上并没有刚打完一场胜仗的喜悦。 因为郦黎知道, 他即将迎来的, 是一场他人生中最为重要的战役。 只能胜, 不能败。 从确定手术具体时间的那一刻,他的心情就变得异常焦虑。 他甚至不能让自己有片刻停歇,只要一停下来,脑袋里就会胡思乱想,各种糟糕至极的念头拖拽着他,就连副官都看出了郦黎的脸色很差,还关切地问他要不要休息一段时间。 但郦黎怎么可能安心休息? 发展到最后, 他紧张到连早饭都吃不下去, 他看着碗里那些被水泡过的干粮,几乎有种想要干呕的冲动, 肚子里就像是装满了一群横冲直撞的蝴蝶。 但郦黎还是逼着自己咽了下去。 进行一场大手术, 对于主刀医生来说, 绝对是心理和体力上的双重考验, 因为条件简陋,也没有什么可靠的前期检查,即使手术顺利, 郦黎预估也至少会花上从前两倍的时间。 他匆匆一抹嘴巴,放下空碗, 起身去找霍琮。 霍琮正在换郦黎给他准备好的手术服,抬起的手腕上,一抹银辉一闪而过。 郦黎突然发觉了一件事:他是按照霍琮从前的身材做的衣服,现在看来,好像做大了些。 原本应该正合身的尺寸,挂在男人身上,显得空荡荡的。 ……他真的瘦了很多。 郦黎飞快地低了一下头,借此掩饰自己酸胀的眼眶。 等初步调整好心情后,他紧抿着唇上前一步,帮霍琮一颗一颗扣好扣子。 感受到他来的霍琮停下了动作。 他抬起手,精准地落在了郦黎的脸颊上,带着薄茧的指尖顺着眉骨直至下颌,因为失去了触觉,所以力道很重,不像是抚摸,倒像是想要透过皮肉,切身感受面前人的每一寸骨骼。 五感丧失后,经过一这段时间的适应,霍琮已经能做到基本的生活自理了。有时候,如果不是因为郦黎下意识开口说话没得到回应,他甚至都会以为霍琮还和原来一样,是个健健康康的正常人。 霍琮的手掌按在他的颈侧,问道:“还有多久开始?” 郦黎写道:‘半个时辰,他们还没吃完早饭。’ “他们”指的是郦黎为自己挑选的助手,这次来霍琮军中的人,除了他和安竹外,还有郦黎从太医院挑选的几位。 否则光靠他一个人的话,也没办法独自完成一台大手术。 “你吃过了吗?”霍琮问他。 郦黎敲了他一下,意思是自己吃过了。 霍琮又说:“你今天起的很早。” ‘你怎么知道的?’ 郦黎的注意力被霍琮分散了,他有些疑惑,霍琮又没办法得知时间,自己也没告诉过他什么时候天亮,他是怎么猜到自己昨晚失眠了、还比平时早起了足足一个时辰? “我也没睡着。”霍琮握住他的手,“昨晚和你道完晚安之后,我就一直在心里默数,一直数到第20084下,你就起床了。” 郦黎呆了一秒,随后脸蹭的一下就红了。 那岂不是说,昨天晚上自己悄悄对霍琮说的那些话……哦太好了,他现在是聋子听不见。 虽然有点儿地狱笑话,但郦黎是真的松了口气。 顺便在心里敲了两下功德木鱼。 “你的心跳变快了,”霍琮微微眯起双眼,空茫的眼睛准确地捕捉了郦黎所在的方向,看得郦黎不禁心虚起来,“为什么?你在紧张吗?” ‘当然紧张,今天不是要做手术吗?’ “那该紧张的是我。” ‘我觉得你不怎么紧张。’郦黎实话实说,‘我见过的病人,基本都会在手术前一晚失眠。’ “我也失眠了。”霍琮从容道,“不过确实,我不怎么紧张。我的第二次生命将交托到我所爱之人的手上,我有什么可紧张的?” 郦黎愤愤地在他掌心写道:‘可是我紧张!’ 第276章 他还以为霍琮会安慰他呢,谁知道,这人居然说:“医生紧张点对病人是好事,反正你又不是麻醉师。” 郦黎:……??? 人言否! ‘都要上手术台了,你就不能说点好听话吗?’ “好听话,”霍琮沉思起来,“你是说那种像电影里的,you jump i jump,还是什么生死相随之类的?真到了这个时候,反而感觉有点说不出口,太肉麻了。” 郦黎:“…………” “不紧张了吧?”霍琮唇角微勾,摸了摸他的脑袋,“别把这台手术太当回事,郦大夫妙手回春,这样的小手术,连你的学生都不知道做过多少台了,更何况你本人这位学术泰斗亲自出马,哪有不成功的道理?” 郦黎沉默了一会儿,写道:‘其实在我们院,学术泰斗是用来阴阳人的。’ 霍琮:“为什么?” ‘有些人只会发论文啊,临床经验少得可怜,好多病人慕名而来,结果碰上这种只有理论厉害的半吊子医生,哭都没地方说去。’ 提起这个,郦黎的精神头一下子又足了:‘我跟你讲,你不在这几年,我们医院超多八卦的!等你好了之后,我慢慢说给你听。’ 写完后他自己都愣住了,原来,他已经在想着那么久远的事情了吗? 以后…… 这真是个好词啊。 昨天一整晚,他辗转反侧,最绝望的时候,郦黎甚至都想不到明天之后自己的人生会变成怎样。 没有了霍琮的陪伴,他独自一人留在这个时代……除了身为君主的责任感能让郦黎勉强坚持一段时日,再没什么可让他留恋的了。 但郦黎觉得自己不是恋爱脑。 他对霍琮的感情,绝不仅仅只是爱情,在这个时代,只有他们两个穿越者相依为命,因为霍琮了解他的过去,与他从小一起长大,他们也绝不会猜忌彼此,可以毫无顾忌地袒露心声,述说遭遇。 他们既是知己,也是恋人,更是并肩作战的战友。 上辈子在霍琮死后,很长一段时间,郦黎觉得自己走出来了,可生活中的处处点点滴滴都在告诉他,自己已经永远地失去了灵魂中的一部分。 “少爷,快到时间了。”安竹在外面探头提醒他。 手术最好在白天完成,入夜后照明是个大问题,没有无影灯,古代做手术只能用蜡烛来照明,消毒和防火都是个大问题,所以郦黎干脆就把手术时间定在了大清早。 “再叫我一声。”郦黎忽然把霍琮的手指按在自己的喉咙上,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 霍琮从郦黎喉咙的震动中判断出了他在说话,但具体说的什么,他并不清楚,因此疑惑地喊了一声:“郦黎?” “嗯。” 郦黎却满足地笑了,在他掌心写道:‘一起走吧,等喝完药,睡一觉就好了。’ “醒来能见到你在我旁边吗?” 霍琮反手与他十指相扣,微微笑着问道。 郦黎放轻了语气:“一定。” 他拿着剪刀,亲手剪去了霍琮的一头长发,又看着霍琮喝下一碗麻沸散,闭上双眼躺下。 不多时,男人的呼吸就变得均匀起来。 郦黎的表情也渐渐沉静,他和其余几位医师一起洗净手,戴上手套,开始进行大景有史以来、或许也是这个世界人类诞生以来的第一场开颅手术。 “术前我讲的几个要点,都记住了没?” 几位医师纷纷点头。 “好,那就开始吧。”郦黎深吸一口气,拿起手术刀,忽然又朝着他们躬身道,“——这一次,拜托诸位了!” 几位医师都是清楚他身份的,见陛下竟然朝他们行礼,顿时大惊:“这怎么使得!?” “性命攸关,自然使得。”郦黎的下半张脸被口罩遮挡,眉眼弯了弯,“废话不多说了,抓紧时间吧!” “情况怎么样?” 晌午时,副官又过来晃悠了一圈。 之所以要说“又”,是因为这已经是他自打今早手术开始后,第三次从城头晃悠过来打探消息了。 安竹:“还没动静呢。” “都两个时辰了,”副官望着紧闭的大门,失望道,“那我待会再来看看。” 安竹皱眉:“你很闲吗?陛下之前不都布置了任务下去,城墙上的弓弩都准备好了吗?城中粮草清点完毕了吗?还有被炸塌的城墙,也都重建好了吗?” 副官笑道:“放心吧安公公,陛下的圣旨我哪敢怠慢,更何况主公的身家性命还在陛下手上呢。” 他在京城曾见过陛下一面,自然也能猜出来安竹的身份。 其实副官也不是没阴谋论过,以主公如今的病情,陛下若是稍微松懈些,那这几十万大军,不费一兵一卒就能轻而易举到手了。 可在亲眼看见这几日郦黎围着霍琮忙里忙外、殚精竭虑得人都瘦了一大圈的模样,副官便把这个念头全然打消了。 自古以来,从没有任何一个皇帝能做到这样。 哪怕是演戏,也演不出这份真情实感。 陛下是对主公动了真感情啊,他在心中感叹。 同时,也不禁佩服起了主公的本事——能让一朝天子对自己死心塌地,主公果然不止用兵如神,媚上……咳咳,他是说揣摩上意的本领,也是相当的出神入化啊。 第277章 “不行,我觉得还是得去庙里拜拜,”副官嘟囔道,“找个灵验点的土地神,给他老人家上柱香搞点贡品啥的,保佑顺顺利利,不然我这心里总归不踏实。” 他看了一眼面色始终淡定如一的安竹,佩服地心想,不愧是跟在陛下身边的掌事大太监,瞧瞧这位,一看就是见过世面、能干大事业的。 谁知刚转身走出去一段路,身后就传来一阵脚步声,副官诧异转头,发现正是一脸平静的安竹,手中还捧着几根不知从哪儿找来、足足近一米多长的高香。 副官谨慎问道:“……那个,安公公,您也要去上香吗?可土地庙不在这个方向。” “咱俩分工合作,你去找土地,”安竹冷静道,“我去旁边的月老庙,替陛下和霍大人上柱香。” 副官:“…………” 分工合作,是这么用的吗? 第118章 第 118 章 副官和安竹在门外对话时, 手术也恰好进行到了最关键的环节。 通过狭小的颅骨开口,郦黎小心翼翼地将一条只有米粒大小的蛊虫取出——果然如他所料,中了这种蛊的病人并不是死于什么“蛊虫啃噬”, 而是蛊虫在进入繁殖期时, 造成的畸形血管和肿块压迫。 这也是霍琮渐渐失去五感的真正原因。 在没有影像学检查、血液检查、也没有脑电图确定病灶位置和血管造影帮助医生判断的前提下, 如果郦黎没有上一世丰富的主刀经验, 仅靠这段时间对霍琮病情的细致观察和病症评估, 就算是医神转世, 估计也做不了这台手术。 万幸的是, 手术直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很顺利。 郦黎的手极稳,精准地避开了脑部所有复杂的血管和神经。 令所有人欣喜的是,这些蛊虫的状态不怎么活跃,说明他们的针对性用药也起了效果。 一滴汗顺着郦黎的前额缓缓淌下,他的瞳孔因为极度专注收缩成一束,周遭的一切声音都被他隔绝在世界之外, 脑海中唯一的念头, 就是做好当下的每一丝微小操作。 还有最后两处…… “陛,陛下……血!好多血……” 突然身边响起了医师焦急的呼唤声, 郦黎的动作猛地凝固住了, 一条蛊虫在取出的过程中垂死挣扎, 影响了旁边一根原本就脆弱的血管, 大量的鲜血顷刻间从伤口涌出,染红了他的双手。 隔着口罩,浓郁的腥气钻入他的口鼻, 那刺目的鲜红弥漫在眼前,视野仿佛都要被那铺天盖地的血海吞没。 但仅仅一秒钟的晃神后, 郦黎便立刻稳住了心神,继续心无旁骛地操作起来。 他用急促的语气飞快下达了一系列指令,原本慌张的几名医师也受到这份镇定的感染,渐渐冷静下来,回到各自的位置上开始实施抢救。 郦黎的手至始至终稳得可怕。 他甚至觉得,自己在这一刻被割裂成了两个人:一个是成年后的他,因为恐惧失去,永久地徘徊在那条苍白冰冷的医院走廊上;一个则是儿时的他,独自站在溢满阳光的花园里,仰头望着高高的树干踌躇不决。 如果重来一次,自己真的能做得更好吗? 郦黎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他只能尽自己所能,让自己更快速、更精准地处理术中的各种状况,同时尽量克制自己,不去思考这起突发情况会对霍琮术后的恢复造成怎样的影响。 他不是神。 此时此刻,他只是一个从残酷命运手中全力抢救挚爱之人的医生。 血渐渐止住了。 医师们悬起的心缓缓放下,神情也变得欣喜而放松—— 但就在最后关头,郦黎猛地停住了。 “……陛下?” 他没有回答,只是低着头,死死盯着隐藏在最深处的肿块。 这个东西生长的位置很不妙,如果能够提前在检查中发现,必须要经过专家组开会讨论,共同商议手术方案。 如果不切,可能霍琮从此便会永久地丧失某一个、甚至数个感官;可如果切了,结果可能会好,也可能会更加严重。 大脑的每一寸都关联着全身,稍有不慎,就可能造成瘫痪、癫痫甚至是植物人的严重后果。 一位医师注意到霍琮的手指微微颤动了一下,惊呼道:“陛下,麻沸散的效果好像要退了!” 郦黎咬紧牙关。 他知道,能让自己做选择的时间不多了。 最多在十几秒内,他就必须要做出这个会影响霍琮后半生的重大决定。 可他的身体却像是不听使唤了一样,僵硬地定在原地,一动不动。 “陛下!” “……当你们成为医生时,尤其是主刀医生,将来肯定会不可避免地在手术中遇到种种困难和突发情况,在这个时候,才是真正考验你们毕生所学与医生素质的关键时刻。” 导师的话回响在耳畔。 郦黎的额头渗满了细密的汗珠,他用力眨了眨眼睛,甚至都来不及擦汗,手指就自动动了起来,飞速开始了切除。 “因为害怕承担责任而选择逃避,是最愚蠢的行为!你们的任何一次判断都会彻底改变某个人的一生,记住,你们手上的,是生命的重量!” 我记住了,导师。 郦黎在心里回答。 您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住了。 不仅是在手术台上,当他身居庙堂之内、万人簇拥之时,当兵临城下、情况危在旦夕之时,郦黎都在一遍遍地提醒着自己: 第278章 手要稳,心要狠。 他是主宰病人性命的医生,也是杀伐果断的帝王;是医病救人的大夫,也是治国安邦的君主。 他当然可以恐惧,也可以软弱,但在真正需要做出抉择的关头,哪怕是硬着头皮流着泪,也要逼着自己跨过阻碍,继续前行。 最终,郦黎选择抓住了那只在浓荫里伸向自己的手。 傍晚的霞光浸染了整片天空,古老的城池像是被印在一幅色彩斑斓的画卷里,副官心不在焉地听着属下的回报,余光注意到那边的安公公已经绕着那棵老槐树念念有词地打转了几百圈了。 怎么还不出来…… 吱呀推门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几人齐齐回头望去,惊喜道:“怎么样了!?” 郦黎脸色苍白地站在门口,扶着门框一言不发,虚弱得像是下一秒就要晕倒。安竹见状连忙冲上去扶住他,眼眶瞬间就红了:“陛下,生死有命,您还是节哀……” “节你个大头鬼,少乌鸦嘴。”郦黎嗓音嘶哑,“去,给我准备点稀粥,饿死了。” 尽管被骂,但安竹的脸色还是一下子亮堂起来了:“我我我这就去!陛下您稍等我马上就回来!” 同样喜不自胜的是副官,他一个箭步跨到郦黎面前,接替了安竹的活计,扶着郦黎小心翼翼地问道:“陛下,主公这次真没事了?” “目前还不确定,手术总体是成功的,但还要看后续恢复得如何。”郦黎疲惫道。 最后切除的操作……他现在无法判断自己是否做对了,一切的结果,只能等霍琮醒来再说了。 副官忙道:“那您也辛苦了!您赶紧回去歇息着吧,这边臣来守着就行。” “不,”郦黎摇了摇头,“我答应要陪在他身边的。叫人另外放张软榻在病床边上,这几日我就在这里办公了。” 副官感动得眼泪汪汪:“陛下,您可真是天下第一号痴情人啊!” 郦黎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觉得这人脑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家属生病了,陪床不是应该的吗? 但他忘了自己现在的身份不止是家属和医生,还是君主。 在旁人眼中,这样一个有人情味、重感情的君王,悠悠青史几千载,也是极为罕见的。 “我算是知道,为何主公对您如此死心塌地了。”副官感叹了一句,然后立马撸起袖子,亲自帮郦黎搬家具。 郦黎喝了一碗稀粥下去,但没用勺子。因为这场手术几乎横跨了一整个白天,他现在别说拿勺子了,端碗都有些吃力,手腕的肌肉酸胀难忍,稍微不注意控制就会止不住地颤抖。 副官和安竹都注意到了这个细节。 安竹心疼得要死,立马要去叫医师来做针灸,可惜被郦黎拒绝了。 他连吃饭都是见缝插针,根本没时间搞这些慢悠悠的诊疗康复。 副官则暗暗把这些都记在了心里,决定等之后去找一趟若雪先生,叫他们这些文化人写个传奇故事,替陛下和主公宣传一波。 ——为臣者,最担心帝王狡兔死走狗烹。 但像陛下这样的深情之人,想必就算是以后对待他们这些普通下属,也一定会顾念旧情的! 囫囵吃完饭,郦黎又第一时间去查看了霍琮的情况。 虽然还在昏睡当中,不过霍琮的呼吸心跳基本都平稳下来了,他给霍琮把了一会儿脉,稍微放下心来,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回头继续处理正事。 “边关那边,最近可有情报消息递过来?” 副官立刻收敛起自己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严肃道:“没有,季英侠那小子也不知道最近在暗搓搓搞什么名堂……咳,臣的意思是说,除了咱们自己派出去的探马,目前各方没有任何匈奴的具体消息。” “怎么,匈奴还能原地消失不成?”郦黎拧起眉毛,“有人在隐瞒消息?” “也不一定,”副官猜测道,“如今京城那边的情报很难传递过来了,也有可能他并不清楚陛下的动向,所以直接把消息传给了兵部。” 副官说的有一定的道理,但郦黎直觉季默的决定不会那么简单。 “你可知道,霍琮之前对他有什么安排吗?”他忽然想起来,自己都忘了问霍琮本人。 季默就算后来效忠于他,也一直是和霍琮保持着密切联络,上次兵部尚书走.私军饷的事情就是霍琮派他去查的。 “这臣哪知道啊陛下,”副官唉声叹气,还带着几分酸溜溜的味道,“那姓季的死人脸就是好命,主公对他委以重任,陛下也对他看重,不知道上辈子修来的什么福分,啧。” 郦黎:“…………” 他还以为只有自己手底下这帮大臣喜欢互相弹劾,原来霍琮这边的职场环境也差不多啊。 “那咱们这边的探子,有没有探到什么?” 他果断选择跳过了这个话题。 “五十里开外,有匈奴前哨出没。”副官道,“这是半日前传来的消息。” “五十里……” 郦黎点了点头,面不改色道:“摸清楚大概多少人了吗?” “这个还没有,探马是在一处河谷上游发现他们的,不敢再深入了,怕被发现。” “河谷上游?” 郦黎一怔,说:“把地图拿来,我看看。” 他记得霍琮跟他说过,濮阳城附近有且仅有一处河谷,上游开阔平坦,下游人称“鬼哭崖”,只有一条前朝修建的古栈道可供人通过。 第279章 罕有人知道这条路,就算知道,也不敢走,因为栈道一侧就是滚滚大河,春季汛期,一旦坠入河中,基本是十死无生。 相比之下,从上游出发的另一条路虽然绕远了些,但平坦好走,郦黎进攻濮阳城走的就是这条路。 匈奴这是打算奇袭,还是光明正大地攻城? 郦黎闭上眼睛,回忆起脑海中关于匈奴二王子的情报。 霍琮和他分析过这个人,说他特别喜欢中原兵书,尤其钟爱三十六计,老单于还曾专门为他请过一位汉人老师——相比起并不怎么受重视的老大,可以说从一开始,老单于就是把这个二儿子当做继承人在培养。 老单于死后的这几个月内,匈奴内部的斗争已经渐趋白热化,这次战役对于他们来说,一定是个关键节点。 但这位二王子没有率军与四王子一同前往京城,而是抄近路来了兖州,郦黎不相信他对京城没有野心,甘愿拱手把这么大的功绩让给弟弟。 除非,这位二王子另有打算。 他是个胆大心细、很相信自我判断的人,郦黎在脑海中逐渐勾勒出一个心思缜密的异族形象,这是他第一次在父亲死后领兵作战,其中有自己的心腹,也有父亲留下的老部下…… 作为父亲最宠爱也是最年长的儿子,他必须要在这一战中确立威严,要打得又快又漂亮,才能超过弟弟,要让草原上的部族都对他心服口服…… 而且不能和弟弟一同作战,因为他以勇武出名,堪称草原第一猛士,所以必须要想别的法子。 中原人讲究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濮阳城易守难攻,时间有限的情况下,该如何用最快的速度攻下一座城池? 郦黎死死盯着地图上河谷的方位,将自己代入到二王子的视角中,却总觉得自己似乎忽略了些什么。 可无论他怎么思考,那个念头都始终在脑海中若隐若现,难以捉摸。 “说起来,我记得主公好像说过,”副官摸着下巴,看着地图上的山川方位说道,“开春若要急攻,可效仿下邳之战……可下邳不是在东海郡吗?那里什么时候爆发战争了?” 郦黎霍然抬头,浑身一震—— 他知道了! 是引水灌城! “快,”郦黎快速道,“去召集城中所有将领,到议事厅开会!” 第119章 第 119 章 一束光穿透黑暗。 那亮光深处, 仿佛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魔力,吸引着霍琮一步一步地向它靠近。 就在他即将触碰到光的来处时,霍琮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女声, 在呼唤着他的名字。 他转过身, 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妈妈?” “你长大了, ”年轻的女人喃喃道, 眼中泛着细碎的泪光, “长成了这么高的帅小伙, 真好。” 霍琮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像是失了魂似的看着她,霍母捧起他的脸颊,微微笑道:“妈妈很高兴能见到你,但这里还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回去吧,还有人在等你呢。” “还有人……在等我?” 他原本一片混沌的脑海中,却因为母亲这句话而掀起了惊涛巨浪, 霍琮立刻抓住了母亲的手, 急切询问道:“是谁?谁在等我?” 可母亲却只是笑意盈盈地望着他,无论霍琮如何呼唤, 都一言不发。 茫然之际, 他的眼前闪过一幅幅画面: 初见时因为怕鬼在他怀里嚎啕大哭的小萝卜头, 道路前方逐渐抽条活泼开朗的校服少年, 意气风发众星捧月、人群中却独独朝他回望过来的青年,还有庙堂之上穿着玄黑龙袍,隐秘注视着角落里的少年帝王, 夜半趴在桌案上疲倦睡着、脸颊印上医书墨迹的年轻军医…… 霍琮那颗剧烈跳动的心脏缓缓平复,就像是跨越洲际的飞机终于回到了出发点, 他最后看了一眼身影逐渐浅淡、直至消失在眼前的母亲,收回视线,朝着光亮的反方向笃定走去。 那才是他该回去的地方。 恢复意识的那一刻,霍琮最先听到的是声音。 翻书的声音,烛火的噼啪声,落雨潇潇、树叶哗哗摇动的声响,还有一道近在咫尺、均匀轻微的呼吸声。 恍如隔世。 霍琮的眼皮颤动了一下,突然亮堂起来的视野让他有些不太适应,眼球微微刺痛,一滴生理性的泪水从眼角滑落。 他缓了片刻,仍坚持着睁开双眼。 夜深人静,屋内烛光摇曳,他感觉到头部被什么东西包扎着,钝钝的痛,但尚且可以忍受。 霍琮微微偏头望去,看到郦黎就靠在他旁边的床头,应该是刚刚洗漱完不久,发尾湿漉漉地披散在肩头,睡得正香,身上还带着淡淡清新的皂角香气。 窗外的风吹动他手中的书册,不出所料,依旧是一本泛黄的医书。 时光在这一刻像是沙漏中缓慢流淌的细沙,霍琮静静地看着他的侧脸,烛光在青年细密纤长的睫羽下投出密匝的影子,这么近的距离下,就连脸颊上细小的绒毛都纤毫毕现。 但比从前瘦了许多,霍琮想。 他看到郦黎的眼底泛着淡淡的青黑,脊背蜷缩着靠在床头,像是一只独自在枝头上打盹、没有安全感的候鸟。 霍琮不知不觉看入神了,但因为长时间未进食,肚子咕噜响了一声,在寂静的房间中很是明显。 第280章 郦黎猝然从梦中惊醒, 他的意识都还没完全恢复,就下意识扭头去看躺在旁边的人,一抬头,就正对上了霍琮那双漆黑明亮的眼睛。 他的呼吸在刹那间停滞了。 “你……你醒了?感觉怎么样?”郦黎直起身子,表情还带着些许不可置信,连珠炮似的问道,“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霍琮沉吟了一会儿,还没等他开口说话,就看到郦黎的脸色飞速褪去了血色,“切除之后,果然还是有后遗症吗……” 但很快他又强打起精神振作起来,强笑着安慰道:“没事的,说不了话又不是什么大问题,以后咱们可以通过纸笔交流,说不定还能开发出大景第一套手语呢!” 霍琮很缓慢地开口:“我,只是,嗓子哑。”不是哑巴了。 郦黎呆了一秒钟,喜出望外,立马蹦起来:“我我我去给你找水喝!” 霍琮无声叹了口气,看着郦黎着急忙慌的背影,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等喝了点水,郦黎又叫安竹送了碗稀粥进来,一勺一勺喂给霍琮喝。 安竹站在旁边抹眼泪:“太好了,陛下和霍大人都好好的,前两天我可真要担心死了,陛下还说要是城破了,就让我带着霍大人一起跑呢。” 霍琮皱眉:“怎么回事?匈奴打过来了?” “咳咳!”郦黎大声咳嗽打断他,不满道,“我这不是还好好的在这儿吗?说什么有的没的呢。” 安竹捂住嘴巴,一脸愧疚自己不该多嘴的表情,但郦黎知道他肯定是故意的——瞧瞧,还在偷笑呢! “去去去,别碍事,”他板着脸道,“东西都收拾好了没?明天就出发了,别忘了什么,再去检查一遍。” “是,陛下。” 安竹完成提醒霍琮的任务后,溜得那叫一个迅速,关门的动作都快出了残影。 门扉合上,夜雨的潮气被隔绝在了屋外。 “这家伙越来越无法无天了。”郦黎咬牙道。 霍琮笑了笑,但并没有放过他:“说说吧,怎么回事。” “就……匈奴来了,中途可能出了些岔子,咳,”郦黎干咳一声,着重强调道,“但最后花式被我用聪明才智一锅端了!兖州守住了,之后就等着班师回朝,解京师之围了。” 他说得轻而易举,但霍琮怎么可能不知道其中凶险。 他不轻不重地扫了一眼郦黎,忽然闭上眼睛,蹙眉露出一副隐忍神情,但不管郦黎怎么问,都只说没事。 “你存心急我是不是?”郦黎又慌又气,坐在他床边哐哐锤枕头,急得眼眶都红了,“你明知道我见不得你受苦,你到底哪儿难受,倒是跟我讲啊!” 霍琮睁开眼看着他。 “我也是这么想的。”他说,“我生病了,没法替你承担这些,可就连跟我说说,你都不肯。” 郦黎抿着唇,低头沉默了半天,才说:“那好吧,我就长话短说。” 霍琮手术后的这几天,的确发生了很多事情。 与匈奴的一战,也远没有他方才说的那么轻而易举,相反,过程凶险至极—— “这个时节,为什么会下暴雨!?”暴雨之下,郦黎披着蓑衣,站在城头神情凝重地瞭望远方。 这场雨太大了,只要再下个半天,河谷中水位暴涨,濮阳城就危险了! 郦黎一开始与众人商讨的计划,全部都被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打断,匈奴距离他们不到二十里,虽然从这雨势来看,他们应该也不会再前进了,但一旦雨停,说不定都不用匈奴引水淹城,暴涨的河流就会自己决堤。 “老子城墙都还没建好呢!”副官骂骂咧咧道,声音几乎要被淹没在雨中,“贼老天,这雨来得也忒不是时候了!” “现在不是抱怨的时候,”郦黎说,“战事讲究天时地利人和,如今天时不在我们,那就只能要借助河谷地势,趁暴雨伏击他们了,至少得确保河谷安全,濮阳城不被淹没。” 他还有一句话没说:如果此次伏击不成,那就只有等天晴后,在城下打攻防战了。 副官毫不犹豫道:“那我带队伍打头阵!” “看样子,你们的伏击被发现了?”霍琮问道,“雨天山高路滑,仓促之下,其实不适合伏击战。” 郦黎沉沉点头:“你说的没错。” 他们的手头已经没有足量的火.药了,就算有,这么大的雨也用不了,所以只能靠冷兵器硬碰硬的交锋。 好在副官离开前,郦黎多给他拨了些人马,又把一样东西交给了他——不是别的,正是陆舫先前自己做出来的“千里眼”。 “幸好我当初多留了个心眼,”郦黎庆幸道,“那个匈奴二王子确实有两把刷子,居然冒雨行军,给马戴嚼子,也不叫部下点火照明,只抓了个本地的向导在前面带路,完全摸黑往前走,下面就是湍流河水……他的这份胆识,我是佩服的。” 霍琮想起他第一次去京城时,好像也是这么做的,半路上还正好碰见了沈江。 然后就听到郦黎笑道:“哦对了,后来两军交战,那二王子被我亲手抓了,还说对你慕名已久,嚷嚷着要见你一面呢。” 霍琮:? 他愣住了,等下一秒反应过来,怒意瞬间涌上心头: “你竟然亲自上战场了!?” 第281章 “这,这个,”郦黎磕巴了一下,心想完蛋,居然一不小心说漏嘴了,“当时副官放了焰火向城中求援,我不放心,所以就……” “所以就亲自带兵出去救援了?”霍琮的嗓音更冷了,他光是想想都后怕,气得手指都在微微颤抖,“城中那么多将领!军中光是能打的就何止十几位?这些都是我给你培养的班底,随便挑几个合心意的派出去,何至于你亲自上战场!” 郦黎心虚低头:“这不是担心你那副官嘛。” “那你就不担心担心我?”霍琮的眼神锋利,几乎要洞穿他的身子,“我还躺在这里人事不省,要是我醒过来,发现你有个三长两短,你有想过我的心情吗!” 郦黎发现霍琮是真生气了,赶忙道歉:“对不起,我下次会注意的。” “你还有下次!?” 霍琮只觉得脑袋一炸一炸地疼,一半是因为手术的刀口还没完全愈合,一半是因为被气的。 “继续说,”他哑声道,“后来发生了什么,都一五一十地告诉我,不许省略关键部分。” “好吧,”郦黎无奈道,“其实这次能大获全胜,第一要多亏陆舫的望远镜,不然副官没法发现他们的动向,阻止他们挖开河堤;第二就是那位向导了。” “虽然没能在河谷处伏击成功,但那位向导还是成功把他们带进了沟里,匈奴擅骑兵,那地方多泥泞藤蔓,绊马脚不说,还容易陷人,要不是那向导大声呼喊提醒我们,估计我们也得栽。” 霍琮:“那向导是间谍?汉人?” 郦黎唏嘘道:“不是汉人,是个匈奴混血,不然那二王子也不会那么相信他。你还记得周伯吗?” 霍琮:“当然。” 当初郦黎去城外季家村微服私访后,就一直惦念着周伯,担心他妻儿老小走后,孤老无依,一个人死在家中都无人问津。 后面高尚告诉他周伯又收了个能干的养子,加上扶贫助农政策卓有成效,郦黎这才放下心来。 “他和周伯有什么关系?”霍琮疑惑。 “这向导就是周伯的养子,”郦黎朝他眨了眨眼睛,“他说自己是和妻子一道来濮阳城做茶叶生意,正好碰见匈奴军队在路过乡镇抓本地人带路,就自告奋勇站出来给他们当了一回向导。” 霍琮却觉得不对:“怎么会这么巧?匈奴人内部很排斥混血,而且普通商人百姓碰到军队,可是有多远逃多远的。” “是啊,所以他其实也是被逼的。”郦黎说着说着,就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被他妻子逼的。” 霍琮更加迷惑了,世上还有逼自己丈夫主动潜入狼窝的妻子? “他妻子,不,还是说相好的吧,两人还没成婚呢。那人你也认识的,是个有勇有谋、聪明伶俐的姑娘,”郦黎说,“叫季杏。” “姓季……”霍琮恍然,“难不成,是季英侠的那个妹妹?” “对,他找到他妹妹了,这次季杏就是被她哥派来查中原走私茶的线索的。她找的这位相好人很老实听话,还是个妻管严,不过既然敢上战场,也是个有本事的。” “英侠这妹妹当初被这小子救了一命,对他一见钟情,两人已经私定了终身,不过她偷偷跟我说过,英侠还不知道这事呢,叫我别写信告诉他。” 想着等季默听闻消息后,那张冷冰冰的脸上可能会露出的崩溃神色,郦黎又笑了起来。 他的睫毛很长,在只有烛光照耀的夜色下,眼睛很亮地看着霍琮,眉眼弯弯的样子,像是倒映在波光粼粼池塘里的月牙。 霍琮发现,郦黎眉宇间那一丝挥之不去的阴郁已经彻底消散了,原因自然不必说。 “明天就启程回京啦,”郦黎牵起他的手,把霍琮的手掌贴在自己的脸颊上,“等把这些事情了了,咱们就能安安生生过日子了。” “……嗯。” 但霍琮心里想的是,只要郦黎还是皇帝,想要过上安生日子,那就基本是个遥不可及的奢望,那群大臣也会一直盯着皇帝的后宫。 所以还是要尽快培养继承人。 人生短暂,有知己挚爱相伴,自然要珍惜光阴。把那位置外包出去,他就可以带着郦黎去游山玩水了。 霍琮注视着郦黎的目光愈发温柔深沉,正欲开口,却见郦黎像是想起了什么,神色忽然复杂起来。 他说:“其实,还有一件重要事情。京城那边传来消息,说是……乌斯死了。” 第120章 【修】 当你花费足够的时间和精力去栽种一棵树, 即使那棵树长歪了,你依然会依照先前的习惯,继续倾注心血在它身上。 解望一直认为, 自己对乌斯就是这样的想法。 他从不指望自己的教导对乌斯能有多深的影响, 算起来, 他们满打满算也不过相处了五个半月……甚至都不到半年。 半年时间, 能改变一棵树的长势吗? 恐怕很难。 那天在离开御花园后, 解望不出预料地又在宫廊里看到了等待自己的青年, 两人对视一眼, 都不曾开口说话。 乌斯默默走到解望身后,替他推着轮椅。 “我一直想同你道个歉。” 许久后,解望终于开口。 “阿禾的种种不对劲,我很早之前就有所察觉,但那时的我只顾着自欺欺人,不愿去深究过多,最终造就了今天这样的局面。” 第282章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 我浑浑噩噩, 不知该如何活着,唯有恨你, 才能消解我心中的些许悔恨, ”解望垂眸道, “我一直在逃避一个真相——你们那时身不由己, 而我沉溺于虚假的幻象中一叶障目。” “若是我能早些做出反应,你和她,大概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那一镇百姓,也不至于……” “你现在说这些, ”乌斯粗鲁地打断他,“不过都是自己臆想揣测罢了。” 他顿了顿,忍不住用上了一点嘲讽的语气:“解游云,你真当自己是救苦救难的菩萨天尊了?你的腿是怎么断的,莫非如今都已经忘了?再者说,我和那个女人手上的人命可不止一条两条。” “像我们这样从深渊泥地里爬上来的,就算跌得粉身碎骨,那也是自己选的,用不着你同情怜悯,解老爷。” 解望的心脏抽痛了一瞬,疲惫地闭上双眼。 是啊,路都是自己选的。 这也是陆舫笃定,他绝不会把他们之间谈话告诉乌斯的理由。 那座烈火中焚毁的边镇,终究是在他和乌斯中间划出了一道深不见底的可悲沟渠。 阿禾……他已经无法拉她回头了。 但乌斯,因为心里那一点愧怍,尽管所有人都认为应该是乌斯对不住他,可解望还是希望,他能回到正道上来。 “不用送了。”解望遥遥望着前方的宫门,喉咙眼因为方才的情绪激动而微微发痒,忍不住低低咳嗽了两声,“你回去吧,虽然陛下留你在宫中养伤,但皇城中人多眼杂,以后最好还是避着人些。” 乌斯停下脚步。 他喊来两个禁军护卫,把轮椅抬出宫门。 就在解望即将离开时,他又叫住了对方:“解游云。” 解望回头,看到神情阴郁苍白的青年站在脊兽屋檐下,冲他笑了笑。 “我想了想,”乌斯说,“你果然还是不适合草原。” 解望怔了怔,但乌斯似乎只是随口一提,并没有再继续说下去的意思,摆了摆手,朱红的厚重宫门就在他眼前缓缓合拢。 那也是解望最后一次看见他。 次日深夜。 “走水了!走水了!!” 尖锐的呼喊声划破寂静夜空,无数人从梦中惊醒,好多大臣连衣带都没系好就跌跌撞撞冲出了家门——这次可和中央武库着火不一样,皇宫要是出了事,那还了得! 解望也并未安寝,因为陆舫告诉过他,李臻那儿传来情报,今晚就是他们动手的时间。 果不其然,他们等不及了。 “开城门!” 城外有樊王的将领在高声呼喝:“皇城走水,陛下有难,吾等要进城相救!快开城门!” 守城的士兵自然不肯,他便冷笑着挥戟直指城头:“看来城中已经被一群祸国殃民的贼子全权把控了,近日陛下称病不上朝,也不知道是不是遭了那陆姓贼人的毒手!” 说白了,他们在城外等待这么些天,只是为了要一个表面上光明正大、能站得住脚的入城借口而已。 那将领喊完,便勒马回转,与万军之中的阿禾不动声色地交换了一个眼神,举戟大喝道:“来人,随我一同进城救驾!架云梯!” 陆舫听闻锦衣卫千户来报时,眉心直跳:万万没想到,自严弥和霍琮后,他陆舫居然也有被人骂是祸国贼子的时候了。 何德何能啊! 陆舫对那名叫茂坚的千户吩咐道:“在城中趁机捣乱的,叫沈江该抓的抓,该杀的杀,皇宫这边的不用管,让太监们去救火就行。” “是。” 茂坚应下出门,片刻后又回到了御书房。 外面已经乱成了一锅粥,陆舫却仍在御书房中淡定提笔挥墨,也没问茂坚这么短的时间里有没有办好差事,“对了,陛下那边,可有转来消息说何时返京吗?” “陛下只说会尽快。” “哎,”陆舫叹了一口气,“上面一句话,下面跑断腿,没办法,谁叫他是陛下呢。” 这话茂坚可不敢接,诺诺低头。 听着外面传来的喧哗嘈杂声,他又忍不住多问了一句:“大人,真要任由他们闹下去吗?若是一开始就抓,这火根本就烧不起来,禁军全都被您就算有什么后手,现在也该用出来了吧。” “不急,”陆舫淡淡道,“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这火不烧起来,就算有李臻给他们传信,那女人肯定也不会相信的。” “陛下若是回来怪罪于您,那该如何是好?” 陆舫大义凛然道,“那也没别的办法,一人做事一人担,舫就只能含泪挥别陛下,辞官归乡了啊。” 茂坚:“…………” “乌斯那边,安排好人手了吗?” 茂坚猛地回过神来,点头道:“安排好了,您要去看看吗?” “我?”陆舫抬起头,望着他的笑容略显玩味,“我为何要去看他?” 茂坚心中一咯噔,忙解释道:“属下只是觉得,那小子现在毕竟是陛下的替身,若是有失,很有可能会间接影响到陛下和您。而且,解先生不也挺关注他的吗?” 陆舫停下笔,思索片刻后,微微一笑:“说得有道理,那便去看看吧。” 茂坚略松了一口气,立刻后退半步,恭恭敬敬为他打开房门。 “大人,请。” 第283章 空气中弥散着滚烫焦灼的气息,夜风席卷来飞散的火星,在飘过门槛时,被陆舫袖摆卷起的风顷刻间吹熄。 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脚步一顿,当着茂坚的面,随手把写好的纸张折给候在门口的小黄门:“老样子。” 茂坚盯着那封信,本想开口问这是不是寄给陛下的,但想了想又觉得,没必要再多问。 于是一路无话。 旷寂的宫殿灯火通明。 一柄利刃被乌斯握在手中,锋锐的刀刃划破皮肉,鲜血淋漓的掌心因为两相较力,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咯吱声响。 但乌斯却像是感觉不到痛楚一样,嘴角渐渐拉大,咧出一抹让刺客胆战心惊的弧度:“你,你……” “我什么?”乌斯还俯身凑近了些,脸上的笑容愈发深刻,“没想到我还活着,对不对?我的这里——”他用完好的那只手点了点自己的腹部,眼中倒映着熊熊烈火,“可还记得你的那一箭呢。” 刺客浑身一颤,瞳孔中爆发出不可置信之色,被乌斯趁机抓住破绽,一脚踹下了阶梯,滚地葫芦似的倒在陆舫的身前,吐出一口血,眼看着出气多进气少了。 刺客艰难地撑起身子,却又颓然倒下。 失去意识前,他看到一双绣着青云松柏的靴子迈过门槛,踏进了这处血流成河的宫室内。 陆舫一进来就看到了尸横遍野,锦衣卫的,刺客的,还有作宫人打扮的,不过短短一刻钟的时间,竟连一个活口都没留下。 他抬起头,看到乌斯穿着郦黎的那身玄色龙袍,屹立在高台之上,一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双手染血,一滴滴坠落在阶梯之上。 陆舫面不改色地问道:“殿里的锦衣卫呢?” 乌斯扯了扯嘴角:“陆大人何必明知故问,这不是全都在你脚下吗?” 他一步一步,蹚着血泊走下阶梯,隔着那刺客的尸体,笑意未及眼底,“我很好奇,为何禁宫深处会出现如此之多的刺客?还都前赴后继地朝我这里奔来,难不成,这些锦衣卫都是摆设不成?” “我也有一个问题,”陆舫不答反问,“为何你今晚是这身打扮?按照先前商量好的,你应该乖乖待在陛下的寝宫称病。” 乌斯哈哈一笑,抬起广袖,“怎么,陆大人觉得不妥了?当初可是你亲手把这件龙袍交给我的,如今我穿上,觉得这感觉甚好,不想脱下来了,你又待如何?” 陆舫看着他,缓慢地摇了摇头。 “有时候,凡事仅在一念之差,”他说,“这条路,我不希望你走,游云也同样不愿。” 乌斯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你懂什么?”他冷笑道,“陆大人不愧是国士,都到了这个时候,还自以为一切尽在掌握。可你当真以为,区区一个解望,就能成为拿捏我的条件吗?” 陆舫:“陛下已经同意借兵给你了,你究竟还有什么不知足?” “是啊,但万一他反悔了呢?”乌斯的神情复杂,“我已经被中原人欺骗太多次了,他虽然是我的……”他飞快地朝陆舫身后看了一眼,像是顾虑着什么,最后还是没把“弟弟”两个字说出口,“无论如何,他现在是你们中原人的皇帝,也只会为中原人考虑。” “那个女人虽然同样反复无常,但她能给我当下最需要的、看得见摸得着的利益,城外的匈奴军队就是她送给我的投名状,她承诺了,只要我替她打开城门,就会帮我解决我的好四哥。” 乌斯今天似乎格外多话,大概是觉得没必要再隐瞒什么了,在陆舫面前滔滔不绝地把计划全盘托出。 陆舫目光沉沉地盯着他:“我一早就向陛下进谏过,最好将你关押起来严加看管,但陛下与你交谈过后,对我说,他决定相信你。” 乌斯的表情逐渐变得晦暗不明。 他还欲说些什么,但陆舫身后传来一道忍无可忍的暴喝: “够了,这种时候,还废话什么!” 噗嗤一声利刃没入皮肉的声响,陆舫瞳孔骤然,闷哼一声,蜷缩起身子紧紧捂住左腹,指缝间,血液顷刻间染红了布料。 他艰难偏过头,看到身后的茂坚嘴角扯出一抹狰狞弧度,手中紧握一把匕首,还用力在他的身体里扭曲旋转了一下。 “尚书大人,抱歉了,属下这就送您上路。” 陆舫的脸色惨白,定定地注视着茂坚。 先前沈江就有所察觉,告诫他陛下身边或许有一枚隐藏极深的钉子,说不准就藏在锦衣卫之中,否则樊王那边,不会那么快知道陛下不在京城的消息。 但在阿禾交给李臻的那份名单上,没有锦衣卫的名字。 沈江彻查了一遍镇抚司内部,也没查出什么名堂来,所以也只是叫陆舫多长一个心眼。 他闭上眼睛,没想到,这枚钉子,竟然是锦衣卫千户…… 陆舫倒在了那死不瞑目的刺客身旁。 远处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和呼喊声。 “快走,”刚准备探查情况的茂坚收回视线,语气急促地催促乌斯,“咱们耽误的时间太久,已经有人来查看情况了!万一被包围,就真走不了了!” 乌斯沉着脸,目不斜视地跨过陆舫,大步流星地跟着他离开殿内。 几乎是他们前脚刚离开,后脚宫外就来了人。 第284章 火光连成长龙,为首之人身穿飞鱼服,手按银鞘长剑,身后跟着十余名锦衣卫,黑暗中犹如一群掠食的乌鸦,在一阵急促如雨点的脚步声后,包围了整座宫殿。 “指挥使,这……” 看到殿内凄惨的景象,沈江身后的锦衣卫登时倒抽一口冷气。 “乌斯呢?”沈江问道。 一群锦衣卫四散开来,但没有在殿中发现任何身影。 在看到倒在刺客身旁的陆舫时,方才那名出声的锦衣卫更是差点心脏都停跳,“陆大人居然也遭了他们的毒手!?” 沈江又问了一遍:“乌斯呢?” 锦衣卫慌张抬头:“不,不知道大人,我这就带人去追捕!” “没问你,”沈江冷淡垂眸,盯着倒在地上生死不知的陆舫,“别装死了,陆大人,赶紧起来回答我的问题。” 在其他锦衣卫惊悚的视线中,原本悄无声息躺在血泊中的陆舫竟还真的打了个哈欠,缓缓睁开了眼睛。 “怎么才来,”他还哎呦喂着抱怨道,“你们要是再晚些来,他肯定就发现我假死了,万一真捅我一刀怎么办?” 沈江微笑:“那只能说大人咎由自取了。” 一众锦衣卫目瞪口呆地看着陆舫啧了一声,拍拍屁股站起身,解开衣裳,露出下方缠绕着上半身的猪肉护甲,又从里面掏出了几袋漏光的血包丢到一旁。 “陆大人,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那名锦衣卫迷糊了,视线扫向一地的同僚尸体,“难不成,他们也都没死?” 陆舫看了他一眼:“你先仔细看看,这些人究竟是不是锦衣卫再说吧。” 他一愣,立刻快步上前,翻过一具脸朝下的尸体看了一眼,发现果然是一张陌生的面孔,根本不认识! “这是死囚犯里提出来的人,”沈江道,“去仔细检查一下,还有没有活口。” 陆舫问道:“李臻呢?” “半个时辰前就不见了,应该是去接应他们了。”沈江回答,又忍不住好奇,多问了一句,“不过陆大人,你确定乌斯会替我们办事?他这一去,可就不知道能不能回得来了。” “是啊,”陆舫叹道,“我其实也没有百分百的把握,但如若能成,或许我们不需费一兵一卒,也能打赢这场战争。” 他深邃的视线望向远方的黑夜,凛凛夜风中,就连沈江也不由得朝他投去了钦佩的目光…… “——停,这段没有任何讲述的必要,可以直接跳过。然后呢?” 霍琮追问道:“乌斯是怎么死的?” 郦黎老实放下信,摇摇头:“这个陆舫在信里没说,但我猜,可能是和陆舫做了什么交易吧,就是不知道陆舫是怎么说服他同意的了。” 他刚收到这封信的时候,从头到尾反反复复看了十几遍才搞懂,原来陆舫想说的是乌斯其实算是双面间谍,真正的立场还在他们这边……那直接说不就成了?还搞得这么复杂,跟拍谍战片似的。 “今晚就出发吧,”霍琮的声音还很虚弱,但却猛地让郦黎回过了神,“你是为了等我醒,才多留了这半天吧?” “……倒也不是,这边还有一些事情没处理完,”郦黎咕哝道,“那帮匈奴也挺能闹腾的,我都没来得及仔细审问呢。” 霍琮知道他是在为自己找理由,但还是劝道:“先回去吧,那边现在更需要你。” “可你的身体……” “没事的,接下来只需要静养一段时间就好了。” 郦黎想说其实手术后还有很多可能发生的并发症,但事有轻重缓急,陆舫如今写信都不正经说事了,也是另一种委婉地劝说——劝说他该回来了。 啧,陆舫以前还天天跟他一起骂文臣腐儒,说这帮人就是不好好说话,结果到头来,自己也是一个样子。 “最难的那一关,我们已经一起挺过去了,”霍琮安抚地握住他的手,轻轻贴在自己左边的胸膛上,“我很好,lily,比任何时候都好。” 他还能看到,还能听到,还能有足够的力气拥抱自己最爱的人。 他的心脏,将会在未来始终如一地为郦黎跳动着。 有那么一刻,郦黎露出了一种让霍琮很难理解的表情,他死死盯着自己放在霍琮心口上的右手,像是想到了什么,面上怔忪,随后飞快地眨了两下眼睛,强笑道:“好像确实恢复了。” 但那笑容就像是在哭似的。 “你……”霍琮有心想问,但郦黎毫无预兆地打断了他:“我听你的,今晚就走。不过在那之前,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郦黎刚开口,却又犹豫了,说:“等下次见面时再说吧,记得你欠我一个承诺。” “好。”霍琮一口答应下来。 “不问问我想要你做什么吗?” 霍琮漆黑的眼眸温和地注视着郦黎,扣紧他的五指:“以后再问也不迟。” 他们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很多很多的以后。 所以,不必执着于当下。 屋内雀然无声,雨滴轻轻扫在窗棂上,许久之后,郦黎长吁一口气,就像是要把曾经压抑在体内深处的所有不甘、愤懑、和痛彻心扉全部吐出来似的。 “你说得对,”他展颜笑道,“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第121章 【修】 第285章 事不宜迟, 郦黎立即点了八千骑兵,披星戴月,连夜赶回京城。 八千骑兵相比起十几万大军, 听起来不算多, 但这已经是霍琮这次率军出征, 军营中全部的骑兵数量了。 古代养马本就耗钱耗力, 又经过连年饥荒战乱, 粮食连人都不够吃, 更何况是马。 相比之下, 托郦淮这个吃里扒外的藩王的福,匈奴这几年反倒过上了好日子。 郦淮为了拉拢匈奴,暂时稳定北方局势,选择了最愚蠢的办法——资敌。 他不仅以金银财宝贿赂单于和各大部落统领,还向他们输送了大量物资,盐草粮食管够。 于是原本连饭都吃不饱、只能勉强养活牛羊牲畜的草原部落立刻富裕起来了,不仅人人养马, 还养得膘肥体壮。 郦黎光是一想到, 这次两位匈奴王子合计率领的三万骑兵,大部分都是由中原百姓的血汗钱供养出来的事实, 就对樊王那个狗东西恨得牙痒痒。 相比之下, 阿禾为了复仇和夺权对郦淮干出的那些事, 他还得夸上一句大快人心呢。 这种藩王, 妥妥的卖国贼啊! 还好,他亲政后不久就发现了马匹紧缺的问题,大力改革边防马政, 引进外族良种马,并诏谕各州县, 鼓励民间养马。 如今大景举国上下,军中马、驿站马、闲厩马和政府各部门的马匹加起来,已经达到了严弥执政时期的三倍还多。* 霍琮手底下就占了过半,可惜还有一部分骑兵留在徐州和兖州,郦黎目前能调用的,也就这八千骑兵了。 “别小看这八千人,”临行前,霍琮告诉他,“这些都是军中精锐,尤其是重骑营,如果发生了什么意外,有他们在,定能护你无虞。你会骑马了吗?” 郦黎点头。 征战在外,他也被迫学会了骑马,虽然技术还算不上高超,但起码赶路是不用担心了。 “那就好。” 霍琮很短暂地笑了一下,神情显得有些苍白怠倦,毕竟还是大病初愈的阶段,“你去点兵,然后把那些将领都叫进来吧,我叮嘱他们两句。” 郦黎皱眉:“还是算了吧,你病才刚好……” “听话。” 霍琮拍了拍他的手,闭上眼睛,静静地靠在床头闭目养神。 郦黎心里有点儿别扭,这些时日里他习惯了处处照顾对方,甚至一度把霍琮呵护得无微不至,现在突然反过来了,被霍琮护着,让他着实不太习惯,可又忍不住从心间涌出一股欢喜来。 这证明他一直以来的努力都是正确的,霍琮的身体不仅恢复了,还会恢复得很健康。 能一直长长久久地陪伴在他身边。 郦黎默默地拿起墙角的油纸伞,仔细体味着这份熨帖,光线昏暝的角落里,唇线情不自禁地微微上扬。 他撑开伞,脚步轻快地走进了夜晚的冷雨之中。 不多时,一众将领便齐聚在了霍琮的房间内。 “主公!”“将军!” 看到霍琮苏醒,他们都露出了惊喜交加的神色,更有人直接跪地抹泪,说老天有眼——在击退匈奴后,郦黎就已经把霍琮的情况原原本本地告诉他们了。 这些将领本就对郦黎抱有好感,只是因为霍琮长期不露面,免不了对他产生些微词。 如今看到霍琮康复,他们这点怨言立马就烟消云散了。 在得知这段时间一直是郦黎陪伴在霍琮左右、还亲力亲为治病后,他们更是觉得郦黎简直是上天派来救苦救难的菩萨——谁不知道如今霍琮和樊王是二虎相争,要是这个时候主公出了事,又没有个继承人什么的,那后果简直是不堪想象! 幸好有小霍军医啊! 当初给郦黎送过暖炉的那位牙门将,更是激动得一把握住郦黎的双手,千恩万谢道:“小霍军医,多亏了有你在主公身边照料,不然就咱们几个大老粗,连草药和野草都分不清东南西北的,一番折腾下来,估计主公早就闭眼了——” “说什么呢!” 旁边一个五大三处的将领红着眼睛踹了他一脚,笑骂道:“呸!呸!赶紧把你那乌鸦嘴拍拍,咱们主公深得陛下看重,生下来就是有洪福的贵人,怎么可能死在病床上?主公将来是要为陛下征战四方封侯拜相的,对吧小霍军医?” 郦黎还真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你说得对。” 霍琮:“…………” “行了,”他被吵得脑仁疼,揉了揉太阳穴说道,“我叫你们来,不为别的,就是为了他。” 众将领都安静下来,还有人在暗暗担心,不知道霍琮会如何处置郦黎——在世人眼中,无论郦黎是出于怎样的考虑,哪怕是为了霍琮好,他终究还是擅权了。 上位者最忌讳这一点。 还好小霍军医和主公是表兄弟关系,但若是主公执意要清算……他们也只能尽量为小霍军医向主公求个情面了。 不光是主公,就连伤兵营里那么多兄弟,也要承小霍军医的情呢! 见一群人都神色紧张地盯着自己,像是生怕说出什么对郦黎不利的话来,霍琮稍一思索就明白了他们的想法,不禁无奈道:“我并不是……” “主公!您醒啦!?” 外面突然传来一道兴奋的大嗓门,门扉被人撞开,副官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被里面挤挤挨挨的人吓了一跳:“不是,你们怎么都在?啊……陛下!” 第286章 他的目光落在站在角落里的郦黎身上,下意识喊了一声。 “…………” 室内瞬间鸦雀无声。 还握着郦黎双手的牙门将目光呆滞地看了副官一眼,又缓慢地将视线移到郦黎脸上。 郦黎眨了眨眼睛,下意识勾起一抹笑来,笑貌清素柔和,因为多日的军旅生涯风吹日晒,他近来的脸庞多了几分棱角,眉宇间逸气轩昂,像是一把藏锋的利刃。 牙门将松了口气:“我就说嘛,怎么可能。” 转头又去瞪副官:“好好的喊什么陛下,把老子吓半死!” 副官一听就恼了:“怎么跟自己上官说话呢?还老子,你是谁老子?” 牙门将才不吃他那一套,梗着脖子道:“怎么,我……我说有错吗?” 但他到底是心虚,开口就磕巴了一下。 副官冷哼一声,狠狠剜了他一眼,想着既然都说漏嘴了,不如正好借此机会坦白,“陛下,我老早就看这帮家伙不顺眼了,前些日子对您横鼻子竖眼的,不如让我收拾收拾他们吧?” 他撸起袖子,一副跃跃欲试的表情。 牙门将的嗓门差点把郦黎的耳膜震聋:“陛下!!?” 他腿一软,咣当一声跪在郦黎面前,紧接着是如梦初醒的众将领,也都忙不迭地跟着跪下了,每个人脸上都透露着震惊和不可置信,但没人敢抬头。 “这是干什么?”郦黎叹道,“我……朕又没怪罪你们,为何要跪?” 牙门将嘴皮子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玉帝菩萨天尊!他这辈子见过最大的官就是主公了,天知道第一次看见主公的时候,他被震住好半天,才被上官呵斥着回过神来禀报正事。 听说,京官与常年在外征战的将军又不一样。刚参军那会儿,他们一帮新兵蛋子还聚在帐篷里,悄悄讨论那些朝廷里的一二品大员都长啥样。 牙门将作为他们当中唯一识字读过几本书的,虽然连孔子孟子都分不清读得稀里糊涂,但还是信誓旦旦地说,这帮大官,肯定都长着一张样貌堂堂的四方脸,浓眉大眼,一看就能当官的好面相! 然后就有人问,那皇帝呢,皇帝又该长什么样子? 这问题可难倒他了,牙门将连六部主管都没见过,哪里能知道皇帝长啥样? 于是他继续吹牛:“皇帝肯定长得跟咱们这些凡人不一样了,书上不是说什么,天生异相吗?皇帝杀起人来,那是眼都不眨的,说不准就有一双和庙里四天王一样的铜铃眼,还有龙角呢!” 但牙门将战战兢兢地趴在地上,脑海里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像线团纠葛在一起,可当他回想起郦黎的模样时,却发现根本不是什么铜铃眼,额上也没有凸起的龙角。 相反,他觉得郦黎俊秀得很,大姑娘看了估计都恨不得朝他丢手帕呢。 那模样,更像是哪家富贵人家好生将养大的嫡子,皮肉细嫩,就连睡觉的床铺都要用绣花缎子的那种。 可他又明明白白地看见了,这段时间,陛下随军过得是跟他们一样的日子,坐粮车,冒风雪,不顾伤兵的血污细致周到地为他们救治熬药,衣不解带地忙碌战事,回头还要照顾重病的主公…… 说实话,他被搞得有点儿迷糊了。 这,这是皇帝该干的事情吗? 有那么一刹那间,牙门将的心中甚至升起了一股惶恐。 他既害怕郦黎是皇帝,又比谁都要更迫切地希望,面前这个看似好说话、却能在关键时刻力挽狂澜扶大厦将倾的年轻人,就是他们大景的天子。 在郦黎催促他们平身的声音中,他跌跌撞撞地从地上爬起来,直到起身,都一直在无比热切地凝视着郦黎的脸庞。 他不知道什么叫不可直视天颜,也不懂这算犯上作乱不懂规矩,只知道郦黎无论对将领还是士兵都是极好的,对他们的霍将军,那更是好到没话说。 他们认这个皇帝! “我要说的就是这个,”霍琮低低咳嗽了两声,继续说道,“既然你们已经知晓了陛下的身份,那就无需我再多做什么介绍了,陛下对我,情深义重,各位都有目共睹。我霍琮向皇天后土发誓,此生对陛下尽欢竭忠,披肝沥胆,不负君心。” 郦黎听得耳热,赶忙移开视线,心中暗道霍琮也太不讲究了,居然当着众人的面说什么“尽欢竭忠”……哪怕改成尽忠竭节也好啊!生怕别人不误会他俩的关系是吗? 但可能因为在场的大多都是军中的大老粗,看这些将领懵懂清澈的眼神,郦黎觉得他们确实也没听出霍琮的意思。 霍琮道:“我醒了,陛下也该回京了。大景局势危机,你们替我护送陛下,京城外樊王匈奴想必正在鏖战,不可轻易冒进,需得提前与城中禁军取得联系,里应外合,谨慎行事。” 他扫过屋内众人,眼神锋锐,冷声道:“我需要诸位立下军令状,若陛下有所闪失,你们千刀万剐都不为过,懂吗!?” “明白!” 众人齐声回答,无人不服。 牙门将的声音尤其洪亮。 “当时在屋里,你想说什么?”在出发前,郦黎好奇地问那牙门将,“朕看你好像有话想对朕说,说吧,现在没人。” 牙门将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嘿嘿笑道:“其实也没啥……咱是大老粗,陛下您别介意,就是想说,这天下千千万万的老百姓,能有您这样的皇帝,那真是八辈子修来的福分啊!” 第287章 郦黎摇摇头。 牙门将不自觉地放下手,矮了声音:“您,您觉得我说得不对吗?” “是不对,”郦黎笑道,踩着马镫翻身上马,“百姓能过上好日子,靠的可不是福分或者什么好皇帝。古话说,君舟民水,但我还听过一句话,叫人民万岁。” “等朕把国内这摊子糟心事搞定了,迟早得把大臣上朝的流程改一改,我又不是乌龟王八,天天喊什么万岁。” 牙门将愣住了,就像是被一道闪电劈中了似的,直到集合的号角吹响,才凭借肌肉记忆浑浑噩噩地骑上了马,跟上大部队前进的步伐。 黑夜中,骑兵队伍整肃,犹如一道黑色的洪流,冲出濮阳城洞开的城门。 “驾!” 郦黎一马当先,挥鞭加速。 霍琮平安无事,他的心头终于落下了一块大石,因此驰骋在月夜下的笑容也格外恣意潇洒,清风拂过他的脸颊,发丝飘扬,身后是一群将领们的大呼小叫,还有夜色下犹如泼墨般寂静的山河。 世间万般苦楚烦恼,在这一刻都被他甩在了脑后。 郦黎勒马停在一处高坡之上,眺望着高空之月,数息之后,调转马头,朝着后方大军振臂高呼道: “诸位,随朕一起,班师回朝!” 第122章 【正文完结】 城外荒原上, 两军对峙。 “你说,乌斯会替我们打开城门?” 匈奴四王子骑在马上,用怀疑的语气问道:“他有这么好心?而且现在城门处都被重兵把守, 光靠他和你说的那个什么牛鼻子道士, 能有多大的本事?” 阿禾不疾不徐道:“殿下且看着吧。” “哼, ”四王子冷笑一声, 狠狠甩了下手中的马鞭, “反正这是你们中原人自己窝里斗, 丑话说在前头, 在城门开之前,我手下的人可不会替你们卖命攻城!” 说罢,他就回头喝令部下们原地休整,不给阿禾这边半点钻空子的机会。 阿禾眼眸微冷,但并不意外四王子会做出如此举动,只是在四王子嘲笑发问“中原男人都死绝了,居然让一个女人当上统帅”的时候, 她深吸一口气, 听着身后亲信气愤的叫骂和粗喘声,嘴角缓缓扯开一抹弧度。 “若非我是女人, 殿下也不会放心同我合作的吧, ”她皮笑肉不笑道, “我若上位, 至少还需要十余年的时间巩固根基,培养继承人,可若换了樊王的话……” “焉知, 他会不会立刻翻脸不认人,转而对匈奴动兵?” 四王子当即瞪眼, 嚷嚷起来:“哈,可笑!我们草原勇士难道会怕了你们不成?” “殿下说笑了,”阿禾并不理会他的挑衅,面无异色地继续说道,“前任锦衣卫指挥使季默,在边关数年,严打走私,整肃军纪,如果没有我们这次合作,匈奴想要再靠着从前的那几条线购买中原的盐铁茶叶,恐怕也没有那么容易了吧。” 四王子的神色陡然阴沉。 虽然心中恼火,但他不得不承认,这个女人说的一点儿也没错。 老单于死后,匈奴的日子远没有从前那样滋润。 就因为中原皇帝新派来的那个什么季将军,边市一个接一个地被关停,胆敢卖货给他们的商人被抓出来,杀一儆百,辛辛苦苦养大的牛羊马匹根本没法交易出去,只能白费粮草。 这样下去,只要一场小小的天灾,就能让草原部族死伤大半! 匈奴四王子眯起眼睛,借着深沉夜色下的火光,审视地扫了一眼这个在他看来用一只手就能拧断脖子的脆弱女人。 虽然看上去没什么了不起的地方,还不如匈奴的女奴健壮好生养…… 但就胆量这方面来说,倒还有点儿本事。 “暂且信你一回,”他语气冷硬地说道,“所以我那好弟弟什么时候开城门?我看你们今夜的死伤也不少,该不会就这么一直白白等下去吧。” “那自然不是,”阿禾道,“我们前两轮进攻,都只是佯攻,真正的主力都还保存着体力,如果成功,他们会在城内以烟花为号——” 话音未落,屹立在夜幕下的城池上空,绽放开一朵璀璨的红色烟火。 “你说的,该不会就是这个吧?” 匈奴四王子眼前一亮,他与二哥分道扬镳,一路上风餐露宿忍着在中原富庶地方劫掠的冲动,不就是为了今日吗? 他的好二哥带兵去濮阳这么长时间,也没有个消息传回来,他一直暗自窃喜,巴不得亲眼看到濮阳守军把他二哥打得落花流水,只留一条命灰溜溜逃回来求他才好。 但四王子并没有完全失去理智,他盯着阿禾,想要看她下一步究竟如何动作。 阿禾死死盯着空中烟火散尽的烟花,那不是他们约定好的城门。 青城门作为京城最重要的关隘,是唯一一座没有地势优势的城门,本来在攻城时应该做最优先考虑,但介于通王的前车之鉴,阿禾并不想让主力从青城门进攻。 然而乌斯把信号放在了这里。 是诱饵吗? 她只犹豫了一瞬,就下令道:“派一支队伍过去,撞开城门!” “是!” 匈奴四王子座下的高头大马不耐烦地喷了个响鼻,阿禾闻声回头,叫人取来一碗酒,又当众割开手指挤入数滴鲜血,举碗冲他笑道:“听说匈奴人爱喝烈酒,我们中原也有句话,叫歃血为盟,为了显示诚意,不如我们双方今日就饮了这碗血酒,如何?” 第288章 “待入京后,城中皇家财库,任君挑选!” 四王子从她手中接过酒,却并不喝下去:“我可听我那好弟弟说过,你是个很擅长使毒的女人。我怎么确定你不是故意想要下毒害我?” 阿禾并未说话,只是将他手中之碗重新拿回来,咕咚喝了一大口,又一口气将自己的那碗喝了个干净。 “好!” 四王子笑起来,仰头痛快地将那碗血酒一饮而尽,随手将那碗扔在地上,俯身在阿禾耳畔用匈奴语说了一句话,然后勒马扬长而去。 他部下跟在他身后哈哈大笑起来,随行的那名汉人翻译却像是哑巴了似的,哆嗦着一言不发。 阿禾的脸色瞬间转冷,露出了一种母狮被冒犯后的恐怖神情。 “大人,这蛮子说了什么?” 她身后的亲信虽然听不懂匈奴语,但从这帮家伙的反应也能看出,肯定不是什么好话。 “没什么,不必管他们,”阿禾知道现在不是与匈奴翻脸的时候,“既然他喝了这碗酒,那无论他做什么,都是垂死挣扎罢了。等乌斯来,自然会替我们接手这帮蛮族。” 她注视着四王子的背影,语气温柔得让人不寒而栗。 亲信后背发凉,但还是恭敬问道:“那大人,怎么才能确保乌斯能乖乖听从我们的话,取代这个四王子?其他匈奴会听他的吗?” 阿禾微微一笑:“这些年来,我跟在他身边,与这些匈奴也打过不止一次交道了。你刚才可有闻到什么味道?” 亲信皱眉:“好像是有点,奇怪的刺鼻气味,但不太像是硝烟……” “这是火麻的味道,”阿禾好心提醒道,“你猜,这位头脑简单的四王子手下,如今还有多少是真心追随他的?” 亲信悚然。 黄龙教的势力,居然都已经发展到草原了吗! “至于乌斯会不会听从我的话……” 阿禾转身望向夜色下的城门,兵戈交错,火星四溅,伴随着敢死队嘶声力竭的呼号声,原本坚不可摧的城门,竟然还真的被撞开了一个口子! 她呼吸一窒,狂喜在刹那间席卷全身,眼看着梦寐以求的成功近在咫尺,阿禾几乎要浑身战栗起来。 “快,冲锋!” 樊王帐下一位裨将军大喜,毫不犹豫,带上主力部队就准备冲锋,谁料一支队伍却像是横刀一样斜刺了过来,拦在了他们的前头。 “蛮族尔敢!” 他愣了一秒,随后勃然大怒。 “不要在这个时候与匈奴起冲突,”阿禾厉声命令道,“让你的人停下!” 那裨将猛地勒马,急切道:“可是大人,这毕竟是大景皇城,若是让匈奴人进了,那不就……”等同于亡国了吗! 阿禾冷笑:“让他们先进又如何?只要皇帝的位置是我坐,日后再料理他们就是!” 那裨将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你……” “退一万步说,只要等天亮后封锁城池,不让消息传出去,那不就变成了今晚匈奴南下攻城,我们拼死救驾吗?” 细密的血丝深入她的瞳仁,阿禾的呼吸急促,显然已经处于极度亢奋的状态下,“史书功过,是胜利者书写的!等我们赢了,自然有人会为我们分说!” 她就是要做一番前无古人、或许还是后无来者、轰轰烈烈的大事业! 裨将摇摇头:“我不能接受,你与樊王的斗争我不管,你想要皇位,我也可以帮你争,可是阿……大人,”他的眼中闪着泪光,注视着面前女子的眼神带着深切的悲哀和一丝隐藏极深的爱慕,“这是我大景国祚啊!” 阿禾猛地拔剑,横在他的咽喉前。 “我说了,不许拦他们。”她冰冷道,“我需要一个正大光明的进城理由,也需要这些蛮族帮我开路,没有对比,你以为城中的百姓富商还有达官贵人,会毫无怨言地接受我们,接受皇权更迭吗?” “我会让你进城的,但不是现在。如果你再敢往前一步,我就在这里斩了你!” 那裨将握着缰绳的手颤抖许久,终于颓然垂下。 “……是。” 他眼睁睁看着那帮匈奴狂呼乱吼着,像是饿虎一样扑入城内,在空旷无人的街道上肆意策马狂奔,从屋中搜罗出各种金银财宝,那一张张在火光下笑得肆意张狂的脸颊,几乎要刻在他的瞳孔中…… “不对,”恍惚间,他听到身旁的阿禾低语道,“乌斯他们,和城里的人都去哪儿了?” “轰——!!!” 一声前所未有、犹如盘古开天辟地般的轰鸣震响,大地震颤着战栗起来,匈奴人马在刹那间人仰马翻,狂风卷起沙尘,一只断手从焚天烈焰中横飞落下,滚落在他们的眼皮底下。 裨将军差一点被受惊的马儿掀翻在地,费了半天力气才安抚好坐骑,他猛地抬头看向同样脸色苍白的阿禾,千言万语混合着悲愤之情都堵在胸口。 “大人!”他嘶声力竭地喊道,耳朵像是聋了一样,嗡嗡作响,“有诈!乌斯反了!” 阿禾定了定神,眼睛被火光刺痛,一滴带着浅粉色的泪滑过脸颊,滴落在满是尘土的戎装领口,化成一道几乎不可见的深色痕迹。 隐约听到耳畔传来的声音,她勾起一抹冷峭弧度,语气却带着一丝像是早知如此的无奈:“那孩子,果然还是心软了。” 第289章 但没关系。 他已经完成了最重要的一环。 城门一旦打开,想要再关上,可就难了。 “传令全军,用最快速度,不择一切手段给我冲进去!” 城内街道。 四周已成一片废墟,大半匈奴都被连人带马压在了木料砖块间,呻吟哀嚎声不断,到处是断肢残骸,宛如人间地狱。 乌斯踩在同胞的血泊上,他以为自己会悲伤,会愧疚,会不忍直视。 但事实是,毫无感觉。 他看着这些同族们绝望苍白的脸颊,就像是看到了路边的一粒芥子尘埃那样。 乌斯有些茫然地看着眼前这一切,他本不该来这里的,陆舫告诫过他,不要让樊王的人发现,否则后果自负。 可鬼使神差的,他还是来了。 他得亲眼看着这支草原上最为精锐的部族,因为他这个背叛者的缘故,一步一步走向死亡。 乌斯想,自己虽然不能为他们哀悼,但得为他们送葬。 火风燎过鬓发,他缓缓低下头,看到自己的脚踝被一只伤痕累累的手攥住。乌斯顺着那只手一直向上看,发现抓住他的人,正是他的四哥。 他的半截身子都被自己的马压在下面,脸颊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紫色,眼球凸出得吓人,七窍流血,估计是受了严重的内伤。 但他还是挣扎着对乌斯说:“救……我……” 目眦欲裂的双眸中,只有对死亡的强烈恐惧。 见乌斯仍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吐出一口血,用尽最后的力气说道:“你是,匈奴人……你得……”帮我。 然后,他死了。 连一句话都没能说完。 但乌斯浑身却战栗起来,这句话就像是一句再恶毒不过的诅咒,曾经他生活在草原,因为母亲的原因被匈奴的兄长们嘲讽霸凌,费劲千辛万苦和弟弟逃到了中原,却又被中原人逼到走投无路,凭着一腔憎恨在黄龙教中立足脚跟。 可如今他在做什么? 帮中原人杀死他的同胞,因为母亲比起他,更看重样貌与中原人相似的弟弟,在病逝前,叫他宁死也要保护好弟弟。 他的确是这么做的,也做到了。 甚至不惜为此背弃了他所认为的同胞们。 可是,他自己呢? 他的身体他的理想他的未来他的一切,有人在乎过吗? 活了这么多年,究竟谁能告诉他,自己是为了什么而活着的!? 乌斯痛苦地闭上了双眼,他听到了城外马蹄的声音,他知道自己必须要赶紧离开这个地方,可双脚就像注了铅似的,动弹不得。 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个活在人世间的疯子,否则也不可能在黄龙教中纠集那么多同样的疯子信奉自己。 正因为见过太多人死在自己的面前,多到已经麻木,乌斯才会在这一刻觉得,与其活在这世上,继续迷茫,痛苦,摇摆,挣扎,孤独一人。 那还不如去死。 想到这里,他的嘴角甚至勾起了一丝弧度,乌斯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心由衷地在为这个决定而感到雀跃——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高兴过了。 真好。 什么教主,什么单于,都是狗屁。他累了,什么都不想干了,等他那个恋爱脑弟弟回来,要是有点良心,就替他收尸随便找个地方埋了,懒得管也没关系,反正他们草原不流行入土为安这一套,尸体被狼群分食,被秃鹫叼走,被河水冲走,怎样都行。 一支羽箭不偏不倚地射中了他的胸膛,乌斯闷哼一声,倒了下去。 意识消散前,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喊他的名字,乌斯的眼皮动了动,心想你一个残废跑到战场来干嘛,这回我可救不了你了,呆子。 樊王的大军在最初的骚乱后,很快就被主帅强行压制下来,这回没人敢质疑阿禾的命令了,看到匈奴的惨状,所有人都对这个女人心服口服。 在听到冲锋的号角后,阿禾放下了阻拦那裨将的手,下令全军集中起来,一鼓作气,攻进青城门。 她骑在马上,城墙上的守军试图向她放箭,但被从云梯攀上来的樊王士兵们一刀抹了脖子,眼看着京城就要在此失守,江山易主之际—— “列阵,进攻!” 季默沉声命令道。 他身后,是身披冷光寒甲、数日前刚踏平匈奴王庭班师回朝的雁门郡关守军。 悠远的号角声再度响起,阿禾猛地扭头,不可置信地瞪着这支仿若从天而降的部队,声调陡然拔高:“不可能!” 季默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军报上不是说他率军去代郡了吗!? 可无论她怎么想不通,季默就是来了,甚至只是一晃神的功夫,就提着长剑驾马来到了她面前——季默是在他们毫无防备之下从左翼和后方包抄进攻的,面对这支意外出现的虎狼之师,樊王的军队就和当初的通王一样,几乎是一触即溃。 甚至因为季默这次带来的军力是当初霍琮的数倍,他们溃败的速度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大人快走!我护送您离开!” 裨将脸色通红地挡在她面前,焦急万分地怒吼道。 阿禾一秒钟也没犹豫,甚至都没多看他一眼,带着几名亲信拍马就朝着另一个方向逃去。 “真可悲,”季默一剑如霜雪般劈开黑夜,被那裨将狼狈躲开,“被女人白白利用完就丢,忠心耿耿替她卖命,你看她可曾在乎过你?” 第290章 “你懂个屁!”裨将大骂道,举起武器仓促迎敌,还带着一丝气急败坏的狼狈,“我与她,是儿时相识,青梅竹马的交情!就连她那残废的丈夫,都没我了解她!” 他双目赤红,嘶吼道:“你们知道一个女子在这乱世中想要苟活下来,究竟有多难吗!她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又付出了多少,忍了多少常人所不能忍之事!” “她说凭什么女子就不能为王,凭什么穷命之人就得如无根浮萍,被权贵压榨,永世不得翻身?若是这世道不公,官官相护,那就算女子做皇帝,又如何!” “这乱世,谁活着不难?” 季默冷笑一声,反手一剑将他的刀震脱了手,然后一剑捅进了他的身体,“这世道,有人生活富足却还在为了名利权势吃人,有人性命不保却仍想着救人,这就是他们之间的差距!” 那裨将从马上跌落,不知生死。 季默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眼,说:“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并非男子女子,我对陛下忠心,不是因为他对我有恩,而是他从未当自己是居于生民头顶上的君主——别说是女人了,就算他是天外来客,我也会誓死追随他一生!” 说罢他抬起头,盯着阿禾和她亲信们逃离的方向,冷声道:“剩下的残兵,留给陆舫和穆老将军他们收拾,其余人随我追!” 这种祸害,绝不能轻易放跑了! “驾!” 阿禾疯狂地抽着胯.下狂奔的马儿,不知跑出去多久,直至天色都已蒙蒙亮,身边的亲信也都死伤大半,这才勉强逃离了季默的追击。 他们钻进山林,不敢生火做饭,怕被发现,幸好有位懂得捕猎技巧的,给他们捉到一只野鸡,宰了放血,生吃果腹。 一天一夜的逃亡路上,所有人都精疲力尽。 后来在山林里遇到了熊瞎子,为了保护她,又有几人或是重伤、或是死亡。她丢下了那些受伤的人,带着最后一名只有左臂受了些轻伤的亲信骑马上了路。 但这次他们不敢再进山了,于是远远地走在山崖侧的一条小道上。 突然她身体一震,尖叫一声,连人带马摔在了道上。 马儿口吐白沫地坠下了悬崖,要不是阿禾眼疾手快地抓住了一簇野草,估计会跟着它一起滚落一旁的山崖。 “大人!” 那名亲信连忙停下来,连滚带爬地下马扶她起身。阿禾疲惫的摇了摇头,问道:“我们跑出多远了?” 没有得到回答。之前的情况太过紧急,根本没人能顾得上计算距离,只知道跑出去了很远,具体有多远……恐怕只能到下一座城池才清楚了。 “大人,等到下一座城池,您就先乔装改扮,先入城再说,伺机联系黄龙教的残党和驻守在河内的部卒,这样很快就能再集结起一支军队了。”亲信还在宽慰她,“您还年轻,卷土重来也不过是几年时间。” 阿禾却没他这么乐观,她凭借着樊王的名声和势力拉拢了一帮人在自己身侧,又靠火麻、传教和种种方式让他们对自己深信不疑,可这法子终究不是正道——游云说过,世上得天命者,必有大势傍身。 这个“大势”究竟是什么,阿禾琢磨了十几年也没琢磨明白。 是军队?是粮草?还是忠心耿耿的下属? 她重新骑上马,淡淡地夸了两句那位主动让马出来的亲信,告诉他若是死后必定追封他侯爵,让他永享香火俸禄;若是能活下来,就赠他良田千顷,家财万贯。 这是她一贯的做法,以利诱之。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她从不相信人性会有忠诚二字,只相信人会为看得见摸得着的好处,而心甘情愿地替她卖命。 谁知在听到她允诺完这些好处后,那亲信却苦笑一声,说:“大人,我不要这些,我只要您好好活着。您还记得多年前,您和丈夫云游到兖州边境时,救下的一户猎户吗?” 阿禾愣住了,她低下头,第一次仔细地辨认着这名亲信的模样,终于从记忆中找回了一丝熟悉:“你是……他家的二儿子?!” “是,”亲信突然跪在地上,用力给她磕了一个响头,“我是那猎户家的二儿子,当初您借宿在我家,救了我母亲,我都看在眼里!从那一天起我就发誓,将来等我长大,一定要找到您,偿还您的救命之恩!” 阿禾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是个毒师,可不是医师,平时根本没有什么治病救人的爱好。但那次只是见这猎户的妻子被山上一种奇异毒蛇咬了,偶然间来了兴致,逼出她体内毒素想要炼制蛊毒,却恰好救了她一命。 谁知道因果轮回,到头来,这猎户家的小儿子,成了她的救命恩人。 “大人,有句话可能您不爱听,但我还是想说,”那亲信颤声道,“您的心硬,手段也狠,是个干大事业的人,只可惜老天爷叫您生错了女儿身。但再往后,您要多看看身边人,我们追随您,正是因为您身上的这股铁娘子的风范,功名利禄倒是其次了。” 他抹了把眼泪,红着眼看着阿禾:“这次您若是被他们逮着了,就去找解先生吧,跟他求饶认个错,解先生是个好人,一定会努力保全您的性命的——不管怎样,只要活着就好啊!” 阿禾沉默不语,只是呼吸愈发沉重。 几息后,她扭头,一鞭子抽在了马屁股上: 第291章 “驾!” 又往前奔了三里地,身下的马眼看着也要不行了,但阿禾却像没感觉到似的,心中焦急,又带着一腔无处发泄的愤怒,泄愤似的又狠狠抽了两鞭子。 “快跑!”她咬牙吼道,“快跑啊你这畜生!” “站住!” 突然不远处传来一声呼喝,阿禾猛地抬头,发现是一个落单的骑兵,看样子并不是季默的手下,只是不知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那骑兵问道:“这是官道,你一个独身女子,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根本不做理会,闷头就掠过他身侧。 “哎,等下,后面可是——” 那骑兵来不及阻拦,匆匆转头,阿禾已经飞驰出去十几米远了。但没过多久,她就自己停了下来。 阿禾神情木然地望着远处旌旗飘扬的重甲骑兵,和中央拱卫着的龙纛大旗,终于明白了,先前叫自己停下的,根本不是什么落单的骑兵。 而是用来开路的前哨。 她单枪匹马立在管道上,自然相当引人瞩目,而左右都是草木茂盛的山林,不过百米的距离,身边没有任何亲信拱卫,逃跑几乎是不可能的。 所以,要认命吗? 阿禾低下头,方才那猎户小儿子字字泣血的声音在她耳畔回响。 换做从前,她是认同这样观点的。 好死不如赖活着,只要留条命,一切都还有翻盘的余地。 射.中乌斯的那一箭,她亲眼目睹了全过程,那一刻她还在心里鄙夷地嘲笑这孩子果然是个优柔寡断难成大事的性格,一点不像她,倒和游云有几分相似。 可当阿禾抬起眼,与龙纛下那位玄衣青年对视时,她却迷茫了。 “这姑娘是谁?” 郦黎并未见过阿禾摘下蒙眼白布后的真容,但他见这女人一身血污狼狈不堪,看样子像是刚从战场上下来的,不禁微微皱眉,想了想,让人主动去询问她的身份,问她是否是家里遭了难,需不需要帮忙。 “遭难?”阿禾冷不丁笑了一声,“倒也算吧,不过是我亲手点的火,杀的人罢了。” 问话之人睁大双眼,立刻退后数步,再不敢靠近她。 她淡淡道:“叫那小皇帝过来,我有话要问他。” “你怎么知道陛下的身份?不对,”那问话的反应过来,怒道,“陛下是你想见就能见的,你是天皇老子,还敢叫陛下过来?” “不要废话。” 大概是阿禾身上冰冷的杀气刺激了那人,他忙不迭地回来转告了,郦黎这会儿已经大概猜出了这女子的身份——毕竟顺着这条官道一直往前,就是京城了。 陆元善果然有两把刷子啊,自己这援军都还没到呢,他就结束战斗了。 郦黎在心里感叹,不顾身旁人的劝说阻拦,还是同意了阿禾的请求,但并未单独前来,身边也跟了两个武艺高强的将领随行。 阿禾并不在意,就像是根本没看到他身边还跟着两个大活人似的,只是执拗地问他:“你到底是怎么叫身边人死心塌地为你卖命的?” “啊?”郦黎万万没想不到居然是这个问题,他还真认真想了想才回答道“好像没有吧,我压根儿就没想过这方面。” “不可能!”阿禾急促道,“你是皇帝,驾驭百官万民,你身边要是没有愿意为你卖命的人,你睡得着觉?” “睡得着啊。”郦黎理所当然道,“人的命都是爹娘给的,只有一条,当然,有时候确实会有不得不需要人牺牲性命去做的事情,这也没办法。所以我当皇帝当得挺累的,几乎每天都在想怎么尽可能地叫他们保住自己的小命……你知道吗,我一直觉得我身边这些家伙都太不惜命了点,倒是因为这个经常失眠。” 阿禾的眼角滚下一行血泪,突然仰天大笑了三声,把郦黎吓了一跳:“你怎么了这是?”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她惨笑道,“这就是‘大势’啊!当初游云想教会我,我却一直没学会也不肯学的,就是这个……” 说完,她便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来。 “保护陛下!” 两名将领立刻把郦黎挡在身后,怒视着这女刺客,其中还有一人握紧了手中长矛准备前来捉拿她,谁知阿禾竟然直接把匕首对准了自己的心窝,毫不犹豫地刺了下去。 倒地的那一刻,她望着头顶湛蓝的晴空,脑海中没有悔恨和遗憾,只是回想起了解望第一次把乌斯带回家的那一天,也是同样明媚的蓝天。 “这孩子叫乌斯,以后就住在咱们家了,”解望站在院子门口,一边介绍,一边小心征询她的意见,“夫人,你不介意家里多个人吧?” 阿禾抱臂看着他:“介意有用吗?你人都带回来了。” 解望笑起来:“我就知道夫人刀子嘴豆腐心,最善良不过了。来,乌斯,跟我夫人打个招呼,她起不来身,因为已经有身孕了,我的。” 乌斯当时没吭声,满脸都写着无语,大概是想说“不是你的还能是隔壁老王的?”但偷偷瞟了她一眼。 阿禾当即就决定讨厌这个小鬼,一看就知道心术不正。 虽然她也是棵歪苗子,大概这算是同类相吸? 匕首当啷落地,她的后背重重地刷在满是尘土的地面上,密密麻麻的小石子硌得她生疼。 第292章 但或许是因为快死了,多年来一直火烧般刺痛的双眼渐渐褪去了不适,她沐浴在阳光下,看到那个玄衣的高挑青年下马走向她,眉头紧锁,眼神中还带着一丝悲悯和怅叹。 “若你不生在这个时代,”她听到他说,“一定会像我的院长那样,成为一名杰出的女性。抱歉。” 他居然对她说了抱歉! 阿禾又想放声大笑了,可惜她已经没有力气再笑出声了,就连瞳孔都渐渐涣散。 没想到,她以为早已腐烂到根子里的国家,竟出了这样一位皇帝…… 或许真的是生不逢时吧。 郦黎单膝跪在她身侧,想听她会说些什么,他以为她会向解望或者乌斯道歉,反省自己这一生被名利遮眼错过了太多等等。 但都没有。 只有一声似有若无的轻叹,是她这个不信命的女人,留给这世间最后的遗言。 半晌,郦黎伸出手,轻轻掩住了她的双眸。 起身时,官道对面扬起烟尘,探马来报,是季将军率领的追兵赶上来了。 除了季默,陆舫和李臻也来了。 郦黎觉得陆元善这家伙以后都可以直接改名叫陆半仙,跟李臻竞争一下国师之位了。不然他怎么知道,自己今天回京城? 陆舫双手插袖站在禁军之首,看着郦黎笑而不语。 许久未见陛下的季默则表现得很是激动,当即滚下马来行礼:“陛下!吾等追敌寇至此,没想到竟然能与陛下相见……等下,这女人怎么在这里?!” 他终于看到躺在地上的阿禾,惊讶道:“她死了?” 郦黎点头:“她死了。自杀。” 季默露出了一种十分纠结的神情,介于“她居然自杀”的震惊和“她居然敢在陛下面前自杀”的愤怒之间。 “就地掩埋吧,”郦黎吩咐道,“立个无字碑,书记官,把方才她问朕的话、还有朕的回答都记下来,等回去后交给宫中史官。” 书记官应下了,但又有些不安:“陛下,这等大逆不道祸乱纲常的女子,还要这样详细记下她的经历吗?万一后来人有学有样,就连女子都开始不安分守己的话……” “那不是更好吗?” 郦黎笑起来,在众人不解的视线中,他翻身上马,笑道:“朕自打当上这个皇帝后,别说身边人了,就连朕自己,都没一天不惦记着亡国!” “陛下,这话可不兴说啊!!” 一群人大惊失色,但郦黎见状笑得更开心了,尽管他已经预见了回去之后还要收拾一大堆烂摊子,不过从今往后,他终于能开开心心地摆烂了! 数月后,御书房。 郦黎正在埋头批阅奏折,在六部的带领下,战后重建有条不紊地开展,全国各项经济指标稳中向好,天天都有文人墨客给他写赞歌称颂盛世,说什么仓禀充实,四方安定,海内归心,不过在郦黎看来,就大景现状而言,离他心目中的盛世还远着呢。 可有一说一,自打樊王也栽了跟头,各地藩王前所未有地老实,什么裁军换军改革,相比起从前的阴奉阳违,现在是个个热烈响应,要不是郦黎还没批准,恨不得立马举家动身搬迁到京城表忠心。 就连西北王昆世,也表示愿意听从朝廷的一切安排,还天天想着法子送各种西域水果上京,奏折写得洋洋洒洒,动不动就是“陛下臣想您了,但臣还要为您驻守边关,所以寄来这份又大又脆的蜜瓜代表臣的心意”云云。 乍一看文采斐然歌功颂德,认真一看,原来是舌尖上的西域。 偶尔尝尝鲜郦黎觉得不错,但隔三差五送就有点太耗费民力了,在这个时代,丝绸之路还没完全打通呢。 所以他在昆世的奏折上批道:“朕晓得你的心意,蜜瓜很甜,但不必再送了,比起琢磨给朕送礼,不如多想想丝绸之路的事情。你也少吃点高糖水果,容易得糖尿病。ps:别问朕糖尿病是什么,也别去尝。” 时间一长,郦黎就开始放飞自我。 如今大臣藩王们都知道,他们这位陛下不仅喜欢用一些奇奇怪怪的符号来指代意思,兴之所至,还会在奏折上画一些简笔画。 用陛下的话说,这叫表情包,就是在他无语或者愤怒到无法用文字语言描述的时候用来表达情绪的东西,当然,高兴的时候也会。 这很不符合规矩,何大人对此意见很大。 但相比起把一个男人,还是将军立为皇后,区区在奏折上画表情包,似乎也没有那么离经叛道了。 一只雪白的鸽子扑棱棱地落在架子上,打断了郦黎的思绪。 他有些紧张,这段时间每次看到鸽子寄信来郦黎都会心中忐忑,担心霍琮那边的后续康复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他很想过去陪霍琮,但是这边实在走不开,陆舫这次说什么都不肯让他走了。 郦黎给霍琮写了几万字的康复指南,快马加鞭寄过去,叫他务必照做,有问题第一时间沟通。 但他还是很忧虑 万一霍琮出现什么意外情况,瘸了拐了四肢不听使唤连一二三四五都分不清了,那该怎么办? 最后他还是像往常一样给自己做足了心理建设,终于展开了信。 “听说,你最近又在朝堂上跟大臣们说,你想当亡国之君了?” 原来是这事。 还不是因为自己想要改税制,等多收点钱攒进国库里,过个十几二十年就可以开展大基建了,结果一帮大臣们就跟死了亲爹亲娘一样在那儿号丧——但是号也没用,郦黎心想。 第293章 他们号,自己也号,就看谁先服软了! 郦黎哼笑一声,刚要提笔蘸墨回信,忽然发现墨用完了,于是头也不抬道:“诸乘,替我磨墨。” “……诸乘?” 一只大手从他身后越过,捡起了那方砚台。 郦黎猛地扭头,正好对上了霍琮专注凝视的漆黑眼眸。 比起生病时,霍琮如今的气色要好上许多,白玉冠竖起乌黑浓密的长发,眉眼舒朗,宽肩窄腰,一身藏青色立领袍,袖口衣襟处深一度的线绣着暗纹,低调内敛,又不失贵气,像是一柄藏于剑匣中的绝世名剑。 “你什么时候来的!”郦黎拔高了声音,看着他又惊又喜,“怎么都没人通知我……这宫里人呢?” 郦黎这才发现,不仅是书房内,就连外面值守的小黄门都不见了,整个殿内静悄悄的,似乎只有他们二人。 他下意识抿了下唇,心跳情不自禁地开始加速。 “陛下有愿,臣不敢不来。”霍琮盯着他颇有肉感的唇,低声回答。 低沉的声音震得耳膜发痒,郦黎胡乱揉了揉耳朵,嘟囔道:“少来。你身体恢复了没?这才几个月,就算坐马车过来,这长途跋涉也是很要人命的。” “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完全没有问题。” 霍琮放下砚台,单手搂住他的腰,视线落到那封展开的信纸上,眼中染上了一丝笑意,“看来我来得挺巧,正准备给我写信?” “才不是,”郦黎嘴硬道,耳朵却悄悄红了,“我在处理公务呢,谁知道你会搞突然袭击。” 霍琮轻笑一声:“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亡国之君的开始,一般都是一句诗。” 郦黎好奇问道:“什么诗?” “芙蓉帐暖度春宵,从此君王不早朝。” 郦黎的脸颊开始不受控制地发烫,他能感觉到霍琮的手伸进了自己的衣襟里,但还是忍不住道:“不对吧?这俩又不是一句,是春宵苦短日高起,从、从此君王不早朝才对。” “嗯,陛下真聪明。” 霍琮吻了吻他的耳尖,郦黎是个有什么心事在他面前都藏不住的,这会儿害羞紧张起来,耳朵尖就像是风中摇曳的海棠花一样,叫人看了就有采摘的欲.望。 摸索一番,他在郦黎的怀中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郦黎艰难回过神来,发现霍琮手里拿着那枚他亲手雕刻的玉琮,但他的注意力却不自觉被霍琮手腕上的那枚银铃吸引了。 看新旧程度,霍琮应该是换了一条红绳。 但银铃至始至终还是那个银铃。 “你还戴着它?” “有想要记住的事情。” 霍琮把那枚玉琮放在桌案上,按着郦黎的唇,细致又深入地吻了上来。 直到这时,郦黎才从他的动作中感受到了一丝急切的渴望——霍琮方才装得很好,差点都把他给骗过去了。 虽然信里没有写,但在这些分别的日子里,他们都是很想念彼此的。 很想很想,刻入骨髓的想。 毕竟这世上,只有他们的灵魂来自同一个地方。 郦黎仰起头回应着霍琮的吻,间隙之中,他喘着气道:“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上次季默来问乌斯和解望的事,说草原上多了个坐轮椅的汉人先生,我还没回他——” “嘘,这种时候,不要提其他人。” 郦黎重新安静下来,双臂搂住霍琮的脖子,被抱到了桌案上。意识沉沦之前,他朦朦胧胧地想,这一幕白日宣淫要是被外人看见了,那大景真就要完……算了,也不差这一回。 亡着亡着,大家也都习惯了。 人要与时俱进,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 外面煦色韶光明媚,初夏的热浪摇动茂密的枝叶,在朱红的宫墙外沙沙作响。 他们迎来了又一个蓝天白云的夏季。 ——【正文完结】—— tips: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