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 第一卷 第一章 娇娇恨嫁浪荡儿 隋,大业十二年。 仲春之际,野花烂漫,沿途草茂树盛,雀隼翔空,李世民抬眼看去,马邑的郡治善阳已在望。 前不久,突厥犯塞,他的父亲李渊现正领兵,在这里和马邑太守王仁恭共同抵御。突厥入侵的兵马多,李渊、王仁恭的兵少,他担忧李渊的安全,故特赶来相助。 当然,他这次来,不仅是为这一个目的,他还怀带着另外一个更大的目的。 尽管已经入春,马邑边塞,傍晚的风依然带着如似刀锋的凉意。 然此凉意迎面吹来,掀动衣襟,却使李世民正觉合宜。 他回顾了下来路,宽阔的官道延伸向南边的山西腹地、辽阔的帝国中原。 今上大兴工程、两征高句丽,耗费民力、不恤百姓,如今中原各地已是群雄蜂起,反势如火,眼看大隋的天下岌岌将危,此正英雄奋起之际,他们李家关陇显贵,岂可不抓住这个机会? 他此次来,所怀带着的另一个更大的目的,便是欲劝说他的父亲李渊决不可於此时久困边塞,必须要想办法从马邑离开,及早换一个更好、更合适的职位,如此,才能不使良机流逝。 但是,李渊会肯接受他的劝说么? 所谓“知子莫如父”,却“知父亦莫如子”。对李渊的志向,作为儿子的李世民,自问之,还是有所了解的。因而对此,他倒是不甚担心。善阳城近在咫尺了,出入城中的汉、胡土著,或束髻布袍,或辫发左祍,牵马者有之,赶羊者有之,渐渐熙攘,李世民不再后顾,迎着如刀凉意的暮风,打马一鞭,在鲜衣怒马、携弓带刀的随骑们的扈从下,奔向城门。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时已暮深,边塞的夕阳将沉,而沐浴在落日余晖中的李世民,今年才刚十七岁,浑身上下无处不焕发着青春的活力,驰马的英姿夺目,却像是一轮才升起不久的朝阳。 …… 自马邑向东南,过雁门郡,翻越太行山脉,再过河北诸郡,渡过黄河,总计行约千余里远,即大隋的东郡等河南诸郡地。 在李世民驰入善阳城的同时,东郡的卫南县,一户百姓的家中,有一个少女,年岁和李世民差不多,但一点儿没有李世民纵马壮志的昂扬,相反,她愁眉不展,噙着眼泪。 这少女年有十五六岁,长得娇娇小小,她盯着案上的剪刀,看了又看,好像是下定了决心,抹掉眼泪,将之拿起,朝着自己的脖子比了一比。剪刀还没碰到脖肉,森寒就刺激得她的脖颈上生起了一层的小疙瘩,她下意识的打了个冷颤,终究是没有勇气将剪刀刺入脖中。 眼泪止不住地涌出,她放下剪刀,换了铜镜在手。 可却怎么这般可人意的一个小美人儿,偏被阿耶、娘娘许给了李善道那个浪荡儿? 可是阿耶和娘娘已经答应了李家,并已收下了通婚书,接了聘礼,把她许定给了李善道。 这可该怎么办? 正自伤自怜的哭泣间,院子外头传来了几句人声。 她的父母都出门去了,家里现只有她。王娇娇本待不理会那唤门之人,奈何那人死劲,叫个不止,她只好止住哭声,擦干净了眼泪,对着铜镜又看了一看,还好哭的时间不长,眼尚未肿,便出了门,到院中,应声问道:“是谁?”眼睛是没肿,哭得嗓子略略哑了。 院外的那来人瓮声瓮气地答道:“王小娘子么?是小奴啊,丑奴。” 王娇娇立刻变了脸色。“丑奴”,名高丑奴,不是别人,正是那可恶的浪荡子李善道家中的一个大奴,素来最为李善道鹰犬的。她没好气地说道:“你来干什么?” “好请小娘子知,俺家二郎写了封信给你家翁,令小奴送来。” 王娇娇怔了下,说道:“什么信?” “小娘子把门打开,小奴把信给你。” 王娇娇厌屋及乌,连带着高丑奴她也讨厌,压根不想见,说道:“我阿耶、娘娘都不在家,你先回去吧,等我阿耶、娘娘回来了,你再来。” 院外安静了下来,也不知高丑奴是不是走了?王娇娇侧着耳朵听了听,没听到什么动静。爱走不走!想在外头留着,便待着就是!王娇娇移开莲步,即往屋中回,打算接着再哭上会儿。 没给王娇娇同意或拒绝的机会,一封信从院门下的缝中被塞了进来。 王娇娇止住脚步,讶怪问道:“浪荡……,你家二郎今日就走?去哪里?” 高丑奴信塞进后,当时就离了王家院门,但还没走远,听到了王娇娇的疑问。 他渐远的回答声音透过院墙,传入到了王娇娇的耳中,只有两个字:“瓦岗。” “瓦岗?”王娇娇重复了一遍,吃惊说道,“他去那大贼窝作甚?难道他……?” 瓦岗是什么地方? 王娇娇虽小妇人,也是知道。 瓦岗是个强盗寨子的名号,卫南县西邻黄河,听说这瓦岗寨就在黄河对岸岸边的大伾山中。 往常倒也罢了,那大伾山亦只是座山罢了,而自数年前起,这个地方开始变得不一样了。 不一样的原因是因为一个人,便是韦城人翟让。 翟让本东郡法曹,坐事当斩,幸得狱吏黄君汉相救,遂成亡命,后来聚得了一干的壮士、轻侠,扯起了他的旗号,於今瓦岗已是远近有名的大贼巢。 王娇娇快步到院门边,拾起高丑奴塞进来的书信,她识得字,等不及她父母回来了,自打开来看。见那信中数行龙飞凤舞的字,——这字,王娇娇认得,是李善道的笔迹。 信里用词半文半白,大意略为:方今海内动荡,英雄用武之期。翟让啸聚瓦岗,招揽英杰,本县大豪徐世绩已往投之,他因此也决定前往投从。此往一投,若能成事,自然不提,如若事不能成,或恐牵累王家,故先请把与王娇娇的婚事取消。 却原来是一封解除与王娇娇婚约的信! 看罢此信,王娇娇呆立多时,喃喃说道:“这浪荡儿,真竟是要去投翟让为贼!” 一时间,她心中也不知是何滋味,有因李善道主动解除与她婚约的意外惊喜,只觉连日来的偌大压力和不愿尽皆得释,一身轻松,可是好像又有一点说不来的失落之感。 怎会有失落之感? 王娇娇自己也觉得奇怪。想不明白,她干脆也就不再想。复又看了一遍这封信,她落目在“英雄用武之期”这句话上,啐了口,说道:“谁不谁,都能称英雄了?不过他怕成了贼后,连累我家,尚算有点良心!”拿着信,自回屋去,高高兴兴的等她父母回家。 却说高丑奴,离了王家,赶回李家。 刚进李家院门,就碰见了一个正往外走的年轻人,可不就是李善道! 高丑奴行礼说道:“二郎,信送过去了。” 李善道头裹着个软脚幞头,穿着件白色的圆领长衫,腰围蹀躞带,杂七杂八地挂着些物事,配着柄刀,脚上一双短皮靴,瞧其身材、打扮,有些勇武的意思,再看相貌,浓眉大眼,倒亦不丑。听了高丑奴的禀报,李善道问道:“王翁怎么说的?” “丑奴,你实话告诉我,老子在县里的名声是不是很坏?” 高丑奴说道:“这……,二郎在县里……”抓耳挠腮,吞吞吐吐。 说完,他问高丑奴:“丑奴,你刚要说什么?” “不太一样么?”李善道打个哈哈,摸了摸颔下的短髭,没有接住高丑奴的话再往下说,张了下天色,岔开了话题,说道,“丑奴,你回来的刚好,你再晚回来会儿,就得出城追我了。” 高丑奴个大心实,是个没心眼的,果然就被吸引开了注意力,说道:“二郎,这就出发?” 李善道说道:“秦三他们已在城外等咱了,不好让他们多等,再说了,我也没啥收拾的。”拍了拍腰上佩着的刀,说道,“携此一刀……”,点了点人高马大的高丑奴,笑道,“加上丑奴你,便即够了!走吧,咱这就出发!”说着,迈开大步,接着刚才的步子,向院外走去。 两三个奴婢和高丑奴一道随在他的身后,牵着一匹马,跟着出了院子。 李善道吩咐送他出门的这两三个奴婢,说道:“候大郎到家,与他说,我已上瓦岗,叫他无须为我忧虑。” “大郎”,是李善道的哥哥,名叫李善仁。这个李善仁的性子与李善道大相径庭,本本分分。——王家的这门婚事,便是李善仁给李善道定下的。李善道之所以今天临暮远行,正是为趁李善仁下午去了田里察看的机会,好才能脱身离家,投奔瓦岗。 那两三个奴婢面面相觑,有心进劝李善道不要偷偷地背着李善仁去投瓦岗,可知李善道素来霸道,怕乱进劝的话,李善道恼将上来,再揍他们一顿,於是无人敢言,都诺诺应命而已。 暮色越发深沉,趁城门还没关闭,李善道带着高丑奴出了卫南县城。 城南数里处,溪外田边,十来个青壮的汉子正坐着玩耍。望见李善道骑马来至,这十余人忙赶上相迎。他们的个头虽高低不同,年龄有长少之别,然俱强健,都带着草莽之气。 迎到李善道马前近处,众人叉手礼之,皆道:“二郎到了!” “人齐了?” 最年长的一人答道:“共计十三人,一个不少,全都齐了,只等二郎到,便可启程。” ——答话此人,即是秦三。 李善道把手一挥,豪气地说道:“老子已经到了,那还等什么?诸位大兄,走吧!” 於是,李善道一声令下,这十三人和高丑奴混作一队,都随於李善道的马后,徒步跟从,一干人乃南向而去。 卫南县西邻黄河,瓦岗寨所在的大伾山,就在黄河西岸的边上,过了黄河就是大伾山,离卫南县城挺近,只百十里远。行路一日多,李善道等已到瓦岗寨外。 第一卷 第二章 君汉笑夸有情人 严格说来,翟让最早的聚众所在,不是在大伾山,是在卫南县南韦城境内一个叫“瓦岗乡”的地方。那瓦岗乡是个多沼泽的所在,沙丘起伏,树木丛生,芦苇遍野,人烟稀少,亦是个便於藏身之处,但毕竟地方不是很大,遂在部曲越来越多之后,翟让领众进了大伾山。 黄河在大伾山的东麓流过。 河间两座岛,一名紫金,一名凤凰。这两座岛本是小山,后来黄河改道,流到了这里,山乃成了岛。两座岛与西岸的大伾山山脚和黄河东岸之间,除舟楫来往,另有浮桥贯通。 李善道等就是经浮桥过的黄河,上的大伾山。 又在大伾山的西南边,环布着童山、白祀山、善化山等山。 是乃东为大河,西南群山,大道朝天,北至黎阳,东入东郡,西为永济渠,南瞰通济渠,出如猛虎下山,四通八达;退据黄河天险,一夫当关。只从地势而言,此山诚然是一个适合盗贼藏身之所,与离此山约二三百里远,位处此山东边,而在后世鼎鼎有名的梁山泊差可相比。 翟让於起事前是东郡的法曹,主的是刑法之事,平日打交道最多的正是东郡的强豪、轻侠和盗贼们,——若把瓦岗比作梁山泊的话,翟让其人,与宋江也有几分相似,在这些轻侠、盗贼中他素负盛名。自他起事至今,已有三四年,这三四年间,不断的有东郡、乃至外郡的豪杰、少年们或因受过他旧恩之故,或因是慕名之故而前来投他,其帐下部曲现已有上万之多。 部曲既多,寨内寨外的防御也就森严。 河道上、山脚下和通往寨门的山道上都有翟让的部曲巡逻,以及设卡把守。 却这李善道,要非是因持有徐世绩家的书信,他还真是难以进山! 但饶是如此,拿的有徐家的家书,到了寨门外后,李善道还是等了会儿,才见寨门打开。 七八条跨刀的壮汉簇拥着一个长大的锦衣汉子,从寨门内转出。 到了李善道等前,这个锦衣汉子打量了下李善道,操着东郡方言,说道:“你来给徐大郎送家书的?” 李善道抛下缰绳,行礼说道:“是,在下李善道,卫南县人,与徐大郎自幼相识,俺们是乡里人。”察此锦衣汉子形貌,见他行立带风,衣饰华丽,连刀鞘上都镶金嵌玉,料必是寨中的头领之一,便客客气气地问道,“足下龙虎之姿,相貌绝俗,想定是寨中的大头领了?” 这人得了奉承,露出了点笑,摸着肚子,说道:“大头领不敢当,翟公使唤俺守门罢了。” 从他在侧的一人说道:“这位便是黄公,尊讳上君下汉,你等汉子,还不速速见礼。” 倒是巧了,这人就是救了翟让出牢狱的黄君汉。 翟让逃出牢狱,落草瓦岗后,黄君汉因私自放走了他,在郡中无法安身,便也来了瓦岗。 他对翟让有救命之恩,交情不同寻常,翟让视他为心腹,将镇守寨门的重任交与了他来负责。 李善道再次见礼,语气佩服地说道:“早闻黄公大名,如雷贯耳!黄公不顾性命,救脱了翟公,义薄云天,实是我辈榜样!不敢瞒公,我早就渴思能一睹公之风采!今日相见,盛名之下无虚士。”招呼高丑奴等,令道,“你们不也早都渴睹黄公风采了么?黄公在此,还不快些行礼?”端端正正的带头叉手为礼,高丑奴等齐声应诺,哗啦啦的亦都行礼不迭。 黄君汉叫他起身,瞧了瞧高丑奴等,说道:“你来给徐大郎送封家书,怎就带了这么多人伴当?”笑道,“怎么?难不成卫南地界,还有哪个不长眼的蟊贼敢劫徐大郎的家书?” 这场面,黄君汉见得多了,他了然地点了点头,说道:“俺们寨子,不是寻常谁人都能投得的,非是重义气的好朋友,名声响的英雄汉,等闲俺寨里都不要!不过,你既是徐大郎的县里人,你这黑脸的伴当又甚雄壮,今你欲投从我寨,也不是不可。翟公最信用徐大郎,你只需得了徐大郎的允可,就可入伙了。”把李善道刚才呈入寨中的徐世绩家的家书还给了他,说道,“你先进寨,去见徐大郎吧。”顿了下,又道,“你带来的这些人,暂还不可进寨。” 他的视线在高丑奴的身上留了一留,又赞了句,“好个雄壮的黑脸汉!”——随李善道来的这十数人都很结实矫健,如李善道所夸,确是都可称“壮士”,然高丑奴身高体雄,长近七尺,用后世度量,一米九多、两米的身高了,纵在其间,亦是鹤立鸡群。 这是情理中事,怎可能因一封家书,就放一群“不明来历”的汉子进寨?此在李善道的料中,他忙应诺,但没有立即就进寨,踌躇稍顷,陪笑说道:“在下初来,不知徐大郎的居处在哪里?尚敢劳请黄公派上一人,为我引个道路?”掏出两三个金豆,恭恭敬敬地奉与黄君汉。 名“夜义”此人姓张,是黄君汉的亲信,唱了个诺,便待黄君汉等回到寨中,又等李善道嘱咐完了高丑奴等人在此等待后,带着李善道亦进了寨里。 瓦岗寨的寨门有两处,一在北,一在南。 主寨门在南,李善道等来的便是这个主寨门。 寨里的主体建筑,如大部分喽啰住的“军营”、家属们住的“老营”、校场、仓储等多在山顶被清理出来的平地上和南、东、西三面的山坡、山谷中。 翟让、徐世绩等寨中重要头领们的住处则多在山的北坡。 沿着藤蔓、树叶掩映下的蜿蜒山路,张夜义前边带路,两人上到山顶,然后转下向山北坡。 上到山顶的时候,李善道四下望了望。 越过一片杂木,见远处高地上耸立着一个石亭,亭甚大,旁侧竖立着一面黄色的大旗。旗上有字,但隔得远,看不清是什么字,也不知写的是不是“替天行道”。 亭的周围俱是被清理出来的开阔空地,於其上,或依山壁搭建,或平地而起,建了许许多多的屋舍、窝棚,——以窝棚为多,屋舍为少,乍一望之,屋舍、窝棚连绵,不知是有多少。 又亦不知是有多少的汉子,这时正或坐或立,或三五成群的散在屋舍、窝棚间。 这些汉子,有的在饮酒,有的在赌钱,有的在斗鸡玩耍,有的在拈刀舞棒,比试武艺,亦有的在抛掷石锁,打熬力气,也有四仰八叉在晒太阳、捉虱子的,还有的推搡着衣衫破烂的不知什么男女,赶着他们往边上走,各种笑闹、叫骂的声响阵阵,一派粗野的氛围扑面而来。 那翟让的其余部曲是在何处? 李善道稍微一想,便即知晓。 他渡黄河时,有翟让的部曲在河上划船来往,进山时,在山脚亦见有翟让的部曲聚驻,还被他们盘问了一番。 则其余的部曲,应当是要么在各面的山脚驻扎,要么在东麓河中的那两座山岛中驻扎。 张夜义似是猜出了李善道的所思,一边前头引路,一边说道:“本山住的儿郎,只两三千,其余的或是在河中的岛上、西南边的山中,或是驻在山脚。你来时,没见山下的我寨人马么?” 原来不止是在河中的山岛中有驻扎,在西南边的群山里也有翟让的部曲! “见了,他们还盘问了我来作甚呢!” 徐世绩家豪富,他和他父亲仗义疏财,在郡中早有美名,其人又有谋略,慷慨豪爽,投入到翟让手下后,甚得翟让依仗,现在瓦岗寨中的地位十分重要。 李善道自称与徐世绩是总角之交,此来又是给徐世绩送家书的,张夜义因先敬了他几分,不把他当外人,乃呵呵地又笑着说道:“徐大郎说,俺们多东郡人,兔子不吃窝边草,不好就近在东郡打劫,东南一二百里外的的荥阳郡、梁郡,地近汴水、通济渠,来往的商旅众多,正可剽掠,以供自资,因建议翟公不妨多遣儿郎往荥阳、梁郡,还有西边的永济渠沿路打劫。这当儿,除了山里、岛上驻的,还正有些儿郎在荥阳、梁郡,及那永济渠左近发财快活哩!” 抢劫的话说的轻松自然,好像天经地义! 今时之李善道,早非昔日的那个浪荡子,已然“脱胎换骨”,虽在决定来投瓦岗之前,已给自己做足了心理建设,可这会儿听到张夜义这样的话,他还是不自禁的为之心头一颤。 决定来投瓦岗时,给自己预先做的那些心理建设做的再足,毕竟也仅只是心理建设。 现在不同了,是真的身在“贼巢”了! 且是一个拥众上万,尽管在后世甚有美名,号为义军,可於时下却还只是个专以打劫为务,以至其打劫范围远至几百里外的“大贼巢”! 就眼前的这位张夜义,笑呵呵的,对自己很是和气,可又岂知,他手上是不是沾过血?手下是不是有人命?当劫掠之时,他又会是何等模样?又适在山顶见到的那些个衣衫破烂、被推搡前行的男女,虽不知来处,有一点可以确定,必都是被掳到山上的人质、肉票! 李善道暗暗地咽下了口唾沫,再次提醒自己:“世道不同,当下非是后世的太平盛世,而是人命如草的乱世!要想活下去,这世道,我改变不了,……他妈的,就只能改变我自己!” 脏话,有时能自嘲,有时也能壮胆。 下到北坡,行之不远,参差筑在一块葱绿的大岩石边上的数座屋宅落入眼帘。 张夜义指之说道:“李郎君,岩下的那几座屋宅,就是徐大郎和寨中别的几位大头领的住处了。你稍等,俺去通报一声。” 李善道说道:“好,好,劳你通报。” 张夜义健步如飞,到了那几座屋宅外头。 几座屋宅之间,各有篱笆墙相隔。在篱笆墙外,又各有带刀的壮汉们警卫。 李善道目不转睛地看着张夜义到了其中的一座屋宅外。 见他先与这座屋外警卫众人的头目说了句话,旋即,便进了去,等不多时,从屋中出了来。 李善道提心在口,等他回到近处,尽量拿出放松的表情,佯笑问道:“大兄,徐大郎在么?” 还好!张夜义无有异样。 张夜义答道:“在的。俺已代郎君禀过了,徐大郎请你入见。” 张夜义和黄君汉不一样,他没推辞,干脆地收了下来,嘴上客气了下,笑道:“有徐大郎介绍,郎君入伙不难。往后咱就是自家人了,不用再这般客气。” “是,是。入了伙后,我是新人,少不了还得多烦请大兄指点。” 张夜义笑道:“指点不敢当。以后啊,咱们便一起跟着翟公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痛痛快快的过活便是。”说道,“俺还得回去向黄公复命,就不陪郎君谒见徐大郎了。” 李善道和他对行一礼,张夜义原路返回。 目送着张夜义远去后,李善道整了下衣袍,飞快地将预备下来的等见到徐世绩后的说辞,在脑中重过了一遍,随后,这才朝张夜义刚进的那座屋宅行去。 …… 时当近午,阳光正好,张夜义刚进的那座屋宅室内窗明几净,临着窗户,此时立了两人。 这两人,一个的年纪比李善道小些,二十来岁,穿了件士人才穿的襕衫,但容姿不像通常人们印象中的士人,分毫也不文弱,相当健壮,尤其是年龄虽不大,才刚弱冠,然须发旺盛,长着络腮胡子,颇是威武;一个的年纪比李善道大,得有三十来岁了,未着正儿八经的外装,穿着个类似后世坎肩的金绣半臂,露出在外的小臂肌肉饱满,黑铁也似,整个人健硕雄壮。 这两人,前者便是徐世绩,健硕的这位名叫单雄信。 单雄信也是东郡人,与翟让系旧识,翟让始聚众时,他就聚了一伙少年,来相投了。却这单雄信骁悍勇武,善用马槊,有万夫不当之勇,和徐世绩恰是一武一文,翟让亦很器重於他,现在寨中,他的地位与徐世绩相当。徐世绩和他意气相投,两人因此义结兄弟。 张夜义进来通报前,徐世绩和单雄信正在商议一件准备办的要事,被张夜义打断了,听得是有徐世绩父亲的家书送来,两人暂将话头止下,等李善道进来。 市井轻侠亦分三六九等,上者重义轻生,下者争强斗狠,之前的李善道便是后一类,以徐世绩的眼界,当然看不上他。只是徐世绩尽管年轻,长相也威猛,性子则是谨稳,从不在背后说人闲话,故此“点到为止”,只与单雄信说了他和李善道没有交情便止,未有底下多言。 单雄信性子粗豪,没听出他的话外之音,笑道:“有没有交情都罢。他大老远的,给你送家书来,也是一番情义,等下赠他些金银,权做谢礼吧。” 徐世绩却亦是纳闷,未答单雄信的话,心道:“也是怪了,阿耶怎会用这李善道与我送家书?” 疑惑在李善道入进屋中后,很快就得到了解开。 第一卷 第三章 力挽惊牛猛士也 叉手是一种表示特别恭敬的礼节,系用於臣对君、下对上、卑对尊时。若论年纪,李善道固是比徐世绩年长了一点,可若比之身份,不管是李家与徐家在卫南县的家声之相比也好,抑是李善道与徐世绩个人的名望之相比也好,却李善道都是不能与徐世绩比的。 而却徐世绩居然向李善道行了个叉手之礼,还说要非李善道,他父亲就危险了。 边上坐着的单雄信不免诧异,便即问道:“贤弟,怎么回事?尊公信中写了什么?” 李善道进到屋中后,到现在尚未落座。 徐世绩礼毕后,请他入席就坐。 待李善道坐定,他乃才回答单雄信,说道:“家父信中说,前天他从田庄还家路上时,驾车的牛受了惊,乱冲乱撞,车子险些翻了,幸得李大兄相助,挽住了惊牛,家父才得有惊无险。” 单雄信吓了一跳,说道:“牛受了惊?车子差点翻了?”捂住胸口,说道,“还好,还好,尊公有福之人,有惊无险!”吃惊过去,回过味来,忍不住细看李善道,说道,“贤弟,尊公说是这位李郎君挽住了惊牛,救下了他?” “信中是这样写的。” 单雄信不太置信地说道:“观李郎君形貌,虽不瘦弱,可居然力能扼牛?哎哟,真看不出来。” 一头牛,上千斤重,别说是受惊的牛了,便是不受惊的牛,想要单纯地以人力把之扼住,也是千难万难。单雄信自问之,便是他,怕也做不到。李善道六尺余高,个头不低,身材虽被衣袍遮着,但能看出,亦堪称健壮,却虽如此,要说他居然力能挽惊牛,单雄信难以相信。 单雄信难以相信,李善道他自己也不相信。 他本不知徐盖信中内容,听了徐世绩的话,才知徐盖是这么写的,连忙解释,说道:“徐大兄、单公,敢请二位相知,挽住惊牛的不是我,是我家里的一个大奴。” 单雄信说道:“一个大奴?” 徐世绩已是知了李善道所谓的这个“大奴”是谁,说道:“大兄所言之此奴,可是高丑奴?” 高丑奴是李家的奴生子,他的父亲在世时,个头就高,到了他这儿,个头更高,在整个卫南县都是有名气的,徐世绩不仅知道他,还见过他。 李善道答道:“大兄,正是此奴。”看了下徐世绩,又看了下单雄信,笑着说道,“大兄、单公,有道是,‘一个雷声天下响,五湖四海尽皆闻’。如大兄与单公者,就是‘五湖四海尽皆闻’。我怎敢当大兄对我的‘大兄’之称?徐大兄,你知道的,我在我家行二,你与单公直呼我‘李二’就是!” 当下人流行以行第相称,但也不是随便谁都能以行第相称,得熟人才行,是以徐世绩以“大兄”来称李善道。 徐世绩迟疑了下,到底李善道才救过徐盖,便应道:“那俺就不恭了。”应是应下了,“李二”此类称是尊长对卑少的称呼,他也不能真就这么称,便改以“李二郎”来称李善道,他向单雄信简单介绍了下高丑奴,说道:“原来挽住惊牛的是李二郎的家奴高丑奴,这就不奇怪了。” 单雄信素喜勇士,啧啧称奇,随着徐世绩也改了称呼,问李善道:“二郎,丑奴随你来了么?” “来了,现在寨门外等候。” 单雄信与徐世绩说道:“贤弟,丑奴虽奴,对尊公有挽牛救护之功,何不召来一谢?” 徐世绩应道:“正该这般。”吩咐屋外侍者,“去把高丑奴请来,俺要当面向他致谢。” 侍者领命自去。 徐世绩拿起徐盖的来书,反复的再又看了两遍,持信沉吟。 单雄信问道:“贤弟,尊公信中是不是还写了别的什么事儿?俺瞧你怎颇有犹豫之态?” 徐世绩说道:“家父信中说,县里的一个吏员私下告诉他,郡中新任了个通守,这通守知了俺在瓦岗,放话言称,将遣兵卫南,捕拿家父。家父颇是忧心,因有意离县,来上瓦岗。” 单雄信“嘿”了声,蒲扇大的手掌猛地拍了下案几,说道:“借他十个狗胆!甚么鸟通守?当他是张须陀么?呸!就是张须陀,老子也不怕!敢遣一兵一卒,去扰贤弟家,老子把他的脑袋揪下来,呈与尊公做夜壶!” 他揉了揉打理得的甚是整齐的胡须,说道,“但话说回来,贤弟,於今咱山上和往日不同,声势远震,各部帐下的儿郎们合计万余之众,远近郡县哪个不畏咱、敬咱?流水般的财货不绝过手,你我在山中日夜快活,却留尊公在家,未免似亦不妥。要不然,依俺看,干脆就遵了尊公的意,你这两日便把他和你的姊弟们都接到山上来吧,如何?” 徐世绩说道:“贤兄,俺其实早存此念,唯家父此前难舍田园,不大情愿。现既家父提出,肯来寨中了,俺哪有不愿之理?”带着点为难,说道,“却只是明日你我就要下山,这两天,俺恐怕是没有时间回去接家父和俺阿姊、阿弟们进山。” 单雄信笑道:“此有何难?你我这趟下山,左右十来天便可回来,等咱回来,你再去接就是。” 徐世绩沉吟不语。 李善道察言观色,将心比心,把自己代入到徐世绩现下的处境中,猜出了徐世绩为何迟疑。 父子情深,徐盖信中既已写了,新任的本郡通守放话,打算派兵去卫南捕拿他,那徐世绩怎会不因此担心?就算是他和单雄信的这趟下山,十来天就可回来,十来天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万一便在这十来天中,徐盖出了事,可该怎办?焉不追悔莫及! 猜出了徐世绩迟疑的缘由,李善道当即起身,下揖作礼,提出了自己的建议,——顺水推舟地也改了对徐世绩的称呼,说道:“大郎,新任通守,闻他名叫王轨,听说他久掌兵权,一向作事,他妈的,心狠手辣!我之愚见,对他妄言放话此事,委实不可大意。不知大郎与单公明日要做何事去?若不甚紧要,我以为,还是抓紧先把徐公等接到寨中为宜。” 单雄信说道:“明天我和大郎要去干的事,不能说不紧要。要不紧要,何用我俩亲自下山?是有一个巨商,从扬州来,往东都去,数日后将经荥阳的通济渠段,眼线报说他随船携带的财货堆积如山!这等大财货,从咱门前过,怎可放脱?因寨里决定,必要把这厮拦下,将他财货尽劫寨中!却这巨商,随船带的护卫不少,一般的头领去劫的话,只怕不好功成,於是定下了由俺和大郎亲往去劫。此乃翟公昨日亲口交代下来的,这件事非俺俩亲去不可。” 李善道怔了下,心中暗道:“原来是要去拦劫商船。我与徐世绩虽是同县,并无情谊,虽得机会,前日丑奴正好救下了他的父亲,因我今日乃得上瓦岗,可要想再进一步拉近与他的关系,我却正愁无处着手,则何不我便?”便主动请缨,说道,“翟公交代下的事确实重要,是得好生办妥。既如此,大郎,你如暂无瑕还县,我愿为大郎还县一遭,接徐公等进寨。” 徐世绩斟酌了稍顷,却未同意。 他委婉说道:“二郎才到山上,未得歇息,怎好便再劳二郎帮俺接家翁来寨?”想定了主意,唤屋外一人进来,便是在屋外警卫的那群汉子的那个头目,这头目本是他家的一个大奴,命道,“我阿耶想搬来寨中,你带上一队人,今天就出发,回去县中,把我阿耶和阿姊等接来。” 这头目恭敬应令。 徐世绩又细心地嘱咐说道:“到了县里后,不可招摇过市,悄悄的回到家中,勿要闹出动静,安稳的把我阿耶等接出便可;回来寨中的路上,务要仔细,不得多做耽搁,越快回来越好。” 这头目应诺,见徐世绩别无嘱咐了,行个礼,退将出去,自领众下山,去接徐盖等不提。 “何事?二郎尽请言来,但凡俺能做到,必不推辞。” 李善道说道:“大郎,实不敢瞒,我久慕翟公、单公和大郎等的义名,早就想投奔贵寨,一直苦无良机。今因为徐公送家书之故,总算是得入进了寨里。进了寨后,来大郎住处的这一路上,沿途所见,山险林密,豪杰如云,当真是气象万千!更坚定了我投从贵寨的决心。我想要请求大郎的这件事便是,我斗胆求投寨中,为寨里效犬马之力,敢请大郎俯允。” 徐世绩尚未答话,单雄信笑了起来,说道:“俺当你求何事,原来此事。这还不好办?”与徐世绩说道,“贤弟,这位李二郎,俺看亦义气中人,他既求入伙,允了他即是,你说怎样?” 尽管和李善道没甚交情,但李善道的根底,徐世绩是知道的,首先一点可以肯定,他绝不会是官军的细作,既不会是细作,辨其神态言辞,也是真心想投寨中,那只凭他前日救下了徐盖这点,徐世绩就无不答应李善道之此请的道理,因道:“二郎,你想入伙,俺当然欢迎。然有一事,俺须得先与你讲说清楚,入了伙后,你可就不是良家子,便与俺们一样,亦成群盗矣。保不齐,哪日官军来讨,寨里若是落了败,二郎,俺可也救不了你,咱只能各安天命。” 李善道大喜,下揖谢过了徐世绩同意他入伙,然后直起身子,严肃地说道:“大郎,我虽愚昧,却也觉得大郎的这句话,说得不对。” “俺哪句话说得不对?” 李善道说道:“大郎说我一入伙,便与大郎等同,成盗贼矣。这句话,大大不对!” “哪里不对了?” 李善道慷慨地说道:“翟公、单公诸公,皆义名远扬,郡内、州中的百姓,提起诸公,哪个不竖大拇指?自古至今,有像翟公、单公诸公这样的盗贼么?我略读过些书,委实未尝有见! “又如大郎,我与大郎乡里人,对大郎更加了解,大郎上瓦岗前,於县中乐善好施,凡县乡之贫寒者,只要向大郎张口,不分亲疏,大郎都尽与赈济,县里士民个个对大郎赞不绝口,钦服得很!皆云大郎是人间及时雨。自古以今,又有像大郎这样的盗贼么?也是绝无仅有! “方今朝廷无道,视万民如草芥,民不聊生,百姓如处水火。孟子云,‘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我以为,翟公、单公、大郎等今举义旗,啸聚瓦岗,诚非‘盗贼’可比,是乃倡义拯民、替天行道的作为!拟之於古,汉高、光武之迹也!” 徐世绩、单雄信对视一眼。 两人从对方的脸上,俱看出了惊奇之色。 单雄信还好点,他以勇武为长,今落草瓦岗,一因翟让之名,二为图个痛快,至少现在还谈不上有什么远大的抱负,故对李善道的这番话,感触还不很大。 徐世绩不然,他向有见识和抱负,否则的话,他家资豪富,家里单只存粮就有上万石,他干嘛放着富家公子的日子不过,跑来瓦岗“落草为寇”? 他正因看出了隋将失鹿,所以才加入了瓦岗,李善道的这番话,可谓正说到了他的心窝上! 徐世绩遂乃不觉大奇,摸着脸颊边的络腮胡,审视李善道,俄顷,叹道:“里巷传闻,多有谬者!以前与二郎来往不多,未知二郎胸藏锦绣,英俊之士也!”行了个拜手礼,说道,“日后尚望能与二郎多多接见。” 单雄信笑道:“贤弟,你这话怎么说的?二郎已入了伙,与你又是县里人,往后还能少相见?” 预备好的话顺利说出,似起到了不错的作用,但就算是起到了不错的作用,也只是个开始罢了。尤其对徐世绩,要想扭转他对以前那个李善道的印象,还得加把劲才成! 李善道还礼答道:“不敢隐瞒大郎,大郎昔在县中的诸多义举,我慕之已久,单公的威名我亦早就如雷贯耳!今蒙大郎不嫌我愚钝,允了我入伙,日后敢愿多闻大郎、单公令音。” 单雄信笑道:“你等读书汉,啥都好,就礼多。李二郎,你快坐吧。” 李善道应了声是,但没有就入座,说道:“单公、大郎,我今既得大郎允可,入了伙,便斗胆又有一事敢请。” 徐世绩说道:“什么事?” “适闻单公言道,明日大郎与单公下山,是为寻扬州来的那个巨商讨进奉。我空手入伙,无有礼物敬献大郎、单公与翟公,心内不安,愿明日从大郎、单公下山,借此机为寨里立点功!” 正说话间,屋外脚步声响,一人说道:“大郎,高丑奴领来了。” 屋内三人转眼去看。 一个高大的身躯遮住了门户,倒影入屋中,拉出宽长的黑影,几遮蔽了屋中半室。 高壮的勇士,单雄信见过不少,寨里就有很多,然如高丑奴此等高大的,着实少见。 他惊而又喜,脱口道出了一句和黄君汉说过的相似的话,说道:“好个猛士!真壮士也!”顾笑与徐世绩说道,“贤弟,扬州来的那个巨商,护卫不少,估摸着这回纵咱兄弟亲去,也得好好的打上一场。若有此等猛士相从,你我或能少费些功夫。二郎此请,你何不便就应了?” 第一卷 第四章 道满流民不足奇 新才入伙,急於立功,李善道的心情可以理解,徐世绩同意了他明日一起下山。 李善道顺势向徐世绩禀明,跟着他来入伙的除掉高丑奴,还有十余壮士,都是卫南县人,现仍还在寨门外。徐世绩遂传下令去,请黄君汉把这十余人也都放入寨来。 等这十余人到了,徐世绩给李善道等安排下了住处。 在他住处往南的数里外,有个不大的小山谷,现尚无人居住,可给李善道等住下。 只不过那山谷是个荒谷,没有房屋、窝棚,得李善道等自己搭建了。 这不是什么事儿,李善道大喜谢过。 为表感谢李善道、高丑奴救下他父亲之情,当晚,徐世绩置下酒宴,请李善道喝酒。 莫看这酒宴是仓促备成,菜肴丰盛,酒是名酒。 清涧中捕得的新鲜鱼,脍得雪白晶莹;现宰的肥羊,炙得油焰淋漓。散养的鸡鸭或煮或烧,香气扑鼻;更有获自深山的熊鹿,肥瘦相异,入口绵嫩。各色的山果野菜尤不需提。产自长安虾蟆陵的郎官清酒小火微热,红艳艳的葡萄美酒盛在玛瑙杯,摇曳生姿。 比李善道在家结交轻侠、恶少年时置办的酒宴还要精美。 高丑奴身为奴身,不好入席,但单雄信喜他雄壮,强拉他入席。 只是高丑奴如何敢入席?惶恐推辞。 单雄信故作不快,说道:“如那奸尻无义之徒,求着俺,俺也不夹他一下。你虽为奴,魁壮少有,俺名雄信,向来喜欢雄壮的汉子,故欲与你畅快共饮,你莫不是不给脸面?” 高丑奴求助地看向李善道。 李善道笑道:“他妈的!你看我作甚?单公赏你脸面,是你的造化,你还不快坐了?” 高丑奴无法,怯怯地坐将下来。 单雄信大喜,拉住他,与他连喝了十余杯。 酒到酣处,单雄信上了性,敞怀笑道:“满座的好汉子,月好,酒也好,怎可无槊舞助兴?” 抄起他的长槊,到屋外,就着银纱似的月光,舞了一回。 李善道、徐世绩、高丑奴等随出旁观,喝彩不已。 翌日,徐世绩和单雄信见过翟让,领下令符,点齐了兵马,出寨下山,南赴荥阳郡境。 李善道带上高丑奴等从行。 ——昨晚,李善道、高丑奴在徐世绩的屋宅中睡的;春二月天气,山中也已不冷,其余的那十三人没有去那处小山谷,而是便在徐世绩的屋外,席地而卧,将就对付了一夜。 单雄信几年前来投翟让时,带来的人众约两三百人,这几年中,陆陆续续的有他的老乡、旧友专来投他,不算翟让拨给他的部曲,他的直属部曲目前共有千余。 徐世绩不像单雄信,不是强梁的出身,他来投翟让时就没带多少部曲,现而下,他的直属部曲也没有单雄信多,只三四百人。 这一回去荥阳拦劫那个巨商,他两人没带别的闲杂部曲,只带了些他俩的直属部曲。 单雄信带了四五百人,徐世绩带了百余人,合计六百多人。 那个巨商再是随从的护卫不少,也不可能达到五六百之数,依眼线侦报所知,其所带的护卫大概百十人,五六百的人马去抢他,足够了。 山间的清晨多雾,从寨里出来时候,尚雾气朦胧,但等顺着山路,下到山脚,单雄信和徐世绩带出来的部曲分别整好了队伍,开始出发之时,雾已经散尽,太阳明晃晃地挂在东天。 大伾山的山脚草木茂盛,经些野树,通过山脚的喽啰驻地,不多远,就出了山区。 五六百人不算很多,无须乘船,沿浮桥渡过黄河,入进东郡地界。 再行不远,便到了官道上。 这条官道属卫南地界,向北通往卫南、濮阳等县的县城,向南经韦城、胙城等地通往荥阳郡。 他们现下所在的位置,正处在卫南与胙城之间。 上午时分,官道上来往的行人颇有。 骤然见到这么一大伙的“贼寇”,抄矛带棒,大呼小叫,打着五颜六色的旗帜,乱糟糟地从西边的黄河岸边涌来,登时就有不少的行人惊骇失措,慌乱逃跑。 然亦有并不惊慌,只往路边远远让开的,——这却是多赖了徐世绩所献给翟让的“兔子不吃窝边草”此策之功了。因徐世绩此策,瓦岗寨周边的百姓,这几年基本上没遭受过瓦岗义军的掳掠,相反,义军抢到粮食后,按徐世绩的建议,还会分些给周近的百姓。 因此,周围乡里的百姓也就不怎么怕翟让他们了。 则是说了,既然不怎么怕,那为何还有惊慌逃跑的? 原因也很简单,那些惊慌逃跑的,不是本地的百姓,或为过路的旅人,或为逃难的流民。 於此其中,又以流民为大多数。 大业七年,五年前的秋天,山东、河南大水,漂没了三十余郡,无数的百姓倾家荡产,不得不卖身为奴。大业八年,亦即大水过后的次年,旱灾接踵而至,这年的旱灾倒非是只在山东、河南,南北皆出现了旱情,然山东尤甚,最受苦的仍是山东的百姓!大灾过后,必有大疫,同时,这一年且还大疫,雪上加霜,又因此而倾家荡产,乃至死者的百姓愈不知凡几! 但朝廷非但没有积极的救灾,反却把精力全投入到了征讨高句丽的战争中。 也是在大业八年这一年,朝廷开始了对高句丽的第一次征伐,出征的兵马达百余万众! 民间的日子可想而知,只能是更加难过。 於是由这两年起,原先好像铁桶一般的大隋江山,忽然一下子就变得四处漏风。 实在无法再忍耐苛政的百姓们,为了求条生路,先有王薄首义於山东长白山,继有孙安祖、窦建德等聚众於高鸡泊等地,翟让亦是在这个时候打出的旗号,海内的局面遂渐成反者如市。 从大业八年到今年,这几年中,尽管没再发生过特别大的自然灾害,可人祸不断。 三年前,发生了杨玄感谋反之事。 两年前,朝廷再度大征天下兵,百道并进,第二次征伐高句丽。 去年八月,杨广巡行北塞,突厥进犯,始毕可汗率骑数十万谋袭乘舆,杨广被困雁门,最危险时,“矢及御前”,尽管不久后这场危机就被解除,可海内却不免又因而生起一场大的动乱。 百姓的日子,总而言之,远的不说,就这几年来,那当真是一天不如一天,一天比一天难捱。 这样的背景下,就造成了两个状况。 一个是或因日子过不下去,不得不铤而走险,抑或是因逃兵役、劳役而成亡命,从而最终都沦落为盗贼的越来越多,如瓦岗寨,初才不过数百、千人,今已万余。 一个是四方的流民也越来越多。 以前的情况,李善道不太清楚,他是一个多月前来到的这个时代,这一个多月来的民间情况,他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却是非常清楚的了。 凡之所见所闻,无不令他惊心。 亦不必再说其它,只他前日来瓦岗,自卫南至瓦岗,仅百十里的路上,他沿途见到的流民就比比皆是,遇到的蟊贼也是一伙接一伙,好在丑奴等皆壮士,那些蟊贼都没敢劫他而已。 故是,对於眼前此际,道上那些衣衫褴褛,惊慌奔走,一看即是流民的人数之众、之多,他已是没有太多的震惊。 但这一个多月来,已在他心中浮出多次的那种侥幸,难免地再度浮现。 他怜悯地望着那些惊慌乱跑的流民,想道:“幸得李家算是中家,有些田地,日子还能过得下去。要非如此,只怕我这个李善道,亦与这些流民无异,早流离失所,甚至已成饿殍了!” …… 春暖花开,道边绿树成荫,燕语莺声。 二月春耕时节,乡间本该是生机勃勃的农忙景象。 放眼望去,路边却很多被荒废的田地,再加上三五成群,或者推着独轮车,或者扶老携幼,缕缕行行的流民,值此仲春好时,给人的却一种凄凉、破败之感。 行在单雄信、徐世绩部曲的后头,李善道一边感慨,一边领着高丑奴等,跟着队伍往前走。 正行间,道侧沟中窜走了两条野狗。 一团杂着红、白两色的黑乎乎的东西留在野狗窜走之处。 李善道没看清那物事是什么,待要再看时,听见高丑奴与一人说道:“你推俺作甚?” 那人说道:“俺瞧瞧那团黑东西是啥。” 高丑奴说道:“死人有啥好看的!” 却这团黑乎乎的事物是一具尸体。 李善道忙将目光收回,不再去看。 收回片刻,他忍不住,还是把目光投了过去,看得清楚,果是一具尸体,已被野狗啃得残缺不全,面目全非,血肉模糊,露着嶙嶙白骨。 李善道不禁喃喃说道:“死人有什么好看的。” 高丑奴离他近,听见了他重复自己的这话,说道:“二郎,是呀,死人有啥好看的!这姚大,死狗死猪见得少么?一个死人,挤着还要去看!” ——“姚大”,即高丑奴刚与说话那人,名叫姚阿贵,家中行大,本是屠夫。 可死亡真的只是小事,一个生命的消失真的只是轻贱的么? 李善道叹了口气,说道:“丑奴,你和姚大去把那死人埋了吧。” “埋了?二郎,俺又不认识他!” 李善道说道:“认识不认识,你我与他一样,都是人。要没看见,也就算了,被咱瞧见了,就不能不管,任他死后还不得安宁,被野狗咬食。丑奴,你和姚大快点去吧,把他好生埋了。” 高丑奴唱了个喏,扯上姚阿贵,便下到沟边,寻土软处,就近挖了个浅坑,然后两人也不嫌脏,抬着这具也不知生前是谁、现已仅存残缺不全之遗骸的尸体,把之放了进去,草草掩埋。 沟边数十步的地方,长了两棵大榆树,原有三四个蓬头垢面的流民妇人带着脏兮兮的小孩,围着树,在抢割树皮,不意高丑奴、姚阿贵突然过去,倒把这几个妇人和小孩给吓得跑了。 高丑奴、姚阿贵没理会这几个妇人和孩子,埋毕,两人追上了已行出一段距离的李善道等。 数百的义军战士像是潮水,散乱地顺着官道往前行,独高丑奴、姚阿贵两个下到路边去埋饿殍,不说十分显眼,也颇引人注目。 骑在马上,行在前头的徐世绩、单雄信在从骑的提醒下看到了这一幕。 高丑奴、姚阿贵刚赶上李善道,徐世绩请李善道过去相见的话就传了过来。 自己是新才入伙,自己也好、手下的这十几人也好,都还与徐世绩、单雄信的部曲不熟,而徐世绩、单雄信的部曲是早已做惯了盗贼的,自己带来的这十几人也不是善茬,一来,李善道担心可别叫双方发生什么不必要的冲突,——当然,二则,也是徐世绩之前没招呼他跟着徐世绩、单雄信同行,故此下山以后,他选择了和高丑奴等一起走。 这会儿得了徐世绩的召唤,他便吩咐跟他入伙的诸人中最年长的那个,——也就是“秦三”,说道:“三郎,徐大郎唤我过去,咱的人你先领着。万不可和大郎、单公的部曲口角。” “秦三”,名叫秦敬嗣,二十七八岁,应了声诺。 李善道这才跟着来请他的那个徐世绩的亲随,去见徐世绩。——这亲随也本是徐家的奴仆,名叫刘胡儿。李善道与他认识。昨晚喝酒时,刘胡儿在旁伺候,李善道和他喝了两杯。 徐世绩和单雄信引着数十骑士,行在队伍的最前。 李善道和他的人跟在队伍的末尾,要想追上徐世绩,得先从徐、单二人的步卒部曲中经过。 从这数百步卒部曲中经过时,徐、单的部曲们纷纷和刘胡儿打招呼。 有的还和他笑闹几句,彼此很熟的样子。 今早下山出发前,徐世绩、单雄信已给部曲们介绍过李善道是谁,不过虽已有介绍,除了少数徐世绩部曲中的卫南县人外,李善道和他们中的绝大部分毕竟都是初见,和刘胡儿打招呼之余,徐、单的这些部曲们少不了的好奇地打量几眼李善道。 汗臭、酸臭,说不来的臭,各种难闻的气味扑鼻。 好奇的打量中,不乏亦有桀骜不驯的逼视。 这些部曲们多是二十多、三十多的青壮汉子,大都挎着刀,有的还拿着矛、背着弓箭,往他们的刀鞘、矛身上看,多有粘着已风干成黑块的斑斑血渍者,说是骁勇敢战的悍卒亦可,说是杀人如麻的悍匪亦行,这些汉子作为徐世绩、单雄信的直属部曲,皆当之无愧。 好个李善道!这等的场面,他尽管头次经历,犹能镇静,稳稳地走着,由他们瞧,笑脸应对。 …… 终於从这数百个剽悍的汉子中走过,到了徐世绩、单雄信的马边。 “你怎徒步过来了?你的马呢?”徐世绩跨坐马上,用扇子半掩脸面,以遮尘土,问他说道。 李善道笑道:“我在后头,过来得经过大郎和单公的部曲,骑马不便,就徒步来了。” 徐世绩点了点头,放慢了马速,问他说道:“刚在路边埋饿殍的,是不是高丑奴?” “是。” 徐世绩问道:“你让他埋的?” “是。” 徐世绩说道:“怎会想起来,令他把饿殍埋了?” “大郎,我读书不多,可也听说过,有道是,‘天地之间人为贵’。朝廷暴政,民不聊生,流民也是人,生而为人,惨死道边,已属可怜,死后再被野狗吞食,更使人不忍。我能力有限,没别的可以做,唯一能做的,也就是把之埋了,好让其死后能够得个安宁吧!” 徐世绩说道:“‘天地间,人为贵’,此曹操之诗也。二郎,不意你经书之余,兼读诗赋。” “是曹操的诗么?大郎,我还真不知道。这句话,我听别人说的,觉得说得对,就记下了。” 徐世绩感叹说道:“若论当今之世,民生之苦,与汉末之际,实亦已几近无别!‘天地间,人为贵’,……唉,朝廷如是能和二郎一般,知晓此理,这天下,也断不至盈沸如斯!”略顿了下,说道,“三年前,杨玄感反叛,其乱定后,二郎、贤兄,你俩可知县官说了句什么话?” ——“县官”,即皇帝,民间对天子的俗称。 单雄信笑道:“说了什么话?” 徐世绩说道:“县官说,玄感一呼而从者十万,由此可见天下人不能太多,太多了他们就会聚众为乱。不把这些人都杀了,不足以惩戒后来者。由是,因杨玄感之乱,死者三万余,枉死者泰半!杨玄感围攻东都时,曾开仓赈济百姓,以至凡受其米的百姓,亦全被杀了,都被坑於都城之南。二郎、贤兄,县官之残苛,以此可见一斑!二郎,正如你言,县官真的是‘视百姓为土芥’啊!有这样的朝廷,这样的县官,试问之,这天下怎能不乱?百姓怎能不反!” 李善道的消息渠道,自是不如徐世绩灵通。 杨广嫌天下的百姓太多这话,他是初次听闻,听了以后,无话可说。 这已不是“残苛”可以形容的了,杨广这是真把百姓当草芥看了。这却也就能够理解,为何杨广继位后,会那样的不惜民力,接连大兴工程、一次又一次的举天下之兵往征高句丽矣,此皆全然是因在他眼中,百姓只不过是他为实现他的雄心、他壮丽的蓝图而可用的工具。 默然了会儿后,李善道把昨天说过的“视百姓为土芥”这句话的后半句又说了遍,沉痛地说道:“是以於今之天下,百姓遂视县官如寇仇!” 话仍是昨天的话,这次道出,感触与昨日已大不同。 单雄信对徐世绩和李善道的这几句对谈不怎感兴趣,笑道:“县官不干人事,把百姓当草芥,固然可恨,然而大郎,对咱们倒是好事。他越不干人事,来投咱瓦岗的壮士不就越多?” 徐世绩点了点头,说道:“贤兄言之甚是!” 随从徐世绩、单雄信的数十骑士中,忽有两骑驰出,奔到了畏畏缩缩聚在田间的一伙流民边上,绕着转了圈,丢下了两张胡饼,揪了两人出来,提着还回了队中。 徐世绩微蹙眉头,叫亲随去看,那两个骑士抓的是什么人。 很快,亲随还回禀报:“抓下的是两个女娘。” 单雄信顿然大怒,喝令道:“唤那俩贼厮鸟过来!” 从骑把那两骑叫了过来。 单雄信怒道:“女娘何时不能索得?今俺与大郎领着你们去干大事,你这俩撮鸟,非得这当口去抢女娘?耽误了大事,你俩担罪得起么?” 一骑吓得不敢说话。 另一骑胆子大,笑嘻嘻地说道:“回单公的话,这俩女娘,俺俩可不是抢的。单公,你没瞧见么?那伙流民举着草标的,这俩女娘,是俺俩买下的,一人出了足足一张大肉饼的!” “买的也不像话!带着女娘去干事?把大事耽误了怎么办?” 这骑士笑道:“单公,今晚咱是不是还在瓦岗住?大不了,俺俩先把这俩女娘留在瓦岗,等干完了事,再带这俩女娘还寨,不就成了?单公放心,误不了这趟劫船的大事。” 单雄信转怒为笑,笑骂说道:“你这贼厮鸟!就你伶俐,老子说一句,你能顶十句!罢了,不误了事就行。”喝令他俩,“没瞧见大郎在与李二郎说话?还待在这儿干啥,滚回队中吧!” 这两骑笑着应诺,拨马还了回去。 李善道这次忍住了,没去看被这两骑用两张饼买回的那两个妇人,暗叹了口气,尽力地打点起精神,问徐世绩说道:“大郎,今晚在瓦岗里住?这个瓦岗莫不是就是韦城的那寨子?” “不错。” 如前所述,翟让最早聚众是在韦城的瓦岗乡,今虽搬去了大伾山里,早前在韦城瓦岗乡的寨子仍还留着,有几百部曲驻守。 瓦岗乡离岸边不到百里,单雄信和徐世绩的这些直系部属,日常好酒好肉的不断,体力都很充沛,又没带什么辎重,路上赶得甚快,入夜后就到了韦城瓦岗乡。 寨中头目和当地的大户迎他们进了寨。酒饭安置下来,大家伙吃饱喝足,闷头睡倒。 次日离寨,继续前行。 又行一天,今晚没自家的寨子投了,已到胙城县境,改投了胙城县一户姓刘的大姓豪强家的庄子借住。 胙城和卫南间只隔着个韦城,两县人物,彼此相闻。这户姓刘的胙城强豪,李善道也有听说过。据说,这一家人的祖上本匈奴人,系前秦时刘库仁的弟弟刘眷之后,前秦时就定居中原了,自前秦以今,其祖上出仕北魏、北齐等历代各朝不绝。现其家主名叫刘政会,而下在太原做官,是太原鹰扬府的司马,其人在太原,他家现由他的长子刘玄意主事。 他家豪富,刘玄意向有豪名。 傍晚前后,到了胙城城外的刘家庄。 离县城不远,好大个庄子,位置在他家的田间,占地很广,比边上的村子都大。 庄墙高大坚固,墙外有壕,庄中屋舍众多,能容数百人住。 刘玄意亲在庄外相迎,接住徐世绩、单雄信,铺下拜毡,对拜行了礼,又亲引他们进庄。 他庄中的族人、奴客等和徐世绩、单雄信的部曲不是头次见,见过很多次了,大家都很熟,虽则一为当地之土著,一为外来之贼寇,徐、单的部曲进了庄后,互相勾肩搭背,十分亲热。 提前已给徐世绩等预备下了饭食,部曲们,由刘玄意的族人、奴仆、佃户招待;徐世绩、单雄信和几个他俩手下的重要头领,则是刘玄意亲自作陪,沾徐世绩的光,李善道也入了此席。 夜色笼罩了庄之远近。 春日的夜晚和风熙暖,果枝低垂,菜畦傍溪,偌大的庄中人声沸扬,热闹非常。 两天前才见识过瓦岗寨中的群盗如云、昨天路上又再次见到流民满道等之各般景象的李善道,此际陪坐在正堂席末,一边看看刘玄意这位胙城大豪,一边看看徐世绩、单雄信等这几位名声在外的贼首,看着他们言谈笑语,好似挚交亲友,於此暖夜和风之下,一时恍在梦中。 这世道,究竟何为良、何为贼?何为好、何为坏? 世道如此,你得适应!他提醒着自己,回应刘玄意的举酒,大口喝下了一杯葡萄酒。 饮至酒酣耳热,单雄信抹掉须上酒渍,拍了下酒案,说道:“满座的都是好汉子,月好、酒也好,不可无槊舞助兴!”出堂下院,操起他的槊,舞将起来。 在瓦岗寨中,单雄信有“飞将”之称,他的槊为特制,较常槊沉重,号“寒骨白”,一手槊法确然出众,舞得是水泼不入;凛冽的槊尖光芒,仿似霜雪,真能寒人骨,恰与暖月辉映。 今夜,为他喝彩的就非只徐世绩、李善道等了。 他舞罢停时,庄中树下、水边坐饮的满庄众人齐声喝彩。 歌舞佐酒的两列美婢,在乐师的带领下,伏拜在地,娇声婉转,脆声颂道:“单二郎!七尺大刀奋如湍,丈八蛇矛左右盘,十荡十决无当前!” 颂毕,音乐复起,号角浑沉,琵琶声急,众美婢重分两列,振袖扬衣,提臂曲腿,在堂前二度起舞,这一回所舞,飒爽刚健,是健舞矣。 满庄彩声中,“十荡十决无当前”的歌女歌颂里,单雄信倚醉拄槊,手抚美髯,哈哈大笑。 次日一早,离了刘家庄,继续南下。 胙城南与荥阳郡相接,行至下午,入进荥阳郡界。 却於郡界处,有两人早在此候迎。这两人是瓦岗派在荥阳郡的眼线。 迎到徐世绩、单雄信,这两个眼线向他俩禀了几句话,徐世绩、单雄信闻之,面色俱是微变。 李善道适在徐世绩、单雄信旁边,亦不禁摸着短髭沉吟。 一个头领问道:“二郎、大郎,这巨商,咱还劫不劫?” 第一卷 第五章 李善道临变献策 “二郎”也者,问的不是李善道,是单雄信。 单雄信上有一兄,他排行第二。 对这个头领的询问,徐世绩、单雄信没有立刻回答。 单雄信海量,平素无酒不欢,昨夜虽然大醉,早已酒醒。 他下了马,搓着手,转了两圈,与徐世绩说道:“贤弟,还是得劫!咱不能白跑一趟。你我兴师动众,率部出山,若到头来却无获而归,没的叫人笑话!” 另一个头领说道:“话是这般说,可是二郎,那张铁叉也是有勇名的,且这巨商,请的不仅张铁叉一人,张铁叉并还带了百十梁郡的少年,算上那巨商本有的护卫,船上的护卫现已一二百之多。咱这回来,只带了五六百人马,要是在陆上劫他,咱自不惧,问题是,他乘的是船,是在水上,他的船又大,这样一来,咱这五六百人马,怕就不太够了吧?” 却原来,徐世绩、单雄信此行要来劫的这个巨商也是聪明,知梁郡、荥阳郡这段地界上盗贼众多,北边有瓦岗群盗,梁郡有李公逸、李善行兄弟等为盗,担心会被他们拦劫,故在几日前,行船到梁郡地面时,以重金募得了号为“张铁叉”的一位大侠来充当他的保镖。 此位张铁叉,本名不叫铁叉,因其善使铁叉,得了此绰号。其人颇有勇力,遂有梁郡当地的一帮轻侠、少年从在他的手下,甘受其驱使。要说这拦路劫道的勾当,这个张铁叉也没少干,然只要给的钱足够,护卫保镖的活计,他亦肯愿接。其人之名,徐世绩、单雄信等都是早知。 也正是因了张铁叉被这个巨商募为了保镖,那两个瓦岗布置在荥阳的眼线刚才说到,所以梁郡的李公逸、李善行兄弟,这才虽亦起了劫这个巨商的心,终是未有动手,放了他过境。 单雄信哼了声,说道:“张铁叉这厮,老子早就恶他了!爱他有两膀子力气,翟公召他,他却倒好,不给翟公脸面,不肯来投。往日间,梁郡地面上的行商亦有被他抢先下手,赶在咱前抢了去的。唯翟公以义气为重,对他忍耐罢了。今时咱兄弟要来劫这巨商,他张铁叉岂会不知?偏却应了那巨商的募,充其护卫,这已不仅是不给脸面,是张明旗鼓的在与咱们作对!……贤弟,不能再忍了。干脆,这一回,就连那巨商,捎带上这张铁叉,一并拾掇了罢!” 徐世绩也下了马,扶着马鞍,思忖了会儿,说道:“贤兄说的是。这张铁叉一再的不给翟公脸面,确是可恶。翟公固义气深重,不愿因此就以势相迫,然从长远起见,这种不服气翟公的贼厮鸟,还是得给拾掇了才成,不然,何以扬我瓦岗之威名?何以招徕四方英豪影从来投?若是借此机会,这回把张铁叉一并拾掇了,自是可以。只是……。” “贤弟,只是什么?” 徐世绩说道:“费三郎说的也有道理。原本报称,那巨商只带了百数护从,你我因就只率了数百部曲出山,却於今张铁叉应了那巨商的募,那巨商的护从已达一二百之数。水战不比陆战,只靠咱这五六百部曲,现确已是不太好能将他轻易拿下。须思出个万全之计,方才可矣。” 单雄信说道:“贤弟,你可已有计?” 徐世绩低下头,又想了会儿,说道:“咱现在最大的问题,也还是费大兄指出的这点,便是那巨商的船大。咱的船虽多,但能用的都是渔船,大船没有。那巨商的护卫少时,咱们可以群船逼近,一拥而上,却他现今的护卫多了,换言之,也就是他船上的防御增强了,咱们的部曲可能就不易能攀到他的船上去了。这个问题,须当首先解决。” 单雄信想不出解决的办法,见徐世绩像是暂也想不出,便指了指马边挂着的“寒骨白”,笑道:“贤弟,你也别琢磨了,照俺看,这个问题,不算问题。到时候,俺亲领着费三郎、夜叉他们带头往船上冲,不就是了?俺就不信,凭着俺们的武勇,还能冲不上?”朝头领中的一人扬了扬脸,问道,“夜叉,他号铁叉,你叫夜叉,你这夜叉,敢不敢与他那铁叉比比?” 隋建之前,从晋朝到南北朝,海内乱了几百年,佛教大盛,时至如今,民间是佛风炽盛,时人取名,以佛教用语为名者极多,单雄信口中的这位“夜叉”,即是一个。——荡开来说,“李善道”的名字,其实与宗教也有关系,何谓“道”?儒是道,佛教、道教亦都是道。 “好!俺就等着你割他狗头与俺!”单雄信哈哈大笑,转与徐世绩说道,“大郎,就这么定了吧?”望了望天色,说道,“天光尚早,咱们再赶一程,明天就能到岸边了!” 徐世绩止住打算上马的单雄信,说道:“贤兄且慢。” “怎么?” 徐世绩说道:“贤兄骁健绝伦,夜叉、费兄等亦俱勇士,若由贤兄等带头冲船,当然是一定能够冲上去,但战阵之间,刀枪无眼,且则贤兄长者,骑战也,非水战,俺却担心,万一贤兄不慎负伤,未免不美。俺之愚见,还是再商量商量,议出个攻船之法,似为更宜。” “贤弟,你要是已有主意,那自最好,可你不也想不出什么别的办法么?” 徐世绩哑然,摸了摸络腮胡,说道:“贤兄莫急,容俺再想想。” 单雄信和徐世绩等说话的时候,李善道一直在旁倾听,他赞同徐世绩的话,也认为在“敌情”出现了变化的此时,“劫船”的办法确实也应该做出相应的调整。 而且,他已经想出了一个对策。 见徐世绩暂尚无策,他咳嗽了声,清了下嗓子,说道:“大郎、单公,我思得了一策。” 单雄信、徐世绩和魏夜叉、费三郎等都扭脸看向了他。 徐世绩说道:“二郎,你想到办法了?” “就是不知合用不合用。” 徐世绩说道:“什么办法,说来听听。” “擒贼先擒王,又说是兵法之道,虚虚实实。因窃以为,何不用声东击西、先擒其首之策?” 徐世绩说道:“如何声东击西、先擒其首?” 李善道当下把自己想到的对策道出。 徐世绩闻罢,斟酌片刻,称赞说道:“二郎此策,是个办法!”与单雄信说道,“贤兄,俺觉着李二郎的这个办法不错,可以一用。贤兄以为呢?” 单雄信说道:“是个好办法!”笑与徐世绩说道,“二郎不愧是贤弟的县里人,足智多谋,不逊贤弟!” 徐世绩做出了决定,用扇柄敲了下掌心,说道:“贤兄既亦赞成,那就用二郎此策!”与李善道说道,“二郎,此次劫船,如能顺利得手,你是头功!回寨里后,俺会亲为你向翟公请赏!” 前晚吃徐世绩的酒时,徐世绩为感谢李善道救下了徐盖而送给他的重礼,李善道都没要,翟让的什么赏赐,他当然也不看在眼里,——他投瓦岗,可不是为了这些,笑道:“善道系因慕翟公、单公、大郎的义名,才请求入的伙,绝非是为贪财货而求入伙。今蒙大郎不嫌,入得了伙,我智诚驽钝,敢不尽效全力?适所献之策如能得用,我愿已足,不敢奢求翟公赏!” 单雄信益加欢悦,笑道:“贤弟,二郎有谋似你,重义亦似你!待劫下了这个巨商,转回寨中,你我不妨领二郎进谒翟公,翟公见到他,必然喜欢。” 就此定下,等部曲到了岸边,那巨商的乘船至后,便用李善道此策,劫那巨商。 议定罢了,徐世绩、单雄信令下,队伍继续前行。 李善道想要回队伍的末尾,仍和高丑奴等一起走,徐世绩却留下了他,派了个人,去后头把他的马牵了过来,叫他跟在自己与单雄信的旁边,相伴同行。 前天初见到李善道时,徐世绩对他的态度尚是客气冷淡,才两天多的时间过去,通过前天寨中“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的这席话、昨天令高丑奴、姚阿贵掩埋道边饿殍的这件事,自然,还有刚才的献策,徐世绩对李善道的态度,却已是大有改变。 主动让李善道和费三郎、魏夜叉等他与单雄信的亲信头领一起,跟从他和单雄信的同行。 可能还称不上对李善道已经是“十分重视”。 但至少之前的那个李善道给徐世绩的“轻薄浪荡”的印象,已经消褪去了大半。 李善道知道“过犹不及”之理,明白越是这个时候,越需保持“谦虚”的作风才对,因而尽管因徐世绩对他的态度转变,他在徐世绩心目中的地位已获得明显的提升,他却表现得更是谦虚了,骑在自己的马上,随於那几个徐、单亲信头领的边上,不再开口,多听而已。 费三郎是个心细的人,他向单雄信、徐世绩提出了个担忧。 荥阳郡郡府会不会和那巨商临时募了张铁叉一样,也出现些什么变故? 按此前的惯例,荥阳郡的太守杨庆的确是从没管过他们到荥阳劫掠商旅。 可这一回,杨庆会不会突然转变,发兵来打他们? 杨庆是隋朝的宗室,他的父亲是杨坚的堂弟,但他虽是隋的宗室,向来滑头,对杨广没甚忠诚可言,对瓦岗群雄隔三差五的入其治下荥阳劫掠,一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之任之。 单雄信没把他当回事,不以费三郎的此忧为意。 徐世绩考虑了下,回答费三郎,认为杨庆此人狡诈,虽为隋之宗室,可一向自保为主,这一回,他应仍是不会出兵作梗。 费三郎等素来佩服徐世绩的谋略,听他这般说了,便也不复再忧。 过了酸枣,临暮进了阳武县境。 当晚,一如昨晚借住在刘家庄相同,队伍在阳武县的一户豪强家的庄中借住了一夜。 亦与韦城县、胙城县的官吏们相同,阳武县的官吏们对单雄信、徐世绩等的率众而来,也是装聋作哑,只当不知。 入至阳武,离通济渠就很近了,通济渠便在阳武县的南部。 又次日,队伍启程,行数十里,到达了通济渠的北岸。 本地的轻侠首领、渔民头目与瓦岗安插在这里的眼线,俱皆远出相迎。 他们向徐世绩、单雄信报上了那个巨商的最新情况:再有一天,那巨商乘的船就将行至此地。 这天晚上,徐世绩、单雄信用本地轻侠首领献上的牛羊、渔民头目献上的鱼禽犒赏部曲,大家伙儿美美地饱食了一顿。徐世绩令各队部曲今晚都不许外出作乐,全部及早休息,养精蓄锐;按李善道所献的劫船办法,把明天劫船的各项任务,给诸个头领一一分派了下去。 第一卷 第六章 张铁叉遇劫奉功 开皇十年,隋灭南陈两年后,江南爆发了一次叛乱,尽管被平定了,可这次叛乱波及甚广,几乎是江南各地俱叛,平叛的过程长达一年,遂为加强对江南的控制,隋文帝於开皇十八年,下了一道诏令:“其江南诸州,人间有船长三丈已上,悉括入官”,认为船长三丈以上,便可能聚结奸党,因禁江南民船不能太大。但是这道诏令,正如文帝在开皇十五年所下的那道“收天下兵器,敢有私造者,坐之。关中、缘边,不在其例”的诏令一样,所限制的只是部分地域,即江南地区的民间船只之大小,对北方的民间用船并无大小之限。 当下的造船业已是相当发达,今上,即杨广又大耗民力,开凿了通济等渠,向洛阳输送天下粮货,故北方水道上所用之商船、民船,大吨位的常可见之。 通济渠西北起荥阳境内的板渚出黄河,东南达江都郡北界的盱眙。 江都郡就是扬州,大业初年,杨广改州为郡,扬州随之改名为江都郡。 这位从扬州来的巨商,在盱眙启程时,租的就是北方民用的大船。 这船客货两用,长一二十丈,能载人数百,装货致千石,单只操船的船工就有数十。 这天快中午时,蓝天白云,波光粼粼,飞鸟低掠,舟船如流的通济渠阳武地界的渠道上,在岸边的绿树、垂柳下等了半天的徐世绩、单雄信等终於等到了这个巨商所乘的此船。 远望之,间杂在众多客船、货船、渔船中的这艘大船,真如一头巨兽也似,张满了风的诸帆高耸入云,划开水面,破浪而前,所航经处,被它经过的那些船只纷纷的转舵让避。 於其船后,牵着一艘小船,系备万一遇难时所用,——只这艘小船,就不比那些让避的船小。 单雄信大喜说道:“船来了!贤弟,动手吧!” 徐世绩比单雄信年轻得多,却比单雄信能沉得住气。 他摸着络腮胡子,朝远处的水面上望了望,找见到了两艘黑篷的小船,见那两艘小船已掉转方向,迎着这艘那巨商所乘之大船划去,乃才应道:“好,动手吧!” 费三郎、魏夜叉等头领,领着喽啰,蜂拥下到岸边,分头跳上靠在岸边的一二十艘渔船。 渔船上早有渔民等待。一声令下,渔船齐齐发动,离开河岸,朝向那艘自东而来的大船行去。 徐世绩紧盯着那艘大船,余暇兼顾费三郎等乘坐的这一二十渔船,耐心的候了约一两刻钟,眼见得那大船已近,费三郎等所乘之渔船,也都慢慢的接近了这艘大船,摇了摇手里的鹤翎扇,与单雄信说道:“贤兄,可以鼓噪矣。” 单雄信扭过头来,喝令留在岸边树下的其余部曲们:“赶紧的,给俺嚷起来!越大声越好!” 留下的部曲比上船的部曲多,还有三四百人,有的敲锣,有的打鼓,吹口哨者有之,大声叫嚷者有之,便就喧嚷了起来。数百人这么一喧闹,动静很大,那巨商所乘的船离岸边虽然有段距离,船上的人也能听到。便有仆从急忙船舱里寻到那巨商,禀报与之。 那巨商出来,到船舷边,举目眺看,望见了单雄信、徐世绩等,一看是数百汉子聚集岸上,再看这数百汉子鼓捣出来的动静,明显是冲着自船来的,揉了揉眼,看得更清楚了,又看见这数百汉子不但是在吵闹嚷叫,还抽出了刀,或者拿着矛,乱挥乱舞,这巨商登时慌了起来,连声说道:“不好!不好!必是瓦岗的强盗来了!”一边催促加快船行,一边令去请张铁叉来。 不待他请,张铁叉已至。 这巨商说道:“张大郎,你快看,那河岸树下,聚了数百大汉,舞刀弄棒的叫嚷,必是瓦岗的强盗。啊呀呀,他们劫俺来了啊!” 张铁叉望了一望,哼了声,说道:“咱在船上,他们在岸上,便是瓦岗的强盗,又慌什么?” 话音未落,听见驾船的船工向船外喊叫:“你们干什么?快些划开,再靠前些,撞翻你们了!” 巨商和张铁叉顺声看去,见是一二十艘渔船,错开那些让避他们这艘大船的船只,逆其道而行之,正往船的两边靠来。却这一二十艘渔船,不必说,自即是费三郎、魏夜叉等乘的渔船了。他们趁着巨商、张铁叉等的注意力被岸上吸引走的机会,悄摸摸地靠近了过来。 既然是费三郎、魏夜叉等的乘船,当然不会因为船工的吓唬就把船划走。 相反,更快的向船两边靠近。 巨商和张铁叉看出了不对。 张铁叉的手下纷从舱中奔出,按其命令,分作两股,执仗兵器,守在了船的两侧。 那巨商把他的护卫也都组织起来,亦分守在了船两侧。 很快,费三郎、魏夜叉等乘的渔船近至到了大船的两边。 不等张铁叉再发话,这巨商已急忙忙的下令,命护卫中携弓箭者赶紧射箭。 渠道上一览无遗,没有遮蔽,风大,普通弓射出的箭矢,才射出去,准头可能就歪了。 这巨商的护卫中,能开强弓者无几,射出去的箭矢大多歪歪斜斜,实是对费三郎、魏夜叉等没有多大的威胁。而且徐世绩早就防着船上会射箭,费三郎等举的还有木盾,那巨商护卫所射之箭,对他们的威胁就更小了。 迎着箭矢,费三郎等所乘之渔船,已是顺当地到了大船的近处。 那巨商满头大汗,越是有钱,胆子越小,他叫道:“张大郎!啊呀呀,这可怎办?这可怎办?” “慌什么!莫说贼尚未上船,就已上船,也无甚可慌,贤东主只管观俺们杀贼就是了!”张铁叉的勇武,那在梁郡是赫赫有名,想是翟让,都数次招揽他,可见其勇,他一点也不慌张。 驾渔船的渔民都是沿岸驾船的好把式,渔船靠近了大船后,一边能够保持与大船足够近的距离,一边又能保证不被大船撞到。 此时从岸边的徐世绩、单雄信等处望去,只见三四十丈宽的渠道上,巨商所乘的这艘大船之左近,已没了别的船只,较远的船亦都在加速逃离,只有费三郎等乘的那一二十艘渔船,分别围拢在了其之左右两侧,如鱼群窜逃,而群鲨围鲸。 单雄信拍手笑道:“围上了!” 单雄信即又下令,命令留在岸上的这三四百人:“别嚷叫了,从俺上船去!赶过去助战。” 岸边留靠的还有渔船,这三四百人分出了半数,在单雄信的亲自率领下,也都上了渔船,划开桨,赶将向那大船去。——为何不全都上船,前去助战?是渔船不够么?却非是也。是乃因昨天费三郎“杨庆这次会不会派兵来打”的那一疑之故。徐世绩谨慎小心,尽管他认为杨庆这次肯定仍不会派兵来做阻挠,可为万全起见,岸上还是留些防变、接应的人手为好。 有眼尖的船工,瞧见了单雄信等乘的那些渔船,大喊大叫:“又有贼来了!又有贼来了!” 张铁叉被他“啊呀呀”叫的心烦,打断了他,说道:“贤东主,怕得甚么?俺带来的这百十人,哪个不是久经阵仗?打过高丽的也有!些许瓦岗蟊贼,怎是俺们敌手?你要害怕,回舱中去坐。” 顺着这小奴所指,巨商瞧见,船边那些渔船上的强盗们取出了抓钩,显是准备将之甩到自己的船上,然后便开始攀船。 渔船很近,船上强盗们的神色、打扮,巨商都可清晰看到:或光膀攥刀,或敞胸提矛,有的挥舞抓钩,有的指船叱呼,狞笑可见,如狼似虎,当真是各个凶神,俱皆恶煞! 这巨商向天祈祷:“万乞弥勒菩萨,保佑信男,设可渡此凶厄,愿施十金以奉!”祈祷完了菩萨,接着请求张铁叉,说道:“张大郎,万万不可容强贼登船!只要能将强贼打退,酬金以外,另奉十金!”菩萨十金,铁叉十金,倒是不偏不倚,两个一般酬谢的价钱。 张铁叉却不肯要,说道:“俺立身江湖,信义为著。说好多少酬金,便是多少酬金,一个白钱也不多要你的!”——“白钱”,是杨广铸的新钱,因钱色发白,得此俗名。 他令随从:“取俺铁叉来!” 两人将他沉甸甸的铁叉抬来,呈献与他。 张铁叉去掉外袍,单只着个半臂,轻松地绰铁叉在手,威风凛凛,顾盼叱喝:“儿郎们,且备着!贼抓钩一上,就抄起丢掉!贼若攀船,刀砍手、棒打头、矛往肩胸上刺,不留气力!” 船舷边上的他的那百十手下,齐声答应。 巨商见他等这样声势,心稍放下。 却在此时,一二十渔船上的那数百“强盗”,出乎了巨商、张铁叉的意料,没有即抛抓钩,而是各船皆转出数人,搭起大弹弓,向船上射来;余下人中,亦有人奋力朝大船上抛掷物事。 那射出、掷出之物,一团团,像是布团。 巨商、张铁叉莫名其妙。 正不知强盗们这是在作甚,布团已到大船上方,本未绑紧,接连散开,顿便尘飞土扬。 水面上风本来就大,借助风势,尘土一下散开,将整个甲板都弥漫在了其中。 巨商眼被尘迷、鼻被土呛,举袖掩住眼,咳嗽连连。 张铁叉也被呛住了,咳了两声,怒道:“好贼子,扬灰撒土,竟用此下三滥的手段!枉得你瓦岗翟让,亦稍有薄名!羞也不羞?”令道,“儿郎们!打起精神,小心贼盗攀船!”心知渔船上的瓦岗强盗们应该是要开始攀船了,提着铁叉,上到高处,预备指挥船两边的手下迎战。 又是出乎了巨商和张铁叉的意料,船两边那些渔船上的强盗明明还没有开始攀船,船工的惊叫声已经传来。巨商与张铁叉掉头,循声找去,看见是从船尾上,不知何时攀上了数人! 这数人中为首之人,是个好个雄魁的黑脸大汉,七尺上下的身高,两手各提一根四棱铁锏,体如铁塔,奔如熊罴,带着头,经船舱与船舷间的过道,径向巨商、张铁叉处冲来! 张铁叉的个头也不低,手持铁叉,目标很明显。 这大汉紧盯住他,不理会沿途试图拦截他的那些张铁叉的手下、巨商的护卫,真有那不知死活,拼命拦阻的,他或侧肩撞开,或一锏打死,呼吸间已奔到张铁叉近前! 黑脸大汉是个好大汉,张铁叉也是个好豪杰! 这黑脸大汉来势虽汹汹,张铁叉半点不惧,脚分先后,稳牢身形,横铁叉在胸前,怪目圆睁,舌绽春雷,厉声叱道:“俺梁郡张铁叉也!叉下不死无名之鬼,来者何人?” 黑脸大汉早到眼前,抡足了劲,举铁锏就打。 张铁叉虽不低,按后世身高计量,约一米八上下,比这黑脸大汉还是低了一头多,忙举铁叉招架。不意铁锏沉重,铁叉的柄应之即断。张铁叉待侧身闪躲,已不及矣,挟带风声,卷荡半空未散尽的尘土,铁锏砸落,直如泰山压顶,咔嚓一声响,张铁叉的脑袋被砸了稀烂! 铁叉坠地,张铁叉扑身栽倒。 这黑脸大汉的回话瓮瓮道出:“俺韦城李二郎家下奴高丑奴。” 此句回答,张铁叉已是听不到。 远近船上的张铁叉的手下目睹此状,无不惊骇,呆不稍顷,发一声喊,忠心的就喊杀上来,要为张铁叉报仇。这黑脸大汉,也即高丑奴,两条铁锏甩开,涌来的这些个张铁叉的忠心手下,没一人是他对手,铁锏沾着,轻则骨折,重则丧命。 片刻功夫,甲板上死伤一片,血流成河。 接连十数人被高丑奴打伤打死,再无人敢上。 从船尾处上来的余下那几人,已跟着杀到。 伴随着呐喊声,船两边渔船上的那数百“强盗”亦相继顺着抓钩攀附上到了甲板。 剩下的张铁叉的手下也好,那巨商的护卫也罢,哪里还敢迎斗? 一个跟一个的丢掉兵器,抱住头,跪倒地上,都是求饶不已。 这巨商何用他令?一摊烂泥般的,伏拜地上,拼了命的磕头,哀求说道:“阿爷饶命!” 一个清朗的声音入他耳中:“你是个胡人?抬起头来,让我看看。你叫甚名字?” 这巨商趴在地上,战战兢兢地将头抬起,回答说道:“老奴贱姓康,贱名三藏。” 入眼所看到的,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虽是打着赤膊,浑身湿淋淋,不掩英气轩昂,提着明亮亮的钢刀。 第一卷 第七章 垂杨柳下赏丑奴 这巨商一口秦音官话,十分流畅,然碧眼虬须,是个胡人。 魏晋至今,经过东晋十六国、南北朝这一大乱之世,哪怕中原之地,现也已是汉胡杂处,不仅曾在中原建立过政权的匈奴、鲜卑等族遗民於今散混各地,——如那刘玄意家;西域的粟特人也大量地经丝绸之路入来中土。 这一位自称名叫康三藏的巨商,便是粟特人,或更准确的说,其祖上便是自西域来的粟特人。 从他祖父时起,他家迁居中土,传到他这儿已是第三代。尽管外表上还是个胡人模样,然因其家在中原定居已久,这个康三藏在别的方面已与中原人并无差别,——也因此,就连信奉的宗教亦从粟特人传统信奉的祆教,变成了盛於当下的佛教。 “三藏”之名,即佛教之语也。 这个名字没啥问题,唯李善道是从后世来的,闻得他叫此名,不免就有些诧异。 姓氏,那是说改就改的? 高丑奴顿时鄙夷,吐了口浓痰到他头上,说道:“你这鸟胡奴,忒没廉耻!” 从在李善道身后几人中的一个,亦是大为鄙视康三藏的此话,说道:“二郎,这老胡儿,是个没廉耻的贼厮鸟,杀了吧。”说着,就往前上,提刀来杀康三藏。 康三藏吓得愈发烂泥了,任高丑奴吐的浓痰顺他额头下流,绝不敢抹,捣蒜一般,扣头不绝,哀声求饶。 李善道说道:“十三郎,且慢。”被称“十三郎”的此人,名叫焦彦郎,是个说干就干的急性子,已经越过了李善道,李善道一下没拦住他,赶忙探手,将他扯住,说道,“徐大郎此番领咱下山,这个甚么康三藏是咱此行的正主儿,要杀,也不能咱杀。” 七八个从船边攀上来的汉子飞奔跑来,带头的是费三郎。 李善道拽回焦彦郎,忙迎住费三郎,——费三郎的名字,他已知道,叫费君忠,刀还入鞘,行个拜手礼,说道:“费大兄,这胡人便是咱这趟要劫的正主儿,我正在问他姓名。” 费君忠扫了眼康三藏,没甚在意,直直地朝脑袋稀烂,扑倒在地上的张铁叉处看,吃惊说道:“这厮就是张铁叉么?谁杀的他?” 他上船的晚,没看到高丑奴锏砸张铁叉的那一幕。 张铁叉的死状甚是凄惨,想这李善道,不论今生前世都是良民,现虽已投进瓦岗入伙,今日更是为了表现,壮起胆子,亲和高丑奴等一起上船,但心理上对自己定位的转变好转变,到动真格时,潜意识也好、生理上也好的转变却没那么轻易,还是得需要一段时间才能适应。 故而从刚才过来,直到现在,他都刻意地没去细看可怜死掉的张铁叉,这会儿克制着生理上不适的反应,瞥了下地上的张铁叉,那脑浆和鲜血混涂於甲板上,真是刺眼! 他忍住反胃,作笑答道:“是,这就是张铁叉,丑奴杀的。” 费君忠赞道:“好你个丑奴,真是一条好汉!” 高丑奴咧开嘴,嘿嘿地笑了两声。 又数人奔来,一个十六七的少年跑在最前,可不就是魏夜叉。 魏夜叉早就上船了,他是头批上船的,但上船后,被守在船边的张铁叉、康三藏的手下给挡住了,故到这时才赶过来。高丑奴杀张铁叉的一幕,他看到了。 奔到近前,止住步,他盯了盯张铁叉的尸体,抬眼又盯了盯高丑奴,满脸不高兴,操着变声期的公鸭嗓,懊恼的说道:“入他娘娘,来晚了!” 李善道会打圆场,笑道:“要非费大兄、魏大兄敌住了这张铁叉的手下,丑奴也难将他杀了。”不欲就此多说,岔开话头,再次介绍康三藏,“费大兄、魏大兄,这胡人即是那巨商。” 粟特人擅长经商,费君忠等常年干这拦道抢劫的勾当,粟特胡商不说多,然亦大都见过,因并不惊讶康三藏是个粟特胡,费君忠喝问他说道:“你的货都在哪里?领俺们去看。” 康三藏起不来,他的那小奴也起不来,高丑奴再次把他揪起。 遂由魏夜叉指挥船工把船靠岸,费君忠押着康三藏去查视货物。 至於那些投降的张铁叉、康三藏的手下,自有登船的喽啰们看守。 胆战心惊的船工们回到岗位,勉勉强强地把船划靠到了岸边。 单雄信和他带着的第二批人,尚未近船,张铁叉就已被杀,单雄信等因也就没再上船。 大船停下,单雄信、徐世绩登船。 魏夜叉、看完了货的费君忠和李善道等一起迎接。 看见伏尸在甲板上的张铁叉,问了杀他的经过,单雄信少不得又夸高丑奴一番。也不必多说。 只说徐世绩主持着,先是令康三藏把货单拿出,接着费君忠等各领人手,把船上货舱里的商货悉数搬到岸上,最后徐世绩按照货单,一一清点,直到确定无一遗漏有缺。 这一趟,当真是大收获。 康三藏是个布商,买卖的货物以布匹、丝织品为主。 从货舱里搬出来的货物因此也大多是布匹、丝织品。 普通的布匹占了多数,此外也有上等的绫罗绸缎,如京口的绫衫缎、会稽的吴绫和绛纱等。 又在此外,还有别的一些各类商货。 “天下取法,号为襄样”的襄阳漆器、名闻南北的扬州江心镜、莹润光洁的越窑青瓷等,皆颇各有。还有不少佛经,以及按货单上所写,乃是出自杨广所修建的江南名刹国清寺的百余座开了光的大小佛像,以至并有数匣合浦的珍珠、两箱宣城的毛笔。 林林总总,在岸边堆积如垒,看得人眼花缭乱。 单雄信开怀笑道:“贤弟,不枉你我辛苦,这一遭没白来。搞到这么多好东西,至少得值个数百、上千金吧?回到寨里,你我向翟公缴令,不算落了咱俩的面子。” 不管是上船动了手的,还是没赶得上上船或者在岸上接应的,跟从单雄信、徐世绩来的这数百部曲,虽然搬东西搬的是汗流浃背,但搬得越多,越是快活,个个喜笑颜开。 费君忠、魏夜叉等俱道:“何止是不落面子,往常劫上个十三四拨的商旅,也没这么多的收获!回到寨里,报与翟公,翟公肯定欢喜!” 刚夺船时,有几个部曲受了伤,——好在没人死,康三藏作为一个商人,当然不可能只带货物,不带钱,缴获到的金饼、白钱颇多,徐世绩令取了些,当场赏给那几个受伤的部曲。 随后,他与费君忠、魏夜叉等余下的部曲说道:“咱寨里的规矩,你们都知。凡劫得钱货,自留三成,余入寨中。且等回到寨里,把这批货物能卖多少钱,算清楚了,取了该分给咱的那份,然后俺与单贤兄自会再与你们分。” 费君忠、魏夜叉等应诺。 徐世绩令从缴获中又取出三四块金饼,拿与李善道,说道:“二郎,能顺利地将船劫下,你献策有功;船上护卫二百余,若非张铁叉被丑奴锏杀,少不得咱也还得再斗上一阵,丑奴亦有功。还有你的这几个伴当,从你洇水、先登,也有功。这几块金饼,先赏你们。余下该分给你们的,亦等回到寨中算好了后,再与你们。” ——却李善道所献的劫船之策,所谓“声东击西”,便是先以岸边的鼓噪来吸引康三藏等的注意力,从而使费君忠等能得以靠近;继再以费君忠、魏夜叉等的靠近,再一次地吸引康三藏等的注意,而实际上真正的首批攀船进攻的人手却是他和高丑奴、秦敬嗣、焦彦郎等,他们事先从那两艘黑篷的小船上下到水里,趁康三藏等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走的机会,从船尾摸到船上;而又所谓“擒贼擒首”,则即高丑奴锏杀张铁叉,上到船上后,不与恋战,凭借高丑奴、焦彦郎等的勇悍,直取张铁叉。他的这这条计策,现在来看,得到了比较不错的实现。 李善道推辞说道:“多亏费大兄、魏大兄等吸引走了船上的火……,注意力,我与丑奴等才得以侥幸登船,费大兄等还没得赏,我等怎敢便受?” 徐世绩说道:“咱寨中素来赏罚严明,只要有功,必然皆赏。费三郎等的赏赐,等到寨中再说。你和丑奴的功劳最大,却须当先赏。” 推辞一次就差不多了,无须再多推辞,李善道便道着“不敢”,接下了金饼。 ——他当然是不把这些外财看在眼中,可若为了自己的高风亮节,耽误了秦敬嗣、焦彦郎等这几位冒着风险跟他来投瓦岗、又冒着更大的风险跟他上船的汉子们的发财,那可就不妥了。 三四块金饼,值钱数十万,已不为少,单雄信喜爱高丑奴的勇猛,却犹嫌少,亲抓了一把珍珠,塞给高丑奴,用力拍了拍他的胳膊,说道:“那日俺问你,你说你不会使槊。锏虽也好,嫌短,这临阵杀人,只会使锏尚不足够,回头来,俺教你使槊!” 高丑奴在李善道的示意下,收下了珍珠,诚惶诚恐,感谢单雄信的厚意不尽。 徐世绩与单雄信商量了下后,对於那些俘虏,两人传下令去,若肯投从瓦岗,便留下来,若不肯,就任之自去。这些事,自有费君忠等去办。 井井有条地把诸项劫后事宜,徐世绩一一的都安排停当,接下来,该到处理康三藏了。 魏夜叉摆出老练大人的样子,凶狠地说道:“这老胡儿大不敬於二郎、大郎,明知二郎要来劫他,他不老实的将财货进奉,偏敢在梁郡找了张铁叉护从。依俺看,不可放走,杀了算逑!” 这简直欲加之罪了。 康三藏欲哭无泪,磕头求饶。 船上磕完地上磕,额头都快磕烂了。 徐世绩略略沉吟。 李善道以为这个康三藏不杀为好,但也不能放走,他正待进言,徐世绩已经考虑成熟,做出了决定,说道:“闻得杜伏威、李子通等好汉在淮泗、江南,近来干出了好大的声势,俺前曾建议翟公往通消息,为道路所阻,刚好这胡商是从扬州来的,正可向他问问杜伏威、李子通等而下的虚实底细。”与单雄信说道,“贤兄,要不先把他带回寨里?” 单雄信没有意见,说道:“一个老胡罢了,杀也好,放也好,带回寨里也好,随由贤弟做主。” 康三藏逃得一死,心头一松,然闻徐世绩话意,却是要把他带入瓦岗,又是心头一沉。 松松沉沉之间,他也没奈何,只能后悔贪财,不该出一趟商路之余,听天由命矣。 劫船的时候,不仅通济渠上的船只避逃不及,岸边的百姓、行人看到这么大的阵仗,又听到岸边留下接应的徐、单部曲们喊叫“瓦岗好汉在此做事”,也都逃走躲避了。 道上这会儿冷冷清清,只驾船的一干渔夫、当地的轻侠头领等还眼巴巴地候在边上。 单雄信召了彼等近前,令费君忠、魏夜叉等拿了些锦缎、钱财赏之,又与他们说了几句话,待他们辞别走后,笑与徐世绩说道:“贤弟,事办完了,回寨吧!” 将劫来的货物搬到随行带来的车上,足装了二三十辆大车,数百好汉扬武扬威的,乃还瓦岗。 却那荥阳郡守杨庆,如徐世绩所料,这一回,仍是未有派兵来管。 回寨途中,依旧是在阳武的那家豪强、胙城的刘家庄中和韦城瓦岗乡寨里,各住了一夜。 单雄信慷慨大方,取那缴获中值钱的,赠给了阳武那家豪强和刘玄意甚多,又黄君汉是胙城人,到胙城时,单雄信、徐世绩顺道去了趟黄君汉家,也不必提。 数日后,回到了寨中。 安排好部曲,单雄信、徐世绩先去拜见翟让。 费君忠、魏夜叉等俱随行。 这趟劫船,李善道有大功,得了徐世绩的主动招呼,他和高丑奴也跟着同去。 瓦岗寨的中枢名唤聚义堂,翟让平时都在。 聚义堂也在山的北坡,建筑在一个专门选的风水上好之处,离徐世绩的住处不远不近。 堂外有院,诸人未到院前,已闻笑语声从院中堂上传出。 至得院外,询问后知,是内黄的一位豪杰,亦是寨中的一位老熟人了,名叫王伯当的来了,翟让等在与他说话。王伯当不是寨中人,费君忠、李善道等不好贸然进堂。单雄信说道:“你们在这儿等着,俺和大郎先入内拜见翟公。” 於是,单雄信、徐世绩两人联袂入院。 第一卷 第八章 聚义堂上讥伯当 王伯当非是今日来的,到寨中已有两天,今天是要请辞,早上谒见的翟让,说话到了此时。 单雄信、徐世绩登入堂中的时候,王伯当和翟让等的说话已近尾声。 他刚再次向翟让提出告辞之请,单雄信、徐世绩两人就进来了。 王伯当忙便暂止话语,向他俩行礼;主位上坐着的翟让和两边陪坐的诸好汉亦纷纷起身迎接。 见礼罢了。 单雄信呵呵笑道:“伯当兄何时来的?” 王伯当身材魁梧,见棱见角的一张方脸,唇上蓄着两抹上挑的胡须,穿着锦衣衫,七环蹀躞带上各色配物俱全,挂着面雕龙盘凤的玉佩,他长揖说道:“弟前日来的,寨中已叨扰两日。” 单雄信笑道:“却是不巧,俺与茂公奉翟公之令,这几天出寨办事去了,未能迎伯当兄大驾。久与伯当兄不见,上次一别,弟思念至今。今晚,咱们好好的痛饮一场!” 主坐上的翟让说道:“雄信,今晚这酒你怕是喝不成了,伯当兄刚向俺请辞。” ——时下之人,有以名行,有以字行。单雄信、王伯当便是以字行,雄信、伯当皆他俩之字,单雄信本名通,王伯当本名勇。 单雄信说道:“怎的才来就走?” 单雄信、徐世绩进堂中的当时,就看见陪坐着的那十余人中,有三四个不是本寨的头领,面孔陌生,正不知是谁,然不便冒昧询问,这会儿听了王伯当的话,乃才知此数人来历。 王伯当与单雄信、徐世绩解释完了,与那三四人说道:“诸位贤兄,这两位便是瓦岗寨中赫赫有名、名震四方的单二郎和徐大郎了。” 单雄信和徐世绩是瓦岗寨中有数的大头领,那几人闻得,也顾不得再等取拜毡,慌不迭地直接就伏拜在了地上,大礼拜之。 一边拜礼,这几人一边各报姓名。 和单雄信回过礼,请这几人归坐,徐世绩笑与王伯当说道:“伯当兄,这几位好朋友既是汲北的豪杰,伯当兄怎不收入贵寨?反大老远地领投鄙寨?” 却这王伯当也是个“盗首”,自也有寨,他是汲郡内黄人,他的寨子在内黄县。 内黄县便位处在汲郡的北部,是以徐世绩有“汲北”云云此语。 “大老远”者,内黄距大伾山百余里远,说远不很远,然中隔着临河、黎阳两县,说近也不很近,以“大老远”形容,不为过。 王伯当笑道:“勇之贱名,焉足与翟公和诸位贤兄相比?小寨从上到下,喽啰不过数百,寒酸得紧,岂可与贵寨相较?这几位好朋友仰慕的是翟公的仁义、诸位贤兄的威名,俺倒想请他们入伙小寨,奈何这几位好朋友不肯!没得办法,俺只得把他们给翟公领来了。” 谁不想自己的部曲多? 王伯当肯做中介,把他寨子左近的别股“好汉”介绍给翟让,实属难得。 又说了会儿话,王伯当行个罗圈揖,说道:“翟公、诸兄,鄙寨中有事,俺实是得回去了。既承蒙翟公不弃,收下了这几位好朋友,这两日又蒙翟公款待,勇感激不尽!” 本是他领人来投瓦岗,这话一说出来,却像是他受了翟让的恩惠。 翟让心中受用,抚摸着胡须,挽留他说道:“伯当兄,来去何匆匆?你昨晚饮酒时不还说,很想雄信和茂公么?雄信和茂公这不回来了?你何不再在鄙寨住上几日?” “哦?贵寨近日有何大事?” 王伯当说道:“蒲山公有一故人,名房彦藻,本出清河房氏,故宋城尉,亦尝预楚公之谋,后变姓名亡命,前不久知了蒲山公现在鄙处,将来鄙寨。俺忝为地主,不可不及早预备迎接。” 王伯当瞧也不瞧一眼,笑道:“翟公,你莫小觑俺。俺虽不敢与翟公和诸兄相比,亦好男儿也。所以屡为贵寨引荐豪杰者,全是因翟公威名远震,故才有诸多的豪杰求投贵寨,伯当於期间,无有半分功劳,至多费些苦劳。公之厚礼,弟焉敢受?若受了,没的被海内豪杰耻笑。” 翟让与单雄信、徐世绩等就送了王伯当出堂。 陪坐的众人中,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是翟让的侄子,名叫翟摩侯。 翟让令翟摩侯代自己送王伯当出寨。 目送着王伯当、翟摩侯出了院子,上山远去,翟让等转回堂中。 经王伯当介绍新投进寨的这几个汉子识趣,知单雄信、徐世绩刚办事回来,必要与翟让禀报,因告个罪,亦都辞出了。 翟让等坐定。 单雄信雅重仪表,一来一回十来天,又是赶路,又是劫船,像李善道等没带换洗衣衫的,早是浑身上下灰扑扑的了,他带了数件衣袍换洗,却仍衣衫整洁,特别颔下的美髯,梳理得整整齐齐。他抚摸着胡髯,问道:“翟公,伯当此回引到咱寨中的这几人,各带了部曲多少?” 上首座中一人“呵”了声,在翟让前头开了口,说道:“他这又不是第一次了。前头几回,他领来的那些好汉,分各有多少部曲,雄信兄,你又不是不知。和前几回他领来的差不多,这几人也是各数十、百十的部曲。”语气中,颇不以为意。 说话这人的长相和翟让有点像,但比翟让年龄大,正是翟让的兄长、翟摩侯之父,名叫翟宽。 徐世绩笑了一笑,说道:“翟大兄、翟公,弟之愚见,这事儿不在带来的部曲多少,而关键是在於部曲虽不多,胜在伯当兄的人情,此是其一;借此并能多扬翟公之名,此是其二。” 翟宽点点头,说道:“这话也是。” 单雄信说道:“伯当适才提起了蒲山公。他这回来,翟公,是不是又建议公接蒲山公进寨,来咱山上?” 翟让应道:“不错。他这回来,又说到了蒲山公,盛赞蒲山公有大谋,重义气,又公卿子弟,族为关中高门,名满天下,言说咱若能接他进寨,必能越发扬我寨之名,引四方英杰来投。” 单雄信问道:“公怎么答复他的?” “蒲山公”,便是李密。其父李宽,为隋之上柱国,蒲山郡公。隋文帝开皇年间,李宽死后,李密袭了蒲山郡公的爵位。现虽因他参与了杨玄感之乱,被朝廷通缉,蒲山郡公的爵位自是早就无之,然江湖上仍多以蒲山公尊称於他。“楚公”,即杨玄感。 李密的家族,早在数百年前就已是显姓,历仕北朝的各个朝代。他的曾祖李弼在决定西魏命运的沙苑之战中,居功至伟,因此成为西魏的八柱国之一,——那时,隋文帝杨坚的父亲杨忠的名位且在李弼下,只是八柱国下的十二大将军之一。入北周后,李弼为北周的太师、魏国公。又其后,李密的祖父曾为北周太保、邢国公。翟让称他是“高门贵公子”,一点没错。 下首座上,传出冷笑声。 众人视之,冷笑的是个青脸皮的汉子。 这人叫王儒信,是翟让的亲信之一。 单雄信笑道:“儒信兄,俺正与翟公言话,你冷笑作甚?是俺哪里失礼得罪了么?” 王儒信说道:“与兄无关。弟冷笑,是因那王伯当之心,一如司马昭,不愧了他与司马昭老乡!净将我等当三岁的孩童糊弄!俺一时气愤,忍耐不住,所以冷笑出声。” “儒信兄此话怎说?” “不悬”,是本地方言,不错的意思。 王儒信这通话,系对王伯当不满之下的气恼之言,说的条理不太清楚,但意思表达明白了。 简言之,他认为王伯当三番五次地为瓦岗寨引介人手来投,看似是重义气,而实际上王伯当只不过是在以此为由头,讨好和接近翟让而已。 他真正的目的其实是为李密做说客,是在希望能通过他的“讨好”,促使翟让改变主意,同意接受李密的入伙,把李密请到瓦岗寨来。 ——所谓“改变主意”,李密前已来过瓦岗寨,表达过想要入伙的意思,但翟让没有收下他。 座中诸人,好几个大笑出声。 王儒信与翟让说道:“明公,俺之愚见,王伯当心怀叵测,他再若来时,公无须再见他了!” 翟宽对面坐着的是个儒生打扮的中年人,名叫贾雄,善卜能算,晓阴阳占候,——这聚义堂所建的位置,就是他选址定下的,深得翟让信任,现在寨中任军师一角。 听王儒信说到这里,他咳嗽了声,说道:“王大郎,话不能这般说。” 王儒信说道:“怎的?” 事实上,就到底要不要接纳李密这件事,瓦岗寨的高层已是反复讨论。 或更直白点说,已是反复争执过好多次了。 王儒信是反对这一派的代表,贾雄则是持较为支持态度的。 贾雄一开口,他要说什么,翟让已能猜到。 翟让不想再听他们这两边争吵,抬起手来,往下压了压,笑道:“不管王伯当想的是啥吧,毕竟他给咱寨引纳了好汉,并他亦是有好名字的一方豪杰,他再来时,见还是得见的。雄信和茂公这趟出去办事,来回十多天,今日才还寨,王伯当、蒲山公的事,咱先不提了。今晚,置下酒宴,好生一慰雄信、茂公此趟的辛劳。” 单雄信摸着胡须,自矜地说道:“尚未向翟公回禀,俺们此趟下山,甚是顺利,缴获甚多。” 徐世绩从怀中取出个簿子,示意堂下侍从将之转呈给翟让,说道:“翟公,今次的缴获都在簿中,请公观阅。”顿了下,又笑道,“要说起来,这趟也不算十分顺利。” 翟让未看簿子,随手放在了案上,笑道:“俺不耐烦看这些。元真前几天下山回乡了,这两日便归,等他回来,让他记下,收了入库。”问道,“怎么?不十分顺利?遇到什么麻烦了?” 徐世绩说道:“翟公,却俺与单兄到了地头,才得知晓,那巨商路经梁郡时,雇了张铁叉做他护卫。张铁叉引了百余喽啰也在船上。俺与单兄所带的人手就稍嫌不足矣,本来事情是要有点难办了,却俺与单贤兄此次下山前时,有一俺县里人来投俺,这趟跟着同去了,亏得他献了一策,这才没生波折,事情得以顺利办妥。那张铁叉也被打杀了。” 翟让讶然说道:“亏得你那同乡献了一策?……张铁叉被打杀了?雄信,你打杀的么?” 单雄信摆摆手,说道:“俺还没登船,张铁叉就被打杀了,是被茂公那同乡的家奴打杀的。” 翟让又是吃惊,又是欢喜,说道:“张铁叉向有勇称,是条恶大虫。李公逸、李善行兄弟横行梁郡地面,亦不得不让他三分。今却被茂公你同乡的家奴打杀了?啊哟,了得、了得!茂公,你那同乡与他的那家奴何在?” “现在院外。” 翟让说道:“快请进来,让俺一见。” 第一卷 第九章 屈以旅帅先任之 聚义堂的面积不小,坐北朝南,采光也好,亮通通的。 地面是青石板铺成,一尘不染。 堂门口摆着个彩绘描金的兵器架,其上刀剑横置、矛棒竖放。 一人正对着堂门,坐在深处,两边对坐着十来条锦衣大汉,四五个侍者散在堂下。 进到堂中,不及多看,李善道和高丑奴随着费君忠等拜倒在地,便向对着堂门而坐的那人,也就是翟让了,恭敬行礼。 瞥眼间,翟让坐得又较远,别的没瞧清,李善道只约略看见翟让是坐在个四出头的彩漆靠背椅上,穿着件大红色的袍子,很壮实,坐在椅上就像是一座小山。 话音未落,翟让的声音就传了过来:“自家兄弟,不必拘礼,都起来吧。” 不仅身材壮实,翟让的声音也很洪亮,称得上声若洪钟。 就又跟着费君忠等起身,李善道此时,仍不好直去看翟让,微微低着头,在费君忠等身侧,垂手而立。一缕香味嗅入鼻中。却乃是堂的四角,靠着窗边都放的有香炉,炉中燃着香。 适才等李善道几个进来时,徐世绩已大概地把李善道所献的计策、劫船的经过与翟让说了。 费君忠、魏夜叉等是单雄信、徐世绩的得力心腹,翟让与他们都熟,先与他们笑语了数句,转而落目在了李善道、高丑奴身上,笑道:“容俺来猜上一猜。这位年轻俊朗的,茂公,当便是你那位献了夺船之策的老乡了吧?这一位虎背熊腰,好个长大的好汉!则当即是杀了张铁叉的那个名唤丑奴的健仆了吧?哎呀,也只有这等好大汉,才杀得了那恶大虫!” 徐世绩说道:“二郎、丑奴,俺已将你俩的献策、斩将之功,尽禀与了翟公。翟公满心喜欢,既喜二郎你有谋,又喜丑奴你有勇,因特意召你两人登堂拜见。” 李善道忙谦虚地说道:“些许微末功劳,何敢扰翟公清听!今回劫船,我与丑奴不过效些犬马之劳。有道是,‘雀食豆腐’,不值一提。竟被翟公特地召见,诚惶诚恐!” 翟让没听过“雀食豆腐”这词,不解其意,问道:“李二郎,你说甚么?‘却是豆腐’?” “回翟公的话,雀是麻雀的雀。麻雀那般小,豆腐能吃多少?便如这回劫船,我与丑奴,所立下的无非是微薄之功,头等功劳自是多亏了单公和徐大郎部署得当、指挥便宜,并单公身先士卒;其次当数费大兄、魏大兄等奋不顾身,勇猛先登。” 翟让哈哈大笑,与徐世绩说道:“茂公,你这老乡是个有意思的人。”叫李善道、高丑奴把脸抬起,看了一回,赞道,“二郎果然形貌不俗,气宇轩昂。丑奴,你怎生长的?平生俺亦见过几多伟男子,便拿俺与雄信说,寨子万余人,比得上俺俩的也不多,比起你来,竟还差些!” 满堂众人,顿皆大笑。 翟让却喜丑奴憨直,抚须笑道:“是个直性子的好汉子!”又道,“张铁叉是个恶大虫,你能把他杀了,你也是个大虫!哪有不吃肉的大虫?好吃肉就对了。” 令道,“取金、缎来,赏给丑奴!酬他斩将之功。”不可只赏其奴,不赏其主,兼这李善道且有献策之功,乃又令道,“李二郎献策,也是大功,一样赏了!”当真是喜爱高丑奴的魁硕直性,他复又笑与高丑奴说道,“得了赏钱,随你买酒肉吃。不想下山时,咱山上别的没有,飞禽走兽,就只肉多,你亦只管打来了吃!不怕你吃多,就怕你吃少,敞开了肚皮吃。” 聚义堂边上的耳房里,日常放的便有金银绸缎,供翟让赏赐人。 很快,两个小头领各捧着一个银盘,分盛了马蹄金两枚,绸缎一匹,端将入来。 李善道一拽高丑奴,两人再次拜倒在地。 金子晃人眼,绸缎泛彩光,李善道却怎肯就受?他说道:“翟公在上,善道不敢隐瞒,善道本亦良家子,家里田亩虽不多,吃穿不愁,之所以抛家弃舍,来投寨中,一是因徐大郎在鄙县美名传颂,再是因久慕翟公和诸位大头领的义名!今既已得投寨中,心愿已足。尽心尽力地为翟公效力,这是理所当然,善道之本分事也!翟公赏赐,善道斗胆,不敢领受。” 单雄信在旁笑道:“翟公,你有所不知。李二郎不是一般庸碌的人,是个极尚义气的好汉。却与我等一样,亦是轻财重义,不以财货为意的。” 翟让更是赞叹了,问徐世绩,说道:“茂公,你委了二郎什么职事?” 徐世绩答道:“二郎投到寨里后次日,便跟俺与雄信贤兄下山了。此趟劫船,事关要紧,是公亲口吩咐下来的命令,俺一心只盼能将这差事办好,暂无瑕旁顾。他於下尚未任职事。” “若这般,俺替你做个主,可好?” 徐世绩笑道:“翟公要肯做主,当然最好。” 翟让便与李善道说道:“二郎,你聪明有谋,丑奴健硕勇猛,这趟劫船,你主仆俩大大有功,俺纵任你做个将校,也不为过。唯咱寨中自有规矩,所谓‘无有规矩,不成方圆’,寨中现喽啰万余,若无规矩,岂不乱了套了?便不好约束。是现有茂公定的山规十条,寨里上上下下,饶便是俺,也须当遵行。因是,亦只好你循序渐进。正好王伯当领来了几帮好汉新才入伙,俺便拨与你百人,且委屈你做个旅帅,先在寨里安置下来,仍归茂公管带,如何?” 却这瓦岗寨中,原是没有甚么规矩的,后来部曲日多,又得了徐世绩的加入,於是在他的建议下,翟让用了他制定的山规十条,以作对部曲的约束。 现如今的瓦岗寨,尽管仍不能与正规军、正儿八经的政权相比,然亦是规模粗制。 翟让自称的“寨中自有规矩”此言,并不为虚。 至於“正好王伯当领来了几帮好汉新才入伙,俺便拨给你百人”,山规十条里头,有一条即是:凡领众来投寨中者,如所领之众超过百人,那他领的人众就仍由他自己管领;如不够百人,那就和别的也是不够百人的“来投好汉”合并一起,凑够百人为止。另外,不论是本就够百人的、抑或是凑够百人的,入了伙后,同时他们都还得有一个“上级”。换言之,也就是,凡后来入伙的这些小股“好汉”,入了伙后,都要被拨给寨中旧有的大中头领们管领。 翟让等要么是郡县官吏、地方豪强出身,要么服过兵役,对当下官军的编制、组织,俱皆清楚,山里现用的就是官军的那套组织、编制形式,是以,翟让又有“委屈你做个旅帅”这话。 时下官军的组织、编制从低到高分别是:十人为火,火有火长;五火一队,队有队正;两队一旅,旅有旅帅;两旅一团,团有校尉。校尉再往上,便是郎将了。这些不必多说。 只说翟让以“旅帅”来任李善道,只从“百人”这个拨给他的部曲人数来看,好像是不够重用,立下了劫船的首功、杀掉了不给翟让面子的张铁叉,怎才只拨了百人给他? 实则这已是重用。 要知,寨里现共部曲万余,担任“旅帅”此职的小头领总计也就才百余,费君忠、魏夜叉等单雄信、徐世绩的那干心腹,现也才各是领众两百,等同“校尉”。李善道十几天前才上的山、入的寨,十几天后的今日,就被翟让任为“旅帅”,得了百人部曲,委实已是一跃而起! ——往深里说,李善道能得此任,实际上并且还不止是因为他和高丑奴的能耐、功劳,翟让这亦是看在徐世绩的脸面上,才格外擢用,给了他的此任。 便是钱财万贯,摆在眼前,李善道也不会动心,但是百人部曲拨与给他,他却心中大喜! 丝毫不似赏金、缎与他时那样的推却,他当即拜谢,应道:“微末之功,竟受公这等重任,善道惶恐。只恐能力不逮,有负公授!” 翟让笑道:“二郎,你这话说的就外道了。就不说你有勇有谋,茂公是你乡人,茂公文武兼资,有他提点你,俺就放心得很。”问徐世绩,“茂公,俺任给李二郎的这个职事,你看怎样?” 经过这十几天的相处,徐世绩对李善道的看法已大为改观,不再以“浪荡子”视他,反颇觉他是个可用的人才,加上李善道与他同县,来瓦岗是来投他的,翟让对李善道这般的格外擢用,他亦觉脸上有光,遂抚着络腮胡子,微微笑道:“一任翟公做主。” 翟让性子爽利,便当场写下手令,给了侍候的小头领,命道:“王伯当这次领来的那几伙好汉中,有一伙三十多人,一伙四五十人,你持俺手令去他们驻处,便将这两伙合作一伙,再从他们别的伙中抽出些人来,聚够百人,……”问李善道,“二郎,你现在山上哪里住?” 李善道答道:“徐大郎住处南边有个小山谷,大郎安排下了我去那里住。” 小头领接令应诺,取了手令,自去传令不提。 话已说了不少,赏赐也给下,顺带还给了李善道一个旅帅的掌任,翟让与单雄信、徐世绩尚有话说,便和声和气地叫他们先退出等候。 李善道等应诺,恭恭敬敬地退将了出堂。 仍回到院外站定,——翟让给的赏赐,没有再收回去的道理,到底还是让李善道、高丑奴拿得了,两匹绸缎、四锭马蹄金都捧在高丑奴的怀里。李善道取了一锭马蹄金,自拿在手,令高丑奴说道:“丑奴,将余下的奉给费、魏诸兄。” 费君忠说道:“二郎,这是作甚?” 费君忠推辞说道:“这是翟公赏你和丑奴的!俺们怎好分润?”笑道,“况且说了,翟公喜爱你与丑奴的人才,亲授你了一个旅帅之任。俺们还未向你恭喜,反却受你分润?没有此理!” 李善道说道:“如此,兄等是瞧不起我了。” 费君忠笑道:“二郎,你这话又是从何说起!” 李善道说道:“有道是:‘钱财如粪土,仁义值千金。’兄等俱是重义气的好男儿,焉会不知此语?要非是因看不起我,又怎会不肯与我共分翟公赏赐?” 费君忠犹豫了下,见李善道心意甚诚,於是说道:“二郎若这样说,那俺们厚起面皮,便沾沾二郎和丑奴的光了?” 李善道见他肯收了,满脸高兴的样子,很恳切地说道:“兄等皆单公、徐大郎的心腹人,我投来入伙的虽晚,与徐大郎是县里人,咱们实在都是自家人,何分彼此?正该这样才对!” 不过虽答应了李善道的“共分”,此处是聚义堂的院外,有翟让的亲兵站岗,费君忠等在寨里也是有头有脸的头领,却不好当着翟让亲兵的面就来分,绸缎、金锭便仍由高丑奴先拿着。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 四匹绸缎、三锭马蹄金,值钱不少。 得了李善道的大方分赠,费君忠等再与他说话时,语气上就热络得多了。 费君忠主动地与他说道:“二郎,翟公将刚入伙的那些好汉,拨百人与你,抬举你做个旅帅,这固是翟公对你的赏识,只有一点,你最好是先有个数。” 第一卷 第十章 置为客卿借其名 李善道慌忙请教,肃然问道:“敢问大兄,是哪一点?” 费君忠说道:“王伯当领来的那几伙人的头领们,想当就是方才紧跟着王伯当、翟郎君从堂中下来,出去的那几人。那几人经过咱时,俺细瞅了,各是貌相凶顽,一看就必都是月黑杀人、风高放火惯了的。头领如此,手下可知,也一定都是这样。这样的人,俱是只服拳头。彼等今虽入了咱寨,人地两生,起初时或或许收敛一二,久则定原形毕露。因拨与你的那百人,你平日处之,万不可姑且容忍,你只要敢一容忍,彼辈就会觉你可欺。稍有不趁你意时,你只管棍棒打下去就是!打的越狠,彼辈才会越肯服你调用。二郎,俺要叮嘱你的就是这点。” 李善道开玩笑似地说道:“若只管打,打得他们恼了我,可该咋办?” 魏夜叉抱着膀子,插嘴说话,恶声恶气地说道:“给他们十个胆子,看他们敢不敢恼!二郎,你只管打,不要怕。但凡若有哪个泼才敢私下里说句怪话,怨你声,俺替你杀了。” 被高丑奴抢了先,未能与张铁叉交手,魏夜叉对高丑奴早前是有点不快,但他年纪小,才十六七,能有多大的仇性?更重要的是,单雄信待高丑奴甚是亲近,他又一门心的最服气单雄信,故而早前的那点对高丑奴的不快,他已是将之抛到一边去了。 费君忠笑道:“夜叉,二郎有丑奴帮手,便有敢抱怨的,又何劳你动手?……是不是,丑奴?” 诸人俱笑。 费君忠的建议用不用是一回事,人家一片好意,感谢是必须得有。 李善道说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费大兄,你的话我记住了!我此前从未带过部曲,好多门道真还不懂。往后碰上什么不懂的事,到时还得再向费大兄等请教!” 费君忠、魏夜叉等都应道:“自家人,好说,好说!” 众人聊着,等了好一会儿,单、徐两个仍未出来,然见翟摩侯顺着山路下来,摇摇摆摆地回到了院门口,却是他已送了王伯当出寨。费君忠在众人中年龄最大,由他领着,众人向翟摩侯下揖行礼。——方才翟摩侯出来送王伯当时,他们已见过一次,李善道亦已知了他是谁人。 翟摩侯的长相、体态,与翟让、翟宽都有像处,只一双眼与翟让、翟宽不太像。 翟摩侯说道:“单二郎、徐大郎还在堂中么?” 费君忠毕恭毕敬地答道:“回郎君的话,是,二郎和大郎还在堂中。” “好,俺知道了。”翟摩侯胡乱点下头,大步地入院去了。 直等到翟摩侯进了堂,身影消失,费君忠、魏夜叉等才把礼收起,直起了身子。 刚才也是这样,翟摩侯送王伯当时,出了院后,都走出大老远了,费君忠等才收礼。 比之适才堂中拜见翟让时的举动,李善道觉着费君忠等对翟摩侯的态度,似比对翟让还要恭谨,暗暗纳罕,然不便问,乃将此一疑,且先放在心里。 闲等无聊,李善道的念头不觉就转到了王伯当身上。 已经知道,李密现尚未投进瓦岗,那这王伯当此次来,是不是就是为给李密做说客的? 方在思忖间,翟让的洪亮声音再次入耳,紧接着单雄信、徐世绩的声音响起。李善道举目看之,是翟让在送单雄信、徐世绩出堂。翟宽、翟摩侯、贾雄、王儒信等也都出来了。 又在堂上说了甚么事?说了这么半晌! 听见徐世绩说道:“翟公,李玄邃虽确好大言,但其人有大名也是真的。如若可纳他入伙,上则可更扬翟公之名,便连李玄邃也在翟公下边做了头目,公之威名就何仅是震动山东,海内皆闻矣;下则,以世绩愚见,亦能招徕到更多的好汉来投。尚乞翟公就此多思。” 翟让说道:“茂公,你说的俺都知道了,你放心,俺会就此好生思量。” “公请留步,不必再送。” 翟让把着徐世绩、单雄信的手臂,下了堂前的台阶,将他俩送到院门口才止步,笑道:“今晚的庆功宴,专为你俩而设,你俩可不能晚到。限以初更为准,如有晚到,一人罚酒三碗!”瞧见了李善道、高丑奴,又笑与他俩和费君忠等道,“晚上,你们都来!好好的热闹热闹!” …… 回岩下住处的路上,徐世绩叫了李善道与他一起走。 两人一个略前,一个略后,差不多是并肩而行。 山道虽不甚宽,两人并行还是能容得下的。 时近傍晚,夕阳西沉,山间被染上一抹昏黄,远近的峭壁、林蔓笼罩在霞光之中,给人以宁静而壮美之感。倦鸟归巢,轻风拂面,带来树木、青草的清爽气味和遍山野花的芳香。 只此景观,这山中又哪里像是一个“贼巢”? 却道上时或遇到的三五成群的寨里喽啰,又时刻提醒着李善道,这里,的确是瓦岗的大寨。 见到徐世绩、单雄信,遇到的这些喽啰们俱是远远的就站住,避在壁下,恭敬地叉手行礼。 徐世绩、单雄信对他们多不理会,除非碰到认得的,点一点头。 李善道应道:“大郎不需嘱咐,我亦知晓。”笑道,“翟公任我此职,说来也是看大郎脸面。” 这还用说么?徐世绩不是“挟恩图报”的人,没有接李善道的这句腔。 他想了下,说道:“二郎,你投到寨里虽也已有十余日,但这些时,咱都在忙着劫船,寨里的情况,俺还尚未对你怎么说过,你还不很清楚。俺大略地给你做个介绍吧。 “咱寨里现有部曲一万两千余,驻在这座山上,包括山脚的,共四千多人。咱这此处,是乃主寨。此外,在西南群山、河中岛上,各有咱的分寨;加上韦城瓦岗乡的旧寨,咱寨共计有分寨四处,多则驻两三千人,少则数百。各分寨,各有主事,主事都是翟公亲自任命的。俺和雄信贤兄也各是一个分寨的主事。雄信贤兄主的是西南边的童山寨,俺主的是东边河中的凤凰寨。不过俺俩在总寨另有职分,故未在分寨住。 “说到职分,翟公与你说,咱寨中自有规矩,这话不错。咱寨里如今万余部曲,除掉喽啰,还有些头领、喽啰的家眷也在寨里,男女老弱,混杂聚住,外则,需四出掳掠,以供寨中吃用;内则,这许多人聚住一处,也需得有章程管理,才不致混乱。是故,俺帮着翟公定了十条山规。这十条山规,回头俺给你一份,你牢牢地记住了,切不可违犯。” 李善道笑道:“是。大郎,我心里有数。我是你的县里人,我今来寨中,投的又是你,而这山规又是你主定的,则我若是犯了山规,大郎你惩还是不惩?却为难的是大郎了!” 徐世绩很欣慰,摸着络腮胡子,笑道:“二郎,你能想到此处,很好啊,俺就放心了!的确如此,你若犯了山规,为难的是俺。不惩你吧,山规系俺主定,俺若都不执行,还怎让旁人遵守?不能服众。惩你吧,你我县里人,你还救过俺阿耶,俺又下不得手!” “所以,就请大郎放心,我一定遵守山规,断不会使大郎为难。” 徐世绩对李善道的知情知意甚是满意,不禁又暗想了一遍:“县里传闻,都说这李善道浪荡儿,恃狠斗勇,好赌贪色,无恶不为,这些日俺与他接触下来,察其言行,却与传闻半点不符,相反,颇有谋略,知晓进退,且怀仁人之心。传闻之事,半真半假,诚不足全然信矣。” 想着,他继续说道,“二郎,山规是一。万余人吃喝拉撒,只靠山规,远不足够,因此,咱寨中就各项具体的事务,分也都设了职事。即俺适才所言之‘职分’也。概括来说,寨中的职分可分两大类,借用朝廷的字眼,一类是军,一类是政。政者,管的是寨中万余人的日常生活;军者,管的是守、掠诸事。你被翟公任的这个旅帅,即是军者这方面的一个职事了。” 李善道聚精会神地听徐世绩说,听到这里,说道:“大郎,没想到寨里,职事分得这么细致。” “怎么?你来投咱寨时,莫不是你以为咱寨里便是毫无约束,任人无法无天?” 李善道说道:“倒也没这么认为,想是当有规矩,只没想到分得这般细。” “二郎,万余之众,聚在一处,不把职事分得细一点,怎么能够管好?况且,咱现在是万余人,以后呢?仗着翟公的义名,部曲势必会更多,这也需寨中及早地把底子打好。” 单雄信一直在听他俩说话,这时慨然地说道:“贤弟这话没错!早四五年前,知世郎就已部曲数万;两年前,孟让攻盱眙时,闻他当时所率的部曲号称十余万众!又孙宣雅、左孝友、卢明月、綦公顺、裴长才、郝孝德、孟海公、徐圆朗等诸豪杰,或拥众亦号称十余万,或拥众数万,於今纵横於齐鲁之间,攻城破邑,所过处,威风凛凛,着实个个都是声威显赫!咱寨里现虽才部曲万余,且比不上他们,然早晚有一日,也必能像他们,亦众至十万!” “知世郎”,指的是王薄。 大隋的天下已然是遍地火起,大厦将倾,别的地方暂先不提,只山东地界,现下或造反起事、或聚众山野的“义军”、“贼寇”就不知凡几,可以说比比皆是,几乎每个郡县都有。而在这其中,王薄是最早起事的一个,早在大业七年,也就是五年前,他就聚众起事了。 他的大名和他“知世郎”的称号,还有他所做的《无向辽东浪死歌》,李善道也是知道的,并且是在前世上学时就已知了。 孟让、孙宣雅等等,单雄信话里说到的这几位,则都是现在山东地界活动的那许多“义军”、“贼寇”,或用朝廷的话说,“群盗”中,部曲较多、影响较大的几支队伍的渠率头领。 ——话到此处,不妨多说一句,只就东郡、荥阳、梁郡这块山东西部的区域来讲,瓦岗寨已是大势力,但若放到整个山东地面上说,现在的瓦岗寨在众多的山东“群盗”中,还不算头等的势力。 闻得单雄信的“豪言壮语”,徐世绩轻轻地拍了下手,笑道:“正是。上有翟公义名远扬,下有贤兄等骁勇善战,咱们大家伙齐心合力,咱瓦岗寨,早早晚晚,必能大兴旺起来!” 单雄信笑道:“贤弟,你少说了一条,还有你的足智多谋。”与李善道说道,“二郎,咱寨里的山规、章程,多出自大郎之手。多亏了大郎,咱寨里现才虽部曲日增,但井井有条。” 徐世绩说道:“俺做的这些不算甚么。”顿了下,与单雄信说道,“贤兄,其实要想咱寨里发展得更快,最好的办法,还是俺刚在堂上时与翟公说的那些啊!” “贤弟,你说的是你向翟公建议,何不便允了李玄邃入伙?” 徐世绩说道:“正是。贤兄,这事儿,咱俩私下也议过。俺反复思酌,认为还是允了李玄邃的入伙之请为宜。贤兄以为呢?” 单雄信抚摸着胡须,沉吟说道:“贤弟素来远谋深虑,贤弟既这么认为,俺自是信贤弟。只是儒信兄的担忧,俺觉着亦不无道理啊。再一个,翟公虽未明言,然俺看他,似是与儒信兄一样,他对接纳李玄邃入伙,实也是有所疑虑的啊!——刚才堂上,你向翟公提出这个建议的时候,儒信兄大为反对不提,俺瞧翟公亦是踌躇。” “儒信兄和翟公的担忧,说白了,不外乎就是担心李玄邃高门贵公子,声名在外,他若是进了咱寨,入了咱伙,也许会影响到翟公在咱寨中的地位。然以俺之见,此忧此虑,大可不必。” 单雄信说道:“哦?贤弟此话怎讲?” “不错,李玄邃的确身出高门,其家世代簪缨,为关中宿贵,他在海内的名气也很大,但他毕竟是‘客’,而且他现下,说的不好点听,也确是如儒信兄所讽,丧家之犬耳,被朝廷缉捕,而各处的英雄豪杰,又都不肯纳他,他无处可去,狼狈两字不足形容!那么这种情况下,就算他再高门、再有名声,进了咱寨后,贤兄请想,他又指什么能影响到翟公的威权?” 单雄信琢磨了下,说道:“贤弟此话甚是。” “相反,咱却正可趁他狼狈的机会,纳他进寨,随便给他个客卿之位安置,然后借他名气,为咱寨中招徕四方的英豪!贤兄,这对咱寨,焉不是有利无弊的好事?便对翟公,亦好事也。” 单雄信以为然,说道:“贤弟言之有理。” “贤兄若觉有理,也肯支持容纳李玄邃入伙,那要不这样,今晚宴后,你我再向翟公建议?” 单雄信不以谋略为能,但他一则信徐世绩,二来听完徐世绩的这番分析,亦觉他分析得对,遂痛快答应:“好,就这么说!今晚宴后,俺陪你再向翟公提出此议!你主说,俺给你帮腔。” 本是李善道与徐世绩并肩而行的,不知不觉,随着单雄信和徐世绩说话,李善道落到了后边,并肩而行的成了单雄信和徐世绩。 不过,李善道没有落得太肯后,单、徐俩个人交谈的内容,李善道都听到了。 他心道:“果如我料,王伯当今次来寨,确是为李密做说客的。听徐、单话头,却是翟让不太情愿纳李密入伙?” 这也不足为奇,正如徐世绩适才所言,李密身份高贵,又有偌大的名气,拿翟让的形容说,其人是尊“大佛”,那么这这样的一尊大佛,翟让不放心纳他进寨,实情理中事。 ——也不仅是翟让,杨玄感之乱发生在大业九年,三年前的事了,自那年八月,杨玄感兵败身死以后,李密就开始亡命江湖,至今快三年间,除了他曾在淮阳郡隐姓埋名了一段时间外,他所投奔的寨子着实不在少数,梁郡的李公逸那里,他也投过;韦城地界的另一处较大寨子,其首叫周文举的之处,他也投过;还有平原郝孝德处、外黄王当仁处等等,他投奔的寨子着实不少,可除了王伯当对他极是高看,俨然已是奉他为主,其余之诸豪,没有一个肯容留他的!究其缘由,与翟让犹豫要不要容留他的缘故,都是一样。 一个人,如果出身太好,名气太大,有时候,反而却可能会成为他的拖累。 像李善道,没甚出身可言,亦没甚名声可说,但在投瓦岗这块上,却远比李密要轻易多了。 谈说间,已到徐世绩、单雄信在那块岩下的住处。 徐世绩停下脚步,扭头来,招呼李善道近前,说道:“二郎,今晚酒宴,翟公说了,让你和丑奴也去,你可别忘了此事。” 李善道有心想要就李密这事儿,发表下自己的意见,转念一想,他而下是才入伙之身,并且虽今日得了翟让的格外擢用,也仅才只是个旅帅,在徐世绩的眼中,他应该是尚未有就“要不要接纳李密”这等大事说话的资格,——徐世绩不也确实是只与单雄信在说此事,压根就没向他说及么?那么,他如果太过积极的话,“过犹不及”,可能反会给徐世绩、单雄信一个他“不知轻重”的印象,故遂话到嘴边,咽了下去。 他只是笑着应道:“是。快初更时,我与丑奴来寻大郎和单公,侍从大郎与单公前去赴宴。” “还有个事。二郎,翟公今日拨给你的那百人部曲,俱是新投入伙的生人,你虽有智谋,也沉稳,但要想一下子就把他们全都收服、管好,怕亦不易。今天没空与你细说此事了,且待这两日,闲下来后,俺再与你说说这事儿。” 李善道说道:“好啊!大郎,我正心里没底,大郎若肯指点一二,我求之不得,再好不过!” “翟公令那些拨给你的部曲去谷中拜见你。这时也不知到了没,你且先还谷中吧。” 暂辞了徐世绩、单雄信和费君忠、魏夜叉等人,李善道与高丑奴往去南边的那个小山谷。 未到谷口,喧嚷声远远传来,见像是有人在打架。 第一卷 第十一章 百条汉扬尘齐拜 急忙忙赶到谷口,看时,不是打架,是两个人在相扑。 一个是焦彦郎,另一个是个矮壮的汉子。 秦敬嗣、姚阿贵等都抱着膀子,站在圈外,笑吟吟地在看。又有数十个脸生的汉子也在围看。不时的,或者秦敬嗣、姚阿贵等给焦彦郎加油;或者那些面生的汉子给那矮壮的汉子鼓劲。 很明显,这只是一场相扑的比试。 那个矮壮的汉子,与那些脸生的汉子也不用再问,肯定就是翟让拨给李善道的那百人部曲了。 再看时,却那矮壮的汉子,并非头次见。下午,王伯当领来的那几个小股盗伙的头领退出去时,李善道等都在院门口。李善道和他们打了个照面。这个矮壮的汉子就是其中之一。 李善道这才松了口气,放下心来,笑骂了句:“他妈的!吓老子一跳。” 起先,他也已想到了是不是翟让拨给他的那百人已来了? 担心的是可别是与秦敬嗣他们两边一见,彼此怎么的,起了争执,从而打将起来! 现知了不是打架,是在相扑比试,担心去掉,闲心上来,李善道与高丑奴步到圈外,亦观起战来。秦敬嗣、姚阿贵等忙上来与他说话,李善道摆摆手,说道:“先看相扑。” 焦彦郎比那矮壮的汉子个头高,但不及那矮壮的汉子壮实。那矮子既矮又壮,地盘就稳,他两人也不知已是比了多久,这个时候,焦彦郎恰正左臂格着矮壮汉子的右臂,侧身弯腰,右手拽着他的腰带,试图将他扳倒,但扳了几扳,矮壮汉子如似脚底生根,纹丝不动。 “嗬嗬”的叫着,焦彦郎黑乎乎的脸上,豆粒般大的汗珠淌下,吃奶的劲都运出来了,那矮壮汉子仍是不动不摇! 两人的胜负,其实此时已现分晓。 只这焦彦郎是个不服输的,拽腰带拽不动他,干脆手往下落,往这矮壮汉子的交档探去。——他倒不是要使“掏挡抓鸟”这般无耻的手段,是想改托出矮壮汉子的交档,然后再扳他。 但他的手才刚往下探,这矮壮汉子就笑着说道:“焦贤兄,这是俺传宗接代的本钱,却不能由贤兄来摸。”道声“得罪”,膝盖微弯,身子往下一沉,焦彦郎的左臂架在他的右臂下,他这么一沉身,焦彦郎不由自主地跟着也就沉下去了。 唯焦彦郎的这一沉身,非是主动沉身,被迫沉的,重心登就失了。 矮壮汉子借势用力,反手把住了焦彦郎的右臂,身子滴溜溜一转,肩膀托住焦彦郎的胸口,两臂用力,把焦彦郎从肩头上甩了出去。 焦彦郎在半空中划个弧线,手舞足蹈的,怦然落地,“哎哟”的痛呼声中,荡起一地尘土。 围观的百十人,爆出如雷的喝彩。 这矮壮汉子的相扑能耐确实是好,哪怕秦敬嗣、姚阿贵、高丑奴等也由不得地为他叫好。 焦彦郎被摔得不轻,屁股先落地地,快摔成八瓣了,灰头土面,哼哼唧唧的在地上起不来。 矮壮汉子到他身前,伸手来扶他。 焦彦郎怎肯让他来扶!忍着痛,按着屁股,勉强爬起,兀不服输,晕头晕脑地倒呲溜着凉气,眼仍花着,努力地瞧清这矮壮汉子,叫道:“你他娘的,咋就把老子摔出去了?再来!再来!” 矮壮汉子殷勤地帮他打了下衣袍上的尘土,笑道:“贤兄有所不知。这相扑,个头矮的往往讨便宜。像贤兄你,人高马大,如小弟俺,个头短小,咱俩戏时,便小弟俺占了便宜。” 这话净是胡说了,无非在给焦彦郎台阶下而已。 若换个旁人,或许顺着台阶就下了,焦彦郎不然,他是个驴脾气,不但台阶给了,他不要,还一口戳穿了这矮壮汉子是在说假话,抓住了矮壮汉子,说道:“你休哄俺!俺在卫南县,亦是相扑的一把好手!甚么个矮的讨便宜?从未听过。你休走,咱俩再来!” 这矮壮汉子颇是尴尬,想要挣开的手,怕真惹恼了他,又不敢用力挣,百般无奈之下,——他刚在与焦彦郎相扑时,犹能分神,已然看见了李善道的到来,只得转目看向了李善道。 此前不说,只这一个多月来,现在的这个李善道於投瓦岗前,在卫南县也是看过几场相扑的,识得高低,焦彦郎不是吹牛,他确已是相扑的好手,然这矮壮汉子显是更加高明,更是一等一的好手。 李善道呵呵笑着,迈步上前,到了近处,拉开焦彦郎的手,斥道:“十三郎,你姓焦,还真把你自己当叫驴了?不识好歹!这位贤兄方已是留了三分力道,你没觉出来么?还敢嚷嚷着再与他较试?便较到明天,你也不是这位贤兄的对手!咱们好汉子,技不如人,输了就是输了,没甚大不了,最可厌的是输了还嘴硬,不依不饶!……快来让我看看,哪里摔坏了没有?” 焦彦郎悻悻然,指了指屁股,说道,“别的都好,就这屁股疼得紧。他娘的!”刚他是在强撑,这会儿被李善道把他与那矮壮汉子分开,不用强撑了,哎哟哟叫着,捂着屁股,蹲下身去。 随着李善道过来的高丑奴、秦敬嗣、姚阿贵等无不失笑。 屁股疼,那没什么大碍,只要没别的地方摔坏就成。 李善道笑啐焦彦郎了一口,转过身,正面对向这矮壮汉子,笑道:“小弟李善道,敢请教贤兄尊姓大名?” 早已有另两个汉子从那百十面生汉子中出来,亦来到了李善道面前。 这两人顺着自称叫“王须达”的这矮壮汉子的话,也都赶紧地向李善道行礼,同时自报姓名。 王须达和陈敬儿都在聚义堂的院外见过,这位罗忠是头次见。 李善道心头一动,已知这个叫罗忠的为何会和王须达、陈敬儿齐来见礼。 翟让说得清楚,拨给他的这百人部曲,是由三个部分组成。 一个部分是一股“三十多人”的好汉;一个部分是一股“四五十人”的好汉,剩下的是从“他们别的伙中”抽出来的人。三十多加四五十是八十多,则这罗忠,应就是从“他们别的伙中”抽出来的那一二十人的头领了。因其非是他们那伙人的大头领,故下午时候,他没在聚义堂。 李善道回了个礼,笑道:“王贤兄、陈贤兄,咱们下午时就已见过,这已非初见,是第二回见了,一回生,二回熟,亦已算是熟人,不需这么客气!罗贤兄倒是初见,然有道是:‘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今既相会於此,你我亦有缘人也,也不必太过拘礼。” 边上人群里,转出两人,递给李善道一张令文,又给了李善道一个腰牌。 其中一人说道:“李郎君,这文书是授你旅帅的告身,腰牌就是你的印符了。请你收好。” 李善道接住,心道:“这必亦是徐世绩的手笔了,真是细致!还有告身和印符!”不及细看,先给高丑奴拿住,拱手说道,“有劳两位大兄!” 这两人是翟让的亲随,专领王须达等来拜见李善道和给李善道告身、印符的。 差事已毕,两人告辞。 这两人稍作推辞,笑纳收了。 等这两人去后,李善道取回告身、印符,看了一看。 先看告身,告身没有朝廷的告身那么正式,比较粗疏,上只写着:“卫南县人李善道,自投入伙,骁勇能战,立身忠义,可旅帅。属凤凰卫。”左边是翟让的大印。再看腰牌,腰牌乃是铜制,长方形,约一指长,半指宽,上雕了个凤凰,下为阳文:“左二府一团一旅。” 看罢,李善道将告身收起,腰牌的顶端开的有供悬挂的口,腰牌便就直接挂在了蹀躞带上。 李善道把他们三人搀起,笑道:“我才刚说,诸位贤兄不必恁地多礼,怎又行起礼了?” 王须达三人起来身后,招呼他们的部曲都过来,吩咐令道:“这位就是旅帅李郎君!自今而后,李郎君便是你等的头领,还不赶紧下拜见礼!” 百十条汉子参差拜下,大声说道:“拜见李郎君!” 地上相扑过后才止住的灰尘,顿又扬了起来。 李善道叫这些汉子起身,打眼观瞧,入目所见,竟皆形容凶恶,有的满脸横肉,有的贼眉鼠眼,或身强体壮,或夹棒带刀。费君忠的话不由重浮耳边:“必都是月黑杀人、风高放火惯了的。”诚不虚言!则这百十将打劫杀人做了日逐营生的恶汉,往后该如何管教、约束才是? 是便用了费君忠的建议,“大棒只顾打下去”? 第一卷 第十二章 三头目窃耳私商 费君忠的建议,可能是一个办法。 但李善道此前虽没领过部曲,绝非莽夫,至少“恩威并施”的道理,他是懂得的,一味“用威”强压,那是不行的,则当然不会真的就按费君忠“大棒只顾打下去”的建议去做。 那么,具体该怎么办? 聚义堂上领罢“旅帅”的职务后,李善道其实就在想这个问题了,只是一直都有别的事,他不能静心沉气地思考,故到现下,还没有一个成熟的想法。 却也无妨,这事无须着急。 一边招呼这百十汉子进山谷,他一边决定,且先观察上两天,然后再做主意。 这个小山谷的位置有点偏僻,附近也没有水源,地方亦不大,所以到今仍尚空着,没有寨里的好汉们来住。 尽管十几天前,刚投进寨中时,徐世绩就把这块山谷拨给了李善道,可今天是李善道头次来。 才从谷口进去,行不几步,就被杂草、荆棘挡住了去路。举目望之,山谷占地数百步方圆,三面山壁,独此一个出口。谷内杂草丛生,野树枝蔓,间有怪石坐落,喜在野花簇簇,稍添风致。受他们惊动,几只山雀、鹧鸪啼叫着飞走,两三只狐兔於草间窜行逃去。 李善道叉腰打量,看了片刻,笑顾与秦敬嗣、王须达等说道:“这片山谷瞧着还不错,够容咱住,就是草木太多,得好生地拾掇一番才行。” 王须达说道:“郎君,咱们人手多,拾掇起来也快。” 红轮低坠,玉镜将明。 夕阳将落下西山,漫天彩霞,色亦转黯淡,已快是入夜时分了。 李善道说道:“今晚是没法在谷中睡了。我看这谷外还算平整,就在谷外将歇一夜吧。明天咱们一起动手,将这谷中清理干净,然后搭上茅屋、窝棚,便可入住了。兄等以为何如?” “兄等”,问的是王须达、陈敬儿、罗忠三人。 三人无有不肯之理,皆道:“悉从郎君吩咐。” 众人随从李善道,又从谷中出来。 谷口外是片平地,然亦有杂草、荆棘、碎石,不用李善道再下令,王须达、陈敬儿、罗忠各指挥部曲,拽草藤、拔荆棘、搬碎石,很快,就把这些杂物清除掉了。 王须达知事,已令手下在先清出来的一个好位置搭成了个棚子,便来请李善道入坐歇息。 清理的时候,李善道也动手干了,干的还挺卖劲,手都被杂草割伤了。 姚阿贵从远处取来了水,李善道正在洗手、洗脸。 洗完,他笑道:“贤兄,翟公今晚设宴,为单公、徐大郎庆功,令我和丑奴也去。定的是初更开宴,已快到时辰,我得抓紧赶去,就先不去棚里坐,与兄等叙话了。我见你们带的有干粮,今晚凑乎凑乎,先把干粮吃了。明日我请徐大郎给咱拨些口粮,再买些酒肉,再做痛饮。” 才说到“口粮”,七八人担着担子,唱着歌儿,顺着山道下来,早已到了山谷口。 放下担子,为头的是李善道相识人,便是徐世绩的亲随刘胡儿。 他做个礼,与李善道说道:“二郎,俺家大郎令俺们给你送吃食来。” 七八副担子,多半装的是米面;剩下的是熟食,有饼有肉,还有两桶酒,酒肉香气扑鼻。 刘胡儿不要,笑道:“二郎,咱是县里人,往常县中亦多见,你客气个甚?大郎令俺与你说,快到初更了,请你安置好部曲,紧些动身,他在宅里等你,同往去赴翟公的宴。” 李善道应道:“好,好。贤兄请先回,我这就去。” 刘胡儿等留了担子,自去了。 王须达等在旁,听到了刘胡儿和李善道的对话。 他们已知他们被拨入的这个“凤凰卫”的“凤凰”两字,指的是西边的凤凰山分寨,徐世绩是凤凰山分寨的寨主,乃他们的“最高上官”。 王须达因带着感激,感叹说道:“不等郎君去请,粮肉就送来了,徐寨主当真体恤部曲!当然,这也定是因徐寨主看重郎君之故。俺们仰慕翟公、徐寨主和郎君的义名,专从汲北投来,真是没有投错!郎君不知,俺们在汲北的日子着实难过!总算以后的日子能过得舒心些了。” 李善道的一身衣衫,从日前下山去劫康三藏的商船到现在,已是穿了小半个月,晚上住在刘家庄等地时,澡有冲洗,唯衣衫一直未换,脏得很了。 高丑奴从他们上山投寨时带的行李中,拿了干净的幞头、汗衫、袍衫和鞋袜给他。 在场的都是男儿,没有妇人,李善道也不扭捏,便脱的赤条条的,去掉脏衣,换上新衫。 一面换,他一面笑道:“我有什么义名可言?兄等可能已知,我实也是才进寨未久,比你们早不几时。”随口问道,“怎么?兄在汲北的日子不好过?怎不好过?” 王须达赔笑说道:“郎君虽也新近入伙,与俺们却大不同。郎君是徐寨主的县里人,贴心贴意;刚投到寨里,前几天便又与这位高贤兄为寨里立下大功,翟公亲口授的旅帅此职,怎是俺们敢比!俺们甚么东西?蠢头蠢脑的夯货罢了!尚敢请郎君莫嫌俺们愚苯哩!” 这话说的可不“愚笨”。 李善道笑道:“其它不提,只就老兄相扑的这手能耐,日后闲下,还要多向老兄请教。” “郎君也好相扑么?” 李善道说道:“好是好,不精通。我连十三郎,——便刚与你扑的那位,连他都扑不过。” “相扑是粗苯功夫,说不上能耐。郎君若好,改日垂询俺时,必不敢有所藏私。” 话一扯开,把李善道“兄在汲北的日子怎不好过”这句问话给扯过去了。李善道衣衫已然换好,便也没再追问。高丑奴也换了身衣服。两人收拾停当,夜色已至。 李善道吩咐秦敬嗣、王须达等说道:“我与丑奴赴宴,徐大郎送来的酒肉、胡饼,你们吃了填肚吧。若不饱时,米面再做些。却两点需记:一不可吃醉,二看好了火,不可走水。” 秦敬嗣、王须达等恭敬应诺。 点了火把,李善道与高丑奴各执一根,遂沿山路北上,先去与徐世绩、单雄信会合。 直把他俩送出一里多山路,秦敬嗣等乃才折回。 投寨入伙的时候,李善道等是没有带锅碗瓢勺的,王须达、陈敬儿两伙也没带,罗忠这伙人却是带的有。就按李善道的吩咐,用罗忠他们带来的破铁锅,众人分出几个年少位卑的,生火煮饭;余下的按伙分坐,把那酒肉、胡饼取来,就着篝火,先自吃喝。 端着酒,王须达、陈敬儿、罗忠结伴,敬秦敬嗣、焦彦郎、姚阿贵等了几碗,告个罪,三人退去一边。没有立即就各还本伙手下的坐处,三个人窃窃私语,说了会儿话。 罗忠说道:“须达,你和李郎君说话的时候,俺在边上看着。李郎君虽有根脚,是徐寨主的同乡,不像个刻薄难伺候的,说话挺和气。往后咱们跟在他的手下,兴许不会受多少为难。” 王须达摸了摸胡子,没说话。 陈敬儿笑道:“怎么?王兄,你咋不说话?是了,你是在担心那位焦十三郎寻你麻烦?” 王须达嘿嘿一笑,说道:“这个俺倒不担心。话头说及相扑,是他非要与俺比试,又不是俺要与他扑的!再说,俺已手下留情。他还能咋寻俺麻烦?” 陈敬儿问道:“那你为何不说话?” 王须达说道:“俺是在寻思,李郎君固然如罗贤兄所言,是个和气的,可咱们毕竟是外地投来的新人,以后要想在寨里站住脚,只靠李郎君和气,恐还不够。” 陈敬儿和罗忠对视了眼,两人觉着王须达的这话说得不错。 罗忠问道:“须达,那你是咋想的?” 王须达说道:“俺寻思着,这头一条,就是咱们几伙人得齐心,不能自闹别扭;这第二条,往常通过伯当兄得进寨中的还有旁人,咱们余暇时,不妨备份礼,去见见他们,一则,他们进寨比咱们早,有啥需要注意的地方,咱们可向他们讨教;二则,咱都是通过伯当兄进寨的,也算是‘同保’了,日后若碰到啥事,彼此能有个照应。还有第三。这第三嘛,李郎君是咱们的主官,咱们得把他奉承好了!俺暂先就想到的就这三条,罗贤兄、敬儿,你俩觉得怎样?” ——正如李善道刚到瓦岗时,黄君汉与他说的那话,聚众落草,这干的是掉脑袋的勾当,决不是随便谁都能投寨入伙的,一般情况下,得需有人介绍、担保。瓦岗就在这里,按王伯当的话说,王须达等既然想投瓦岗,那他们为何自不来投,偏要再费个事,去请王伯当做个中介,然后他们才来投?原因就在於此。是故,王须达有“同保”一语。 陈敬儿露出一口白牙,笑道:“不悬!俺看行。” 罗忠点点头,说道:“须达,你思虑周详,以后有啥事,你多拿主意。” “嗐,罗贤兄、敬儿,咱们之前虽不熟,也都算认识,现今既同投到了瓦岗,自当是齐心协力,真要遇到啥事,咱们一起商量着来办,有谋的出谋,有力的出力,说不上俺多拿主意。” 陈敬儿、罗忠都应道:“好!” 王须达注意到秦敬嗣已往他们这里瞅了两三眼,便说道:“罗贤兄、敬儿,先说到这儿吧。咱领上咱各伙的棚头,让他们也去给秦大兄等敬杯酒。” “棚头”,一个窝棚的头,小头目的别称。 陈敬儿、罗忠应是,三人便叫上各自本伙的小头目们,又去到秦敬嗣等的坐处,给他们敬酒。 秦敬嗣并不托大,便是小头目,只要酒敬过来,也都干了。 酒敬罢,王须达等各回本伙吃喝。 刘胡儿等送来的酒肉不少,奈何这些汉子都是大肚汉,风卷残云也似,肉、饼已尽,煮的饭也吃得干干净净,这才各自腹饱。——那几个煮饭的少年烟熏火燎的,忙乎了半晌,却是连一口肉都没吃上,略吃了点饭罢了。 秦敬嗣牢记李善道的嘱咐,肉、饭随他们吃,酒没让他们多喝。 待都饭饱,秦敬嗣又一个火堆、一个火堆的灭过去,将所有的火堆尽都灭掉。 随后,各伙各选出了两三人值夜,秦敬嗣这边则由秦敬嗣值前半夜的班,余者皆就睡了。 前半夜的值夜,是秦敬嗣主动揽下的,他值着夜,等李善道回来。 本以为李善道最晚三更就能回来,直等到四更,才见两人借两支火把照亮,於夜中,沿山路行下。秦敬嗣捉着刀,近前去迎,是李善道和高丑奴还回了。 还刀入鞘,秦敬嗣迎住李善道,稍做打看,不见他有喝醉的样,乃接下他拿的火把,笑问说道:“二郎,咋回来的这么晚?俺都以为是二郎醉了,在大郎宅里睡下了。” “说来话长。” 第一卷 第十三章 月下忆往筹日后 说来话长,是喝完酒后,徐世绩、单雄信又找翟让说话,说了半天。 但也说来话短。 说来话短,是徐、单和翟让又说话时,李善道没在场,他在外头等着的,等到刚才回来时。 秦敬嗣听完李善道对他为何这么晚才回来的原因解释后,问道:“徐大郎、单公找翟公又说甚么了?这都快天亮了,说到这个光景。” “也没什么,说了点寨里的事务。” 徐世绩又和翟让说甚么了?当然便是他和单雄信约定的,等吃了酒后,劝劝翟让,不如接纳李密入伙。这是关系到瓦岗发展的大事,更是高层的决策问题,事情现还没定下,——回来路上,李善道问徐世绩了,翟让今晚仍没给个准话,“君子慎密而不出”,李善道是知轻重的人,那他自是不好便把这事到处先说,哪怕对方是亲近的秦敬嗣也不行,故他含糊带过。 秦敬嗣也没追问,赞了一声:“以前在县里时就已听说,徐大郎是翟公的左膀右臂,今上山的时日虽尚不长,但先是跟着二郎进山时,那些个寨里的头领、喽啰们,一听咱是给大郎送家书的,便无不礼敬、客气,这又庆功酒散了,大郎与翟公说话到这么晚,看来确是如此啊!” “这话不消说。要非徐大郎在寨里位高权重,我怎会领你们来投?”李善道笑道。 秦敬嗣说道:“是。二郎,说实话,你当初说想领着俺们投瓦岗时,俺还有点犹豫呢!” “是么?我瞧你那时挺积极的呀?” 往谷口走着,李善道问道:“现在还打鼓么?” “莫说现在了,其实那天回到家里后,俺就不打鼓了,愿跟着二郎投瓦岗了!” 李善道说道:“这是为何?”笑道,“回到家中,三郎你看见令慈,不是该更打鼓才对的么?” “唉,回到家中,见破屋烂房,灯火不点,黑漆漆里,幼弟蜷於老母怀中,卧草掩毡,哀苦可怜,真是令俺深惭!枉为男儿,不能让老母、幼弟过上好日子!这样的穷日子,俺就算不投瓦岗,也没甚奔头!遂俺转念一想,还不如跟着二郎来投瓦岗,不论投了后,俺会不会出甚么事,至少仗着力气,也许能获些财货,送了到家,亦能上孝养老母,下抚育幼弟。” 秦敬嗣的父亲死在了大业八年的征高句丽此战中,他家现是母子三人。 他弟弟还小,才四五岁。 山中的夜风略带凉意。 凉凉的夜风下,回忆起决定跟着李善道来投瓦岗那一刻时的情景和心情,秦敬嗣语气沉郁。 李善道拍了拍他的肩膀,抚慰说道:“三郎,别多想了。仍是我与你们商量来投瓦岗时,我与你们说的那些话:方今这个世道,朝廷如虎、官吏如狼,苛捐杂税,征之无穷,兵役、劳役,永无止时,不是个适合做良善人的世道。要想在这样的世道中活下去,没别的出路,只有一条,就是狠下心来‘做贼’!” “是,二郎说的是!” 李善道酒意微醺,被秦敬嗣的话勾起了感触,自来到这个时代后的一些见闻,纷沓地涌将上来,他进而喟叹地说道:“就你家邻居,刘四郎的手怎么断的?他害怕他会像那些被征造东都、挖运河的县人一样,死在劳役中,而为逃劳役,他自己砍断的,砍断了还说是‘福手’。三郎你说,这不是荒天下之大唐么?岂有自把手砍了,还称之为‘福’的?这哪里是福啊!凄惨二字不足言之!朝廷已把咱草民的日子逼到这等程度了,你说咱还能不‘做贼’么? “劳役繁重,兵役不断。大业八年、九年,朝廷两征高句丽,都没打赢,十年又征,虽然这次没打成,可谁知他会不会再打?你阿耶怎么死的?还有我阿哥,大业九年的那次征兵役,不也征到我阿哥头上了?使了多少钱,才算得脱!若是再征兵役,只怕便难再逃掉。我等若甘愿做个顺民,你阿耶、我阿哥的遭遇,早晚也会是你我的遭遇!与其被征兵役、劳役而死,男儿丈夫,还不如豁出去,拼一拼!就算是没能干成什么大事,不愧此躯!有道是:‘识时务者俊杰’。三郎,当此小民命如草芥的乱世,咱们不做顺民,揭竿而起,就是识时务!” 已到了谷口,除掉值夜的数人,焦彦郎、王须达等都在酣睡,此起彼伏的呼噜声如雷。 李善道停下了话,再次拍了拍秦敬嗣的肩膀,像在鼓励他,也像在给自己打气,说道:“他妈的,三郎,朝廷不把咱当人待,凭啥咱还要奉它是朝廷?刀都架脖子上了,咱还给它当顺民?我等七尺男儿,却不是那任人宰割的猪羊!官逼民反,它这般相逼,咱就遂它的意,干脆‘做了贼’就是!你刚说的没错,至少做了贼后,能让咱家里人过上些好日子!况则说了,翟公义名远扬,徐大郎智谋无双,单公骁悍绝伦,我看啊,咱瓦岗寨的前途当真不可限量,你我今入了伙,现固是贼,日后可说不好呢!不见得咱一直就都是贼!你说是不是?” “二郎,近来俺总觉得,你和以前大不一样。” 这话,高丑奴说过。 可以说,这种话是李善道现在最怕听到的话。 他赶紧不再多说,摸了摸颔下短髭,呵呵一笑,说道:“三郎,非我现在大不一样,是以前,你不了解我。” 秦敬嗣半信半疑,说道:“是么?” “你是不是也还没睡?三郎,抓紧睡会儿吧。今天要干的事挺多,清理谷中、搭建窝棚,咱争取一天干完!这野地里蚊虫叮咬,说不得还有长虫出没,将就一夜尚可,明晚不能让大家伙还在这儿睡。”探手往脸上拍了下,没拍到蚊子,脸打得挺疼,李善道呲了下牙,说道。 秦敬嗣应了声是,他确也困了,歪倒在焦彦郎等边上,刚沾地,呼声就起来了。 高丑奴是个没心事的人,晚上又喝了点酒,亦是倒地便就睡着。 地上铺的有毡子,李善道挨着高丑奴也躺下了。 远处山涧的蛙鸣,白天不显,夜深人静之际,呱呱的颇使人烦。周边百十汉子的呼噜声,愈是莫提,更加聒噪,吓得那狐兔都不敢近前。李善道睡觉不算浅,可在这两下的夹击中,再加上蚊子的叮咬,他却是睡不着。翻来覆去了半晌,委实不能入眠,他索性坐起了身。 大伾山突起於平地,山峰不太高,占地不为小。 这时眺望远近,只见近之缓谷,远之峭壁,通往山顶的羊肠小道,尽被笼罩在淡淡的月光中,朦朦胧胧里,山势起伏,松柏苍苍,静谧肃穆。 稀落的星星,悬挂天边,一闪一闪的,好像是在冲着人间眨眼。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不知为何来到了这个时代,虽然时代不同了,但想来,这一泓月光、半天星光,与他前世那个时代的月光、星光则定然是并无不同的吧? 却不论是哪个时代,绝大部分的百姓都是想安生过日子的,李善道也不例外。 来到这个时代以后,他最先也没想着落草当贼。 尽管很快就搞清楚了他现下身处的这个时代是什么时代,知道了是处在隋末,然因见李家颇有田产,日子过得还不错,因他便也就没有第一时间就起“投瓦岗”之念。 他最早琢磨的是,不错,隋末是乱世,改朝换代、人命如草的时候,但瞅着李家眼下的日子还能过,那要不就先等等?最好能等个时机,奔去太原寻投李世民,这岂不是应对“忽然身处此个时代”之此大变的最好办法?但不久后,他就被迫改变主意,不得不放弃这个打算了。 主要是两个原因。 一个是正月间,在和几个县吏吃酒时,听他们说,杨广刚下了诏,令毘陵通守集十郡兵数万人,在郡东南起宫苑,要求周围十二里,内为十六离宫;并杨广还打算同时在会稽也筑个宫。 毘陵在江南,但这道诏书,却不免地使李善道想起自杨广登基以今,其所做的诸多大耗民力之事,如那三征高句丽,又如那营造东都、挖掘大运河等等,因此而死的百姓不计其数。 又由此想开去,那他不由自主的就想到了,万一还没找到投李世民的机会,他就被朝廷征召了劳役或兵役,怎么办?如他“阿哥”大业九年被征兵役那样,也拿钱得脱么?一次也许能够得脱,下一次呢?李家又有多少家产,能够支撑?越想越是担心。 再一个是近些年来,山东、河北等地的义军如火燎原,揭竿落草的一伙接一伙,东郡此地,位处在山东西界,西与河北相接,现如今,其郡之四面八方,早已是“盗贼”处处! 远些的不说,只说与东郡接壤的周近诸郡。 东北边接壤的东平郡,今有徐圆朗等部义军活动。东边接壤的济阴郡,今有孟海公、蒋善合、王当仁等部活动,与徐圆朗声势互通。东南接壤的梁郡,今有李公逸、李善行兄弟的“盗伙”活动。南边接壤的荥阳郡,算瓦岗的势力范围,没有特别大的盗伙,然除瓦岗以外,亦有活动在荥阳南、西之襄城、颍川郡的张善相、郭孝恪等“盗伙”时亦入掠。 东郡西边,河对岸的河北地界,与东郡隔河相望的汲郡,今有瓦岗义军,另又有王伯当等部。 至於东郡境内,当然不可能独善其身,也是盗贼众多,大的盗伙有两支,一是瓦岗在韦城的分寨,还有个是与翟让老乡,同是韦城人的周文举部盗伙。 所谓“环滁皆山”,方下之东郡,所面临的局势却着实可说是“环东皆贼”了。 这么个情况下,尽管瓦岗寨的义军,因为徐世绩的建议,不怎么在东郡掠民,可这只是现在,以后呢?难道东郡居然能在这么个乱世中,成为一方桃源,一直不受大的贼害? 这明显是不可能的! 而且别说以后了,现在就不可能。 瓦岗“兔子不吃窝边草”,在翟让的约束下,不对东郡士民进行成规模、有计划的掳掠,可瓦岗现众万余,翟让能管到每个头领、喽啰的头上么?不可能的事。并东郡还有周文举部这支贼盗,以及不少别的小股盗贼,——他来投瓦岗的路上时,不就遇到了好几股小股蟊贼么?其它县的情况,李善道不大了解,卫南县的百姓反正是已遭过这些大小贼部贼害的不在少数。 这也即是说,威胁他在这个时代生存下去的不止是朝廷,还有遍地的群盗!就还是那个担心了,若在找到投李世民的机会前,哪怕是侥幸躲过了朝廷的征召,可却先遭了贼害,怎么办? 官也逼、贼亦迫,想来想去,不能再等了。 於是,他最终乃才决定,他娘的,别等被朝廷征召、也别等身被贼害了,干脆主动先去落草! 最难做的是改变主意,主意一变,新的决定一做,底下的事就容易定了。 比如郡中、郡外周围这么多的义军也好、盗贼也好,如此多的寨头,投哪个? 不用说,必然是选择瓦岗寨了。 遂乃,他把这个李善道以前交好的那些朋友,秦敬嗣等聚到了一块儿,与他们说了自己的打算。秦敬嗣等本就不是好良民,特别焦彦郎这几个,实早就瞧着那些“强人”抢财掠货,吃香喝辣羡慕了。李善道一说,便如秦敬嗣的形容,诸人尽皆踊跃,没一个不愿的。 又於是,就有了他十几天前投寨之此事。 闲话无须多讲。 坐起了身的李善道,抱着膝盖,望着夜空的弯月,把他来投瓦岗的心路历程,重想了一遍,想罢了,他寻思想道:“也不知李世民现在何处?有没有已在太原?我来投瓦岗前,有过打听,尚未闻李渊起事,或许李世民还没在太原?亦不知李渊何时会举兵起事?” 蚊子嗡嗡嗡的又来叮咬,拍时仍未拍到,又白白地打了自己一巴掌,他收回了关於李世民的思绪,摇了摇头,又想道,“有道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他妈的,我现就是瞎操心!李渊、李世民起不起事,与我又有何干系?早前琢磨着等遇有机会,便去投李世民,於今想来,那也是天真!却我此身,小家小户,既非大姓名族,也没有什么部曲人马,而实就是李渊已经起事,只怕若去投时,也不会被得到看重,至多为其帐下一小兵,不定啥时候就死在战场上了,和被杨广召为劳役、被贼害了有何区别? “罢了,罢了,今已上到瓦岗,我就收起心思,不要再七想八想了!今被翟让任了个旅帅,拨给我了百人部曲,好歹算是已有了个开端。就且先在瓦岗干下去,有徐大郎在,可为依靠,说不定也还能在瓦岗干出点事来!” 想到徐世绩,不禁地又想道,“要说起来,我这投瓦岗,虽然不是我最先做出的选择,可今看之,却委实是比我早前那个投李世民的天真念头更为靠谱。徐大郎后来不正是投了李世民么?我原先未第一个想到投瓦岗,其中亦有我与徐大郎不熟的原因,而下我看他对我的观感已有改变,不似十几天前我刚到瓦岗时对我的疏远。那我便好好地在瓦岗干下去,将来他投李世民时,我跟着一起不就成了?他妈的,说来不好听,可这也是‘曲线救国’了罢!” 环境一换,人的思路可能跟着也就换了。 李善道现就是这个状态。 以前琢磨着投李世民时,觉得这是个好选择;现今身已在瓦岗,再想这个念头时,他却深深地觉着,以前之此念,反不如他后来被迫做出的“投瓦岗”之此选择合适矣。 念头是转变过来了。 但“说不定也还能在瓦岗干出点事来”这个新的寻思,却想来容易,真要做到就没那么易了。 一来,中短期来看,瓦岗立寨至今,已有数年,部众已万余,高层、甚至中高层的格局都已基本定型,上到翟让、下到徐世绩和单雄信等,都早已是各有亲信,拿翟让来说,像黄君汉这样的结义兄弟不提,只义子就十好几个,做为一个新投者,靠着功劳和徐世绩的面皮,得一个“旅帅”的任职相对容易,再想更进一步,怕就没那么容易了。 二者,长期来看,翟让尽管现在还没表态,到底肯不肯接纳李密入伙,李善道知道历史走向,却知李密肯定是能入伙,且李密入伙后,鸠占鹊巢,反手杀掉了翟让这件事情,李善道也知,则当到那个时候之时,这件影响了整个瓦岗寨后来走势的大事,会不会对他造成甚么影响? 这两个都是问题。 不过相比之下,第二个问题,对瓦岗寨之后的长远走势固有极大的影响,但实际上对李善道个人的发展来说,重要性还不如第一个。 针对第二个问题,李密火拼翟让这事,李善道有一个最简单的解决办法,即到时只提醒好徐世绩,使徐世绩不出事就行了。徐世绩只要能活下去,他“曲线救国”的新盘算就还能实现。 那么,第二个问题如果不是大问题的话,第一个问题呢? 第一个问题是实打实的,摆在眼前头的麻烦。 瓦岗寨中高层的格局已经基本定型,他一个新投者,怎么“挤”上去?这个问题该怎么解决? “饭得一口一口吃。要想更进一步,无非两点最要紧。外力,也即际遇是一个,这点还好办点,我处好与徐大郎的关系即可。内力,也即本身的实力是一个,这点就需慢慢来了,第一步,便是得先把翟让拨给我的这百人,变成我真正的部曲,以此成为我在寨中立足,从而寻图进一步发展的底子!”鼾声四起,呼噜阵阵中,李善道环顾周遭酣睡的这百十汉子,这样想道。 那么问题就又来了,这百十汉子,第一是刚相识,他们的名字,李善道大都尚还不知,他们的脾性更谈不上了解;第二,这百十汉子又不是一伙人,是三伙新投的人众组成的,则该怎么做,才能收得他们的心,使他们服气自己,能将他们拧成一股绳,成为自己真正的部曲? 李善道细细忖思。 天微微亮了。 周近的这百十汉子大多还在睡,但也有已醒来的。 陈敬儿便是醒来的其一,他揉了揉眼,瞧见了坐着的李善道,连忙爬起来,绕过横七竖八睡在地上的汉子们,向李善道走来。人还没到身前,他灿烂的笑,一口白牙已然露出。 第一卷 第十四章 谷中勤干搭屋成 整夜没睡,好在年轻,精力足,手头上又一直有活忙碌,倒也不瞌睡。 早晨吃过饭开始干活,中午没歇,一气干到下午,在李善道的以身作则、亲自领头下,百十汉子苦干了大半天,谷里的杂草、荆棘、野树、石块,被清理了个干干净净。 大半天的力气活下来,年轻的身体也有点吃受不住,李善道只觉得腰酸背疼,胳膊都不像自己的了,难以抬起,掌心磨烂了几个水泡,汗水一浸,生疼生疼。 但看着被清理干净的谷地,却有种成就感。 高丑奴真是体力充沛,他一点不累,一手提桶水,就跟提了俩空桶似的,轻轻巧巧地从远处的山涧那里提将过来,放到李善道跟前,请他盥洗。——这桶亦是罗忠那伙人带来的,罗忠这伙人只一二十人,但不仅带了锅碗瓢勺,木桶等物也带了,日常所需的种种工具颇是齐全,要不知道的,这哪像是投寨入伙的强盗?简直说是搬家迁居的老百姓也有人信! 王须达赔笑说道:“俺们不能与郎君比,俺们皮糙肉厚,蚊子叮不动。” “叮不动,今晚也不能在谷口睡了。”李善道吩咐姚阿贵,说道,“姚大,带上俩人,将丑奴取来的水烧开,给大家伙分一分。”仍与王须达等说话,问道,“你们累不累?” 王须达应道:“累是累点,再接着干,也能干动。” “那好,咱就接着干,趁热打铁,把茅屋、窝棚搭起来。” 李善道没有只动嘴,不动手,这大半天,他也一直没停手,且这茅屋、窝棚,搭起来亦是给大家住的,王须达等人人有份,因王须达几人自无反对之理,俱道:“好!再接着干!” 山里别的不多,树多、草多。 清理谷地的时候,碰上适合搭茅屋、窝棚的树干、树枝、杂草,李善道已吩咐过不要乱丢,都堆成一堆。他这个时候,把这百十人分成了两个部分,一部便去取拿留下的树干等,在谷地里开始搭建茅屋、窝棚;一部出去谷外,再砍些树干、树枝,找些厚草,用做补充。 又有年纪大些、年纪小些,体力不支的,则令做后勤上的工作,烧水送水等等。 在他合理的调配下,整个谷内,又开始的热火朝天的干活场景之余,有条不紊,不显混乱。 赶在入夜前,搭好了三四间茅屋,一二十个窝棚。 参差地坐落在谷里,暮色中观之,很像那么回事了。 谷地里长了几棵野果树,有桃树、有李树、有石榴树,没有砍掉,都留下了。 最靠内的一个茅屋,便建在一棵野桃树下。 这是一棵秋桃,果子成熟虽在秋季,然已开花,生在野外,风吹雨淋,深褐色的树干挺拔苍朴,绿叶枝间,点点的粉红花朵盛开,灿若云霞,花香浓郁。 这座依野桃树而建的茅屋,就是李善道在谷里的住处了。 下午大干特干的时候,徐世绩听说了他们在搭建茅屋、窝棚,思虑到他们没家具、铺盖,使刘胡儿去寨里库中领了一批,装了几大车,已给李善道送来。 秦敬嗣挑其内好的,用在了这座茅屋。 茅屋坐北朝南,是几个茅屋中面积最大的,能容三四人在内对坐。周围地面平整,洒了石灰,以驱蛇虫。陈敬儿叫上姚阿贵,特地移植了数丛野花、两株冬青,种在了门前屋外。 入进屋中,窗子不多,只有个后窗,然好在屋内的面积也不大,前门、后窗,足以取光,颇是明亮;打开窗户,正对着那棵野桃树,枝叶垂在窗畔。 屋内的地面也平整了,且夯实了。 靠北墙放了个床榻,上展茵褥寝具;倚南墙放着的是个矮案,案前铺席,案上摆置油灯、笔墨纸砚等物;又挨着西墙,放了两个胡坐,亦即马扎,胡坐边是个放衣服杂物的小柜子。 摆设不多,家具就这么几件,但至少有模有样,是个正经住处了。 茅屋才搭成,还比较湿,按理说,尚不宜入住,但事急从权,除这新搭起的茅屋,没别的地方住了,——固可去徐世绩宅中再住上两天,但李善道不欲去,他前世知些广为人知的兵家准则,“与兵士当同甘同苦”这条,他当然不会不知,所以屋内虽湿,也只能今晚就住下了。 看了会儿,李善道说不上满意。 这么简陋的环境,任谁怕也不会说很满意,将就住而已。 但不知为何,却忽有一种异样的感觉生上心头。 是什么感觉?他也说不清。 是像下午,看着被自己等人清理干净的谷地时,对自己劳动成果的成就感么?不是。 好像是有点惶恐,可好像又有点充实。这究竟是什么感觉?自亦竟觉茫然。 但待他转过身来,越过秦敬嗣、王须达、高丑奴、陈敬儿等一干汉子,越过谷中的茅屋、窝棚,透过谷口,远近的峭壁峻岭、层峦叠嶂入眼以后,他蓦然明白了他现在的这种感觉,是什么感觉! 这居然是一种踏实的感觉。 来到这个时代才两个来月,可不论是心路、抑或现实,他都已然经过了太多。 最早的打算投李世民、继而的决定投瓦岗;上到瓦岗,次日就迅速地身份转换,下山跟着去打劫;路上才见过那么多使人怜悯的流民,刘家庄里,转眼就是贼首们和县豪们欢畅痛饮! 劫船出现了波折,大着胆子献上了一策;亲自冒着危险下水,先登船头,然后在船上,前世也好、今生也罢,头次亲眼目睹一个人打死了另一人!被打死的那人死得还那么惨。 回来寨中,因了功劳,看在徐世绩的脸面上,同时也是正好赶上王伯当领来了新人入伙,由是翟让竟一举擢任他做了旅帅,上山今方旬日,手底下今已是有了百十部曲! 太多的事,太多的第一次,发生在这短短的两个月间。 李善道虽在这期间,看似应对有序,而实际上,他这两个月一直都只不过是在挣扎,如是个溺水的人,千方百计,苦苦寻找,希望能给自己找到一根可以救命的稻草! 轻一脚、重一脚,跌跌撞撞地走到了今日! 是而,当这座茅屋落成,当他潜意识里意识到这其中代表的意思:便是自此往后,他在这瓦岗寨里有了他的住地;自此往后,他在隋末的这个乱世中,总算有了依靠之处。 便如那溺水之人出了水,他悬着的脚才算暂且地落在了地上。 因而乃居然在这个“大贼巢”里头,於此时此刻,生出了踏实之感。 “他妈的!”李善道骂了一声。 秦敬嗣等不知他刚在想什么。 诸人看到的是,他呆呆地出了会儿神,然后左顾右盼,接着突然就骂脏话,哪知是为何? 面面相觑。 王须达小心翼翼地问道:“郎君,对这茅屋不满意么?” 李善道扭脸,往茅屋里又看了看,笑道:“满意得很!”指了指靠窗放的床榻,说道,“就是这床榻。三郎,徐大郎共只送来了两个床榻是么?那个是给丑奴的,这个你怎放我住屋了?” 秦敬嗣说道:“二郎这话问得怪了,不放二郎屋,放哪里?” “罗贤兄年岁最长。三郎、丑奴,你两个把这床榻搬去罗贤兄的屋中。” 李善道笑道:“有道是,‘家有一老,如有一宝’。罗贤兄,你年得有四十多了吧?在咱们中,你就是宝啊。既然是宝,岂能不礼重?这床榻,你搬去寝用。” 罗忠如何敢接受?连连推辞。 陈敬儿在旁转圜,说道:“郎君,罗贤兄的年齿是最大,但郎君是尊长,这床榻,郎君就是说破了天,罗贤兄他也不敢用的。俺之愚见,还是郎君用吧!这山里头,多是树木,俺却有手艺,等回头有空的时候,俺专给罗贤兄打造一具床榻,不就是了么?” “你会打造床榻?” 陈敬儿笑道:“打个床榻,有啥难的?” 一个陈敬儿他伙的棚头也在边上,与有荣焉似的,插口说道:“郎君不知,五郎心灵手巧,百般物事、千种玩意,没他不会生活的。纵有不会,稍加摸索,也就打出来了。落草前,在俺县中,四里八乡都是知名的,提起陈五郎的手巧,没人不晓!” 他说道:“陈贤兄,不意你有这手本事!既如此,那就听你们的吧!这床榻,我姑先用之。贤兄你得闲时,也别只给罗贤兄打造,多打些,只要茅屋、窝棚里能放得下的,便都放下。” 陈敬儿恭敬应诺。 李善道又笑道:“陈贤兄,说你心灵手巧,我还当真是信。就你在屋外移植的这些野花、冬青,便不是心思粗苯的人能想到的。”问他说道,“尚未请教贤兄行第?是行五么?” 陈敬儿应道:“是,郎君,俺行五,郎君唤俺陈五便是。” 李善道点点头,问王须达、罗忠:“王贤兄、罗贤兄,敢问两位行第?” 王须达、罗忠都回答了,一个行三,一个行四。 如前所述,时下风俗,亲近人间,可以行第相称。李善道便乃说道:“那以后,我就以五郎、三郎、四郎呼三位贤兄了。我行二,你们以后也别郎君、郎君地叫了,叫我二郎即可。” 王须达三人都弯腰行礼,俱道:“岂敢!岂敢!” 暮色渐至。 暖风转凉,从谷口吹来,满山松涛,响於谷地的三面,茅屋顶上桃枝轻摇,瓣瓣桃花飘落。 李善道望视谷口,说道:“程大、张四,怎还没回来?” 姚阿贵嘿嘿说道:“程大一个跛子,能走多快?” 程大、张四,是跟着李善道来投瓦岗的十三人之二。 约多半时辰前,李善道叫他俩去山顶买些酒肉。李善道本不知山顶有野市。他投入瓦岗虽已十几天,大部分的时间在山外,山顶只进山、出山时,路经过几次,都是匆匆而过,因不知却这山顶的一角,有喽啰们自发形成的野市,听罗忠说了才知。原是想派人下山去买酒肉,以实现他昨天的承诺,今晚与众人饮酒,知了后,就改令程大、张四去山顶野市中买。 此地离山顶不很远,计算时间,程大、张四早该回来,而这么半天了,尚还未回。 李善道吩咐说道:“估计也快回来了。咱先洗洗,灶里将火生起,等他俩回来,就烧肉煮汤,咱兄弟们今晚痛快畅饮。……王三郎、陈五郎、罗四郎,我还不知你们酒量何如呢!” 三人都道:“小人等有幸,得被拨入郎君手下,本当俺们凑钱办酒,孝敬郎君,反蒙郎君开恩破费,赏俺们酒肉吃,感激不尽。俺们拼了大醉,今晚也要侍奉郎君把酒吃好!” “自家兄弟,莫说见外话!今晚这酒,一为咱们相遇相识,二为忙乎了一天,总算谷里整治干净,屋、棚搭将了起来,咱兄弟日后在寨里便有住处了。咱们不醉不散!” 搭茅屋、窝棚的同时,在谷里的东南角,罗忠带人砌了两个大灶台,清理谷内时拔的杂草等,不少堆积在边;并在灶台的附近,砌了个蓄水池。不过蓄水池里现尚无水。遂按李善道的命令,百十汉子,蜂拥地去谷外山涧边冲洗,四五个年少的小喽啰,自去灶下烧火。 高丑奴的服侍下,李善道盥洗过了。 累了一天,可算能歇会儿了。暮色深重,桃花和屋外簇簇野花的香味随风四散,李善道伸了个懒腰,取马扎在树边坐下。秦敬嗣等人有也洗完了的,或坐或蹲,陪他闲聊。 冲洗好了的汉子们,三三两两的沐着暮色,自谷外归来, 却於此际,那些归谷中来的汉子们,忽地纷纷止步,往后张望。 李善道瞧见这情景,说道:“咦?这是咋了?程大、张四买酒肉回来了?” 秦敬嗣起身,将要去看,已见数人从谷外进来。 谷口内外的汉子们朝外散开,让开道路。 却见这数人中,有一人白袍虬须,是个胡人,又一人不是走的,是被扶着的! 秦敬嗣等变了脸皮。 姚阿贵一跃而起,大声道:“那被扶着的不是张四么?他娘的,怎的鼻青脸肿,遇了贼似的!” 第一卷 第十五章 山规凛凛实军法 “遇了贼似的”这话,在瓦岗寨这个“大贼巢”里说,很不合适。 但众人都没注意到这句话。 李善道起身来,与秦敬嗣、高丑奴、王须达等人,快步往谷口而去。 离李善道等还有一二十步远,扶人的那个就嚷嚷开了:“二郎,入他娘的!张四被打了!酒肉也被抢了!” 嚷嚷的这个便是程大,叫程跛蹄,——即姚阿贵说的“跛子”,他人实不瘸,名叫跛蹄而已。 被他扶着的这个则即是张四,名叫张伏生。 李善道赶到近处,招呼高丑奴等把张伏生接下,只见他鼻青脸肿,被打了两个乌眼圈,左眼皮被打肿了,鼻下、嘴角都是血渍,衣衫上净是尘土,袖子也烂了。 高丑奴手下没轻重,接他时候,碰到了他的肋部,可能那里也有伤,他诶、诶地叫唤不住。 “身上也伤着了?”李善道不嫌他狼狈,亲将他衣袍解开,察其身上。 身上还好,没什么见血的地方,只高丑奴碰到的左边肋部红剌剌的一片,蹭破了皮。 张伏生说道:“别、别……” “别”了好几声,下边的话说不出来,倒不是被打得狠的原因,乃他是个结巴之故。 程跛蹄替他说,说道:“别的地方还好,就这脸上,二郎,你瞅瞅,打成啥了,幞头都被打掉了,发髻乱蓬蓬,跟个鸡窝似的;这脸上,开了颜色铺一般!惨不忍睹,惨不忍睹。” 张伏生说道:“惨、惨……” 程跛蹄说道:“是,是,惨,真惨。二郎,你可得给他出气啊!” 却这程跛蹄也还扶着张伏生的,张伏生发怒地将他推开,憋得脸通红,终将话说了出来,骂道:“惨、惨你娘!你、你……,你个狗、狗……” 诸人都已知道他要说什么了,他还没“狗”出来。 焦彦郎忍不住了,代他说:“狗东西。” 张伏生接着往下说,说道:“跑、跑、……跑得挺快!也、也……” 焦彦郎说道:“也不帮你的手!” 张伏生感激地点点头,抓住了李善道的衣袖,说道:“瘸、瘸、瘸子不讲义气!” 程跛蹄叫冤说道:“七八人围拢上来,咱俩赤手空拳,怎打得过?你逃得慢,怎好怪俺?” 焦彦郎讥讽说道:“你一个瘸子,逃得倒比四郎还快!” 张伏生既没别的要紧伤势,只是脸上皮肉伤,李善道放下心来,一边令高丑奴帮着程跛蹄,把张伏生扶往里走,一边问道:“怎么回事?” 程跛蹄说道:“他娘的,二郎,俺俩买过酒肉,没敢耽搁,就往谷里回。谁知才从山顶下来,就有好几个撮鸟围了上来。二话不说,便来抢酒肉。俺待要与他们理论,尚未报二郎姓名,这几个贼撮鸟,砂锅大的拳头就打来了。没奈何,俺只好丢下酒肉,赶紧逃跑。张四腿脚慢,没能逃掉,被他们打了一顿。二郎,你说,这叫什么事!这亏咱可不能白吃了,得报仇回来!” 李善道问道:“这几人长什么模样?可有说他们来历?” 程跛蹄说道:“来历没说,长相也没瞧见,都蒙着脸。听口音,是东郡口音。” 这话等於没说,山上数千“盗贼”,泰半都是东郡人。 李善道蹙眉问道:“长相你们没瞧见?那有没有其它什么特征?” 程跛蹄想了想,说道:“没啥特征。要么短褐,要么红背裆,跟寨里别的喽啰没啥不同。” 王须达说道:“二郎,长相没瞅见,也没啥别的特征,山里几千人,这怕就不好找了。” 李善道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骂了句“他妈的”,说道:“是老子疏忽了,没想到这山里……”顿了一顿,将话转开,说道,“往后再去野市买东西,多去几个人!刀棒都随身带着。” 秦敬嗣、王须达等人彼此相顾,俱皆应道:“是。” 王须达说的不错,山里几千号人,抢东西的这几人蒙着脸,一点特征没有,要想把他们抓到,恐怕是大海捞针。这个哑巴亏,看来也只能吃下了。 已把张伏生扶到了一个窝棚外,焦彦郎钻进去,取了毡席,铺在棚外,高丑奴和程跛蹄搀着他坐了上去。 李善道说道:“丑奴,你去找找徐大郎。他那里应有伤药,讨些来,给张四敷上。” 高丑奴应诺而去。 李善道问道:“程大、张四,野市关了没?” 程跛蹄答道:“俺俩下来时,还没关。” 李善道吩咐秦敬嗣,说道:“三郎,你多带点人,再去买些酒肉。” 秦敬嗣便喊上焦彦郎等,都把刀、棒绰住,再去野市买酒肉。 王须达自告奋勇,带了四五个本伙能打的,跟着一起去了。 倒由此事,让李善道想到了谷中的安全问题。他想道:“虽是徐大郎给寨里定下的十条山规中,有‘欺侮同类者斩’这一条,可几千杀人放火的强人聚住寨中,总有那胆大包天的,非山规可以约束。我这山谷,日后却须得无论白天、夜晚,都得派人站岗值勤才成。” 想到就做,这站岗的制度,从今天就开始。 他决定等秦敬嗣、王须达等回来,就安排下去。 徐世绩给他送寝具、家具的时候,顺道把十条山规也给他送来了。 当时忙着干活,李善道未有细看,这时安置好了张伏生,他去住屋,拿了山规出来。 细细看之,见山规十条规定的是:泄密者斩;抗令者斩;临阵脱逃者斩;通敌者斩;给敌引路者斩;私吞缴获者斩;欺侮同类者斩;欺辱妇人者斩;临战有功者赏;扩张山务者赏。 与其说是十条山规,不如说是八斩条、两赏条。 一个个的“斩”字动心怵目。 李善道看罢,暗道:“徐大郎这是在用军法约束寨中。”将这十条山规与诸人读了一遍,说道,“这是徐大郎亲帮翟公定下的本寨之十条山规。兄等务要把之牢记了。一则,再遇别人抢咱,咱就可依此山规,大胆还手;二来,我听徐大郎说,寨里有专管这十条山规的执法,主其事的是翟公的从子翟摩侯,凡触山规,落到他手里的,概杀不饶,咱们却须得遵守这十条山规。” 诸人应诺。 李善道收起山规,视线转向了那个跟着程跛蹄、张伏生一同来的胡人。 这胡人在边上已经卑躬屈膝地站了半晌,却也不是生人,正是前几天劫的那个胡商康三藏。 “你怎的来了?”李善道问道。 康三藏满脸堆笑,弯着腰,毕恭毕敬地说道:“徐郎君令老奴来服侍阿爷。” “好好说话。你到底为何来了?” 康三藏应道:“是、是。”说道,“徐郎君今日有暇,问了问俺杜伏威、李子通等豪杰们的事,问完了后,便令老奴来寻阿爷,令老奴先在阿爷这里住下。” 原来是徐世绩把想问的事问完了康三藏,但不知何故,还不放他走,也不杀他,但又没地方安置他,於是就把他打发来了李善道这里。 李善道点点头,却见也没人押送他,只是他与他的那小奴两人来的,便笑道:“你怎不趁机逃了?却这般老实,真的奉大郎的令,来我此处?” 康三藏干笑说道:“阿爷请莫调笑。老奴虽是商贾,亦知信义的!徐郎君恕俺不杀,恩深情重,老奴报恩尚且不及,怎会不辞而逃?” “你这老胡,说话不老实。” 山中山外都是瓦岗的部曲,一座寨门,数道关卡,不说固若金汤,也是插翅难飞,这康三藏就算想逃,他也逃不走,亦因此,徐世绩放心让他独自来见李善道。 这康三藏是个商贾,从江南到北地,走过的地方不少,李善道却也有意问问他,如今各地的义军形势都是何样,因戏谑地说了他句后,没再多说,令道:“好吧,既然是大郎的吩咐,你就且先在我谷中住下。唯我这谷中是刚收拾好,没好屋舍给你住,委屈你这位巨商了。” 康三藏说道:“阿爷英雄了得,那位锏杀了张铁叉的猛士,古之关、张!能为阿爷牵马坠蹬,不知是老奴几世修来的福气!休说没有好屋舍住,老奴纵雨里雪里,侍候达旦,亦是甘愿!” “不愧是个巨商,口舌果然灵便,不过你雨里雪里这话,你说对了。今晚,你还真只能露宿野地了。” 茅屋、窝棚是按人头搭建的,今天搭起的这些茅屋、窝棚,每个都有主了,全已安排满。康三藏和他这小奴,今晚确是只能在谷内野地上睡上一夜。相比性命,这是小事。康三藏连声应道:“老奴此前走商时,风餐露宿,都不在话下。阿爷请宽心,老奴哪里都能睡得!” 大约等了一两刻钟,高丑奴回来了。 他不是一人回来的,另有两人与他同来。 一个是刘胡儿,另一个不认识。 刘胡儿介绍了那人与李善道,是个医生。 叫了这医生去给张伏生治伤,他问李善道,说道:“二郎,大郎听说你的东西被人抢了,十分生气,令俺来问一问,抢东西的可知谁人?” 李善道把刚才问知的话,与他说了说,说道:“怕是难以查到是谁。” 刘胡儿把他说的话记下,说道:“咱的东西也敢抢!熊心豹子胆!能不能查到,总得查了才知。二郎,大郎令俺转告你,你是才来山上,寨中的喽啰们多还不识你,因这般胆大妄为。日后若再碰见这等胆大包天,敢犯山规,抢劫你的,只管报大郎名号,将之抓下,扭送法堂。” 刘胡儿瞅了瞅点头哈腰、向他行礼的康三藏,说道:“二郎,这老胡儿与你说了吧?大郎令他先来你处安置。” “说了。请大郎放心,我一定把他看好。” 刘胡儿笑道:“逃,他肯定是逃不出寨子的。二郎,也不必看他,随他便是。” 张伏生双拳难敌四手,挨打时候,没敢反抗,抢劫的几人把酒肉抢下就窜走了,他的伤不重。 医生很快就看完了,给他的脸上、左边肋部敷了些药,又留了几包草药,说了敷用的方法。 程跛蹄都记了下来。 伤已看毕,刘胡儿行个礼,自领着这医生辞别,回去向徐世绩禀报李善道之所言了。 夜已来至,刘胡儿去后不久,漫天繁星下,秦敬嗣、王须达等提着酒肉还回。 灶火早已烧得旺透,罗忠等拿住酒肉,有的洗肉下锅,有的开酒取碗。 回来路上,山路边有成串的小野果子,王须达摘了些,——谷里那棵野李树上的李子还没熟,却是摘不得,将这些小野果洗了,先盛在碟中,请李善道品尝。 李善道将他刚才所做出的自今日起,谷中需总有人站岗警戒的这个决定,与秦敬嗣等先都说了,并雷厉风行的,当场定下了,这件事以后就由秦敬嗣负总责,具体的轮值人员,分从各伙人中选出。秦敬嗣、王须达、陈敬儿、罗忠皆应诺领令。 这件事布置完毕,他招呼大家都坐。 百十人分成了十数伙,或十余人围坐,或七八人聚坐,尽席地坐下。 每伙中间都点了篝火,以做照亮。十几堆篝火,把谷中映照得明亮。 先将酒分下;上午清理杂草等时,捉到了几只獐、兔和几条蛇,中午没吃完,接着将吃剩的此类,各伙也都分了些,权算个垫肚;又有从山涧里捕到的鱼,已做成了脍,也分将下去。 各伙都有了菜肴,酒亦都已经满上。 李善道便把碗举起,环顾众人,朗声说道:“有道是:‘相逢重义气,生死等一麾。’咱们以前不相识,但今既相聚,便是兄弟,自今而后,咱们大家伙义字当头,有福共享、有难同当!在下李善道,这厢与诸位兄弟正式见礼了!这碗酒,我先干了!”将碗中酒一饮而尽。 山里野市能有什么好酒?喝下去,一溜烟,辣嗓子。 李善道忍住没咳出来,将碗底朝上,往下一亮,半滴酒未落。 谷中百十大汉,轰然应诺,异口同声,道了声“郎君豪气”!都把碗举起,也都干了。 李善道一口气喝了三碗,众人亦都喝了三碗。 三碗酒毕,王须达、陈敬儿、罗忠带头,分领着他们各伙的棚头,鱼贯向李善道敬酒。 李善道来者不拒,片刻间,又连喝了十来碗,越喝眼越亮,半点醉意无有! 王须达等赞佩不已,俱是说道:“郎君海量!” 不多时,肉煮熟了,大块的肉,冒着腾腾的热气、香味,由罗忠主持着,分到各伙。 就肉下酒,众人吃喝得越发畅快。 酒到酣处,李善道再次站起,将学来的单雄信的话,与众人说道:“咱们好兄弟欢坐畅饮,不可没有助兴。”唯他没有单雄信的一手槊术,他不好上场,令高丑奴说道,“丑奴,舞一舞你的铁锏,为诸位兄弟助助酒兴。” 这是事先与高丑奴说下的事,高丑奴已有准备,瓮声应了个诺,提起他的两根铁锏,就在空地上舞起。 众人看时,人如熊罴,锏如乌蟒,手起处,两蟒如似争吞明月,锏落时,仿佛疾风荡雷鸣。近处的篝火,被他铁锏带起的风,卷动火苗;周边的地面,被他踩踏得微微颤动。 专有块石头竖在不远处,高丑奴舞到兴起,闷喝一声,铁锏下砸,石屑四溅,被砸成数块! 上到王须达、陈敬儿、罗忠,下到他三人手下的那些汉子,瞠目结舌,个个倒吸凉气。 没有上席面,和他小奴伺候着上菜、斟酒的康三藏,摸了摸自己的脑袋,石头且顶不住高丑奴这一砸,何况张铁叉的头颅? 这晚之后,李善道每天都叫秦敬嗣等买酒买肉,一连四五天,白天去徐世绩那里听差,没事的时候,就回谷中与王须达等相扑较技,或坐庄赌钱,又或看众人中好武的抛玩石锁、打熬气力,——他令陈敬儿挑合适的石头,打磨了些石锁等物,晚上则与这些汉子夜夜饮酒不断。 却这饮酒,头晚时还好,第二晚时也罢。 到第三晚再喝时,包括王须达等在内,这百十汉子大多都能放开了,划拳猜枚、强酒耍赖,喝多了后或吹牛多话,或歪倒就睡,种种平时他们喝酒时的脾性全不再遮掩,都拿出来了。 到第四天晚上喝酒时,甚至有两个喝醉了的汉子,来给李善道敬酒时,嫌康三藏给李善道倒的酒少,摇摇晃晃的,不肯愿意,非要李善道再喝一碗。高丑奴都准备上来赶他俩了,李善道却止住了高丑奴,毫不在意,笑吟吟地多喝了一碗。 李善道对他的埋怨,一笑置之。 第五晚,继续吃喝。 不过这晚的酒,却只喝到了一半,正喝时,刘胡儿来了,他携了几个东西,令众人大惊。 第一卷 第十六章 畅饮夜夜为辨性 刘胡儿携来的东西,是七八个人头。 四个跟着他来的喽啰,一人提了两个。 这些人头一看就是才砍下不久,血水还在往下滴。 有的人头面上双目圆睁,惊恐的表情留滞其上,有的人头面上眼肿鼻烂,当是在被杀前挨过揍,有的人头面上眼闭着,但嘴张着,能够想象得到,在被杀的那一刻,必是在大叫求饶。 正在喝酒的众人,相继停了下来,热热闹闹的谷内,变得鸦雀无声。 李善道起迎刘胡儿,目落到这些人头上,吃惊说道:“这是?”旋即醒悟,说道,“莫非是?” 刘胡儿说道:“好叫二郎知晓,前几天抢你酒肉的那些人找到了,就是这几个鸟人头的本主。山规明文有规,‘欺侮同类者,斩’。这几个贼厮鸟还敢违犯,而且抢的还是你,断不可容。刚送到法堂,行的山规。大郎令俺,提来与二郎看看。” 这几人半道抢劫,酒肉被他们抢去不说,张伏生还挨了一顿揍,当然可恶。 但他们也没杀人,张伏生也没受什么伤,最大的损失不过被他们抢走了酒肉罢了,按理说,罪不至死。 七八个血肉模糊、面貌狰狞的人头,现却是摆在了李善道、王须达等等众人面前! 只为了些许酒肉,就丢了性命?王须达等无不变色。 即使被抢后嚷着请李善道报仇的程跛蹄、挨打的张伏生,知了这几个人头的来历,亦脸色发白。 看山规时,八个“斩”字已令人怵目,此际七八个血淋淋的人头放在眼前,更是惊心。 那山规,那八条“斩”,绝非只是写写,是实打实,动真格的! 刘胡儿说道:“大郎办事,怎会出错?行山规前,问过了的,这几人都承认了。” “怎么找到的?” 刘胡儿说道:“他们抢了酒肉后,肯定不会不喝、不吃。大郎那晚就派了人手,往寨里各处探询。今天下午,问得了出来,就你们酒肉被抢的那晚,这几人回住处的甚晚,夜半才回,且带着酒气,满嘴的油,非常可疑。大郎便令俺把他们抓了来,尚未动刑,他们就认了。” “大郎真是心细如发。” 刘胡儿笑道:“二郎,寨里今喽啰万余,鱼蛇混杂,重义气的好男儿固是多数,可也有这等无义奸徒!大郎若不知时,也就不提,此类‘欺侮同类’的贼厮鸟,只要被大郎知道,也不仅是抢你酒肉的这几个贼厮鸟了,其实无论是谁,即使是单二郎的部曲,大郎也是杀之不饶!” 李善道说道:“约束部众,理当奖罚严明。大郎这么做,是该当的!” 刘胡儿说道:“人头已给你看过,二郎,俺回去复命了。” 李善道邀请说道:“虽是浊酒薄菜,大兄如果不嫌,何不请饮几碗?” 对於王须达、陈敬儿、罗忠和他们各伙的汉子来说,李善道安排的酒食已经很好了,有肉有酒,但刘胡儿是徐世绩的亲信随从,虽在山里,漫说徐世绩,便是他,却每天的日常饭食,都要比李善道安排的这酒食精致,这些酒食在他看来,还真是“浊酒薄菜”。 要非因徐世绩现在颇看重李善道,程跛蹄、张伏生被劫当晚,他来问情况时,李善道请他的那两碗酒他都不会喝。再说今晚,他确也有事,还得回去向徐世绩汇报,故便婉拒,说道:“来日方长,二郎,咱喝酒的时候多了!大郎还在等俺回报,俺不敢耽误。” 仍由那几个喽啰提着人头,刘胡儿便出谷去。 到了谷口,他略停脚步,与送他的李善道笑道:“有个事险些忘了!” “什么事?” 刘胡儿说道:“二郎上午前脚才回谷里,大郎就收到了一封家书,黑獭昨日已经护送俺家郎主来寨,估计明天就能到。大郎说,等郎主到后,请二郎过去相见。” 李善道说道:“徐公已在来寨的路上了?好,好,等徐公到了,我自当往拜。” 待刘胡儿远去,李善道转回谷中。 王须达等都在他的身边跟着。 方才没王须达等说话的份儿,罗忠这时咂舌说道:“就抢了些酒肉,可给杀了?” 这几晚喝酒,王须达都特地与焦彦郎多喝几碗,他刚与焦彦郎又喝了不少,本已有醉意,这会儿醉意尽消,他嘿然稍顷,觑了下李善道神色,说道:“杀了不冤!郎君说得对,山规明令,禁欺侮同类,这几个贼厮鸟触犯山规,岂能不赏罚严明?徐大郎这么做,再是该当不过!” 陈敬儿说道:“明天得给咱的人说说了!十条山规,可半条也不敢违!” 王须达说道:“是,咱千万不能让郎君为难!” 这叫什么话! 听着像是为李善道着想,可怎么又像是为日后万一犯了山规时,请李善道为他们说情做铺垫?李善道哈哈一笑,把手一挥,像把刚才的事都挥掉了,说道:“咱接着喝!” 前几夜都是喝到快四更,今晚喝没到三更便没人喝了,草草收场。 …… 次日一早,李善道惯例来到徐世绩住处,听候吩咐。 昨天还阳光明媚,夜里四五更天时,起了风,早上风是停了,空中云层堆积,压在山头,却已天转阴沉,将要下雨的样子。 徐世绩住处院门口的警卫们与李善道已熟,见他来到,也没通报,便放了他进去。 院外的时候就看见了,院中正有一人光着膀子,只穿了条胡袴,在提石锁。 进到院中,李善道到这人边上,揖了一揖,说道:“大郎,又在打熬力气。” 这提石锁之人,便是徐世绩。 穿衣服的时候,看不出徐世绩的身材,这一光着膀子,可见他虽不如单雄信、高丑奴那样肌肉盘虬,膀大腰圆,胸前一带盖胆黑毛,却亦相当壮实。 徐世绩是后来折节读书的,他少年时也是个尚气轻生的轻侠一流。 四五年前,那时他才十四五岁,他在卫南县中有个仇家,——也不是什么大仇,俩人就是不对眼,发生过口角斗殴,后来不久,他的这个仇家死在了县外的偏僻处,胸口、腹部被捅数刀,脖子被抹,县中传言,就是徐世绩杀的。到底是不是他杀的?因无证据,最终不了了之。 但既有尚气的这段经历,他后虽折节读书,早年好武的习惯却保留至今。 ——不妨多说一句,亦正因此,单雄信那般的汉子,也才会与徐世绩一见如故,意气相投。 石锁得有三四十斤重。 徐世绩右臂半屈於腹,左手抓着,侧身而提,胸、臂上的肌肉凸起,他不慌不忙,有节奏地将石锁提、落,又提落了十余下,完成了今天双臂各提百下的任务,这才放下,接过刘胡儿呈上的软巾,擦了下额头汗水,回答李善道的话,说道:“一日不练,就浑身痒痒。” “大郎这份毅力,风雨无阻,天天打熬,我自叹不如,佩服得紧。” 风又起了,带着微凉的湿意,院角梨树的枝叶被吹卷得飒飒作响。 徐世绩把石锁提到树下放好,回转来,说道:“二郎,咱进屋中说话。” 几滴雨水落下,徐世绩抬头看了看天。 李善道没光膀子,稍微晚了点才感觉到雨滴,“哎哟”了声,说道:“下雨了!”问道,“大郎,昨晚我听刘大兄说,徐公已在来寨的路上,今天料能进山。这下起雨了,要不要我去接接?” 徐世绩说道:“俺已派人下山,去接俺阿耶了。二郎,你跟俺进屋,俺有话与你说。” 进到屋中,分主宾落座。 徐世绩拿着软巾,一面把身上的汗水也擦一擦,一面说道:“你这几天,是不是每晚都置酒,与拨给你的那百人喝到半夜?” “是。” 徐世绩问道:“这是为何?” “大郎此问?” 徐世绩说道:“哦,俺是说,寨里尽管不禁饮酒,那百人刚拨到你的手下,你置办些酒肉,与他们喝上一喝,以做熟悉,这也是应该。只是,连着四五天了吧?你怎夜夜都与他们喝?” “大郎是问这个啊!大郎,我与他们喝酒,不是白喝。” 徐世绩说道:“此话怎讲?” 屋内没有外人,只有李善道、徐世绩和刘胡儿三人。 有话可以直说,不用担心被外人知晓。 李善道因就不做隐瞒,直言回答,笑着说道:“诚如大郎所言,这百人是刚拨到我的手下,我因此,也就对他们都还不甚了解。既已为我的部曲,那我当然就得先对他们做些了解,然后才好计划后边的管束、操练等事。则又怎么做,才能尽快地熟悉他们、了解他们? “慢慢了解么?未免太慢。我就想到了喝酒这个办法。有道是:‘酒品显人品,赌品看人性’。大郎也喝酒,自当是知,这人,平时千种好,一喝多了酒,本性就都遮掩不住,全显露出来了,是爽利的人、是黏糊的人、是偷奸耍滑的人、是实诚本分的人?不敢说全都能看出,最起码,也能由此看出个七七八八。故是,这连着几夜,我都安排酒肉,与他们饮酒。” 徐世绩也笑开了,他与刘胡儿说道:“胡儿,怎样?俺猜得对不对?” 刘胡儿应道:“是,大郎料事如神。” 李善道问道:“大郎已猜出我请他们喝酒的用意了?” 刘胡儿说道:“大郎说,以前县里虽传,说二郎浪荡,而今观之,二郎却绝非轻佻之人。因此大郎料定,二郎近几晚,夜夜招聚部曲,饮酒通宵,一定不是单纯为饮酒,必另有缘故。” “这点小心思,尽被大郎瞧出来了!” 徐世绩说道:“‘酒品显人品,赌品看人性’,这话俺是头次听说,但有几分道理在内。二郎,连着喝了四五夜了,拨给你那百人的脾性,你可都已经了解?” “晚上喝酒,白天赌钱、较技,看他们举石拔距,回大郎的话,不仅脾性已多了解,众人之能,亦稍知矣。” 徐世绩问道:“那接下来,你打算怎么管束、操练他们?” 第一卷 第十七章 引由朝政论治众 “我正为此事犯愁,想要请教大郎。” 徐世绩擦干净了汗,也没起身,便坐着,就着刘胡儿端来的清水,洗了洗手,抹了把脸,又穿上了汗衫,然后端起蜜水,抿了口,才又接着说话,说道:“二郎,俺先再问你一件事吧。” “大郎请说。” 徐世绩说道:“昨天捕到了抢你酒肉的那几个贼厮鸟,俺令将送入法堂,尽数杀了。人头给你看后,现已挂在了山顶的中军亭前。二郎,你对这件事怎么看?” 李善道怔了下,徐世绩这话问的,他还能怎么看?答道:“这几人抢了我的酒肉事小,犯了大郎定下的山规事大。山规中明明白白地规定着,‘欺侮同类者,斩’,依照山规,当杀。” “你没有觉得,只因抢了些酒肉,就把他们杀了,未免严酷?” 李善道迟疑了下,心知徐世绩是个精明的人,在他面前最好实话实话,於是说道:“大郎,要说严酷,只因抢些酒肉,就砍头示众,确是严酷。即便朝廷官法,也没这般酷厉。我最初时,确也觉得是不是不有点近人情?但咱们寨子与朝廷不同。咱寨里都是何等人?无不是视杀人放火为寻常事的强梁好汉,对这等人,不以严酷约束,就难成规矩。因我这么转念一想,也就明白虽他们只是抢了些酒肉,大郎为何却也一样执行山规,将他们杀了。” “你这话,说错了一点,说对了半点。” 李善道虚心讨教,说道:“请大郎示下,哪里错了?又哪里思虑不全,只说对了半点?” “你说朝廷官法,也没这般酷厉。这话错了。十几二十年前,先帝在朝时,曾有诏令,‘一文弃市’,盗一文钱者,便於市中处死。若论严酷,昨日被杀的那几个贼厮鸟,他们抢的酒肉最起码比一文钱要值钱吧?先帝朝时,可是有三个人因为偷了一个瓜,就全被杀掉的。所以,比之先帝的这道诏令,昨日因抢劫酒肉处死那数人,并不算严酷。” 李善道说道:“朝廷竟有这道诏令?我却不知。” “这道诏令颁布时,你我都还是童子,后来这道诏令则被取消了,二郎你不知晓也很正常。但这道诏令虽取消了,先帝后又颁布了两条诏令,一条是‘盗边粮一斗以上皆死,家口没官’,一条是‘行署取一钱以上皆死,知情不报者亦处死’,这两条诏令却一直没有取消,沿用至今。二郎,比之朝廷之此法,咱的山规,昨天处死那几个贼厮鸟,你还觉得严酷么?” 却这个之前的李善道,端得是个浪荡儿,成天玩耍而已,东郡既非边地,其本身又不是官吏,隋文帝的这两条诏令与他分毫关系也没,他又哪里会知? 因而尽管得了之前的李善道的记忆,脑子里对此压根没有印象,——这两条诏令和“一文弃市”这条已废的诏令比起来,骨子里的苛薄寡恩,可谓是一脉相承,李善道只觉匪夷所思之余,说道:“二十年前的事,大郎都知道?博闻广见,佩服,佩服。” “先帝内定江南,外服突厥,突厥尊先帝以‘圣人可汗’,先帝断非庸主,并且在本朝肇建之初,先帝审定新律,将前朝的诸多酷刑峻法,一概删除,一千五百余之多的治罪之条,只保留了五百条,开皇三年,下诏书云,‘欲以德代刑’,分明是欲以德政来治天下,但他为何却忽然改变,至其暮年,而有此等严酷,或用你方才的话说,‘不近人情’的诏令下达? “俺思来想去,细究其因,不外乎五个字:‘乱世用重典’。二郎,先帝之际,海内战乱已然数百年,刚刚混归一统,可虽一统,风气犹野,民间仍多强梁,故先帝在眼见以德政很难快速地扭转民风,又海内已经大定的情形下,改而选择了用‘重典’来做矫正。 “他的这个选择上的改变对不对,你我姑且不必多言,但放到咱寨中来说,‘乱世用重典’五个字,却再对不过!仍用你的话说,咱寨里‘无不是视杀人放火为寻常事的强梁好汉’,要说‘乱世’,还能有比咱寨里更乱的‘世’么?所以,要想稳定寨中,要想使咱寨中现有的万余喽啰,尽甘从我等之令,不敢有半分违逆,就非得用‘重典’不可! “从这点来说,你之所谓‘不以严酷约束,就难成规矩’这句话是对的,但你这句话又不全对,是乃又为你‘说对了半点’。” 徐世绩一个强盗头子,身在瓦岗寨中,此时与李善道对谈,娓娓道来,说的却尽是朝廷大事,好像挺违和,但在知道他后来成就的李善道这里,当然却是一点也不觉违和,反而听得津津有味,闻到徐世绩话头重落回到了寨中,忙问道:“敢问大郎,我没说对的半点是甚么?” “古人云,‘德威并施’。‘重典’是威,杀头人人都怕,可如果一味地只以‘杀头’来吓唬人,强压之下必有逆反,是以,单纯只以‘重典’治众是可不取的。上策莫过於,兼以‘施德’。威是火、德是水,‘德威’并用,便水火相济,阴阳协调矣。二郎,你说是不是?” 李善道点头说道:“不错!大郎所言甚是。”品味了下,又笑道,“大郎说是对先帝改‘德’为‘严酷’的选择究竟对不对,姑且不必多言,但大郎这番话,分明已作评论了啊。” “故此,你‘不以严苛约束,就难成规矩’这句话,只算说对了半点。” 李善道品说道:“我明白大郎的意思了。我没说对的半点,是少说了一个‘德’。如此,敢问大郎,咱寨中的‘德’是什么?是赏罚严明的赏么?” 徐世绩摇了摇头,说道:“‘赏’是利,与‘德’是两回事。” “那咱寨中的‘德’是什么?” 徐世绩没有直接回答李善道,反是问他,说道:“二郎,你说呢?咱寨中的‘德’是什么?” 昨晚刘胡儿把人头提去给李善道看后,说了一句话,说的是:“重义气的好男儿固是多数,可也有这等无义之徒”。这句话不期而至,於此际泛上李善道脑中。 他拍下了大腿,说道:“有道是‘灵光一现,价值千金’!” 徐世绩说道:“二郎想到了?” “德者,仁德。咱寨中的尽强梁好汉,杀人放火、抢劫盗掠是日常的营生勾当,‘仁德’云云,却是休提。要想用正经的‘德’来治咱寨中之众,那简直滑稽可笑了。但‘仁义礼智信’,‘义’,却是咱寨中可用的。大郎,若我猜得不错,‘义’,就是咱寨中治众的‘德’了!” 徐世绩笑了起来,说道:“二郎聪颖,一点即透。不错,这个‘义’字,就正即是咱寨中的德。如何才能让部众甘心接受山规约束,听从我等号令?如昨天被杀的那几个贼厮鸟,哪怕行山规把之杀了,而却也没人能说出半个不字,嫌执法严酷?二郎,便是这一个‘义’字啊!” “不错。重义气的好汉子,谁会‘欺侮同类’?既然‘欺侮同类’,那就是不重义气的奸恶之辈,杀不足惜。” 才练完力气,紧跟着又说了半晌话,有点渴,徐世绩又喝了口蜜水,说道:“二郎,你既已想到了这点,那该怎么管束你的部曲,你应是已知了吧?” 徐世绩把话题扯到问李善道对他执行山规,将那几个抢酒肉的喽啰杀掉是怎么看的时候,李善道还不太能明白,他为何突然说起这事。 但听到一半,特别是听到“德威并施”的时候,他就已经明白徐世绩的用意了。 徐世绩这是明着在说杀那几个抢酒肉的喽啰的事,实则是在回答他“想要请教大郎”之此问。 李善道因笑道:“大郎,我知道了。” “怎么管束?” 徐世绩轻轻拍了下手掌,说道:“不但对,而且你这两根手指竖得好,山规虽然应当置之於重,但讲说起来的时候,却必要得以‘义气’为先。”顿了下,补充说道,“但还有一点,二郎,俺得与你说清楚,便是‘倡义重义’,我等为头领者,须当以身作则,咱们得先做到。不能只以此来约束部众,而我等却只嘴皮子说说,其实不按此做。” 李善道说道:“这点,大郎不消嘱咐,我自晓得。” “劫完船后,给你的赏赐,听说你大多分给了秦三等,由此足见,二郎你本就是个轻财重义之士,俺这句话,也就是多提一句。” 说到这儿,徐世绩倒是想起了一事,顺口说道,“邴大兄前几天已经回寨,咱抢来的财货,他已清点完毕,唯那老胡是个布商,现钱不多,主要以布匹等现货为主,故须等卖成了钱后,才好把该咱该得的那份与咱,因此你还得再等一等,等货卖完了,钱才能分下。” 李善道已知道,寨中专门有负责销赃的堂口,其主事者就是这位“邴大兄”,名叫邴元真的。 邴元真本县中小吏,识文墨、通算术,加之又是翟让的故友,故翟让任了他此职。 李善道笑道:“前从大郎往劫那老胡,本是图为寨中立功,所得之财货,分不分与我都成。” “这是寨里的规则,你不想要,也还不成。且刚说过,管束部众,只靠刑罚是不够的,尚得以义气为先,抢得的财货,按规矩来分,这就是‘义气’。二郎,若真不与你,那就是俺不讲义气了。”这话,徐世绩显是在开玩笑了。 李善道就也开个玩笑,说道:“是,大郎说的是。那等货卖完,分配时候,我就却之不恭了。”沉吟了下,说道,“大郎,怎么管束部众为宜,我已知了,但操练?大郎你是知的,我不是府兵,也未应募过骁果,以前浪荡不好学,亦不曾读过兵法,却还有点摸不着头脑。要不然,便请大郎一并赐教?” 第一卷 第十八章 念转当下思操练 “咱寨里限於场地,不能像鹰扬府那样秋阅戎具,冬教战法,定期地进行检阅、操练,现尚无通行的操规。具体如何操练,俺没甚可教你的,得你自己琢磨了。”徐世绩令刘胡儿去内屋拿了本书出来,将书给了李善道,说道,“不过,在俺看来,操练之要,不外乎三者。编队伍、识金鼓,此其一;教习杀敌的技艺,此其二;肃军纪、演阵法,此其三。那百人是刚拨给你的,你若想操练的话,这头一件,你就得先把他们的队伍编起来,金鼓旗令教他们知。这本兵书是俺平时经常读的几本兵法之一,就编伍、识金鼓等方面述之甚详,你可拿去看看。” 李善道看之,是一本《尉缭子》,赶忙起身,下揖致谢。 刘胡儿笑道:“二郎,俺家大郎起先操练部曲的时候,按的也是这本《尉缭子》教的办法。” 却这刘胡儿“起先操练部曲的时候”此语,内中的“部曲”,指的是徐世绩的直属部曲。 徐世绩是凤凰岛的分寨主,他的直属部曲绝大部分都在凤凰岛,并不在大伾山的这个瓦岗主寨。——上次跟着他去劫船的那百十部曲,劫完归山后,大多也已回了凤凰岛。 瓦岗寨而下尽管山规森严,各类负责不同事务的机构也已较为齐全,规模初具,但放到操练这块儿上讲,却是如徐世绩所言,因限於场地,毕竟不能如同官军一样,进行正规的操练,所以,各个山头、各部的操练事宜,现没有通行之规,都是各部的头领自己来管。 有那对此较为重视的,像徐世绩,可能会想些办法,时而的组织部曲,进行一下适度的操练;有那对此不重视的,则可能一年到头,也想不起来操练一回。 是以,於操练上,还真是得李善道自己琢磨他该怎么具体操练他的部曲。 李善道说道:“我从没读过兵书,大郎,若有看不懂的地方,我还得再来请教大郎。” 徐世绩笑道:“二郎,俺自到山上,至今一两年了。这一两年间,翟公拨给俺统带的部曲,为数也不算少,现已千余,计有一二十伙。却这一二十伙的头领中,主动提出操练部曲,问俺该如何操练的,你是头一个。就冲你这份心思,俺也定知无不言。你有不懂处,只管来问。” 李善道说道:“哦?此前竟是没人向大郎讨教么?” 徐世绩看了看他,先叫他回席上坐下,继而似是带着点意味悠长地说道:“山中的好汉虽多,豪杰虽众,然如二郎这等,将我等啸聚山林,比作追汉高、光武迹者,却不多矣。” 有些话不用多说,一两句就够。 听了徐世绩这话,李善道便也就不再多问。 他只是了然地想道:“又有几人能看出隋祚已终?况且投入寨里的这些人众,料与我为何投寨的直接原因亦是相同,无非为暴政之下,求活罢了。能得偷生,已属侥幸,自然亦就大都不会看得长远。……好在徐大郎是个有心志的,我向他求教操练部曲,倒也不嫌鲁莽。” 何止不嫌鲁莽。 从徐世绩的态度能够看出,他对李善道的主动讨教如何操练部曲,实是颇为欣赏和高兴的。 一阵凉风吹进室内。 山间本凉,又下起了雨,徐世绩虽年轻,火力旺,刚才锻炼过后的汗下去,也觉得有点冷了,要来外衫,披在了身上。 不知觉间,雨渐下大。 向外望去,雨水如帘,院里是石子地,已被雨滴打湿,墙角的那棵梨树正当花期,满树梨花如雪,偶有随风雨飘摇坠落,近处的青绿的山坡,远处苍翠的山峦,都被蒙在了雨雾中。 “也好。俺阿耶到时,雨若还没停,你就请俺阿耶在山下暂驻。” 刘胡儿应了声诺,取了蓑衣,便出堂外,叫上三四个警卫,一道下山去了。 得了兵书,请教操练的这话题就告一段落。 堂外下着雨,不便行,兼见徐世绩好像也没什么别的事,并无送客之意,李善道就没请辞。 接着就徐盖来的此事,两人说了一会儿。 话头从徐盖将要来到,转到了李密的身上。 李善道笑道:“大郎,说起徐公今日就能到寨,那李密,不知翟公现下是何意思?自那晚庆功宴后,大郎留下,与单公共劝翟公不妨可接纳李密入伙,已有数日,翟公还没下决定么?” “翟公还没给俺回信。” 李善道说道:“大郎何不再问问翟公?” “这事儿,不好多问。二郎,俺与李密虽无瓜葛,但翟公对纳不纳他入伙,一直踌躇,俺若说得多了,反而不美。” 李善道说道:“是,还是大郎心思细密。确是不好多说。不过以我之见,大郎,你那天说的那些话,我反复想了,认为大郎说得很对。纳李密入伙,对咱寨中以后的发展是会颇有好处。” “有没有好处,李密进不进寨,总得翟公决断。” 李善道笑道:“山东、河北的寨头,李密投到过来完了,除了王伯当,没一个肯纳他的。这件事也不着急,便容翟公细作斟酌。” “翟公知了俺阿耶将来寨中,与俺说了,等俺阿耶到寨,他要亲为俺阿耶置软脚局。至时,二郎,你带上丑奴,一起来吧。” “软脚局”,即接风洗尘的酒宴。软脚,指长途归来之人,走的路长,脚都软了。 李善道应诺。 下雨天,不便出门,单雄信往日是几乎每天都要来找徐世绩的,今天没来;徐世绩不仅是凤凰分寨的寨主,在寨中负的且有别的事务,便是寨里的一部分内务,还有荥阳郡这一块儿的劫掠,由他总责,今天也没甚人来向他禀事,他亦是难得清闲。 雨声沙沙,两人闲聊,时聊些寨里的事,时聊些旧日在县中时的事。 快到中午,都已腹饥,李善道待要告辞,徐世绩留下了他。 却刚令人置饭,外边冒雨来了一人,到堂门口,叉手礼道:“郎君,翟公有请。” 徐世绩看之,是翟让的一个亲随,问道:“翟公召俺,有什么事么?” “回郎君的话,有个叫李玄英的道士来了山上,翟公请郎君往去一见。” 徐世绩说道:“李玄英?” “回郎君的话,是。” 这名字听来陌生,徐世绩问道:“他是谁人?来咱寨子何事?” “这老道自称是从东都来,说是来寻李密。” 徐世绩瞧了眼李善道,笑与这人说道:“李密又不在咱寨中,他来咱寨寻什么?” “这,小人就不知了。” 李善道也没听说过李玄英这个名字,亦不知这个道士为何跑来瓦岗找李密,说道:“大郎,既然是翟公相召,不妨便往去一见,不就知道根底了么?” 徐世绩说道:“那俺便去见一见。” 手下人取来了油帽、油衣两套,徐世绩和李善道各穿戴了,与这人出院。 出到院外,李善道行礼告辞,等徐世绩在他随从们的簇拥下去后,自还谷中。 …… 回谷中路上,走了没多远,他停下步子,迫不及待地打开了《尉缭子》,用袖子遮着雨,先看了几行。《尉缭子》是战国时期的兵书,言辞古拙,但还好他能看得懂。 担心被雨打湿,他不敢多看,见能看懂,便收了起来,小心地揣入怀中。 接着往谷中回,他一面走,一面琢磨心道:“王须达、陈敬儿、罗忠和他们各伙人的脾性、能力,我大致已有了解。接下来,可以着实操练此事了。但是当下还有两个问题,我得先想办法解决。这第一个问题,即王须达他们各伙人,这几天我旁观细看,言行举止,多颇粗野散漫,他们自由习惯了的,我若突然以军法约之,对他们勤加操练,他们怕会吃受不住,短则尚可,时日稍长,必会对我心生怨言,可别操练未成,结果我被弄个‘众叛亲离’,他们改投别的头领而去,我竹篮打水一场空。我得想个办法,最好是能让他们主动地愿意操练。 “第二个问题,就还是具体该如何操练的问题。徐大郎虽给了我一个回答,一本兵书,而且他说得也对,‘操练之要,不外乎三’,诚然如是!这兵书也挺有用。可他自己也说了,这本兵书,其内所教,能用在实践上的,主要是编伍、识旗鼓,却没有阵法、武技方面的教导。我不通阵法,也谈不上精通临战杀敌的武技,这两者的教习、操练,该怎么解决?” 第二个问题,相对还好解决一些,在与徐世绩说这些的时候,李善道就想到了,可以等到操练武技、阵法的时候,再来麻烦徐世绩,看他手下有无这方面的人才,请来做个外援教头。 重点是第一个问题。 第二个问题是客观问题的话,第一个就是主观问题。 主观上的扭转、改变,比客观上可能会更难一点。 直走回到了谷口,李善道也还没有想出个合适的解决办法。 一个戴着斗笠、披着蓑衣的汉子,蹲在谷门口,正在发呆,见李善道回来,赶紧跃身迎接。 “下着雨,你不在棚里避雨,在这作甚?” 这汉子说道:“二郎,该当今日值守谷口的那几人,都躲棚里避雨了,因俺替他们来值守。” 第一卷 第十九章 轻巧解得敬嗣难 这汉子是秦敬嗣。 每日白天、晚上都需有人在谷口站岗警戒这件事定下以后,前几天执行的都还可以。 今天一则下雨了,再一个,也是因为下雨,谷口外的山路上冷冷清清,无有人踪,是以轮到今日站岗的那几人便没出来上岗。 却是难得秦敬嗣,谨守李善道的命令,没人出来上岗,他就代替他们,独自一人在谷口站岗。 李善道问道:“三郎,今天轮到谁站岗?” “轮到罗忠伙和王须达伙的各两人,咱伙的话,白天轮到的是程大。” 尽管经过这几天的喝酒、赌钱、较技等,李善道对王须达等三伙人中大部分人的脾性、能力都已有了一个初步的了解,但毕竟他们三伙人之间,还有他本伙人与他们三伙人之间,都还不很熟,因而为加快融合,在每天的站岗轮班上,李善道便令分由三伙人中的两伙出两人,由他本伙也出两人,一块儿站岗;其中,一半白天站岗,一半晚上站岗。 李善道点点头,说道:“今天又不该你轮值,你代个甚么?三郎,站岗警卫这事,我是交给你主管的,不是让你代他们的。你别在这儿淋雨了,跟我进谷吧。” 秦敬嗣跟在李善道后头,分辩说道:“二郎,俺也不想代。程大那德性,你知道的,惫赖得很,俺去喊他,叫他出岗,他装睡着,俺越喊,他呼噜打得越响,俺也没办法。还有罗忠和王须达他两伙的那各两人,俺也去喊了,罗忠伙的人尚肯听俺的话,王须达伙的那两人,却王须达替他俩求假,说下着雨,谷外没啥人,何必淋雨?他是他们那伙的伙头,二郎,俺还能说什么?罗忠伙的人一看,也回棚里去了。就只好俺来站岗了。” “三郎,管人管事,不能太软。” 秦敬嗣说道:“是,这道理俺也懂。可是二郎,程大是个皮脸,再说他也没用;王须达是他伙的伙头,且俺与他还不很熟,亦不好驳他面子。” 他的这通考虑也不为错。 李善道笑道:“不能太软,又不是就只能来硬的。我来教教你,以后再碰到这样的事,怎么处理。” 谷内的茅屋总共搭了四间,李善道、王须达、陈敬儿、罗忠一人一间,其余众人都在窝棚里住。不同各伙的窝棚,皆在本伙为首者,也即李善道等四人所住的茅屋左近。 李善道直奔到自己茅屋旁边,进了程跛蹄等三人住的窝棚。 程跛蹄三人正蹲聚一处,在投骰子赌钱。 三人全神贯注,注意力俱在骰子上,没人察觉到李善道的进来。 窝棚低矮,入进后得半弯腰。 李善道猫着腰,三两步到了程跛蹄身边,抬起脚来,往他屁股上就是一踹。 谷里是泥地,一下雨,泥水横流,李善道的鞋底全是泥。 这一脚上去,程跛蹄的衣裤上顿便显出了个泥鞋印。 程跛蹄往侧边一趔趄,收势不住,摔在了边上那人的腿上,连带着把那人也搞得摔了一跤。 程跛蹄按地跳起,骂道:“狗日的,哪个泼才……”骂声收住,转成笑脸,“哎哟,是二郎啊!”下意识地拍打屁股被踢的地方,灰尘当然是没有,拍了一手的泥,顺手在边上摔倒那人的腿上抹了抹,说道,“二郎,何时回来的?你这无缘无故,踹俺一脚作甚?” “今天白天是不是该你轮值站岗?” 程跛蹄瞅见了窝棚外站着的秦敬嗣,与李善道说道:“二郎,是该轮到俺站岗,但不是下雨了么?谷外空空荡荡,连个兔子都不路过,干嘛还要傻逑似地去谷口淋雨?” “下不下雨的,且不说。我问你,每天抽人在谷口站岗,是不是我的吩咐?” 程跛蹄答道:“这当然是。” “今天白天是不是轮到你了?” 程跛蹄说道:“轮是轮到俺了,可……” “没什么可不可的。抽人站岗是我的吩咐,今天又轮到你了,你告诉我,你为啥不去站岗?” 程跛蹄说道:“那不是下……” “你再说下雨?” 程跛蹄惫赖不假,得看跟谁,之前的李善道是个愣头青的脾气,说动手就动手的,他着实也是挨过好几次之前的那个李善道的揍。他不敢再说下雨了,说道:“二郎,那俺不说了!” “来投瓦岗时,我就与你们说了,若愿同来相投,我领你们拜到徐大郎帐下,其后不管打劫也好、抢掠也罢,凡是所得,皆大家均分,但只一条,到了瓦岗,得听我的话,是也不是?” 程跛蹄说道:“是,是有这句话。” “你当时咋说的?” 程跛蹄说道:“俺说愿从二郎之令。” “投瓦岗,不是我逼你的,是咱们大家伙都愿意的;愿从我之令这话也不是我逼你的,是你自己说的,程大,我问你,咱才投到瓦岗几天?说过的话,你就不认了?” 程跛蹄说道:“俺不是不认,这不是今天下……”话到口边,及时地收了回去,堆了满脸的笑,说道,“二郎,不消说了!俺知错了。俺这就去谷口站岗!” 李善道先出了窝棚,等程跛蹄出来后,虚虚抬脚,作势又要踹他。 程跛蹄有眼力,知道李善道这是在跟他逗着玩了,却也不躲闪,装着向后一歪,叫道:“大郎饶命!” 跟着他从窝棚里出来的另两人刚才被李善道吓住了,没一个敢替程跛蹄求情的,这时见李善道的心情似有好转,忙忙地都笑了起来。 李善道笑骂程跛蹄,说道:“他妈的,牵着不走,非得打着,你才肯走!程大,我与你说,不听我吩咐的事,只允许这一次,再有一次,老子也不打你,你自个滚回卫南去!” 程跛蹄拍胸脯保证,说道:“大郎放心,就这一次,绝无下次!” “还有,老子分给你们的财货。”李善道指了指窝棚内,说道,“你们长点心,存一些,等过些日子,存得多了,我找徐大郎讨个出寨的符令,或哪天咱再下山时候,把你们存的东西着人拿回县中,给你们的家里。不要都赌钱,泼洒完了!” 程跛蹄三人赌钱的彩头刚就在他们三人身边各放着,俱是上次劫船后,李善道分给他们的徐世绩和翟让的赏赐。程跛蹄三人应诺。 一阵动静,邻近窝棚里的焦彦郎、姚阿贵、张伏生等和茅屋里的高丑奴都被吸引出来了。 还有康三藏,也在罗忠等帮他搭的小窝棚里,向外探头缩脑。 众人几句话听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知了是因程跛蹄今天没去站岗,李善道在收拾他。 张伏生记着前几天被抢酒肉时,程跛蹄拔腿就跑的仇,吐了口唾沫,说道:“欠、欠……” 与他邻棚住的焦彦郎代他说道:“欠收拾。” 张伏生狠狠点头,说道:“对!就、就……” “就得二郎收拾他。” 张伏生再次狠狠点头,说道:“对!还、还……” “还不赶紧滚去谷口站岗!” 张伏生攥起拳,向着程跛蹄挥了一下,表示他想说的话,完全、准确地都被焦彦郎代说出了。 李善道叫住回窝棚拿蓑衣、斗笠的程跛蹄,示意高丑奴过来,将身上穿的油衣脱了给他,油帽也给了他,说道:“穿戴这个吧。这是徐大郎的,你别给穿坏了,得还他的!” 蓑衣用草编的,防雨的效果不很好,油衣是用油绢做的,防雨的效果好。 程跛蹄假意推让了下。高丑奴拿着油衣、油帽,转身就走。他连忙不推让了,追上去,要了过来。他同窝棚住的那两人,搭手帮他穿好。他又将油帽戴上,左顾右盼,赞道:“好油帽、好油衣!咱们粗卤人,拍着马也没法跟徐大郎比,讲究!”向李善道一揖,谷口站岗去也。 从秦敬嗣边上路过时,他撇着鼻子,哼了声。 李善道听到了他的哼声,不禁又笑骂了他一句:“他妈的,张四郎说得不差,真是个狗东西!” 焦彦郎、张伏生、姚阿贵等见没事了,与李善道打个招呼后,各钻回了窝棚。 有的睡觉,有的赌钱,有的吹牛,接着干他们自己的事了。 秦敬嗣和高丑奴陪李善道回他的茅屋。 进到茅屋中,高丑奴说道:“二郎,这地不行,不下雨还好,一下雨,你瞅瞅,成啥了。等天放晴,俺领上张四他们,打些碎石头,再编个草毯子,给铺地上。” 虽有门槛,挡不住雨水浸入,地是土地,难免潮湿。 这是高丑奴的一片忠心,但李善道对这些并不在意,随口说道:“你看着办吧。” 高丑奴应了声是,问道:“二郎,在徐大郎那里用过饭了么?” “徐大郎被翟公叫去了,我还没吃。饿坏我了,有剩的饭食么?” 早上去见徐世绩时,谷里还没开火,现已中午,他确是饿坏了。 高丑奴说道:“剩的有,俺去给郎君热热。” “热甚么,不知我就好吃口凉的?快些端来吧。” 高丑奴应诺即出,门口撞上两人,一个王须达、一个罗忠。 让开了道,先请高丑奴出去,两人进到屋内。 王须达先向秦敬嗣笑着示意了下,然后与李善道说道:“郎君,刚听说程贤兄被郎君训斥了一顿。俺一听说,就赶忙拉上罗兄,来向郎君请罪。” “三郎这话何意?为何请罪?” 王须达下揖说道:“因见下雨,俺伙和罗兄伙该今日轮值的那两人,也偷懒,没去谷口站岗。俺与罗兄起初不知,后来知了,亦未催促,这是俺与罗兄的不对,还请郎君责罚。” 李善道笑道:“我当什么事呢。程四那狗日的,不也偷懒了么?” “敢禀郎君,俺和罗兄已连打带踹,骂那两人出去站岗了。细想下来,是俺俩错了,每天轮流派人站岗,是郎君的命令,俺俩居然就任由那俩狗日的偷懒,未做督促,着实不该。郎君,还请责罚!俺俩甘愿领受。” 罗忠亦道:“是,郎君,但有责罚,无论是啥,俺都甘愿领受。” 李善道说道:“三郎、四郎,两位贤兄,我有句掏心窝子的话,想与二位说一说,不知可否?” 王须达、罗忠说道:“郎君请说。” 李善道说道:“承蒙翟公看得起,任了我旅帅此职,我虽自知浅薄,不敢受任,奈何翟公不允,我便亦只好领令。既已领令,诸位贤兄又被翟公拨到了我这儿,那就有句话说了,所谓‘家有千口,主事一人’,我之愚见,是不是咱们就得有一个主事的?要没个主事的,咱亦百余人,往东的要往东,往西的要往西,岂不就散乱无章,乱哄哄地不可收拾了?” 王须达应道:“是,郎君说得是!是得有一人主事。且这主事之人,当然得是郎君。” “罗贤兄,你说呢?” 罗忠应道:“自是该应郎君主事。” “既如此,话就又说回来了。因为下雨,想偷个懒,说来不是大事,但诚如三郎你言,好歹这是我的吩咐,则若我令,竟都不听,两位贤兄,那咱这伙人,有主事与没主事,有何区别?” 王须达应道:“是,是。” “这样下去,到头来,咱这伙人何去何从?乱七八糟,各行其是,恐怕只能一拍两散了吧?” 王须达说道:“郎君重义仁厚,俺们能够得被拨到郎君麾下,是俺们的福气!散,是绝对不能散的!郎君,俺已知错,请郎君放心吧,往后凡郎君之令,俺们一定凛然遵守,不敢稍违!” “罗贤兄,你说呢?” 罗忠因此赶紧答道:“俺与三郎一样!往后凡郎君之令,一定凛然遵守,不敢违背!” “况且,三郎、四郎,我之所以有轮班站岗的这道吩咐,也是为咱兄弟们的安全着想。再是山规严厉,害群之马总归是有,要再有几个像那劫程大、张四那样的贼人呢?咱不可无防。” 王须达、罗忠应道:“是,郎君说得对!” “三郎、四郎,你俩站着作甚?快请坐下。” 秦敬嗣把靠着墙壁放的两个马扎提来,给王须达、罗忠。 高丑奴已回来了,捧着饭立在李善道的身侧,一双怪眼,时或看看饭,时或戳戳王、罗两人。 王须达赔笑说道:“郎君尚未用饭,俺俩就不打扰郎君用饭了,稍晚些时,再来听郎君训示。” “训什么示,咱们兄弟,闲聊而已。” 王须达、罗忠行个礼,倒退着出去了。 李善道离坐起身,送了他俩一送,回来重新坐下。 接过饭碗,待要吃时,却停下筷著,向室外的雨幕看去,见着王须达、罗忠两人冒着雨,向他们各自的茅屋回,嘿了一声。 秦敬嗣问道:“二郎,怎么了?” “没什么。”他举著下碗,开始吃饭。 高丑奴端来的是蔬饭,菜是罗忠带人挖的野菜,米是粝米,本就不好吃,又凉了,更不好吃,但李善道饿了,吃得倒是挺快。 边吃着,他边想道:“一个站岗便偷懒,这真要对他们操练起来,怕是将怨声满谷内了!不成,该如何才能让他们主动地愿意操练,我得尽快地想出解决的办法。” 李善道这边在犯愁怎么才能尽快地找到能让部曲主动愿意操练的办法。 秦敬嗣那边对他举重若轻地处理了程跛蹄等偷懒不去站岗此事,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待他饭罢,秦敬嗣找到了表示佩服的空当,连道佩服不已。 李善道教他,以后再碰到类似的事,便用这样的办法解决。 秦敬嗣谨受其教。 说了会儿话,秦敬嗣告辞出去,穿上进屋时脱下的蓑衣,往谷口去检查程跛蹄等站岗的情况。 李善道漱过口,於屋顶、屋外的细细雨声中,展开《尉缭子》来看。 他心里有事,看不多时,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已是连着往外看了数次。 高丑奴忍不住了,问他说道:“二郎,你是咋了?是不是有心事?” “甚么?” 高丑奴说道:“连着往谷口看四五次了。” 李善道干脆将书掩起,起身踱步,踱了两圈,说道:“丑奴,我问你,如有一件事,你想让别人做,但你又担心别人不肯卖力去做,你会怎么办?” “二郎,你此话问得没头没尾,让俺怎做回答?是什么事儿,俺想让别人做?” 李善道摇了摇头,说道:“算了,不问你了!” “二郎,你说的这事儿,是不是操练这事?” 李善道惊讶说道:“你咋知道的?” “俺又不傻。这几晚酒后,二郎与俺说过好几次操练这事了。” 李善道相当惊奇,说道:“他妈的,丑奴,我一向以为你个大心实,不意你颇亦精细。” “二郎,你是不是担心王须达他们不肯好好听你的令,老实操练?” 李善道说道:“操练是个苦活、累活,一天两天也许还行,若长久不懈,王三郎他们可能就吃不住了。你有什么办法没有?能让他们肯愿接受长期的操练?” “二郎,你问得太突然了,得让俺好生想想。”高丑奴答道。 李善道一笑,说道:“好,你好生想想!” 直到傍晚,雨不见小。 刘胡儿又来了谷中,却是徐盖已到寨里,徐世绩请李善道和高丑奴去见。 第一卷 第二十章 落败致使雄信羞 徐盖年龄不算大,五十来岁,相貌与徐世绩很像,也是长了一部络腮胡,很威猛。 但威猛只是看脸,体态上就与徐世绩差多了,富家翁做久了,大腹便便。 见李善道、高丑奴两人进来,徐盖亲自起身迎接。 既是长辈,徐盖又是徐世绩的父亲,李善道自是大礼参拜,高丑奴随着他一并拜倒。 徐盖把他两人扶起,说道:“二郎、丑奴,那日要非你俩,老夫性命休矣!二郎,后来俺备了份谢礼,遣奴送去了你家,却你已来瓦岗。” 李善道笑道:“受公吩咐,给大郎送家书,善道岂敢久做耽搁?” 徐盖问徐世绩,说道:“阿奴,有没有代阿父多谢二郎?” “阿耶,二郎轻财重义之士,俺送他的谢礼,他不肯收下。” 能教出徐世绩这样的儿子,徐盖也是个豪侠之士,听了徐世绩这话,便没在“谢礼”上再做多说,取出了一封书信,给李善道,笑道:“二郎,谢礼你不肯收,这封信你肯定得收。” 李善道把信接过,是他兄长李善仁的家书,忙向徐盖谢道:“有烦徐公,竟为善道赍书。” “烦什么?俺反正是来投寨中,顺道罢了。你阿兄挂念你得很,你先看你阿兄家书吧。”徐盖退后两步,仰面来看高丑奴,说道,“丑奴!你知那日你救下俺后,俺回到家中,怎说的?” 高丑奴比徐盖高快两头了,弯着腰,说道:“徐公是不是发怒,要把那牛捶杀了吃?” “哈哈,哈哈,那牛啊,俺是杀了,也吃了,但俺说的不是这话。俺说的是,看着俺家中奴仆颇多,却半个顶用的也没,一个也比不上丑奴你啊!二郎有你这家仆,当真让俺羡慕。” “小奴只两膀子力气,不敢与公家的诸位贤奴相比。” 李善仁的信不长,李善道已然看完,把信收起,再次感谢徐盖帮他捎带家书。 徐盖回席上坐下,叫李善道等也坐。 待李善道坐定,徐盖令徐世绩和屋中的另一个少年:“想那头蠢牛,上千斤重,发起疯来,谁敢去拦?若不是二郎、丑奴舍身相救,尔等已无你们的阿耶矣!还不代阿耶速做拜谢?” 那个少年十七八岁,是徐世绩的幼弟,名叫徐世感。 兄弟两个应令,便到李善道、高丑奴席前下拜。李善道怎会肯受?席还没坐热,慌忙起来,一手一个,扯住了他兄弟两人,连道:“岂敢!岂敢!莫要折煞我也!” 父令不可不尊,徐世绩、徐世感兄弟两个都是孝顺儿子,执意要拜。 李善道一个扯两个,渐难扯住,急声说道:“大郎、三郎,莫说徐公县之尊长,就是一陌生行人,路见牛惊,我与丑奴焉可不搭手相助?举手之劳,何足言谢?若定要拜,我也要拜了!” 正闹得不可开交,一个柔糯的女子声音,从内屋门口传出:“大郎、三郎,李郎君是咱的救父恩人,与恩人相见,理当欢喜,吵吵闹闹,未免失礼。阿耶,李郎君既坚辞不肯受礼,那就听了他的吧。俺与三郎今已随阿耶到寨,李郎君相救阿耶的恩情,以后多的是时候报。” 徐盖笑道:“也罢,二郎讲义气,既不肯受你俩拜谢,你俩就起来吧。” 徐世绩、徐世感这才罢休。 一阵拉扯,三人的衣衫都乱了。 整好衣衫,徐世绩、徐世感回席上坐,李善道得空看向内屋门口。 内屋门口站着位着黄衫裙的年轻妇人,明眸皓齿,肌如玉腻,一双秀目,也在看李善道。 李善道认得,这妇人是徐世绩的二姐,名叫徐兰。 徐世绩共兄妹五人,两个姐姐,两个弟弟。长姐徐蕙嫁给了琅琊王家,二弟徐世弼这回没跟着徐盖上山,被徐盖留在了家里,照应家产,徐兰、徐世感兄妹随从徐盖来了寨里。 徐兰的年纪比李善道还大点,二十三四了,也已嫁人,但前几年,她的丈夫患病死了。徐盖疼爱她,便把她接回了家里,李善道往昔在县中时,偶有见过她,故而认识。 李善道不敢多看,向着徐兰下揖,行了个礼。 徐兰敛衽回礼,道声万福,退回内屋去了。 堂下从者,端上汤水。 徐盖请李善道、高丑奴重新落座,饮汤叙话。 李善道殷勤致问:“下了一天雨,山路泞滑,公进寨路上无碍吧?” “坐的肩舆,俺倒无碍,唯是苦了给俺抬肩舆的黑獭、胡儿了。” 李善道说道:“寨中上下,闻得公将进山,无不喜悦,翟公也是十分高兴。善道更是雀跃。这往后,公到了寨中,善道就可以常来拜谒,聆听公之教诲,只想一想,就心中欢喜。” 徐盖摸了摸络腮胡子,——这习惯性的动作与徐世绩一般无二,说道:“俺刚已听世绩说了,二郎你初到山上,就立下了大功,已被翟公擢为旅帅。好呀,好呀,连带老夫也脸上有光。” 李善道进寨,靠的是徐盖的家书,因徐盖有此一言。 “善道所立的,算的甚么功劳?蒙大郎不以善道愚钝,肯纳了善道入伙,善道感激不尽。”李善道谦虚两句,问道,“公之此回上山,系是因东郡新任通守王轨这厮口出妄言之故,敢问公,这些时日里,王轨这厮没敢派人去县中骚扰公吧?” “他新任郡中,要忙的事多了,暂哪里顾得上老夫?” 李善道说道:“公深得县中士民之心,大郎现又威震远近,谅这厮也不敢真的扰公!他若居然胆大包天,真敢扰公,亦无妨,大郎一声令下,寨中万余虎狼,打烂了他的通守府!” 徐盖哈哈大笑,说道:“俺自不惧他,所以上山者,无非图个清净。” “是,是,寨子虽在山里,日用都不缺,并有大郎在,定能与公在家时无有不同。若有所缺,大郎居寨中要位,或有忙时,公尽管吩咐善道,善道必精心为公置办。” 徐盖说道:“不消说,俺初来山里,事多不熟,少不得有劳烦二郎之时。” 正说话间,数人风风火火地从外闯进,进到堂中,油衣未脱,二话不说,拜毡也不取,推金山,倒玉柱,齐拜在地,俱道:“恭迎阿耶进寨!俺们迎候来晚,千罪万罪,敢乞阿耶饶恕。” 是单雄信和他的几个亲信。 单雄信的分寨出了点事,他中午过去处理了,没能赶上和徐世绩一起迎徐盖进寨。 和徐世绩结拜以后,单雄信曾数次潜入卫南县中拜谒徐盖。 徐盖和他已是很熟,令徐世绩去把他扶起,笑道:“老夫不过进个寨,何用太大动静?二郎,上次见你,且是正旦时了吧?两个多月不曾见你了,你快起来,让俺看看你。” 单雄信站起,脱掉油衣,双臂展开,果是请徐盖看他,亦看徐盖,笑道:“阿耶,两个多月没见,阿耶的气色越发好了!比上回拜谒阿耶时,竟是年轻了许多!” “你这二郎,数你会说话。……你这衫角怎么回事?” 却这单雄信衣衫的角上,沾了点血迹。 单雄信低头看了,说道:“哎哟,不知这儿沾了血,没换衫子,就来拜见阿耶,真是不像话!” 徐盖关心地问道:“怎会沾上了血?你与人厮斗了?哪里伤着了么?” 单雄信迟疑了下,似乎不太想说。 徐盖说道:“怎么?二郎,有什么不能说的么?若不好与俺讲,便当俺没问吧。只你须得与俺说,你伤着了没有?” 尽管是在徐盖座前,他没能忍住,又骂了句脏话,说道,“直娘贼,端得丢人,非是有何不可说,俺实是没脸皮在阿耶处丢人现眼,道这丑事。秦琼这贼撮鸟,别让俺哪日碰到,必手刃了他,才是好汉!” “你的部众,在东平遭遇到秦琼了?” “秦琼之名,俺亦有闻。闻他与罗士信并为张须陀帐下两员悍将,有万夫不当之勇。前年底,张须陀与河北的渠率卢明月战於祝阿时,卢明月部众号称十余万,便是全仗秦琼与罗士信攻入卢明月的营中,抄了他的后路,张须陀乃才得胜。确然勇力绝人。” 单雄信不快说道:“阿耶,你怎长奸贼志气,灭咱自家威风?” 徐盖抚须笑道:“二郎,俺哪里会长奸贼志气?俺说的这些,都是俺听来的。二郎你的武勇,俺再清楚不过,一杆长槊,无人能敌。那秦琼再有勇名在外,也非是二郎的对手。” “阿耶,你只管且看,但有一日,让俺逢上秦琼这贼撮鸟,必取其首级,献与阿耶!” 徐盖赞道:“二郎豪气,可吞山河!” 暮色深沉,阴雨天气,室内已然幽暗,刘胡儿等奴仆掌上了灯。 单雄信等将要落座,又有人冒雨至。 前二三十条彪形大汉持矛、棒开道,后百十锦衣壮汉紧从,十数人骑马、乘舆,处在其中。到了院外,众大汉分开两边排列,骑马、乘舆者下地,联袂入院。只听那百余大汉齐声道:“翟公等诸大头领,恭请进拜徐公!”乃是翟让备好了软脚局,亲来请徐盖赴宴。 第一卷 第二十一章 一语惊醒当局人 这夜为徐盖接风洗尘的软脚局,比前些天给徐世绩、单雄信庆功的庆功宴要盛大得太多了。 徐世绩、单雄信毕竟是寨里的人,下山个十几天回来,搞个聚宴,没必要全寨的大头领都去参加,有些身在分寨的,或者那天有事在忙的,那晚便没去参与。 今晚不同,寨中所有的大中头领,只要是有头有脸、有掌事的,全来了。 就在聚义堂内外,堂上设了席,堂外院中点起火把,搭起雨棚,也设了席面,内内外外,参宴的三四十人。绝大部分都是李善道此前没见过的,如那邴元真、如另外两个分寨的寨主等,黄君汉也来了。加上诸位头领的随护、仆从,何止二三百人!场面委实热闹。 各类山珍海味、佳肴美馔,流水也似地端上,一坛坛的好酒堆积如山。 翟让养的歌舞伎,在堂上献歌、献舞助兴;又有那耍百戏的,种种杂技、魔术炫人眼目。 喝到快三更时,雨下得大了,却分毫不损众人之兴。 单雄信越发豪情,索性在雨中,又舞了一趟槊,引动满场叫好! 这场酒,直喝到四更才散。 酒散之后,李善道陪着翟让、徐世绩、单雄信等,把徐盖送还徐世绩的住处。 宴席上的时候,翟让等皆执子侄礼,轮流给徐盖敬酒,徐盖喝了不少,已然大醉。 徐世绩、徐世感兄弟为给徐盖挡酒,也喝了挺多,俩人亦醉了。 好在有刘胡儿和名“黑獭”的徐家诸奴,以及徐世绩的一干亲从等在,这才安置下了徐盖父子。翟让、单雄信等也都喝多了,强自撑着送徐盖的,见安置好了,都扶醉辞去。 李善道也要走时,一人叫住了他。 是徐兰。 徐兰当然没有赴宴,在屋里等到了现在,她虽非扭扭捏捏的小家女子,但适才翟让、单雄信等在时,一则人多,二来都喝多了,酒气熏天,故而她未有出来相见。这时出来了。 李善道什么地位?今晚的这个软脚局,要非徐盖唤他和高丑奴参加,他压根就没资格上席,纵是如此,上了席,他和丑奴的席位也是最末,除了黄君汉与他寥寥说了几句话外,其余的那些头领们几无人理会与他,因此他基本上没有喝酒,还清醒得很。 听得徐兰叫自己,他赶忙回身,亦不好去看徐兰,下揖说道:“娘子有何吩咐?” 徐兰说道:“李郎君,你阿兄除了家书一封与你,还托俺阿耶给你捎了些东西。你稍等片刻,俺将东西给你。”令身边婢女,“去将李大郎给李郎君的东西拿来。” 婢女两人,应了声是,回去屋中,不多时,拿着两个包袱出来,呈给李善道。 高丑奴接住了。 李善道说道:“有劳娘子,多谢娘子了!”顿了下,又道,“徐公今晚高兴,多喝了两杯。徐公素来强健,睡上一觉,料明日醒来,当应即无事了。若是病酒,饮些蜜水,也就宿醉可解。” 徐兰笑了笑,说道:“俺阿耶好饮,种种醒酒的法子,俺自知晓。” “是,是,娘子当然知晓,是我多嘴了。在下告辞。” 徐兰叫刘胡儿送李善道出院。 出了院子,李善道请刘胡儿留步,与高丑奴还谷中去。 适才宴上,热闹非凡,此刻山路冷落,漆黑的夜色中,密密雨下,只一主一奴,两个归人。 高丑奴将两个包袱尽夹左臂下,山路滑,怕李善道看不清路摔倒,右手拿着火把在前乱晃。 今夜的接风宴上,见到了寨中的各位大头领,因闲着没怎么喝酒之故,李善道大多时间都在观察他们,颇有感触,这会儿行路无事,便说道:“丑奴,今晚这软脚局,你有何感想?” 李善道哑然稍顷,笑道:“你不闻单公与徐公说的话么?他分寨的部曲吃了秦叔宝的亏,估计接下来一段时日,他的心思都会放在找机会报仇上。丑奴,你这槊,且再等等再学罢。” “秦叔宝,便是秦琼么?二郎要是不提,小奴差点就把这事给忘了。” 李善道说道:“什么事?” “二郎中午时不是问小奴,如何才能让王须达等主动甘心地接受操练?小奴想到办法了。” 李善道扭脸看他,惊讶说道:“你想到办法了?甚么办法?” 山路上确是滑,就这一扭脸,没看路,踩到了泥上,李善道险些便就摔倒。 高丑奴忙不迭地扶住他,“啪嗒”两声,却是左臂夹着的那两个包袱掉在了地上。 等李善道稳住了身形,高丑奴蹲下捡起包袱,已沾满了泥,说道:“哎哟,哎哟,弄脏了!这包袱里也不知是甚,可别给摔坏了。”就要打开来看。 李善道劈手把包袱抢过,说道:“丑奴,包袱不重要。你快些说,你想到什么办法了?” “单公说他分寨的人,吃了秦琼的亏,那是不是……” 已不需高丑奴再说,李善道已知道了高丑奴想到的办法是什么,他拍了下额头,打断了高丑奴的话,说道:“当局者迷!他妈的,今天见到徐公后,无瑕分心,却是送上门来的这么个好办法,我都没有注意!”大喜笑道,“好,好啊!丑奴,这件事,老子记你一功。” “郎君知道小奴献的办法是什么了?” 李善道笑道:“是不是可假借张须陀之名,吓唬吓唬王须达等人,使他们甘愿受我操练?” “张须陀么?哎哟,小奴想到的是秦琼。还是二郎想得周到,也是,秦琼只是张须陀帐下一将,若要吓唬人,张须陀比秦琼好用。二郎就是二郎,小奴不及。” 李善道收起笑脸,蹙起眉头,狐疑说道:“丑奴,你近日与康三藏那老胡是不是见得多了?这老胡是个没脸皮的阿谀货色,你少与他见些。好好的一个痴汉,没得被他带坏!” 得了解决操练问题的办法,李善道心头大快,却是与高丑奴开起了玩笑。 主奴二人,说笑间,已到谷外。 三个披蓑衣的汉子借高丑奴手中火把的光芒,辨认出了李善道,快步上迎。这三人正是轮到今晚值夜的三人。白天杀鸡儆猴,敲打了一番后,成果还是不错的。 李善道与这三人说了几句话,才还谷内。 到了茅屋,打开李善仁送来的那俩包袱,一个包袱里是两身衣服,一个包袱里是几根人参。 衣服者,担心李善道在山里缺少换洗的衣物;人参者,担心他在山里吃不好,可以补补。 瞅着这俩包袱里的这些东西,李善道发了会儿呆。 这个李善仁,真是个忠厚老实的人! 让他倒因此颇生惭愧,他和李善仁没甚感情,到山上多半个月了,没想起来给李善仁去封信。 “待将操练此事定下,挑两个精细人,打发回县里,给他送封信吧。” …… 四更多天才睡,睡没一两个时辰,李善道就起来了。 洗漱了下,他去问候徐盖。徐盖酣睡未醒,徐世绩和徐世感也都还在睡。徐兰一早就起了。孤男寡女,不便久处,李善道很快就告辞了。出到院外,鼻尖犹留芳香。 中午,李善道吃过饭,又去徐世绩住处,这次见到了徐盖等,单雄信也来了,翟让亦遣了翟摩侯来看望徐盖,送来了几大车的礼物,但徐盖宿醉未消,精神不支,话没说太久。 雨到下午,渐渐转小。 临暮时分,已是只零星小雨。 这端得是天公作美。 白天时,没个由头,不好与王须达等说操练的事,李善道正寻思,要不等到雨停,再置些酒肉,喊他们喝酒,等酒酣耳热,好做话头来讲。即令秦敬嗣、焦彦郎等去山顶野市买酒买肉。 雨下了两天,这百十汉子在窄矮的窝棚里憋了两天,又潮又湿,展不开手脚,早就憋得坏了,一见秦敬嗣等拿着钱出谷上山,问知了是去买酒肉,不等酒肉买回,就都个个喜笑欢呼。 罗忠带人烧起了灶火。 王须达命人去山涧捕鱼,权算多个菜肴。 酒肉买将回来,火已烧得通旺,鱼也捕到了十几条,且抓了小半篓青蛙、泥鳅。 大家伙儿有主厨的,有打杂的,有收拾泥地,铺草席的,有点篝火的,有预备碗碟筷著的,更多的袖着手,在灶边、酒坛边晃来晃去,眼巴巴地等着开吃开喝。 夜色至时,满谷篝火,酒肉飘香。 酒菜上齐,李善道举碗说道:“连着两天的雨,都闷坏了,今晚酒不限量,大家尽兴喝!” 毛毛雨中,百十人轰然响应,都将碗举起,一起干了。 王须达、陈敬儿、罗忠仍如此前几晚,先向李善道敬酒。王须达、罗忠因昨日部曲站岗之事,敬过李善道,主动自罚了三碗。李善道亲热地拽他三人坐下,推杯换盏,他三人渐酒意上脸。 酒过三巡,李善道忽停杯喟叹。 第一卷 第二十二章 两虎促动懒散汉 王须达等尚未反应过来。 侍立在侧的高丑奴已瓮声开口:“郎君,正高高兴兴地喝着酒呢,叹啥气?嫌不够尽兴么?” “非是如此。”李善道端着酒,将到嘴边,把酒放下,又喟叹了声。 王须达、陈敬儿、罗忠把目光投了过来。 陈敬儿说道:“郎君,怎么了?为何叹息?” 李善道重将酒端起,喝了半口,说道:“丑奴说的是啊,正高兴喝酒呢,不说扫兴的事!”举碗与三人,说道,“来,来,喝了这碗酒!”自饮而尽。 陈敬儿三人彼此相视,把酒也喝了。 喝了这一碗,康三藏与他小奴,将四人的酒碗斟满。 李善道说道:“再喝一碗!” 连喝了三碗,还要再喝时,王须达按住了他的手,说道:“郎君,俺观郎君像心有郁积,到底啥事,引郎君烦闷?郎君如有难事,尽请言来,只要有俺们能帮手的地方,必尽力效命!” 罗忠也说道:“是啊,郎君,啥扫兴的事?有用到俺们的地方,你只管说!” “兄等真要问?” 王须达说道:“郎君请说吧!自为郎君部曲以来,深受郎君厚养之恩,俺们早想报答。俺们都是粗蠢的汉子,没啥别的本事,就一身力气,但有用得着俺们处,舍了性命为郎君去干!” “倒也不用兄等为我舍了性命。不瞒兄等,我这喟叹,其实正是为我等的性命喟叹。” 三人一头雾水。 王须达说道:“郎君此话怎说?为咱们的性命感叹?咱现在寨中,风平浪静,有甚……,郎君,莫不是昨晚在翟公置的软脚局上,听到了什么风声?寨中有哪位大头领瞧咱们不顺?” 他神色顿时紧张,但旋即,连他自己也觉得他这个猜测不靠谱,说道,“不对呀,咱们自到寨中,郎君也好,俺们也好,咱都本本分分,常日在这谷中,外出都很少,更莫提与人争斗了,不该有哪位大头领瞧咱不顺眼啊?”猛然想起一事,大惊说道,“郎君,是不是被徐大郎杀了的那几人,背后实有靠山,他们的靠山不敢寻徐大郎麻烦,所以改而要寻咱麻烦?” 这联想能力,李善道都没想到的。 陈敬儿笑道:“三郎,你这净是瞎猜胡猜。就算那几个被徐大郎杀的背后有靠山,多大的靠山,能比徐大郎还大?郎君与徐大郎是甚关系?他不敢寻徐大郎麻烦,就敢寻郎君麻烦?” “也是。”既不太可能是寨中的上位者要寻他们麻烦,王须达心放下来,问李善道,说道,“郎君,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真要是那几人有靠山,是那几人的靠山欲寻咱麻烦,事反而好办了,我等的性命不会有忧。我所说者,却是比三郎比猜的这个,更为难办。” 王须达说道:“请郎君明示,咋个回事?” “我所说者,不在寨中,是在寨外。” 王须达说道:“寨外?” 李善道摸了摸颔下短髭,环顾他三人,说道:“今天拜谒徐公时,听单公讲了一件事。”当下讲单雄信部下的一团喽啰在东平遇到秦琼,被杀了个几乎干干净净此事,与他三人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说完,喟叹说道,“二百多喽啰,只逃回寨里了十来个!三位贤兄,听到这件事的当时,我就在想,这要换了是咱们,遇上秦叔宝的是我等,咱这百十条性命会是何下场?” 罗忠讷讷地说道:“秦琼的大名,俺老早就听说了,说他身长丈余,腰围十带,使两根长槊!卢明月那等跺跺脚,震动河北的大杆头,都被他打败了,还有豆子岗的孙大王,也是他手下败将!俺还听说,便咱寨里……”觑了下李善道面色,说道,“何止单公山头喽啰的这次败仗,此前就已是吃过他多次的亏。这个人,金刚、夜叉一类!咱要碰上他?”连连摇头。 ——“豆子岗的孙大王”,指的是孙宣雅,孙宣雅自号齐王。在张须陀击败卢明月的前一年,亦即三年前,大业九年,孙宣雅与王薄、郝孝德等连众十余万,攻章丘,张须陀大败之,秦琼在这一仗中也立下了大功。章丘和祝阿都是齐郡的辖县,张须陀那时为齐郡郡丞,所以这两场大仗,都是张须陀为隋军的主将。而又同时,齐郡离东郡、汲郡不远,章丘、祝阿距离大伾山不过六七百里地,加上这两场大仗,义军方面都是声势浩大,因罗忠等对此皆有闻知。 唯是罗忠听到的传言,居然把秦琼形容成“身长丈余,腰围十带,使两根长槊”,这未免就有点离奇了,但由此也足可见,秦琼做为张须陀帐下最有名的猛将之一,现在河北、山东之各部义军中的名头,已是甚为响亮。 陈敬儿说道:“怎会去北边的东平郡讨进奉?咱寨中多不是去荥阳、梁郡等地讨进奉么?” 李善道说道:“东平有了买卖,咱寨中总不能放过。再说了,我听徐大郎说,张须陀前年击败卢明月前,就因连败王薄、孙宣雅等十余支好汉,被狗县官任为了领河南道十二郡黜陟讨捕大使,咱就算只去南边的荥阳、梁郡讨进奉,也不是没有遇到他帐下兵将的可能。” 这话其实是在“虚张声势”了,张须陀的主官现是齐郡通守,他主要活动的范围仍是北边的齐郡周遭,荥阳、梁郡等地离齐郡千里上下之远,他帐下的将士是不太可能出现在这里的。 事实上,东平郡与齐郡间隔着济北郡,此处已经不是张须陀部的主要活动区域了,之所以秦琼会出现在这儿,还是因为瓦岗寨的缘故,为阻瓦岗义军北掠,张须陀时会遣部下到东平。 陈敬儿说道:“张须陀帐下的猛将不仅秦琼,听说还有个叫罗士信的,才十来岁,就勇不可当,能披百斤重的精甲。张须陀打知世郎时,他杀一人,割一鼻,仗打完,鼻子装了一麻袋!” 和有关秦琼的传言一样,陈敬儿听来的这个有关罗士信的传言也是夸张有虚。罗士信刚从军时,年岁的确不大,才十四岁,但现在已经十六七了,虽仍不大,可也绝非是十来岁的孩童。 李善道没有想到,秦琼、罗士信在这些绿林好汉中的名头会这么大。 倒也好,等於变相地帮助了他。 他叹气说道:“是呀!一个秦琼已是难当,还有个罗士信。两只大虫!单公派去东平讨进奉的那团喽啰,团头是单公寨中出名的勇士,喽啰且有二百多,却尚非秦琼对手,被砍瓜切菜也似,几杀了干净,诸位贤兄,试想一下,如当时领受山令,去东平讨进奉的是咱这伙人?咱才百十人,还没它人多,恐怕被杀得会更惨,只怕一个都逃脱不掉。诸位贤兄!你们说,单公山头的这事,不知时也就算了,既已知了,我怎能不为咱兄弟们的性命担忧?” 举碗饮酒,又喝干了一碗,他说道,“罢了!不提这事了。也是怪我,好好的正在喝酒,不知怎的,蓦然想起了这事,却是扰了兄等的酒兴,来,来,喝酒!” 王须达、陈敬儿、罗忠,哪里还有心情喝酒。 勉强陪着李善道喝了两碗。 王须达说道:“郎君,你与徐大郎相熟,将来若万一寨里真点派咱们去东平讨进奉,能不能求徐大郎免了咱的差,换别伙的人去?” 李善道发现,这个王须达,怎么好像有点巴高望上?刚才头一个他想到的是“是不是得罪了寨里的大头领”,这会儿又主意打到了徐世绩身上。 他担心是不是得罪了大头领,还就罢了,主意打到徐世绩身上,简直不入李善道的耳! 他要真是去求徐世绩,徐世绩肯定会答应,但回答却不能这般回答,因他假意说道:“求得了一次,徐大郎允了,咱还好意思再求第二次么?况则,若是因怕了张须陀,咱就不敢踏入东平半步,传将出去,三郎,我等哪个不是要脸面的好汉?还怎生见人!” “是,是,郎君教训得是。” 罗忠说道:“可也不能送死去啊。”苦着脸,说道“这可怎么办!” 陈敬儿数窥李善道,说道:“郎君,俺敢有一问。” “什么问?” 陈敬儿说道:“郎君是不是已经想到对策了?” 此话一出,高丑奴怪眼圆睁,扫向了陈敬儿,他正等着李善道给他暗示,便要接腔,引出操练的话头,却李善道暗示还没有打出,陈敬儿先把他准备要说的话给抢了。 李善道也抬眼看了下陈敬儿,神色不变,心头暗喜,暗道:“话头若由丑奴引出,稍嫌生硬。好你个陈敬儿,诚可谓是老子正瞌睡,你枕头送来!”说道,“兄等皆无策,我能有何对策?” 陈敬儿说道:“郎君必是已有对策。是何对策,敢请郎君告示!” 李善道示意康三藏把酒满上,端将在手,迟疑不语。 王须达、罗忠遂也看出来了,李善道可能的确是已有对策! 两人急忙询问:“郎君,若有对策,干系到咱百余伙伴的性命,敢请便莫遮掩,就请讲出吧。” “我是想到了对策,但这个对策有点难,我担心诸位贤兄畏难,不肯愿意。” 王须达说道:“郎君此话,从何说起!有啥难的事,还能比性命要紧?再难的事,也能做到!” “四郎、五郎?” 罗忠和陈敬儿应道:“不管再难,都能做到!” “那我就说了。” 王须达、罗忠、陈敬儿倾耳细听。 说到这儿,他顿了下,再度环顾三人,察看了下他三人的神色,见他三人或皱眉、或深思,都有意动,接着说道,“我的这个办法,却有一桩难处,便是一旦操练开来,那就日日不能停断,可咱们兄弟多是懒散习惯了的,倘若吃受不住,可就难办矣。” 陈敬儿最先开口,呲牙说道:“郎君的这主意,不悬!” 第一卷 第二十三章 细商议教头重委 还以为李善道说的“难办”,是什么难办,搞了半天,只是担心部众懒散。 相比性命,这点懒散,不值一提。 陈敬儿表过态,王须达、罗忠想了想,也跟着表态。 王须达说道:“懒散,也得有命才能懒散。命都丢了,还说啥懒散?将懒散收起,不在话下!” 罗忠说道:“对!郎君,俺与三郎想的一样。” 李善道说道:“听兄等的话,是都愿意操练了?” 三人俱道:“郎君说得是,秦琼、罗士信,两只吃人的恶大虫,万一碰上他俩,咱们要想保住性命,除了先操练起来,到时也许还能斗上一斗,确是别无它法!俺等愿意!” 李善道大喜,说道:“兄等既都愿意,那我有句话得说在前头。” 王须达说道:“郎君请说。” “咱这操练,不是为别人操练,是为咱自家性命操练,兄等今又都已愿意操练,那么等到操练时,却有一条,都得做到。就是决不可半途而废,也不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须得每天操练不辍,纵是雨雪天气,也不可停!只有这样,才能有效果。敢问兄等,这点能做到么?” 三人应道:“能做到!” “三位贤兄都是好汉子,能够做到,我自是相信,可若是兄等各伙的兄弟呢?” 王须达说道:“郎君放心,俺伙若有人敢三天打鱼,不消郎君吩咐,俺先揍上一顿!” “四郎、五郎,你俩何意?” 罗忠和陈敬儿也都应了。 “好!咱们好男儿,吐口唾沫是个钉。兄等的应承,我信了!那咱说干就干,——寨里不养闲人,不可能让咱久在寨中白吃白喝,我问过徐大郎了,一来,寨里的规矩,上次讨的进奉,分下来以后,再给下次讨进奉的差事,二者,咱这旅人是刚编成的,也得给咱们大家伙一个熟悉的时间,故此这些时才没给咱派差事,但不定哪日,点派咱们下山讨进奉的山令就下来了,所以咱既然决定了要操练,就得及早着手开始,我的意思是,咱们明天就开始干,怎样?” 三人借着酒劲,皆痛快应道:“明天就干!” 同意过后,王须达摸了摸胡子,说道:“明天就开始干,当然行。但是郎君,怎么干?” “怎么干?” 王须达说道:“操练,总得有个章程吧。郎君,这章程可已有定?” “章程嘛,……我先问兄等一件事吧。” 王须达说道:“郎君问啥?” “三位贤兄中,三郎你落草前是府兵,四郎、五郎不是,这些在咱闲聊时有聊过,我已知道,但三位贤兄各伙人中,都有谁人本为府兵,或曾为郡兵,又或应募过骁果,这我却尚多不知。三位贤兄,你们各伙,分有多少人本是军士、曾为郡兵?又有没有人应募过骁果?” 军士,就是府兵。 骁果,是杨广在大业九年,也就是三年前开始搞出来的一支“新军”。 王须达说道:“回郎君的话,不算俺,俺伙本是军士的有两人,曾为郡兵、骁果的没有。” 罗忠和陈敬儿伙则共军士一人,曾为郡兵的一人。 李善道又问道:“从军征过高句丽的有没有?” 三人分别又做了回答。 却是三伙中都有被募征高句丽者,不过这几个被募的,都没有从征到高句丽,有的与陈敬儿刚说的那个他伙逃募骁果的人一样,也是一被募就逃掉了;有的是在半路上逃走的。 李善道带来投瓦岗的十三人中,本为府兵只有秦敬嗣一个,至於为郡兵者、当过骁果和打过高句丽者,则是皆无。 计算下来,四伙人,加上王须达,本是府兵的总共五个,当过郡兵的一个。 换言之,有过军旅生活,具备一定军事方面的基础修养的总共六个人。 ——话说此处,不妨多说一句。却是说了,怎么李善道他们这四伙人,总计也才百余人,就有五人之多本是府兵?原因也很简单。 两个原因,一个是因为凡落草者,本就有很多是为逃兵役、劳役,这样一来,“强盗”伙中,相比“良民”群体,其内曾服兵役者所占的比例自然就比较大。 一个是因为河南道诸郡,因其地理位置的重要,位处中原腹心,系东都洛阳之所在,南控淮泗,西入关陇,且大粮仓多,是关中遭受灾害时的粮食来源,也是军粮储藏所,故而朝廷在这一带设置的兵府数量原本就多,可以说是仅次关陇、河西之外,兵府所设之数量最多的一个地区,兼以当下之府兵,每府的兵数,也远比北周时期每府约五百人为多,上府一千二百人,中府一千人,下府八百人,平均千人,由是,兵府数目多,每府的兵员也多,那当然河南道诸郡的百姓里边,身在军府,是为军士者也就多了,亦即府兵的基数本就也比较大。 两下综合,李善道他们四伙人,便有五个人都本是府兵。 李善道点了点头,说道:“这样说来,算上三郎你,咱旅本是军士的计共五人。——秦三郎也本是军士。三郎,你在军府里学得怎么样?我是说,军府教的武技、阵法等,你学的何如?” 王须达说道:“不敢说好,过得去吧。”笑道,“俺的相扑,就是服役时,军府校尉教俺的。” “那看来是学得不错了。”李善道斟酌片刻,说道,“我的意思,要想操练部曲,头一个,得有教头,那既然咱旅中有三郎你等曾为军士者,那咱就先把你们五个,不,六个人,还有四郎你伙中曾为郡兵者的那个,将你们组织起来,咱先编个‘教头队’,兄等觉得行不行?” 王须达说道:“教头队?郎君,往后的操练,就由俺们六个人主责么?” “教头队编成后,三郎,你们先针对咱旅的情况,把你们在军府学到的武技、阵法等,选些适合咱旅人现在就练的,弄个你说的‘章程’出来,然后具体的操练方面,咱再细议,如何?” 王须达笑道:“这个好办!一两天功夫就能弄出来。” “三郎,咱场地有限,兵械有限,弄这个章程的时候,得结合咱旅现在的实际。” 王须达应道:“郎君放心,定把这个章程弄得妥妥当当,适合咱旅现在就练。” “章程弄好以后,咱几人再聚在一起,就三郎你们弄出来的这个章程,做个讨论,讨论完了,确定下来,底下就可以开始正式操练了。” 王须达说道:“好!”看了下李善道,说道,“郎君说秦三郎亦本为军士,秦三郎稳重细心,这个教头队的头领,依俺看,就让秦三郎来做吧!俺一定全力辅助他。” 李善道笑了起来,说道:“秦三郎怎能做教头队的头领?教头队的头领,非兄不可!” 王须达推辞说道:“俺不行!俺咋能行!郎君,还是得秦三郎来做。” “贤兄!你就别再推让了,虽然你也是三郎,他也是三郎,但这个教头队的头领,他那个三郎做不得,只有贤兄你这个三郎,才能做得!” 这话跟绕口令似的。 王须达还要推辞。 陈敬儿呲牙一笑,学着李善道,也喊起了他“贤兄”,说道:“王贤兄,莫再辞让了,便听郎君之令吧。俺还指望你当上教头队的头领后,把你那手相扑的能耐,好好地教会与俺哩!” 王须达挠须说道:“这……” 李善道端起酒碗,笑道:“这事儿就这么定了!教头队的头领,总教头此任就由三郎你来担任。明天起,三郎你就带着他们几人,为咱旅编操练的章程!”示意罗忠、陈敬儿,说道,“教头此任,关系重大,近处说,关系到咱旅操练的好坏,远处说,关系到咱百余人的身家性命。四郎、五郎,咱们的身家性命可都托付到三郎手上矣。咱们不可不敬三郎一碗酒!” 罗忠、陈敬儿将酒端起,俱道:“我等身家性命,就托付到三郎手上了!” 王须达高兴地将碗举起,说道:“那俺就听郎君的令,矮子充大个,且先做做这个总教头了!郎君、四郎、五郎,你们都请放宽了心,俺一定尽心尽力,把这章程编好!”把酒一饮而尽。 得了总教头的委任,干劲十足。 第一卷 第二十四章 紧促办架构粗搭 第二天一早,李善道将王须达、秦敬嗣和那几个本是府兵、郡兵的人召集一处,把昨晚与王须达三人商定下来的操练、教头队、先编个章程等事,与秦敬嗣等说了一说。 李善道准备对大家伙进行操练此事,其实各伙的人都已知道。 昨晚喝完酒后,王须达、陈敬儿、罗忠便将此与他们各伙的人说了。王须达另外谦虚地多说了李善道任他为了总教头这事儿,也不必多提。 并当众,在宣布他们这个暂定六人的教头队正式成立后,李善道正式任命了王须达为队头。 给他们限定了时间,命令他们尽量在两天内,把章程编出来。 王须达领头应诺。 六人遂聚於王须达住的茅屋里,你一句,我一言,由王须达主持着,开始操练章程地编定。 他六人中有识字的,但不足以能够长篇大论地写,随李善道入伙的十三人中,有一对兄弟,兄叫王湛德,弟叫王宣德,俩人都识文断字,李善道叫他兄弟俩轮班进屋,用徐世绩送给自己的那套笔墨纸砚,将王须达等讨论定下的操练内容记下。 为免有人打扰他们,李善道另又令焦彦郎、姚阿贵给他们把门。 到吃饭的时候,也不用他们出来吃,罗忠专门给他们送到屋中。 时而有短暂的争执从屋中传出,更多时候,是热烈的讨论。 为之发愁了许久的操练此事,终於定下,可以开始了,李善道当然也不会闲着,他亦开始为操练做积极的准备,在自屋中,细细阅读《尉缭子》,看略乏时,或康三藏与他的那小奴给他揉揉腰,他或背叉着手,到王须达的茅屋外转上一转,听得屋内热闹的动静,颇是满意。 用了不到两天,到次日上午,王须达、秦敬嗣六人就完成了任务。 定下的操练内容不多,一页纸都没写满。 纸是江南藤纸,墨是河北易墨,纸、墨俱是上品,就王氏兄弟的这一笔字不怎好看。好在整齐有序,不影响阅读。李善道如捧珍宝,小心地接过这页纸,铺在案上,细来观阅。 如他所料,王须达六人定下的这操练章程的第一条,便是编伍,第二条则即是辨金鼓旗帜。 这两条是一切操练的基础,不管谁来编操练章程,肯定都是这两条打前。 再往下看,是具体的操练内容了。 总的又分成了两个大的部分。 一个是骑兵部分,一个是步兵部分。 骑战,不是李善道这旅人现在可以学的东西。 他们没马,也没场地,骑槊也没有,所以骑兵这部分只有个标题,并无任何的内容。 接着往后看,是步兵部分。 又分成了两大块儿,一为武技,二为战阵。 武技此项,又细分为弓弩、横刀、枪、盾、手搏、刀子等几小项。 在每小项的下边,王家兄弟各记了些姓氏,都是王须达等六人的姓氏,有的项目下边,姓氏记得较多,是他们中三四人的姓氏;有的项目下边,是他们中一或两人的姓氏。 战阵此项,又细分为方、圆、曲、直、锐等几种。 这几种的战阵下边,也各或多或少地记了王须达等人的姓氏。 具体的操练内容到此为止。 李善道很快就看完了这份操练章程,抬头说道:“三郎,这份章程是不是简单了些?” 王须达笑道:“郎君,我等在军府所习,也就这些内容了。不信,你可一问秦贤兄。” 秦敬嗣不等李善道问,主动说道:“二郎,王大兄说得没错,军府所教,的确主要也就是这些了。此外,军府所教的还有大阵,两个到五个团一起组的阵。只是这种大阵,组的时候,有府郎将、团校尉指挥,我等组是能组成,可要是让俺们来指挥,却不会了。” 王须达等六人为府兵时,多只是普通的军士,唯一当过官的王须达,也仅是个管带十人的火长。类如方、圆、曲、直、锐等这种最为基本的阵型,让他们来教的话,他们还能教成,大阵、中阵,他们就力不能及矣。 “这话倒也在理。” 王须达又笑道:“郎君不是军士,可能不知,事实上,便是大阵,也都是由这一个个的小阵组成的。咱先把小阵教会部曲,真到将来,需要学大阵时,也能省力很多!” 将这份操练章程再次看了一遍,李善道令去把陈敬儿、罗忠请来。 候他两人来到,他俩都不识几个字,李善道因也没让他俩自看这份章程,亲自给他俩读了一遍,读完,问道:“四郎、五郎,三郎编的这份章程,你俩觉得怎样?” 罗忠没意见。 陈敬儿说道:“怎没闻有军法、军纪这一条?俺虽不是军士,可也有闻‘军纪如山’,要想令部曲操练有素,军法、军纪不可缺吧?” 王须达说道:“军法、军纪就太多了,但咱又不是府兵,大部分都用不上,记来作甚?” 李善道也注意到了,王须达六人编的这份操练章程没有军纪、军法方面的内容。 他适才之所以没问,是因为这份章程,系操练内容方面的章程,并非有关军法、军纪的专门章程,而对军纪、军法方面,他另有考虑,故此暂且未问。 这时听陈敬儿问起,又听王须达这般回答,他先与陈敬儿说道:“五郎,这份章程是操练内容方面的章程,不涉军纪、军法,其内未有言及军纪、军法,并无问题。” 接着,他笑与王须达说道,“不过话说回来,三郎,五郎说得也对,军纪、军法对一支队伍而言,极其重要。《尉缭子》云,‘凡兵,制必先定’。咱虽非府兵,但旅中也不可无纪律。寨中且有山规,是不是?我看,军纪这块也得重视起来,当专门制定一份,你觉得呢?” ——现学现卖,把他上午时才从《尉缭子》里读到的内容,引用讲出。 王须达不知《尉缭子》是什么,但文绉绉的那么一句话,听来就高大上,肃然起敬,应了声诺,说道:“听郎君的!” 李善道忖思了下,说道:“纪律,不仅用在战时,平时也一样要用,就比如操练,等咱正式开操以后,如有迟到早退、偷懒懈怠者,怎么处理?这就需要先有个纪律的规定,以做约束。故此,纪律这块的内容,也得及早把之定好才行。现尚不到中午,不然的话,三郎,你们六人就再辛苦辛苦,下午便把这军纪、军法给定个草稿出来吧?” 考虑到阵法上,王须达等限於当府兵时的地位太低,不会大阵,同样的原因,放到军法、军纪上,估计他们对军法、军纪也不可能会有全面的了解,李善道又说道,“草稿怎么定呢?我的意见是,三郎,你们六个人仍聚在一处,把你们各自分别记着的军府的各项军纪、军法,一一说出,然后依然由王家兄弟把之记下。如何?” 王须达说道:“郎君的这个办法好,简单省事,好,就这么办。” 李善道将话头转回,再次问陈敬儿,说道:“五郎,军纪、军法不说,只就操练内容方面,三郎他们定下的这份章程,你是何见?” 陈敬儿呲牙一笑,说道:“不悬!” “好!四郎、五郎,你俩要都没意见,那咱现阶段对咱旅部曲的操练,就按三郎他们编的这份操练章程进行了。简单说,便是第一步,编伍;第二步,教金鼓;第三步,教武技、战阵。” 罗忠、陈敬儿俱无意见。 “三郎,下午你们加把劲,争取今天咱就能把军纪、军法也定下来。这样,明天就能正式开操,进行第一步的编伍了。” 王须达笑道:“俺与郎君虽然相识的时间还不很长,但也有旬日了,这还是头次见郎君此等心急,对一件事催促得这样紧促。” “三郎!我不能不急啊!还是昨晚的话,不定哪日,令咱兄弟下山讨进奉的山令可能就下来了!往南边去讨还好,一旦让遣咱往东平等地去讨呢?诸兄!我恨不得今日就能操练起来!” 傍晚前,军纪、军法的草稿定出。 李善道仔细看了,又问过罗忠、陈敬儿的意见,他俩皆无异议,便把这份草稿暂定为了本旅的法、纪。 当晚,将四伙的百余人尽数召齐。 在王须达、陈敬儿、罗忠三人的护拥下,於细雨、火光中,李善道向他们宣布了明天就开始操练这件大事,并将操练的纪律向他们一一讲说清楚。 百余人神色各异,有大声应诺者,也有那懒惰怕累,前两天已是私下叫苦,今见真的要开始操练了而唉声叹气者,种种不一,无须多说。 又次日,操练正式开始。 头一天操练,没人晚到,用了多半天的时间,完成了操练内容章程上的第一步,编什伍。 把李善道、高丑奴、王须达、陈敬儿、罗忠全都算上,总计一百一十人。 编成了两个队、一个火。 依照府兵的编制,一个队的兵数是五十人。 李善道这旅人是由四伙人组成的,且而下还处在磨合期,他肯定没有办法严格地按照五十人一队的兵数来对他这旅人进行编伍。如果严格按照五十人一队的标准来编伍的话,那势必王须陀、陈敬儿、罗忠他们这三伙人中就会有被从本伙分出去者,这说不定就会激起王须达等人的不满。故而,李善道采用了另一种编伍的办法,也是最简单的一种办法,便是索性两个整队的一个,就悉由王须达本伙的人组成;另一个,由陈敬儿和罗忠两伙的人组成。 也就因此,这两个整队的人数不太整齐,王须达队共计四十四人;陈敬儿、罗忠队共计五十一人。李善道给这两队起了名字,王须达队唤左一队,陈、罗队唤右一队。 两队各一队正、一队副。 左一队的队正任给了王须达,右一队的队正任给了陈敬儿。 两个队副,王须达队的队副,是他本伙的人;陈敬儿队的队副是罗忠。 一个火,不用多说了,火中成员自然便是秦敬嗣等十三人。火长任给了秦敬嗣。 又王须达、陈敬儿两队,其两队内的火长、伍长,一概由他俩和罗忠自己选任。选任好后,李善道把他们召来,与这些新鲜出炉的火长、伍长们都见上了一见。 百余人不算少,后勤方面得有人主事,不过这个主事不是谁都能做的,要想胜任此职,有个前提条件,便是须得会写字,会算数,王须达三伙没甚人可以推荐,李善道任了王家兄弟的老大王湛德兼任后勤主事。 操练起来以后,操练的纪律得有人负责,经与王须达三人商量,定了由秦敬嗣和王须达本伙一个叫蒋思质的共同负责。这个蒋思质是王须达的老乡。 此外,编伍既成,不可无有花名册,并为调动大家伙操练的积极性,李善道还决定每三天小考一次,凡成绩优秀者,给以赏赐,这两件事也得有人负责,和主事后勤相同,此两事要想能办,也得识字,王须达三伙自仍无人推荐,李善道任了王家兄弟的弟弟王宣德负责这两事。 一天忙碌下来,到傍晚时分,再次把百余人召齐。 同样的细雨迷离,同样的火把闪耀,站在临时搭起的矮台上的李善道,再看这百余部曲时,与昨晚的观感却就好似颇有不同了。 左右两队,共九十五条大汉,分持矛、棒,佩横刀,相邻而立。 王须达、陈敬儿等两队的队正、队副各挺胸昂首,立於本队前。 各火、各伍的头领皆赳赳地站在本火、本伍长的最左排头。 秦敬嗣火十三人持棒跨刀,横排台下。 已是有模有样,至少表面上已像支队伍了! “明天再做几面旗帜,我去寻大郎,问问有无金鼓,这支队伍的架子就算搭起来了。”李善道想道。 第一卷 第二十五章 谈说童谣不足信 徐世绩是寨里的大头领,寨里没有固定的官廨,他住的地方就是他办公的地方,常有人来找他,加上有单雄信等亦常来寻他,不够清净,所以在知道徐盖要上山后,徐世绩就命人在他住处的不甚远处,再造一个宅院。这个宅院已经造成,徐盖、徐兰、徐世感昨天搬过去住了。 今天李善道来找徐世绩的时候,徐盖三人已不在徐世绩的住处。 但徐世绩也不在。 等了他半晌,终於见他回来,单雄信与他一道。 见过礼,诸人落座。 李善道笑道:“听刘兄说,翟公召大郎和单公去聚义堂了?” 单雄信说道:“召俺们过去,两个事儿。一个送李玄英,再一个,翟公同意了大郎和俺的建议,决定请李密进寨了。” 尽管早就知道,李密进寨是肯定的事,并且也已经想好,李密和翟让之后的内讧,是自己管不了的,只能随之由之,自己只要抱好徐世绩的大腿就行了,但单雄信的此话入耳,李善道的心头还是“咯噔”地跳了一下,他说道:“翟公愿纳李密入伙了?” “暂时也谈不上入伙吧,只是说,愿意请李密进寨。” 这和愿意纳李密入伙已无区别。 翟让现在可能还对要不要接纳李密入伙存有疑虑,但只要李密一进寨,那李密随之的入伙就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李善道下意识地往屋外望了眼。 阴云密布,压在青翠的山巅,细雨迷蒙,飘洒於天地之间。 他收回视线,说道:“翟公对李密进寨,一直都怀犹豫,怎忽然转变主意了?” 单雄信笑道:“李密这次得能进寨,有两个人得感谢,一个是大郎,一个是李玄英。” “李玄英?” 单雄信说道:“这李玄英,是个洛阳的老道,前几天投到了寨中,说是来寻李密。翟公闻得,就唤他去见,问他寻李密作甚。这老道唱了首洛阳的童谣与翟公听,甚么‘桃李子,得天下;皇后绕扬州,宛转花园里。勿浪语,谁道许?’唱完了,与翟公解释,‘桃’者,逃也,‘桃李子’,即逃亡的李氏之子;‘勿浪语,谁道许’,密之意,因他以为,这首童谣唱的便是李密。他听说李密现在这一带,於是就从洛阳大老远地跑来,一个山头一个山头地乱寻李密。” “单公,‘皇后绕扬州,宛转花园里’,是什么意思?” 单雄信说道:“‘皇’是皇帝,‘后’,是皇后,李玄英说,这句的意思是皇帝和皇后迷失在扬州,不得返都。总而言之吧,这老道认为隋家的天下已经完了,李密是新的应天命之人。” “翟公信了?” 单雄信抚须笑道:“二郎,你信不信?” “啊?” 单雄信说道:“这老道所言,你信不信?” “我?这……” 徐世绩放下茶碗,说道:“二郎,怎么想的就怎么说嘛,不必迟疑。这老道的话,你信么?” 李善道当然不信,问题是他不知道徐世绩、单雄信信不信。 他踌躇了下,决定实话实说,说道:“大郎、单公,这老道所言,不好置评。但这老道‘李密是新的应天命之人’的这个结论是从童谣得出的,我要不就说说我对童谣的观点吧。” 徐世绩点点头,说道:“你说。” “以我愚见,也不仅仅是这老道引用的这一首洛阳童谣,大凡与所谓天命有关的海内童谣,都是不可信,但也不可完全不信。” 徐世绩问道:“哦?此话怎讲?已不可信,怎又不可完全不信?” 李善道说道:“天命是甚么?仅是天的旨意么?我之愚见,并非如此。民意感天,天才会有命。这也就是说,天命其实就是民意。因此,童谣歌者,不足信也。若只凭一首歌谣,就能断定谁是得天命之人,这天命岂不也太轻易了么? “但话又说回来,从另个角度来说的话,童谣,尤其是传唱得广的童谣,在一定程度上,倒却可说是代表了部分的民心、民意,由此来讲,又不可完全不信。” 徐世绩给他总结了下,摸着络腮胡,说道:“你的意思是,天命是民意,天命的归属实是由民意决定的,所以童谣不足信,但童谣背后代表的民意,不可完全不信。” 李善道说道:“大郎,我正此意。” 徐世绩沉吟稍顷,颔首说道:“二郎总有高见,你这番议论有些见地。” 单雄信却道:“二郎,你说童谣不足信,但洛阳的这首童谣,照那老道分析,唱的确就是李密,可李密现不在洛阳,且是亡命之身,而洛阳孩童却传唱此谣,这若不是天意,何以解释?” 李善道说道:“单公,你也说了,是照那老道的分析,这童谣唱的才是李密。那若不照那老道分析呢?有道是:‘各花入各眼。’也许在别人眼中,这首童谣唱的是别人呢?”指了指自己的鼻子,笑道,“单公、大郎,在我看来,这童谣说不定唱的就是我。” 这简直匪夷所闻了,单雄信愕然说道:“唱的是你?此话怎讲?” “‘桃李子’,单公与大郎尚未去过我住的山谷,那谷中,便在我住的茅屋边上,有一大桃树,我也姓李,则这‘桃李子’的李,缘何不能是我的李?‘勿浪语,谁道许’,不要乱说,不要说空话,我名‘善道’,善道也者,自非乱说、空话,则这一句,又缘何不能是我之名?且则,那老道所言之‘逃亡的李氏子’,还是把‘桃’谐音成了逃,我这个‘桃李子’,却不用谐音,是不是比那老道所言更加贴切,更贴合这首洛阳童谣之所唱?” 单雄信哈哈大笑,指着李善道,与徐世绩说道:“二郎人如其名,果然善道!” 徐世绩抚摸着络腮胡子,亦是哈哈大笑。 不得不承认,按李善道这么一解释,这首洛阳童谣好像真的也是在唱他。 但要说就是李善道得了天命? 单雄信和徐世绩当然不会相信。 单雄信笑了阵,说道:“如此说来,这童谣确如二郎所说,不可全信。” 李善道在旁陪笑,见他俩相继收起了笑声,便自也把笑收起,重又问道:“单公、大郎,那翟公是怎说的?” 单雄信答道:“翟公半信半疑。不过这老道确有能耐,贾军师与他谈论了两天的风角占卜,对他赞不绝口。因贾军师也又进劝翟公,说不论这首童谣是不是真的应对了李密,不妨先把李密请入寨中,与他结个善缘,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翟公由是动心,遂乃决定请李密进寨。” 李善道说道:“原来如此!接李密进寨的人已经下山了么?” 单雄信喝了口蜜水,答道:“翟公把接李密的事派给了元真。元真已与那老道一同下山。” 李善道算了算路程,说道:“李密现在王寨主的寨子里,离咱寨百十里远,这般说来,快则五六日,李密就能到咱寨了。” “差不多吧。”送李玄英、翟让决定接李密进山的事已经说完,单雄信转开了话题,问李善道,说道,“二郎,胡儿说你已等大郎多时,你有啥事禀他?” 李善道离席起身,向徐世绩下揖行礼,说道:“大郎,我有一事相求。” 徐世绩叫他起身,笑道:“你先别说,让俺猜猜。” “……猜猜?大郎能猜出来么?” 徐世绩摸着络腮胡,笑道:“你是不是来向俺讨兵械的?” “讨兵械?” 徐世绩说道:“俺听说你这两天在你谷中,忙着给你旅的部曲编伍、操练。想来应是你编伍已成,却兵械不足,故来向俺讨要兵械?” 这徐世绩,他怎么知道自己这两天在忙着编伍? 李善道愣了下,赶忙笑道:“什么都瞒不过大郎!回大郎的话,敢请大郎知道,我这两天确是在忙着给部曲编伍,昨天刚将队伍编成。不过今日求见大郎,所为者,本意不是为兵械。” “不是为兵械?” 李善道说道:“谨遵大郎的指教,编伍既然已成,底下我就准备着,接着再把辨金鼓旗帜练起来。旗帜好说,缝制几面即可,金鼓两物,却不好办,故我寻思着,也不知大郎这里有没有空余的?若有,求讨些许。”顿了下,又笑道,“但大郎既提及了兵械,不瞒大郎,兵械实也缺,特别弓弩箭矢,十分缺少,大郎处若有闲剩,便斗胆敢乞大郎一并拨些。” 单雄信呵呵笑道:“你这二郎!顺着杆子往上爬。” 徐世绩说道:“金鼓是有的,你若要,拨给你些无碍。不过弓弩箭矢,俺分寨也缺,给你不了多少。这样吧,二郎,金鼓各给你三面;弓给你十张,驽给你两张,箭矢各若干。此外,再拨给你矛、刀、盾各一些,铠甲一套,如何?” 李善道喜出望外,没想到铠甲还有! 他叉手礼道:“多谢大郎!大郎恩情,不知何以回报!” 徐世绩笑道:“你不用回报俺,俺还要回报你哩。二郎,你坐下说话。” 李善道只当徐世绩这是玩笑话,又陪着他笑了两声,回席上坐下。 不料徐世绩那话却不是玩笑话。 等李善道坐定,他说道:“二郎,俺阿耶细问俺你到寨中后的事,好生责备俺,问俺为何不给你安排个好职事。这的确是俺的疏忽。俺考虑了下,要说好职事的话,咱寨中差事,最好的无过於票房的职事了。俺已禀过翟公,为你讨了个票房协管的职事,你明天就可上任了。” 说着,他向侍候屋下的刘胡儿招了招手。 刘胡儿掏出个东西,捧在手里,呈到李善道面前。 李善道看之,是个与他旅帅令符类似的符令,不消说,必是票房协防此差的令牌了。 他没有接,再起身来,下揖说道:“大郎美意,我感激不尽,但此令牌,不敢受。” 居然是委婉拒绝了此任! 单雄信诧异不已,说道:“二郎,你是不是不知票房是作甚的?” 第一卷 第二十六章 推辞美差愿炼金 “善道虽然投寨未久,票房是作甚的,却也知晓。”李善道回答说道。 票房,是看押肉票,也就是人质的地方。 “票房的职事虽是美差,但一则,少不了内有老弱妇孺,我亦好男儿,瞧见了,不免心焦,不耐为此勾当;二来,我投瓦岗,不是为讨美差来的,是为相从大郎、单公做出一番事情来的!在那票房,能做出什么事情?”李善道昂然挺胸,慷慨地说道,“因大郎美意,我不敢受。” 单雄信拍手赞道:“说得好!票房那勾当,俺亦不耐烦。”与徐世绩说道,“大郎,难得李二郎有这份志气,他既不愿去票房,你就给他另换个职事吧!” 票房确是美差,徐世绩尽管已知李善道与寨里寻常的人不同,可在听到他的婉拒后,也还是感到了惊讶。 他便就着单雄信的话,说道:“二郎,票房你不愿去,那你想去哪个堂口?” 瓦岗寨的堂口很多。 总体来说,可分为政事、经济、军事三类。政、经这块儿的堂口,主要有管文书的、管粮储的、管军械的、管工匠的、管老营的、管妓营的、管对外交际的,等等;军事这块儿的堂口,主要有出掠、守寨、巡逻、外驻、打探消息,等等。对这些,李善道现已大致有所了解。 他不假思索,应声答道:“大郎,说实话,我哪个堂口的职事都不愿要。” “都不愿要?”徐世绩诧异问道,“那你想要什么?难不成,你只想外出讨进奉?” “回大郎的话,正是如此!” 徐世绩与单雄信对视了一眼。 单雄信抚须说道:“你这二郎,却是与众不同。这外出讨进奉,虽是每次所得,可以分得三成,但毕竟是刀头上舔血,还可能白跑一趟,只落个路上的辛苦,无有所获。比如咱上次劫船,要非你所献之策,也许就无获而还了。又比如……”色转恼恨,拍了下案几,骂了句,“贼撮鸟!”说道,“俺分寨那团喽啰,前时在东平遭遇秦琼这贼撮鸟,二百来人死伤殆尽。二郎,寨子但凡有些跟脚、会些钻营的,没一个愿领讨进奉的差事,你怎反愿做此?” “要想做出一番事情,没人用是万万不成的。那怎么才能有人用呢?无非一个办法,烈火炼真金,通过真刀真枪,然后拼出来能用的人。又怎么才能真刀真枪的拼出来呢?大郎、单公,这就不用善道说了吧?放在咱寨里讲,自就是讨进奉。是故别人避之不及,我却趋之若鹜。” 单雄信失笑说道:“你这二郎,到你嘴里,讨进奉倒是好差事了。” 徐世绩点点头,说道:“你这通话,若被寨里的旁人听到,只怕会笑你傻笨。” “大郎也觉得我这个念头傻笨么?” 徐世绩说道:“讨进奉虽然辛苦,也危险,但的确是能练出来有用的人。二郎,你和丑奴不就是上次劫船时,练出来的么?你这念头,看似傻笨,再聪明不过。” “大郎同意我的请求了?” 徐世绩说道:“你不要美差,只求讨进奉这苦差,俺有啥不能同意的?” 李善道大喜,下揖说道:“多谢大郎!” 徐世绩略作沉吟,说道:“这几天,咱寨里,还有咱分寨,倒确是各有几桩大活儿要办。不过,二郎,上次你与丑奴等该分的财货,还没给你们分下去,依照山规,你们现尚不能下山,此是其一;你又刚开始编伍、操练你的部曲,现在若遣你旅下山的话,是不是就把你的操练给打断了?此是其二。因这讨进奉的差事,以俺之见,是不是等上些时日,俺再给你,更好些?” 单雄信帮徐世绩解释,说道:“二郎,之所以山里会有上次所得的缴获,尚未分下去之前,不得再次出掠的规定,实是翟公的一片仁心,为咱们着想。你想一想看,若上次的缴获还没分到手,就再次出掠,而结果在这次出掠中,遭遇身死,岂不人财两失?翟公是以有此一令。” “翟公仁心,善道自能明白。单公、大郎,这讨进奉的差事,啥时候差遣给我都成,只要大郎不把这事忘了就行。”李善道笑着说道。 单雄信笑道:“你成天在大郎面前晃来晃去,大郎就是想忘,这事儿他也忘不掉。” 李善道不免地又陪笑起来。 又闲聊了会儿,徐世绩去向徐盖问安。 单雄信、李善道随之共去。当着李善道的面,徐世绩向徐盖说了他不愿接受票房协管此任之事。徐盖问清原委,也是惊奇李善道的选择和想法,赞叹不已。徐世绩的幼弟徐世感陪坐在侧,好奇地瞅了他好几眼。李善道稍坐了会儿,识趣地告辞而还。 徐世绩已传下令去,命刘胡儿带上一队人,去凤凰岛分寨,为李善道取金鼓、兵械。 凤凰岛离大伾山很近,但一来一回,也得半天。 回到谷中,把此行去见徐世绩的收获,略过了拒绝出任票房协管此事,李善道尽与王须达、陈敬儿、罗忠等说了一遍。 听说不仅给了金鼓,还给了弓弩、箭矢、矛刀、铠甲,诸人都是喜不自胜。 王须达连连说道:“俺等有二郎为旅帅,上能得徐大郎照顾,真是好福气!” 等到快傍晚,刘胡儿领着三二十喽啰,推着十几辆车子,顺着山路,吱扭吱扭的到了谷外。 李善道早得在谷口站岗的焦彦郎等飞报,已从谷中迎出。 两下相见,李善道揖谢不止:“辛苦大兄!为弟的这点小事,冒雨回分寨一趟。” “二郎,你来看看吧。看看给你拿来的这些兵械诸物,满意不满意?要不满意,俺给你换。” 将盖在车上的油毡掀开,李善道在刘胡儿的引领下,次第细看。 矛和刀最多,一半的车里装的都是这两样。 弓弩和箭,如徐世绩的应承,弓是步兵用的长弓,共十张;弩是步兵单兵用的擘张弩,两张;另有备用的弓弦三十根;箭大部分是兵箭,也即箭镞是钢质的箭,亦有少数竹箭、木箭。 几类兵械中,盾牌和铠甲最少,盾牌五副;铠甲一套,铠是明光铠。 李善道摸了摸这铠甲,触手冰凉,提了提兜鍪,沉甸甸的。临暮的阴郁雨下,铠甲表面散发着淡淡的金属幽光,加上兜鍪,估计这套铠甲得有几十斤重。设想一下,临敌交战时,可不单是身上只穿这一套铠甲,还得佩刀、持矛或槊,李善道不由担心,自己的体力够么? 难怪徐世绩每天早上,勤练力气不辍! 李善道请求拨给的金鼓,在后头几辆车中的一辆里。看过了前边的兵械,对这三套金鼓,以及徐世绩额外拨给的号角三根,李善道已是兴致不如看兵械时,只略略瞧了一眼。 再后头还有三四辆车,那车中装的又是什么? 李善道快步过去,见一辆车中装的是火石、砺石、锹、锤、斧、锯、凿、镰等一些工具;最后面的几辆车中,装的尽是米、面、酒、肉、盐、油等吃用的东西。 悉数看罢,李善道转对刘胡儿,又一次的下揖,说道:“实在是太麻烦大兄了!有心聊表谢意,大兄重义气,又不肯收,真是叫我不知何以感谢了啊!” “二郎,你是真想谢俺?” 李善道正色说道:“一片真心,岂能有假?” 刘胡儿笑道:“你要真想谢俺,也好办。” “哦?” 刘胡儿抬手,指向前边的一辆大车,说道:“你便将那车中装的东西送俺即是。” 顺着他的指向去看,他指的是装着明光铠的那辆大车! 从随在李善道的左右,刚跟着他一路看过来,也是个个高兴的王须达、高丑奴等人,无不顿时变色,王须达跟被剜了块肉似的,凉气已然倒吸出声! 李善道哈哈一笑,挽住刘胡儿的手,往那辆大车便走,说道:“一甲而已,大兄若喜,便送与大兄何妨?莫说只这一甲,这十余车中之物,大兄随意挑选,但有所喜,尽送与兄亦可!” 第一卷 第二十七章 急令下调兵出山 李密进山的时候,李善道正在操练部曲。 先是接连见几伙人急匆匆地从谷口前经过,继而听到喧闹声自山顶传来。 李善道深觉奇怪,便令高丑奴去徐世绩的住处打问。 不多时,高丑奴还回,禀报说道:“二郎,是李密到了。徐大郎不在住处,已去迎接了。” “李密到了?”李善道更是奇怪。 邴元真去接李密,是五天前的事,这才五天,李密就到寨了? 那天听徐世绩说起邴元真下山时,李善道还说,估计李密快也得五六天才能来到。 却李密第五天头上就到了。 李善道摇了摇头,说道:“没想到这个李法主也是位心急的。” 料李密或是因担心夜长梦多,翟让可能会改变主意,所以才会这么急着赶来。 山顶的喧哗声渐渐地向北坡上边的聚义堂处移动,李善道知道,这必是徐世绩等迎着李密,在往聚义堂去了。——也不知翟让有没有去亲迎李密?估摸着,翟让当是不会亲自出迎。 站在谷口,李善道朝山顶张了几张,山路蜿蜒曲折,从这个位置,既看不到山顶,也看不到上边的聚义堂,入眼所见,只有羊肠泥路,及被连日阴雨淋得绿到发黑的藤蔓、荆棘。 李善道吩咐高丑奴:“你去徐大郎宅外候着,等大郎回来,报与我知。” 高丑奴应了声诺,自去了。 微微的雨中,谷内的空地上,两队、一火的百余部曲,正在以火为单位,习练金鼓旗帜。 王须达、秦敬嗣等教头用了两天的时间,把最基础的旗鼓号令及其变换教会了两队、一火中的火长们。接着的这三天,都是这些火长在分别教他们各火的兵士学。 先教会火长,再由火长来教各火的兵士,这既是《尉缭子》中所教之教兵士学旗鼓号令的办法,也是王须达等在军府时学旗鼓号令的办法。 各火的兵士,分散在谷中各处。 王须达、秦敬嗣等六个教头,在火间转来转去,见有学练得不合格的,便过去指点几句。 教火长们时,李善道有在旁倾听。 王须达等教的东西是最基础的东西,总计只有六项,进、趋、退、左、右、坐,“击鼓而进,低旗则趋,击金而退,麾而左之,麾而右之,金鼓俱击而坐”,很简单,一听就会。 可听起来简单,做起来就没那么简单了。 火长们练了两天才算纯熟,轮到教各火的兵士们练,这已练了三天,仍是称不上熟练。 金鼓、号角各只三个,不够每个火用。 各火火长用的都是代替物,木板为鼓,石片为金,树枝为旗。 李善道坐在矮台上,观看各火习练。 但见王须达队中一火,那火长用力地击打木板,其火中九人应声而动,排成一列,齐往前行;接着,那火长树枝左挥,火中九人向左转行,——这个时候还算整齐,但随之,当那火长又打起石片,命令后退时,这九个人就乱了,后退者只有四五人,剩下的三四人还在往左行。 这火长说道:“石片敲响了,你几个咋还往左走?” 那往左走的三四人退将回来。 一人抱怨说道:“刚你是挥往那边挥了两下树枝的!你这次咋就挥了一下,便改打石片了?” 这火长说道:“谁规定的俺必须连挥两下?俺给你们说过多少次了,三郎教俺们时就是这么教的。六种旗鼓命令,随意变换。” 雨虽已停,谷地泥泞,一踩一脚泥,抱怨这人被操了三天,早是牢骚不已,被这火长一训,再也忍不住了,说道:“随你娘的意!直娘贼!俺看你就是在消遣俺们!” 这火长大怒,丢下石片,攥拳来打。 抱怨这人分毫不惧,挣开边上人的拽拉,挺身迎战。 眼看两人便要打起,王须达及时赶到,朝他俩屁股上一人踹了脚,骂道:“狗日的!闹什么?” 抱怨这人告状说道:“三郎,这直娘贼消遣俺们!” 火长亦告状,说道:“三郎,俺都是按你教的来教他们,这贼厮鸟却说俺消遣他!” “你俩狗日的,教个旗鼓号令也能闹起来?这要换到军府里边,你俩免不了一人吃顿鞭笞!” 火长委屈地说道:“三郎,俺可没错!是这贼厮鸟,自己呆蠢,却来怪俺。” 王须达朝矮台上坐着的李善道处望了眼,李善道正在往这边看,又见负责操练纪律的秦敬嗣,止下了对各火教习情况的巡视,也在往李善道那里看,显是在等李善道的话。 昨天早上,程跛蹄出操晚了,李善道半点情面没给,依照公布的操练纪律,抽了他五鞭子。 王须达回过头来,怒骂道:“旅帅面前,你俩闹个鸟!昨天程跛蹄怎么挨的鞭子?惹恼了旅帅,老子也帮不了你俩!还有你这贼厮鸟,他是火长,你以下犯上,知不知是何罪?依军法当斩!直娘贼,休再言语。好生给老子操练,再敢闹,一人十鞭,老子亲抽!” 王须达有勇力,在他这伙人中有威望,这两人不敢再吵闹了,低下头,都应了声是。王须达不放心,立在边上,监督他们底下的教习。直到确定不会再出什么问题了,乃才负着手离开。 矮台上,目睹了那两人吵闹经过的李善道,摸着颔下的短髭,若有所思,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却他想的不是这两人的吵闹,是在寻思李密。 这会儿,李密应是正在聚义堂上,与翟让等说话。 他们会说些甚么? 对这个李密,李善道还是挺好奇的,他也算是这个时代顶尖的一个风云人物了。 亦不知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长什么模样? 估摸着今天晚上,翟让肯定会置酒摆宴,招待李密,却也不知高丑奴能不能等上徐世绩? 如果等不到,那就只有明天再去找徐世绩,问今天翟让见李密的情形了。 一个高大的身形从谷外跑进来,李善道看时,却是高丑奴。 高丑奴绕过谷内在操练的部曲们,奔到台前,抹了把汗,说道:“二郎,徐大郎找你!” “徐大郎不是去迎李密了?” 高丑奴说道:“你赶紧去吧!出大事了!徐大郎回来了,在他住处等你。” 李善道吃了一惊,连忙起身,边与高丑奴出谷,边问道:“什么大事?”不对呀,李密火拼翟让,那是以后的事儿了,总不可能李密这才进山,就与翟让干起来了吧?他又惊又疑。 “徐大郎没与俺说,他只令俺速把你请去相见。” 王须达、秦敬嗣等惊讶的目光中,李善道匆匆忙忙地快步出了谷外。 到了徐世绩住处。 比起平时,院外多了好些汉子。 这些多出的汉子,李善道多认得,俱徐世绩、单雄信手下的头领,费君忠、魏夜叉等皆在内。 这干头领纷纷向他点头示意,费君忠说道:“大郎正在屋内等你,你快进去吧。” 屋内坐着三人,一个徐世绩,一个单雄信,一个陌生人。 李善道来不及细看那陌生人,下揖说道:“大郎相召,不知何事?” “啪”的一声拍案响,答话的是单雄信,他怒道:“去了一个秦琼,来了一个罗士信。直娘贼!几不把咱寨中好汉当人看待。不为人子!翟公下令,命咱们点起喽啰,去将罗狗宰了!” 李善道说道:“大郎,到底是什么事?” 徐世绩说道:“刚在聚义堂,正与蒲山公叙话,忽接急报,罗士信引兵千余,自东平入了东郡,已到离狐,观其去向,似是要往咱韦城的分寨去。翟公因下钧令,命俺与二郎点兵下山,速往迎战。你,是翟公特点的将。翟公令你与俺和二郎同去。” 指了下坐在单雄信下手的那个陌生人,说道,“这位是蒲山公的伴当,有万夫不当之勇,蒲山公听得此事以后,义气为重,教他相随助战。” 这个陌生人起身来,与李善道见礼,赳赳然说道:“在下蔡建德,见过郎君。” 自称蔡建德的此人,好个壮硕大汉,个头与高丑奴不相上下,亦是膀大腰圆,一双环眼,满脸铁针也似的胡须,乍入眼中,让李善道不觉想起后世影视剧里看到的李逵的形象。 李善道还礼道:“小弟李善道,这厢有礼。”待这蔡建德坐下,问徐世绩,“大郎,何时下山?” “只等你来,传过翟公的令后,便即下山。”徐世绩离席起身,与单雄信出到门口。 不待他招呼,院外的那干他和单雄信手下的头领,蜂拥入院,齐齐叉手礼在堂外。 徐世绩请单雄信下令。 单雄信伸手索槊,魏夜叉将他槊捧来,将槊拿住,地上一戳,打裂了石板地面,他厉声说道:“张须陀那老狗,欺我等太甚!屡杀伤咱寨中好汉,今更欲犯我韦城分寨,直娘贼,不能忍!诸儿郎,今日下山,先杀了罗狗,再杀张老狗!尔等各调本部,申时於山脚集合!” 一干头领,轰然应诺。 第一卷 第二十八章 星夜行定计迎敌 上次劫船,单雄信、徐世绩各只带了部分直属部曲,这次除留了不多的部曲守山,他两个山头大部分的部曲全出动了。傍晚前,各部喽啰分从童山、凤凰岛络绎汇於大伾山东麓山脚。 多是步卒,骑马的两百多个,共计两千余人。 人马到齐,未做停留,单雄信驱马引骑兵在前,徐世绩率李善道等压阵於后,便渡黄河。 或经浮桥,或乘船,夜幕临时,两千余步骑喽啰尽数过了黄河,打起火把,连夜前行。 行军一夜,过了卫南,休息了会儿,收拢了下掉队的喽啰,接着出发。又行多半日,到至韦城。自韦城县城的西边通过,十余里外一个寨子矗立在沼泽、芦苇间,已是韦城的瓦岗分寨。 分寨的寨主早得消息,在寨外相迎。 寨里驻不下这么多的喽啰,单雄信、徐世绩的部分直属部曲进了寨中,余下的驻於寨外。 聚义堂中坐定,单雄信问那分寨的寨主:“翟兄,罗狗的兵到哪儿了?” ——“踏平瓦岗乡,活捉翟元顺”,不算押韵,但读起来也挺顺。 单雄信怒道:“好小狗!这般猖獗么?那就看看到底是他活捉了贤兄,还是咱兄弟把他宰了!” 翟元顺说道:“单兄,俺之愚见,这一仗,不可硬打。” “怎的不可硬打?” “恁地,你说怎么打?” 翟元顺说道:“俺思得一计,可以取胜。” “你说来,是什么计?” “翟兄,你这一策,只可叫做退敌,不可叫做取胜。” 翟元顺说道:“单兄另有高明之计?” 单雄信既已恼恨秦琼杀伤了他一二百手下,今又是与徐世绩尽点起了两个山头的喽啰,共来迎敌,怎生会用翟元顺之此策,做个缩头的乌龟? 他说道:“俺也不才,亦是个有本事的好汉,休道千把子贼兵贼骑,便三五千贼兵队中,一马一槊,也来去自如!以俺之见,罗狗兵马只才千余,咱们合计三千喽啰,又有地主之利,何必躲在寨中,固守而已?候其到至,摆明了车马,与他干上一场,才是好汉子的当为!” 翟元顺虽也是分寨寨主,且是翟让的本家兄弟,但论在寨中的地位、名望,不及单雄信。 单雄信问徐世绩,说道:“大郎,你是何意?” 徐世绩答道:“贤兄所言甚是,我等合兵三千,罗士信一个年未加冠的少年,兵只千余,而我等若竟就惧了他,不敢出战,传将出去,没的落我瓦岗的威风,引四方的豪杰耻笑,更是会令张须陀愈不将咱夹在眼中,日后说不得,会更加地来犯我境,使咱寨中无有宁日。” 单雄信大喜,正待说话。 徐世绩又说道:“但翟兄所言亦是,比甲械、比军阵,我等手下的喽啰确皆不如罗兵精锐。” 单雄信蹙眉说道:“大郎,你究竟是何意?” 徐世绩说道:“来韦城的路上,俺与李二郎商议得出一计,因兄引骑行於军前,尚未来得及与兄商量。敢在此,将此计献出,能否得用,还请兄与翟兄作主。” 单雄信往堂下看,在诸多的头领中,找见到了李善道。 有资格入堂中就坐的都是团头一级的头领。 李善道现只是个旅帅,能得进堂,是因徐世绩之故,坐席在最末。 向着李善道点了点头,单雄信重转目徐世绩,问道:“大郎,是何计策?” “便是:罗士信自恃骁勇,今引精卒千余犯境,料必轻视我等,既如此,我等何不便利用他的轻视以取胜?来日待其兵至,咱们在寨外布阵迎击,而先设强弓、劲弩於寨近处的芦苇丛中,稍一交斗,咱们就佯败后撤,以此诱他来追;然后等他追到设伏处,弓弩齐发;再然后,咱们佯败的部曲,趁势返身杀回。罗士信其虽骁悍,至时也只能仓皇败逃,咱们取胜必矣。” 只靠所领的千余步骑,罗士信还可能不会就很轻视单雄信等,但若再加上前时秦琼的那一场大胜,以及再加上再之前,张须陀部的兵马少说已经胜了瓦岗军二三十场,使得瓦岗的好汉们半步不得北上的战绩,罗士信这次来打韦城分寨,倒的确是很可能会心存轻视。 单雄信想了会儿,说道:“他若不中咱计,没有中伏,怎么是好?” “如是此计不能得售,我等兄弟再做计议何妨!” 单雄信同意了,说道:“也罢,那就先试试大郎和李二郎的这条计策。计若得成,自是最好;若不能用时,还得是俺的办法,便堂堂之阵,咱将他打败!一个黄毛孺子,怯他个鸟!” 就此议定,等罗士信兵到,便用徐世绩和李善道商量出来的此策迎战。 是日,翟元顺令寨里捶牛杀猪,徐、单两部喽啰大吃大喝一通,休养体力。 又在这日,韦城县寺里与翟元顺相熟交好的吏员,来了寨中,探问单雄信、徐世绩两部喽啰到县的来意,问清了不是为掠韦城,而是为迎战罗士信而来,放心地回去了。亦不必多提。 等了两天,这天上午,罗士信兵马开到。 徐世绩与单雄信先从三部喽啰中,挑出了百来个弓手、弩手,令到寨前不远的芦苇荡中埋伏,继令翟元顺引其本部兵守寨接应,随后,他两人引他两部喽啰出寨,前去迎战罗士信。 出寨沿夹在沼泽、芦苇丛中的小路行七八里,眼前头豁然开朗,已到平地。 见前边不远,四五里外,驻了一部兵马。 那部兵马已经摆开了阵势,五六百的步卒,泰半披甲,组了个方阵,居於中间;左、右两边,各是一二百的轻骑;复在步卒阵的侧后,矗停着百余具装甲骑。 步卒阵中,旌旗飒飒;轻骑阵里,彩旗飘飘。 然最吸引眼球的,还是那百余甲骑,每匹具装的铁马臀上,都竖着色彩鲜艳的寄生,明亮的阳光下,与马身上的绘彩马甲正成鲜明的对映。 步卒都在地上坐着,轻骑、重骑的骑士没有上马,在马边也坐着,战马们亦都伏地。 仗打起来之前,为保存人、马的体力,人坐地、马伏地,这没什么可说的。 问题是,明明目见着单雄信、徐世绩领着两千余喽啰,气势汹汹地已至,这千余罗士信部下的步骑战士,却依然还在坐地?这未免就有点拿大,一股轻蔑之意透显於外。 单雄信远望见之,怒道:“罗狗忒也骄横!” 唯是阵尚未布,暂且忍耐。 锣鼓声中,徐世绩、单雄信的将旗挥舞指挥之下,他两部的两千余喽啰,勉勉强强地将阵势布起。布了两个方阵,左为单雄信部,右为徐世绩部,李善道旅在徐世绩部阵的最边上。 两阵与罗士信部的兵马相向而对,相距大约三里多,不到四里地。 王须达、陈敬儿、罗忠、秦敬嗣等聚在李善道的身边,个个紧张地向对面眺望。 还没开打,罗忠的汗就已经下来了,他直觉嗓子干,打开水囊,灌了几口水,咽着唾沫,说道:“郎君,等会儿开打后,咋打?” 李善道也很紧张,莫看他前几日相当豪气地与徐世绩、单雄信说,他什么职事都不想要,只想为寨里讨进奉,可那只是“讨进奉”,不是与官军干仗!且更别说,这支官军的主将还是罗士信。部曲才刚开始操练,旗鼓尚未教会,这就与罗士信开仗了?而且刚才布阵的时候,李善道有看别的各部喽啰的布阵情况,比他旅的部曲强不到哪儿去。这如何能与罗士信及其部下这等的悍将强兵交战?若是正面对阵,必非对手!於今只能期望诱敌的计策能够得成。 然在王须达等人面前,李善道却得保持镇静。 他压住砰砰直跳的胸腔,故作轻松地说道:“咱人马远比他多,伏兵又已设定,这场仗,咱们稳赢。等会儿开战以后,都别慌,听从徐大郎和单公的命令即可。” 对面阵中,传出了鼓声。 众人看时,随着鼓声,对面坐地的步卒兵士,懒散散地相继起身,开始整顿队形。 但轻骑和重骑的骑士仍还在地上坐着,未有起身,更没有上马。 不多时,对面的步卒兵士大致地整顿好了队形。 队形称不上严谨,乍一看,倒与他们这边的阵型颇为相似,也是有点散漫。 王须达是府兵出身,虽然没上阵打过仗,但没吃过猪肉,见过猪跑,对府兵打仗的惯常步骤有所了解,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说道:“郎君,对面要来搦战了。” 果是如他所猜,一个可能是队正的军吏,引了五十来步卒,从对面阵中行出,向着这边来,行了半里上下,在离这边阵前还有两三里地处停将止住。 那队正抽刀在手,往上举了举,他身后的那五十来步卒便齐声大呼:“贼可敢来战!” 连呼了三遍。 罗忠说道:“这是作甚?五十来兵,就敢来向咱挑战?” 王须达说道:“嗐,四郎你不知道,这叫动阵脚。两军对阵,就好比是两条好汉对打,总得有一方露出破绽,另一方才能取胜。这破绽如何得露?便需‘动阵脚’了。你看他只五十人,就派兵马出阵,往去迎战。胜则罢了,而如若落败,败的兵士溃逃回来,阵脚可就动了。” 罗忠说道:“这般说来,竟是迎战不得?” 却因见对面官军甲械精良,罗忠先自弱了一头,默认了他们这边不是对面官兵的对手。 “也不可不迎战,若久不迎战,士气必落,对咱也不利。” 罗忠忧心忡忡,说道:“那可咋办?” “最好的对应之策,是选本部精锐往上迎战,只要能将其击败,动阵脚的就是对面了。” 正说间,搦战的那队官军又往前行了半里多地,随后依旧停下,再次三呼:“贼可敢来战!” 片刻后,这队官军再次前行半里,又作大呼:“贼可敢来战!” 这时,这队官军已行到了两阵中间的位置,相比之下,距离瓦岗军的阵地还更近些。 王须达环顾周遭的喽啰,皱眉说道:“哎呀,若再不迎战,士气可就落了啊。” 左右两阵中间的前头,单、徐所在处,单雄信的将旗挥动,一人引了喽啰百余,出阵迎战。 高丑奴个高,最先认出了带队的此人,说道:“二郎,是费三郎。” 李善道翻身上马,坐在马上,眺看费君忠引部往斗。 却见费君忠穿挂了铠甲,持一长矛,骑着马,行在喽啰们的前边,远远地听见他的喊声传来:“贼厮鸟休得猖狂,俺来斗你,且授命来!” 百余喽啰三四骑马,余皆徒步,举着刀、矛、棒,呼喝奔从。 对面那队官军展开队形,结了个防守的方阵,俱持矛,齐呼道:“贼死囚,来战!来战!” 敌我三千余部曲,视线尽落在两阵中的这片空地上,等看双方的这两队精兵交战。 这边的瓦岗阵中,两千余喽啰都舞着兵器,跺着脚,大声喊叫,为费君忠助阵。 却费君忠等才到对面那队官军的阵前,尚未开打,骤然里,一骑从里许外的官军主阵侧驰出。卷尘挟风,一里之地,须臾即到,费君忠还没反应过来,那骑将暴喝声中,长槊刺来。 费君忠拨马闪躲不及,被刺到胸口,纵有铠甲护体,这一刺力贯千钧,他掉落马下。 这边瓦岗部曲的喊声顿落,对面官军阵中的欢呼大起。 眼见这骑将追赶上来,欲待再使槊下刺,却使力太大,槊杆断了,只得丢槊换刀。 亏得有他这一换,费君忠的部曲拼死杀上,才将这骑将与趁机杀来的那队官军挡住,抢下了费君忠,慌往后撤。 却竟是两下尚未开斗,费君忠就已坠马,其部就已败退!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间,坐在马上观战的李善道直到这时,才叫了一声:“啊呀!”说道,“费三郎是单公帐下勇将,这骑将好生悍勇,却将他一槊刺落,莫不就是罗士信?” 两阵中前,单雄信、徐世绩的将旗下,单雄信骂道:“贼撮鸟偷施暗算!”将要拍马去接费君忠,早有一人勃然大怒,不等将令,已率其本部杀出,却是魏夜叉。 那骑将见着魏夜叉引众杀出,不再追赶逃撤的费君忠部曲,横刀马上,哈哈地大笑了几声,说道:“狗才,可曾知得本校尉大名?你家尊公陈道恭也。”引着那队步卒,拨马回走。 罗士信的帐下诸将里边,有两人最为知名,其中一个就是这个陈道恭。 魏夜叉闻得是他,见他撤回,越不肯容他走掉,引本部喽啰,紧追不舍。 徐世绩暗叫不好,神色大变。 第一卷 第二十九章 陈道恭驻马骂魏 魏夜叉引其部曲,大约一两百人,紧追陈道恭不放。 费君忠的部曲,少半抬着费君忠还阵,余下的转回,也跟着魏夜叉,去追陈道恭。 魏夜叉和费君忠一部多的喽啰合计,三百多人,对面撤还的官军只陈道恭一骑和那五十来步卒,我众敌寡,敌又是“逃”,适才呼声落下的瓦岗阵中,助战的喊声遂再度震天价地响起。 李善道旅中。 震耳的助阵喊声里,王须达的神情却与徐世绩相同,亦是变色,失声说道:“不好!中计了!” 罗忠说道:“怎么?” 王须达说道:“陈道恭这是在佯装逃退,此为诱敌之计。这个战法,俺在军府时学过。要是俺猜料得不错,等魏头领追近,罗士信接下来肯定就会先令步卒射箭,然后派出精卒掩杀。” 又被他猜对了! 将将追入到对面官军阵地的弓弩射程内,那五六百步卒中的弓弩手便挽弓射箭。 却这魏夜叉和费君忠部的喽啰,披甲的极少,箭矢、弩矢射到,片刻功夫,即有数人中箭。 魏夜叉披的有甲,仗着铠甲防护,他却不怕,冲势不停。 李善道但见他挟矛疾步,矛往两边分拨,迎着箭雨奔跳而前,虽担心他的安危,亦忍不住赞了声:“真是个不怕死的拼命小郎!” 罗士信阵中,一旅步卒自阵右行出,紧随着本阵两波箭矢的攒射后,以锐阵杀向了魏夜叉等。 本在“逃跑”的那五十来步卒,停下了“逃跑”,转身还斗,但他们没有正面迎向魏夜叉等,而是向魏夜叉等的左侧绕去。 ——不用王须达再说,罗忠也能看出,这五十来的步卒,明显的是在配合那出战的百人步卒,是在准备对魏夜叉等形成夹击之势。 罗忠惊叫说道:“哎哟!要被两面夹击了!魏头领还不赶紧撤回?” 这个当口,已没了撤回的机会。如果在这个时候撤退,出阵和绕击的这一百五十个敌兵,势必追杀,则魏夜叉和费君忠这一部多的喽啰必然会死伤惨重。 魏夜叉可能是也想到了这点,当然,也可能是他热血冲头,压根就没想到“撤退”两字,好个魏夜叉,却当此之际,不退反战,长矛荡开,打掉冲得最快,已杀到近前的几个官兵戳来的长矛,大叫喊道:“罗小狗!俺单二郎心腹魏夜叉也!莫做乌龟,速速来与俺斗!” 一声詈骂响起:“甚么贼厮鸟,也配罗郎君来杀?污了罗郎君的大枪!” 看处,是陈道恭转马回来了,不止他一骑回转,并另有一二十轻骑从罗士信阵中驰出,与他合作一道,共往杀来。这一二十轻骑,紧从陈道恭,却不来近战,只绕着魏夜叉等这二三百人,时后时右,卷起漫天尘土,兜着圈子,朝他们远远射箭。 魏夜叉怒不可遏,欲要去杀陈道恭,他是徒步,怎追得上?且出阵杀来的那百人官兵,大多已经杀到。锐利的长矛一支支刺来,他眼皮前头,已然是尽皆敌矛,亦早无瑕去管陈道恭。 敌我的这两部兵马白刃相接,呼喝喊杀,鲜血四溅,鏖战当场。 …… 瓦岗阵前。 单雄信、徐世绩等凝神观战。 眼见得魏夜叉等已是陷入包围:前为百人的罗军步卒,左侧为绕行过去的那五十罗军步卒,两支步卒,一前一左,对他们两下夹击;又有那一二十轻骑,在他们的右边、后边射箭骚扰。 敌人出战的兵数虽远比魏夜叉等少,才是魏夜叉等的一半,但战团的形势,对魏夜叉等却反是大为不利。战未少时,魏夜叉、费君忠这一部多的喽啰,伤亡已经十余。 单雄信喝左右取来他的槊,抄之在手,就要上马。 徐世绩眼疾手快,扯住了他,说道:“贤兄!切莫着急!” “还能不急?二郎,夜叉身陷敌围,已然危矣!” 徐世绩说道:“兄是主将,罗士信尚还未动,兄何能便动?且再等等,等罗士信现了身形,兄再出斗不迟。” “俺不能坐视夜叉战死!” 旁边转出一人,七尺身高,体如铁塔,环目扎须,正是蔡建德,他说道:“百数十贼兵,何须劳动郎君?俺愿往斗,救回魏郎君。” 徐世绩喜道:“好!有贤兄往救,夜叉必无事矣。”问道,“兄欲领兵几何往救?” “不需郎君拨给兵马,俺只带俺的伴当就足够了。” 蔡建德带的有三四十个伴当,这数十人有的是李密的从者,多是王伯当寨里的喽啰。 徐世绩说道:“好!贤兄先引你的伴当去战,俺这就再调兵马,以接应贤兄。” 蔡建德应了声诺,招呼起他带来的那数十伴当,自持槊,上了马,即出阵去救魏夜叉。 这厢徐世绩晃动将旗,召分散在阵中各处的诸部头领来见。 在来韦城的路上时,徐世绩细心,已与诸部头领约定了将旗的号令,以将旗晃动的方向和晃动的不同次数,对应不同的命令。李善道旅的阵前,见到徐世绩的将旗左右晃了三下,李善道知这是徐世绩在召诸头领去见了,赶紧从马上跳下,便往徐世绩的将旗处走。 王须达追上,将他拽住。 李善道说道:“徐大郎召我等去见,三郎,你拽我作甚?” “有一事,斗胆敢禀郎君。” 李善道说道:“甚么事?” 王须达往左近的阵中喽啰处瞧了瞧,放低了声音,进言说道:“魏头领轻剽中伏,徐大郎此召郎君等去,十之八九是为选将出战,接应魏头领还回。郎君,罗士信名不虚传,果是能战。他还没出马,只一个陈道恭,就伤了费头领、陷了魏头领,实在了得。并观罗兵军械,步卒泰半披甲,铁马百余,委实非咱们可敌,俺之愚见,徐大郎点将时,郎君万万不可主动请战。” 李善道拿眼瞅了他下,挣开了他拽着的自家铠袖,说道:“贤兄无须多说,我自有主意。” 从阵前经过,很快到了单雄信、徐世绩的将旗下。 诸部头领多已应召到至,李善道叉手礼毕,在人堆中亦站定了。 等头领到齐,徐世绩注意着战场的情况,说道:“原定了诱敌之计,以擒罗士信,不料计尚未行,反中了罗士信的诱我之计,费三郎重伤昏迷,夜叉现陷围中。蔡贤兄虽已去救夜叉,然罗士信的部曲多还没动,不可没有后续的援兵接应。兄等谁愿领众再去接应蔡兄与夜叉?” 费君忠与魏夜叉是单雄信的左膀右臂,号称悍将,他俩尚且一个刚照面就堕马重伤,一个才出战就被围攻,余下的这些头领们无不心惊,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却是没人敢做应声。 李善道此时此刻,脑海里仿似是天人交战,一面有心主动请战,以图立下大功,一面王须达所言不差,罗士信的部曲是正规官军,绝非张铁叉之流可比,自己如是带本旅上阵,只恐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请战的冲动起之再三,理智的大手又将这冲动一再按下。 他咬牙切齿,暗骂了句“他妈的”,心道:“有道是:‘富贵险中求’。又想出头人地,又不勇於任事,这世上哪有这么两全其美的事?只是接应而已,接下后,便即撤回,一两里地又不远,且老子有甲,总是能撤得回的吧?况徐大郎与我交情不同,他断然不会坐视我身陷绝境,不管不救。他妈的,正彼等畏惧,才好显老子的威武!”豁将出去,跨前一步,就要请战。 已有一人抢在他前请战,这人沉声说道:“大郎,俺带些喽啰,去接夜叉。” 说话这人名叫聂黑獭,正是徐世绩门下,接了徐盖等进山的那个叫“黑獭”的家奴。 徐世绩说道:“好!拨与你精卒百人,现即出阵,切记,不可缠斗,接住夜叉,便就还回。” 聂黑獭应诺,点了百人精卒,出阵而去。 眼望着聂黑獭率众出阵,李善道心头一松。汗水滴到嘴边,也不知是热得了,还是适才紧张过度导致出的汗,他随手把汗滴抹掉,目光紧随聂黑獭等,肚皮里寻思想道:“不知蔡建德能否将夜叉救回?聂黑獭又能否将他俩接下?若不能时,他妈的,老子再做请战!” 蔡建德引其伴当,已到魏夜叉等和罗兵的战团。 他身高体硕,引人注目,陈道恭早在他出阵时,就觑上他了,见他来近,也不作声,提着换下的新槊,借着那一二十骑奔行扬尘的掩护,马似电掣,从侧面直冲向蔡建德的马边,将到临近,暴喝一声:“着!”对准蔡建德的脖颈,丈八长槊奋力刺出,却是想再来一次急袭斩将! 不意蔡建德已在防他,俯身躲过了他这一槊,同时,反拿手中槊,往他胸腹上刺。 陈道恭的槊势已然去老,若是再把槊收回,必中蔡建德的这一槊。他临机应变,松手将槊丢掉,身子急往后仰,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蔡建德的这一槊,骂道:“好鸟贼!”拨马转走。 蔡建德不追他,趁着击走了他的势劲,催马舞槊,先将左边侧击魏夜叉等的那五十来官兵打退,继将正面的那百人官兵也打退了,驱马到魏夜叉近处,呼道:“徐大郎令兄归阵。”仗槊策马,护卫着魏夜叉等,往本阵中退还。 陈道恭见他们退走,驰马又追了上来,停驻指点,大骂道:“贼死囚!无胆鼠辈,兵比俺多,犹不敢斗,也敢自号瓦岗好汉?笑掉人的大牙!你家尊公陈道恭在此,叫声阿耶,便放你走。” 魏夜叉与罗士信年岁相当,也才十六七,年少气盛,是个点火就着的脾气,闻骂大怒,哪里还肯再退,返身往陈道恭处追赶。 他的部曲们见他还战,有的原地站下,不知所措,有那悍勇的,便跟着他也还斗过去。 蔡建德见到此状,瞠目结舌,却乃是不知该如何才好了! 对面罗士信阵中,鼓声响起。 又数十轻骑驰出,与陈道恭等会合,分从两侧,将魏夜叉、蔡建德等围住。 一员步将,引甲卒百人,亦从阵出,与被蔡建德杀散的那百余兵士合拢,自正面杀来。 鼓声动地,围杀还战的魏夜叉等的二三百罗军步骑喊杀不绝。 不太远处,余下的罗士信阵中的步骑兵士,举矛齐声,大呼如雷:“杀、杀、杀!” 时近午时,丽日高悬。 瓦岗军阵后的芦苇丛中,群鸟惊飞。 两军对阵的东西两边,野地荒陌,狐兔骇窜。 单雄信绰槊上马,喝道:“大郎,且观俺救回夜叉,擒杀罗狗!”拍马径出。 徐世绩拦之不及,单雄信单人一槊,已驰出阵。 第一卷 第三十章 单雄信飞骑斗罗 单雄信驰马挟槊,直奔陈道恭。 却这单雄信,此前也曾有与张须陀帐下的军将交手,陈道恭认得他,知他骁健,自己非其对手,因却是不与他斗,故技重施,仍是拨马就走,欲往其本阵还去。 不料单雄信胯下的坐骑是匹好马,奔行甚速。 他才转马将走,单雄信追之已及。 槊叫寒骨白,刺出真骨寒。单雄信猛搠而出,亏得陈道恭闪避得及时,方躲过了这一槊。 陈道恭回骂叫道:“好贼子!有胆再追,你家尊公陈……”叫了一声“哎哟”,手中槊掉地,在马上晃了几晃,差点也掉落马下。 他不敢再骂,拼命鞭马,改而连声大呼:“罗郎君!贼厮鸟狠毒,快快救俺!” 原来是单雄信力气大,这力气一大,刺槊、收槊的动作相对的也就较常人快,故是陈道恭叫骂期间,单雄信的第二槊已经刺出,——这出乎了陈道恭的意料,毫无防备,被一下刺到了左肩胛骨!呼救之余,陈道恭不忘回头,忍住痛,再骂单雄信两句:“贼厮鸟,够胆再追!” 单雄信打目前看,陈道恭已经逃到了罗兵阵地的近处,他哪里会再去追?冷笑骂道:“贼撮鸟,奸诈小人,诱俺中你弓弩么?俺却不追你。” 舍下陈道恭,他单人匹马,黑甲乌槊,在两军阵中的这片空地上,兜转疾驰,倏忽间,先是已将稍远处的罗军轻骑尽皆杀散;势如千钧,继又冲杀向围攻魏夜叉等的那两百多罗军步卒。 那两百多的罗军步卒分出数十人,组成了一个方阵,企图将他挡在战团的外头,何能抵挡得住!单雄信长槊刺到处,盾牌破碎;马蹄践到时,千军辟易。那二百多罗军步卒阵势已乱。 瓦岗阵中,再又一次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喽啰们的呼声,一波又一波的声浪如似潮涌,滚滚而来:“单二郎!十荡十决无当前!” 单雄信、徐世绩的将旗下。 观战的瓦岗诸将无不热血沸腾,亦是大呼:“单二郎!十荡十决无当前!” 李善道张大了眼睛,半点单雄信杀敌的细节也不想错过,真的是情不由己,他不由自主地跟着瓦岗阵中的喽啰、跟着诸将,亦酣呼出声:“单二郎!十荡十决无当前!” 单雄信杀得兴起,再一槊,将两个逃跑的罗军步卒横扫打倒,左手拽住缰绳,转过马身,冲向一两里外的罗军阵地,胯下黑龙驹抬起前蹄,伸脖长啸,他单手持槊,向天高举,舌绽春雷,叱喝道:“瓦岗寨里飞将在此,俺济阴单通也!罗士信,可敢来与俺一战?身决生死!” 日光耀眼,对面罗军阵中,飒飒飘扬的旌旗、彩旗之下,近千步骑,俱皆骇然。 原先左支右绌,已经陷入险境的魏夜叉见是单雄信亲来救他,大喜之下,斗志激昂,口中叫着:“儿郎们,从二郎杀将过去!宰了罗小狗!”不顾后头聂黑獭的呼喊,借着那两百多罗军步卒被单雄信杀乱的势,引带部曲,大呼小叫,追撵进斗。 战至此时,两阵间这片空地上,敌我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的交战,终於是第一次由瓦岗军开始占据上风。 数骑从罗士信阵中驰出。 当先之骑,胯下一匹枣红马,未披挂马铠,端得神骏异常,马上之将,着明光铠,铠上绘彩色漆纹,绰一杆丈八铁槊,奔行之间,如似一团烈火腾焰,就好像是滚地燃来。 这将虽戴着兜鍪,瞧不到相貌,然只从这匹马,就能断出他是谁人,必是罗士信无疑。因他此马,本张须陀爱马,系张须陀所赠,有个名字,唤做“赤龙珠”。 果是罗士信。 驰马近至战团,他喝道:“你马无铠,俺也不挂马铠,来,来,容俺试试你的寒骨白!” 单雄信拍马迎上,两人长槊交错,交马一合。 赤龙珠向南而驰,黑龙驹向北疾奔。 两人不约而同,几乎是同时勒转马头,再次相向奔行。 罗士信在西,单雄信在东。尘土飞荡中,两马再交,罗士信腋下夹紧槊柄,铁槊急刺向单雄信的腰腹;单雄信使槊柄上扬,挡住了他这一槊。两马交过。 二人兜马再次回转,为在最短的距内提快马速,两人各绕了个圈子,第三次交马时,变成了罗士信在东,单雄信在西。单雄信攥足了力气,闷喝一声,两尺多长的窄锐槊尖,奔罗士信的前胸去。丈八之长的铁槊,在罗士信手中,竟仿如是个小孩的玩具,他轻轻巧巧地将铁槊探出,拨开了单雄信这一槊。马驰如电,赤龙珠与黑龙驹第三次交错而过。 罗士信顾道:“好汉子!能与俺交马三合,也算你有些能耐。” 单雄信喝道:“小子装甚老成,再来斗!” 两人马又转回,可这一次,却没能再次合斗,乃是蔡建德有心借此机会,杀了罗士信,以为他自己抢下一桩泼天的大功劳,在旁觑得便宜,催马挺槊,从罗士信的侧后边突然杀来! 随从罗士信出战的那几骑,救援不及,一边往这边赶,一边纷纷呼喊,提醒罗士信。 罗士信眼观六路,早瞧见了偷袭来的蔡建德,亦不作声,只当不知,候他马到近前,使了下腋下藏槊,倒打而出,槊尾端的铁鐏,端端正正,赶在蔡建德的槊到前,先打到了蔡建德的胸口。这一打,势大力沉,蔡建德喷出一口血,再顾不上偷袭罗士信,急转马头,落荒逃走。 蔡建德打马,向南边的瓦岗阵地逃跑,北边罗士信的那几个从骑相继赶到。 却此数从骑,没赶上拦截蔡建德,正好迎上了单雄信。 单雄信没有趁罗士信倒打蔡建德的时候,夹击罗士信,他的槊本已要刺出了,见蔡建德驰近偷袭,於是把槊又收回了,而此刻与罗士信的那数从骑当面相遇! 那数从骑叫骂不已,各挺长槊,从左、右两面向单雄信刺来。 单雄信舞动寒骨白,将此数槊悉数扫开,大喝一声:“好撮鸟!”寒骨白举起下砸,与此数骑错马之际,槊杆砸到了一骑的肩头。 这骑虽披挂有甲,肩骨已裂,痛呼落马。 余下那几骑急忙回转,抓住他的腿,将他拖走。 单雄信、罗士信各自兜马,再一次呈相对的架势。 罗士信呵呵笑道:“闻你单雄信,虽然盗贼,颇有义名。原来这就是你的身决生死,好狗才!” 单雄信羞红了脸庞,骂道:“贼撮鸟!他暗算你,又非俺的意!你骂俺作甚!”这“贼撮鸟”,骂的不是罗士信,是蔡建德了。骂完,他仗槊说道:“来,来,正杀得痛快,再斗上十合!” 罗士信暗自忖思,想道:“这狗才有两分勇武,仓促间,俺杀他不得。却不如先将那伙步贼杀乱,赶着他们回阵,如此,动了他贼阵的阵脚,俺便可麾动步骑,掩杀取胜。”想定,不再理会单雄信,径拨马挺槊,引那数从骑,杀向犹在与那一二百的罗军步卒恶战的魏夜叉、聂黑獭等。 单雄信追时,被重杀回来的陈道恭等骑缠住,一时却是过去不得矣。 …… 瓦岗军阵中。 将旗下。 徐世绩道声“不好”,摸着络腮胡,面带忧色,说道:“夜叉不知回转,犹在恶斗,一旦被罗士信赶着败回,他三二百喽啰,必动我阵的阵脚!这仗,咱就输了!” 左右诸头领见单雄信杀不掉罗士信,适才的呼声已然渐落,这会儿又闻徐世绩此言,觉他说得没错,有那些人,慌乱的神色就浮上来了。 一人说道:“大郎,罗狗只带了数个从骑,这是杀他的好机会!要不调咱的骑兵出阵,干脆先把罗狗围攻宰了!他一死,官兵自乱,咱们不就胜了么?” 徐世绩说道:“没见那百余甲骑,至今未动?咱们骑兵一出,他的甲骑必动。咱们的骑兵都是轻骑,不是他甲骑的对手,被他甲骑一赶,一样是冲乱咱的阵脚。骑兵不可轻动!” “那该咋办?” 徐世绩说道:“只有赶紧接二郎、夜叉和黑獭回阵。”问诸头领,“谁愿再领兵出战接应?” 诸头领无人应声。 李善道心中骂着:“他妈的、他妈的!”迈步上前,凛然说道,“我去!” 徐世绩看了他眼,没多说甚么,说道:“你接到夜叉,传俺将令,他若仍不肯归阵,俺将按山规十条,违令此条处置於他!” 李善道大声应诺,见徐世绩无话再说,行个礼,在诸头领的目注下,奔回右阵最外的本旅处,拔刀在手,顾视秦敬嗣、王须达、陈敬儿、罗忠等,令道:“他妈的,跟老子去接单公回阵!” 王须达神色大变,说道:“郎君,怎、怎……” “他妈的,废话少说!徐大郎将令,不从令者,以山规十条,违令律斩!接回单公,临战有功者赏!” 使李善道没想到的,第一个应令带队出阵的不是秦敬嗣,居然是陈敬儿。 健勇如高丑奴,这当口也是不禁的忐忑,嗫嚅得说不出话,唯攥紧两根铁锏,陈敬儿却面上带笑,他呲牙一笑,露出一嘴白牙,说道:“将单公接回,这场功劳可就大了!不悬!” 秦敬嗣带着他火的人,亦即从李善道投瓦岗的众人,也出了阵。 李善道不再多等,将刀还鞘,整了下铠甲,——刘胡儿那日索要其甲,只是说笑,今日刚上阵时,他就把铠甲穿好了,铠甲整好,抄起长矛,他转过身来,率领陈敬儿、秦敬嗣等,杀向两阵间的那处战团!王须达、罗忠领着他们的人,跟在其后,亦向战团奔去。 第一卷 第三十一章 投命一人惧千夫 罗士信部的主阵,在北边对面三四里外。 两阵之间的空地上,现共有两处战团。 一处是步战的战团,在西面,便是魏夜叉、聂黑獭等与罗军步卒,还有杀至的罗士信等数骑相斗的战团。 一处是骑战的战团,在东面,即是单雄信一人一马,与陈道恭等一二十轻骑相斗的战团。 李善道旅在瓦岗阵中的位置,处在步卒阵的最右边,也就是最东边。要想接应魏夜叉、聂黑獭等还阵,他们必须先从单雄信和陈道恭等的这个骑战的战团边上经过。 太阳晒了半晌,甲被晒滚热,内虽穿有衬衣,亦能感觉到热,汗水不断地从额头往下流淌,李善道右手持矛,一边往前跑,一边将流到眼角的汗擦掉,奔到骑战战团南边外侧时,他向单雄信的方向大喊了声:“单公!徐大郎叫你赶紧回阵,不要恋战了!” 也不知单雄信听见没有,没听见,他也没空再喊了。 过了骑战战团,再又奔行数十步,已到步战战团的南边外围。 高丑奴是紧跟着他的,秦敬嗣、陈敬儿等略微落后。 等秦敬嗣、陈敬儿跑到,李善道已把步战战团的局面看得清楚了。 “咱也采用夹击的办法进战。三郎,你带你队从这支贼官兵的西边杀进去;四郎、五郎,你俩随我从他们的南边杀进去!敬嗣,你领你火的人横在战团外,一则等我等接下魏小郎、聂兄后,接应我们后撤;二者,预备阻拦罗士信等来追赶!” 说完,他问诸人,“听明白了么?” 秦敬嗣、陈敬儿、罗忠先后应诺。 王须达迟疑说道:“郎君,咱甲械已经不如贼官兵,如果再做分兵,进行夹击,不太行吧?不如咱们合成一股,全从左边这股贼官兵的南边杀进去?” 刚才王须达两次说对了罗士信部的战法,他的意见不能不加考虑。 李善道问秦敬嗣等:“你们说呢?” 陈敬儿说道:“只从一面杀的话,他们中有披甲的,只需把披甲的分出些许,组成坚阵,也许就能把咱拦住,还是郎君的办法好,两面夹击,最为保险。” “那就按我说的来!”注意到王、陈两队的喽啰里边颇有害怕的,再看秦敬嗣火,亦有程跛蹄、张伏生等显出惧态,李善道将矛双手握住,自己虽也扑通扑通地胸口乱跳,却强自拿出慷慨的气势,大声说道,“他妈的!有道是:‘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他也两只手,咱也两只手,后边还有咱的两千精卒,兄弟们,怕个逑!跟我冲!功劳立下,大家得赏快活!” 陈敬儿带头,百余人应着李善道的话,发了声喊:“得赏快活!” 李善道扫了眼南边一两里外本军阵中,竖立飘扬的徐世绩的将旗,狠下心来,掉转身形,大喊一声:“杀!”挺着长矛,迈步前奔,百忙中,招呼高丑奴,“跟紧老子!” 街头斗殴,或即使是如上次劫船,高丑奴自是不惧,当此际却不一样,是与正规官军拼杀,并且那罗士信威名在外,他却亦难免慌张,急忙攥着两铁锏,摆开两条腿,跟上了李善道。 陈敬儿、罗忠带着右一队的喽啰,从於其后。 王须达领左一队的喽啰,绕向左面那支官兵的西边。 秦敬嗣领其本火,行了一段后,停将住,摆开阵型,预备接应李善道等还,及拦截罗士信等。 李善道正一面时而用余光旁顾右边魏夜叉等正在与敌人激战的战团,寻找魏夜叉、聂黑獭两个人的身影,一面鼓足了勇气,带头往前跑。 眼看着离左边的那支官兵已是越来越近,将不到一二十步的距离,而於这时,忽然听到“啪嗒”一声,紧接着几声叫唤。 他抽空急往后看了眼,是罗忠伙的一人摔倒在了地上,连带着边上的几人也险些摔倒,——已做好杀人准备的时候,血气最盛,他不禁大怒,骂道:“他妈的!回去再收拾你这狗日的!” 高丑奴叫道:“二郎小心!” 李善道忙不迭转回头,乃是对面左边那支官兵中,分出了七八个甲士,或捉晃人眼的长矛,或持滴着血的横刀,恶狠狠地杀迎了上来。 这七八个甲士不是散漫着杀来的,组成了个三角形的锐阵。 阵的最前,是一个持刀的壮汉。 两边都在飞奔,一二十步的距离,两三个呼吸,就双方接触了。 李善道的脑中,这个时候,所有的杂念全都消失,已是变成了一片空白,右手不远处的大战团中传出的喊杀声,像是缥缈地从极远处传来,本已因紧张和连续奔跑两重原因而略微发软的腿也不觉得软了,他眼中,只剩下了这个壮汉和他手中的刀。 是他自己的喊声么?还是对面壮汉也在喊?他都分不清楚了。 大喊声中,他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了,照准了这壮汉,长矛用力地猛刺出去! 那壮汉似是轻蔑地笑了笑,横刀侧拨,拨开了李善道刺来的长矛,奔势不停,举刀斜劈,带着风声,直向李善道的脖颈砍下! 李善道随着自己长矛刺出的劲儿,踉跄向前,待要躲这一刀时,已是躲不开了,下意识地缩了下脖子,只觉血往上冲,浑身汗出如雨,双耳轰鸣。 空白的脑海中,一个念头浮上来。 “他妈的,我命休矣。” 高丑奴的瓮声,再度在他耳边响起:“休伤俺郎君!” 火花四溅,铁锏与横刀碰撞,摩擦出刺耳的声音。 那壮汉的这一刀,被高丑奴的铁锏打走。 李善道踉踉跄跄的,又往前冲了三四步,乃才止住身形,尚未回过神来,身已处在随於那壮汉后的甲士们的近侧,那几个甲士矛搠、刀砍,皆往他身上落来。 这一次,李善道听出来了,大喊声的确是他发出来的,透着垂死挣扎的决绝,或者说是近似绝望,那喊声怆厉的像是狼叫,他喊的是:“他妈的!狗贼,杀我!杀我!” 将长矛乱挥,荡开了两支敌矛,一刀刺中他的胸口,刺耳的摩擦声又一次响起,他浑然不觉。 极度的恐惧下,表现出来的样子却反是勇往直前,因与那几个甲士距离太近,他索性将长矛朝一个甲士头上砸了下后,把矛丢掉,抽出刀来,奋力劈砍,无有招式可言,然刀刀凌厉! 所谓是“一人投命,足惧千夫”。 那几个甲士都是老卒,但被李善道这么一冒着矛、刀刺斫,不退反进,却是搞得阵型顿乱。 高丑奴杀退了那壮汉,与陈敬儿等赶上来,众人合力进斗,这几个甲士难以抵挡,节节败退。 再往前进,就杀到左边这支官兵的近处了。 这支官兵的主将见势不妙,慌引三四勇士,脱开围攻魏夜叉、聂黑獭等的战团,返身来迎斗李善道等。未及近前,这军将的叱声已到:“第二火,改方阵!退一步者,斩!” 第二火,就是被李善道等杀退的这七八个甲士所属的火。 随着军令,这几个甲士虽接连两三人被陈敬儿等的矛、棒打到,不敢再退,勉力招架,在被高丑奴杀退的那个壮汉的组织下,重新组成了阵,便是方阵,远以矛刺、近则刀斫,彼此相助,互相支应,迎对李善道等数十人的冲攻,竟然是慢慢地扭转了败退,不再后退了。 那军将已杀将到至,与从他来的那三四勇士,却是自则又组成了个锐阵,从这几个甲士改换组成的方阵侧边而过,向着李善道等的右前侧位置,尖刀也似的迅猛地扑杀了上来。 李善道刚才死里求生,一通奋战,已把力气使了个差不多,这会儿刚才的上头劲儿下来,手脚酸软,要非仗还在打,仍有精力撑着,只怕刀都快要砍不动了,方才那个壮汉已是那么悍勇,却原来只是个火长,那从右前侧此刻杀来的这军将,显是罗军步卒中的一员重要将校,又该是何等勇悍?他已没劲力迎战,遂只能呼令高丑奴:“丑奴,挡住他!” 相比才上阵时,高丑奴的体力状态却与李善道正好相反,比之起初的忐忑,他现下力气大涨。 无它缘故,只因适才击退了那个壮汉之故,虽只斗了一合,他却感到,这官兵好像与张铁叉并无区别?披着铠甲,舞着矛、刀,瞧着凶狠,搭上手来,不难对付。 因而闻得李善道之令,他抖擞地应了声诺,提着铁锏,便大步地迎了上去。 那军将身材魁梧,但比高丑奴矮了一头,叫了声:“好大汉!”喝道,“俺罗郎君帐下别将梁虎生也!刀下不死无名之鬼,你这大汉,报上姓名!” 高丑奴早到眼前,抡足了劲,举铁锏就打。 这自称名叫梁虎生的军将叫了声“来得好”,矮身侧闪,把高丑奴这一锏躲过,手中长矛横打,往高丑奴的腰上抽去。高丑奴前趋了半步,左臂下垂,用左手锏挡住了梁虎生的矛,右手锏再往下砸。梁虎生躲不开了,紧忙弃矛,身往后仰,铁锏已砸到了他的胸口。 再是有铠甲保护,锏重力大,亦是剧痛传来,梁虎生大叫一声,翻身栽倒。 高丑奴的回话瓮瓮道出:“俺韦城李二郎家下奴高丑奴。” 前文说了,罗士信帐下两员将校最为著名,一个是陈道恭,一个便是这梁虎生。 梁虎生被高丑奴两锏砸倒,从他来的那三四个勇士也好,换列成了方阵以阻李善道等的那七八个甲士也罢,尽皆目瞪口呆。 那三四个勇士拼了命上前,拽住梁虎生,将他救回。 然那七八个甲士已无心再斗,齐齐后退。 李善道也是呆了一呆,旋即反应过来,大喜至极,连声令道:“杀上去!杀上去!” 王须达和他队的喽啰,已到了这支官兵的西边。 由是,高丑奴、陈敬儿等自南而杀,王须达等自西而杀,两下夹击,借助梁虎生被高丑奴打败的势头,将左边这队官兵很快杀散。 李善道令陈敬儿等齐呼:“魏郎君、聂大兄,徐大郎令,速速回阵!不从令者,山规处置!” 聂黑獭连打带踹,拖住魏夜叉,引领喽啰们,在李善道这旅人的侧边呼应下,边战边退。 战团后的秦敬嗣等各操兵械,迎住他们,掩护他们回撤。 渐撤渐行,眼见就快要撤回到本阵的弓弩射程之内,骤然里,数骑从侧面呼啦啦冲来,带头的可不就正是罗士信! 一旦被他和他的从骑冲近,李善道等都是步卒,必然混乱,这样一来,瓦岗军的本阵的阵脚极有可能就会被他们继而冲乱了,——混乱之下,李善道等部的喽啰肯定是会往本阵逃跑。 本阵将旗下。 才刚松了口气的徐世绩神色骤变! 他急往右边单雄信处看,单雄信也在脱离战场,但距离罗士信有段距离,却是不能及时拦住。 危急之时,突然罗士信胯下的赤龙珠嘶鸣一声,脖颈侧转,马蹄高扬,竟是止住了奔行,原地兜转了好几圈。借此时间,李善道等已是撤回到了本阵的弓弩射程之内。 徐世绩又惊又喜,叫道:“这是怎么回事?”赶忙下令,“射箭!” 箭矢上抛,落在李善道等的后边,阻住了安抚好坐骑的罗士信,并及他那几个从骑地再度驱马追击,护着他们成功地退将了回来。 李善道、魏夜叉、聂黑獭到了徐世绩身前,叉手行礼。 观此三人,个个灰头土脸,衣甲染血,尤其李善道气喘吁吁,身子都有点摇摇晃晃。 第一卷 第三十二章 赞赏二士令记功 直到傍晚撤军时,李善道中午上阵之际,产生的恐惧、亢奋等等情绪,才算是平复下来。 却李善道救下魏夜叉、聂黑獭等回到阵中以后,单雄信骁悍、马也好,陈道恭等留不住他,也还回了阵中。敌我两军又对峙了多时,瓦岗军不敢再出战,瓦岗军阵的阵脚在徐世绩的稳定下一直没乱,罗军因也没有冲阵,於是双方在这傍晚时分,各自鸣金收兵,分还驻地。 确定了今天的仗已经结束,不会再打,李善道叫高丑奴帮着,把他穿着的明光铠卸了下来。 铠甲一离身,浑身轻松,晚风带着邻近沼泽的水气,迎面吹拂,汗水渐下,甚是舒畅。 李善道的矛丢在了战场上,提着刀在手中,他往西边张了张。 越过雪片似的芦苇丛,一轮红日悬挂天边,从来没觉得春天的夕阳,会是这么的美好、壮观! 一部部的喽啰,按照先后次序离阵南还。 有的部的喽啰,从李善道旅的边上通过,他们中的头领也好、寻常的喽啰也罢,投来的视线,李善道分明可以看出,俱满是佩服之意。 中午那一仗中,李善道身先士卒,继而高丑奴锏伤梁虎生,然后他们杀退了左边那支罗军官兵,又在撤回阵中的途中,陈敬儿巧打赤龙珠,表现出来的勇武,不容他们不佩服。 ——“陈敬儿巧打赤龙珠”也者,罗士信追击时,赤龙珠之所以会突然扭脖长嘶,止下追势,徐世绩后来问过才知,是陈敬儿及时地掏出弹弓,打到了赤龙珠的头上。 说起来,罗士信追击李善道等那一幕时,端得是十分危险,也是多亏了罗士信因不欲占单雄信的便宜,没有给赤龙珠披马铠,不然的话,陈敬儿虽打得一手好弹弓,必亦是无用武之地,则那个时候,瓦岗军的阵脚还真就有可能会被罗士信一举冲动,一场大败是少不了的了。 面对着那些佩服的目光,李善道尽力地将疲惫和浑身的酸疼收住,站直了身子,微笑着向他们一一点头回应。不多时,轮到了他们旅离阵。李善道一声令下,全旅百余人跟上前头离阵的队伍的步伐,脱开了阵地,沿着来时的小路,向着数里外的分寨的寨子迤逦而去。 翟元顺早领着一干头领,在寨外相迎。 为防罗士信杀个回马枪,单雄信、徐世绩两人皆殿於后,行在撤离部队的最后边。 终於等到单雄信、徐世绩的还到。 翟元顺急忙地迎接上去,连道辛苦,请他俩换乘肩舆进寨。 单雄信、徐世绩自都不肯。 寨门口,两人立定。 先到的魏夜叉、聂黑獭、李善道等等一众头领,齐来拜见。 单雄信说道:“今日一战,杀伤了罗狗部曲不少,陈道恭被俺打伤、梁虎生被高丑奴打伤,长了咱瓦岗的志气。你们打得都不错,功劳俺给你们记下,待打完这仗,一并赏下。” 诸头领应诺。 徐世绩眉头微蹙,看了眼魏夜叉,又看了下单雄信,像是想说甚么,但忍住了没说,他转目到李善道处,说道:“二郎,今日此战,你旅立下了大功,特别陈敬儿在危急时刻,打退了罗士信,使他未能冲动咱的阵脚,最有大功,功劳先记着,战后再赏。” ——不同的人,考虑不同,陈敬儿的功劳,在徐世绩看来,却比单雄信、高丑奴分打伤陈道恭、梁虎生的功劳竟然是更大。 众人齐刷刷地看向李善道。 李善道下揖说道:“奉令出战,唯效死而已,不敢言功。” 单雄信笑道:“夜叉,你还不赶紧谢过二郎?要非二郎相救,你还能安然无恙的在此么?” 为了接回魏夜叉,接连出动了三伙兵马,死伤颇有,他倒是一点伤没受,他便向李善道说道:“多谢二郎相救!” 李善道谦虚地说道:“不过是仗着蔡贤兄、聂贤兄等的威风,不敢受郎君此谢。” 魏夜叉乃转向聂黑獭、蔡建德,也下揖致谢。 蔡建德伤得不重,这会儿也在人中,与聂黑獭两个向魏夜叉还礼不提。 徐世绩心中有事,急着与单雄信说,不想在这儿多做耽搁,等魏夜叉、聂黑獭、蔡建德等行完礼,说道:“你们各先安置你们的部曲歇下,有受伤的送到寨中彩号营疗治,有战死的便先掩埋寨外。等吃过饭,你们来聚义堂,将伤亡的情况报上,咱们再议明日战事。” 诸头领应诺。 徐世绩与单雄信,乃在翟元顺的前引下,自去寨中聚义堂。 诸头领的部曲有的在寨外,有的在寨中。李善道旅的人在寨中驻扎。魏夜叉、聂黑獭旅的人也在寨中驻扎。几人相伴,也进了寨里。行到驻区,一揖作别,分还各自部曲的驻地。 寨中已经做好了饭食,成桶的粥、成筐的饼、成盘的菜肉,又有肉酱等,已经送来。 但王须达都还没有开始吃,在等李善道。 见他回来了,王须达、陈敬儿、罗忠、秦敬嗣等都忙相迎。 暮色下,王须达的神色说不来是惭愧,还是钦佩。 他恭恭敬敬地说道:“前只闻郎君在随从徐大郎、单公等劫船时,献上计策、身先士卒,立下了大功,今日却是眼见为实,郎君端得不仅智谋出群,并且武勇过人。今日此战,若非郎君临阵部署的得当,又一马当先,冲散了贼甲士的阵,断然不能取胜,着实令俺佩服!” “闲话休讲,他妈的!” 王须达吓了一跳,不知他为何突然骂人,以为是在骂自己今天战时“怯战”的这茬,面皮飞红,正怕他当众训责,听见李善道接着说道:“饿死老子了!三郎,诸兄,咱先填饱了肚皮!” 说着,李善道大步到饼筐前,抄起一张胡饼,一边狼吞虎咽地吃起,一边招呼着大家都来吃。 王须达一颗心才放下,忙与陈敬儿等一起欢笑着过去,也都各拿饼,或取肉,吃将起来。 李善道吃了半张饼,在众人中寻到了两人,自到他两人前,打量上下,咽着饼,问道:“你俩的伤不打紧吧?” 因有李善道身先士卒、高丑奴勇不可当,加上两面夹击的战术取得了很好的成效,以及敌人那边,他们的主将梁虎生上来就被打伤了等等缘故,今天这一仗,李善道旅的伤亡很轻,阵亡的一个没有,负伤的也只有李善道现在眼前的这两人,而且伤得也不重,都是轻伤。 这两人一个是陈敬儿那伙的人,叫郑智果,此人且即是陈敬儿那伙本为府兵的那人。 一个是罗忠伙的人,叫罗龙驹,是罗忠的侄子。 今日战中,刚开打的时候,李善道带头冲锋,无瑕旁顾,其后等占了上风以后,他不用再冲在最前,就有点旁顾的空暇了,陈敬儿、王须达这两队部曲在战场上的表现,他不能说全都看到了,但也注意到了很大一部分。郑智果和罗龙驹这两人,便是最为勇敢的诸人之二。 郑智果与罗龙驹慌忙丢下肉饼,肃手应道:“回郎君的话,小伤,不碍事。” “给我看看。” 郑智果伤在了左臂,左袖上血迹斑斑,他扯开衣衫,露出胳臂,请李善道看,是处刀伤,口子不长,也不深,确是不严重。罗龙驹伤在胸口,是处矛伤,伤口也不深。 李善道点点头,拍了拍他俩,没多说,只赞赏地说道:“你俩是好汉子!”叫王家兄弟的老二王宣德来,问他说道,“功劳记下了么?” 王宣德喝粥,喝得胡须上净是粥汁,他答道:“还没有。” 李善道作势抬脚踹他,骂道:“他妈的,仗打完半天了,你功劳还没给郑大郎他俩记下?记功的差事,你就这么给老子办的?” 怎么打完一场仗下来,李二郎的脾气却好似是变大了?王宣德却是不能领会李善道为何骂他、作势踹他的缘故,讪笑赔罪,应道:“是,是,俺这就记。” 李善道说道:“还有陈五郎、丑奴等的功劳,也都赶紧的给老子记下!等下老子好向徐大郎、单公为他们报功。” 王宣德饭也顾不上吃了,倒扣了个筐子,取纸铺上,便蹲在筐边,先把诸人的功劳记下。 王须达在边上,直愣着耳朵,听李善道说话,听到此处,不禁失落,旋即听到李善道又喝令王宣德:“还有王三郎、罗四郎亲率部曲,冲锋陷阵的功劳,也都记上。”接着又听见王宣德应了声诺。王须达失落的情绪这才得以回转,然又不好起身道谢,装作没听到算了! 吃饱了饭,稍作休息,李善道一身的酸疼、疲惫,这一趴下来,他就真的是半点不想动了。 有心叫高丑奴给自己按按,担心他力气大,李善道也只能权且将此念丢掉,倒是有点想康三藏和他的那小奴了,康三藏这厮,捏的一手好肉,一手好按摩的手法。 歇了不多久,估摸着徐世绩、单雄信当也已吃过饭了,李善道起来,带上高丑奴、陈敬儿,夜色下,前去寨中的聚义堂。 到了聚义堂外,争吵声从内传出。 第一卷 第三十三章 免责罚单公仁心 严格来讲,也不能说是争吵,应该说是争执。 声音主要是两个人的,一个是徐世绩,一个是单雄信;间或有翟元顺劝说的声音。 听得单雄信说道:“大郎,夜叉领人出斗,那也是为了费三郎。三郎伤成啥样了?现在还昏迷未醒。我等好兄弟,义气为重,三郎伤成这个样子,你不心疼么?” 徐世绩的声音说道:“阿兄,三郎重伤,当然俺也很心疼。可是夜叉第一,没有你我的军令,他擅自出斗;第二,接连蔡建德、黑獭,还有兄长你,三拨人去接应他,他却都不肯还,险些致使我军今日战败,依照山规,他这就是违令,即便看在兄长你的面上,不行山规……” “大郎,夜叉打他十三四就跟着俺了,一向忠心耿耿,也莫说只是对俺了,对你亦是忠心得很!这么重义气的好男儿,只因今日为费三郎报仇,你怎么,居然就还要对他行山规不成?” 徐世绩说道:“贤兄!山规可以不行,但不能不作些惩处,以肃军纪啊。” “大郎,你莫再说了。俺就一句话撂在这儿,你要惩处夜叉,俺不愿意!” 却原来是徐世绩和单雄信在为要不要处罚魏夜叉而争论不已。 李善道犹豫了下,转身走,不适合,留下听也不合适,便干脆请院外的护卫进去为自己禀报。 堂内的争执声停落,护卫很快出来,请他入内。 令高丑奴和陈敬儿在外等候,李善道整理了下衣衫,入院进堂。 进到堂中,拜谒行礼。 徐世绩说道:“二郎,你请起吧。” 李善道站起身,尚无别的头领来,堂中只有主位上坐着的单雄信,上首两边对坐着的徐世绩和翟元顺。李善道怀中取出王宣德所记录写就的“功劳簿”,呈在手中,说道:“启禀单公、大郎、翟公,我旅将士於今日战中之凡斩获、功劳,皆已记写在此,敢呈公等。” 单雄信说道:“拿来给俺看看。” 李善道呈递上去。 单雄信接住来看,看了,点头笑道:“杀伤贼官兵十余,缴获得枪两根、刀一柄,不错不错!只是,二郎,丑奴、陈敬儿和你部曲等的功劳你记下了,却你的功劳,你怎未记?” “回单公的话,善道今日此战,并无甚么功劳可记。” 单雄信说道:“俺亲眼望见,是你一马当先,最先打退了那七八个贼官兵的甲士,你怎会无功可记?”案几上有笔墨,他掂起笔来,在李善道呈上的这页“功劳簿”上,写了几个字,还与给他,说道,“拿去给大郎看罢。” 李善道往纸上瞅了眼,单雄信写的是“二郎身先士卒,一等上功”。 将这页纸又呈给徐世绩。 徐世绩略蹙眉头,看了下单雄信新添的这行字,抬起头来,再又看了看单雄信和李善道,他说道:“阿兄,二郎今日此战,虽然有功,但获非上获,亦无斩将夺旗,怎能称是‘上功’?” 临敌交战,功劳大致分为四等。首为奇功,次则一等、再次二等、再次三等。又“上获”,指的是战损比,敌人的总数以十分计算,杀获四分已上,输不及一分,为上获。这套记功的标准是官军所用,但瓦岗在与官军交战的时候,照猫画虎,一定程度上用的亦是这套标准。 依按这套标准,李善道今日此战,最多能定个二等功。 单雄信抚须笑道:“二郎主动请战,率众突入,评个上功,有何不可?”摆了摆手,说道,“大郎,你就别再与俺争吵了!都听俺的。夜叉今日此战,是有过错,不致获惩;二郎今日战中,大大有功,评个‘上功’,不为夸大。这两件事,就都这么定了!” 李善道听出来了,这是在搞交换么? 徐世绩哭笑不得,拈着这页功劳簿,说道:“阿兄,你这……?” “二郎已经到了,别的头领想来应也是都快到了。大郎,难不成你还要当着诸头领的面,与俺争吵?” 徐世绩叹了口气,放下了这页功劳簿,无奈地说道:“罢了,今晚就听阿兄你的。然有两条,阿兄,俺得说在前头。二郎的功劳不至上功,俺不能按上功给他记,此是其一;夜叉那边,兄长你得与他交代,明日再战,万不可再有如今日情况,如若再有,俺一定严惩,纵阿兄情面,亦不好用矣!此是其二。” 单雄信说道:“好,好!都听你的。”笑顾翟元顺,说道,“翟兄,俺这大郎啥都好,就是对山规,认真得紧!翟兄你可能不知,别说他的部曲了,便他自家奴仆,因犯山规,被他亲手严惩的就有。俺的部曲,被他惩处的亦有!翟兄你是好运气,你这分寨远在韦城,他管不着。” 翟元顺笑道:“大郎铁面无私的美名,俺早有闻。” 徐世绩说道:“贤兄、翟公,若是平时触犯山规,真有情由的话,偶有饶恕,尚无不可,於今我等是临敌交战,稍有一失,轻则便是我等全军覆没,重则连累寨中!岂可不慎重之?《尉缭子》云,‘明赏於前,决罚於后,是以发能中利,动则有功’,军纪、赏罚,实不能不明。” 单雄信笑道:“是,是,大郎,你说的是!你放心吧,俺今晚就好生地教训夜叉一顿,明日再战,他必是不敢再违你军令。” 徐世绩说道:“罗士信兵马精良,他此所率来犯我之兵,尽管兵数不及你我所部为多,观今日此战,其部官兵却不仅甲械胜我,且则阵法娴熟,配合默契,委实劲敌!阿兄、翟公,对明日之战,不知二位可有何定计?”说着,向李善道往下压了压手,示意他坐下。 李善道自寻位置坐下。 单雄信问徐世绩,说道:“大郎,你说呢?” 徐世绩琢磨了会儿,说道:“贤兄与翟公所言甚是。那明天,咱就仍再用诱敌此计。”与单雄信说道,“阿兄,今日诱敌此计之所以未能得用,究其根源,夜叉无令而擅进,实在是最根本的原因。阿兄你今晚可务必要嘱令他,明天绝对不能再这样做了!不然,俺军法无情。” “好,好!大郎,你刚已说过一遍,俺都记下了,不需再做叮咛。” 徐世绩说道:“明日佯败诱敌,却也得有个佯败诱敌的法子。” 单雄信说道:“什么法子?” 徐世绩说道:“罗士信其虽年少,从军已三四年,已是颇有战斗的经验,并且俺听说,他深得张须陀的喜爱,每战时,常随於张须陀左右,想来张须陀也肯定是教他了不少,观其在今日战中的表现,够能称上‘调度有方’四字。明日咱们佯败、诱敌,如果佯败得不太像、拿以诱他的诱饵不够香,他却是有可能不会上当。因俺以为,明日诱敌此计要想得成,咱们就得在佯败和诱饵这两方面多下点功夫。一则,佯败要像;二则,诱饵要香。” 翟元顺连连点头,说道“正是,正是。” 单雄信问道:“那怎么才能佯败得像,诱饵够香?” “第一,明天不能等罗士信搦战,我等得表现出急於报今日之仇的架势,首先搦战。第二,遣出的搦战之兵,还得是精兵。第三,这一场搦战,得尽力去打,然后稍一占上风,阿兄,你就上马聚众,装作要作势进击,料当此际,罗士信肯定便会增兵上阵,以阻阿兄进击。 “第四,待罗士信的增兵上阵,咱们的搦战之兵即可佯退。第五,搦战之兵一佯退,阿兄,你就装作进退失据,以此诱罗士信全军出动。有了搦战之兵先前的拼力进斗和阿兄的作势进击,罗士信必想不到你我竟是在施‘诱敌’之计,他十之八九,於此际就会中计,而全军出动了!他只要一出动,咱们就佯败后撤,诱他来追。” 他顿了下,问道,“大郎,你说一则,佯败要像;二则,诱饵要香。按你此计行之的话,佯败够像是已有之了,那诱饵呢?诱饵够香,是从何来?” 徐世绩顾向了远远地坐在堂中末席的李善道,说道:“阿兄,诱饵够香,便落在搦战的这支精兵上。俺意,可使二郎旅与搦战的这支精兵一同出战。” “二郎旅一同出战?” 徐世绩说道:“今日一战,是二郎旅最后救回了夜叉等,且高丑奴还打伤了梁虎生。明日若二郎旅共与出阵搦战,罗士信想当是必不肯将他放过。这诱饵,不就够香了么?” 单雄信迟疑说道:“二郎今日力战才罢,明日就再使他为饵,共与搦战?这……,行么?” 徐世绩摸着络腮胡,目视李善道,从容地问道:“二郎,你行么?” 诱饵是够香了,但先是把单雄信给定下的“上功一等”取消,接着又今天才力战罢了,明天就又准备把之当诱饵,首先派出搦战,对李善道,是不是就有点太“铁面无私”了? 李善道拍案而起! 第一卷 第三十四章 使为饵大郎无情 却说李善道拍案起身。 他大步到堂下,叉手为礼,慨然说道:“善道明日定拼死进战,务尽全力使大郎此计成!” 前世看过的一个有关徐世绩的故事,在李善道脑中一闪而过。 便是徐世绩将征高句丽,而召其女婿从军,他女婿却逃掉不从,与人言道“公欲以我立法耳”,说徐世绩召他,是准备用他的人头整肃军法的这个故事。 徐世绩平时对待李善道,固是甚为不错,而下到了“用人”之时,却是不计私情的一面流露出来,其能够成为一代名将,果是有着一般人的人情难及之处! 魏夜叉等诸头领,相继来到。 便在堂上,徐世绩将定下的这个明日的战法,与诸头领讲说一遍。 诸头领听完,俱皆应诺。 应诺之余,不少人斜眼飞瞧李善道,见他若无其事、欣然领命的样子,倒是都啧啧称异,不禁暗自里道声“佩服”,给他挑个大拇指。 当晚回到本旅驻地,李善道将徐世绩的命令,与王须达等也说了一说。王须达等各是惊诧,不让他们好好休整,明天就又让他们上阵?可这是徐世绩的亲口命令,他们也只好遵从。 李善道是怎么想的?没人知道。 诸人能看到的,只是他循抚两队一火的部曲,勉励他们再接再厉,明日再立功劳。 一夜没有睡好,次日率引本旅,随从徐世绩、单雄信出寨,再到昨日的战场处列阵。 罗士信部已到。 两下阵型列好。果是赶在罗士信部搦战之前,李善道率其旅,与另外选下的一部精兵一起,先出了本阵,向罗士信部挑战。罗士信派了一旅步卒迎战。 两下厮杀多时。单雄信上马聚众,做欲出击之状。——却诱敌到了此时,罗士信的反应出乎了徐世绩、单雄信的预料,他没有增兵上阵,反是将迎战李善道等的那旅步卒召撤了回去。 罗军的阵脚严谨,李善道旅等没有可趁之机,遂亦撤回本阵。 对峙多半日,未再有大的战斗。快傍晚时,两下撤军。 是夜,徐世绩、单雄信、翟元顺等又做计议,对罗士信今天为何没上当,几人都有点没搞明白,决定次日继续再用诱敌此计。而次日,此计又未得成。这天入夜,得了寨中军报,翟摩侯率领援兵喽啰千余已经下山,至多明天晚上前,就能到达韦城。 第四日,将要出寨,急报送来:罗士信领兵撤退,北还而去了。 这仗打的?也就第一天的仗像回事,第二天、第三天的仗就都已是让徐世绩看不懂,好嘛,这到了第四天,罗士信更是直接退兵了?他退兵,是因为他已获知翟摩侯领援兵将至么?至少单雄信、翟元顺都是这么判断的,可徐世绩却总觉得古怪。 於是,等到翟摩侯的援兵到后,徐世绩没有立刻就还主寨,又在分寨留了数日,直到军报确定,罗士信确是已率其部回还了齐郡,他这才与单雄信、翟摩侯领众,向大伾山的方向还去。 在还大伾山主寨的路上,徐世绩犹尚疑惑,罗士信率步骑千余,气势汹汹地杀入东郡,怎么看,都像是要大干一场的样子,却怎么虎头蛇尾,雷声大、雨点小,没怎么打他就撤回了? 徐世绩疑惑难解的时候,罗士信已经回到了齐郡。 从他出战的兵马归还营中,他自驰马进城,往通守府进见张须陀。 张须陀五十出头年纪,其家历代簪缨,原非将门,然到了他这里,却是以军功显赫,不过虽近年来,他南讨北战,亲手击溃、消灭的大小义军,不下十余支之多,诚然战功赫赫,他本人亦勇武骁悍,娴於马战,但在私下晏居之时,诗书传家的本色未丢。 罗士信入进府中,进到后宅,在他书房谒见他时,他头著软幞、身着宽衫,半躺竹椅之上,正在两三个小婢焚香、摇扇、捧汤水的伺候下,握卷读书。 见罗士信进来,张须陀放下书卷,叫他不必行拜谒的大礼,问道:“士信,何时回来的?” “回禀明公,士信刚回来。” 张须陀问道:“此战何如?” “谨遵明公钧令,士信率部到了韦城瓦岗乡后,与瓦岗贼兵连战三日,尽管没有大的斩获,但瓦岗贼兵、贼将的虚实,都试出来了。” 张须陀说道:“说来与俺听听,虚实怎样?” “一如明公所料,瓦岗贼果是遣了徐世绩、单雄信等其寨中有名的贼首率众来与俺战。三日鏖战下来,士信觑得清楚明白,单雄信虽确有武勇,一粗卤莽夫而已,不值一提;徐世绩此贼,却是颇有谋略。头日士信令陈道恭等搦战,本已将冲动其阵,唯因徐世绩镇抚得力,贼兵的阵脚才未有动。到得次日,这徐世绩还欲用计诱俺,初时,俺尚未瞧出,回营中后,才回过味来。明公,瓦岗贼众甲械不精,战阵粗疏,军纪不肃,除少数死士略能战外,余皆乌合之众。士信愚见,来日进讨之际,只需防得徐世绩,其余诸贼,悉不足论,我军定能克胜。” 却原来,罗士信这次率部往打韦城的瓦岗分寨,本不是为攻破此寨而去,其真实的目的,只是为借此来试一试瓦岗军在军阵上的能耐,故是在与徐世绩等对战三日,试出了虚实后,罗士信就领兵回来齐郡了。——只苦了徐世绩不知他的这个目的,因此竟是猜疑不止。 罗士信应道:“士信虽年少,亦闻‘士为知己者死’,只要能常跟随在明公左右,听明公教诲,为明公效死阵前,功不功的,士信并不在乎!”问道,“敢问明公,可有已定何时进剿瓦岗?” 罗士信大喜,伏拜说道:“候进兵之日,士信敢请为先锋!” 张须陀抚须笑道:“士信,俺知道你这会肯定是没打过瘾,好!等进剿瓦岗的时候,俺就任你先锋,把你这回没打够的瘾,都给你补上,让你好好过过瘾头!” “多谢明公!徐世绩这鸟贼,今番还想诱俺,待来日进兵,俺将他擒来,请明公发落。” 张须陀令他起身,接下来,问了他此战的战损,听得陈道恭、梁虎生都受了伤,尤其梁虎生受了重伤,甚是吃惊,这梁虎生亦是猛将,却怎在一场试探性质的战斗中,居然受了重伤? 问知是被一个自称叫高丑奴的七尺大汉打伤的,张须陀嘿然,说道:“贼中亦有壮士。”令道,“你领些金帛,分给此战中有功的将士,令军中医士细细地为梁虎生医治,明日俺亲去看他。” 罗士信应诺,见张须陀没有别的吩咐了,便待辞出。 张须陀想起一事,又说道:“士信,你赏完将士,不妨去叔宝营中坐坐。” “叔宝兄营中?” 张须陀笑道:“上次叔宝从东平郡回来的路上,经济北郡东阿县,在此县中,相识了一条好汉,名叫程咬金。前两日,这程咬金领了徒众数百,前来投军。俺已授他校尉之任,营尚未起,暂与叔宝共处一营。此人甚有武勇,俺料之,你见到必喜。” 罗士信说道:“程咬金么?上次叔宝兄回来后,俺也曾有听他提及此人,说此人善用马槊,他两人略有比试,程咬金不落下风。想来应当是一条好汉。既如此,俺等下便去会会他。” “你这小子,俺是令你去见见他,不是让你去会会他!” 罗士信嘿嘿一笑,——这个时候,才能看出他真的只是一个还不到十八岁的少年,他说道:“明公尽请宽心,这程咬金既是叔宝兄招揽入军中的,俺肯定不会欺负他。” 他辞别而出,先去领了金帛,自家分毫不要,尽赏给了陈道恭等将士;随后找来军中的金创良医,令给梁虎生仔细医治;接着便去秦琼部的驻地,寻秦琼及见程咬金去也,亦不必多说。 只说大伾山,瓦岗寨。 行军两日,回到山下,各部喽啰分还驻区,单雄信、徐世绩、翟摩侯则自进寨,来求见翟让。 两三千喽啰还寨,动静很大。 早有一人得了消息,在单雄信等还没进到寨中之时,就急忙忙地先来拜谒翟让。 第一卷 第三十五章 树下直问赏美婢 这来拜谒翟让之人,不是别人,正是李密。 单雄信、徐世绩是寨中的大头领,翟摩侯是翟让的侄子,李密为表示对他们的敬重,欲与翟让共往迎接,因先来拜谒翟让。拜过翟让,诸人遂一并到寨门口前迎。 等不多时,单雄信等来到。 翟让等在寨门口与他们见礼。翟让欢喜说道:“雄信、大郎,你们此次下山,击走了罗士信,大扬我寨威风。俺已在聚义堂置下为你们庆功的酒宴,你们这就随俺俺进寨,咱们今日尽欢。” 单雄信抚摸美须髯,顾盼自雄,笑道:“一个罗狗小儿,击走他,不足挂齿。今回此战,先后打伤了陈道恭、梁虎生这两员罗狗帐下的大将,总计杀伤罗狗兵士数十,缴获到了刀、枪等诸般军械颇有。唯独可惜,没能擒杀罗狗,终是被他逃了,不能提其首级,献与翟公。” “雄信,你骁悍绝伦,罗士信焉是你的对手?今虽被他逃走,来日碰上,你再杀他不迟。” 单雄信哈哈一笑,与徐世绩等向着李密行了个礼,说道:“有劳蒲山公亦出迎,岂敢,岂敢。” 李密今年三十四五岁,正值盛年,他是世家贵公子出身,但肤色却颇黧黑,多年的流亡生涯,使如今的他身形消瘦,但衬得他的一双眼更是大了,只见他的额头有点尖,眼眶略方,一对瞳子黑白分明,当他落目到某人的身上时,那端得是目光明澈,如似日月之熠熠生辉。 闻的单雄信话语,李密揖道:“兄等今领精卒,往援韦城,不旋踵而即大败罗士信,此诚大喜之事也。诚如翟公所言,大扬山寨的威风。密寄居寨中,怎敢不谨从翟公,恭迎兄等凯旋。” “蒲山公太客气了!” 与跟着翟让出迎的翟宽、贾雄、王儒信、黄君汉等分别说了几句话,单雄信与徐世绩、翟摩侯便入寨中。上到山顶,转下北坡,来至聚义堂。 堂内、外已是酒宴布就。并张灯结彩,地铺红毯,搞得相当喜庆。更有一干寨中仆役,拜倒在红毯的两面,单雄信等走过时,他们再拜三呼:“恭贺单公、大郎旗开得胜,扬威韦城!” 单雄信愈是心中欢畅,笑声不住。 时才下午,然酒宴便开。一直饮酒到夜深,今日的庆功宴才算结束。 次日又宴。连着大宴了三日。 李善道、高丑奴、陈敬儿作为此战的功臣,和魏夜叉、聂黑獭等都参与了这三天的酒宴。他们没有上主席的资格,与其他几个在此回战中立下了功劳的头领别处一席。三天酒宴,李善道饶是酒量大,喝到后来,也有点吃不消了,然亦有收获,识得了李密和他手下的房彦藻等人是一,与魏夜叉、聂黑獭和别的那几个单雄信、徐世绩帐下的头领更加熟悉了是二。 且也无须多说。 徐世绩当真风雨无阻,又是已在院中提放石锁,打熬力气。 等他打熬力气的空儿,李善道感觉着身体的酸疼,回想数日前的那两场鏖战,暗下了决心,想道:“他妈的,明日起,老子也要每天早上打熬气力!”瞅了下徐世绩,又咬着牙想道,“这位徐大郎,到动真格儿上时,真是铁面无情,半点也不念情分,下次再与官军战时,说不得,还会把老子尽往危险处用!他这条大腿,老子固然是不抱不行,可於今看来,老子却也得‘打铁自身硬’,可千万别大腿的光尚未沾上,老子先被这大腿给一腿踹死了!” 练完了今天的打熬内容,放下石锁,徐世绩擦了擦手,披上衣衫,却没进堂,令刘胡儿搬了两个马扎过来,就在梨花树下,他自坐了一个,示意李善道坐另一个。 李善道恭谨的姿态,比之前拿得更足了,扎着马步,屁股虚提,只坐了马扎的一角。 “二郎,你是不是怪俺了?” 李善道睁大了眼,诧异地说道:“大郎此话,从何讲起?” 徐世绩看着他,摇着鹤翎扇,说道:“迎战罗士信的时候,你头天才刚战罢,俺没给你休息的时间,次日就令你再战。二郎,你没有因此事怪俺么?” “大郎这话,是什么话?大郎令我次日再战,那是瞧得起我,是在给我立功的机会,我只有感激,怎可能反会因此而怪大郎?” 徐世绩问道:“果真未有怪俺?” 李善道斩钉截铁,说道:“大郎给我立功的机会,只有感激,绝无怪大郎之意!” “你若不怪,那是最好,但俺还是得给你解释一下。二郎,俺岂会不知,你头日才刚战了,需要休整?之所以令你次日再战,委实是除了你之外,没有更好的能诱罗士信的诱饵。俺这么做,是为了全局着想。委屈是委屈你了。俺今日进见翟公,必会把你的功劳尽皆呈上。” 李善道诚恳地说道:“是。大郎不用解释,我也知大郎的不得已。功劳不功劳的,不重要,我还是那句话,我投寨,奔得是大郎的美名,只要能将来相从大郎,成一番事业,心满意足。” “这次迎战罗士信,你不说头功,亦功劳居在前三,你都想要什么赏赐?可先与俺说说。” 李善道讶然说道:“大郎,我不是才说了么?功劳不重要,赏赐也不重要!” 徐世绩熟视李善道,李善道神色不变,恳切之意,溢於言表。 “好吧!不过二郎,你虽不重功、赏,然用兵之道,首在赏罚严明,该你的赏,还是得给你。待俺今日向翟公报功后,翟公对你,定有重赏。”徐世绩收回目光,摸着络腮胡,笑道。 李善道应道:“是,是。长者赐,不敢辞。翟公若有赐,善道亦不敢辞。” 徐世绩一笑,按住腿,起身来,说道:“打了三四天的仗,又连着喝了三天的酒,一日不得歇,想你也定疲累。二郎,你回去吧,这两天给你放个假,你好好休息一下,不必再来听差。” 李善道忙跟着起身,应道:“诺。” “你去吧,俺收拾下,去进见翟公。” 李善道等徐世绩入进室内后,倒退了几步,然后这才转身出院。 才出院子,身后传来了刘胡儿的叫声:“二郎,且做稍等。” 李善道停步回身,入眼看到,刘胡儿与一个小婢,从屋内出来。 等刘胡儿他两人到至近前,李善道笑问说道:“刘贤兄唤我,不知何事?” 李善道怔了下,说道:“赏我的?” “大郎知你在谷中无人伺候,因专门选了此婢赏你。抬起头来,让二郎看看你。” 这小婢把头抬起,迎面向李善道,由他观瞧,同时目光下垂,不敢与他对视。 却见这小婢年有十六七,柳眉杏眼,朱唇粉面,五尺余身高,生得珠圆玉润。 李善道认了出来,这小婢是跟着徐兰一起来寨中的几个侍婢之一。此婢在那几个侍婢中,长得最好看,甚至比徐世绩用的那两个婢女也都美貌。李善道对她很有印象。 收回目光,李善道说道:“这、这如何使得?” “如此,善道只有多谢大郎厚爱。” 去时一个人,回来两个人,多出来的这人还是个花容月貌,香喷喷的小娘,当李善道领着这婢女回到谷中时,散在谷中吃饭、打熬力气或者闲聊玩耍的诸汉子们,个个惊奇地瞅来。 李善道倒是由此想起,他还不知这小婢的名字,问道:“我还没问你叫甚,你叫什么?” “回郎君的话,小婢贱名裹儿。” 李善道点了点头,回答高丑奴的话,说道:“她是徐娘子的侍婢,徐大郎见我在谷中无人伺候,便把她送给了我。……果儿,这是丑奴,你俩认识认识。” 裹儿敛衣衽,口道:“万福。”冲着高丑奴行了个礼。 高丑奴咧开嘴,呵呵笑起。 “你笑甚么?” 高丑奴挠着头,说道:“说话真好听,跟唱歌似的。” “你这痴汉!领她先去茅屋吧。昨日伏生摘的果子,剩得还有,你拿给她吃。”李善道笑与裹儿说道,“你名果儿,我这里不比徐大郎处,没甚请你吃的,些许果子,便你先吃了。” “回郎君的话,贱婢的裹,不是果子的果,是裹东西的裹。” 听这裹儿话头,她居然还像是个识字的。 李善道笑道:“好,裹东西的裹,我知道了,你先去罢。” 高丑奴领着裹儿去了,王须达、陈敬儿、罗忠、秦敬嗣等围将上来。 陈敬儿、罗忠、秦敬嗣的视线,不免的还在往裹儿娇媚的背影上望,王须达却是真好汉,眼中无美人,他凑近李善道身前,迫不及待地问出了他憋了一早上的问题。 第一卷 第三十六章 屋边踌躇阵石子 王须达问道:“郎君,怎么说的?” “什么怎么说的?” 王须达说道:“功劳的事?庆功酒也喝完了,奖赏是不是该发下来了?” “徐大郎今天就会把咱们在战中的功劳报与翟公,三两日间,奖赏当就会发下。”李善道摸了摸短髭,简单地回答完王须达的问题,把话头转开,与他几人说道,“庆功酒喝完了,底下来,不仅是奖赏的事,还有件更重要的事,咱们得办。” 王须达得了奖赏不日就会发下的准信,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脸上堆出了笑容,问道:“郎君,什么事?” “之前只闻张须陀名将,未曾见识过他部曲的手段,这回见识到了。兄等对此都有何感触?” 连着上了两天的阵,第一天就很凶险,第二天也是力战,罗忠回想起来,犹觉心惊肉跳,后怕不已,他伙的人第一天只有他侄子受了伤,第二天却是受伤了三个,且其中一个是重伤,直到现下还在彩号营里,能不能救回来尚且不知,他从来很少说粗口的,也忍不住说了句粗口,说道:“入他娘娘!张老狗的部曲确实能打!咱三千多人,打他一千来人,差点没打过!” 陈敬儿伙在第二天的战时,死了一个人,便是这个“王二”。 王须达伙也死了一人。 他接住李善道的话,说道:“对,等抚恤下来,咱再给他俩凑点,都使人回乡,偷偷拿去给他俩的家中。五郎,投瓦岗前,咱几伙里也不是没死过人,王二和刘三死的还算痛快,没遭什么罪,已是不错了。决定落草那天起,五郎,这条命就不是咱的,是老天爷的了。天啥时候要收,咱只能给他。你我能做的,唯有多凑点钱,给他们家中剩下的老母孤儿。” 陈敬儿勉强笑了笑,说道:“郎君、三郎,俺晓得。”顿了下,说道,“要说对这回迎战罗士信有啥感触,郎君,俺最大的感触就是,咱们的操练来得太晚了!”攥着拳头,狠狠地挥了下,说道,“若是咱能够早点开始操练,能比得上罗狗部曲的阵法娴熟,王二可能也不会死!” 李善道环顾诸人,说道:“五郎这话说到点子上了。诸位大兄,我亦同样的感触。就像四郎说的,为啥咱三千多人,打不过他一千来人?甲械不如他们精良,固是一个原因,但阵法远不及他们娴熟,也是一个主要的原因!甲械,咱没办法;阵法,咱却可以练! “与罗狗部打时,又像五郎说的,如果咱旅部曲的阵法能够娴熟,则就算咱仍打不赢他,但最起码,是不是伤亡就能得到很大的减少?王二、刘三也因此可能不会死?兄等说是不是?” 秦敬嗣、陈敬儿、王须达、罗忠等俱应道:“是。” “所以,我决定,今天,让大家再休息一下,明天起,咱们继续操练!并且,这一次再操练起来,咱们必须要抓紧时间,要加大力度,决不能再像战前咱刚开始操练时那样,只一个辨识金鼓旗号,就操了几天?还没操明白!再这样,是万万不成!兄等以为呢?” 血淋淋的教训就在眼前,两天的两场战斗,百余人的部曲,死了两个,重伤一个,轻伤了好几个,哪怕只是为了自己的性命,这操练,以后也的确是得好好的操练起来了。 秦敬嗣等俱皆应道:“郎君说得是!” “战前咱操练时,虽已定操练的纪律,执行得不严。诸位大兄,今天我再重申一下咱的操练纪律,凡迟到早退者,鞭十;凡不从命令者,鞭十;凡顶撞上级者,鞭十!这三条纪律,明日起,我等严格执行。”李善道命令秦敬嗣,说道,“敬嗣,你和蒋思质给老子把三条纪律给抓起来!不论是谁违反了这三条纪律,哪怕是老子,你也给老子狠狠地打!” 秦敬嗣凛然接令。 李善道稍微放缓了语气,接着说道:“当然,咱也不能只纪律约束。操练很辛苦,有道是‘不能光叫马儿跑,不叫马儿吃草’,我会交代湛德,叫他也从明天起,将伙食给供应好了。并每三天一次的检查中,只要是成绩优异者,咱已定下的赏赐以外,老子格外再赏一顿酒。” 操练起来后,不可能仍如此前,夜夜饮酒了,只要操练得好,就赏一顿酒,是个不小的诱惑。 秦敬嗣等尽皆应诺。 李善道说道:“你们各去将咱的这个决定,通知你们本队、本火的人吧。” 等秦敬嗣等都离开,去向他们本队、本火的部曲通知这件事后,李善道自还茅屋。 一场仗打下来,伤亡是有,利用的好的话,收获也会很大。 收获且不止是能够借此凝聚众人的共识,加强操练,而且所谓“从战争中学习战争”,与罗士信这样强大的对手对战一场,只要善於总结,亦会有助於提高李善道在军事上的能力。 喝庆功酒的这三天中,李善道就已在做对这一仗的总结了。 进入茅屋中,最先入眼的是摆在西墙边下的一二十个石子。 这一二十个石子,分成了相对的两处。 这个时候,北面的十余个石子,又分成了三堆,一堆多些,在正面,被摆成了个方形;一堆少些,在侧面,被摆成了个锐形;一堆最少,在另一侧面的较远处。 北面这一大两小的三堆石子,皆冲着南面的那十余个石子。 南面的那十余个石子,相对之下,被摆的就颇为散乱,没有分成几堆,只是乱簇簇的一团。 却是李善道正在复盘第一日与罗士信战时,陈道恭等罗军步骑围攻魏夜叉等这一仗时的战斗经过。 北面的那三堆石子,自就是陈道恭等,——正面、侧面的两堆,是罗军的步卒;较远的那一小堆,是陈道恭等轻骑。南面乱七八糟的这一堆石子,毋庸多言,则即是魏夜叉等。 李善道早上在等徐世绩打熬力气时,就此仗,忽然想到了一个新的对阵办法,因此入进茅屋内后,他不及先与高丑奴、裹儿说话,伸手按了按,示意他俩不必迎接,自快步到这两堆石子前,蹲身下来,三两下,将南面的这堆石子摆成了三个阵势。 三个阵势都是方阵。 一个大些,迎向对面的那个方阵;两个小点,分处在大方阵的两翼,各迎向对面剩下的那两小堆石子。 摆好,看了会儿,他招手叫高丑奴近前,指着问道:“丑奴,怎么样?” 李善道说道:“你这丑奴!问你,问的就是你的实话!” “郎君的这个想法很好,若能按郎君此意,在此处布置上足够的弓弩手、枪盾手,固然是可以赶走陈道恭,可是郎君,咱旅总共才有几张弓弩?十来张弓弩,怕是起不到用处。” 李善道说道:“弓弩,咱可以之后再想办法。” “就算是想到了办法,郎君,小奴以为,郎君的这个应对办法,仍是不一定能赢。” 李善道说道:“为什么?” 李善道微蹙眉头,目光时落在北面的石子上,时落在南面的石子上,看了半晌,挥手把南面的石子拂乱,骂了一句:“他妈的。”蹲的时间有点长,腿有点麻了,示意高丑奴扶他起来,按着膝盖,起身之际,突然前世时看到过的两个故事闪入他的脑海。 他站起了身,再次落目石子阵上,怔怔地又看了会儿。 可恨前世读书,粗枝大叶,那两个故事他都仅是只知个大概,不知细节,他喃喃地说道:“岳武穆是怎么打的铁浮屠?大刀砍马腿么?又那李世民,又是怎么用轻骑战无不胜的?” 高丑奴没听清他在说什么,问道:“郎君,甚么乌木?轻骑?” “他妈的!书到用时方恨少。”李善道懊恼地又骂了一声,与高丑奴说道,“没什么,我突然想到了件事。” “郎君是想到了对付罗狗铁马的办法么?” 却也还真不能这么说。岳飞对付铁浮屠的办法也好,李世民是怎么善用轻骑的也罢,这两个办法,就算是李善道尽知其中的细节,也只能说是以后也许他能用得上,现在却还是用不上。 首先,若学岳飞,用步卒对付铁浮屠,那就有个前提条件,便是得先把这些步卒操练成一等一的精兵;其次,若想学李世民,以轻骑克胜,也有个前提的条件,就是得有足够的骑兵。 这两条,李善道现在都是远远的还达不到。 他收回了心思,暗自想道:“一下想不起这两个故事的细节,也就罢了。当务之要,还是得把操练严格地搞起来!先将我这旅部曲,在战阵上,练成不逊於罗士信部曲的精兵!”回答着高丑奴,“倒也不是。”迈腿将走,这才感觉到有人在揉他的小腿,忙低头看之,是裹儿。 裹儿感觉到了他的低头,也仰脸看他。 却这裹儿螓首抬之,眉似初春柳叶,眼如含水,红唇微启处,正是位在李善道的腰下。 李善道愣了愣,一念不期而至:“她说她叫裹儿,裹物的裹,怎么个裹?” 第一卷 第三十七章 夜深月明郎重义 李善道不是鲁男子,来到这个时代至今,已有两个多月,不近女色,蓦然间,一个娇艳的少女这般诱人的姿势,放到他的眼皮下头,他生些遐思,不足为奇。再则说了,“论迹不论心”,是否君子好人,紧要处,是在论其行迹,若只论心,怕是无不恶人,且也无须多提。 只说当晚,裹儿侍寝,李善道极是舒畅。 畅到酣处,他不觉倒吸凉气,恳切盛赞:“好婢子,要论能耐,不意你这张樱唇,才是善道。明日来,我为你寻把竹萧,闲来坐听,亦足堪陶冶情操。” 是夜谷内月明,屋中花香,些许闲话,亦是不须多表。 又只说,次日一早,再次地开始操练。 而昨晚虽颇劳累,数日前阵上险死的情景记忆犹新,李善道却如他昨日下的决心,痛定思痛,说到做到,并在再次的操练开始之前,果是先打熬了阵力气,提举石锁,练足了五十下。 然后在操练开始之后,他也不再只是坐在矮台上观看而已,背负着手,亲在两队一火间巡视。 比之战前的那几天操练,很明显,痛定思痛的不仅李善道一人,两队一火的这百十汉子,也都大多收起了懒散,操练的态度认真了很多。 一天的操练下来,成果就比之前那三天的操练的成果还要好。 只这一天,金鼓旗号的第一步操练基本上就已操成,按火的操练已是基本纯熟,接下来,也就是明日便可将火组队,进行金鼓旗号的第二步操练,按队、按旅操练了。 这天晚上,王湛德的后勤服务也搞得不错,及早地买来了好肉,罗忠主厨,康三藏和他的那小奴、裹儿等人帮手,煮了一大锅。配上菜、饼,操练了一天的汉子们饱饱的美餐一顿。 夜幕降临后,各回茅屋、窝棚睡下。 远处蛙声阵阵,谷中酣处四起。 又月明花香,别有风味。 次日进行金鼓旗号的第二步操练。 操练到下午时,谷外来了两三辆独轮车,两三个喽啰推着,刘胡儿领头在前。 李善道迎出谷外,乃是刘胡儿给他送来了翟让发下来的赏赐,此外还有上次劫船该给他的分成,——康三藏的货物前两天刚被卖完。赏赐装了一车,余下两车都是分成。 向刘胡儿致谢罢了,待刘胡儿告辞离去,李善道叫高丑奴等把车推入谷中。 王须达早跑了过来,眼滴溜溜地往车上落,赔笑问道:“郎君,是不是赏赐下来了?” “叫兄弟们先停下操练。”李善道令他说道,随之到矮台上站定,又令高丑奴等把独轮车并排靠在台前,把上边盖着的毡布掀开。 正在以队为单位,进行旗鼓操练的部曲们,暂停下了操练,在王须达、陈敬儿的带领下,到至矮台近前。众人俱是满头大汗、浑身尘土,有的翘起足尖,和王须达一样,也迫不及待地往车内看;有的只略略扫了眼,没有很急切的样子。 等众人不再接头接耳,嗡嗡声停息,李善道大声说道:“兄弟们!咱们韦城分寨一战的赏赐,翟公给咱们分发下来了!你们看,左手第一辆车中的即是。剩余那两辆车里的财货,不是咱那一战的赏赐,是兄弟们在拨到我手下之前,我跟着徐大郎去讨进奉那次所得的分成。” 众人多已看清,第一辆独轮车中,装了些绸缎布匹、成串的白钱,还有些银器,以及五块金饼。第二辆、第三辆独轮车中,装的也是绸缎、金银,但总数肯定远比第一辆车中装得多。 却则说了,怎么打一场仗下来所得的赏赐,还不如讨一次进奉所得的分成多?这是不是翟让有些吝啬了?实则也不是。分成多是有原因的。两个原因,劫康三藏这趟活计,是少见的一个大活计,迎战罗士信是单雄信、徐世绩出马,劫康三藏也是他俩出马,只由此就可见这趟活计有多大了,活计大,所得多,分下的分成自也就多,此其原因之一;徐世绩且把他自己所得的分成,拿出了部分,添加给了李善道,这一点,刘胡儿刚才专门说了,此是原因之二。 为免众人认为寨中赏罚不公,冷了众人下次再战的心,李善道特把给他的分成比给大家伙的赏赐多的这两个原因,亦给众人解释了下。 解释完后,他停顿了一下,再次环顾众人,察他们脸上的神色,在他们恍然大悟,旋而又不免为此眼热李善道分成之多的关头,提高了音调,慷慨大方地说道:“诸位兄弟,这后两辆车中所装的,尽管都是寨里给我的分成,但有道是‘千金等一毛,义气重比山’!比之咱们兄弟伙的义气,这些许财货算得甚么?我愿拿出,与诸位兄弟们分之!” 财帛动人心,金银乱人眼。这绸缎、金银,谁不喜欢?况乎还是满满两大车?少说价值数十万。这要拿回乡中,置地买田,做个普通的富家翁已不是问题。要换了是这众人中的哪一个,得了这许多的财货,只怕立刻就洗手不干,还乡享福去了。却居然李善道肯把这些财货拿来与诸人分了?闻他此言入耳,王须达在内的这百十汉子,尽是大大惊讶,不敢置信! 王须达说道:“郎君愿把这恁多财货,与俺们分了?” 王须达问道:“敢问郎君,十天的这一大检,怎么检?” “咱们共有两队一火,十天的这次大检,便以队为单位,以对战为形式,进行检验。” 王须达说道:“郎君的意思是说,两队对战?” “正是!取胜一队,便是成绩优异。上到你们队正、副队,下到队中的每一人,尽数有赏!” 王须达精神抖擞,应道:“郎君的这个大检的办法好!悉从郎君之令!”却转迟疑,问道,“郎君,那秦兄他那一火?” “敬嗣这火的兄弟,到大检时,分别加入你们两队。” 王须达疑虑尽去,说道:“好!就按郎君说的这么办!” 陈敬儿、罗忠当然也是无有异议。 李善道再问台下的这百十汉子,亦俱轰然应诺,皆是领命。 就此,将操练的章程进行了进一步的完善,把“团队协作”这条,也正式地加入到了操练中。 把第一辆独轮车中的奖赏物事当场分发了下去,只要功劳簿上记了名字的,个个得赏;负伤、战死者,各有抚恤;至於没有立下功劳、也没死伤者,亦有赏赐,但相比下,就很微薄了。 微薄也无妨,有另外那两辆独轮车里装的满满的财货打底,众人操练的劲头越发提足。 奖赏分罢,继续接着操练。 李善道唤康三藏过来,吩咐他说道:“这两车的财货,都是卖了你的货,分得与我的。面对你这个本来之货主,不瞒你说,我颇惭愧。” “但我转念一想,分给我的这些财货,我也是提着脑袋得来的,亦我之卖力所获。这么一想,我对你的惭愧倒是得以减免几分。” 康三藏张了张嘴,赶忙转换话风,说道:“是,是,都是郎君本该就得的!” “三藏,我本该所得的这些分成,金银诸物,权且不提,唯这锦缎布匹,山中常有阴雨,咱这谷中又无干燥的仓储,时日一长,恐会朽腐。你原是布商,对保养锦缎布匹此类,当是很有经验。你刚也听到了,这些锦缎布匹很重要,是咱们操练要用到的赏格,不容有损。我就把储存锦缎布匹的任务交给你了,你可有信心,将之保管好了?” 康三藏心中有苦,无处可说,他强笑应道:“郎君放心,俺一定尽心尽力,将它们保管好了!” “有你这话,我就放心了。”李善道令高丑奴、裹儿等,把剩下那两辆独轮车中的金银钱币等物取出,先放进到茅屋里,余下的绸缎布匹等,就当场交给了康三藏,由他负责保管。 赏赐发下,又有比赏赐更多的财货被定为赏物,谷中重开的操练,热火朝天,众人精力倍增。 而在山之南坡,一处依水的宅中,此际却有几人,正颇忧闷。 这几人可不就是李密、房彦藻、王伯当等人。 房彦藻在室内转来转去,转到门口,探头向外望了望,见门外除李密、王伯当的侍从外,野树横杂,藤蔓缠崖,一溪汩汩,周遭悄然,无有别人,缩了头回来,转向李密,说道:“李公,不要再犹豫了!我等进寨,已有多日,翟让村夫之徒,毫无远见,公虽数以海内形势晓喻与他,他却仍不能开悟,对公依旧不冷不热,到今未吐个实言,犹尚未说到底肯不肯容纳公入伙,更别说推崇於公了!又那王儒信诸辈,贪护栈豆,对公甚有敌意。若不早做决断,只恐翟让势必会被王儒信等说动,终是不能容公留在寨中!那样,我等不是白来一趟?” 李密佁儗地说道:“话是这般说,然那贾雄是寨中的军师,翟让之心腹也。我等若贸然贿他,倘被他反手将我等卖了,把我等贿他此事,告与翟让?我等岂不在瓦岗更无容身之时了?” 却是来到瓦岗已经多日,依然未得翟让一句肯留李密在寨中的准话,房彦藻等已是着急,故此房彦藻向李密提了建议,建议他不妨行贿贾雄,通过贾雄,促使翟让愿意加纳李密入伙。 贾雄是瓦岗寨的军师,深得翟让的信任,他要是肯帮李密说话,翟让的确是很有可能就会因此而愿接受李密入伙,可李密适才之所疑言,亦不无道理,贾雄毕竟是翟让的心腹,如果贾雄反手把他们卖了?可该如何是好?行贿军师,居心何在?翟让说不得登时就会翻脸。 以是,尽管房彦藻已经提出这个建议两三天了,李密仍犹豫难决。 王伯当忖思了片刻,说道:“明公,俺有一策,可保不必有贾雄将我等反手卖掉之虞。” “是何策也?快快说来。” 第一卷 第三十八章 鹤氅羽扇劳军师 王伯当说道:“俺此前每来瓦岗,给翟宽、贾雄等以下之诸头领,都会另备一份礼物。翟宽等多推辞不受,或就算是接受了,对俺亦无过多感意。然唯贾雄,不但每次他都接受,且私下叙话时,常对明公有尊崇之言。明公,因此房贤兄提出的这个‘行贿贾雄,借其助力’的办法,俺看是可行的。不过这件事,不能房贤兄去做,更不能明公去做。要不,就由俺来做。” “由贤弟去做?” 王伯当说道:“一则,俺与贾雄私下已颇多接触,料他不会反手卖俺;二则,便是他把俺卖了,此亦俺王伯当之所为也,俺就一口咬定,是俺瞒着明公干出的此事,与明公毫无瓜葛,翟让纵是想要追究,他最多也只能追究俺这儿。明公,你觉得俺此策何如?” 李密说道:“这?伯当贤弟,要非是你,俺至今尚无容身之地,已是深受贤弟恩情,这件事,又怎好再劳累贤弟?” ——王伯当本名勇。 李密感叹良久,说道:“‘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此言诚不我欺。贤弟真义士也!”想了一回,说道,“也罢,今实无有它法,亦只能便用贤弟此策,试上一试。但是贤弟,贾雄若真反手把你卖了,翟让追究下来,俺定不会置身事外,愿与贤弟一同应对。” 议定下来,就让王伯当出面,去寻贾雄行贿。 王伯当这次来瓦岗,不仅把他本寨的喽啰都带来了,他寨里的藏储的财货他也都给带了。 即从中收拾出了一堆金银珍宝,先包裹停当,随后於当夜,趁着夜色,王伯当领俩伴当,提着这些财货,绕开人多处,行山间小路,来到了贾雄的住地,见他室内亮着烛火,便做求谒。 门外的健奴进去禀报,很快,贾雄出门迎接。 王伯当精细,不知他室内有无别人,没有直接进去,在室外叉手行礼,说道:“这次自到寨中,已有多日,本是早就想来拜谒军师的了,奈何喽啰们须得安置,一直忙,未有得闲,故一直拖延至今,竟尚无拜谒军师。今晚见月色甚佳,因冒昧而来,却也不知有没有扰到军师?” 贾雄往他那俩伴当分各捧着的包裹上看了看,见这两个包裹都很大,鼓鼓囊囊的,心中欢喜,还礼说道:“俺正要睡了,但既是伯当兄夜来,些许瞌睡虫早不翼而飞。兄请入室内说话。” 进到室中,两个伴当把包裹放到地上,退将了出去。 贾雄笑呵呵地请王伯当入席就坐。 室内有两个小婢伺候,王伯当瞅了这俩小婢一眼。 贾雄令这俩小婢:“贵客登门,你这俩小婢,怎好不知事?还不去泉下取上好的泉水来,煮汤水待客?” 俩小婢接令自去。 好在未等太长时间,约一刻多钟,不知何时掩闭上的房门打开,王伯当与贾雄自室内出来。 王伯当跨出门槛,阻住了贾雄再送,下揖笑道:“扰了公休息,还敢请公勿罪。” 贾雄呵呵笑道:“贤兄这叫什么话!兄这等贵客,俺请都不请不来的!” “这般,俺就告辞了,不打扰公了。” 贾雄令这看门的健奴:“送一送王郎君。” 待健奴送着王伯当等离去,那俩小婢从在贾雄后头,进了室内。 到了室内,俩小婢低着头,扫眼一看,适才放在地上的那两个大包裹已然不见。她俩本是客商的婢女,被掳到山中来的,因为长得不错,被翟让赏给了贾雄,俱是无有根底之人,因虽已知了那俩大包裹中装的是什么物事,这时也只能只当不知,亦不敢就此多嘴一言不提。 只说次日,贾雄起了个大早,穿戴整齐,持着羽扇,出门坐上肩舆,便去见翟让。 时辰尚早,翟让没在聚义堂,在他住处的院中见到了他。 翟让才刚吃过饭,靠着婢女,敞胸露怀地坐着,正在摸着肚皮消食,见贾雄来了,起身迎接。 贾雄深深下揖,道了声“明公”。 翟让笑道:“军师怎这般早?”令从婢、从奴取席、案来,请贾雄入座。 贾雄没坐,他说道:“明公,俺今日之所以这么早就来谒见明公,实是为了一事。” 翟让重新坐下,问道:“什么事?” 贾雄说道:“翟公,昨晚一夜,俺都没睡好。” “到底何事,引致军师夜不能寐?” “原来军师是为此事犯愁。军师,俺不瞒你说,俺也正为此事愁闷。军师说的这些,俺也都想到了。是呀,如果张须陀倾巢来犯,咱寨中只怕非其敌手。雄信、世绩等战罢回来时,俺其实就想与大家伙议议此事了,只是仗刚打完,连日庆功,不得闲暇。军师今日既然提及此事,想来军师对此,当是已有对策?军师有何高见妙策,俺愿洗耳恭听。” 贾雄说道:“明公,俺昨晚就此,卜了一卦。” 翟让身子前倾,紧张地目注着贾雄,关切地问道:“哦?卦象何如?怎么说的?” 贾雄说道:“总的来看,是个吉兆,咱寨子以后不仅能够安稳无恙,并且还能得以壮大,明公的威名将会震动远近;但短期来看,却有点麻烦,恐怕会有血光之灾。” “此话怎讲?” 贾雄说道:“这个血光之灾,以俺断料,大概指的便是张须陀很有可能会於近期再来入犯韦城分寨等地。” “竟是这等卦象?军师,张须陀近期若真再来进犯,卦象可有显示,何以应之为上?” 贾雄说道:“应之的办法,也有预示,两点而已。” “都是哪两点?” 贾雄说道:“抓紧时间,赶在张须陀再次遣兵来犯前,多讨进奉,以充实寨中的粮草、辎重,此是应之的办法之一;同时,扩充部曲,多召喽啰,以增强咱们寨中的实力,此是办法之二。” 翟让离席起身,便敞着怀,光着脚,在地上转了几圈,说道:“多讨进奉好办,俺今日就可招聚雄信、世绩等,商议此事;却这‘扩充部曲、多召喽啰’?军师,怎么个扩充、多召?难道是下山去往各县乡里,掳掠青壮,强逼他们入伙?” “明公,强逼只怕是不行。强逼来的,差之去讨个进奉差可还成,驱之与张须陀这等悍将交锋,怎能指望靠得住?” 翟让说道:“正是!俺亦这么想。强逼得来的喽啰,怕是不中用。军师,那怎么扩充、多召?” “启禀明公,现下寨中,不是有一人,在这方面足能为明公所用?” 翟让呆了下,醒悟过来,说道:“军师所指,是王伯当?” “不错,正是此人。明公,王伯当这个人,性子豁达,轻财重义,扶危救困,唯恐不及,在汲郡、东郡,特别是汲郡及其周边的好汉们中,颇有声名。他之前,不就已先后给咱寨中送来了好几拨的好汉么?於今他既已跟着李密,来到了咱寨中,明公何不就再遣他下山,令他为咱寨招徕周近各个寨头的好汉? “并且,明公,不止王伯当,还有李密、房彦藻等,彼等因尝参与杨玄感反乱,又复原本皆为名家贵公子,各有些虚名在外,与其留他们在山中,咱寨里还得供应他们的日日吃食,明公何不干脆将他们也悉遣下山,一样为咱寨中招引好汉?召得来时,咱寨中的部曲不就得到扩充了?即便召不来,对咱寨中亦无所损。” 翟让寻思了会儿,说道:“李密、王伯当等才来咱寨中未久,来之尚且未久,俺就把他们都打发出去,令为寨中招揽好汉,……军师,这要传出去,似非是咱义气男子该有的待客之道。” 贾雄喟然叹道:“明公真是重义气的好男子!”说道,“明公若是不好开口来讲,亦好办,便由俺来与他们讲就是。俺今日便可与王伯当讲说此事。” “军师,这合适么?” 晨风清微,贾雄鹤氅飘飘,摇动羽扇,运筹帷幄的样子,笑道:“明公,俺会让他们主动向明公提请,愿意下山,为明公招揽好汉!” 翟让大喜,说道:“若真如此,有劳军师矣!” 第一卷 第三十九章 初自领部劫掠去 且说李善道谷中,自新的赏格定下,两旅一火的部曲操练得热火朝天,众人俱是主动性大增。 连着操了数日,旗鼓这块儿的操练已是由“队”而“旅”,连“旅”这一级的操练亦已纯熟。 三日的小检上,李善道按足赏格,把给成绩优异者的奖赏,全都当日发下。 众人操练的积极性更高了。 旗鼓已识,队列已成,接下来,就是武技和阵法的操练了。 操练至此,不再是全天只练一项,改为了上午打熬气力、教习武技,下午操练阵法。 不论上午的操练,抑或下午的操练,李善道以身作则,都加入进去。比之前几日的单只操练旗鼓,武技和阵法的操练显是更加累人。三四天不停地操练下来,李善道的身子骨虽年轻力壮,也不免有些经受不住,晚上一沾榻,便呼呼睡去,那乐在其中的夜半箫声,亦不觉少矣。 却将到操练至第十天,大检这一日的头上,这天上午,李善道被徐世绩唤了去。 快中午时,他回到了谷内。 王须达说道:“诸位大头领,这几日内都须得遣喽啰出山讨进奉?” “不错。” 王须达纳闷说道:“咱寨中虽然没断过讨进奉,但一次出这么多人马,却也少见。” “这是寨里的决定,想来翟公等应是有他们的考量,非我等可知了。诸兄,我代你们做的这个决定,你们可否愿意?” 如果说,刚开始被拨到李善道手下时候,王须达对李善道表现出来的尊敬,更多的只是“表面”的尊敬,与罗士信这一战后,王须达对李善道的尊敬,却不再仅是“表面”。毕竟,任谁都得承认,“身先士卒、率众突入”的这份勇气,不是谁人都能有之的。 王须达因而立刻回答说道:“俺们是郎君的部曲,自然唯郎君之令是从。” 陈敬儿呲牙笑道:“留下守寨,有甚意思?既无进奉可得,又被郎君天天操练,累得不轻,当然是不如跟着郎君下山讨进奉快活。” 李善道哈哈一笑,说道:“兄等既都无异议,那咱收拾收拾,便明日下山。亦可正好借此,实地用兵,看咱这八九日操练的成果何如,比之上次打罗士信时有无进步。” 诸人恭谨应诺。 天天在谷内操练,确是又累又闷,明日下山的命令传出,谷内在吃午饭的百十汉子们,无不雀跃,欢声雷动。饭罢,捎带着下午的阵法操练,大家伙的劲头也都高昂了很多。 一夜无话,谷中月明,桃花飘香。 翌日一早,留了康三藏和他小奴,及裹儿在谷,禀过徐世绩,李善道便点齐部曲,率众出寨。 如前所述,瓦岗劫掠的区域,主要有两个。 一个是东南边荥阳郡、梁郡境内的通济渠沿线;一个是西边汲郡等郡境内的永济渠沿线。 这两个区域,前者远,但前者的商旅多;后者近,但商旅少。 徐世绩分配给李善道劫掠的地区,自是前者。 此一回被派下山劫掠的各部喽啰的确很多,仅只徐世绩的凤凰分寨,总共不到两千人的部曲,被徐世绩指派下山的就有近千喽啰、十来部之多。李善道旅算是较早出寨的一部。 谷中出来,上到山顶,下至寨门口,李善道呈上出寨的令牌。黄君汉看了,即开寨门,放他们出山。张夜义知这是李善道头次独自带人出掠,亲送了他一程,祝他马到成功,收获多多。李善道甚是感谢,摸出四五金豆,照例送与给他,小小意思,不成意思,权表意思。 出得山外,渡过黄河,整了下队伍,李善道翻身上马,当先而行,引此百余人迤逦向南。 下午路过卫南县城时,李善道令部众暂且停下,寻地休息,派了秦敬嗣、张伏生等几个,拿着财货,回城中去。秦敬嗣等所拿之财货,俱是从十来日前的那次分成中取出来的。那次分成的财货,李善道未有全都留用为赏格,该分给秦敬嗣等的,也都分给他们了。一直未得时机遣人回卫南,乃趁今日此机,他叫秦敬嗣等潜回城内,把这些财货分给各家拿去。 等了一个来时辰,秦敬嗣等络绎归来。 李善道给自家也送了些财货,秦敬嗣禀报说道:“李大郎在家,闻得二郎现在城外,坐不住身,一意地要跟俺出城,来与二郎见见。俺好说歹说,才把他劝住。”摸出一柄刀子,递给李善道,说道,“大郎说,二郎现在寨中,刀头舔血,不可无利器防身。这把刀子,是他专门央王铁匠打得,用的上好钢料,令俺拿与二郎。” 接住这刀子,抽出鞘了半截,李善道看了一看,确是一柄好匕首,试了试刀刃,寒气逼人。 他将刀子还回鞘中,挂在了蹀躞带上,笑道:“我这阿兄,日常找王三,打的都是农具,突然寻他打柄刀子,这王三不定得多大吃一惊。”令王须达等,“叫儿郎们都起来,接着赶路!” 迎着日头,继续前行,入夜便在野外露宿。 如此晓行夜宿,两天后,进到了荥阳郡最北边的酸枣县地界。 瓦岗在荥阳郡、梁郡的各县都有耳目。这些耳目可分为两类,一类是主寨里派的,一类是各分寨派的。主寨的耳目,李善道没资格用,凤凰分寨的耳目,他可以用。入酸枣县界之前,李善道已派秦敬嗣、程跛蹄等按徐世绩的交代,先进了酸枣地面,去找本分寨的耳目。 在一处小树林中,等了小半天,秦敬嗣等领着一人远远地行来。 “你请起身。”李善道打量他,见他二十四五年纪,眉清目秀,问他说道,“兄台高姓大名?” “小人董狗儿,在家行三。头领唤俺董三便是。” “你是寨中在此的坐地耳目,还是外派耳目?” “徐大郎的符令你看了吧?” 董狗儿说道:“回头领的话,看了。” “这小人怎敢受!打探消息是小人本责。头领放心,但凡有行商消息,俺一定及时禀与头领。” 李善道示意高丑奴把这几个金豆强塞给了他,说道:“但有收获,对贤兄另有感谢。”问他说道,“今我等已到荥阳,请教老兄,近日可有值得下手的商旅路过?” “聂头领”,说的是聂黑獭。聂黑獭这次也率众下山了。要说起来,他出山的时间比李善道旅且晚一点,可他的部曲尽是徐世绩手下的直属精锐,半数有马,没马的也有骡、驴可骑,故行速甚快,结果到荥阳的时间,倒比李善道旅早了一天,昨天下午他们就到了。 前天来荥阳路上时,李善道碰上聂黑獭了,他们亦百十人,一旅的规模,然扬尘纵马,声势却与他这百余人大不相同,从后头赶上他们,聂黑獭与他说了几句话,便驰马而去,将他们远远地抛在了后边。当时还把高丑奴羡慕得不行,嘟哝了好几遍:何时他们也能人人有坐骑? 肯定是没法和聂黑獭争的,李善道对此亦不觉得有甚可惜,问道:“还有别的商旅么?” “酸枣地界的商旅原本就少。聂头领去埋伏的这一支,是从永济渠来的,故路经酸枣。这一支商旅以外,小人未闻得近日还有别的大队商旅会路过本地。南边的阳武、原武等县,邻着通济渠,那边的商旅多。要不这样,小人派人去阳武、原武等县,为头领打探打探?” 李善道说道:“这样甚好!有劳老兄了。” 送走了董狗儿,李善道等便暂在林中驻下。 等了一日多,不见消息,众人多渐焦躁之际,却亏得李善道送给董狗儿的那几个金豆吃了力,这天擦黑时分,董狗儿匆匆地再次过来,一见李善道,喜色满面,说道:“恭喜头领!” “哦?有消息了?” 李善道等闻言,俱是大喜。 “唯有一点……。”董狗儿皱起眉头。 李善道问道:“怎么?” “老兄有何主意见教?” 第一卷 第四十章 两面夹击缴获来 东平的这位故郡丞,名叫程焕。 他蹙着眉头,从乘车中探出头,很不满意地瞧着前边道上,与随从在车边的数人说道:“早就听闻荥阳郡内,瓦岗等处的盗贼出没,如入无人之境,然亦不料,青天白日,朗朗乾坤,这官道通衢之上,便竟有强人劫道!还有没有王法了?真也不知郇王是怎么治的境!” 车边数人里,一人惊慌说道:“程公你看,这股强人打的旗号,是瓦岗的强盗。瓦岗的强盗在鄙郡最是横行,杨公对之亦避让三分,方下他们拦道於前,怎生是好!” 程焕哼了声,却不慌张,说道:“瓦岗的贼名再盛,现下拦道的只区区三二十强人,有甚可忧?侯曹主无须害怕,俺亦不用你县兵相助,你只管随在车边,观俺奴仆杀贼可也。”喝令另外一人,“沐阳,还等甚么?引勇士上前,将这股强贼赶散。” 被他呼“沐阳”此人,是个三旬的大汉,仪表堂堂,六尺余身高,身材健硕,穿着件黄色的圆领衫,腰围革带,骑着匹黄马,当即应了声诺,抄起置在马鞍边的长矛,按了按革带上挂着的横刀,拍马而出,招呼了七八个持矛拿刀的从者,便向对面一两里外的那群强盗行去。 到了一里多地开外地方,被呼为“沐阳”的这汉子勒住坐骑,打量细看。 只见对面的这股盗贼,人数大约一二十,在官道上一字排开,组了个长方形的阵型。 一面红色的旗帜,打在他们队阵的中间。 旗上竖写着两行字,一行字大,在左,写的是:“替天行道”;一行字小,在右,写的是:“瓦岗凤凰卫李二郎”。 一人骑马,立於旗前,另有三四跨刀的壮汉,徒步随立在这人马边。 看罢了,被呼“沐阳”的这汉子清了清嗓子,说道:“对面好汉,在下这边有礼了。俺叫高曦,是我家主人的扈从。诸位好汉可能还不知我家主人是谁,我家主人系是……” 对面旗下随立马边的几人中,一人打断了他的话,呲牙笑道:“你这汉子,哪里来的这多废话?你家主人是谁,俺们清清楚楚,不即东平郡的故郡丞么?俺等在此,专候他多日了。提心吊胆地担心了好几天,就怕你们半道上被别的好汉劫了,俺等空等一场。精诚感天,功夫不负有心人,总算是等到了你们来。瞧见这面大旗了么?俺等是瓦岗的好汉。俺们瓦岗的威风,不用俺说,你必也知,识趣些的,快把你们随带的车上财货尽都献来,可饶你等不死。” 高曦是个讲礼的汉子,还想再说几句,最好是能不动干戈,便解决问题,却后头车中,传来了程焕不耐烦的声音:“沐阳,还在与这些盗贼说些什么?快杀散了,莫误了今日的行程。” 却对面这股拦道的强人,无须多说,自便是李善道一伙。 适才答话的是陈敬儿。 见他匹马单枪,前来冲阵,陈敬儿啧啧说道:“好个莽大汉,一人一骑,就来冲咱的阵么?” 骑在马上的是李善道,李善道却不大意,说道:“他既敢匹马单枪,定有过人之处。”令道,“兄弟们,扯乎,快滑!”拨马便往后走。 举旗的是高丑奴,夹起旗帜,跟着后走。 陈敬儿等和列阵的那一二十人也都跟着撤退。 高曦的马已经跑起来,一时刹不住,他遂挺矛於后追赶。 一两里外,车中的程焕,摸着胡须,笑与车边的“侯曹主”说道:“如何?侯曹主,你是不知俺这个门客的了得。他本是俺东平郡的府兵队正,后来犯了事,俺喜其勇武,法外开恩,救下了他。他因乃甘愿投效,以报俺的恩典。自旬日前,出东平以今,俺这一路上遇到的强贼亦颇有之,却都被他打散。路过韦城地界时,岂止区区数十人劫道?足有百余的韦城的瓦岗贼欲图劫俺,一样不是他的对手。侯曹主,且等沐阳擒下一二逃走之贼,绑了与你,你自可拿去县中请功,亦算是俺多谢你引你县县兵护从俺过境的辛苦也。” 侯曹主又惊又喜,说道:“早知明公手下,有此等壮士,俺又何须方才忧心!” 程焕喝令车外的余人:“各领奴仆,快些去给沐阳助阵,务要多擒几个贼子,送与侯曹主。” 车外的剩下几人,除两个县兵的军吏外,余皆应令,便各领人,离开了车队,赶上去助高曦。 程焕只当大局已定,缩头回了车中。 却不到半刻钟,他蓦地里听见车外前头,传来了一阵阵的大呼小叫。 起初尚以为是逃走的盗贼被高曦等追上,逃之无路,因发出的喊叫,听不两声,觉出了不对,那喊叫声中,分明多有他熟悉的声音,是他的护从! 赶忙从车中再次把头钻出,程焕抬眼望去,大惊失色。 两三里外,尘土纷扬,但见那地上,不知滚动着多少人,更且有一匹黄马也在地上翻滚。再细看时,滚着的那些人,全是他的手下护从,高曦也在其中。 程焕指着,说道:“这、这……,怎么回事?” 侯曹主早是失色,吃吃地说道:“明公手下的那位壮士,正骑马追贼,不知怎的,忽然马倒,他也摔落在地;紧接着,后头的那些明公手下的护从们也都纷纷摔倒。一个个成了滚地葫芦。” 程焕瞠目结舌,还没想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又蓦地里,震耳的喊声从后边传来。 他急掉头后顾,看见是得有五六十之数的强盗,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操持兵器,呐喊杀来。 车边这时,基本已没了他的护卫,只剩下了四五十个县兵。 程焕忙说道:“侯曹主!快些下令迎贼!”等不及这位侯曹主下令了,他自令那两个县兵的军吏,“快、快!带兵杀贼!杀的一贼,俺赏钱两千!不,三千!打走了贼,人人有赏!” 这俩军吏呼喝部曲,转身应敌,预备接战。 冲来的那数十盗贼,到了一箭之地,县兵将要放箭,路两边的树上,突然箭矢射出。 却时当四月,树叶正茂密之时,这会儿又是中午,太阳晒得凶,兼之这条路又是官道,谁会去注意路边的树上有无人埋伏? 树上的箭矢近距离地突然射来,准头甚佳,接连三四个县兵中箭。 剩余的县兵登时大乱。瓦岗寨的威名,在荥阳郡端得响当当,要是处在上风,这干县兵或还敢与一战,现处下风,再顾不上那两个军吏的命令,俱是喊叫一声,丢下兵器,一哄而散。 后头杀来的那数十个强人,领头的是王须达、秦敬嗣、罗忠,很快冲到了车边。 县兵的那两个军吏见势不好,亦抛下了兵器,赶紧地抱头蹲地,连道:“投降!投降!” 王须达拽住侯曹主坐骑的辔头,止住了他的试图逃窜,劈手将他从马上拽下,一脚踹翻,踩在了他的头上,喝道:“老实点,不准动!”可怜此位侯曹主已被摔得七荤八素,脑壳发晕,又何能不老实?果真是半动不动,只不断求饶:“好汉饶命!好汉饶命!” 秦敬嗣扯开车门,焦彦郎、张伏生窜入车内,将程焕和两个妇人从车中推了出来。 程焕与这两个妇人跌倒在地,抱住头,不敢起身,亦都是大叫:“好汉饶命!好汉饶命!” “你就是东平郡丞?” 焦彦郎不待秦敬嗣吩咐,与张伏生、姚阿贵、王宣德等奔向两三里外的战场,齐声喊叫:“贼县兵都逃了,程焕已被擒下!贼县兵都逃了,程焕已被擒下!” 他们好几人的齐声大喊,声音不算低,可战场上的李善道、陈敬儿等却是大半都没有听到。他们彼此间听到的,更多的是诸人彼此不断发出的惊呼和大骂。 郑智果的叫骂声最响:“狗日的!好凶!入你娘娘,追着老子打么?” 陈敬儿也在骂:“贼汉子!好刀法。” 李善道在大声命令高丑奴:“丑奴,你还不赶紧来,将这贼厮鸟按住!” 焦彦郎等见他们连声大喊,李善道等几乎是无人反应,亦觉奇怪,奔到近前,这才看到,是一条大汉灰头土脸,面皮呲血,一身黄衫亦脏污不堪,提着横刀,两眼发红地在追郑智果、陈敬儿等人,却竟是郑智果、陈敬儿等三四人,被他一人追得到处乱逃,正闹得不可开交! 高丑奴两拳将一个企图从地上爬起来的程焕的护从打晕,应李善道之令,从不远处奔了过来。 提着横刀在追郑智果、陈敬儿等的这条大汉,便是高曦。 好端端的一条讲礼的大汉,吃了暗算,被摔了个晕头巴脑,礼也不讲了,红着眼,只管追人砍杀。他使得一手好横刀,郑智果、陈敬儿等都不是他的对手。 高丑奴奔到近处,趁他怒火冲头,只追着绊倒了他马的郑智果追际,弯腰前冲,跑了几步,对准他的腰杆,一下扑了过去。高曦没有提防,顿被扑翻。 翻倒在地,高曦紧握刀柄,往高丑奴的头上去砸,骂道:“狗贼!放开俺,俺与你斗!” 郑智果、陈敬儿等转回来,帮着高丑奴把高曦牢牢按住,又数人围上,夺了他的刀,使绳子绑住了他的手脚。高丑奴等放开了手,退后几步,将他围在其间,各低头来看他。 李善道也过了来,拨开诸人,看了高曦好几眼,说道:“好汉子!丑奴,我看也只有你敌得住他了。”忽地笑骂一句,“他妈的”,说道,“使柄横刀,便这等了得,要骑着马,不更了得?还好老子战前定计,用了这绊马索之计,不然这汉子,还真不好拾掇。” 高曦冲着李善道等呸了口,拼力挣扎,可又怎能起身,怒道:“偷施暗算,无耻小贼!” 李善道哈哈一笑,令高丑奴道:“看好了他。”听完了焦彦郎的禀报,向着程焕车队处望了望,与陈敬儿说道,“五郎,走,咱们去瞧瞧费了这么大的劲儿,都得了些什么缴获。” 第一卷 第四十一章 陈敬儿笑杀贪官 一辆辎车,后边是十几辆马拉的大车。 先没看车中装的都是什么,只那十几匹拉车的马入眼,郑智果就很高兴。 他说道:“高大兄说,咱要是也能都有坐骑就好了,这不坐骑就来了么?” 王须达、秦敬嗣、罗忠等都迎将上来。 听到郑智果的这话,王须达笑道:“这是拉车的驽马,用来骑骑还行,上阵杀敌就不成了。”他已经看过了车中的东西,相比马,还是车里装的东西更吸引他,他喜滋滋地请李善道去车边察看,在前边引着路,扭着头说道,“郎君!还好听你的了,咱自己动手,没劳请聂头领相助。要不然,这么多的好东西,咱得分给聂头领一半,那可就太可惜了。” 说话间,到了车队。 车上盖着的毡布早就已被揭开。 李善道往车中看去,见头一辆车上,装的尽是绫罗绸缎;次一辆车,装的仍是绫罗绸缎。一辆车、一辆车的看将过去,总共十四辆车,五辆车上装的都是绸缎;一辆车上装的是瓷器、玉器、银器等物,三辆车上装的是男服、女装、幞头、腰带、鞋履、首饰等服饰之类,两辆车上装的是香炉、暖手炉、团扇、羊毛毯等各类的家用小物事;一辆车上装的是宝刀、宝剑等物;两辆车上装的则俱是金银珠宝、白钱肉好。——肉好,是隋文帝开皇年间铸的铜钱。 看完了一遍,李善道说道:“他妈的,果真传言不虚,这狗官是个大大的贪官。” 王须达哪里管他是不是贪官,笑道:“郎君,越贪官越好啊!他不贪,咱咋来这么多的收获。” “五郎呢?怎不过来看看?”李善道忽然发现跟在自己身后的只有郑智果等,没有陈敬儿,诧异地问着,回头向辎车边上去望,正好看见一幕,吃了一惊,忙转身来,大步往辎车边走。 王须达、郑智果等也看见了这一幕,亦是各吃一惊,忙不迭地也都往辎车边回。 却李善道赶回到辎车边。 辎车边的地上已是流了一滩的血,仍还有血水在从程焕的脖颈上的伤处往外流。 程焕躺在血泊中,张着嘴,哑哑地发着模糊的声音,双眼瞪得老大,透出惊恐,手举着,双腿弹腾着,挣扎了片刻,手软软垂落,不再动弹了。陈敬儿犹恐他未死透,在他脖子、肋部又捅了几刀,然后将匕首上的血在程焕的衣上擦了擦,这才将匕首收回。 蹲在地上,仰起脸,陈敬儿呲牙冲着李善道一笑,说道:“郎君,俺把他宰了。” 他脸上被喷到了不少血,他牙又白,这一笑之下,颇是令人恐惧。 被按倒在边上,目睹了他杀程焕经过的那一位“侯曹主”、那两个投降的县兵军吏,还有那与程焕一起被推出车的两个妇人,皆已被吓得面色惨白,魂不附体。 王须达跺着脚,拍着腿,说道:“你、你,……哎呀,你这个五郎,咋把他杀了?” “这狗官是个贪官,不知害了多少百姓,怎么?三郎以为,他不该杀么?” 王须达恨铁不成钢似地说道:“五郎,俺知你最恨贪官酷吏,你杀他,俺无话说,可你也忒心急了些!这厮是个奇货呀!俺都已问过他了,他家虽远在南阳,指望他家人送赎金来,未免耽搁时日,但他在东平郡有交好的官吏、朋友,咱却可令他遣人回东平筹措赎金。五郎,这贼厮鸟是个故郡丞,他家在南阳也是个豪富,你想想,能索来多少赎金?三二十万钱都是少说!就这么被杀你了?可惜啊!可惜!你就杀他,总也是等要来了赎金,你再杀啊!” “这倒是小弟思虑不周了。”陈敬儿起得身来,向着王须达揖了一揖,笑道,“下次再杀狗官时,必听贤兄的话,先索来赎金,俺再杀之。” 李善道对陈敬儿的过往经历早有熟知,诚如王须达所说,莫看陈敬儿平时总一副开朗的样子,然若碰到贪官污吏,那真是他如见仇人,程焕被他不声不响的杀掉,说来出人意外,实在情理之中。李善道本来还没考虑好怎么处置程焕,但现下程焕已被杀掉,那也不用再做考虑了,他摆了摆手,说道:“罢了。既已杀了,别的都不必再说。” 他想了下,到底还是得再嘱令陈敬儿一下,正色与他说道,“五郎,我知你与贪官污吏有仇,这贪官污吏,也确是个个该杀,可以后再遇到这样的事,你却不能不告一声,就动手杀了。杀不杀,得等我的话。” 陈敬儿呲牙应道:“郎君的话,俺记住了。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尚敢请郎君请勿罪。” 李善道点了点头,不再就此事多说,视向被按在地上的另几人,问道:“这几人是谁?” 秦敬嗣介绍说道:“这老鼠须的丑汉自称名叫侯友怀,说他是酸枣县的曹掾;这俩贼汉子说是酸枣县县兵的军吏。他仨奉酸枣县令的命令,护送程焕过境。这俩妇人,是程焕的妾婢。” 侯友怀,便是那位“侯曹主”了,他被按趴的位置离程焕挺近,程焕的血已流到了他的脸边,他半点不敢动,由着那血往自己的嘴边流淌,恐慌地求饶叫道:“好汉!俺就是一个小小县吏,素被县君厌恶的,故此才得了护送程焕过境的这个苦差事。俺却不是贪官!不是贪官!” 李善道没回答他,笑着上下瞅了他几眼,说道:“三郎,你他妈的真是个当强盗的好材料!” 王须达已知李善道“他妈的”这三个字,类似即“他娘娘的”之意,很多时候,只是李善道的口头禅,并无骂人之意,因也不恼,仍是赔笑,说道:“郎君此话怎讲?” “我若料得不错,你是不是想建议我,把他三人扣为人质,亦索赎金?” 侯友怀和那俩军吏吓得屁股尿流,齐声叫道:“小人家里愿献赎金,只乞好汉不杀!” 一个词可以形容王须达,吃干榨净,难怪李善道说他是个做强盗的好材料。 李善道从善如流,笑道:“好吧!三郎你言之有理。这件事就听你的。他三人的小命留下,但赎金,却不仅要向他仨家里索要。” “郎君的意思是?” 李善道说道:“一个县曹掾,两个县兵的军吏,都是官身,这趟他仨干的又是公差,结果落在了咱的手里,那为赎他们三条命回去,酸枣县寺奉献给咱十万、八万的赎金,不为多吧?” 王须达竖起大拇指,由衷赞道:“小人智商短浅,鼠目寸光,万难与郎君相比!” 李善道说道:“这事儿,就交给你来办了。” 王须达恭敬应诺。 此地是官道,不宜久留。 这会儿在这一截官道的两头已有行人、流民出现,只是因见他们这一大伙儿的强人在此,未敢有人近前。 为免酸枣县中闻讯,再派来县兵,李善道遂不再於此处多停。 他先令将侯友怀等五人悉数扔进辎车里;继令王须达、秦敬嗣、罗忠分出人手,把逃走县兵丢下的兵器,悉数捡起,或暂丢到货车上,或暂拿着;末了又令将货车上的毡布重新盖上,分派人手,两人赶一辆车,及把辎车也赶起来,一行人便离开这里,向他们藏身的地方去。 行经到高丑奴等处时,高丑奴等押着高曦等俘虏,加入到队伍中,一俱同行。 至於被杀掉的程焕,众人都恨他是个贪官,尸体没人理会,便被丢在了路边。 却侯友怀等带的县兵和程焕自带的奴仆、护从,大多逃掉了,俘虏到的不多,十几个,县兵主要是那三四个中箭的,余皆是程焕的奴从。 这县兵、奴从,如果现在就回寨的话,俘虏他们还有些用,能放在寨里做个劳力,而下李善道等又不准备回寨,他们就没啥用处了,且此外还得另派人看管他们,浪费人手,李善道因在令将他们的兵器收了以后,人则干脆都放走了事。 藏身的小树林在十余里外。 沿着官道走了不很远,李善道等从官道上转下,改行小路。 小路崎岖坎坷,车子行在上边,颇是颠簸。王须达担心瓷器等物被颠坏,亲自守在装瓷器等物的车边,行不一会儿,就掀起毡布,往里检查检查。时或从前头的辎车中,传出“哎哟”、“哎哟”的男女叫声,是侯友怀等五人在车内挤成一堆,被颠得时不时碰头撞脑。 李善道也挺高兴。 他高兴的不单单是财货上的收获,还有这些马和缴获得来的百十件兵器。兵器无须多说,这些马,就算是须得给寨中七分,可至少他们也能分得四五匹,又就算都是驽马,不是战马,可上不了战场,像聂黑獭的部曲一样,平时能骑,能以此加快行军速度,亦已不错了。 其外,更别说,还俘虏到了高曦这么一个勇健的汉子。 李善道骑在马上,想到此处,往旁边看了下。 高曦不断叫骂挣扎,推着他走,太不好走,高丑奴等索性把他的嘴堵住,将他捆在了两根杆子上,由四个喽啰扛着他走。就跟在李善道的坐骑边侧。 李善道呼他的字,笑着与他亲热地说道:“沐阳,先委屈你一会儿。你暂做忍耐,等到了驻地,就把你解开放下。” 高曦平躺在两根杆子间,怒目仰视,挣扎着手臂、双腿,嘴里嘟嘟囔囔地不知说些什么,肯定不是好话。 李善道把头转回,踌躇心道:“这叫高曦的汉子,确是骁健,比相扑不好说,然要比杀人的能耐,王须达也不见得是他对手。我若能把他收为己用,不但将来战阵上能有用处,即便眼下的操练上,他也能有用处。只是,该怎么做,才能得他为用,使他甘愿从投於我呢?” 由这高曦,想到了后边辎车里堆着的侯友怀等,他接着想道,“可惜那两个军吏,还有那个侯曹主,没甚用处,只能索些赎金。如若他仨也能像高曦此等勇悍……”突然,一个念头冒了出来,他呆了片刻,面色转喜,拍了下手掌,说道,“对呀!我咋刚没想到呢?” 来不及先与王须达等商量,李善道大声唤陈敬儿、秦敬嗣等过来,下令说道,“五郎、敬嗣,你俩带上两三人,把拉车的马解下来,赶紧返回去,追那几个被咱放走的县兵!” 秦敬嗣愕然问道:“追那几个县兵?” “先别多问,再晚会儿,怕你们就追不上了。先去追,追上后,捉将回来!” 第一卷 第四十二章 侯友怀怯喊门卒 到了小树林,远远的外边散出暗哨,李善道令去把董狗儿找来。 随董狗儿来的另有一个汉子,四十多岁,这汉子是瓦岗布置在酸枣的几个坐地户之一。 有的时候,寨里的人,像李善道他们这次,出寨以后,并不是只讨一次进奉就回山,那就需要把他们劫来的财货,暂时找个地方安置,此类的坐地户干的就是这种事。 这汉子干此勾当有一年多了,前前后后,帮着保管过数十次的赃物,却若论需要保管的赃物之多,之前的哪一次也比不上这一回。当他看到李善道等抢到了这么多东西后,眼瞪得比他骑来的驴的眼都大。还好,这汉子是个小豪强,自有一个小庄子,货物虽多,他倒仍可代为保管。遂等到入夜,由罗忠带着人,赶着十几辆货车,便随这汉子去他庄中了。且不必多提。 罗忠等去后未久,马蹄打地的清脆声音,远远地从小树林外传来。 暗哨早来禀报,是秦敬嗣、陈敬儿回来了。 却到得林外,等不片刻,秦敬嗣等於夜色下,骑马回至。 诸人勒住马,纷纷跳下。 有三匹马上都横放了一个县兵,这三个县兵也被秦敬嗣他们从马上拖下。 押着这三个县兵,到李善道等近前,陈敬儿笑道:“郎君,没能全都追上,只抓到了这三个。” “三个少了点,但勉勉强强也够用了。”李善道略瞅了下这三个县兵,令将他们押入林中,叫陈敬儿、秦敬嗣亦随他入林。王须达跟着李善道一块儿来迎的,也跟在边上。 寻了片清净的地方,李善道叫他几人坐地,自己也坐了下来,说道:“你们不是问我,为啥要追那几个县兵?现在我可以回答你们了。但在我回答之前,我得先问你们一话。” 王须达恭恭敬敬地说道:“郎君要问什么?” “我要问的就是,不知兄等有没有胆量,跟着我干一票大的?” 王须达笑道:“郎君,咱们今日劫了程焕,所得甚多,这还不叫大的么?” “比起我说的这一票,程焕这票,不大。” 王须达的精神头顿时十足,说道:“竟比程焕这票还大?郎君请说,是甚么?莫不是有大商队将要过境?” “我说的不是商队,是酸枣县寺。” 王须达掏了掏耳朵,说道:“郎君说什么?” “酸枣县寺。诸位,程焕只是个离任的郡丞,他随行所带的财货再多,又何能与县寺的存储相比?”李善道环顾诸人,说道,“我意,何不咱们下一票,就问酸枣县寺讨讨进奉?” 王须达、陈敬儿、秦敬嗣几人彼此相顾,面面相觑。 秦敬嗣说道:“二郎,劫酸枣县寺?这……,县寺在酸枣城中,咱才百十人,怎的往劫?” 李善道说道:“若是硬攻,咱的部曲自是不够将酸枣县城攻下,可如果智取呢?” 秦敬嗣问道:“二郎,怎么智取?” “要点是在城门。咱们只要能抢下城门,然后酸枣县寺就是咱们的囊中之物了。” 陈敬儿说道:“具体怎么做?敢请郎君仔细说说。” “具体的话,可以分成四步。第一步,就是抢下城门;第二步是抢下城门后,咱们的大队人马立刻杀进城内,城内的吏卒一时难辨虚实,不知咱们有多少人马,这个时候,定然惊乱;趁此机会,咱们就可进行第三步,径直闯入县寺,抢掠一通之后,便是第四步,也即是最后一步了,赶在城内的吏卒反应过来之前,咱们挟持县令,及时退走。”把自己的设想说完,李善道再次环顾几人,摸着颔下短髭,从容说道,“具体就是这些了,兄等以为如何?” 王须达结结巴巴地说道:“郎、郎君,这、这……,以咱区区百十人,闯进城里,会、会不会太危险了?一旦退、退不出来,咱可就全都要陷、陷在城里了。” “只要咱们能抓住县令,同时及早撤退,我估计着,应是能安然撤出。” 陈敬儿想了想,问道:“郎君刚说的没错,按郎君的这个打算,首要的要点的确便是在城门。郎君,城门怎么抢下?” 李善道向被绑在十余步外一棵树上的侯友怀点了点,说道:“城门怎么抢下,就落在这位侯曹主和那两个县兵的军吏身上了。” 陈敬儿说道:“郎君是欲用他三人,赚下城门?” “正是。” 王须达结巴着说道:“郎、郎君,怎么用他三人赚下城门?他三人现虽被咱们俘虏,但、但城门的守卒又不是瞎子,只怕是难、难以利用他三人,咱们靠近城门的吧?” “白天可能不太好办到,晚上呢?” 陈敬儿说道:“晚上?” “为何我令五郎和敬嗣去把那几个被咱放走的县兵抓回,所为即是在此。县兵如都逃回了城里,咱就不好选派咱们的人装作县兵,跟这位侯曹主去赚城门了。我的意思是,选几个勇士,穿上县兵的服色,包括那两个县兵的军吏,咱也可以选人代替乔装,一同押着这位侯曹主,趁夜下,装作是逃回来的,唤城门的守卒打开城门。然后,选出的这几位勇士,一拥而上,便把城门夺下!咱们的大队人马事先隐藏近处,待城门一下,便即可杀入城中!……选在晚上动手,不仅利於咱赚下城门,也利於咱进城后掳掠县寺。兄等觉得怎样?” 陈敬儿琢磨了片刻,呲牙一笑,说道:“不悬!” 李善道问秦敬嗣、王须达,说道:“敬嗣、三郎,你俩觉得呢?” 秦敬嗣和王须达一样,在最先听到李善道竟打算劫掠酸枣县寺的时候,也很吃惊,但现听李善道说完了他整个的计划,按他的这个计划,想了一回,倒又觉得好像是没有问题,还真有成功的把握,於是一横心,说道:“二郎说得对,‘富贵险中求’,入他娘娘的,便听二郎的!” 王须达迟疑了好大会儿,在李善道、陈敬儿、秦敬嗣三人的目光注视下,他拍了下大腿,说道:“入他娘娘的,好,就听郎君的!这一票,咱老子们干了!”又说道,“但却有一点,郎君,得先能确保,这个侯友怀肯配合咱们,不然的话,城门恐怕难以赚下。” “咱一块儿去。” 几人起身,到被绑在树上的侯友怀处。 秦敬嗣掏出刀子,在他的脸上划了两划,说道:“你这贼撮鸟,俺问你,是想死是想活?” “却也不用你家里送赎金,非但如此,你只要听话,俺们事后还有一笔酬劳,少不得赏你。” 侯友怀应道:“是、是。”反应过来,怯怯问道,“不知好汉要小人听什么话?” 侯友怀呆了呆,不敢置信地看向李善道,又看看王须达,说道:“你们是要劫城?” 秦敬嗣皱着眉头,说道:“俺们要作甚,不需你管。俺就问你,你能不能做到?” 都能看得出来,侯友怀是真的怕死,要非身子被绑在树上,这会儿只怕早已拜倒地上,然虽害怕,他却此际犹豫起来,避开了秦敬嗣的目光,嗫嚅的不知在嘟囔些什么,只不做回答。 王须达凑近李善道,说道:“郎君,光嘴上吓唬,没啥大用,这事儿俺有经验,得动真格才可。” 李善道随口说道:“三郎既有经验,那就换你去与他说。” 王须达应了声诺,却没去侯友怀边上,转到了被绑在邻近树上的一个县兵军吏的前头,咳嗽了声,叫侯友怀,说道:“侯曹主,你往这边看。” 侯友怀转头去看。 王须达拽开了那军吏的衣袍,抽出刀子,捅进了这军吏的腹部,连捅了两三刀,又提起手臂,往这军吏的胸口捅了两刀,搅了一搅,鲜血喷得他半身都是。 这军吏惨呼了几声,声息断绝,脑袋垂下,已是死了。 没想到他的“动真格”,是杀一个军吏!李善道心头一跳,但这军吏已死,却就算是想要阻止亦已是晚了。 两个军吏还剩一个,说着,王须达迈步就往那个军吏处走。 不等他到近前,那个军吏已是大叫:“小人愿!小人愿!” 秦敬嗣恶狠狠问侯友怀,说道:“你呢?愿是不愿?” 侯友怀抖着身子,颤着声音,答道:“愿、愿,小人愿!” 一股骚味传到鼻中,秦敬嗣忙往后退了两三步,定睛一看,侯友怀下身湿漉漉的,却是被吓得失禁了。 秦敬嗣笑骂说道:“狗日的,真是个怂货!” 遂乃定下,就按李善道的计划,明晚杀入酸枣城内,劫掠县寺。 第二天,休息了一天。 入夜,李善道引领众人,出了小树林,行小路,潜赴一二十里外的酸枣县城。 到了城外,快三更时分,夜深人静,遥望城头,火把稀疏,侧耳倾听,城中万籁无声。 正是适合杀人放火之时! 王须达领着焦彦郎、郑智果、罗龙驹等几个从全旅百余人中选出的勇士,押着侯友怀,沿着官道,做出踉跄奔逃的样子,在不远处伏在田间野地的李善道等的注视下,奔到了护城河外。 侯友怀的声音旋即响起。 声音依然颤抖,透露着他内心中的恐惧,可他喊出的叫声,却使李善道等面色大变。 众人听见,侯友怀喊的分明是:“别开城门!瓦岗贼要劫掠城中!” 第一卷 第四十三章 释走义士说高曦 侯友怀在喊出“别开城门”的那一刻,就做好了被杀的准备。 既已是破釜沉舟,先前的惧怕种种,反倒是都豁出去了,因此在王须达等骂骂咧咧、连打带踹地将他拖回到李善道等埋伏的地方时,他尽管仍是抖得跟个筛子似的,一脚高、一脚低,如踩棉花,却犹扯着嗓门,尖利得叫个不住:“俺是侯友怀,别开城门!瓦岗贼要抢城!” 王须达气急,照着他的嘴,狠狠地用刀柄砸了几下,骂道:“贼厮鸟!再叫唤!” 侯友怀吐出了两颗碎牙,满嘴吐血,挣扎着扭着头,冲着酸枣城的方向,依旧大叫不停。 郑智果操刀子在手,向李善道请示:“郎君,这狗日的哄咱,宰了吧!” “且慢。”李善道惊讶地打量侯友怀,问道,“你答应过的事,为何反悔?不怕我杀了你么?” 侯友怀哪里理他?只管叫个不休。 郑智果重重地抽了他几下耳光,打得他眼花耳鸣,牙咬到了舌头,又晕又疼之下,叫声总算停了。缓了稍顷,入目来一群怒气冲冲的狰狞汉子,他双腿一软,坐倒在了地上。 李善道又问他一遍:“你这个侯曹主,咱说好的,你叫开城门,我放了你不杀。走了一二十里地,你怎临到城前,却忽反悔?你这不是让我等白跑一趟?怎么?你是不怕我杀了你么?” 侯友怀失魂落魄,低声说道:“要杀就杀。俺城中士民千余家,却万不能因俺,受你等荼害。” 李善道听到他这话,愈是惊讶,不由地摇了摇头。 郑智果说道:“郎君,这狗日的戏耍咱们,杀了吧?”刀子放在了侯友怀的脖下。 一股尿骚味再度传入众人鼻中,这侯友怀又被吓得失禁了。 他脸色刷白,嘴唇上也是毫无血色,能够看得出来,他这个时候必是已害怕到极点,然察其神色,却除害怕外,并无后悔之意。 李善道摸着颔下短髭,看了他几看,止住了郑智果,说道:“这狗日的是个义士。他妈的,你们瞧,他都怕成什么样子了?却还敢提醒城中。称得上‘舍生取义’。义士不可杀。杀了,没得辱没咱瓦岗的名声,辱没老子的美名。罢了,把他放了吧。” 王须达说道:“郎君,这贼厮鸟哄耍咱们,让咱们大半夜的白白跑了一二十里地,若就放了,岂不便宜了他?” 李善道与侯友怀说道:“你可知我是谁人?” 侯友怀说道:“好汉的旗上有好汉的称号,‘凤凰卫李二郎’是么?” “对了,我便是徐大郎帐下的这个、这个……,上将李二郎。今日,你虽哄骗了我等,我重你是个义士,却不杀你。你回到城里,告诉你家县令,洗干净了等着老子,早早晚晚,老子再来寻他!”说完,李善道亲上前去,挑开了捆着侯友怀双手的绳子,又说道,“你赶紧走吧。” 侯友怀如坠梦中,愣愣地看了看已被解开的手,说道:“你不杀俺?” “你再不走,我不杀你,我的这些弟兄们可就要宰了你了。” 侯友怀大叫一声,连滚带爬,从王须达等中闯出,奔着护城河跑去了。 王须达望着他逃走,收刀回鞘,说道:“郎君,这贼厮鸟哄咱大晚上的白跑了一二十里地,按俺说,实是得杀了他,才能稍微解气。却郎君重义,竟饶了他。” “城,咱已是不能偷袭进去,杀了他,也於事无补。”李善道往夜色中的酸枣县城张了张,嘴里说着,心中可惜想道,“我的计策若能得行,只用我这百十人,便洗劫酸枣县寺,事情传出,老子必声名大振。却没想到,人不可貌相,这个侯友怀,使我的计策未能得用。也罢了,只望他回城以后,能把我李二郎的名号,在城里说上一说,权也算是稍扬老子之名了吧。” 不管做什么事情,名气都很重要。 翟让为何人在寨中坐,那么多的好汉、轻侠主动往投?又李密为何一个丧家之犬,却仍有如王伯当等此类的强梁愿为他奔走?无它缘故,皆因他俩俱是有名在外而已。 同样的道理,李善道若想扩大自己的部曲,则尽快地提振他的名气,便是一件重要的事情。 这一次,他决定夜袭酸枣县城,实际上,对能搞到多少的缴获,他并不是很关心,他最想借此达成的目的,是以此来迅速地提高他“李二郎”的名声。 唯是可惜,碰上了侯友怀这个看着胆小,却不怕死的家伙,使他的打算没能实现。 已能听到城中起了骚乱,城上的火把渐次增多,当是更多的守卒被叫起来,上了城墙。 李善道翻身上马,下令说道:“城既然进不去了,咱也别在这儿待着了,走吧,回驻地。” 百十人於是原路折回。 来时紧张里带着兴奋,回时轻松里带着遗憾。 等回到小树林时,天已蒙蒙亮。 来回走了四十里路,折腾了一晚上,大家伙都累了,等李善道安排好岗哨,俱是倒头就睡。 李善道也睡下了。 不过他身为旅帅,睡得并不踏实,只睡了不到一个时辰就醒了。眼涩得很,头角微疼,他强撑着起来,洗了把脸,精神略振。顾视林中,绝大部分的部曲都还在睡,醒着的寥寥无几。即便高丑奴,也还在酣睡。一片呼噜声中,李善道琢磨了会儿下一步的行动打算。 大略有了盘算后,他看见高曦睁着眼,在似带着嘲笑地看自己。 “高贤兄,你饿了吧?”李善道拿着两个胡饼,来到高曦前,自吃一个,递给他一个。 高曦哼了声,撇开脸去。 李善道笑道:“高老兄,你可以生气,但你何必跟你的肚子过不去?前天到现在,你是水米未进,饿得坏了,难受的不是你自己?来吧,吃张胡饼,填填肚子。” “高老兄,你这就是睁着眼说瞎话了,你看我等像是被打了个满地找牙的样子么?不错,酸枣县寺的进奉,是没能讨成,但不能怪我的计划不好,只能说是侯曹主的表现出乎了我的意料。”李善道吃着胡饼,把侯友怀临到城前,却不守承诺,改警示城中的事与高曦说了一遍。 高曦忍了两忍,没能忍住,狠狠地盯着李善道,骂道:“无耻小贼!” “高老兄,无缘无故,你又骂我作甚?” “我亦是重义之人,侯曹主这等舍生取义的义士,我怎会杀之?我把他放了。” 高曦说道:“你把他放了?” “我骗你作甚?昨晚在酸枣城前,就把他放了。高老兄,我知你不满我等用绊马索,绊倒了你,可我有两言,不得不与你说。兵者,诡道也,对不对?临阵杀敌,用个计谋,不是很正常的事么?我看高老兄你也是个豪爽的好汉子,又何须对此一直耿耿於怀?此一言也。再一个,高老兄,你着实骁健了得,凭老兄你的身手,我等若不用计,怕也难将你拿下,对不对?” 他是个好礼重义气的好汉子,不会骂人,骂来骂去,也就这几个词。 高曦怒道:“甚么叫俺不如你?” “想那程焕,是个狗日的贪官,不知盘剥过多少的百姓,乃才有了他这回乡所携之整整十四辆大车上所装的满满财货。高老兄,你甘愿受这样的狗贪官驱使,为其走狗,你这算什么?知你根底的士民,会怎么看你?我料之不差的话,背后骂你是狗官走狗的,恐怕比比皆是!” “你犯了什么事?他为何救你?” 高曦说道:“俺本东平兵府旅帅,大业十年,将征高句丽,俺旅有三个兵卒逃亡,依律当处死,俺怜他们家贫,逃亡系因孝顺父母,遂未上报,纵之而走,事情泄露,俺被治罪。亏得程公搭手相救,俺才免於一死。此等活命之大恩,焉可不报?” “所以说呀,高老兄,你名为重义,其实是不知道什么才是义。” 高曦怒道:“俺不识义,难不成你这无耻小贼反倒识义?” “我昨天就已和你说了半晌了,我等在官寺衙门口中,虽被侮为‘群盗’,然盗亦有道,老兄见我旗上所写的那四个字了吧?‘替天行道’,此正我辈行事之宗旨。 “我等本皆良民,於今啸聚起事,悉因朝廷无道,我等的日子委实没法再过下去,为求一活,乃不得不聚众瓦岗。自聚众瓦岗以来,我等固是剽掠商旅,但对周边百姓,却非仅秋毫无犯,还时常赈给粮食。因我瓦岗赈粮而得活命的东郡、汲郡百姓,不知凡几! “高老兄,反观於你,你为了报你所谓的‘活命之恩’,却居然甘愿为不知祸害了多少百姓的狗贪官的走狗,——你兵府的那三个兵卒为何家贫难以过活?是不是也是因这些狗贪官贪剥之故?你却反做了这狗贪官的走狗!高老兄,和我瓦岗活民无数相比之,你自想想,究竟你是重义,还是我瓦岗才叫重义?” 东平郡与东郡接壤,瓦岗在东郡赈粮与民的事,高曦有所闻听,他顿时语塞,无话可答了。 李善道吃完了胡饼,将另个胡饼塞到他的脖下,说道:“如高老兄你者,不叫重义,你叫助纣为虐。高老兄,我实是喜欢你的勇武,故此擒下你后,不愿杀你。你若当真重义,听我一句,何不投了我寨?劫来粮食,分与百姓,赈济穷困,这才是义!也不枉了你这身能耐!高老兄,是真的重义,跟着我等替天行道,还是甘为害民贪官的走狗,助纣为虐,你自斟酌!” 目视着李善道离开自己,向刚醒来的王须达等处走去,高曦两天没吃饭了,腹鸣如雷,饿得眼快绿了,这胡饼是肉饼,诱人的香味在鼻下,他连着干咽了几口,拼命地把头扭向了一边。 招呼王须达等都围过来,李善道说道:“我刚盘算了下,酸枣县城,咱是打不进去了;酸枣此地,如董狗儿所说,离汴水、通济渠远些,路经此地的商旅则也少,像程焕这样的大肥羊,估摸着之后不会太好再碰见,这次下山,徐大郎给咱了总计半个月的讨进奉时间,现才过去了几天,因我寻思,咱最好是不要再在酸枣待着了,今日便启程,咱南下去阳武,何如?” 人的威望,是慢慢地形成的。 如果说通过此前的“大方轻财”,特别是打罗士信这一仗时的“身先士卒”,李善道在王须达等中,已是树立起了一定的威望;此次抢劫程焕时的“巧用计谋”,以及昨天“胆大包天”的打算劫掠酸枣县城这两件事合在一起,则更进一步的提高了他在王须达等中的威望。 因而,诸人对他的这个决定,都无异议。 陈敬儿揉着惺忪的睡眼,呲牙笑道:“不悬!” 当日下午,告知了董狗儿后,百余人离开小树林,或乘马,或徒步,南下前往阳武县的地界。 阳武县也有凤凰分寨的耳目,和董狗儿相同,亦是得讯后,慌忙赶来谒见。 第一卷 第四十四章 赈粮百姓挡房藻 前前后后,十来天,李善道引其部众,在阳武、浚仪间,相继讨了三四支商旅的进奉。 这三四支商旅都不是大商旅,总共所得的缴获,还不到劫程焕这一次的三分之一。 李善道这次出山,把上次所分得的那些财货,带了些出来,於讨进奉之闲余,把这些财货,通过瓦岗在当地的耳目、坐地藏赃户,换成了粮食,然后於官道离城远处,竖起自家“凤凰卫李二郎”的红旗,却是将这些粮食尽数散给了当地的贫民、路过的流民。 对他的这一举动,王须达等皆是称奇。 高曦闻之,本是不信,后来李善道暗令高丑奴放松了对他的监管,在散粮食的时候,由他近前来看。眼见为实之下,他亦是不禁地诧异不已了。也不必多说。 赶在半个月的时间到期之前,李善道领着部曲,还回了寨中。 包括从程焕处劫得的财货,都被起回,一二十辆大车,装得俱是满满腾腾,真可谓满载而归。 渡过黄河,将到大伾山东麓时,王须达骑着马,从后头追上来,跟在李善道马边,时而听着李善道与高丑奴闲话,插两句嘴;时而偷觑李善道的神色,欲言又止。 李善道瞧出端倪,笑与他说道:“三郎,你是不是有话要与我说?” 王须达赔笑说道:“是,是,郎君明察秋毫,俺是有两句话想说,只不知该不该说。” “自家兄弟,有甚该说、不该说的?” 王须达说道:“是,是。”一个劲儿地应是,但就是不继续往下说。 李善道令高丑奴等往边上去了点,示意王须达近前,说道:“三郎,有什么想说的,说吧?” “什么样?” 王须达觑着李善道的面色,说道:“反正咱们此次下山,只有咱们自己这伙的人,也没有外伙的人,咱到底讨得了多少的进奉,寨里并不知道,要不然,咱干脆就自留的多些?” “哦?那依三郎你看,咱们自留多少合适?” 王须达听这话头,李善道像是不反对他的建议,精神顿时一涨,伸出个巴掌,在眼前头晃了晃,说道:“郎君,咱留五成,你看咋样?” 李善道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说道:“三郎,你这个人啊。” 王须达心头一紧,说道:“是,是,俺这个人……” 李善道脸上露出点笑容,笑吟吟地接着说道:“为弟兄们着想,很好。” 王须达心头一松,忙点头应道:“是,是,不瞒郎君说,俺这个人,确是一心为弟兄。” 李善道正色说道:“一心为弟兄,当然很好,但是三郎,咱们大丈夫做事,义字当先。有道是:‘巧诈不如诚拙’,我以为,不但要一心为弟兄,上亦不能欺瞒寨中,唯有这样,才是一等一的义气男子,你说是也不是?所以,你这建议,好归好,我却不能听。” 这几句话,虽不是骂人,“巧诈不如诚拙”却有批评之意,王须达挠了挠头,只觉面皮发热,讪笑说道:“是,是,郎君说的是!是俺见得浅了。都听郎君的!郎君只当俺未提此事。” 待王须达转马回去后头,高丑奴拍马回到李善道的马边,往王须达去处瞧了两眼,嘿了两声。 “丑奴,你嘿什么?” 高丑奴说道:“郎君,王三郎看似是个精明,实是个傻的。” “你这话怎说?” 高丑奴说道:“他刚与郎君说的话,俺耳朵尖,都听见了。他却也不想想?寨里既有这样的规定,岂会无有保证这规定可以得以实现的办法?这三郎,倒也敢想,居然撺掇郎君私藏进奉。这要被寨里发觉,追究下来,挨打受罚的可是郎君!” “你给我说说,寨里有什么可以保证这规定能够得以实现的办法?” 高丑奴说道:“像这次,讨程焕等进奉的,动手的的确是只有咱这伙人,但是郎君,此外却还有董狗儿等的啊!他们或者是耳目、或者是帮咱们暂时藏起财货,咱们得了多少进奉,他们岂会不知?咱又怎能知道,他们会不会已把咱们这次所得之进奉的多少,报给了寨中?” “丑奴,说你精细,你时常犯痴,说你细吧,你又常犯粗,老子竟看不透你了。”李善道哈哈一笑,打马一鞭,招呼陈敬儿、秦敬嗣等,“加快点行速,争取入夜前,咱还回寨里!” 李善道指挥有方,这趟下山,收获多多,一想到回到寨里后,等不多久,该分给他们的分成就能分下,无论是秦敬嗣等,抑或寻常部众,无不喜气洋洋,俱大声应诺,加快了脚程。 前边不远,郁郁葱葱的大伾山在望。 快到傍晚时候,一行百余人到了山脚。 过了山脚守山喽啰的驻区,正要沿山路而上,一伙汉子斜地里从附近的一片林中穿出。 众人看去,见这伙汉子约三四百人,大多穿着粗布衣衫,或有裹个红头巾、穿个红背裆者,俱持矛、棒,不少人挂着刀,并有几个挎着弓箭,吵吵嚷嚷,四五个骑马的走在最前。 李善道等不知这伙人的来历,连忙停将下来。 不待李善道下令,王须达、罗忠早指挥部曲,守在了车边保护。 李善道瞧着那几个骑马的之一,觉着眼熟,很快想了起来,是房彦藻,乃吩咐秦敬嗣:“敬嗣,那白衫骑马的,似是李密手下那个叫房彦藻的,你去问问,他们这是干什么?” 秦敬嗣应了声诺,拍马过去。 两下相距不很远,一两里地。 诸人看着秦敬嗣到了这伙汉子的前头,与房彦藻说了没几句话,便拨马回来了。 回到近处,李善道等看到,秦敬嗣的脸涨得通红,挺生气似的。 李善道问道:“敬嗣,你这是怎么了?” 秦敬嗣答道:“二郎,是房彦藻。这厮……” “他怎么了?” 秦敬嗣怒道:“这厮鼻孔朝天,入他娘娘,瞧都没瞧俺一眼,只与俺说,他为翟公招揽了汲北的几伙好汉来投,翟公已在聚义堂中相等,说他见咱们伙中的车多,上山必然走得不快,因叫咱们把路让开,让他们先上山进寨。” 却是原来,李善道等先到的山脚,山路窄,房彦藻等被挡在了后头。 焦彦郎等李善道的亲信都在边上。 闻得秦敬嗣此言,焦彦郎登时大怒,说道:“咱先到的山脚,凭啥要给他让道?” 程跛蹄等也都是忿忿,张伏生骂道:“甚、甚么狗、狗……” 焦彦郎代他说道:“狗东西。” 张伏生说道:“不、不……” 焦彦郎说道:“不给他让!” 张伏生连连点头,说道:“对、对!” 陈敬儿亦难得的收起了笑脸,不快地说道:“仗着翟公的旗号,欺负咱们么?咱们投山入伙的时候,他在哪里?贼厮鸟,投山既晚,反过来却要骑在我等的头上?” 若是不知李密火拼翟让这桩事,这个路,那肯定是不可能给房彦藻让的。 可李善道是知道李密后来杀了翟让这事的,则这个路,应不应给他让了? 李善道顾视身边诸人的反应,见诸人都是恼怒之状,——却这肯当盗贼的,有哪个是良善之辈?哪个是不重脸面的?他不再犹豫,骂了句,说道:“他妈的,五郎的话没错。这房彦藻,投山比咱晚,却想扯着翟公的旗号,欺负咱们?老子与他,算有过一面之缘,好心好意,叫敬嗣去给他打个招呼,他竟指手画脚,喝令老子给他让路?让个鸟!弟兄们,上山!” 说着,他拨马带头,径上山路。 秦敬嗣、陈敬儿等紧跟着他,全都上到了山路,王须达等赶着车,亦随之络绎进山。 一两里外,房彦藻看到了这一幕,眉头皱起。 随在他马边的那几个骑马汉子,俱是后边那些步行汉子的头领,便不免其中有人笑呵呵地说道:“刚那个自称姓秦的,说他们的头领是谁?卫南李二郎还是什么?却是个有气性的汉子。” “有气性”者,不给房彦藻让路之指也。 房彦藻颇觉丢了面子,佯笑说道:“净是些粗野的汉子,俺已告知了他们,翟公在聚义堂等着兄等,犹不肯为兄等让路。也就罢了,兄等尚请勿怪,咱们便等他们先进山。” 又一汉子接口说道:“左右已到山脚,俺们不着急,就等他们先行。” 房彦藻暗暗记下了“李二郎”的名字,心道:“若俺记得对,这厮好像是徐世绩的手下?” 李善道等推着一二十辆大车,山路上走得甚慢,直等到入夜,房彦藻等才得以进山腰的寨门。 且说李善道等,这个时候,已然上到山顶。 顺着山顶下来,路过观音岩,也就是徐世绩住处边上那块大岩石时,李善道令秦敬嗣等赶着车,先回谷内,自去寻徐世绩谒见、缴令。 徐世绩正在屋内看兵书,闻是李善道回来了,请他入内相见。 听得李善道汇报完他此行的经过,看罢李善道呈上的他此行的收获簿子,徐世绩微微笑道:“二郎,俺没看错你,你真是个实诚人。” 第一卷 第四十五章 两相比高下顿现 李善道怔了下,说道:“大郎此话何意?” 徐世绩放下他呈上来的收获簿子,说道:“你这次下山,走得匆忙,接到令的第二天你就下山了,有件事,俺忘了给你说。便是……”他指了指收获簿子,“讨进奉此事。咱寨中有个规矩,凡下山讨进奉者,讨得进奉之多少,不仅自己上报寨中,同时,当地的耳目、坐地户也会将其数目上报寨中。这件事,俺一时没想起,忘了给你说;后来想起时,你已下山了。” 说到这儿,他顿了下,拿起鹤翎扇,一边摇着,一边微微笑地看着李善道,接着说道,“俺寻思,你回山后,肯定会先向俺来报你这次下山的收获,如此,则俺虽是忘了给你说此点,但即便出些差错,也不致翟公就知,因而也就没再派人去追你。” 话到此处,李善道已明白了徐世绩“实诚人”三字是什么意思了。 他笑道:“大郎是担心,我会少报缴获?” “二郎,这不是俺信不过你。毕竟下山的不止你一人,跟你同下山的还有你的部曲,你自定是不会少报所得,你的部曲呢?可就说不准了。不过如今看来,是俺白担心了。” 李善道暗叫侥幸,幸好没听王须达的!口中笑道:“董狗儿等已将我旅这次的缴获报上来了?” “你们人多,走得慢,他们派来上报你们缴获的人,倒赶在了你们前头,昨天就到寨了。” 李善道满脸赞同,诚恳地说道:“有道是,‘龙生九子,各有所好’。大郎,咱寨中固多重义气的好汉,可贪财货、不重义气的也有,寨里有这么个规矩,我看很好。这叫防患於未然。” 李善道谦虚地应道:“都是托翟公和大郎的威名,算是不虚此行。” “和俺与翟公的威名有何干系,是你智勇兼备,胆子够大。适才听你说了劫程焕的经过,这趟进奉,也就是得你去讨了,换个旁人,还真不一定能讨得了。你可能还不知道,程焕从东平郡南下,自入东郡以后,沿途颇是被劫了好几次,其内有咱寨的人,韦城分寨的人就去劫他了,也有周文举手底下的人,但无一例外,都没能劫成。这程焕的护从中,有个使横刀的汉子,着实了得,没人是他对手,周文举的一个族弟且还被他杀了。却唯独你劫成了!” 如前所述,东郡目前的盗伙,主要是两支,一支是瓦岗,另一支即这个周文举部。这个周文举也是韦城人,和翟让老乡,但并未依附翟让,其手下自有一伙人。 李善道说道:“大郎说的这个使横刀的汉子,名叫高曦。这汉子的横刀使得确实好。俺用计,将他从马上绊倒地上后,他摔了个七荤八素,大郎猜怎么着?犹且四五人近不得他身。我旅中有个叫郑智果的,本府兵出身,善用刀子,亦长於近战,却被他追得团团转,不是对手。” “这高曦现在何处?被你杀了么?” 李善道说道:“回大郎的话,并未杀。我喜他勇武,将他擒下了。”瞧了下徐世绩,笑道,“本是打算带他来,让大郎见见的,奈何他到今还不肯降从,骂个不休,因未将他带来。” “有本事的汉子,自不会轻易便肯降服。这般的骁健汉子,杀了可惜,二郎,你且先试试,看能不能将他召为己用。若不能时,你便带他来与俺见,俺再帮你劝降。” 李善道略松了口气,应道:“是,那我就再劝劝。真劝不动时,只能来烦大郎了。” “你这趟,又得财货,又擒勇士,称得上收获甚丰。唯有一点可惜,你夜夺酸枣的此谋,诚然好谋,却只因侯友怀不肯配合,竟是未有得成。”徐世绩替他惋惜地说道,“二郎,你之此谋若能成,只此一战,你就足可扬名寨中,乃至名动荥阳、东郡诸郡。” “话到此处,大郎,我正有一个不解,想要请问大郎。” 徐世绩说道:“有何不解?” “大郎,咱寨中部曲现已万余,劫掠诸郡,无人敢阻。就拿我这次下山来说,我旅只百余人,由寨中至荥阳,沿途经过两郡数县,而却没有一个县敢派县兵来阻拦的,足可见我寨中威名之盛。却为何寨中,一直到现在,还仅是以掳掠商旅为事,而从未有攻打县城?” 这个疑问,李善道其实并非是现在才有,在他来投瓦岗前,他就已有此疑了。 别的不说,太远的县城,你可以不打,但大伾山周近的卫南等县,瓦岗总是可以打的吧? 尤其像卫南、韦城这些东郡的县,县内且多有和瓦岗勾连的豪强、轻侠,——就比如卫南有徐世绩家的势力、韦城有翟让等的势力、胙城有与瓦岗交好的刘玄意等这样的强豪,等等,寨中於今人马万余,地方上又有可以内应的势力,在李善道看来,如果翟让下决心打的话,只要筹划得当,取之应该都会不难。 而却到今为止,瓦岗还只是以掳掠为务,抢些商旅、绑些肉票,好像就知足了。 这确乎是李善道之所疑惑不解。 徐世绩抬眼看了下李善道,丢掉鹤翎扇,摸了摸络腮胡,没有立刻回答李善道的此问,似是在考虑什么东西的模样,末了,他起身来,喟叹了声,下到室内,负手踱步。 李善道问道:“大郎,莫非有何难言之隐?” “倒也不是甚么难言之隐。二郎,你的此问,问得好!俺实话对你说吧,今年正旦时,俺就有向翟公提议,何不趁着正旦,县寺少有防备之机,先设下内应,尽点寨中人马,里应外合,取下卫南、韦城?两县一旦被咱寨中取下,开仓放粮、招募壮士,咱寨中的声势必然大张。后以大伾山为基,前以卫南、韦城为双翼,不利则退还山中,利则继取东郡余下诸县,稍假以时日,我瓦岗之势众,又何弱於前之知世郎、卢明月等?无奈,翟公不肯听从。” 李善道说道:“原来大郎已有过此议。敢问大郎,翟公为何未有听从?” “翟公担心的是,咱们不打县城,朝廷可能还不会集中官兵来围剿咱们,而如果咱们攻打县城,朝廷就有可能会调张须陀等部官兵来集中围剿咱们,故是不愿听从。” 李善道嘿然,摸着颔下短髭,不禁地肚皮里想道:“是我想得差了!拥众数十万,成为山东诸部义军的首领,这是瓦岗发展起来后的事,不是现在的事。我却是在以瓦岗的以后,来看待瓦岗的现在,因此出现了偏差。……听大郎话中的意思,翟让而下似是尚无远志。” 想到这里,少不了地就又想起了李密。 李善道沉吟心道:“於今观之,李密还真是促使瓦岗崛起、发展的关键人物了。” 翟让这么没有远志,甘於只做个抢抢商旅的山大王,那瓦岗日后是怎么发展起来的?李善道对瓦岗崛起、发展的具体经过虽然不太了解,可由此,却也已是能够推断得出,定是李密在其间使力之故了。——又由此荡开想去,若真这样的话,那也就难怪李密随后敢杀翟让了。 徐世绩哪里知道李善道短短的这么一会儿功夫,已想到了这么多的事情? 见李善道抚摸着短髭,沉吟不语,徐世绩问他说道:“二郎,你在想甚么?” “大郎,我在想,翟公的担忧不无道理,有道是,‘枪……,弓打出头鸟’,咱寨若是往攻县城,确有可能会引来官兵的来剿,可是大郎,咱却也不能一直只做个山大王啊。 “再则说了,大郎,大伾山、凤凰岛等处,总共也就这么大地方,咱寨中现万余人马,差不多已将这些地方屯满,咱寨中要想进一步发展,也非得出山,往取县城才行啊。” 徐世绩说道:“二郎,若咱寨中的头领们,人人皆有你之此志,事情就好办了。” “那底下来,大郎对此是何计议?” 徐世绩又看了下李善道,大概是在考虑要不要对他说真话,最终做出了决定,转到李善道案前,说道:“二郎,前几天,蒲山公请翟公与俺们吃酒。席上,他与翟公说,‘刘、项皆起布衣为帝王。今主昏於上,民怨於下,官兵的精锐尽折损於辽东,此亦刘、项奋起之会也’,进言翟公,不如进兵南下,攻取洛阳,诛灭暴隋。二郎,你以为蒲山公此议何如?” 还能以为李密此议何如? 比之翟让的甘心做个山大王,李密这通话的境界,真也不知是高出了翟让几多! 两人在眼界、气魄上的对比,高下立现。 要非是已知李密日后的下场,实话来讲,只凭李密的这通话,在翟让、李密两人之间,如果让李善道来选哪个为“主”,他毫不迟疑的,必然便会选择李密。 可这话,不能对徐世绩说。 李善道早也没再坐着,也已起了身,他回答说道:“蒲山公此议,气吞山河!真壮志也。”问道,“敢问大郎,对蒲山公此议,翟公是怎么回复的?大郎又以为怎样?” 徐世绩熟视李善道,忽然一笑。 第一卷 第四十六章 才德兼方可心腹 李善道问道:“大郎,你笑什么?” “俺在问你,就蒲山公此议,你怎么看,你倒好,反却来问俺和翟公是怎么看。” 李善道干笑说道:“大郎,我怎么看,我刚不是说了么?蒲山公真有壮志!” “二郎,刚夸完你实诚人,你却也有滑头的时候。你的这个回答,说的是你的看法么?你只是在夸赞蒲山公。罢了,蒲山公此议干系重大,事关寨子的前途发展,你不肯贸然地说你看法,俺也能理解。你问翟公怎么回复的,翟公嘛,翟公回复的是,‘我辈群盗,於今不过是偷生在草间,刘、项云云,非我辈所能及’;而又至於俺嘛,俺当时未有说话。” 李善道说道:“在下斗胆,敢有冒昧一猜,大郎当时虽未说话,然若我料之不差,对蒲山公之此议,大郎当定是赞成的了!” 徐世绩背着手,转离开李善道所坐席前的矮案,在室内重又踱了几步,点了点头,说道:“不错,俺的确是赞成蒲山公此议。二郎,就像你方才说的,方下风云际会,英雄用武之时也,我辈虽然不敢与汉高、项王相比,然既生此七尺男儿之躯,焉不可奋力一搏,博富贵於当世,留英名於青史?俺以为,蒲山公之此议,席卷两京、攻灭暴隋,才是大好男儿该当做的事情!” 李善道叹了口气,说道:“大郎,我实也是这般认为!可翟公先是不肯听从你攻取卫南、韦城两县的建议,今又不肯听从蒲山公之此议,我等身为寨中下属,只恐也是无可奈何。” 徐世绩与单雄信其实已经议定,如果遇到合适的机会,不妨可以私下里再向翟让进一进言,让他再考虑考虑李密的建议,或者退一步说,至少再考虑考虑徐世绩攻取卫南、韦城的此议。 但是一则,能不能说服翟让,徐世绩现下尚无把握;二者,李善道在寨中的地位不高,在这件事上,他帮不上什么忙,故而徐世绩在听到李善道的这句感叹后,却是没有把他和单雄信已经做出的的这个决定道出,只是在室内又转了两转,随后回到了席上坐下。 李善道察言观色,瞧了出来,徐世绩当是心中有事,——应是适才谈及李密的这番话,勾起了他什么心事,他明显是已然没了与自家闲聊的心思,遂也不做恶客,干脆便亦不再坐下,冲着徐世绩行了个礼,笑道:“大郎,该汇报的,我都已向大郎汇报完了。时辰不早了,大郎若是无有别事,那我要不就先告辞?明天一早,再来听大郎差使。” “你稍等一下。俺叫胡儿去把裹儿给你叫来。” 李善道说道:“裹儿?” 李善道解释说道:“谷中还有康三藏主仆,也被我留下了的。” “康三藏是不敢对裹儿怎样,可咱山中,并不仅是只有他康三藏主仆。” 李善道说道:“是,是,大郎说的是。我也想过,要不要让裹儿仍回徐大家处,这不是担心会打扰到徐大家么?所以就没让她去。没想到,到头来,还是得麻烦徐大家。” “二郎,你不要这么见外,咱们都是自己人,没有甚么麻烦不麻烦。” 李善道应道:“是,是。那下次我再下山时,便还得再麻烦徐大家了。” 又闲聊不多片刻,刘胡儿已领着裹儿回来。 来的不仅裹儿一个,徐兰也来了。 两下见礼过了,李善道遂带着裹儿,告辞离去。 出得徐世绩的院子,夜色下,往前走了四五步,李善道顿住步子,后顾去看。 见那院中,并没有生火把,黑漆漆的,唯一室之内,透出微光。 这点微光,既吸引人的目光,给人以亲切之感,於浓浓的夜中,却又同时给人疏远之感。 “有件事,俺忘了给你说……”,徐世绩的那几句话,再度响起在李善道的耳边。 是真的忘了说么?李善道嘿嘿地笑了两声。随着与徐世绩接触的时间渐长,李善道已经觉出,这一位徐大郎,表面上看来,似是重情重义,行事宽仁,可实际上,当真不是一个寻常的人! “郎君?” 李善道回过神来,将头转回,扯住裹儿的小手,继续往前走,边走,边笑道:“裹儿,因为你,我刚才被徐大郎骂了一顿。” “啊?因为贱婢?徐大郎为何骂郎君?” 裹儿手足无措,说道:“郎君,贱婢去给徐大郎说说吧?这不怪郎君。” “徐大郎骂得对,我只想到了,有徐大郎在,哪怕我不在谷中,你必也能太太平平,无人敢来扰你,却我没想到山里还有老虎!这真要窜出头大虫,把你叼了走,岂不要把我心疼坏了?不过,徐大郎骂我不怜花惜玉,这话我可不敢苟同。”李善道从怀里摸出样物事,拈着放在裹儿的眼前,笑道,“如花似玉的小姑娘,你看看这是甚么?” 裹儿看之,是个翡翠的手镯,月光下,闪耀着莹莹碧绿的光泽。 李善道将这手镯,亲给裹儿戴上,戴上后,拿着她的手腕,在自己面前欣赏了下,笑道:“我就知道,这个手镯,你刚好能够戴上,你瞧瞧,是不是?怎么样?好看么?” “都夸你如花似玉了,岂不闻,有道是,‘宝剑赠英雄,翡翠配玉人’?何来不配!” “哎哟,我知矣。” 裹儿问道:“郎君知道什么了?” “你这是在暗示我,下次我再出山,回来时,可千万别忘了给你买些红粉。” 隐约里,听见裹儿问李善道这次下山的事情。 李善道回答她说道:“这回下山,别的收获不值一提,最大的收获,给你找到了两个玩伴。” 裹儿又问什么、李善道又答什么,已是听不清了。 是夜谷中,有无月明花香,自是固不待言。 只说送走了李善道后,徐兰未有便回她和徐盖的住处,在徐世绩屋内坐了一坐。 话不数句,也转到了李善道的这次下山上。 徐世绩将李善道与他说的那些,劫程焕、夜袭酸枣但功亏一篑,等等诸事,与徐兰说了一遍。 徐兰听罢,说道:“阿弟,前在县中时,俺亦有闻,这个李二郎的风评不是很好,县里人都说他是浪荡子,而今观之,俺却怎么觉得,他越来越显不凡。” “阿姊怎么觉得他不凡了?” 徐兰竖起一根葱指,说道:“劫程焕,可谓有谋。”又竖起一根葱指,“只凭他那百十部曲,便打算夜袭酸枣,可谓有勇。”又竖起一根葱指,“侯友怀虽坏了他的事,但他放了侯友怀未杀,可谓有义。”竖起一根葱指,“讨进奉之余,散粮与百姓,可谓有仁。” 徐世绩笑道:“阿姊,你再说上两句,你这五根手指都不够用了。” 徐兰还真是又竖起了一根葱指,说道:“裹儿与俺说,他下山前,操练他的部曲,为鼓动他部曲的干劲,他把寨里分给他的财货,竟是尽都拿出,以做奖赏,可谓轻财重士。”五个手指已全都竖起,——裹儿肤色白皙,确然可称玉人,然徐兰的肤色比裹儿还要莹润白洁,更是玉人了,她将她这如美玉雕成的手掌晃了晃,说道,“阿弟,你说他是不是越来越显不凡?” 徐世绩点了点头,说道:“阿姊,俺也的确是发现了,李善道有勇有谋,更关键的是,他还胸怀大志,并且有信,……”将李善道询问为何不打县城,和半点没有隐藏他劫掠所得的这两件事,与徐兰也说了一下,说完,接着说道,“确乎非是凡物。以往县中的那些传言,不足听也,不足信也。” “阿弟,你前两年来上瓦岗时,你就说,当下乱世之兆已显,英雄奋起之际也。俺知道,你也是个胸藏大志的人。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要想成事,不能没有人为你帮手,李二郎既你也认为不凡,这往后来,你何不便对他多加笼络,用为心腹?” 徐世绩笑道:“阿姊,你可知俺为何没有对他说,地方上的耳目、坐地户也会把他们劫掠所得的数目报与寨中?这不是俺忘了给他说,俺这是在故意试他。一个人,能不能用,固然要看其才,可也得看其德。如只有才,那虽可用之,却不亲信之;唯才德兼备,才可用为心腹,才能用得放心。俺正是看他不凡,想用他为心腹,所以才如此这般的试他一试。” 徐兰是徐世绩的亲姐姐,徐世绩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岂会不知?徐世绩不用说这些,她也知徐世绩不告诉李善道“地方上的耳目、坐地户也会把他们劫掠所得的数目报与寨中”这件事的目的,听了徐世绩此话,她抿嘴一笑,问道:“试的结果,你还满意?” “大都督”,就是校尉。大都督、帅都督、都督,皆是府兵体系内此前的军职名称,分别对应的是校尉、旅帅、队正。这些军职名称的改变,是九年前,大业三年时才改的。改了还不很久,故此有时候,如翟让这类年龄大些的,还是习惯性地会用旧称来称呼这些军职。 徐兰问道:“刚才你与李二郎说你的这个打算了么?” “没有。” 徐兰不解,问道:“阿弟,你既已决定用他为心腹了,这样对他有利的好事,为何不与他说?” 徐世绩摸了摸络腮胡,微笑道:“阿姊,有些时候,说了再做所收到的效果,不如做了再说。” 第一卷 第四十七章 新尉改驻凤凰岛 当两天后,擢任李善道为大都督,也就是校尉的命令下来,校尉的令牌和新拨给他的百人部曲,一并送到李善道面前的时候,徐世绩想达成的“做后再说”的效果得到了相当好的实现。 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李善道又惊又喜。 将原本的那个旅帅的腰牌交上,换了校尉的腰牌挂在腰间,李善道来不及和新拨给他的部曲认识,赶紧地便跟刘胡儿去谒见徐世绩,当面表示感谢。 徐世绩没在住处,在聚义堂。 李善道等了他小半天,快中午时,徐世绩才回来。 李善道说道:“大郎的苦心,我当然晓得。若比勇悍,当然是那些好汉更强,可若论服从命令,好汉却是比不上流民。大郎这么做,是为便於我之后的操练。” “不错,俺正是为此。你能了然俺的用意便好。另外还有个事,俺得给你说一下。你此前只部曲百人,留在主寨尚可,於今加上那些流民的家眷,你已部曲二百余,主寨你是不能再留了,——那处山谷也不够你和你的部曲住了,你收拾一下,今天就下山,去咱的凤凰分寨驻扎。俺已传令分寨,给你安排驻扎的地方。” 李善道恭谨应诺。 “再有,二郎,咱分寨,你到今还没有去过。俺给你简单介绍下吧。加上这一段时间拨给咱分寨的新入伙的人马,咱分寨现有丁壮一千八百余人,算上你,现在共有九个校尉。这一千八百多的丁壮以外,还有四五百的妇孺老弱。妇孺老弱自有老营,平时不与喽啰们同住。拨给你的这些流民的家眷,你到了分寨后,也需将之分开,送去老营。” 李善道应诺。 “分寨的诸事,俺不在时,主要是由罗四郎、黑獭、苟子等管领。罗四郎是俺的副手;黑獭主要管的是分寨的军事,苟子管的是后勤等事。他三人,你都见过,都认识的。你到了分寨后,可先去谒见四郎。四郎的根脚,无须俺再与你说了吧?” 李善道说道:“是,不用大郎再说,我已知道。” “要嘱咐你的,大概就是这些。王伯当派人先回来了寨中报讯,他下午能回到寨中,他这次下山,又为寨里招揽来了百数的好汉,合计房彦藻前两天招来的那些人众,他两人此回共为寨中招到了四五百人,翟公很高兴,晚上要设席置酒,请蒲山公、王伯当、房彦藻等饮宴。俺等下还要回去聚义堂。二郎,俺就不与你多说了,你回你谷中,着手搬去咱分寨落脚吧。” 李善道叉手为礼,说道:“忽然之间,校尉的任命下达,不瞒大郎,我是半点准备没有。大郎的恩擢厚爱,善道不知何以为报!” 徐世绩摸着络腮胡,笑道:“你我县里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二郎,客气话不需再多说了。”唤来刘胡儿,吩咐说道,“二郎今日是头次上咱分寨,你随二郎一起,给二郎引个路。” 刘胡儿应诺。 李善道便告辞离去,和刘胡儿同还谷中。 回到谷内,与新拨给他的那百人部曲中的几个头目见了个面。 李善道一声令下,旧部曲加上新部曲,还有新部曲带来的那数十个老弱妇孺,两百多人,牵着马、推着独轮车,即出主寨,去凤凰分寨。 凤凰岛离大伾山的山脚不远,有浮桥相连。 过了桥,却在西边桥头处的滩地上,早有十余人在等李善道。 领头的即是“苟子”,苟子姓郑,也是徐世绩的一个家仆。其人能言善道,识些字,通算术,故徐世绩使他主掌分寨的后勤等务。 两下照面,刘胡儿的任务完成,告辞离去。 送走了刘胡儿,郑苟子领李善道去给他安排下的驻地看。 驻地是片洼地,一面临着河水,两面尽是荆棘、野树,剩下的一面,对着岛内。 郑苟子在洼地外止住步,说道:“暂为二郎选下的驻地,就是这里。二郎看看,可还行么?” 这片洼地面积不小,不仅够李善道的部曲驻扎,操练的地方也足够了。 李善道笑道:“有劳郑兄费心。岂止是行,简直是行!就这里了!”问王须达、陈敬儿、秦敬嗣、罗忠和那几个新部曲的头领等,“兄等以为呢?” 王须达等自是没有异议,都道:“这里好,这里好。” 洼地内有杂石、野草等等。 李善道令道:“那就动手干起来吧。今天,先将地面清理干净,明天搭茅屋、窝棚。” 等王须达等领着人,下到洼地,开始清理各类杂物,李善道请郑苟子带路,去拜谒罗孝德。 分寨也有个聚义堂,在岛中心。聚义堂中见到罗孝德,两下见礼,且也不必多说。当晚,罗孝德在聚义堂设宴,为李善道接风洗尘,聂黑獭、郑苟子和身在寨中的其余校尉们悉数出席,李善道有的认识,有的还不认识,却一顿酒下来,不认识的也都熟悉了。亦无须多言。 连着忙乎了一天多,王须达等老部曲有清理那片山谷、在那片山谷中搭建茅屋和窝棚的经验,轻车熟路,到第二天的傍晚时分,这片洼地已被清理干净,屋、棚搭就。 登高俯瞰,只见这片洼地西边是岛内,东边临着黄河,向东远眺,越过宽阔的河面,可以望见对岸的田野、乡村;洼地所占的地方,被分成了两个区域,北边是驻扎区,以四五间茅屋分别为中心,散落着数十个窝棚,南边是操练区,但地面还没有被平整。 比之在主寨那个山谷时的感觉,此处当真是视野开阔,风从黄河上来,使人心旷神怡。 李善道看了多时,心中满意,吩咐王须达等:“明天再把南边操练区的地面平整一下,后天,休息一天。大后天,咱们便可正儿八经地在此住下,日常操练了。” 王须达等也都很满意,俱皆应诺。 却又次日,正热火朝天地在平整南边操练区的地面,又一伙人,约百数,在郑苟子的引领下,自岛与大伾山相通的浮桥的方向来,到至李善道等所在的这片洼地边上不远处,停将下来。 这伙人不是别人,正是王伯当新近才为寨中招揽来的那百数好汉。 李善道去问了下,乃才知道,却原来是王伯当与之前一样,还是不肯把他召来的这些好汉留为己用,仍是献给了翟让,任由翟让分配安置。翟让於是把这伙人拨给了凤凰分寨。 联系到前天听说到的,房彦藻一样也是把他这次召来的那三四百人,全都献给了翟让。 高丑奴问道:“郎君,什么不贪小利?” 李善道摇了摇头,没有回答他,抄起木锹,重新加入到了平整地面的队伍中。 说实话,李善道对王伯当、房彦藻等皆肯愿把他们所招揽到的这些好汉,尽数献给翟让的这份大方,还是有些佩服的。不算王伯当此前为寨中招揽到的那些,如王须达等,只他俩这次招揽到的,合计就有四五百众,这么多的部众,人数不算少了,却居然舍得一个不留,尽给翟让?虽是明知他们之所以肯这么做,是为了更大的图谋,即能够入伙瓦岗,可如此大方,亦决非是一般人能够做到。要知,王伯当本部的部曲,现也还不到千人,才只数百而已! 设身处地,换是自己,李善道自问之,他能做到么? 也许能做到,也许做不到。 若能以此最终换得入伙瓦岗,那当然是收获远大过了付出;可退一步说,若最终没能换得呢?岂不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还不如把这些部曲留为己用,尚能增强一下自身的实力。 然又转念再想,李善道自失一笑,拍了下额头,骂了句:“他妈的!”自我反思,心道,“老子到底还是眼皮浅了,虽财货之类,不入我眼,部曲人马,我却难免重视。而想这李密,是干过造反大事,见过大场面的人,为达成他的目的,却别说仅这区区数百喽啰,哪怕是上千喽啰,他只怕也是说舍弃就能舍弃!”带着点赞佩,复又想道,“能舍才能得,道理人皆知,能够做到这点的,却有几个?像李密这样,能舍,且敢大舍者,才可谓是真大丈夫啊!” 反思过后,他倒由此,跟着李密更进一步学到了“舍得”之意,自觉眼界似得到了不小提高。 李善道对李密“敢舍”的赞佩,李密自是不知。 便在李善道对他暗自赞佩之际,身在主寨的李密,正在听他手下一人鄙夷翟让的小气之言。 第一卷 第四十八章 军师卜卦聚义堂 说话这人头裹幞头,着刺绣锦袍,腰围蹀躞带,年三十余,蓄了一部胡须,这人名叫杨得方。 三年前,杨玄感造反失败,李密仓皇逃跑时候,有数人与他行。杨得方是其中之一。 杨玄感出自弘农杨氏,杨得方也是出自弘农杨氏。 毕竟是数百年的贵族后裔,於今尽管已是逃亡数年,现且是屈尊於草莽山寨,他那金汤勺养出来的贵气却是分毫未减,谈论起翟让来,那毫不加掩饰的鄙夷,更是骨子里发出。 操着一口字正腔圆的长安官话,杨得方说道:“蕃篱之鷃也者,翟让是也。不过区区数百喽啰,一听说尽送与他,他就高兴地乐开了花,连着请咱们吃了两三天的酒。其人实与郝孝德此辈,并无二类。当下若非是实在无法,瓦岗真是不配我等来投。” 房彦藻也在室内,接住杨得方的话,抚须笑道:“翟让固田夫之徒,目光如豆,确是不值得我等投奔。但如果从另个方面来说的话,他的目光如豆,却亦有利於我等。” 杨得方问道:“此话怎讲?” 房彦藻笑道:“正是他的目光如豆,不才能衬出蒲山公的雄心远见?当务之急,是我等得先在瓦岗落住脚,安住身,使我等能有个容身之所,至於其余之事,可再缓缓图之。” 室内另外一人应声说道:“房公所言甚是。这两三年间,河南、河北各地的诸支义军,我等都已有过试过往投,然彼辈要么是如郝孝德,不肯接纳我等,要么是如伯当君,部曲太少,不足用以为资,数来数去,现今也是只有翟让这里,部曲既不算少,他对我等也不算很排斥,是最有可能,我等能够得以安身的所在。……是以,翟让再是尺泽之鲵,我等权且也先忍之。” 此人年龄与杨得方、房彦藻等都差不多,也是三十来岁,颔下亦蓄胡须,他的名字叫郑德韬,系出自荥阳郑氏,其族与弘农杨氏一样,亦是一个自汉末而至今的名族高门。 杨得方点了点头,说道:“这么说的话,倒也是。” 又一人说道:“可话虽是这般说,我等这次上瓦岗至今,已十余日矣,喽啰也送给他翟让数百人了,而直到现下,翟让却仍无松口,似是依然还无愿接纳我等入伙之意。这可如何是好?” 这人名叫杜才干,系出自京兆杜氏。 与他相邻而坐的一人,向着主位上的李密说道:“明公,杜君所言,亦在下所忧。日前得翟让相邀,他终於肯邀请明公上山了,我等都颇为欢喜,以为进山之后,必可就能留寨了,却不意进山至今,已然旬日,翟让虽是待我等颇为亲厚,饮宴不断,可留我等在寨、肯接纳我等入伙的话,到现在犹未松口!明公,他翟让究竟是什么个意思?可别过些日子后,见咱们不能再给他招揽好汉入伙了,他便翻脸,再将咱们赶出瓦岗?那我等岂不瞎忙乎一场矣!” 与杜才干一样担忧的此人,名叫柳德义,也是名门望族出身,其系出自河东柳氏。 却郑德韬、杜才干、柳德义三人,与杨得方相同,也都是李密当年出逃之时,与他同行之人。 这个时候,若有个不明底细的人,忽从外边闯进,一眼看到室内坐着的这么些人,必定会大吃一惊。竟然是无个不是出自名族,个个俱是望族子弟!——还有那房彦藻,房彦藻出自清河房氏,比之族望,比杨得方等差些,可也早在北朝时,其族就已是名门大族。随便他们中的哪一个拎出去,不管是到什么地方,只怕都得是前拥后呼。却现於今,这么些的贵胄后裔,居然共屈尊在瓦岗寨这么个强盗寨子中,说是十分违和,真也不为过。且也无须多言。 李密忖思了稍顷,问房彦藻说道:“房兄,却那贾雄,至今尚未回话么?” 房彦藻说道:“这得问伯当了啊。贾雄,一直是伯当与他联系的,俺并不知情。” 李密吩咐室外的侍从:“请伯当兄来见。” 不多时,王伯当来到。 进到室内,见杨得方等人都在,王伯当稍稍地楞了下,赶忙先向李密行礼,继而向杨得方等行了个罗圈揖,口中说道:“若知诸公俱在,勇必早来室下伺候,听从吩咐。” 李密说道:“伯当贤兄,无须这般多礼。主要是咱到瓦岗已经多日,却迟迟不见翟公松口,肯接纳我等入伙,故得方诸兄有些坐不住了,遂来向俺询问。俺却哪知翟公的心意?伯当,请你来,就是想问问你,贾军师那厢,是怎么说的?可有向你回话?” 王伯当笑道:“明公,你还真是问得巧了。” 李密说道:“哦?” 王伯当说道:“俺刚从贾军师那里回来。” 李密稳住身形未动,抚须笑道:“你刚又去谒见贾军师了?他如何与你说的?” “贾军师说,得了房公与俺献给寨中的数百喽啰之后,翟公甚是欢喜,私下里,——就在昨天,已是拿明公所言,询问贾军师,可否听之、行之。” 李密问道:“拿俺何言问的贾军师?” “便是明公倡言翟公,於今海内鼎沸,当趁势而起,可效刘、项,诛灭暴隋此言。” 李密端起水杯,喝了口蜜水,抚摸着胡须,徐徐问道:“贾军师怎么回答的翟公?” “贾军师昨天没有回答翟公。” 忍不住前倾着身子,聚精会神在听王伯当说话的杨得方等人闻得此言,面面相视。 杨得方蹙眉说道:“贾军师不是已经应承,愿意帮我等说情么?翟公既主动询问於他,这是个难得的大好良机,他却怎未做回答?” “俺也问他了,贾军师自有主张。他与俺说,如果翟公一问,他就开口为我等说情,事后未免会引得翟公起疑,故而与其当时作答,不如且缓一下,留待今日作答。” 杨得方说道:“今日作答?翟公是昨天问的,他今日怎么作答?他已作答了么?” “现在尚未作答,得等到晚上才行。” 杨得方说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伯当兄,你就痛快点说吧,不要绕弯子了。” 王伯当笑道:“贾军师昨天虽未向翟公作答,但他却对翟公说了,这是要紧的大事,他得先沐浴净身,然后择一个良辰吉时,才好卜卦,等卦象卜定,天意已知,他方可回答翟公。” “定下的卜卦吉时,是在今晚?” 王伯当点了点头,说道:“对。” 杨得方等人的视线,齐刷刷投向了李密。 李密坐在席上,神色不变,沉吟稍顷,环顾诸人,抚须说道:“我等能否留在瓦岗,过了今晚,咱们便可知矣。” 郑德韬问王伯当说道:“伯当兄,卜卦吉时,定的是今晚何时?” “子时三刻。” 郑德韬说道:“那今晚就再劳烦伯当兄一趟,请伯当兄提前去贾军师住处等他,待他卜完卦,与翟公说过,回去之后,当面问他一问,他是怎么回答翟公的,翟公又是怎么说的!” 王伯当尚未答话,李密摆手阻止,说道:“不可。” 郑德韬讶然问道:“明公,为何不可?” “卜卦时在子时三刻,大半夜的,伯当兄怎能候在贾军师住处?事若传出,被翟公知晓,那岂不是我等在自断留在瓦岗的门径?翟公会否肯留我等,明日大概即能知晓,远的不提,只我等来到瓦岗寨中,已十数日,又何必急在这一晚?兄等不妨耐下性子,且等明日便是。” 王伯当下揖说道:“明公所言,却是正论!”笑与郑德韬说道,“郑公,不必心急,翟公的态度,过了今晚,咱们明日当即可知!” 却是比之郑德韬,王伯当固是其族无声,性子上,倒是比郑德韬要镇定得多。 明知李密、王伯当说得对,入伙瓦岗,说到底是李密、郑德韬等已经求图了很长一段时间的事情,事到将得到结果的临头,要想把急躁、忐忑的心情按捺下去,实属不易。 郑德韬等只觉是度日如年,一日三秋。 等了好像甚久,天色才将将擦黑。又等了不知多长时间,感觉是已到夜半,却才刚过初更。来来回回看了真也不知几多次的更漏,夜凉渐深的这个山间屋中,诸人总算是等到了子夜! 聚义堂上,灯火通明。 偌大堂中,并无多少人在。 只翟让和贾雄两人。 这也是贾雄的要求,为保证卜卦的准确性,不能有闲杂人等在场干扰。 贾雄换了道袍在身,坐在席上,闭目养神,在其席前,焚着一炉香,香气袅袅。 翟让身坐主位,不敢打扰於他。 子时三刻到了,贾雄睁开眼,也不去看翟让,自将一把蓍草拿起。 大衍之数,五十有五,这把蓍草共五十五根,他先取出了六根放入策筒,——每卦皆是有六爻,故取出六根蓍草,此是为示神明;接着,他接剩下的四十九根蓍草,两手一起拿之,——这叫大一或太极;随之,他信手一分,蓍草被分成了两个部分,左右手各抓着一把,——“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这一分,天地阴阳已定,谓之象两;象两之后,乃是挂一,挂一以象三,继而,揲之以四,以象四时,等等步骤,贾雄有条不紊地一一做将下去。 主位上的翟让只看得是眼花缭乱。 此刻堂外万籁俱寂,夜色深深,堂上空阔,香炉袅袅,独他二人对坐。 虽时已看过很多次的贾雄卜卦,这样的环境中,看着贾雄这么有仪式感的各类神秘莫测的举动,翟让却犹是不自禁地油然浮起了深深的神圣、敬畏之感。 终於,经过繁琐、反复的步骤,一个卦象成了。 贾雄视之良久,起身到堂中,端端正正地冲着翟让再拜。 翟让下到堂内,把他扶起,惊诧问道:“军师,卦象何解?为何军师突然行此大礼?” “启禀明公,吉不可言。” 翟让登时瞪大了眼睛。 无声无息的,下起了雨,点点细雨,飘零於堂外的茫茫夜色间。 第一卷 第四十九章 风雨李密得入伙 风雨半宿,到天快亮时,贾雄才从聚义堂离开。 翟让独留堂中,负手踱步,时而望望堂外慢慢亮起来的黎明天光,时而低头思索,当天光大亮,他传下令去,命请翟宽、单雄信、徐世绩、王儒信来。 未等太久,几人相继冒雨来到。 翟让已坐回主位,请他们都落座了,开门见山地说道:“俺欲纳蒲山公入伙,兄等以为怎样?” 诸人闻言,皆怔了一怔。 王儒信最先反应过来,吃惊之余,当即反对,说道:“翟公,李密与咱不是一路人,他自是他的豪门贵公子,咱自是咱的绿林好汉,压根就尿不到一壶去,公却为何竟生此念?” 翟让说道:“昨夜,贾军师卜了一卦,说蒲山公前程不可限量,贵不可言。” 王儒信问道:“贾军师何在?” “军师昨晚卜卦,耗费了许多精力,有些疲累,先回去休息了。” 王儒信说道:“请翟公召贾军师过来。” “请军师再来作甚?” 王儒信说道:“俺要当面问一问他,李密怎么个‘贵不可言’!” 昨夜贾雄就李密“贵不可言”而与翟让说的一番话,随着王儒信此言,重回到了翟让的脑中。 是在说完了李密“诛灭暴隋”之此议“吉不可言”后,贾雄又说到了李密其人“贵不可言”。 他当时说道:“於今海内大乱,诚如蒲山公言,此刘、项奋起之会也,然明公请恕在下直言,尽管现已值刘、项奋起之会,可若明公欲要以此自立,亦恐未必成,唯立斯人,事无不济。” 翟让听了这话,有点不高兴,反问贾雄,说道:“如军师所说,蒲山公应当自立,何来投俺?” 贾雄解释说道:“事有相因。所以来者,明公姓翟,翟者,泽也,蒲非泽不生,故须将军也。” 这解释合情合理,翟让又一向深信贾雄的卜卦之能,於是如醍醐灌顶,疑虑尽释,竟是信了。 然而,虽是信了贾雄此话,可如果真的全按贾雄此话来说的话,那翟让的这个瓦岗寨的山寨之主的位置,——是不是就得让给李密了? 翟让再是信贾雄的话,山寨之主的位置,他也是不舍得便就这么让给李密,因是,话转回到当下,翟让却也是担心可别再把贾雄请来后,贾雄又把“蒲非泽不生”此语再与诸人说上一通,岂不将会大损他在寨中的威望,故他只答与王儒信说道:“军师来或不来,卦象已明。军师昨夜卜卦时,俺就在边上看着,看得清清楚楚,卦象断然无错。” 王儒信怒道:“贾雄这厮鸟,半瓶子水咣当!也就翟公你这般信他。甚么贵不可言?真若贵不可言,还丧家之犬似地来投我寨?翟公,李密其人,外谦而内傲,非肯久居人下者,又他带来的那一伙人,甚么杨得方、甚么房彦藻,亦无不是自恃族望而傲慢之徒,决不可纳他入伙!” “蒲非泽不生”,这话再次地又回荡在翟让脑海。 王儒信说得对,李密这伙人,确与翟让等不是一路人,可贾雄的卦象是没有错的,“蒲非泽不生”这话也是越琢磨越对,翟让本已定下的心思,又变得有些心烦意乱,他往下按了按手,示意王儒信不要再做多说,改问翟宽、单雄信、徐世绩,说道:“兄等是何意思?” 翟宽说道:“儒信言之在理,李密自半个月前,进了咱寨后,倒是还好,见了俺时,恭恭敬敬,却杨得方、房彦藻这几个厮鸟,乔模乔样,颇有抬头看俺的样子。这等撮鸟,若是接纳了入寨,岂不日后常生闲气?阿弟,能不纳李密入伙,还是不纳的最好。” 单雄信看了看已发表过意见的王儒信、翟宽,又看看尚未发表意见的徐世绩,最后再又看看等着自己意见的翟让,摸着美须髯,迟疑了片刻,说道:“俺以为,儒信兄、翟大兄之所忧,固不为错,然接纳李密入伙,对咱寨中也有好处,大郎,你说呢?” 徐世绩说道:“翟公,翟大兄、儒信兄所忧,固然不错,可是单贤兄所言,亦然是也。接纳李密入伙,对咱寨中的好处很大。别的不多说,只前些时,王伯当、房彦藻等下山为咱寨中招揽好汉,短短十来日间,他两人便为咱寨中招揽来了多少好汉?四五百众之多!这四五百好汉,缘何肯受王伯当、房彦藻等之召?说白了,主要便是因为李密的名声。李密其人,有大名在外,翟公,如能纳他入伙,对提振咱寨的名声,将会大有帮助!至其时也,借李密之名,而以公之能,咱瓦岗寨在大河南北的声势,必然将红红火火,非今日之可比矣!” 王儒信忍不住,反驳说道:“就是因为李密有些虚名在外,翟公,咱才越不能接纳他入伙啊!他既已有虚名,其人又内实高傲,不是肯为人下者,那一旦纳他入寨,翟公,难道你不担心日后主弱臣强?恐是久必生患,我寨中将会大乱!” 徐世绩笑道:“这点,俺之愚见,无需担忧。” 翟让“哦”了声,关切地问道:“为何无需担忧?” 翟让做出了决定,站起身来,下达命令,说道:“俺意已决,便纳蒲山公入伙。明天,在聚义堂设宴置酒,以为庆贺!”传令堂外侍从,“去请蒲山公来见。” 王儒信大怒,说道:“公不听俺言,自请虎狼入门,悔之必然在后!”起身拂袖,出堂去了。 诸人了解王儒信,知道他的性子就是这样,相当急躁,倒也都不怪,且无须多言。 只说半宿风雨沙沙,翟让没睡,李密等也都没有睡好。 当请李密到聚义堂相见的侍从,将翟让的邀请送到以后,李密与房彦藻等提了一晚上的心终是放下!——为何放下?昨晚贾雄刚为他们说过好话,今天一早,翟让就有请,还能是为何事?若是贾雄没能说动翟让,翟让肯定不会请李密去见,这只能是贾雄说动了翟让,翟让终是下了决心,决定要接纳李密入伙了! 李密虽是表情不露,心中却是大喜,便随此侍从,往去聚义堂谒见翟让,见到翟让,闻得翟让言语,与他所料不差,其内心中愈是欢喜,亦不必多提。 却这李密虽逃亡之身,家声显赫,其本人也有大名,接纳他入寨,是一件大事。 凡寨中校尉以上的头领,只要身在寨中,未有外出者,都在这一天,接到了翟让令他们明日晚上到主寨聚义堂参加庆贺李密入伙的宴会的命令,李善道也不例外。 听完命令,送走传令的小头领,李善道转将回来,坐在茅屋前,发起了呆。 雨还在下,但下得很小,不影响在外边坐,也不影响操练。 北边的操练区中,他的两百来部曲现正分成两个部分,都在进行操练。 一个部分是王须达等老部曲,接上上次下山前的操练进度,正在进行武技、阵法的操练;一个部分是新拨给他的那百人,刚开始进行辨别旗鼓号令的操练。 马扎上坐着的李善道,像是在观看北边不很远处的的这两部部曲的操练,可分明目光游移,并不聚焦,任谁一看就能知道,他其实是在想事情。 高丑奴等都在操练场上,只有康三藏、裹儿和康三藏的那小奴在左近。 “甚么推荐?” “我为何要得他好感?还有,你问我是不是在考虑该送给蒲山公什么礼物为好,我与他并不相识,他入不入寨,与我有何关系,我却又为何要送他礼物?” 康三藏笑道:“郎君说笑了。” “我没有说笑,我是正儿八经地问你。” 李善道若有所思地看着康三藏,看了好一会儿。 “你说的没错,是我错了。” “我之前只问你了不少各地义军的事情,忘了问你蒲山公、房彦藻等的事情。你都知道蒲山公他们什么事情?你坐下来,与我说说。” 康三藏如何敢坐,便卑躬屈膝,弯着腰,侍立在李善道坐边,将自己所知的有关李密、房彦藻、杨得方等等这一干人的所有事情,包括他们的族望、父辈等,尽向李善道一一道来。 却这康三藏走南闯北,消息灵通,真的、假的,道听途说的,知道的事情还真不少。 微风细雨里,只从下午听到傍晚,康三藏才把他所知的东西大略说完。 李善道也直到此时,才对李密等不再只是前世的肤浅印象,算有了个具体的初步了解。 这晚,裹儿明显地感觉到了李善道的心不在焉,她行到半时,抬起头来,水汪汪的眼睛如挂着丝,小舌头舔了舔红润的嘴唇,悄声问道:“郎君,是累了么?” 这话简直侮辱,李善道回过神来,抚着她的双鬟,哈哈笑道:“风雨品箫,世间雅事,何累之有?”让她再次伏下身去,闻屋外风雨声,心下颇觉不定,想道,“李密终於入伙了。我记得,他火拼翟让之时,徐大郎脖上中了一刀,差点被他杀了,可别因我的到来,出了偏差,他再火拼翟让时,徐大郎真死在他手!我明天见徐大郎时,要不要就此,暗暗地提醒他两句?” 第一卷 第五十章 夜宴王信邀共舞 思来想去,还是不提醒为好。 提醒,总得有个由头,李密现刚入伙,没有借口可做由头。 因而便是提醒,也得且等日后,待李密与翟让的矛盾出现,才好寻机,从容进言。 遂於次日下午,在徐世绩住处见到徐世绩后,李善道终究是暂未对徐世绩做任何的提醒。 见到徐世绩未久,翟让便遣人来,请徐世绩去聚义堂。李密、王伯当等刚到聚义堂,正在与翟让叙话。李善道的地位仍是不够,没资格参与这样的高层闲叙,但做个随从,跟着徐世绩去还是可以的。徐世绩便带着他,与同样接到了翟让邀请的单雄信一道,前往聚义堂。 到了聚义堂,徐世绩、单雄信自入堂内,李善道与刘胡儿等留在了堂外,候在廊上听唤。 雨仍还在下,不过和昨天一样,下得依然不大。 一边与刘胡儿等东扯西聊,李善道一边远望雨下的蒙蒙山色。 乌黑的云层堆积山顶,仿佛伸手可触,压得远近山间阴阴郁郁,却那藤萝、松柏,反更苍翠。 虽然在李密正式得以入伙之前,李善道就已做出了决定,不管翟让何时才会松口接纳李密入伙,反正他只要抱好徐世绩的大腿就行了,但事到临头,真到了李密得以入伙的今日,却如他昨晚没得忽来的担忧,他一颗心,却还是忍不住的七上八下,颇是忐忑。 那愈发葱翠的藤萝、松柏,好像是随着李密入伙而即将快速崛起发展的瓦岗前景。 却这漫天阴沉的乌云,则又好似是发展前景之中早已然隐藏下来的深重危机。 李善道望着阴云和云下山间的苍翠松柏,肚皮里寻思想道:“罢了!我才是个二百人的校尉,寨里的事,插不上嘴,有道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再想,亦是瞎操心。便还是按我想好的对策吧,管他李密、翟让,老子且只管抱牢了徐大郎的大腿,关键不可叫他死了,才是要紧!” 耳中听得刘胡儿在与他说话,收回心思,听见刘胡儿说的是:“二郎好酒量,今晚大宴,可得多喝几碗。” 刘胡儿知道徐世绩一向赞成接纳李密入伙,於今李密得到了翟让的接纳,徐世绩很高兴,主喜奴也喜,他因也挺高兴,却把李善道的这话真当成了回事儿,笑道:“蒲山公的伴当不少,今晚他们还真有可能会给我家郎君多多敬酒,到时,俺若替不住际,尚请二郎相助。” “不消说,只要贤兄话到,俺义不容辞!”李善道豪气地说道。 后世时间,下午三四点钟时,百十个寨中杂役在若干小头领的带领下,到了聚义堂外,开始搭建雨棚、安插火把、摆放案席。人多干得快,不到半个时辰,堂外的酒席就已布置完毕。 这百十个杂役退走后,又几个小头领,领着另一批杂役来到。 这新来的一批杂役,有男有女,皆是青少之龄,却不是干苦活、累活的寻常杂役,是寨中专用来服侍酒宴的上等杂役了。又有乐伎、歌舞女,亦分别在他们头领的带领下,翩翩到来。——高丑奴跟随在李善道的身边,一双怪眼,时不时地直往衣衫单薄的歌舞女身上去看。 傍晚时分,火把点起。 火光冲散了傍晚的幽暗,整个聚义堂前的院子被照得亮如白昼。 奉令参宴的主寨和除韦城分寨以外的诸分寨的大中头领,或一人带着随从前来,或三两结伴,成群结队而来,陆陆续续的,先后俱至。凤凰分寨的罗孝德、聂黑獭等也都来了。 罗孝德这等的大头领们登入了堂中,聂黑獭、郑苟子也进了堂中,像李善道这样校尉级别的中等头领,在进见过翟让等后,则与李善道相同,亦都侍立在了堂外的廊中。 不知不觉间,李善道往左右去看,廊上已经站满了人。 堂上翟让与李密等的叙话停了下来。 传出翟让的命令,令在廊上等候的诸人去院中,等待拜见李密。 少说得四五十个汉子,闻令而动,乱哄哄地从廊上下去院中。李善道和凤凰分寨的那几个校尉,与刘胡儿站在一处,杂在其间。诸人向着堂门口立定。 等了稍顷,一群人从堂中走出。 李善道於人中视之,居中者正是翟让,左手边是翟宽、徐世绩等,右手边是李密、王伯当等。 拜毡早已铺下,数十个汉子齐齐拜倒,同声大呼:“小人等拜见蒲山公。” 李密慌忙俯身,双手伸出,虚虚扶之,说道:“怎敢当诸位好汉此礼?快些请起,快些请起。” 数十个汉子没人动弹。李善道低着头,左瞧右瞧,见没人动,便也不动。 翟让咳嗽了声,说道:“诸位兄弟,见礼已罢,你们都起来吧。” 数十个汉子轰然应诺,这才纷纷起身。李善道慌忙跟着,也站了起来。 翟让与李密说道:“玄邃兄,院中的这些好汉,皆是咱寨中大都督以上的头领,自今日起,便算是与兄都认识了。”问他说道,“兄要不要和他们说两句话?” 这瓦岗进得委实不易,历经曲折,於今终於算是入了伙了,可虽已入伙,便刚才堂上,在叙话之时,王儒信、翟宽、翟摩侯等显然对李密等还有很强的排斥。 翟让心头甚感熨帖,笑着又劝他了两句,见他执意不肯,便就罢了,与院中的众人说道:“自此以后,你们见到蒲山公,便如见到俺、雄信、茂公等一般,切不可无礼,须当恭谨!” 满院数十个汉子,再次轰然应诺。 翟让令道:“各就席坐吧!今晚,咱们寨中欢庆,大家伙不醉不散!” 院内众人应诺,等翟让、李密等还回堂中,依按各自的寨头,乃纷纷相聚入席坐下。 刘胡儿给李善道说了声,没再继续在院里待,进堂中去服侍徐世绩了。 凤凰分寨的几个校尉,李善道与之都认识了,这几个校尉一因冲着徐世绩的脸面,二也是李善道劫程焕这桩买卖干得不错,因是对他都颇为亲热,众人坐定后,借等酒菜的空,热热闹闹地闲聊说话。聊的内容自是不外乎李密等这次入伙此事。李善道多是听,没怎么开口。 先是供给堂内的酒食,鱼贯地送入进去;接着,歌舞女们伴着乐声,在堂下开始曼舞轻歌;随之,给院中好汉们吃喝的酒食,也流水也似地送将了上来。 这些好汉都是粗豪的草莽汉子,没那么多的礼节讲究,夜雨拍打雨棚的声中,火把光下,早已大吃大喝了起来。有那好酒的,甚至菜肴都不吃一口,端着酒碗,只寻相好的,痛饮不止。 李善道有心与本分寨的这几位校尉处好关系,亦是仗着酒量好,也没怎么吃菜,与他们或者连连碰杯,或是猜枚划拳,很快地也融入到了这酣畅喧嚷的环境中。 却酒才三巡,一阵豪迈的笑声从堂内传出。 这笑声,是单雄信的声音。 高丑奴“哎哟”一声,低声说道:“单公又要出来舞槊了。” 果是如此,单雄信酒兴上来,出到院中,抄起长槊,在空地上,当真又是一番舞动。 舞的也真是好看,满院的好汉齐声喝彩。 唯高丑奴闷闷不乐,嘟哝说道:“单公也不知到底何时才得空闲,有空教俺耍槊!” 李善道持着酒碗,待单雄信舞罢了一趟槊,正待上前,给他敬碗酒,听到堂门口传出又一人的笑声,转目看之,见是李密、王伯当等不知何时都站在了门口,在观单雄信舞槊,笑声是王伯当的,紧随笑声,王伯当高声赞道:“单兄不愧飞将之号,这一手槊,舞得滴水不进,虎虎生风,实俺平生仅见!料古之关、张,大概也不过如此了吧?” 单雄信单手持槊,将槊绰了个花,腋挟槊柄,长槊斜斜上指,摆了个威风的造型,另一手抚须,带着醉意笑道:“伯当兄夸赞,俺不敢当。些微能耐,怎能与关、张相比!” 正在迟疑,是不是等会儿再去给单雄信敬酒,李善道感觉到,似有两道视线落在了自己身上,他不动声色地,循着感觉看去,却是房彦藻立在李密身边,摸着胡须,在似笑非笑地看他。 “他瞧我作甚?”李善道与他对视了一眼,心道,“莫非是因回寨那天,我不给他让路,这厮是故竟将老子便记恨在心?”正思酌间,堂中传出了又一人的说话声音。 这人说道:“单兄的槊舞得虽好,一人独舞,不免少些意思。翟公,今日此宴,是为欢庆蒲山公入伙的好宴,俺愿剑舞,为公助兴。就是只俺一人,舞不起来,蒲山公,何不你我对舞?” 说话这人,是王儒信。 房彦藻看视李善道的视线,收了回去,他回顾堂中,神色微变。 第一卷 第五十一章 李郎心动吐慷慨 李善道也被王儒信的这句话转开了注意力,往堂中去看,他所在的位置较偏,没有正对堂门,却是看不到堂内的情景,鸿门宴的故事他自知道,不禁心道:“两人对舞,要搞鸿门宴么?” 院中众人大都也听到了王儒信此话,喝彩的、喝酒的,都安静下来,亦俱转目堂内。 沙沙的细雨之声,竟又可入耳听见。 李密、王伯当等回过身形,李密尚未答话,王伯当的高声大气已出。 王儒信说道:“伯当兄,俺自与蒲山公说话,未与你说话。” 王伯当笑道:“儒信兄,你也姓王,我也姓王,一笔写不出两个王字,弟陪兄对舞,这有个说辞,乃叫做‘双王舞剑’。你我两王,舞献与翟公、蒲山公等诸公观之,岂不亦乐事一桩?” 杨得方、郑德韬等都赶忙佯笑,附和王伯当,也俱说道:“不错,不错,乐事一桩!” 侍卫在廊上的蔡建德等几个李密的护从,往前进了几步,拥到了李密的左近,或按刀赳立,或探头堂内。见到此状,翟让等留在廊上的侍从,也是纷纷上前,皆到了堂门口近处。 院中众人,再是愚钝,此时也隐约觉出了好像哪里不对,有的立刻紧张,摸向了放在边上的佩刀,有的已经起身,有那应变能力差些的,则茫然四顾,不知所措。 李善道暗叫“哎哟”,心道:“他妈的,不会因老子的到来,居然火拼提前了吧?” 李密才刚入伙,还得靠他把瓦岗的发展带动起来,当此之际,却是万万不可火拼。 他脑筋急转,有心缓和气氛,奈何地位不高,没他说话的份,正焦急间,徐世绩的声音传出。 闻徐世绩朗声笑道:“儒信兄、伯当兄,恕愚弟直言,得说两位贤兄几句了。若要剑舞,何不早舞?现而下,咱们兄弟都已喝了不少酒,莫说剑舞,便是走路,愚弟说实话,也已摇摇晃晃,走之不得矣!两位贤兄酒量再好,比愚弟怕也强不到哪里去吧?又如何还能剑舞? “……翟公,儒信兄的剑舞,咱们皆知,那是一把好手;伯当兄的剑舞,我等虽尚未见过,然料之也定是舞得极好,如伯当兄所言,‘双王舞剑,献与诸公’,果然是一桩乐事,不过今晚就算了吧。要不改日,再请儒信兄和伯当兄对舞,翟公、蒲山公等诸位兄长再做观赏?” 单雄信丢了槊,回到堂内,也说道:“大郎说得是啊,咱们都喝多了,剑舞个甚?儒信,你想剑舞,改日再舞!” 王儒信说道:“俺请与蒲山公对舞,也不仅是为给诸位贤兄助酒兴,俺也是在为蒲山公着想。” 单雄信笑呵呵问道:“儒信,你说说看,你怎么个也是为蒲山公着想?” 王儒信的话清清楚楚地从堂内传出,院中众人无不听得清楚,听他说道:“咱们都是草莽粗汉,与那衙门里的官儿不同。衙门里官儿,只要人五人六,会喝来喝去,就能做得;咱寨子是作甚的?干刀头舔血、讨进奉买卖的!却非是只动动嘴皮、装装样子就能干成。蒲山公的盛名,俺固是久仰,但如今既进了咱寨,若不亮出两手本事来,俺却担心寨里的儿郎们不服。” 单雄信抚须笑道:“儒信,你这叫甚么话!蒲山公入伙,是翟公亲口允的,寨里的儿郎们哪个敢不服?”由着醉意,回向院中,大声问道,“你们有谁不服气的么?” 他这一问,好像是在反驳王儒信,可往深里品咂,却实际上是在帮李密的倒忙。 所谓“好心办坏事”,大约所指即是此也。 亏得赶在王儒信抓住单雄信的这句话,再大做文章之前,房彦藻及时的开了口,他向着堂中主位上的翟让行了个叉手礼,恭敬地说道:“明公,君子立身以德,不以勇。咱们山寨,虽处草莽,首重义气,义亦德也。不过君子六艺,亦有射、御。茂公兄所言甚是,今值酒后,若以剑舞,没个轻重,恐伤和气。儒信兄若必欲求之,在下愚见,何不便以射而代之?” 徐世绩笑声说道:“房兄,你或尚不知,若论射,翟公在咱寨中,若称第二,无人敢称第一。” 翟让的声音终於响起,李善道和院中众人听他说道:“寨中善射的兄弟甚众,俺怎敢称第一?也罢,蒲山公今日入伙,大家高兴,便竖箭靶,俺来射上一射,为兄弟们助助酒兴!” 堂上的徐世绩、单雄信、贾雄、黄君汉等人,院中的一众头领齐声应好。 就将院中的酒席挪开,五十步外竖起了一个箭靶。 又有侍从取来弓矢。 一直在门口没有入内的李密、王伯当、房彦藻等向两边分开,徐世绩、贾雄等的簇拥下,着大红袍的翟让步到堂门,穿上鞋履,戴起扳指,抄起雕弓。院中的众头领早就让开。但见火光下,翟让略视了视五十步外的箭靶,搭箭在弓,挽弦而开,吸气而吐,箭若流星已出! 弓是强弓,这箭去势甚快,众人的视线根本追不上,闻得一声响,急都往靶上看去,已正箭靶,正中靶心。 徐世绩等和院中的众头领们同声喝彩。 李密赞道:“翟公好箭!” 翟让复取二矢在手,并搭弓上,依旧挽弓开弦,复吐气间,两支箭矢先后劲射出。 又是俱中箭靶! 三支箭矢紧紧挨在一起,何止后两支箭矢,便那头一支射出的箭矢,这时箭羽犹在轻轻颤动。 震天价的喝彩声,震耳欲聋。 李密拍手赞道:“公真神射也!” 王儒信也已到堂外,见翟让三箭中的,尤其后两箭,射的且是连珠箭,大喜之下,乜视李密。 堂门口、廊上、院中,数十的寨中头领们,连带护卫、杂役,不下一二百人,目光俱注视在了李密身上。 李密接过弓,摘下蹀躞带上挂着的碧玉扳指,亦戴上拇指,缓步到对朝着箭靶的位置,取了箭矢一根,等小喽啰拔掉翟让射的那三支箭矢,从容不迫,搭箭引弓,箭疾如电,第一箭已经射出!院中的众头领尚无反应,第二箭、第三箭接连射出。众人察之,也是三箭中的! 数十个院中的头领,包括李善道在内,不约而同地看向了翟让、徐世绩、贾雄等人。 李善道分明瞧见,王儒信的面色顿变,房彦藻、王伯当等则都是面含笑意。 翟让深深地看了几眼那亦中靶心的三支箭矢,顾与李密,拊掌笑道:“公百发百中,好射术!” 院中的众头领乃才出声喝彩。 李密把弓还给了翟让的侍从,谦恭地说道:“比之明公的连珠神射,在下远远不及之。” 是李密不会连珠箭么?不止李善道一人浮起了这个疑惑,但也不止李善道一人,很快的就自己给出了自己回答,只怕不一定是!也许是为不夺翟让的风头,故此李密才故作不如。 却这王儒信,毕竟出身不高,与李密这等的关陇贵族子弟,此前从无打过交道,是以他竟不知,如李密他们家族这些的关陇贵族本就是军功贵族,隋朝前边是几百年的乱世,而又隋朝建立至今才多少年?他们这些家族尚武的传统不但仍存,且还仍盛,像李密他们这等的关陇贵族子弟,射箭、骑马,那是他们的家传本领,别说区区立射,就是骑射,李密也相当精通。 王儒信这等於是出了个昏招,本是要贬抑李密,结果却让李密借此出了个风头。 此时此刻,王儒信是何恼怒,且也不需多说。 贾雄见得场面已经缓和下来,乃笑言说道:“明公神射,蒲山公亦三射三中,古之养由基,今之长孙晟,亦不过如是。茂公、雄信,这六箭,值不值当我等下六杯酒?” 单雄信大手一挥,豪气笑道:“六杯怎够?翟公、蒲山公,请回堂上坐,为二公此六箭,俺一人饮六杯!” 翟让当先,李密随后,徐世绩、贾雄、王伯当、房彦藻等相从,诸人重回了堂中。 很快,单雄信敬酒的声音,翟让、李密等说话的声音,从堂内传将出来,却堂上已重开酒宴。 蔡建德等廊上的护卫们,各向后退开,都重新回在了原本站的地方。 小雨轻拍雨棚,箭靶收走,院中酒宴亦再起开。 一场酒宴,喝到三更,方才尽欢而散。 李善道喝了个半醉,夜雨不停,不想回凤凰岛了,便回那处山谷中住。 到了谷中,高丑奴打来清水,正待伺候他洗沐,猛地李善道拍了下大腿。 高丑奴唬了一挑,险把盆打翻了,慌问道:“郎君,要吐么?” “出我意料,想不到这李密居然是个神射。丑奴,我今晚看完他射箭后,你知我在想什么?” 高丑奴问道:“郎君想什么?” 李善道仰望夜空,长叹说道:“能在青史留名者,哪个不是人杰?……扶我起来!” 就着高丑奴的搀扶,他按住膝盖,站起身,背叉着手在茅屋前的雨中转了几步,说道,“人固有一死,三不朽者,唯德、功、言。我亦一昂藏丈夫也,既入乱世,已眼见身接,尽一时英杰,则我今虽不如,但又怎可自甘其后,终竟致徒委白骨於黄土?”转过身,叉着腰,昂着头,喷着酒气,问高丑奴,“丑奴,你说老子将来能否也名留青史?为后世人所敬、所佩?” 一阵轻风吹来,朦胧月下,静悄悄的谷中,桃花树上的枝叶随风摇摆,片片落花随雨水飘舞。 这一问,是酒意驱使,也是受李密文武兼资激发下的发自内心的慷慨之语。 第一卷 第五十二章 蒲公从容献策议 王儒信弄巧成拙,反使李密仗此三箭,在瓦岗寨中打响了名声。 宴后不久,随着参宴的各个寨头的头领们的传说,瓦岗主寨、诸分寨的喽啰们便都知道了,寨中新入伙了一个叫李密的人,便是杨玄感叛乱时杨玄感的谋主,不仅其人是当代最顶尖的贵族辽东李氏的家主,其曾祖是西魏的八柱国之一、其祖是北周的邢国公、其父是本朝的上柱国、蒲山郡公,并且还健勇善射,三箭三中,箭术不比翟让差,真是身出名族、文武双全! 就连远在韦城的瓦岗分寨的喽啰们,也很快地知道了这件事情。 特别是当正式地把李密的名号并入到瓦岗的诸大头领名列中后,东郡、汲郡、荥阳郡等地的郡县官吏、各地的强豪和盗伙等,亦皆陆续知了李密加入瓦岗此事。 瓦岗之名,一时大震。 东郡及周边诸郡的地方强豪们,如胙城的刘玄意等,不少派人上山,谒见李密,致送礼物。 而东郡、汲郡、荥阳郡的郡县官吏们,闻讯则大多吃惊。反应最典型的,当数荥阳郡的太守杨庆,知了李密居然入伙了瓦岗后,他半晌未有言语,末了忧心地说了一句:“瓦岗贼本专意在剽掠商旅,不足为大虑,今李逆入伙,东郡、荥阳等吾诸郡,恐怕将要战火蔓延了!” 杨庆可谓明智之士,他的担忧半点不错。 或许即是在杨庆发出此忧虑的时候,瓦岗寨中,聚义堂上,李密正在向翟让分析方下河南道诸郡的形势,向翟让提出了对於瓦岗言之,下一步最好的发展方略是“攻打荥阳”之此建议。 翟宽、贾雄、翟摩侯、徐世绩、单雄信、王儒信、黄君汉等寨中的诸大头领俱在。 王伯当、房彦藻等也在。 这是李密入伙后,瓦岗的第一次正式的大头领们的聚义堂议事。 李密将他收藏的河南道诸郡的地图,铺展在地上,方便诸人能够更好地理解瓦岗寨当下所面对的形势,他立在地图前,手持细细的铁直鞭,指着北部的齐郡位置,说道:“翟公、诸位贤兄,这里是齐郡。从齐郡到咱瓦岗,统共五百里上下。这也就是说,张须陀如果尽出其众,南下来攻咱瓦岗的话,快则三两日,迟也不过四五日,他的兵马就能抵至我瓦岗寨下。” 说到这里,他略作停顿,顾视了下翟宽等人,继而看向翟让,接着说道,“翟公,张须陀,是咱瓦岗的大敌,这一点,不用愚弟再多说了吧?” 翟让颔首说道:“贤兄入伙以前,咱寨中不论是南下荥阳、梁郡讨进奉,抑或是西往永济渠沿线讨进奉,又或是东入济阴郡讨进奉,均无往不利,只有北边的东平、济北、鲁郡等郡,入他娘娘的,因了张须陀这贼厮鸟,咱却是常常损兵折将。这老狗,的确是咱瓦岗的强敌。” 屈指算来,这两三年间,在东平、济北等郡吃的张须陀部的亏,不下二三十次下,几乎是每次只要一遇到张须陀的将士,秦琼、罗士信也好,别的军将也好,瓦岗必然惨败。 瓦岗上下,对张须陀现都是恨之入骨。 李密说道:“早两年前,张须陀就被杨广任为了领河南道十二郡黜陟讨捕大使。而这两年间,他之所以仍然主要还是待在齐郡境内,最多往齐郡再北边,临海的北海郡境内用用兵,系是因王薄、卢明月等余党犹众之故。但现於今,王薄、卢明月的余党,大部分都已经被他歼灭了。若愚弟料之不差,他接下来,肯定就会尽起兵马,沿大河南下,来犯我瓦岗矣。” 徐世绩赞成李密的判断,与翟让说道:“明公,蒲山公此言甚是。俺其实也有此忧。就拿上次罗士信犯咱韦城分寨来说,那场仗打完后,俺左思右想,总觉得不对。” 翟让问道:“茂公,怎么不对?” “罗士信无缘无故的,为何忽往犯咱韦城分寨?他既往犯,又为何虎头蛇尾?打没两三天,就退兵走了?明公,俺想之再三,越琢磨,越觉得这只能是一种可能性。即,罗士信之此犯韦城分寨,其本意并不是在攻灭韦城分寨,而极有可能,他只是在试咱寨的战力!” “正是。明公,非是此不能解释俺刚才提出的那两个疑问。若果如此,明公,那就又一疑问出来了,他为何要试咱虚实?”徐世绩嘴里说着“又一疑问”,脸上并无疑色,很明显,他已经想到了罗士信试探瓦岗虚实的目的是为什么。 翟让等也想到了。 徐世绩缓缓地点了下头,说道:“翟公、明公,除此以外,只怕别无缘故。” 贾雄摇着羽扇,适时开口,面色沉重地说道:“明公,俺亦此见。” 翟让蹙着眉头,考虑了会儿,与仍还站在堂中地图前的李密说道:“玄邃兄,你接着说。” “明公,愚弟想要说的便是,咱寨中虽然人马兴旺,今已万余,可是咱这万余部曲,现所据者却只大伾山、童山、凤凰岛等数山、岛而已,来犯咱的贼官兵若少,咱固是可以凭山、岛之险而自守之,然一旦来犯之贼官兵多,更关键的是,一旦来犯的是像张须陀及其部这样的能战之贼官兵,只凭山、岛之险,缺乏转圜,咱恐怕就守不住了。咱寨中兄弟尽皆勇健善战,便是张须陀,料他当然也是打不进山里的,可如果他不硬打呢?明公,如果他围山不攻呢?” 翟让说道:“围山不攻?玄邃兄,你担心的是,咱们会被他困死?” “对呀!明公。张须陀他若摆明车马,来与咱战,咱不畏他,可若他竟围而不攻,如何是好?咱寨中部曲万余,加上妇孺老弱,差不多两万众了吧?这么多人,人吃马嚼,一天得多少粮秣?咱寨中现有之储粮,够支撑多久的消耗?明公,愚弟担心,如果真出现了这种情况,怕是支撑不了太久,咱寨中就将粮乏!而粮是兵胆,粮若一乏,不需张须陀再攻,寨中自乱矣。” 翟让问道:“如此,以兄高见,这种情况下,咱寨中何以应对为是?” “明公、诸位贤兄,愚弟拙见,只有一个办法,能够应对这种情况。” 翟让说道:“是何办法?玄邃兄,请快言来。” 李密提着铁直鞭,先点了下东郡,继而再次指点向了荥阳郡的方向,说道:“先下东郡,继取荥阳郡!以此两郡之地,广筹粮秣,招募壮士,待士勇马肥,张须陀纵来,我等亦不惧矣。” 翟让随着他的铁直鞭,落目在东郡、荥阳郡上,抚须沉吟。 王儒信冷笑开口,说道:“蒲山公此议,未免异想天开。东郡也就罢了,取之不难,荥阳郡是那么好打的么?荥阳郡的府兵甚多,郡兵也多,只一个郡治管城,一个金堤关,就各有驻兵不下千人。彼等甲械精良,又有城、关为凭,咱们靠什么去打?” 荥阳是一处战略要地,其境内的金堤关更是一个重要的战略要点。 金堤,是一段黄河河堤的名字,金堤关因正设在此处,故得此名。在隋炀帝之前,这一带还不算甚么战略要点,也没有甚么金堤关,然在隋炀帝修成了通济渠、永济渠后,这里就成战略要点,并设了这么个金堤关了,因为这一带正是通济渠、永济渠和黄河的交汇之处。 黄君汉等人也有此忧。 包括单雄信在内,也觉得李密的这个建议好像不太可行。 面对诸人或者直接的质疑,或者疑虑的眼神,李密立在堂上,从容笑道:“荥阳的驻兵是不算少,但驻兵再多,主将若是不管用,又有何可畏惧?荥阳太守杨庆,……明公,愚弟与他很熟,多年前,愚弟与他同在京师,经常相见,其人其性,愚弟甚为了解。他这个人,生性狡诈,非是忠义之士,善於见风使舵,且不通兵事。愚弟敢向明公担保,只要咱们兵入荥阳,借给杨庆十个胆子,他也一定不敢与咱硬碰硬!愚弟有十足的把握,咱们能够打下荥阳。” 徐世绩思考了会儿,说道:“明公,蒲山公对杨庆的判断,俺以为然。杨庆这厮,确是个奸猾之辈,这点只从他从来没敢阻过咱们在荥阳讨进奉就可看出,他的确是个只图自保的人。” 贾雄摇着羽扇,再次适时的开口,赞同地说道:“明公,俺亦此见。” 王儒信却仍反对,翟宽、翟摩侯也接连出言,亦都是不赞成李密的此议。 黄君汉虽未说话,可从他的神情能够看出,他对打荥阳,亦是颇有顾虑。 翟让一边觉着李密、徐世绩的话有道理,一边又觉得王儒信等的反对也有道理。 他是瓦岗寨的一寨之主,像打荥阳的这种重大决策,那是关系到整个寨子一两万人的生死前途的大事情,如果他作出了错误的选择,瓦岗也许就是灭顶之灾。 该听李密、徐世绩的,还有听王儒信的?一时之间,他陷入到了两难之中。他只觉是自为瓦岗之主后,从未有遇到过如今日这般、如李密之此议这等,难以让他作出选择的情形。 房彦藻窥视翟让神色,出言说道:“明公,蒲山公之议,在下愚见,诚然上论;不过儒信兄之忧,亦不能说没有道理。明公若因是陷两难之境,在下倒有一法,或可解明公此难。” “哦?君有何良策?” 房彦藻侃侃而谈,说出了一个办法出来。 第二卷 第一章 夜半惊醒贼攻城 睡的正香的王娇娇,突然从梦中惊醒。 嘈乱的声音从屋外传来,有隔壁家孩子的哭泣声,有里巷中男男女女的惊慌声,——还有好像从城门那里传来的喊叫声,各种声音汇在一起,把这深夜搞得像是白天县市上一般热闹。 漆黑的屋里,软绵绵的床上,刚刚醒来,还没缓过来劲的王娇娇怀疑自己是不是还在梦里。 直到听到了她阿耶在屋外焦急的叫声,紧跟着,她娘娘一边喊着她,一边推门进了来,她才彻底清醒过来,不是在梦中,的确是被嘈乱给吵醒了。 她慌忙地坐将起,口中答着她娘娘的话:“娘娘,怎么了?” “快穿衣服,贼进城了!” 王娇娇愕然说道:“什么贼?” “别废话了,赶紧把衣服穿好。”她娘娘说着,摸黑到床边,将她拽起。 在她娘娘的帮忙下,王娇娇手忙脚乱地穿上了衣裙,下到地上,穿好了鞋履,才想起罗袜忘记穿了。却也已是顾不上再穿。被她娘娘拉着往屋外走,王娇娇又问了遍:“娘娘,什么贼?” “你莫问了,娘娘也不知到底是什么贼。你听,城门那里,是不是贼进城了!”正说着话,一声闷响,她娘娘捂住头,“哎哟”叫了一声,是只顾扯她出门,没看清路,碰到了门框上。 不知为何,李善道的模样忽地浮到了王娇娇的脑海,她下意识地轻叫道:“瓦岗贼!” “什么瓦岗贼?” 眼前头蓦然一亮,母女两个出了屋子,到了院中。 院中打着火把,院外更是火影绰绰。 里巷内的嘈杂声,听得更加清楚了。 都是王娇娇熟悉的声音,有男、有女,有老人,皆是本里的住民。 有个大嗓门在院外不很远的地方,在嚷嚷:“都别吵吵!听俺说,妇孺老弱各回家去,壮丁操起家伙,跟着俺,咱守在里门口!贼要来抢,咱拼了命也得把他们挡住!” 院中站着两人,一个四十多岁,是王娇娇的父亲,一个五十多岁,是王家的老仆。 王娇娇的父亲名叫王行德。 他拿了根棒子,腰上挂着横刀,见王娇娇母女出来,为免吓住王娇娇,尽量地稳住声音,说道:“你娘俩等下藏到柴房里去,不管有啥动静,都别出来!”看了看王娇娇,女儿长得好看,平时是他的骄傲,值此关头,长得太好看倒是个麻烦了,他补充交代,“娇娇,你寻些烂泥,把你脸上抹抹。”吩咐那个亦操着棒子的老仆,“你等下也去柴房,保护好她俩。” 老仆应了声是。 王娇娇的母亲在井边抠了两把烂泥,自抹了一把,另一把抹到了王娇娇脸上。这烂泥又湿又臭,王娇娇差点吐出来,强自忍住了恶心,她颤声说道:“阿耶,是不是李善道那浪荡儿?” “甚么?李二郎?”王行德楞了下,旋即猜到了王娇娇为何会有此问,说道,“有可能是瓦岗的好汉,但不一定是李二郎。娇娇,你别害怕,若真是李二郎,反而还好。” “他、他,阿耶,他不会是来抢俺的吧?” 他妻子问道:“你呢?” 王行德挺了挺棒子,说道:“不闻十五郎在巷中唤人守里么?俺去守里门!” “你……,你可要小心。” “你俩母女,怎不知轻重?你们听,城门那里的喊叫声已是越来越往城里来了,可能是贼众已经进城,你俩不要再做耽搁,快些去柴房躲起。” 老仆护着依依不舍、一步三回头的王娇娇母女,去了院角的柴房藏躲。 王行德舀了一勺井水,喝了几大口,凉凉的井水下肚,紧张慌怕的心情,倒是得到了两分缓解,他抹掉嘴边的水,重操起棍棒,出了院子。 巷子里已经聚起了一二十打着火把、操棒提刀的汉子。 凡巷中住户,大部分人家的丁壮都已在此了。 一个四十来岁的壮汉,提着根白杆长矛,站在巷子的高处,点了点人头,说道:“还有几家的没来,不等了,咱先去里门守住!”这汉子正就是“十五郎”,是本里的里正。 当下,便十五郎带头,几个保长各带着本保的壮丁,紧随其后,一众汉子慌忙忙奔赴里门口。 里门入夜时就已关了。十五郎指挥众人搬来重物,堆在门后。忙乎了好一会儿,门后已是堆了一大堆,众人皆是累得满头大汗。十五郎爬上里墙,向外眺看。 余下众人在里墙下边,个个仰脸看他,时不时有人问他看到什么了?贼进城了没有? 里外即是卫南县城的街道。 王行德他们这个里,位处在卫南县的西北区域,紧邻着卫南县城的南北主干道,离北城门不很远。北城门这厢,并无贼众攻打。贼众和守城县兵的喊杀、叫嚷声,主要是从城西门和城南门传过来的。这个时候,里墙外的街上,夜色笼罩下,幽幽暗暗,不见有一个人踪。 十五郎用劲地往较近处的城西门位置和远处的城北门方向去望。 城北门那边什么也看不到,只能见到火光冲天;城西门这边,也是火光冲天,同时能看到簇簇的人影。他细细地辨识了片刻,回答问他的人,说道:“城门像是已开了!” 王行德等尽是大惊失色。 有人恐骇地说道:“城门咋可被打开了?这才打了多大会儿?贼呢?贼杀进来了没有?” 世上没有不走风的墙,李善道退了王行德家的婚,然后就在县中不见了人,并且跟着他一块儿不见的,还有秦敬嗣等十余人,王行德里中的住户中,早已是有人疑心李善道是不是带着秦敬嗣等投瓦岗了,便有人视线转向了王行德,问他说道:“王四郎,来的是不是瓦岗贼?” 王行德说道:“你问俺,俺问谁去?俺怎会知!” “李家二郎退了你家的婚后,不是就投瓦岗去了么?他没给你捎个信来么?” 王行德唬了一挑,说道:“十一郎,你可别胡说,休得血口喷人!李家二郎有没有落草瓦岗,俺不知道,他也更不可能会给俺送什么口信。” “若真是瓦岗贼,王四郎,咱里中可全得赖你保全了啊!” 王行德说道:“别胡说,别胡说!” 他嘴里反驳着,心中七上八下。 却是他已料定,正在打县城的这支贼寇,必瓦岗的强盗无疑,听十五郎所说,城西门已被打下,则这卫南县城,弄不好今晚还真是有可能会陷於贼手。那等到真的守不住,贼众杀入城时,——本里能否靠他保住,他不知道,但他家要想不受贼害,说不得,也许还真是得靠报出李善道的名号才行!只也不知,李善道现在瓦岗有无名气?报出他的名字后,会不会有用? 城西门一阵如雷的欢呼响声,紧接着,墙头上的十五郎“啊呀”、“啊呀”地叫了几声。 一众人止住话头,齐齐举目,再次地都看朝十五郎。 王行德问道:“十五郎,怎么了?” “贼!入他娘娘!贼,好多的贼!贼进城了!快、快,快接住俺。”十五郎叫道。 众人赶忙伸手,接住了十五郎,把他从墙头上接下。 十五郎立足未稳,就一叠声地催促:“家伙事儿都拿好了!诸位,这里门,咱拼了性命,也得守住!绝对不能放贼进里。贼若进了里,咱二十多家的妇人、老弱,可都要遭了殃了!” 王行德壮起胆子,大声响应,说道:“拼了命,也要把里门守住!” 十五郎给诸人鼓劲,说道:“咱县里的里,又不是只咱一个,咱只要拼了命守,贼见打不下来,急着掳掠,或许就转打别的里了。贼到时,你们跟着俺,都别怕,这上阵打仗,你越怕,死的越快!”乃这十五郎当年在边关当过戍卒,有沙场上的经验。 王行德等齐声应诺。 陆续又有三四汉子赶来。 众人按保为单位,分成了五个组,有的守在里门后,有的分散在里门两边的里墙下头。火把的光芒,映照在众人的脸上,明灭不定,每一个人的表情,在於此际,俱是惊慌惧怕! 喊叫声,从城西门方向,向着城内迅速地蔓延。 众人支棱着耳朵,听着那喊叫声,顺着县城的主干道一路向东,越来越近。 终於,就像是大河分出的支流,从如潮的喊叫声分出的一股,涌到了他们这个里的里门外。 十五郎大喝说道:“别怕!守住!” 王行德汗水涔涔,满手的手汗,棒子都快拿不住了。 里门外,传来了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本将高丑奴,王翁在么?” 第二卷 第二章 满堂校尉独领命 当透过柴房的门缝,看到了高丑奴那雄壮的身影,王娇娇还没搞清楚什么状况,王行德已经一叠声地催促她和她的母亲快些从柴房出来。 自柴房中出来,立足未稳,一辆架子车早已推到她和她母亲的面前。王行德帮着手,扶她俩坐入了车中。高丑奴呦呵了声,推车的两人便推起车子,把她和她母亲往院子推。 王娇娇抓着车栏,仓皇地扭脸去看王行德,她母亲问道:“推俺们去那里?” “李二郎家!别说话,你和娇娇坐稳当了。”王行德仗着棒子,随护在车边,说道。 推车的两人中一人笑道:“王大娘,你别怕,二郎专门令俺们接你们去家的。” 王娇娇这才看见,推车的两人,她也认得,一个是姚阿贵,一个是张伏生。 她不由想道:“真的是瓦岗贼来了?是那浪荡儿怕俺家遭了贼劫,所以特地叫高丑奴他们来送俺们先去他家?”说不来的感觉在心中,既是仍还害怕,又莫名其妙的,多出了点安心。 出到院外,火把光下,巷子里密密麻麻的拥挤了数十人,妇孺老弱俱有,孩子在哭,大人们在惶恐地窃窃私语。见王行德等出来,十五郎上前,赔笑与高丑奴说道:“丑奴,你看俺们?” 高丑奴得的李善道的命令是,入城后,第一时间赶到王娇娇家,护送王行德一家去李家,至於王家里中的其余住户,李善道未有交代,他却有担当,大手一挥,说道:“都跟俺走!” 一行人遂跟着他,皆出了里。 抄起了放在车上的一面旗,高丑奴掣在手中,另一手提着根铁锏,昂首阔步,径引众人前行。 一波波的瓦岗喽啰,打着火把,绰着矛、持着刀,从城西门那边不绝地涌奔进来,或分散入沿街各里,或喊叫着往前跑,整条街都在沸腾,放眼看去,净是凶神恶煞一般的强人! 王娇娇吓得伏在她母亲的腿上,不敢再做分毫多看。 就像是腾云驾雾也似,在路过强人的喊声、路经诸里中传出的哭喊等声中,仿佛是过了很久,终於车子转进了一里,——这里中明显安静了许多,并无强人入内。 接着,很快的,车子停在了一家门前。 已有数人在门口等待,为首者快步迎上,行礼说道:“王翁到了?俺阿兄在屋里,正在等你。” 李良等几人让开路,姚阿贵、张伏生推车入院。 跟着来的那数十人,人数太多,院子里装不下,大都留在了巷子里,只十五郎和几个保长随着王行德等进院去见李善仁。 高丑奴也没有进院,他把手里的旗帜晃了晃,与李良等说道:“徐大郎有令,凡寨中兄弟,有家是卫南者,不许任何人敢往骚掠。我等下再把二郎的这面旗帜插到里门口外,里中、家里都足可保无事。姚大郎和张四郎他俩留下,俺就不留了,俺得赶紧去寻二郎!” 这时,刚拆下门槛,姚阿贵、张伏生正推着车子进院,王娇娇再次大起胆子,朝高丑奴举着的旗上看了眼,旗是黑旗,见那旗上写的是“左二府校尉李二郎”。 难怪适才街上的时候,那么多的强人,只从车边和他们一大人群边上路过,却无一人来抢他们,原来是因这面黑旗的缘故! 一个小婢上来迎接,王娇娇和她母亲坐的车子已入院中。 却说高丑奴离开李家门口,把黑旗插在了里门外,又与守在里门口的秦敬嗣、焦彦郎等说了几句话,就提着铁锏,上到街道,混入进了川流不息的瓦岗喽啰之中,奔往县衙而去。 县衙已经被打下来了。 外边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刘胡儿引着数十汉子,守在县衙门口。 看到高丑奴奔来,刘胡儿笑着点了点头,说道:“大郎正在与二郎他们议事,你是进去等?” 高丑奴说道:“俺以为县衙还没打下,还想着过来帮忙。” “大郎许诺了马令,投降不杀,他就降了。” 高丑奴说道:“那俺进去等吧。” 就进了县衙,衙内前院的院中、绕边的廊上,亦满是持矛、带刀的汉子在警戒。 这些汉子都认得高丑奴,没人拦他,任他上了走廊。 高丑奴到得堂门口,探头朝内瞧了瞧。 堂内坐着十多人,冲着堂门,主位上坐着的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黑幞头、披着锁子甲,虬髯满面,可不就是徐世绩。堂的两边,对坐着的余下诸人,有的穿着圆领袍衫,有的也还披着甲,则大部分是凤凰分寨的一干校尉。李善道正在其间,位处在左边数人中的最下手地方。 徐世绩正在说话。 高丑奴缩回了头,倾耳细听。 听见徐世绩在说的是:“这一仗打得不错。只用了一个晚上,就把卫南打下了。翟公知后,必然欢喜,只要是今晚取城有功者,一定都有重赏。但重赏归重赏,我等多东郡人,今卫南既下,乡土情谊不可不讲,在这里,俺把攻城前就已给你们定下的军纪,再说一遍。今晚权且不说,明天开始,入城各部,一律不许抢掠县中百姓,若有犯俺此军纪者,斩之不饶!” 堂中的校尉们俱皆应诺。 徐世绩放缓了语气,带着点了笑意,接着说道:“之所以咱能只用了一个晚上,就把卫南给取下来了,除掉攻城门时,各部将士奋勇向前,最大的功臣,当数沈兄和戴兄。若不是沈兄、戴兄引领壮士,在城中内应,咱们断然是难以这么快就取下卫南的!沈兄、戴兄,你俩的功劳,俺已写在了呈送翟公的捷报上,翟公对两位贤兄亦必有重赏。” 堂内右边坐着的诸人中,有两人起身,下揖说道:“今晚取城,二郎是功臣,弟等岂敢居功?” ——这个“二郎”,说的却不是李善道,是徐世绩的二弟徐世弼。 “沈兄”、“戴兄”,俱是卫南县的豪强,一个叫沈世茂,是两人中年岁较长的那个,四十来岁年纪;一个叫戴处约,是年岁较小的那个,三十出头年纪。 却是翟让最终被李密、徐世绩等说服,接受了李密“攻掠东郡、荥阳郡以筹粮”的建议,五天前,他亲自率领瓦岗的主力,合主寨、诸分寨之喽啰,共计一万三千余人,大举地出了山。 出山后,第一个攻打的县城,不是卫南,而是白马。 两个原因,第一,白马县离大伾山更近一点;第二,白马县是东郡的郡治。 攻了两天,在预先潜派入城的伏兵们和城内的内应们的响应下,於前天攻下了白马县城。 攻下白马县城后,开了一个军事会议。 李密在会上提出,一则,瓦岗的多数头领、部曲都是东郡人,瓦岗在东郡的势力很大,每个县都有瓦岗的人;二则,白马是东郡的郡治,政治中枢,白马现也已被攻克,那么底下来,就完全没有必要,再把主力留在东郡,东郡的余下诸县,大可以分出一部兵马去打,至於主力,“兵贵神速”,则当赶在荥阳郡做出反应之前,立即南下往攻。 翟让以为然,於是商议过后定下,东郡余下的诸县便由徐世绩负责攻取,然后留下了少部分的兵力驻守白马,昨天上午,翟让、李密引领主力,已南下前赴荥阳郡。 东郡共有九个县,三个县位处在白马的东北边,也就是郡北和郡东,分是卫南、濮阳、离狐。 相比东郡,荥阳郡因处在汴水沿岸,粮更多,所以荥阳郡其实才是瓦岗这次用兵的重点方向,但为何要在打荥阳前,得先把东郡打下?主要出於两个原由,得先把东郡拿在手里,才能保证从大伾山到荥阳郡沿线行军的安全,此是其一;还有一个重要的原由,便是因为张须陀了,不把东郡控制在手,那一旦张须陀率部从东北边的齐郡南下,瓦岗军的后方就将陷入危险。 这两个原由放到一块儿对比的话,后一个原由,明显的更加要紧。 亦是以,领下了率领本部分取东郡余下诸县之此任后,徐世绩首先选择打的就是郡东、郡北的白马、濮阳、离狐这三个县。这三个县由北而东,连成一片,正处在张须陀从齐郡西南下,沿着黄河,进入荥阳郡的必经之处。而又此三县中,徐世绩又选了卫南做为首先进攻的目标。 首先,卫南是郡东三县中距离白马最近的一个的县,其与白马接壤,只有先打下了卫南,才好接着取濮阳、离狐;其次,卫南是徐世绩的家乡,他也有在短日内便将之打下来的把握。 不过话说回来,尽管有“短日内便将之打下的把握”,毕竟徐世绩也好,他本部的这些部曲们也好,之前却是谁也没有攻城的经验的,——强说要有的话,也就是通过打白马,刚有了点经验,因此,徐世绩本是也没想着一个晚上,竟然就能打下卫南县城。 要知,那白马县城,可是瓦岗全军万余人,亦是在有内应响应的情况下围攻之的,却都打了两天,才将之打下。卫南的城防固然不能与郡治白马的城防相比,但攻城的部队也少了,只徐世绩本部的两千来人,徐世绩原先构想的是,三到四天内能把卫南打下就算不错的了。 现在,只用了一个晚上,卫南便已得之。 徐世绩再有城府,年纪在那儿放着,到底才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卫南是他独自率部打下的头一个县城,且此卫南又是他的家乡,颇有点“衣锦还乡”之味儿,因别看他这会儿坐在主位上,似是从容镇定之状,内心中,实亦是兴奋不已。 他请沈世茂、戴处约坐下,不再说今晚打下卫南的事,话题转向了下一步的用兵,说道:“张须陀现在可能已经获知了咱们大举出兵,攻东郡、荥阳郡之事,也许他用不了多久,就会调兵南下,来与咱战。咱们必须赶在他出兵之前,先把濮阳、离狐也都打下。濮阳、离狐怎么打呢?俺已有了打算。这两县之中,俺决定先主攻离狐!” 卫南的东边是濮阳,两县接壤;濮阳的东南边是离狐,亦即,濮阳离卫南近,离狐远。 徐世绩此话一出,堂中诸人大都不解。 凤凰寨的副寨主,徐世绩的副将罗孝德诧异地说道:“大郎,濮阳挨着卫南,怎不先打濮阳?” 徐世绩说道:“正是因为濮阳挨着卫南,所以最好才是先不打濮阳。离狐离卫南远,料之,离狐的县令、县将,他们也必定会认为,我部会先打濮阳,这即是说,我部如果选择先打离狐,可起到‘出其不意’的效果。以俺估料之,当是会比先打濮阳更好打一点。” 这话有道理。 罗孝德却仍有担忧,他说道:“大郎,若是先打离狐,濮阳怎么打?万一濮阳出兵,从后袭击我部,岂不进退两难?” 徐世绩说道:“故此,须得分一部兵,扰攻濮阳,以保证我部主力攻离狐时后顾无忧。”环顾了下堂中诸人,问道,“诸位,你们谁愿接下扰攻濮阳此任?” 堂中的这诸位凤凰分寨的校尉,没一个是傻子。 谁能看不出来,扰攻濮阳的这个任务,是典型的吃力不讨好? 打下离狐后的掳掠、快活,扰攻濮阳的这部人马,享受不到不说,——徐世绩虽是已有军令,不许部曲抢掠卫南的百姓,然他的军令是“明天不许再抢掠”,今晚却是不管之的,同理可推,将来打下离狐后,也肯定是如此,至少会在打下离狐之当日,不禁掳掠;濮阳不派兵往救离狐尚好,假若濮阳遣兵往救离狐,则扰攻濮阳的这部人马还得阻击进战, 亮堂堂的堂上,相对而坐的凤凰寨的诸校尉,在徐世绩此问后,你看我,我看你,无人吱声。 就连聂黑獭,也是坐而无言。 一人从席上起身,叉手礼道:“大郎,我愿领我部,扰攻濮阳。” 第二卷 第三章 四闻乱声长喟然 主动领命之人,正是李善道。 自己部下虽有九部校尉,但能堪大任者并不多,能堪大任者中,像聂黑獭这样的,又肯定是要跟着去打离狐的,事实上,在徐世绩的心目中,“扰袭濮阳”的最佳人选亦是李善道。 是金子,在哪里都能发光。 李善道,就是这么一块金子。 通过在抢康三藏、迎击罗士信、独领部曲讨进奉等这几件事中的表现,已证明了他可堪大任。 徐世绩於是大喜说道:“好!二郎既主动请缨,那这件重任就交给你了。”摸着络腮胡子,想了下,又说道,“不过你的兵力不太足。这样吧,二郎,俺再另拨些人马与你。” 这“另拨”的人马,不是其余八部校尉的部曲,是新入伙的喽啰。 徐世绩的弟弟徐世弼、还有那两个内应有功的本地豪强沈世茂和戴处约,在内应前,都各聚了一些人马;他三人所聚的人马以外,在徐世绩入城以后,城内的轻侠、恶少年、闲汉之徒,亦有竞相来投者,——徐世绩至今进城才不到一个时辰,赶来求投入伙的人已近百之多。 李善道下揖道谢,说道:“多谢大郎!”直起身子,表达决心,“大郎尽管放心就是,我必能为大郎将濮阳看住!濮阳若是果真胆敢遣兵出援离狐,我也一定不会让他们扰到大郎!” “二郎,你打算怎么看住濮阳?” 李善道已有定计,不假思索,在满堂众人的目光中,从容答道:“回禀大郎,就算是大郎再拨与我些部曲,也不足以能够将濮阳围住,因我寻思计议,与其围城,不如待至濮阳后,鼓噪於城外,使城中不辨我虚实,不敢出援;而若其竟出援,我则不与其正面接战,尾随扰斗。” 徐世绩满意地说道:“二郎之此谋,与俺的意思正是相同。正该如此。” 便就此议定,明天上午,两下便分兵两路,徐世绩引主力去打离狐,李善道引其部扰攻濮阳。 快四更天时,议事散了,聂黑獭和另外两部校尉负责到天亮时的城中警戒,余下的诸部校尉可以各休息一会儿。李善道家在卫南,不需在县寺睡觉,遂与高丑奴等还去家中。 县寺中时,已可闻满城骚乱,出了县寺,身到街上,满城的乱声愈发清晰。 略在县寺门外驻了驻足,李善道按着腰,四眺了下沉沉夜里的县城。 高丑奴听到他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因乃问道:“郎君,怎么了?” “丑奴,我瞧你挺高兴的啊。” 高丑奴咧嘴笑道:“不到一个晚上,就打进了城里,小奴咋能不高兴?郎君不高兴么?” “高兴是高兴。”李善道又叹了口气,指了指城中四处,说道,“唯是城虽然不到一个晚上就打下来了,咱的死伤不多,这满城的百姓今夜却是受苦了。” 高丑奴说道:“郎君原来是为此叹息。徐大郎不是已经令下,天亮后便不许再劫掠百姓了么?” “咱卫南又不是大城,城中百姓三四千户罢了,丑奴,还用得着两天、三天的掳掠么?” 高丑奴一下没听明白李善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尚茫然间,李善道已迈步开行。 他赶忙跟上,问道:“郎君的意思是,抢咱城的百姓,用不了两三天,一天、一晚就够了?”徐世绩部部曲约两千来人,都已进城,而城里总共有三四千户的百姓,抢之的话,平均下来,一人抢两户就抢完了,还真是用不了几天,一个晚上就够抢上一遍了,高丑奴因又说道,“哎哟,郎君说的也是。如果要这么说,那徐大郎明天才不许各部再抢掠,岂不是……?” “大郎自有大郎的考量,丑奴,此事不要再说了。” 街两边各个里中传出来的妇孺的哭泣、男人的求饶等声,此起彼伏,不绝於耳。 李善道加快了脚步,很快到了自家所住之里。 与周围的里相比,此里明显安静了很多,虽也有孩童哭泣、狗叫鸡鸣等的声音,但并无被抢掠的种种动静。秦敬嗣、焦彦郎等守在里门口,望见李善道回来,远远地迎了上来。 “里中没人来抢吧?”李善道问道。 焦彦郎笑着一指里门口插着的那面黑旗,说道:“有二郎的旗在,谁敢来抢!” “你们的家里人呢?都接过来了么?” 秦敬嗣应道:“都接过来了。” “大郎已经定下,明天他亲率主力去打离狐,我领了扰攻濮阳的任务。明天上午,咱们就出发。你们别都在里门口守着了,轮着班,换着休息休息。”李善道往里门内张了张,没见王须达等,问道,“王三郎、罗四郎、陈五郎他们呢?” 秦敬嗣答道:“入了城后,就没见他们了。” 李善道心知,王须达等定然也是各引部曲,散在城中掳掠去了。 自古以今,克城以后,胜利的一方无论是官兵、还是贼寇,烧杀掳掠都是少不了的事情。 卫南是徐世绩的家乡,徐世绩却犹不禁部曲今晚掳掠,自然是有他的考量,他的考量是甚么,他不说,李善道也不好妄加猜测,但此时此刻,李善道却是为此感到了深深的为难。 他没把他的为难表露出来,只是在听得秦敬嗣的回答后,说道:“你带上几个人,分头去城中各处,找一找王三郎他们。找到后,带他们来见我。” 秦敬嗣应诺,自喊上了姚阿贵等几人,便分去城中各处找王须达等了。 李善道进到里中,巷子里净是人,老老少少,一眼望过去,整个狭窄的巷子中,都是黑压压的人头。 这些人,有的是王行德里中的人,有的是秦敬嗣等的亲属、朋友,有的是本里的住户。 他们俱认得李善道,见李善道进来,大人慌忙掩住哭泣的孩子的嘴,哪怕是五六十岁的老者,亦然畏惧中带着谦恭的忙往边上去退,给他让出过道。 李善道一边往前走,看到相熟的人,一边与他们打个招呼,到了自家门外时,站住了脚,转身来,面向巷子两边的众人,大声说道:“大家都不用怕,也别惊慌,咱们都是乡里乡亲,徐大郎已然令下,禁止部曲掳掠。你们今晚委屈些,先在这儿待上一待,明天,就可回家了。” 说完,向着众人叉手为礼,又说了一句,“今晚扰到了诸位乡亲,我在这儿,向诸位道声对不住了。”吩咐高丑奴,“怎可使长者、幼儿亦在巷中受风凉?叫开里中各家门户,请巷中的长者,还有孩童,分去各家休憩。”再次向巷中众人行了个礼,回身进了院子。 前脚才进院中,后边巷中已是爆出了一阵阵的“多谢二郎”等等的感激声响。 一个三十来岁的汉子与三四人,迎出在院。 这个三十来岁的汉子,即是李善道的兄长李善仁。 兄弟两个,长相颇为相似,李善仁亦是个头不低,浓眉大眼,只与李善道不同的是,李善道蓄的是短髭,他蓄是一道两边上挑的八字胡。 “二郎。”李善仁欲言又止。 李善道下揖说道:“阿兄,进城前,本想先与阿兄报个讯的,但怕走漏风声,所以干脆就没先与阿兄打招呼。进城当时,我就叫敬嗣、丑奴等赶紧来家保护,总算是未使阿兄受到惊扰。” 这叫什么话?大半夜的,一两千贼进了城,再有秦敬嗣等的及时赶来,李善仁又岂会不受惊吓?只是当着王行德等人的面,他没法多说,便索性不说了,与李善道说道:“罢了。二郎,还不快来拜谒王翁。” 王行德这个时候,哪里敢受李善道拜谒?忙不迭地先揖了下去,连声说道:“若非二郎相助,俺家中上下,必皆已遭这个、这个……”“贼害”二字,那是万万不可说,可舍此之外,他一下又找不到别的词说,含糊带将过去,接着说道,“二郎的活命之恩,不知何以为报!” “王翁,咱俩差一点就成了翁婿,这点小事,何足一提。”李善道开玩笑似地笑道。 偏房里偷听的王娇娇,登时心头一紧,院里这么多人,出去向这浪荡儿赔不是,岂不羞煞人也?况乎,赔什么不是?她虽不乐意嫁他,退婚的又不是她!求救地抓住了她母亲的手。 还好,李善道的声音传了入耳。 她听李善道说道:“若讲赔不是,得我向王翁赔不是才是。为免连累王翁,我那时才提了退婚。尚敢请王翁勿怪。”再往下听时,李善道已是转向了李善仁说话,说道,“阿兄,咱们进屋中说话吧。我有事,要与阿兄说。” 透过门缝,王娇娇看着李善道先是由李善仁等帮着,解下了明光甲,继而在李善仁、王行德等的簇拥下,大步入向了正屋。 必然是错觉,她竟恍惚觉着,此刻的李善道有几分威武之状。 第二卷 第四章 轻兵鼓噪取濮阳 濮阳县城离卫南县城四十多里地。 后世时间,上午七八点时出的卫南东城门,因为大部分的部曲都是一夜未睡,到中午时,就地休息了一个时辰,下午三四点钟,李善道引率其部,到了濮阳县城的西郊。 将部曲留在片小树林中休整,李善道与王须达等自乘马近城,眺看城上情形。 城门早已关闭,城头上散布着守卒,几面军旗参差竖立,没有风,於日光下无精打采地垂着。 看了多时,李善道等回到部曲的驻处。 透过稀疏的林木,在这里,也能远望到濮阳县城。 高丑奴早张开马扎,李善道对着濮阳县城,坐将上去。 马扎低,佩刀垂到了地上,他干脆将佩刀解下,横放在了膝上。 等王须达等也都坐下,他说道:“跟我猜的一样,濮阳必已知了卫南也已被咱攻下,大白天的,城门紧关。这对咱有好处,有利咱虚张声势,吓唬它城内,使其不敢出援离狐。”说着话,目光在王须达等脸上一一转过,落在了末尾一人身上,笑道,“高兄,你说呢,是不是?” 这人仪表堂堂,美须髯,却是高曦。 一边经由行动,比如劫完程焕后,用钱换来粮食,散给流民、贫民;一边经由长时间的劝说,比如耐心地与之阐说当前海内的形势,——同时,康三藏也起了相当的作用,以“同为俘虏、同病相怜”的身份,将他经商时在大江南北的所见所闻,比如各地义军此起彼伏、比如各地百姓如处水火,俱详细地给高曦说了一说,等等,高曦於今,尽管还没有亲口说愿投附李善道,可对李善道也已不像此前那般抵触。故此,这次出山用兵,李善道把高曦带了同行。 高曦说道:“城门紧关,这是因为城中尚不知校尉所部的虚实。城中若是一旦知晓,校尉只带了三四百众来濮阳,恐怕城里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害怕了。那时候,校尉打算何以应对?” 李善道说道:“今早出发前,我不已把我的计划说过了么?城里如胆敢出兵,咱就尾随进斗。” 高曦“哦”了声,看了看王须达等人,撇了撇嘴,没再说话。 他虽没再说话,他的举动、表情,却把他想要说的话尽已表达出来了。他的意思分明是:就凭王须达等这些乌合之众,濮阳如果真派兵出城,你们哪里来的胆子,也敢尾随进斗? 王须达、陈敬儿、罗忠都见识过高曦的身手了得,也知李善道近时来,正在大力地招揽高曦,因对他的这份“不言自现”的轻视,倒也罢了,权尚能忍耐;而有一人,早按捺不住。 这人跳将起身,指着高曦的鼻子,骂道:“贼厮鸟!常拿狗眼看俺们。谁给你的底气,这般小觑俺等?小觑俺等也就算了,还动辄给李郎君脸色看。入你娘娘,老子早瞧你不惯。今来打濮阳,还未动兵,你就又堕俺等士气。你他娘的,来,来,老子与你斗上一斗。” 说到怒气冲冲处,这人反手已将腰中横刀拔出,旱地拔葱一般,蹦出丈余外,招呼高曦来打。 却这人非是东郡、亦非是汲郡一带的口音,而是东边的下邳、东海一带的口音。 原来此人名叫董法律,正是前时拨给李善道的那百十流民中的一人。那百十个流民被拨入李善道帐下后,李善道将他们编成了一个旅、两个队。旅帅还没任命,两个队正已都任命,一个即是这个董法律;另一人叫袁德珍,则便是此时坐在王须达、陈敬儿、罗忠等边上的那人。 董法律性格火爆,兼之自恃勇武,从第一次见到高曦时起,就看不惯他好像总一副高高在上、瞧不起人的样子,两人至今,相识不到一个月,董法律却已是骂过高曦好些次了。高曦是个不会骂人的,每次都不理会他,这一回亦不例外,见董法律又来骂人,只脸扭向了一边。 高曦越不理会,董法律越是火大,他提着刀,叫道:“来,来,你人高马大,休做缩头乌龟。” 李善道咳嗽了声, 高丑奴领会得了李善道的意思,当即大步到董法律身边,——董法律个低,他比董法律高一头多,弯下腰,按住了他的手,替他把刀还入鞘中,瓮声瓮气地说道:“董队正,有道是,‘四海皆兄弟’,都是自家兄弟,不要动刀动枪。郎君正与大家伙议事,你快请回胡坐上坐。” 董法律几乎是被高丑奴半扶半夹着,回到了胡坐旁,重新坐下。 “也没别的可说了。徐大郎将扰攻濮阳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了咱们来办,咱们务必得要把这个任务完成得漂漂亮亮才是。高老兄说得也不错。现在濮阳城门紧闭,是因尚不知咱们的虚实,一旦被城里知了,咱们才三四百人,城里可能就会敢出兵了。虽然它即便出兵,咱也不怕,可最好还是能吓住城内,使它不敢出兵,这样最为省事。来濮阳路上,我已与你们说了,等到了濮阳城外后,咱们就分兵两处,各在濮阳城西、城南,寻找合适的所在,咱们远远地摇旗呐喊、用树枝荡起尘土,以哄骗城中,使其城内不能知咱们到底来了多少……” 正说话间,远远地,从濮阳县城的方向,传来了一点动静。 李善道起初尚未在意,只是抬眼望了一望,还预备着继续往下说话,但抬起的眼皮,才刚落下,他猛地又将头抬了起来,紧跟着,他下意识地站起了身,翘起足尖,极目眺之。 除了他面向濮阳县城而坐外,余下的王须达等人都是背对或侧对着濮阳县城。 王须达等见他突然这般举止,俱是先楞了下,旋即,有反应快的,如陈敬儿等,便也都扭脸,往濮阳县城望去,——这一扭脸不打紧,陈敬儿等纷纷的也都站起了身。 适才因对高曦不满的恼火不翼而飞,董法律又惊又喜,叫道:“这是?” 王须达也是惊喜夹杂,“哎呀”的叫了声,说道:“二郎,莫不是城里生了乱?” 只见数里外的濮阳城头,这个时候,已非是仅有守卒,多出了很多别的人。因为离得远,不太能分辨得很清楚,但能看到,多出的那些人,明显地是在向守卒发起进攻,两下已在混斗。 陈敬儿机敏,猜测说道:“二郎,会不会是城里的轻侠、好汉,见咱们兵马来到,故此内应?” 李善道眯着眼,尽力望眺城头,说道:“来之前,徐大郎倒是确有对我说,他在濮阳城有几个交好的朋友,但是徐大郎没说,他的这几个朋友会在城中内应,帮助咱夺城啊?他只是说,等他打下离狐,带着主力来到濮阳以后,他再和他城中的好朋友们联系。” 陈敬儿说道:“说不得,现正在城头打斗的那些人,便是徐大郎在濮阳的朋友!”问李善道,说道,“二郎,咱们现在怎么办?” 对呀,现在怎么办? 是趁此机,改变预先已经定下的计划,不再只以骚扰为主,干脆转而攻城? 还是仍按原先的计划? 如果选择后者,自然最为稳妥,可不免就会失去也许能够借此机会,一举打下濮阳的可能。 而如果选择前者,那固然是有了也许能够打下濮阳的可能,可不免就会冒险。 而且不是一般的冒险,是非常的冒险。 第一,李善道带来的部曲还不到四百人,且其中的近半,还是今天早上从卫南出发,与徐世绩分兵时,徐世绩才拨给他的新投之众,换言之,这近半之数是真的乌合之众,打打顺风仗还行,如陷入苦战,则将是半点不能指望,——事实上,真若陷入苦战,包括董法律、袁德珍这两队人也是指望不上的,甚至王须达、陈敬儿这两队“老部曲”也不一定能指望得上! 第二,这次来濮阳,只是“扰攻”,别说云梯等这些大型的攻城器具了,就是连个梯子也都没带,这种情况下,又怎么借机,转而攻城? 李善道心念电转,片刻之间,已有决断。 他喝令高丑奴:“取老子的甲来!”虎视众人,杀气腾腾地说道,“他妈的,大好的机会摆在了咱弟兄们的眼前,若能趁此机会,一举将濮阳攻下,泼天的大功一桩!兄弟们,干他娘的!” 上次因为侯友怀,抢掠酸枣县寺的谋划最终功亏一篑,这一次的机会,无论如何不能放过。 王须达大吃一惊,说道:“干他娘的?” 罗忠亦是吃惊,说道:“二郎,怎么干?咱才三四百众,又无梯子。” 董法律狰狞叫道:“对,二郎说的对!干他娘的!有俺在,要甚梯子?” 李善道顾问陈敬儿、袁德珍,说道:“你俩说呢?” 要论脾气,袁德珍比董法律深沉,要论胆子,他为流民时,人肉也吃过,却比董法律更不把命当命,他没用话回答李善道的询问,抽了刀在手,用行动来做了回答。 陈敬儿呲牙一笑,说道:“不悬!” 短暂的整队,鼓舞起了士气后,董法律猿猴也似地蹦跳最前,数百人冲出了林子,杀向濮阳城下。下午的阳光灿烂,官道两边的田间金黄的麦子如浪,尘土滚扬,一叠叠的呼声如潮。 “杀进城里,抢钱吃肉,干他娘的!” 第二卷 第五章 董法律攀城先登 董法律跳入护城河,游到对岸,飞奔到城墙下,衔刀在口,抠附城砖间的缝隙,手足并攀,转眼之间,已徒手攀上城墙了一大截。 城头上的守卒大都在打斗中,少数发现了李善道等的,注意力亦都放在了还在渡护城河、或已渡护城河在向城墙奔跑的李善道等的身上,却是没人主意到董法律。 李善道不太会游泳,还在护城河里扑腾着,同时提心在口,紧盯着城墙上的董法律。 只见董法律闷头上攀,李善道这边才刚游过护城河,董法律那厢已是攀到了垛口下。 董法律抓住垛口的外沿,猛地往上一窜,人已经上到城头! 李善道举刀大呼:“杀!杀!” 高丑奴、秦敬嗣、王须达、罗忠、袁德珍等也俱在看董法律。 见他上到了城头,秦敬嗣等与李善道相同,当此之际,亦皆是非但未有分毫的轻松,反而更加的紧张,赶忙地也都举刀大呼,跟着李善道一起大叫:“杀!杀!”以此吸引守卒的注意力。 再吸引守卒的注意力,一个人突然从垛口处跳到了城头,肯定会被守卒看到。近处的几个守卒吓了一大跳,下意识地便往后退,很快反应过来,持矛、提刀,紧忙地还身来斗。 董法律早把咬着的刀拿在了手中,背靠城垛,上下遮掩,招架住了刺过来的两根长矛,接着,就地一滚,滚到了这两个持矛守卒的脚边。这两个守卒的长矛太长,来不及收回,两人只觉腿一疼,低头看处,各有一条腿被董法律砍伤了。两人吃痛,惨呼着,丢下长矛,捂住伤腿,滚倒在地。董法律身子接着往前滚动,乱挥乱砍,将余下那两三个杀来的守卒杀散。 杀散后,他未追赶,退回到了那两个倒地守卒的边上,跪在其中一人的胸口,按住这人的发髻,抬着头,任这人惨叫着,盯着被他杀散的那两三个守卒,将这人的脑袋生生地割了下来。 鲜血喷到时,他一点不避。 满头、满脸、半身,被喷得全是鲜血。 他抓起这人脑袋,跃将起身,血淋淋的,朝退散的那两三守卒,叫道:“来呀!” 这两三守卒哪里还敢再上去,与他来斗?彼此惊顾,发一声喊,俱是逃了。 董法律丢下人头,解开缠在身上的绳索,一头牢牢系在了垛口上,另一头扔到了城下。然后,他自持刀护在旁边。一具无头的尸体和一个腿被砍伤、呻吟着往外爬走、拖出了长长血迹的重伤员的双重威慑下,竟是没有守卒敢近前半步! 城墙下传来欢呼。 随着欢呼声,绳索拽动,不多时,一个又一个的李善道部的部曲顺着绳索,爬上了城。 陈敬儿是第三个上来的,脚才落地,他就问道:“和守卒打斗的是谁?”说着话,抽空瞧了董法律一眼,入眼是个血人,饶以他的胆量,亦不禁唬了一跳,说道,“十一郎,你受伤了?” 董法律答道:“不知和守卒打斗的是谁,没人过来。”抹了把脸上的血,“狗守卒的血。” 陈敬儿令随着上来的部曲:“帮着杀守卒!”一边喊着,“我等是瓦岗李二郎帐下,今大军三千,来取濮阳,降者不杀!不肯降时,杀个干净!”仗刀冲向了最近的一处战团。 上到城上的部曲们,呐喊着,随着陈敬儿也都杀了过去。 事出仓促,忽然间杀上城头了一群人,守卒搞不清状况,本就混乱,这一下加入了陈敬儿等生力军,又闻之来攻城的瓦岗贼足足“三千人”,登时越发大乱了,只不过又胡乱地抵抗了不多时,就或者窜逃向城下,或者扔下兵器,跪地投降了。 暂顾不上与已经会合的那支人马说话,陈敬儿领着郑智果等七八人,顺着坡面,奔下了城头,杀到门洞地方。门洞此处,也有混战。郑智果冲在前头,右手横刀,左手刀子,三下五除二,接连杀伤了三四守卒,剩余守卒落荒四逃。陈敬儿与另外三四个部曲合力,打开了城门。 最先入眼的,是一面黑色的旗帜。 旗帜招摇,二三百的好汉,紧跟在李善道身后,挥舞着刀、矛,狂喜大喊着,一拥而入! “进城了!进城了!” “抢钱吃肉!抢娘们!” 乱七八糟的叫嚷,回荡在门洞里,震耳欲聋。 李善道冲出门洞,却回转身来,横刀展开,将秦敬嗣、王须达、罗忠等拦了下来。 高丑奴提着双铁锏,大声叫道:“都别喊!停下来!郎君有令下。” 众人的喊叫暂止,前奔的势头暂停,二三百双眼睛齐齐落在李善道身上。 后边是黑乎乎的门洞,前边是宽敞的县中街道,阳光洒落,众人只觉,李善道的身子周围,好似是金光描边!而按后世计长单位,护在他身边的,两米来高的高丑奴则直如一头雄壮的野熊! 李善道言简意赅,命令说道:“敬嗣、三郎,你俩领你两部部曲,随我杀去县寺。四郎,你领你部曲,守住这个城门。五郎、德珍、钟葵兄,你两人各领本队,追杀县兵!” 众人齐齐应诺。 当下,罗忠领着他的部曲,留在了门洞此处把守;陈敬儿、袁德珍和石钟葵领着他三人的部曲,有的冲上城头、有的追击逃散县中的守卒,加入到了趁胜追歼县兵的队伍中,——石钟葵是徐世绩新拨给李善道的那百余人的头领;李善道自则领秦敬嗣、王须达等去打县寺。 县寺在城东。 县内街上,除了逃散的县卒外,也有些县民。 因为并无敌人攻城,所以县内早前只是关闭了城门,并无实行严格的戒严,原本街上的县民比这时还多,都是胆子大些的县民聚於街巷,互相打听消息。 后来,城内突地生了乱,——也就是李善道等看到的有人攻上了城头那幕,大部分的县民因就慌忙地逃回了家中,然也不是全都逃回家了,亦有稍些仍留在了街上,便是此际的这些了。 敢在这个时候还留在街上的,只能是一种人,便是轻侠、恶少年、闲汉之流。 像这类人,平时尚且违法触纪,无风尚且起三份浪,况乎这时? 有那盘算趁机捞些外快的,便在李善道等奔过时,边喊着“好汉哪里去,俺等为好汉领路”,边混入了队中。还真有人在问知了李善道等是要去哪里时,赶在了前头给李善道引路。 县寺等建筑,和里巷一样,也是外边有墙垣环绕,且比之里墙的墙垣更加高大。可以把之理解成是一座小城。李善道等到时,濮阳县令已知了城门被打开,贼寇进城,县寺外的高墙门户早已关闭,及有县卒、县寺的吏卒上到了墙上守卫。远远的,便箭矢射来。 “入他娘娘!晚来一步。二郎,这可咋办?”秦敬嗣懊恼地问道。 李善道瞅他一眼,见这人衣衫虽是寒酸,嘴脸收拾得倒是干净,问道:“你有甚办法?” “那墙北角上有个小洞,足可容人出入。将军何不遣一二壮士,从那洞里钻入?” 焦彦郎闻言大怒,抬脚踹他,骂道:“你让老子们钻狗洞?” 李善道忍不住地细细打量这人,却此人快六尺的身高,个头不低,就是瘦了点,眉清目朗,长相实在上佳,蓄了个八字胡,颇添俊气,即问他说道:“你叫甚么?” 这人答道:“小闲贱姓牛,行二,将军唤小闲牛二就是。” 李善道问道:“你说的那狗洞果是可以进人?” 李善道当机立断,令道:“三郎、十三郎、伏生,你们几个钻洞进去!进去后,不要上墙上去打,便将北墙门打开!”令高丑奴、秦敬嗣等,“作势进攻,吸引墙上贼县卒的视线。” 王须达犹疑问道:“二郎,若是打不开墙门呢?” 他是担心,若打不开墙门,他和焦彦郎、程跛蹄几个,岂不就陷在墙内,必死无疑了? 李善道呵呵一笑,说道:“那你别去了,我去。” “这怎能让二郎犯险,俺去,俺去!”王须达不敢再做多说,遂由牛二领着,他与焦彦郎、张伏生等几个要么个矮、要么不很胖的勇士,离了李善道等这里,转向了墙北去。 李善道等做出进攻的模样,大喊大叫,佯装前冲,墙上箭矢一射,则就撤回,反复再三。 直等到李善道也有些耐不住性子,开始担心王须达等是不是出现问题了之时,北墙脚下,焦彦郎等急促的呼喊爆出:“二郎,快来!门打开了!” 他们现处的位置是在西墙外。 高丑奴头一个飞跑奔往,北墙门并未全被打开,只开了一道不很宽的缝,待李善道等奔到时候,恰好瞧见高丑奴挤进门内,手起锏落,砸死了一个试图重把墙门关上的县兵军吏。高丑奴转过身形,双手各撑住一面门扇的侧面,闷哼声里,沉重的墙门吱吱呀呀地被他推撑开了。 墙门后的场景,登时进入众人眼中。 第二卷 第六章 秦敬嗣翻墙夺寺 王须达、焦彦郎、张伏生等正在与七八个门卒恶斗。 墙门一开,李善道带头冲了进去。 高丑奴还身提锏,奔到战团,双铁锏舞将开来,所向披靡,在他的助力之下,与王须达等拼斗的那几个门卒接连被打伤了两三个,余下的见不是事,不敢再斗,往后退逃。 李善道指挥众人,命令王须达带他队的部曲去夺墙头,留下了焦彦郎、张伏生等几个把守墙门,自己率领高丑奴、秦敬嗣等,在牛二的带路下,杀向县寺。 袁德珍、石钟葵等各率部曲,已经追着逃散的县卒,杀进了城中。 整个濮阳县城的城里,这时不仅近处小城这里杀声阵阵,并且远处四面也是杀声四起。 沿着街巷,跟着牛二,冲过门洞,往前奔了数十步,转个弯,一座官衙现於前头。 牛二指着叫道:“将军,那里就是县寺了!狗县令就在寺里!” 官衙的门前,竖立着一根桓表,约一二十个吏卒,守在桓表和官衙的门间。 看见李善道等气势汹汹地杀来,这些吏卒惊慌失措,看向了一个四十来岁的披甲汉子。 这汉子将手中长矛一抖,叫道:“哪里来的蟊贼,敢犯俺城?快些退去,饶尔等不死!” 秦敬嗣引王湛德、王宣德、程跛蹄等,鼓噪杀上。 却这汉子有甲,矛又是长兵器,并且其人更有几分武勇,竟是并不避让,长矛前刺、横扫,将秦敬嗣等俱皆逼开,奋声又叫道:“不识俺濮阳张大之名么?快些退去,且饶尔等不杀!” 那一二十个吏卒见这汉子挡住了秦敬嗣等人,勇气顿增,尽管仍不敢杀过来,却也都鼓噪叫喊:“不识濮阳张大郎之名么?一杆大枪,便周文举也不是对手,快些退走,尚有命活!” 高丑奴不待吩咐,攥足了劲,迈腿急奔,当真是快若奔马,那一二十吏卒的呼声还没喊完,他就已经奔到了那持矛披甲汉子的左近,举起左手锏,便向下打。 不得不说,这汉子的此一临阵反应,端得是可称上好。高丑奴个子高,是他的优势,可同时这也是他的劣势,唯是个高,身形就不太灵活。遂这汉子的此一拍,高丑奴没能躲过。 端端正正的,他左边小腿上被这汉子狠狠地抽了一记。 但闻得“啪嚓”一声脆响,不远处的李善道、秦敬嗣等人,都是不自禁的为之一倒抽凉气,可以想象得到,这一记抽的得有多痛。 好个高丑奴,却是忍住剧痛,稳住身子,半点也未身乱! 他身未乱,那汉子对自己的手劲有信心,一下抽中高丑奴,在其料中,高丑奴必就会因忍不住疼痛而踉跄后走,故而这汉子弃了长矛,抽横刀在手,却已是返身杀回,欲趁高丑奴踉跄后走之机,将他格杀。万万未有料到,高丑奴居然稳住了身形,站在原地没动! 这汉子已到高丑奴身前近处,见高丑奴却未有后走,楞了一下。 高丑奴提起右手铁锏,骂道:“贼厮鸟,打老子!”铁锏砸落下去。 这汉子躲闪不及,被砸中了肩膀。要是高丑奴未有被他打疼,这一下铁锏砸中后,高丑奴也许就不会再砸了,但因被他打疼之故,高丑奴却不肯依饶了,又一铁锏砸落,打在了这汉子头上。登如打碎了个圆滚滚的西瓜,红的、白的,崩裂喷溅,这汉子哼也未哼,已然死透。 那一二十个吏卒,惊骇互顾,腿软的坐倒在地,便是胆大些的,最多也是掉头就跑。 哪里有空去理会他们? 高丑奴瘸着腿,提着铁锏,大步先行,直奔官衙大门。秦敬嗣、王须达等反应过来,跟着也冲将过去,官衙的门关着,推了两推,没能推开。秦敬嗣、王湛德等攀墙入内,从里头打开了大门。一众汉子大喜雀跃,齐叫欢呼:“打下来了!打下来了!”程跛蹄头一个窜了进去。 李善道拽住身边一人,笑问说道:“高老兄,怎么样?” 被拽这人可不即是高曦。 高曦也是想不到,这濮阳县城就这么被李善道打下了?而且县寺也被拿下了!他张了张嘴,不得不由衷地说道:“校尉胆壮如虎,智计多出,不到四百人,打下濮阳城,在下佩服。” 他以为李善道接下来便要进县寺,已打算迈腿了,李善道却立在原地未动,他初尚不明缘由,不过很快他就明白了。李善道是为防县衙内再有弓弩埋伏,因在等程跛蹄等先进去。 这倒是让高曦越发佩服了,该胆大,带头上阵时,李善道绝不含糊;但胜利已在手中,而该小心谨慎时,李善道也绝不大意。 在县寺外等了不很长时间,只听得县寺内叫喊一片,未几,秦敬嗣、王须达等押着数人出来。 牛二跟在秦敬嗣等边上,迫不及待地向李善道报告,指着一人说道:“将军,他就是狗县令!” 被牛二指认是濮阳县令的此人,年纪不很大,三十来岁,幞头被打落了,披头散发,衣袍被拽烂了,脚下的矮腰靴也丢了一只,往脸上看处,鼻青眼肿,流着鼻血,显是刚被揍了一顿。 他挣扎着挺起腰杆,叫骂道:“贼死囚,敢寇县城,朝廷兵到,你们个个死无葬身之地!” 程跛蹄干脆利索地扇了他个耳光,骂道道:“狗官,二郎面前,还敢污言秽语!” 李善道作色训斥,说道:“跛蹄,不得无礼。”命令秦敬嗣等,“把陈公放开。”笑脸迎人,与这濮阳县令说道,“我听得公尊姓陈,可是么?公请听我一言,我等非是寻常贼子,乃瓦岗翟公帐下。公当已知,便连蒲山公李密,现也已投鄙寨。我寨素来替天行道,劫富济贫。东郡百姓,包括你濮阳县的百姓在内,我寨从无侵害。今取贵城,也一样不会乱杀无辜。” 这姓陈的濮阳县令骂道:“李密这等反贼,你竟也敢来说!贼死囚,日前本官才得齐郡张大使来书,张大使不日就将亲率兵马,来灭你瓦岗,你瓦岗贼不思逃命,反敢於此际攻我县城,你们这是嫌你们死的慢么?贼死囚!狗贼!张大使用兵如神,待他兵到,你等唯受死耳!” 李善道当然也知,靠他三言两语,断然是难以说降这位陈县令,所以还是要说两句者,无它缘故,无非是“业精於勤”,想要抓住这个机会,锻炼一下自己说降人的能力罢了。 见这陈县令骂个不休,显是自己的说辞不能入其耳,他叹了口气,与高曦说道:“高老兄,且请莫要见笑。我是个实在人,口笨嘴拙,不会说话。虽是一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这位陈公,却不能解我诚心。”挥了挥手,令道,“将他嘴堵上,且捆了,押下去吧。” 喧哗声响,数十人从后边跑来。 高丑奴提锏,护在了李善道身侧。 众人转身去看,来的这数十人有自己人,陈敬儿、董法律、袁德珍等皆在内;也有十几个陌生人。 李善道心中已知,那十几个陌生人肯定就是在城中内应生乱的那群人了,便不等他们到前,自迎上去。两下相见。陈敬儿拉着陌生人中的一人,与李善道介绍:“二郎,这位便是在城内举事的诸好汉的头领。”向这人介绍说道,“伯常兄,这位便是俺们的大头领李二郎。” 那人慌忙叉手行礼,说道:“在下季伯常,见过李二郎!” “季伯常”三字入耳,李善道内心一惊。 李善道挠了挠耳朵,试探问道:“足下大名,我未听清,敢请足下再说一遍?” “敢请二郎听知,俺贱名博起,字伯常。” 李善道这才知道,自己刚才是听错了,心放回去,回礼说道:“原来是伯常兄”——这人却非是徐世绩所说的他那几个在濮阳的朋友之一,亲热地握住了他的手,笑道,“今与兄虽初见,有道是,‘何地无奇才,苦是不相识’!苦与兄以前竟不相识!今克濮阳,乃知兄之奇才!” “实不敢隐瞒二郎,俺之所以在城内举事者,实是因本以为二郎所率来取濮阳之兵,必是人多势众,适与这位王贤兄说话,俺才知晓,二郎所率来攻濮阳的部曲,居然仅才三四百数!二郎‘奇才’之赞,伯常岂敢当之?诚然是多亏了二郎麾兵攻城,濮阳这才攻下,俺与从俺举事的兄弟们,也这才未有事败身死!在下这厢,多谢二郎!”季伯常挣开手,退后下揖。 英雄重英雄,这两个人,一个在并未与城外来兵沟通的情况下,就有胆子聚众在城内举事,一个只带了三四百众,而就敢一见城内生乱,便趁机攻城,真可谓是俱有奇胆。 故是,两人今天尽管初见,一见之下,却三言两语间,两人已是对对方各有敬佩,相见恨晚。 王须达已与秦敬嗣等将陈县令绑了,丢在了门边,此刻见他俩叙礼完了,急忙上前,与李善道说道:“二郎,伯常兄确是奇才,然俺之愚见,现非叙话之时,咱们赶紧的,先把县寺抢了,然后便快点走吧!” 李善道讶然问道:“走?走去哪里?” 王须达亦是讶然,怔了下,说道:“自是撤出城外。” “为何要撤?” 王须达说道:“二郎,咱就三四百人,加上伯常兄的人手,也不过五百上下。俺刚问过伯常兄了,濮阳城里住民一两万众,咱这点人,必定控不住城中。既控不住,还不赶紧抢了走?” 李善道问秦敬嗣、陈敬儿、董法律、袁德珍、季伯常、高曦等人:“你们说呢?” 季伯常说道:“县里民户虽多,俺是本县人,谁敢作乱?何须撤出?” 陈敬儿笑与王须达说道:“好不容易打进来的,若只抢抢县寺,便就撤了,不可惜么?” 李善道哈哈一笑,说道:“两位老兄所言,正对我的心思!” 这一次打下濮阳,与上次打算抢掠酸枣县寺是不一样的。 上次那时,李善道只部曲百余,实是太少了,所以只能打“抢一抢县寺就走”的主意。 这一次,合计加上季伯常聚的人手,他却有四五百人众,虽还不算很多,可只要把县里的贫户百姓发动起来,却控制住濮阳,非是难事,这是其一。 再一个,还有更要紧的一点,就是陈敬儿说的,“好不容易打进来了”,那么既有控制住濮阳的把握,则当然就得抓住这个机会,扩充部曲!又怎能还眼界放低,只图些财货掠夺? 故此,王须达的建议,从开始决定打濮阳起,其实就压根的不在李善道的选择中。 则是说了,说来说去,最关键的还是发动贫户,控制城中。如此,这贫户怎么发动? 李善道问季伯常,说道,“伯常兄,县里的粮仓在哪里?” 季伯常顺着县寺往前指,说道:“再往前即是。” 李善道下达命令:“丑奴,把老子的大旗竖起来,往城里喊,老子在这儿开仓放粮。”令秦敬嗣、陈敬儿等,“去打开粮仓,预备放粮!” 第二卷 第七章 卫南李二名声扬 粮仓的吏卒早就逃掉,不费什么功夫,粮仓便已拿下。 从县寺里找到了几辆大车,一车车地将粮食拉到了小城的门口。 一面“替天行道”,一面“凤凰卫李二郎”的大旗,分别竖在两厢。 却是万事俱备,朝着城里也喊了好多回了,冷冷清清的,除了牛二等这些人外,竟是没有什么别的县民敢来领粮。李善道摸着短髭,想了一想,与季伯常说道:“伯常兄,县民料是因为惧怕,故而不敢前来领粮,这倒是得请伯常兄帮个忙了。” 季伯常听弦歌,知雅意,不必李善道再做多说,已经明了他的意思,当即令他的伴当们:“你们各回家去,叫上兄弟、亲戚,都来领粮!领了粮回去,给你们各里的里民们看,告诉他们,就说是瓦岗徐大郎帐下的大头领李二郎替天行道,打下了咱城,在此分粮与县中百姓。” 一众伴当领命,便俱各还家,叫上亲属、呼朋唤友,再回来领粮。 比之牛二等,季伯常这帮伴当、部曲在濮阳城里的影响力明显更大,随着他们一一袋袋的粮食扛回家去,终於,陆陆续续的,有各里的其它百姓也试试摸摸地前来领粮了。 初时,试摸地来领粮的百姓也还不多,但只要这个头一开,在秦敬嗣、陈敬儿等和和善善地果是分了粮与之,而这些领到的百姓还回里中,将事传开以后,来领粮的百姓登就络绎不绝。 不可能每个来领粮的百姓都认字,秦敬嗣、陈敬儿等不厌其烦,不断地对越来越多的前来领粮的百姓们大声讲说:“俺们是瓦岗李二郎帐下!李二郎最是轻财重义,爱惜百姓,又是卫南人,与咱濮阳算半个乡里人,所以搬出了县寺的储粮,分给你们大家伙!” 有那略胆大些的县民,混在人堆中,高声地问一句:“卫南的哪个李二郎?” 早得了李善道叮嘱的秦敬嗣等,便也就指着“凤凰卫李二郎”的旗,高声回答问者:“还能有哪个李二郎?自即是前时讨了东平郡故郡丞程焕这个大贪官的进奉的李二郎!名讳善道。” 话到此处,不妨多说一句。 却这李善道,实是早存了扬自己名字之心,便劫程焕那次,劫完程焕,他在荥阳、梁郡接壤处给百姓分粮,亦是曾有竖他“李二郎”的旗帜,唯是那时,瓦岗还没有正式地开始攻城略地,为免得李善仁受他牵累,因他没报出他的籍贯卫南,也没报他“善道”的大名,只自是称“李二郎”罢了,於今不同了,瓦岗已在李密的建议下,正式地举起了反旗,非再是“群盗”之类,故今日分粮,却依旧“李二郎”的名号之外,“卫南、”“善道”,他也敢报出来了。 流水也似的粮食分出,“卫南李二郎”的名号,随之亦传遍了濮阳城内。 直到快傍晚时分,来领粮的百姓仍川流不息。 已非仅是城中百姓来领粮了,城外近郊的百姓也在有听闻后,进城赶来领粮的。 王须达肉疼得不得了,扯住李善道,把他拉到边上,说道:“二郎,粮仓的粮没剩多少了。那来领粮的,不但是连城外四乡的百姓也已有之,俺亲眼所见,有那不老实的,还不止来领了两三次粮!二郎,粮分到现在,城内已算稳住,这粮,是不是可以不分了?” 李善道没回答他,招呼了秦敬嗣、陈敬儿、罗忠、董法律、袁德珍、季伯常、高曦等人都过来,环顾诸人,说道:“三郎刚说,粮分到现下,城内已算稳住,这话我赞成。叫诸兄过来,就是想问问诸兄,那你们说,这粮,咱底下还分不分?” 董法律说道:“百姓来得正多,粮正分到兴头上,忽地不分了,算咋回事?分完算逑。” 袁德珍当流民时吃苦太多,深知粮的重要,建议说道:“分,也不能都分完,咱还是得留点。” 李善道问高曦、季伯常,说道:“高兄、伯常兄,你俩说呢?” 高曦是个忠厚人,李善道打濮阳,他固然不愿为之出力,但把打下城后,得来的粮食分给百姓,他双手赞成,因此,他难得地对李善道之问,回答了他的意见:“来领粮的百姓,俺在旁都细细看了,大都衣衫褴褛,面带菜色,乃至连个装粮的草袋都没有,平素日子之难过可料而知。今既校尉开仓放粮,俺之愚见,便好事做到底,将粮尽散分给百姓,才是最好。” 季伯常是本县人,粮分得越多,他在本县的名头越大,故而他也是这个意思,笑道:“二郎,城里暂时算是稳住了,但要想彻底稳住,以俺看,这粮还得再分!” 李善道又问还没开口的秦敬嗣、陈敬儿、罗忠,说道:“你们三个就此咋看?” 秦敬嗣答道:“俺没啥意思,全凭二郎做主。” 罗忠答道:“俺也一样,没啥意思,请二郎做主吧。” 陈敬儿犹豫了下,说道:“二郎,俺还是那句话,好不容易打下了城,若就抢抢县寺,便就撤了,十分可惜;同样道理,这么多的粮分出去,若只分分,好像也十分可惜。” 实际上,粮还要不要再分,李善道早是已有主意,之所以叫了秦敬嗣等人,再来问上一问,目的只是为了借此来试试看秦敬嗣等人的眼光见识,——哪里有那么多的大事?一个人的能力、眼光的高低,大多时候,都是通过一件件的小事来表现出来的。 问罢诸人,既已知了众人在此事上的意见,他遂不再多问,点了点头,把自己的主意道了出来,笑与众人说道:“五郎说的是正理!这么多的粮分出去,若咱只是分粮,那就未免太过可惜。我已有主意,诸位贤兄,咱们何不趁此机会,招募壮勇,以充实咱的部曲?” 秦敬嗣不解其意,问道:“二郎,百姓们都是领了粮就走,怎么趁此机会招募壮勇?” 粮分出去,百姓们得了好处,由此能够稳住城中的局面,是一回事。 指望一点粮分下,城里、城外的百姓就跟着你造反干事,这则就是另一回事了。要想达成这个目标,很明显,只靠一点粮必然是不够的。就为了一点粮,人就跟你去卖命?不太可能。 李善道说道:“不错,咱除了伯常兄等外,都不是濮阳人,在濮阳没有名望,靠着一点分粮,就想在濮阳招募到壮勇,是不太好做到,但只靠粮,不好做到,咱却可以四管齐下。” 秦敬嗣问道:“二郎,如何四管齐下?” 李善道问季伯常道:“伯常兄,被咱抓到的那些县吏,你当是都很熟悉?那个陈县令,我问过你了,你说他在濮阳县里的风评尚算可以,那其他的那些呢?都有谁被县民痛恨?” 季伯常作为本县人,对本县的官吏当然熟悉,随口道来,报出了一大堆的人名。 却居然被抓住的那一二十个大小县吏,名声好点、或者民怨不大的只占少数。 李善道令罗忠:“把他们押出来,带到这里。” 罗忠去后,李善道又问道:“县吏以外,各里的党长、里正、保长呢?有恶名的都有谁人?” 本朝乡里制度,五户一保,五保一里,四里一党,党长、里正、保长是县管,朝廷的力役、赋税主要由他们直接向本管范围的民户征发,手心稍微偏一偏,被他们管的本党、本里、本保的各户百姓的利益,可能就要受到损害,其中办事公正的自然有,不公的却自然也有。 季伯常对这些党长、里正、保长们的名声,大略知晓,也报出了些出来。 李善道令董法律,说道:“领你队的人,去各里,将这些人抓过来。” 董法律接令而去。 李善道接着又令陈敬儿:“带上些人手,去把县寺库房的钱、布、兵械拉过来。” 最后,李善道又与季伯常说道:“伯常兄,我来贵县前,徐大郎与我说了几个他在贵县的朋友。我本以为,大郎的这几位朋友可能会来见我,却到而下未有见来。我敢劳烦伯常兄,帮我去把他几位请来,可好?”说完,将徐世绩那几个朋友的名字说了一说。 季伯常听了,笑道:“原来是这几位。其中两个不在城里住,一时怕是找不来,余下那两三位,都在城里住的,俺这就亲为二郎去请。”揖了一揖,带上几个伴当,便就去了。 等不多久,那十几个在本县恶名远扬的贪官苛吏、县寺库房的钱布兵械等相继被送将过来。 十几个坏官儿皆被五花大绑,垂头丧气地被迫跪在分粮地方的旁边。 成车、成堆的钱布兵械,被堆积在分粮地方的另一边。 拥挤领粮的百姓们,看到了这一幕,前头抢着领粮的慢下了手脚,后头拼力前挤的也不再一个劲儿地往前挤,俱分出了视线,或看看那十几个坏官儿,或看看闪耀耀动人心的钱布等物。 有受过那十几个坏官儿欺负的,越看他们越生气,先是朝他们吐唾沫;后见维持秩序的高丑奴等并不阻止他们,胆子愈大,就又有百姓冲着他们骂起;继见高丑奴等还不阻止,有那胆子更大起来的,索性到得这几个坏官儿的近处,或扇耳光、或踹踢的打将起来! 这十几个坏官儿滚倒土中,因被捆着,挣扎不能起身,纷纷哀叫求饶。 求饶半点用处也没,反因高丑奴等的还是不做阻止,加入殴打他们的百姓越来越多。 这十几个坏官儿本是跪在分粮处的边上,打他们的百姓太多了,慢慢地被拽拉进了人堆里。打到后来,已是四面八方都被百姓围着。群情激奋下,便是没被他们欺负过的百姓也忍耐不住,挤着伸手,要么打上一拳,要么踢上一脚。不知什么时候,此十数人的求饶声渐渐消失。 便在这时,董法律等又押着十余人来到。 第二卷 第八章 濮阳募兵蜂拥投 这十余人即是季伯常说的那些各有民愤的党长、里正、保长等。 季伯常说的不止这些数,有的不知逃藏到哪里去了,没能找着,董法律等找到的就这么些。 押到后,董法律等依李善道事先的命令,将此十余人踹倒在地,呼喝了几声,引来了百姓们的注意,随之,便将此十余人留下,他们则退回到了李善道左近。 相比县吏,因这十余人系县管之故,分属他们管辖的百姓们对他们更是怨恨,一见他们也被押到,不少百姓即舍了那十余坏官儿,一拥而上,冤有头、债有主,各将这十余人接着打起。 拳打脚踢之声、痛骂之声、求饶惨叫之声,混成一片。 未过多久,新被押来的这十余人的求饶声也已是渐不可闻。 百姓们打上了兴,兀自你争我抢,对这十余人,以及早已无有声息的那十数坏官儿打个不休。 从百姓们的人群缝隙中,偶尔能够看到,被打的人,已然是被打得体无完肤,个个如血葫芦一般。罗忠不忍观睹,与李善道说道:“二郎,再不阻止,这些人可都要被打死了。” 已是问得明白,这些人无不民怨甚大,没一个是好家伙,李善道又不是白莲花、圣母心,对他们的挨揍,原是就没有一点的可怜之情,更何况,让百姓们打杀了这些贪官、恶吏,乃是他为招募壮勇而设计的“四管齐下”中重要的“一管”,因在闻了罗忠话后,他非仅没有阻拦之意,反而首先是诧异地说道:“怎么?打了半天,还没打死?” 罗忠瞠目结舌,不知何以回答了。 董法律挤进人群,随便摸了下几个被打之人的鼻息,回来禀报说道:“确是还有没打死的。” 李善道端起高丑奴奉上的汤水,抿了口,说道:“那就再打会儿。” 又等了一会儿,估摸着这二三十人应是都已被打死了,李善道这才令秦敬嗣、董法律等带人上去,将百姓们分开,自则站上粮堆,等百姓们慢慢停下殴打,被分开后,他清了清嗓子,大声说道:“这些贪官污吏,平时在县里都干过什么坏事,诸位乡亲比我清楚。我等与乡亲们一样,起事前也都是深受这些贪官污吏侵凌的平头百姓,今我等来打贵县,绝非是为抢掠诸位乡亲,一则是为打下粮仓,给乡亲们分粮,再则,便是为了杀光这些贪官污吏!” 百姓群里有人叫道:“李二郎替天行道,为民做主!” “为民做主,咱不敢当;替天行道,正是我等宗旨。诸位乡亲,你们往这边看。”李善道指向粮堆另一侧的钱布兵械等,顾盼围聚在前的这千余百姓,说道,“粮,咱虽是分给你们了,可这点粮,能过几日生活?吃完后,你们该挨饿的还是挨饿,该受欺的还是受欺。那要怎么做,才能往后都不挨饿,都不受欺?只有一个法子,便是加入我们!只要加入了咱义军,以后有我李二吃的饭,便有乡亲们吃的饭!以后要敢再有谁欺负你们,就是欺负我李二!我领着大家伙,一起跟他们干!乡亲们,有道是,‘众人拾柴火焰高’。你们说,我说得对不对?” 才打死了二三十个贪官污吏,百姓们的劲头正高,有胆大的便喊着应道:“对!” “若觉得我李二说得对,乡亲们,我就欢迎你们加入咱义军。凡入咱义军者,这些布、钱,我现就给你们分!还有这些刀、矛、盾、弓弩,也现就给你们分!愿入我义军者,往左边来。” 约有三二十人,从百姓群中处来,奔到了李善道指定的左边位置,喊道:“俺们愿入!” 李善道问众百姓,说道:“还有么?” 隋政苛刻,尤其杨广继位以来,或征高句丽、或大兴土木,民不聊生,而今海内固已是反者如市,可话说回来,日子完全过不下去,不得不造反的,像王须达、董法律等这些,他们已经是要么成了贼寇、要么造了反的,则剩下来的这些百姓们,多是勉勉强强日子还能将就过。 这样的情况下,谁不知道造反是掉脑袋的大罪?却这余下的众多百姓,如秦敬嗣等人所说,果是你看我,我看你,抑或眼馋地看看那堆钱、布,然再往左边来者,却是无有了。 李善道向下瞅了眼。 雄赳赳,提着铁锏的高丑奴接到了信号,立刻上前半步,挺着胸脯,将铁锏操起,点向已被从百姓群中拖出来的那二三十具被打死的本县之贪官恶吏们的尸体,明知故问,说道:“这些狗官,是不是都已打死了?” 秦敬嗣应声接腔,说道:“都已被打死了。” 高丑奴摇晃脑袋,说道:“啊哟,这些可都是朝廷命官,打死命官,杀头灭族的大罪!咱要是留在濮阳,也许还好,可若是咱离了濮阳,狗皇帝派的新县令到来,追究起来,可该怎办?” 千余百姓大多闻言惊慌,彼此相觑,刚才打得越是痛快,这会儿就越是慌乱。 也有聪明的,叫道:“打他们的人多了,朝廷咋知是谁把他们打死的?” 此前听自徐世绩说的那个故事,现就派上了用场。 李善道蹙起眉头,露出忧色,顾视着众百姓,说道:“有件事情,乡亲们中可能有人已有所听闻。三年前,杨玄感起事,攻东都时,曾给东都的百姓分过粮食,后来他事败身死,乡亲们可知,狗皇帝是怎么处置那些得了他分粮的穷苦百姓的?数万、十几万的百姓啊!全被坑杀在了洛阳的城门外。乡亲们,不错,这几十个贪官恶吏,并非是你们一个人打死的,可若是狗皇帝用处置洛阳百姓的办法,来对待你们,可如何是好?” 众百姓你看我,我看你,全都目瞪口呆。 法不责众,此言有理;但若碰上不讲这一套的,即便违法的是众,只怕也是个个都要受责。 百姓们有的低头看自己领到的粮食,有的凑上前,去摸被打死的贪官恶吏的鼻息。 粮食到了手,不舍得再还回;二三十个贪官恶吏的确是都已被打死,不可再以复生。 李善道的询问回荡他们耳边:“可如何是好?” 两三人跟着季伯常,沿着县中街道,乘马来到。在这两三人后头,各又跟着或多或少的随从。到了近处,季伯常与这两三人下马,引之来至粮堆上的李善道这里。 这两三人便是季伯常奉令去寻的徐世绩在濮阳的那几个朋友。 李善道未下粮堆,也不给这两三人说话的机会,再次环顾众百姓,示意他们往这两三人处看,高声说道:“乡亲们,这几位是谁,不用我说,想必你们大都也都认得,俱贵县之强豪、右姓!但有一件事,你们大概还不知,他们几位和伯常兄一样,现都已主动投入到了咱义军中!乡亲们,比之家大业大,你们有谁能与他几位比?比之名望,你们又有谁能比他几位比?连他几位,都已甘愿投咱义军,乡亲们,你们还在犹豫甚么?我瓦岗驰骋东郡、汲郡、荥阳郡、梁郡等郡这么多年,有一支贼官兵敢来抗我瓦岗么?强如张须陀,前攻韦城,亦无功而返!乡亲们,想不想往后日日吃饱肚子,再不受人欺凌?且往左边来!钱帛、兵械,现即可分!” 季伯常挥臂高呼:“投了咱义军,杀尽贪官,日日吃饱肚!” 秦敬嗣、高丑奴等也都挥舞兵器,尽皆大呼:“投了义军,杀尽贪官,日日饱肚!” 就像翟让犯了法,被关在了牢狱内,却尚能仗其名声,得出生天,在瓦岗做出一番事情;亦便如李密,虽然造反失败,流落江湖两三年,可却也还有王伯当等这些豪杰效死追随,一个人的名声,特别在聚集部众的时候,是相当之重要,具有着极大的影响力。 季伯常在濮阳已有名气,他带来的这两三人更有名气。 於前期铺垫已足的情况下,加上成堆的钱帛耀眼,遂在季伯常等人在濮阳县的名声招引中,众百姓中不再犹豫,起先是四五人,接着是数十人,到最后,随着更多的已领完粮食的百姓们闻知后,不少也相继蜂拥又来,愿从投李善道,到左边站定的已足足数百之多! 李善道说到做到,只要肯投从者,一概当场分给钱帛、兵械。 看着从投者领到的钱、布,一些迟疑不决的,心一横,亦索性投了。 忙乎了一整夜,到天亮时,县寺仓储的粮、钱、布等诸物,大部分都已分出,清点投从之众,近千之数了。——不止有县城里的百姓,邻城县郊的百姓亦颇有之。 王须达简直对李善道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一晚上他没睡,忙碌得满头大汗,却是精神奕奕,他进言说道:“二郎,俺发现有领完钱、布,却偷跑掉的。未有走掉的这些,咱得抓紧看好,可别叫他们也都跑了!俺的愚见,二郎,现就给他们编成队、火,由咱的老人看住。” “有道是,‘强扭的瓜不甜’。三郎,真要想逃,咱们再看,也看不住。不过你的建议也没错,是得打铁趁热,抓紧给他们编成队火,好做管理。”李善道略作忖思,下达命令,“编队火此事,便由三郎你和敬嗣、五郎负责。给你们半天时间,将队、火编成。火长由他们自选,队正、队副以上,由我任命。” 王须达应诺,叫上了秦敬嗣、陈敬儿,便去到新投入伙的这些人的聚坐之处,着手给之编队。 李善道有了空闲,步向了坐在不远处一棵街树下的几人处。 行到这几人前头,他叉手行礼,笑着说道:“忙了一夜,没顾上与诸兄说话,敢请兄等勿怪。” 这几人中一人哼了声,说道:“李头领一日夜间,得了濮阳,募众上千,声威已是震动鄙县,我等何敢怪也?” 第二卷 第九章 动地齐呼愿效死 这几人不是别人,便即是被季伯常“请”来的那几个徐世绩的朋友。 李善道哈哈一笑,说道:“樊公等都是濮阳冠族,县之父老,诸公面前,我怎敢称威震贵县?所以得取濮阳者,赖伯常兄内应之力;又所以得募壮勇近千者,赖伯常兄及诸公在贵县之威名也。有道是,‘因人成事’,说的就是善道我这样的人啊!” 被李善道称为“樊公”的这人冷笑说道:“‘因人成事’?李头领此话未免过谦了吧?观李头领今在鄙县的声势,俨然已鄙县之主,‘因人成事’四字,真不知李头领是从何说起。” 李善道正色说道:“樊公,切请莫要说笑。甚么‘贵县之主’?善道愚钝,无名之辈,岂敢当之?好请公等知晓,昨天因伯常兄之内应而取下贵县后,我就已经遣人急赴离狐,报此讯与徐大郎了。计算路程,大郎的回令今日当到。底下来,贵县该怎么办,是暂委请公等管治,还是别的如何,都且等大郎的命令到后,我再与公等商议。” 姓樊的这人与另两人互相看了下。 李善道见他三人没甚别的说的了,便令陪着他们的石钟葵,说道:“好生陪侍,不可怠慢。”向着这姓樊的等三人行了个揖,自便离去。 如果对李善道没有不满,那才是奇怪。就昨晚募兵这件事,傻子也能看出,李善道分明是借助了姓樊的这三人在本县的威望,乃才得以募到了这么些的壮勇,而却在此之前,李善道一个招呼也没给他们打,且还是把他们“强”请来的。试问之,怎可能会对李善道没有不满! 但话说回来,即便是已知了他们对自己俱怀不满,李善道也没办法。 卑躬屈膝么?李善道亦堂堂丈夫男儿也,示好谦虚,他可以做到,但如康三藏、牛二那等没节操的阿谀勾当,他却是万万做不到是其一;打下濮阳城后,在李善道已自报门户,报出了他是徐世绩帐下部曲的情形下,姓樊的这几人仍是一直没来主动找见李善道,足可已见他们大概是不大瞧得上李善道,则越卑躬屈膝,他们可能越看不起你,这是其二。 是以,卑躬屈膝非是可选之项。 不然就把招募到的那近千壮勇,送给这几人?这当然更不可能。 故而,李善道能做的也只有与他们说几句话,表示一下自己的客气谦虚这些而已了。 乃在听了高丑奴话后,李善道说道:“不错,丑奴,这几个贼厮鸟,老子也瞧出来了,像是对我心怀不满。那怎么办?丑奴,你提你双锏回去,一锏一个,尽打死了吧!” “丑奴。” 高丑奴恭敬说道:“郎君请吩咐。” “有时,你似个痴汉;有时,你却不痴。‘看徐大郎脸面’这话,你说得不错。他们几位是徐大郎的朋友,再是对我不满,咱却也只能只当未见。你适才的话,只对我说说便是了。” 高丑奴应了声诺,到底担心,说道:“郎君,徐大郎说,这几个贼厮鸟都是他的好朋友,这几个贼厮鸟与徐大郎的关系却不寻常,若这几个贼厮鸟见着徐大郎,说郎君的坏话怎么办?” 徐世绩的为人,李善道现已有了大致的了解,“轻财重义”,这只是徐世绩的表面,说的好听点,徐世绩实则是个标准的“现实主义者”,——前世读书时,曾有看到单雄信被杀前,尝指责徐世绩未有为他说情,说“我就知道你不办事”,当时,李善道还不理解单雄信为何会有这话,然而现在,他却已是能够理解,既然徐世绩是个这般的人,则就算这几人果真是向徐世绩说自己的坏话了,李善道现有打下濮阳的这桩大功,并募得了近千壮勇,无论是为能继续得李善道为己所用,抑或是向部曲们表现自己的公正,却也不必担心徐世绩会怎么样他。 故是,李善道摸着短髭,微微笑道:“丑奴,徐大郎何等人也?焉会是听信谗言之庸类!这点心,你就不必为你家郎君担了。” “是,是。” 却这铠甲,和衣服一样,也是分尺码的,通常三个尺码,分是大、中、小。 高丑奴两米出头之高,非得超大号的铠甲,他才能穿上。这超大号的铠甲哪里有那么多?由是直到今日,才总算是在濮阳县寺的武库里见到了一套。 高丑奴大声应诺,跟着李善道到了兵械的堆积处。 从县寺武库拉出的兵械,已然分出了泰半,剩下最显眼的,便是数十套甲衣,有铠甲,多数是皮甲。其内一套铠甲,最是宽大。这套铠甲便是那套超大号的铠甲了。 几个喽啰的相助下,高丑奴很快地穿上了这套铠甲,正是合身。 兵械堆里,还有两根铁鞭,——铁鞭此物,不像铁锏有棱,所以同等长度的情况下,铁锏不如铁鞭重,高丑奴因丢下自己的铁锏,将那两根铁鞭拾起,试了试重量,觉得更为合手,遂双鞭舞起,亦称不上有多少章法,然舞动之间,疾风卷尘,端得威猛十足。 旁边的空地上,就是正在被分编伍的那近千新募得之兵。 一个两米来高的壮汉,披重甲,舞沉鞭,搞出偌大的动静,顿就吸引到了这近千新兵的目光。 牛二亦在此处,跑前跑后地给王须达、秦敬嗣等帮忙,觑准时机,待高丑奴舞的告一段落时,赶紧拍手,口中大呼:“彩!彩!” 他带动之下,这近千新卒心服口服,亦皆大呼:“彩!彩!” 如雷的喝彩声下,高丑奴想起单雄信舞过槊后的经常举动,便将左手铁鞭上举,右手铁鞭下压,却是学着单雄信,也摆了个威风的姿势,侧转过脸,向着新兵,舌绽春雷,喝了声:“呔!” 近千新卒愈是大呼小叫,喝彩不已。 牛二趁机又叫道:“二郎帐下,有此等大虫般的壮士,贼官兵便敢来斗,岂是对手?乡亲们,咱们跟了李二郎,那日后咱必是见官杀官,见城夺城!何止吃饱肚皮,如山财货,取如探手!”高高撅起屁股,冲着李善道拜倒在地,大呼说道,“俺牛二自今往后,愿为二郎马前效死!” 不愧是本为帮闲,这份见缝插针,适时捧场的功夫,确乎是常人不能及也。 近千新卒的气氛,被牛二调动起来,纷纷大呼:“愿为二郎马前效死!” 李善道深觉,这个时候,他必须得做点什么才行。 做什么呢? 他视线落在了剩余的财货上,——从县寺仓库中搬出的钱、布,没有全部用在分给新卒上,预先留下了所有的金子和半数的钱币,另外堆成了一堆。这一堆,是预备用来赏给王须达等的。从昨天起,忙到而下,这堆钱至今还没有来得及分。现却是到了正合适分下的时候了! 部分的部曲在城门、县中各处把守、警戒,没有全在这里,然亦无妨。 李善道一令下达,由负责部中后勤等务的王湛德、王宣德兄弟协助着,一块块的金饼、一串串的钱币,於是当着近千新卒的面,由李善道亲自赏给了王须达、陈敬儿、董法律等等。 新卒们见此,无不眼热眼馋! 牛二拜在地上,再次大呼:“二郎赏罚严明,有功必赏,俺牛二自此,愿为二郎马前效死!” 近千新卒不止是跟着牛二大呼了,并亦有些也拜在了地上,也都是再次大呼:“愿为二郎马前效死!”呼声振瓦。这一次的呼声,显是比刚才的那次呼声,大多数的新卒俱诚心了不少。 秦敬嗣、王须达等既为分得了赏钱高兴,亦为这近千新卒忽的效忠高兴,都乐得合不拢嘴。 李善道只从表面上看,也很开心,面带微笑,然其心中,此时之所思,秦敬嗣等却皆不知了。 他手下给董法律等分着赏钱,眼望着那呼喊再三的近千新卒,心中在想:“他妈的,老子怎么觉得,这么搞的话,虽然暂时有用,可若长此已久,老子的这队伍,简直就是匪军了啊!” 中午时,徐世绩派来传回令的人,到了濮阳。 第二卷 第十章 招议慨叹真英雄 来的是郑苟子,随行带来了两三个小头领和百十步骑。 被李善道派去给徐世绩报讯的,是一个叫杨粪堆的年轻人。 这个杨粪堆,亦是最早跟着李善道投瓦岗的十三人之一,和郑苟子一同回来了。 已从杨粪堆处,知闻了李善道打下濮阳的经过,两下相见,郑苟子难以掩饰的惊佩,说道:“听得二郎攻陷濮阳,大郎极是惊讶,与我等说二郎胆大心细,真不可多得的良将才是也。” 李善道把谦虚的话又说一遍:“濮阳所以得克,多赖伯常兄在城内举事之故。” 介绍季伯常与郑苟子认识。 郑苟子与季伯常见礼罢了,问道:“樊公等何在?” 李善道说道:“已派人去请了,很快就到。”问郑苟子,说道,“离狐那边的战事怎样了?” “如大郎所料,离狐城内确是防备不足,昨天攻城,已经攻上了城墙一角,奈何后续的部曲没能及时跟上,昨天未能将离狐一举打下。不过,最多再有个一两日,离狐必下。” 李善道说道:“有大郎亲自指挥围攻,离狐自是不难攻克。却不知就濮阳,大郎是何吩咐?” “大郎说,濮阳的管制安抚,可暂由二郎负责,派俺来,主要是给二郎打个下手。”在凤凰分寨的时候,郑苟子对李善道已是相当尊重,但比之那时,现下他是更加的尊重了,一边说着话,一边注意着李善道的神情,话到此处,见李善道眉头微微一蹙,因不用李善道开口,他早已是带着笑,紧跟着地便询问说道,“怎么?二郎是不是对大郎的安排,另有意见?” “大郎的军令,我当然是没有意见,只是,……郑贤兄,说实话,我是个急性子的人,大郎留我安抚濮阳城内,我却还真是有点不太情愿。”李善道陪笑着说道。 郑苟子问道:“那二郎是什么心意?” “那么大的一个凤凰寨,郑贤兄都安排得明明白白,足见贤兄才干。要不,我再派人去请示大郎,濮阳的管制安抚,便由贤兄负责,我率我部,赶去离狐,归从大郎调令,效命攻城?” 郑苟子知了李善道的心意,放下心来,笑道:“若是为此,倒不必派人再去请示大郎。” “哦?” 郑苟子说道:“大郎诚是知二郎者。大郎在打发俺来前,除交代令二郎安抚濮阳外,亦说了,二郎是个乐於阵伍的人,则二郎如不愿留在濮阳,愿往离狐助战,也可任从二郎之意。” 李善道大喜,感叹地说道:“大郎这么的了解我,恩情我真不知何以为报!”说道,“既然大郎还有这道命令,郑贤兄,那就这么说了吧?濮阳便劳贤兄安抚,我今天就率部赶赴离狐!” 安抚此任,不但不危险,而且是肥差。 李善道愿意把这么好的一件差事让给他,郑苟子自是欢喜十分,笑得也更真诚了,笑道:“二郎,何须这样着急?昨天才刚打下濮阳,今日休整一下也是好的。” “昨日一战,并非苦战,我部部曲伤亡不多。重伤的,我先留在濮阳,其余的,已休整得差不多了,今天就可跟我出发。” “张须陀?” 郑苟子说道:“是了,二郎你尚不知。昨天大郎才得的最新军报,报称说是张须陀在获知咱们瓦岗全伙出山,分略东郡、荥阳郡后,他已传下了命令,召集他分散在齐郡、北海郡等地的主力兵马,限期会於历城,或不日就将南下,来与咱战了。” “大概何时他会南下?” 郑苟子说道:“这不好说。大郎说,一个是兵马的调动集合需要时间,一个是粮秣辎重的筹集也需要时间,因此,具体张老狗何时会能准备好,南下来与咱战,眼下尚难以断定。依大郎的估计,也许长则个把月,也或许短则十天半月。” “十天半月……,若是十天半月的话?贤兄,荥阳那厢的战况,今下何如了?” 郑苟子说道:“俺昨天离开离狐时,大郎接到了翟公的一道军报,自入荥阳,翟公、蒲山公所率之我寨主力的进展,颇为顺利,沿途经过之诸县,没有敢出兵阻拦的,已将兵到金堤关。” 李善道心里盘算了下,按徐世绩所估计的张须陀最快的出兵时间来说,也即“十天半个月”内,张须陀即能率领他的主力南下的话,那么“十天半个月”内,翟让和李密能打下金堤关,完成李密构思的此战所欲达成的战略设想么?他身不在荥阳,却是不好判断。 “张须陀最终是被李密、翟让击败了,照此推断,应是可以的吧?”他这样想道。 荥阳的战事离他太远,张须陀则离他太近。 李善道遂又想道:“荥阳的战事,我鞭长莫及,想了也是白想,暂且无须过多关注。於今之要害,是东郡系张须陀南下之必经的道路!以徐大郎的估计,也就是,至多一个月,短则十天半月,张须陀可能就会率其主力,攻入东郡。张须陀威名赫赫,他帐下的秦叔宝、罗士信,皆当世之关、张,就算是末了张须陀败给了李密、翟让,可若徐大郎与我逢上他,却定败无疑。老子到时,却须多个心眼,可千万别成了秦叔宝刀下的游魂!并及,须得赶在张须陀兵马南下之前,我得尽量地先把新募到的这近千新卒,初步地打造成我真正的部曲。” 为何李善道不愿留在濮阳?一个最重要的缘故,即是在此。 可以料定,哪怕是有城池为凭,张须陀如若来攻,也一定不是他的对手。那既如此,这濮阳城又有何必要留下?还不如趁着张须陀未到的时机,再多打几场仗,以此来锻炼部曲。 并且同时,因为没有留在濮阳,则等张须陀兵到,万一徐世绩想要靠城防守时,李善道却亦是不会被困在濮阳城中,成一困兽。 此中所虑,不足为外人道。休说郑苟子,纵是高丑奴、秦敬嗣,也不可与言。 李善道分神想着这些,嘴上与郑苟子说话。 脚步声响,两人转首看去,是姓樊的等三人来了。 郑苟子是徐世绩得用的家仆,姓樊的等都认识他,用不着李善道再给他们做介绍。 等郑苟子与姓樊的三人见过礼,开始亲亲热热的叙话,李善道拉了下季伯常,说道:“伯常兄,请借一步说话。”向郑苟子等告个罪,与季伯常去到了一边。 站定了,李善道看了看郑苟子和姓樊的三人,笑与季伯常说道:“伯常兄,我刚的话,你也听到了。我下午就率部前赴离狐,不知兄是何打算?是愿留在濮阳,还是与我同往离狐?若愿留下,以兄内应克城之功,郑贤兄必倚为胳臂;若愿与我同往离狐,大郎对兄亦必有重用。” 季伯常应声答道:“俺愿从二郎共往离狐。” 李善道大喜,握住了季伯常的手,说道:“好,好啊!”笑道,“伯常兄,我与兄此前虽不相识,昨日一见,一见如故!兄若欲留下在濮阳,实与兄说,我还真是会相当的失望。今兄愿与我共往离狐,实在太好了!待见到徐大郎,我定会向大郎力荐贤兄!”顿了下,说道,“伯常兄,今在贵县,总共募到了八百余新卒,可编为八旅。兄若不嫌,敢请兄自选两旅领之。” 季伯常并不推辞,当下领命应诺。 两人既说定了共往离狐,遂暂先分开,季伯常得去给他的部众说一说此事;李善道也得给秦敬嗣、王须达等说一说他的这个决定。 这几个小头领或者是他的亲戚,或者是他的朋友,对他没甚可隐瞒的,便皆道:“是。” 季伯常乃问这几人,说道:“你们是想享一时的快活,还是想享长时的快活?” 他从弟答道:“这还有说么?阿兄,自是长时的快活。” “若是欲享长时的快活,你们就跟着俺,咱都跟从李二郎前去离狐。李二郎此人,你们之前不认识,俺也不认识,然只从他以三四百众,便敢趁咱举事之机,从外攻城和昨晚他以一个外来之身,却便能在咱县募得上千壮勇这两件事,咱们却就能看出,他委实不是寻常之士,有胆有谋,且则视财货如粪土,……县寺库里成堆的钱布,他一概的分发出去,眼皮都没眨一下,这是何等的豪气!俺平生见好汉亦不算少,如李二郎者,生平之仅见也!咱城里的樊公等位,俱素有豪名,可与二郎一比,分毫不如!你们如是信俺,就随俺共从二郎,保你们能享长时之快活。你们如是不信俺,俺也不强求,你们想留下的,便留下即是。” 他从弟等不禁地再次面面相视。 迟疑了下,他从弟说道:“阿兄既已决意,俺们怎有留下之理?当然是跟着阿兄同往。” “替天行道”的大旗在前,“凤凰卫李二郎”的大旗在中,后世时间,下午两三点钟时候,来时三四百人,离时千余人,李善道率领他急速扩张的部曲,离了濮阳城,开向东南百十里外的离狐县城。 第二卷 第十一章 闻卒逃怒责跛蹄 部曲扩张的急速,变少的也急速。 濮阳城到离狐县城,一百多里地,当天到不了,晚上在野外露宿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包括季伯常在内的几个新任旅帅,面面相觑,各个新旅都出现了逃卒的情况。多则逃走了一二十个,少则亦逃走了十来个,合计下来,共逃走了大约百十的新卒。 季伯常等这几个新任的旅帅,惭愧地来向李善道请罪。 逃兵这个问题,李善道这还真是头次碰到。 不论是王须达等,还是其后被拨给他的董法律、袁德珍等,都没出现过这个问题。 昨天离开濮阳时,李善道其实倒有考虑到过这个问题,既所谓“故土难离”,又这些新卒是靠“连哄带吓”招募到的,换言之,亦即这些新卒的军心还并不稳定,他在这些新卒中尚无多少威望,则在招募到他们后的次日,就带着他们离开濮阳,那会不会出现逃兵? 唯是虽然考虑到了这个问题,万万没想到,这个问题却居然会出现得这么快。 还没等他具体想出解决的办法,一夜的功夫,就逃走了百十人! 焦彦郎是新任的旅帅之一,他气不过,进言说道:“二郎,拿了咱的粮、分了咱的钱,却不老实,昨天才刚应募,今天就入他娘娘的逃掉!一群贼厮鸟,把咱老子们当甚么了?好欺辱的冤大头么?二郎,料他们无处可去,只会逃回濮阳。俺带上些人,这就追回濮阳去吧?将这些贼厮鸟们,挨家挨户地揪出来,全给砍了脑袋,挂到城头示众!” 姚阿贵也是新任的旅帅之一,他这旅的人逃走的最多,逃了二十多个,他同意焦彦郎的建议,说道:“二郎,俺与十三郎一块儿去追!入他娘的,拿了咱的好处,却敢逃走,全都宰了!” 李善道发了会儿怔,叫来昨晚负责值夜的程跛蹄等,问他们说道:“夜里就没看见有人逃走?” 程跛蹄等却是昨晚值夜到夜半时,都瞌睡得迷迷糊糊,有的乃至倒头就睡,哪里还有余下的精力去看到逃卒?众人不敢直说,只含糊地回答说道:“回二郎的话,没看到。” 李善道从他们躲闪的目光,猜出了他们“没看到”的缘由,站起身来,作势踹程跛蹄了一脚,说道:“他妈的,老实告诉老子,你们昨晚是不是没好好值夜,打瞌睡了?” “还好昨晚没有贼官兵偷袭咱们,若是有,你们这打个小小的盹,逃掉了百十个新卒事小,咱这千把兄弟的性命,岂不就尽皆因你们而丧了?”李善道怒骂了程跛蹄等几句,叫来王须达等,正式下达了一道命令,“以前咱多在山中,我虽定下了值夜的规矩,但规矩不算严格。即日起,值夜警戒的这条军纪,却须更加严格执行。再有值夜时打盹的,依军法处置!” 众人凛然应诺。 焦彦郎问道:“二郎,那逃卒呢?” 李善道寻思了片刻,说道:“徐大郎在打离狐,咱需早些赶到相助,没空再去追这些逃卒,但确也不能对这些逃卒置之不理。”抬眼瞅了下不远处那些正在集合的新卒,说道,“要是不理,只怕逃卒会越来越多。彦郎,你说得不错,料这些逃卒无处可去,只会逃回濮阳。 “这样吧,阿贵,你回濮阳一趟,将这些逃卒的名字都告诉郑苟子,劳郑苟子派些人手,把这些逃卒一一找到,有道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他们改了主意,不愿再投从咱们,便也任由他们,但从咱这里分得了粮、钱、布,重要的是,还有兵械,他妈的,却需还给咱们!” 姚阿贵应令,带上了几人,骑上马,立刻赶回濮阳去了。 等新卒们集合完毕,李善道巡视了一圈,到他们前头,叉着腰,大声说道:“可能你们已都知了,昨晚上,有些新卒,偷偷地逃回了濮阳。老子对你们说,对这些逃走的新卒,老子极是鄙视,男儿丈夫讲究个什么?首要便是重义气!钱也领了、粮也领了,投老子帐下也是你们自愿主动投从的,非是被老子胁迫而投,好嘛,却转过眼来,就背信弃义,偷摸摸地逃掉,这算怎么回事?老子已派人回濮阳,凡是逃走的,全都饶不了!” 新卒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李善道继续说道:“在这里,老子只与你们说一句话,你们要是也反悔了,不想跟着老子干了,老子不强迫你们,唯有一点,便是你们现在就站出来!当面锣,对面鼓,光明正大地与老子说,然后你们想走,随便你们走!”环顾剩下的这数百新卒,问道,“有要走的么?现在站出来!老子给你们回濮阳的干粮!” 最想逃走的,昨夜就已逃走,留下的这些本就非是最想逃走的,况乎这时旁边都是王须达、董法律、石钟葵等这些老部曲在虎视眈眈地看着他们,剩下的这数百新卒因是无人站出。 新卒中有眼力价的,跟着牛二喊起来:“俺们好汉子,绝不为此小人行径!” 乱七八糟的,新卒们喊了一通。 李善道抬起手,往下按了按,等新卒们的喊声落下,他未有就逃卒这事再做多说了,简短地下令说道:“出发,继续开向离狐!” 距离离狐已然不远,半天多的路程而已了。 一个晚上,暴露出了两个大问题。一个值夜的问题,一个逃卒的问题。值夜的问题算是得到了解决,逃卒的问题,却急需想出妥善的办法,对之进行解决才行。 在这半天多的行路中,李善道先后叫来了秦敬嗣、季伯常、王须达、陈敬儿、高曦等人,分别就“约束兵士,杜绝逃卒”此事,问了问他们各自的意见,特别是请教了下高曦,做为一个军府的前任中高级的军官,他平时都是怎么管束他的部曲的。 加上其已本有的想法,下午将到离狐县城时,接下来该怎么做,才能最大限度地避免再出现如昨夜这样“大规模的逃兵现象”,李善道已有了一个初步的构思。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实践上来说,李善道已有了一段时日的掌兵经验;理论上来说,《尉缭子》这本兵书,他也早已看完,倒背如流了,可放到现实的情况中,掌兵这块儿,还是有很多的东西,需要他一步步地摸索、学习。 先头派去离狐的杨粪堆等,驰马自离狐县城方向奔回,见到李善道,禀报说道:“二郎,徐大郎已经把离狐打下来了。” “打下来了?何时打下的?” 杨粪堆答道:“昨天下午就打下了。” “哎哟,紧赶慢赶,还是晚到一步。大郎现在哪里?” 却这徐世绩之所以昨天下午能够攻下离狐,说来与李善道亦是有些关系的。 正是因知了李善道居然以三四百人,便打下了濮阳之故,徐世绩所以才催促部曲,加大了对离狐的攻势,他亲临前线督战,由此乃在昨天下午,将离狐县城攻克了下来。 杨粪堆说道:“俺们没进城,在城外头碰上了聂校尉部的巡骑,问知了徐大郎已将离狐攻克后,便就赶忙地回来向二郎报讯了,未有见到大郎。听说大郎现在城中。” 李善道於是传下军令,命令队伍加快行速。 又行约一两刻钟,离狐县城已然在望。 聂黑獭等各部散出在外的巡骑、逻侯,并也接连地碰上了三四股。 却离狐县城尽管已经被徐世绩攻下,在将近城外时,众人遥遥见在县城的西北边,十几里外处,还有一场战斗正在进行。陪从李善道等的聂黑獭部的巡骑回答李善道的询问,说道:“那是离狐一个姓张的豪强家的坞壁,他不肯投降,大郎因遣了两部校尉去打他。” 坞壁,便是坞堡,就如胙城刘玄意家的那个庄子,平时用以生产,乱时可依以自保。东郡、荥阳郡等地境内,与瓦岗寨私下勾通的豪强当然不少,但视瓦岗为贼,不肯与之“同流合污”,或甚聚众保境,与之相抗的豪强,却自是亦有。这个姓张的离狐豪强,便是后者一类。 李善道点了点头,没有再问。 到了离狐城外,把部曲留在城下,李善道只带了高丑奴、秦敬嗣等几人进城,去见徐世绩。 城门外的官道上,冷冷清清,罕有行人。 入进城中,城内的街道上也是冷冷清清,除有些徐世绩帐下的喽啰扛着矛,或夹着财货,或扯着妇人,三五成群,说笑着来往外,基本不见有县中的士民。行经的各里,里门处皆有喽啰把守。街道上、里门上、里墙上,不时见有斑斑血迹,——这应都是昨天留下的。 徐世绩在县寺。 到县寺外时,迎面是一堆血糊淋淋的人头摆在地上,正有几个喽啰在把这些人头往竹竿上系。 第二卷 第十二章 改对策心惊世绩 闻报李善道来至,徐世绩暂停下了与罗孝德、聂黑獭等的议事,亲自出到堂门口迎接。 人尚在院中,李善道就看见徐世绩立於堂门口,慌忙加快了脚步,赶到阶下廊前,恭恭敬敬地叉手礼道:“怎敢劳大郎屈尊出迎?惶恐惶恐。” 徐世绩下了台阶,把他扶起,说道:“早知二郎智勇,未料如此智勇!以三百余众,竟克濮阳。二郎,消息传到俺这儿时,从俺往下,军中将士无不大惊失色。俺以主力来攻离狐,还没二郎你克濮阳克得快,你若惶恐,俺便是惭愧。”学着李善道的语气,笑道,“惭愧惭愧。” 李善道向徐世绩介绍季伯常,说道:“大郎,濮阳所以得克,我只是因人成事,最大的功臣是伯常兄。这位便是伯常贤兄。若不是伯常兄在城内内应举事,我断然是难以拿下濮阳。” 徐世绩和季伯常不认识,但季伯常也算是濮阳的一个名侠,彼此闻名,两人都知道对方。 当下,徐世绩行礼与季伯常说道:“久闻贤兄大名,向却缘悭一面,今终得相见,幸甚幸甚。” 季伯常亦是叉手为礼,恭谨地说道:“卫南徐大郎的大名,谁人不知?在下久渴拜谒,苦於无人引荐,一直不得机会,今日得见,盛名之下无虚士,大郎果雄豪之姿,在下三生有幸。” 论起年龄,三人中,徐世绩的年岁最小,二十出头,季伯常的年龄最大,三十上下,然比之名声,却正好反了过来,三人间,徐世绩的名声最大,故而季伯常言行甚恭。 不过季伯常说的倒也不都是客气之词。 纵不说其它,只观及外表,徐世绩虬髯满面,确然称得上仪表不凡,十分具备威武之态。 徐世绩介绍了随在他身后的罗孝德、聂黑獭等与季伯常认识。 众人见罢礼,徐世绩当先,众人随后,皆入堂中。 分尊卑坐定,徐世绩抚须笑道:“二郎、伯常兄,你俩里应外合,打下濮阳的经过,俺已尽知。伯常兄,你以百十人,便敢攻上城头;二郎,你以不到四百之众,兼无长梯、云梯,而一见伯常兄举事,也就敢响应攻城,诚可谓一对虎狼,两个将胆!说实话,俺真的是很佩服。” 李善道谦虚地说道:“大郎谬赞,惭不敢当。这也是阴差阳错,一场误会导致。我下令攻城的时候,实不知城内举事响应者,居然只有伯常兄和他聚起的百十部众,若是早知,借给我三个胆子,我也不敢就这么攻城。”笑顾季伯常,竖起大拇指,赞道,“伯常兄才是虎胆。” 打下濮阳城后,李善道、季伯常两个人一见面,彼此一对话,就已知了他两人其实都是误会了“对方”。李善道误会城内举事的是姓樊的等那几个徐世绩的朋友,季伯常误会来“攻”濮阳的是瓦岗的主力。两个人当时,实际上皆是颇有后怕。说打下濮阳是误会所致,不为错。 季伯常收回暗下打量罗孝德、聂黑獭等人的视线,逊谢地回答了几句。 徐世绩把话头拉了回来,沉吟了下,说道:“本来俺是打算,打下离狐后,再还攻濮阳,现下赖二郎与伯常兄你两人之力,濮阳已下,则这濮阳已是不需再去攻打。二郎、伯常兄,你两人到得正好,俺正在与罗兄、黑獭等商议接下来的用兵,你们也可提提你们的意见。” 李善道听得徐世绩此言,於是问出了来离狐这一路上,他都在琢磨的那个问题,问道:“大郎,我听郑兄说,张须陀已在集合他的兵马,可能不久就将南下,未知大郎,打算何以应对?” “俺与罗兄、黑獭等在商量的,就是这个事儿。二郎,你就此有何高见?” 李善道说道:“大郎,按咱最初的计划,是先打下离狐、濮阳,在这两地设立第一道防线,继而分克东郡诸县,从而举郡阻击张老狗。却没料到,张须陀的反应、动作居然会这么快,多则个把月,短则十天半月,他如今居然就能率其主力南下。於今看来,现在的情况与咱们才出山时,已然是有所变化,则要还是想按原来计划行事的话,时间上却恐怕是不太够了。” “不错。张须陀反应之快,确是出乎了咱的意料。按十天半月,他就能南下来计算,留给咱攻略东郡、部署阻击的时间,的确是已不充裕。那么,咱们而下该怎么办,才能把张须陀挡在东郡?或者说,至少在翟公打下金堤关等前,把他挡在东郡?” 这话听着,带着点考校的意味了。 罗孝德、聂黑獭等随着徐世绩的这一问,亦尽皆落目李善道身上。 李善道摸了摸短髭,说道:“如果仍以离狐、濮阳为第一道防线,明显是已不太可能。大郎,在下愚见,何不‘退避三舍’?” “怎么个‘退避三舍’?” 李善道说道:“不再以离狐、濮阳为第一道防线,而是向南退让,改选别地为阻击阵地。” “改选何地为宜?” 李善道说道:“在下愚见,封丘似最为合宜。” 罗孝德“咦”了声,插口问道:“为何改选封丘最为合宜?” “一则,封丘南邻济水,相对容易守御;二则,封丘位处在东郡之最南,与荥阳郡接壤,事若有急,能够与翟公部犄角呼应;三则,封丘并东与济阴郡接壤,扼在了从济阴郡通往荥阳郡的道上,则纵然张须陀不走东郡,改走济阴郡南援荥阳,咱们守在封丘,也能阻击於他。” 从齐郡到荥阳郡,可以选择走东平郡、东郡这一线,这条路是最直线的;也可以选择不走东郡,改而走东郡东边的济阴郡,最后经封丘或封丘东南的梁郡进入荥阳郡,这条路稍远一点。 罗孝德笑与徐世绩说道:“大郎,难怪你这般器重二郎,你俩却想到一块去了!” 原来就在方才,李善道等到前,徐世绩却是刚刚提出了与李善道之此言、此议一模一样的意见来,他也是认为,目前的敌情已出现了变化,已不可仍再以离狐、濮阳为第一道防线,而必须改选别的地方为阻击阵地了,而又这个改选的阻击阵地,他同样是认为封丘最为适当。 座间的一个校尉凑趣说道:“古人云,‘英雄所见略同’,如大郎与二郎者,可谓即此。” 李善道正色说道:“老兄切莫说笑,我怎敢与大郎并称英雄!” 他皱着眉头,与徐世绩说道,“大郎也觉得放弃离狐、濮阳,改以选封丘为阻击张须陀的阵地为好么?敢请大郎知晓,不知为何,大郎,我虽觉得似改选封丘为好,却总还是心里没底。” 堂内热,徐世绩提起案上的鹤翎扇,摇着说道:“二郎,休说你心里没底,俺起初想到现宜改选封丘为阻击张须陀的阵地时,也是觉得没底。不过后来,俺又想到了另外两条,这才心中略有底气。” “哦?大郎想到了什么两条?我敢闻其详。” 李善道等到前,徐世绩刚与诸人说到可改封丘为阻击阵地,却这“另外两条”,徐世绩适尚未说,遂不仅李善道全神贯注,罗孝德、聂黑獭等因也都倾耳静待,等徐世绩说他的这两条。 徐世绩说道:“这第一条,只靠一个封丘县城,孤木难支,张须陀可以倾尽全力来攻,不利於咱们坚守,故此,封丘以外,咱们还得另选一个县城,也作为防御之据点,以分散张须陀的兵力,使他不能全力以赴地攻我一点。” 李善道连连点头,说道:“不错,不错。”问道,“敢问大郎,这另一个县城,大郎意选何处?” “也不必再另选了,白马即可。” 李善道顿时恍然,抚额说道:“正是!白马是东郡的郡治,城池坚固,现已在咱们的控制下,并且距离封丘也不算远,两座县城相距,百余里罢了,正可选为另一处防御的据点!” “这是第一条。还有第二条,便是为避免东郡诸县,出兵、出粮地相助张须陀,我等须得在张须陀率部南下之前,尽最大的努力,破坏诸县。” 李善道问道:“大郎,怎么破坏诸县?” 徐世绩摇着鹤翎扇,目转诸人,说道:“有把握速克的县城,如离狐、如濮阳,咱们就都将之攻下,此其一;无论县城有没攻下,对诸县,咱们都大掳丁壮和粮财,此其二;不愿从降我等的各县县吏、强豪,可杀者,便俱杀之,不可杀者,便裹挟军中,此其三。” 三条一说出来,罗孝德、聂黑獭等,以至季伯常,俱是拍手赞同,异口同声,都说“好策”! 徐世绩“破坏诸县”的这三条,第一条倒也罢了,第二、第三条却端得毒辣,第二条是掠夺各县的人力、粮财资源;第三条是摧毁各县的行政、管理能力,唯是李善道心底暗惊,然他面上神色未变,见诸人无有反对,也跟着拍手称赞。 一人座上起身,转到堂中,慨然地请战说道:“若改选封丘为阻击阵地,那首先须得将封丘攻下。事不宜迟,俺愿为大郎先锋,即下封丘,为大郎取之!” 第二卷 第十三章 学大郎对己发狠 请战之人是聂黑獭。 不过,说打封丘,也不能直接就打,因为封丘与离狐间隔着韦城、长垣等县。是以聂黑獭的请战,精神可嘉,实则不能行之。徐世绩勉励了他几句,也就罢了。 却就在今日军议上,确定下了改变后的阻击张须陀的对策。 简而言之,主要三条。 一是放弃以离狐、濮阳为第一道防线的打算,改选封丘为阻击阵地;二是兼以白马为策应的阻击阵地;三是大掠诸县,对东郡境内的各县进最大程度的破坏。 计议既定,徐世绩乃就下令,命令全军在离狐再休整一日,等把新招募到的部曲都编伍完成,并将离狐县内外大肆掳掠之后,便暂时放弃离狐,全军转往韦城、长垣、胙城、灵昌等县,一如对待濮阳、离狐,再将这几各县尽掳掠罢了,即总攻封丘。 命令下达完后,徐世绩吩咐刘胡儿,说道:“多遣斥候,先赴胙城、封丘一带,细细打探费青奴部的动向。” 面对肆虐在东郡、荥阳郡一带的瓦岗军,朝廷也不是一点应付的措施没有。 早两三年前,便专门调派了武贲郎将费青奴来到东郡,统一指挥东郡境内的府兵,抗击瓦岗。 ——武贲郎将是杨广於大业三年,对府兵进行改革时,设立的新军职,以此职代替了原先诸卫府的护军。如前所述,府兵是直属中央管辖的部队,驻扎在各地的军府,相当於后世中央在各省市的驻兵,而在中央这一层级,现下共是十二个卫府,仍用后世的军制来做比较的话,这十二个卫府可以理解是十二个军部,底下各郡的府兵驻兵,便分别是属於这十二个军部统辖。此前的护军、而今的武贲郎将俱是卫府的军职。十二个卫府,各有四个武贲郎将,算是卫府主、副将以下的最高军职了。之所以杨广改护军为武贲郎将,亦是出於控制军权之目的。护军的权力大,甚至可以掌管军职的选用;武贲郎将,顾名思义,仅是一“郎将”而已了。 这位费青奴,名气不如张须陀大,然亦骁将一员。 三年前,响应王薄等起兵的济北郡人吕明星等,在被张须陀进兵击退以后,南逃遁入东郡,在那年十月,便接着是又被时已在东郡的费青奴迎击击败,吕明星也被费青奴杀了。 只是,斩杀窜入东郡、在东郡缺少根基的败军之将的吕明星是一回事,对付瓦岗军则是另一回事。 各种的原因综合导致之下,从三四年前翟让瓦岗聚众开始至今,费青奴对瓦岗军却一直都是未能造成多大的打击,并致瓦岗发展到现今,费青奴和他统带的东郡府兵竟是反而已处在劣势。也因此,当日前瓦岗全军出山,围攻东郡的郡治白马之时,费青奴未有倾力援救白马。 於下,费青奴领率的东郡剩下的府兵,正屯驻在胙城、封丘一带。 徐世绩判料,从费青奴选择的这个屯驻地点,可以推测得出,他一定也是看到了封丘的重要性,故此他乃才屯兵在了这一带,他目下的盘算不外乎两个,一个是观望南下进入荥阳郡的翟让部的情况,一旦翟让部出现战败失利,他就可以凭借封丘、胙城,断掉翟让部撤回大伾山的道路;再一个,估摸着应是在等待齐郡的张须陀部了,在等张须陀部到后,共攻翟让部。 不管徐世绩有没有料对,也不管费青奴到底是不是这两个盘算,他现统兵在胙城、封丘此处,那对於徐世绩底下来的准备进攻封丘,很显然的,是一个最大的麻烦。 故此,在正式用兵封丘之前,很有必要,先把费青奴部於下的情势打探清楚。 刘胡儿知晓此事的轻重,慎重应诺,当天便把徐世绩的这道命令安排了下去,却也不必多提。 只说诸事定下,军议散了,徐世绩没在县寺里住,叫上李善道一起,跟他出城。 出到县寺门外,地上的那些人头,已经被串好了串,有的竹竿便竖在了县寺门前,有的竹竿竖在了县街各处。看了眼刚才人头摆放处,那些人头留下的血迹,又看了眼竖在县寺门前的那个竹竿上串着的十余人头,李善道不禁随口问道:“大郎,这些人头都是县兵的人头么?” “有的是。”徐世绩随便瞥了眼,回答说道。 李善道问道:“有的是?那剩下的?哦,是了,是本县不肯降从的县吏、豪强的人头了!” “有的是。” 两个“有的是”,搞得李善道有点茫然了,问道:“大郎,莫不是还有其他甚么人的人头?” “还有些是犯俺军法的部曲的人头。”徐世绩停了下脚步,朝县寺门边的那个竹竿上,改以仔细地望了两望,指着其中一个人头,说道,“二郎,这个刘三,你认识么?” 李善道顺着他手指观之,见这个脑袋头发散乱,垂落遮面,透过头发的缝隙,依稀辨认出来,他在凤凰岛上时见过,确是姓刘,大名叫什么不记得了,好像是一个队正。 “这厮平时也算胆大,有些武勇,故俺任了他做队正,却不意俺走了眼,昨天攻城时,这厮非但约束不了他的部曲,还跟着他的部曲逃回,因被俺行军法,当时便就斩了。为励军中士气,今日俺遂令把他这等犯军令之徒的人头,尽悬竿上,示与全军将士见之。” 李善道带兵到今,还没有杀过部曲,虽知慈不掌兵,可这时真的看到昔日之“同袍”,因犯军法,而居然就成了今日竹竿上的一个人头,他还是不由的,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泛将上来。 他记得,这个姓刘的,和郑苟子的关系还不错,——郑苟子是徐世绩的家仆,这个姓刘的同时又是凤凰分寨的队正,可以推料得出,他此前当是与徐世绩也颇为亲近的,而徐世绩说杀就把他杀了。试问自己,如是换了自己是徐世绩,又如是违反军令,干出像这姓刘的所干的事情一样的是秦敬嗣、王须达等,自己能不能像徐世绩这样,说杀就杀? 感情上,他觉得自己杀不了;理智上,他却认为徐世绩做得对。 带兵,却不仅是管束新卒上,还需要他不断的学习;即便是统带老卒上,也还需要他学习! 徐世绩的兵营扎在城西,出城不远,便至营外。 才到营外,就见简陋筑成的营地的外栅角下,一伙人正围着四五人,拳打脚踢,在边骂边打。 徐世绩、李善道等都是骑马。 见到此幕,徐世绩勒马停住,皱着眉头,令刘胡儿过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刘胡儿驰马而往,不多时,策马回来,向徐世绩禀报:“郎君,是几个逃兵被抓住了。” 李善道本尚在咬着牙,给自己发狠,若日后碰见类似如刘三的情况,无论犯者是谁,他心道:“‘民内畏重刑,则外轻敌’,此《尉缭子》之有教也!‘凡诛者所以明武也,杀一人而三军震者,杀之。杀一人而万人喜者,杀之。杀之贵大,赏之贵小,当杀而虽贵重必杀之,是刑上究也。赏及牛童马圉者,是赏下流也。夫能刑上究赏下流,此将之武也,故人主重将’,这也是《尉缭子》之教!他妈的,《尉缭子》已经教得明明白白了,刚才我却为何还为见到刘三的人头吃惊?还为徐大郎杀了刘三而感到不是滋味?有道是,‘纸上谈兵’,理论必须联系实际,如果只懂了理论,实际上做不到,老子岂不赵括之流了?这本《尉缭子》,老子岂不白下功夫读了?以后碰到类似情况,不论犯者是谁,他妈的,老子当杀就杀!” 却正发狠,耳闻得刘胡儿向徐世绩的禀报,“逃兵”二字听到,他登时收回了心神。 逃兵? 他不正为该怎么管束新卒踌躇么?虽是想到了几个办法,然亦正好,可先看看徐世绩对待逃兵的处置办法。 徐世绩却没有甚么太大的反应,李善道看到,他仅是略蹙了下眉头,随后问了句:“是跟着下山的喽啰的逃兵,还是新兵的逃兵?” 刘胡儿答道:“回郎君的话,是跟着下山的喽啰的逃兵。” 想也该是跟着下山的喽啰的逃兵,徐世绩虽是在离狐也已经招募到了一批新兵,但他现还驻兵在离狐,没有离开离狐,则从离狐招的这些新兵,当然也就不可能就出现逃跑的现象。 徐世绩说道:“既是跟着下山的喽啰的逃兵,俺前日不是就已有军令么?按俺军令行之即是,打甚么打?” 刘胡儿应了声诺,拨马回转,去向那伙打逃兵的喽啰传达徐世绩的这道命令。 李善道还没来得及开口问徐世绩,他前天下达的命令是甚么,刘胡儿的话已经传到,但见那伙人便将这四五个逃卒按倒在地,有数人各抽出刀来,分毫不理会这四五人的惊吓求饶,手下刀落,已将这四五人尽数杀了;杀罢,割下了这四五人的人头,这伙人中的头领随着刘胡儿来向徐世绩禀报,於下的那些人遥遥向着徐世绩行个礼,提着这四五人头,往辕门去了。 目睹了整个过程的李善道,瞪大了眼睛。 这伙人杀这四五人时,直如杀鸡也似!原以为,徐世绩也许还会有甚么感化逃卒、收揽军心的招术或办法,却搞了半天,他前天下的命令,居然这么的简单粗暴。 第二卷 第十四章 谨受教慈不掌兵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军队更是如此;一支合格的部队,理当军纪森严。 事实上,自古以今,对待逃兵都是严刑酷法。就拿当下隋军的军纪来说,对待逃兵,针对不同的情况,主要是三种处罚,一种是针对平时或行军时逃亡的,逃一日徒刑一年,多一日加一等,八日流三千里,十五日处以绞刑;一种是针对踏上驻防征途的戍卒的,驻防途中或在防期间而逃亡者,一日杖八十,三日加一等;一种是针对战时逃亡的,一律处斩。——又何止是当下或封建时代的军纪,哪怕是后世那支英雄的部队,在最艰苦的时候,针对逃兵也是军纪颇严,曾有规定,凡是持枪逃跑者,一律枪决;屡次逃跑者,处有期徒刑直至枪决。 从这个方面来说,徐世绩前日下的这道令,凡逃亡之兵,尽数处死,其实真的不算残酷。 相反,他所按者,还完全是隋军法之所规,瓦岗军现正处於“战时”,那么如在这个时候当逃兵,正合了隋军法“战时亡者处斩”此条之规。 唯李善道是从后世来的,别看他到了这个时代后,好像很快就适应了这个时代,见到徐世绩、投入瓦岗后,更好像是适应得很快,甚至连“落草为寇、抢劫掳掠”这等事,他都压根没有经过思想斗争而就“主动”,乃至可称“欣然接受”了的样子,却从其本质来说,他到底是从后世来的,为了求活,抢个东西、奋勇杀敌,这些他能接受,对待逃兵说杀就杀,他却就有点不太好接受。——那可是一条条的性命,更关键的是,这些逃兵还不是敌人,之所以逃亡是因怕死,如此而已,则若就这么杀了,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就这么消失,於心何忍。 固是觉得於心不忍,但李善道毕竟不是个迂腐之人,结合他从高曦等人问到的对待逃兵的意见,——高曦的建议便是隋军法的那些规定,加上他也深知逃兵这种现象会对部队带来何种的负面影响,故他瞪大的眼睛,旋即就恢复了正常,一个念头再次浮上心头。 “‘慈不掌兵’、‘慈不掌兵’,他妈的,这四个字说来容易,写来简单,字字千钧,四个字背后,却是血海尸山!也难怪‘三代为将,道家所忌’,所忌者,只恐怕不仅是因杀敌人之故,亦是因杀自己的战士之故啊!”对“慈不掌兵”四个字,他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同时,对该怎么带兵,他也有了更深刻的领悟。 却又话说回来,更深刻的认识也罢、更深刻的领悟也罢,或者已经发过狠了也罢,到需要行军法杀人的时候,李善道忍不住地再次自问之,他真的能做到么?能像徐世绩这样做到么? 尽管徐世绩比他还小一两岁,通过自投到徐世绩手下后,亲眼所见的徐世绩的一系列的作为,李善道隐隐已把他视为学习的对象。 这问题明显出乎了徐世绩的意外,他少见的没能克制住表情,诧异地瞧了李善道一眼,继而摸了摸络腮胡子,回答说道:“二郎,你亦豪杰之属,却不意你怎有此妇人之问?” 妇人之问,这是在说李善道妇人之仁了。 李善道顿悔失言,尴尬地赔笑说道:“是,是,虽然明知杀刘三、杀逃卒,俱是严肃军纪之为,却也不知怎么回事,或是因与刘三,我亦相熟,大郎,我竟忽生此妇人之仁。” 徐世绩说道:“刘三若不杀,致使部曲将士人人学他,往后打仗还怎么打?此其一。逃卒若不杀,致使部曲人人皆为逃卒,还是这句话,往后打仗怎么打?与敌接战,部曲俱皆逃退,二郎,当其时也,咱的部曲只会死的更多吧?杀此刘三一人,杀此逃卒数人,非是因咱酷杀,实是为咱部曲往后接战时能打赢仗,能少死些人!是乃杀一人、杀数人,而为救千人、万人。” 李善道细细品咂徐世绩这话,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很有道理。 徐世绩说道:“二郎,《尉缭子》此兵书,你学得很熟,但不可只学,不用於实际啊。”缓和了下语气,抚须笑道,“俺知二郎你是个仁义之士,可是二郎,仁义,你得看用在什么地方,将之五德,‘智、信、仁、勇、严’,‘仁’之外,亦有‘严’。” 李善道肃然说道:“是,大郎所教,善道谨记在心。” 徐世绩也许是想起了被杀的刘三,他往在被往辕门边悬挂的那几个逃卒的人头处望了望,默然稍顷,如有所感触地喟叹道:“二郎,这世上事,有很多并不看你的喜恶,是不得不为之。” 杀刘三、杀逃卒,是徐世绩的不得不为之。 为免彼辈成为张须陀的助力,杀不肯投降的离狐县吏、豪强,是徐世绩的不得不为之。 掳裹离狐丁壮、抢掠离狐城内外百姓的粮食,也是徐世绩的不得不为之。 当天和次日,徐世绩的部曲将离狐县城内外,大肆掳掠了一通。 并且在王须达、董法律、季伯常等的请求下,李善道的部曲也加入到了掳掠的行列之中。 之所以李善道会同意王须达等的掳掠请求,两个原因。 一则徐世绩的部曲都在掳掠,如是禁止王须达等掳掠,必然会引起王须达等对他的强烈不满,将会导致王须达等对他离心离德,——连秦敬嗣等也都兴冲冲地提出了掳掠的请求,会大不利於他继续掌控这支好不容易得来的部队;二则,也与他和徐世绩的这番对话有关,是呀,很多时候,很多事,并不看你个人的喜恶,你只能不得已为之。 不过,在允许王须达等抢掠时,李善道给他们定了条规矩,不许杀伤人、不许掳掠妇人、不许抢掠贫寒之家,也算是约法三章。至於这约法三章,王须达等能否严格遵守,又或只是李善道为给他自己求个心理安慰,且也无须多言了。 只说掳掠於离狐的这一天多时间中,李善道也没闲着,做了两件事。 一件事是,他征得了徐世绩的同意,正式将他现有包括新卒在内的部曲,编成了五个团、十个旅。五个团的主将,分任给了秦敬嗣、王须达、陈敬儿和季伯常,另外,他自带一团。千人,按照隋军的编制,已经是一个军府的兵额了,他也因此得以升迁为了郎将。 一件事是,他把他“如何才能避免再度出现大规模的逃兵现象”的初步构思的一部分,落实到了实处,亦即,在正式将他现有之部曲编为五个团、十个旅的时候,他没有沿用之前已有的“旧编伍”,而是进行了一个新的编伍,把旧部曲和新部曲进行了混编。 将王须达等和董法律等这两旅的旧部曲,他只留了百人,做为他直接统带的那一团部曲的主力,其余的百余人,分编入了另外的四个团、八个旅,将这百余人做为了这四团八旅的骨架。 从一定的程度来说,这么做,对主力部队的战斗力会有所牺牲,但对整支部队的掌控能力,却是毋庸置疑的,将能得到极大提升。可以预见得到,逃兵的现象必会因此得到很大的减免。 关於“减少逃兵现象的构思”,李善道共是有两方面的构想。 一方面便是在编伍上,采用“新、老”结合的办法,用老卒来管束、监督新部曲;如果把编伍这个办法形容是“硬件”的话,再一个方面,则是“软件”方面的办法,即是,他打算同时加强对新部曲的“仁义感召”,包括禁止打骂新卒、凡立功者不吝赏赐等等。禁止打骂新卒的要求,他已向王须达等人规定下去,不吝赏赐这块儿,且需等以后再打仗时了。 掳掠了一天多后,这天晚上,徐世绩帐下的诸部郎将、校尉,齐至徐世绩的大帐,向他汇报掳掠的情况。——所谓“诸部郎将”,徐世绩帐下的郎将,现非仅是刚升官的李善道一人,还有两人,一个是罗孝德,一个是聂黑獭。汇总完诸部掳掠的收获,可称是“所得甚丰”,掠到的粮食足够五千人吃用一个月,裹挟入军、充作民夫的丁壮上千,财货等物,不计可数。 徐世绩相当满意,给罗孝德、聂黑獭、李善道等各有金宝赏下。 又在离狐住了一晚,次日上午,全军开拔,西向百十里外的韦城县城。 离开驻地,向西行过县城后,李善道骑在马上,打眼望向西北方向的那个姓张的本地豪强的庄园。这座庄园昨天上午时,被徐世绩部攻破了,庄子被抢掠一空后,攻下庄子的徐世绩部曲放了把火,因庄中屋舍、桑树、果树颇多,余火至今尚未尽熄,犹有黑烟翻滚,直冲云霄。 两天后,随着一路的沿途劫掠,兵到韦城。 韦城是翟让的故乡,城外又有瓦岗的分寨,县内的县吏、豪强早多与瓦岗潜通,徐世绩兵马还未到时,韦城的县令就弃城而逃了,却是一矢未放,县城已得。 这厢正部曲进城,忽有斥候驰马急还来报:“一彪人马约千余人,自西边来。” 第二卷 第十五章 窃嘱高曦且藏身 徐世绩令斥候再探,而西边所来这支人马的使者已至。 原来是周文举和他的部曲。 前文已有述,这位周文举也是韦城人,与翟让同县,但一直以来,未有附从翟让,其自有千余喽啰,独成一寨,亦东郡地界上的一个大盗首。不久前李密投入瓦岗后,周文举曾派人进山,送了些礼物与李密和翟让。这次翟让领瓦岗主力南掠荥阳之前,专门派过人去找周文举,想和他一起联兵,共下荥阳,但被周文举婉拒了。而却此时,他领众来到了荥阳城外。 徐世绩虽料他应不是来抢韦城的,然毕竟不辨他的来意,遂一面传下令去,令队伍暂缓进城,稍作戒备,一面遣了刘胡儿随周文举派来的那使者,去见周文举,问其所来何为。 未久,刘胡儿回来了。 与刘胡儿同来的还有十余个骑士。 徐世绩认出,那十余骑士中为首者便是周文举,跟从在其身后的那些骑士,徐世绩也认得,俱周文举手下的大头领。他便叫上罗孝德、聂黑獭、李善道等,亦骑上马,迎接上去。 两下道中相见。 彼此下马,叉手见礼。 徐世绩笑道:“贤兄来得巧,俺也是刚到韦城,本打算到了贵县后,先派人去寻贤兄,邀贤兄共来攻城,不料城中县令早逃,却是已被县吏、士绅将城献与。敢问贤兄,从何而来?” 周文举三十多岁,个头不高,但甚肥壮,穿着件黄色丝衫,腰围金带,配着一柄横刀,刀鞘上镶金嵌珠,珠光宝气。 他说道:“俺从西面泽边来的。闻报说大郎领众自离狐方向来,俺一猜就是大郎为取韦城来,慌不迭地就点起了人马,赶来相助大郎。”再次行了个礼,语带佩服,说道,“数日之间,大郎连下离狐、濮阳两城,今又不战而得韦城,威风凛凛,着实令俺心佩。” 徐世绩与这周文举,早前见过多次面,却哪次像如今次这般恭敬?徐世绩自知原委,无非就是因如这周文举所言,瓦岗军这一出山,数日功夫,即先下白马,继克濮阳、离狐之故耳。 现正借机壮大声势、壮大队伍之时,徐世绩故非仅毫无骄恣之态,比之此前与这周文举相见时,反倒对他更礼重了几分,微微笑道:“离狐、濮阳都没有贼官兵的重兵把守,只不过是被俺捡了个漏子罢了,换是贤兄去攻,一样能够打下。”给周文举介绍罗孝德等。 罗孝德、聂黑獭等,周文举此前也有见过,只不熟,这时再见,周文举连带着对罗孝德等也客气得很了。 却介绍到李善道时,周文举抬起眼,细细打量李善道,问道:“可便是月前劫下程焕、前时攻下濮阳的卫南李二郎么?” 李善道行礼应道:“不敢,小弟便是卫南李二。” 周文举大加赞叹,与徐世绩说道:“大郎,你这个老乡了不得啊!程焕那厮,俺也劫了,却没能劫下,且俺的一个族弟还被程焕那撮鸟的一个护卫给杀了!着实把俺给恼得不轻。” 说着,他重看向李善道,说道,“后来听说程焕那贼撮鸟被你杀了,李二郎,你当真是给俺出了一口恶气!濮阳就愈了不得了,俺听说,你只带了百十人,就攻下了濮阳?你部中有一个叫甚么法律的,梯子都没用,徒手就爬上了城墙!” 李善道心头一跳,暗道:“他的一个族弟被程焕那撮鸟的一个护卫杀了?啊呀,他若不提,我险些忘了。可不是么?这事儿我听徐大郎说过,他的族弟正死在高曦手下。” 有关董法律的传言得到了证实,周文举艳羡地赞道:“这般好汉,真夜叉、力士之流了!”往徐世绩身后众人中去看,问道,“可在诸位好汉中?若在,敢请出来一见。” ——“夜叉”、“力士”也者,之所以周文举用佛教的神将来比董法律,系是因董法律的名字,“法律”二字,在他的这个用名中,指的不是国家的法律,本指的即是佛法、戒律之意。 董法律现只是李善道重新编伍后的李善道其部的十部旅帅之一,哪里有资格跟着徐世绩来见周文举?当然是没在随从於徐世绩身后的众人之中。李善道向周文举解释了下。 周文举可惜地说道:“这等好汉,竟无缘一见,可惜可惜。” 徐世绩摸着络腮胡子,微笑说道:“贤兄要想见他,也容易,俺正要率部进城,贤兄既已来了,何不一道进城?且入城中,摆下酒宴,咱们今晚痛饮一番。” 周文举眼珠转了转,推辞说道:“韦城县城,是县吏献给大郎的,俺寸功未立,怎好进城。” 徐世绩笑道:“贤兄此话,不见外了么?我等皆兄弟也,何分彼此。况乎贤兄本韦城人,於今还乡进城,理所当然。” 周文举率部赶来,为的正是指望能沾下徐世绩的光,在韦城县内外大肆掳掠一通,乃不再推辞,豪爽笑道:“好!既然大郎这般说了,俺就厚起脸皮,进城看看。”叹道,“大郎,说来俺也是好久没有进韦城县城了,许多的亲眷朋友都是好久没见,也真是想了。” 便众人上马,徐世绩与周文举并辔而前,余下众人随从於后,还向韦城县城而去。 周文举的随从有人折回,去唤周文举带来的喽啰也来入城。 刘胡儿先行一步,赶去通知徐世绩的部曲继续进城。 另有一人,便是护从李善道左近的高丑奴,应了李善道的悄悄吩咐,亦抢先一步,回到了与罗孝德等部一同在城外暂作戒备的本部部曲中,二话不说,直接找到了高曦,且也无须多言。 献城的县吏和豪强,仍在城门外等候。 徐世绩、周文举等到后,抢着入城的喽啰们让开道路,县吏、豪强加入跟随徐世绩、周文举的队伍,共入进了城中。 到了县寺,徐世绩先下达了四道命令,一道是,禁止抢掠献城的诸县吏、豪强之家;一道是令刘胡儿引人去检核县寺库房里的各类库存;一道是令聂黑獭负责城内、城外的警戒,严禁喽啰放火;一道是遣派了十余个小头领,各领些喽啰,分下各乡,召各乡的冠族来见。 安排妥当,县寺大堂上,献城的县吏们已备好了酒宴,歌舞女成排地列在堂下,歌起舞动,酒菜传上,於是众人举杯相饮。 酒不过两三杯下肚,县内各处已是喧杂四起。 起初喧杂声尚不太大,随着进到城里的徐世绩部、周文举部的部众越来越多,喧杂声渐已如潮涌。妇人的哭喊、孩童的哭叫、狗的群吠,如似波涛,一波波涌来不绝。 只见那传菜的县寺仆隶、堂下歌舞的女伎,包括堂上在座陪酒的县吏、豪强们,个个都是神情惊惧,人人皆是频频外顾。李善道转目主位上坐着的徐世绩,却见他神色如常,再转顾坐在左边上首的周文举,与徐世绩相同,也是毫无异色,不断举杯,欢快痛饮。 妇人的哭喊实在凄厉,孩童的哭叫令人恻隐,满城的狗叫使人心烦意乱,李善道如坐针毡。 尽管是已经下了狠心,尽管是已经经过了濮阳、离狐这两遭的掠城,可至少那两次掠城的时候,没有像同今日,居然在县民四下被掠的惨声中聚坐饮酒! 他忍之再三,实在是忍不住了,按住案几,霍然起身。 徐世绩举目视之,笑道:“怎么?二郎,你也要给周贤兄端两杯酒么?” 却罗孝德等几个,正在和周文举喝酒。 李善道张了张嘴,想说的话却不能说出,如鲠在喉,恰好瞥见高丑奴匆匆地从院中过来,遂乃勉强说道:“大郎,我适才吩咐丑奴了件事,他过来向我回报了,我去问问他。” “好,你去罢。” 李善道转过身出堂,没在廊上等高丑奴,自下到院中,与高丑奴碰到,扯住了他,往外就走。 “郎君,作甚去?” 李善道说道:“你与高沐阳说了么?” “说了,按郎君交代,已令他藏在部曲中,最好不要露面,别被周文举的人瞧见。” 李善道说道:“敬嗣和王须达等呢?” “进城前,大郎不是和周文举约好了?将南城让给他的部曲快活。东城、北城,现分是罗头领、聂头领的人在抢,咱的人都在西城。” 李善道说道:“你跟我去西城。” “诶,郎君,不陪大郎喝酒了?” 再能理解最起码短期内,为收揽士心、扩大实力,抢掠是必不可少的事,却值此数千喽啰大掠城中之此际,李善道亦是难以做到像徐世绩、周文举等这般,安之若素地在堂上饮酒。 因他说道:“吵吵成这个样子,咋能喝得下酒?老子要去西城看看,检查下敬嗣、王须达他们有没有老实遵守老子给他们定下的讨进奉时的约法三章。” 数人与他和高丑奴擦肩而过。 李善道略止脚步,扭脸瞅了一瞅,这几人的打扮不似是本部的部曲,但又有点面熟,好像什么时候在哪里见过。他想了片刻,一时想不起。也就罢了。带着高丑奴,他接着往县寺外走。 然才刚走到县寺门口,一人从后头追了上来,边追边叫道:“二郎,哪里去?” 李善道停下来,顾看之,追来的是徐世绩的一个亲信,正待答话,这人不等他答话,底下的话已经道出:“二郎,赶紧回去,大郎要议军事。” “议军事?”李善道愕然说道。 “刚进堂的那几人,二郎你没瞧见么?胙城刘大郎派他们来,报与大郎了一桩重要的军情。” 李善道总算想了起来,刚才那几人,是胙城刘玄意的门下人,在刘玄意庄中,他曾见过。 胙城那边,会是什么重要军情? 难不成,是费青奴? 李善道不敢耽误,忙返回头来,赶回堂中。酒宴已停。徐世绩见他回来,未问他刚干什么去了,三言两语,将刘玄意门下人禀报的军情与他说了一遍,正是有关费青奴部的军情。 第二卷 第十六章 踌躇徐绩本天分 费青奴当是已经得知濮阳、离狐被李善道、徐世绩攻下,以及徐世绩率部转进向韦城之事,他因率引其部,昨天到了胙城县城,刘玄意打探得知,他下一步将兵向封丘。 “封丘的要紧之处,看来费青奴也是看出来了,因此他才会兵向封丘。咱不能坐等他兵到封丘。其部皆府兵,俱能战士,一旦被他的人马进了封丘城,封丘,就将会很难打了。故俺决定,咱们今天便开拔,南下封丘,务必争取抢在费青奴之前,先到封丘城下。”徐世绩说道。 罗孝德等如何能不知,若被费青奴部抢先进了封丘城,那封丘县城必然就将会十分难打?於是,虽然是刚到韦城,都还想着先在韦城快活快活,却也只能放弃这个念头了。 诸人肃然应诺。 徐世绩沉吟了下,问周文举,说道:“周贤兄,我部今天就南下封丘,不知贤兄何意?要不要与我部同赴封丘?” 周文举看了一圈堂上众人,摸着肚子,呵呵笑道:“一个费青奴,算得甚么!大郎,你只管率你部南下封丘,且先去打,韦城这边,你不必担心,俺替你看好,肯定不会让你后方生乱。” 罗孝德等顿时都皱起了眉头。 这叫什么话?不愿意和徐世绩部一起南下,帮助徐世绩部打费青奴、攻封丘城,想要留在韦城掳掠也就算了,却话说的,倒好像徐世绩等还得感谢他肯为徐世绩等看住后方似的! 一边占便宜,一边落好人,真是不像话。 要是放在以前,周文举在瓦岗寨中也算有些威名,不管怎么说,他毕竟是一个“大杆头”,手底下千把喽啰,可现下已不比往常,瓦岗这一全军出寨,翟让等率的主力那边不提,单只徐世绩所率的这支队伍,已然是接连攻下了濮阳、离狐,韦城更是不战而得,由乃徐世绩帐下的这些校尉、头领们,好多不自觉地也就腰杆硬了起来,委实是已不怎将周文举夹在眼里。 ——若非是徐世绩的主张,南城都不可能让给周文举,让周文举部去抢掠的! 南城已经他娘的让给你了,你这会儿不知感谢,还说这等讨便宜的话? 堂中众校尉中,便有脾气暴躁的,当场就要爆粗,徐世绩却赶在他们出言之前,先已微笑说道:“周贤兄肯为我部看住韦城,使我部后方不致生乱,再好不过。俺在此,先谢过贤兄了。” 周文举的意思已明,不用再问他了,说完这话,徐世绩按住案几,站起身来,环顾罗孝德、李善道等人,言简意赅地令道,“立刻收拢你们各自的部曲,一个时辰后,在城南集合。” 罗孝德、李善道等也都纷纷起身,冲着徐世绩,各俱叉手为礼,轰然应诺。 一场酒宴,仓促结束。 罗孝德和他的几个亲信最先出堂,李善道和跟着他的季伯常继而次之,余下的那些校尉、头领们最后络绎而出。 众头领都有亲兵在县寺外。 李善道现已郎将,当然也是已有他的亲兵队伍,此时在县寺外的是张伏生、程跛蹄等人。 出了县寺,不等李善道召唤,张伏生等已围了过来。李善道把徐世绩的命令告与他们,令他们即刻前往西城,向秦敬嗣、王须达等传令,季伯常与他们同去;自则与高丑奴先出城等待。 直等了一个多时辰,秦敬嗣、王须达等才领着各自本部的喽啰,来到了集合的地点。却秦敬嗣等来的还算早的,罗孝德、聂黑獭等各部的喽啰,有的乃至两个时辰后才从城中出来。 这个时候,早傍晚时分,夜色将至。 徐世绩没有一早出城,但此际,他也已在城南等了一个来时辰了。 最晚出城的是罗孝德部的一个队。 听罗孝德来禀报他的部曲已齐后,徐世绩没多说别的,只是问道:“王五郎呢?” “王五郎”,即最晚到的这个队的队正。 罗孝德答道:“回大郎的话,正领着他的人入队。” 徐世绩说道:“叫他来。” 罗孝德便遣人把王五郎叫了来。 王五郎是罗孝德的同乡,与徐世绩很熟,来到后,笑嘻嘻地行了个礼,赔罪说道:“大郎,儿郎们快活得上性,俺再三召令,到底还是出城得迟了。还敢请大郎治罪。” “俺的军令是一个时辰后,在城南集合,你队直到两个时辰后,才到城南,比俺的军令晚到了一个时辰。不闻军令如山?你今犯俺军令,这个罪,不必你说,俺也是要治的。” 王五郎怔了下,他的话本是玩笑话,不意徐世绩竟这般回答!他下意识地看向罗孝德。 罗孝德说道:“大郎,这厮出城得晚了,是该惩治。”令道,“拖下去,抽十鞭子。” 徐世绩止住了他,说道:“离寨出山之时,俺与兄等约束了几条军纪。其中一条是,集合晚到者,斩。罗兄,这条军纪你还记得吧?” 罗孝德勉强笑道:“大郎的军令,俺怎敢忘?当然记得。” 徐世绩喝令刘胡儿,说道:“押王五郎下去,取其首级,示全军将士见之。” 王五郎的脸上再无笑意,面色大变,他双腿一软,跪倒在地,叩首求饶:“大郎!俺知罪了,求饶此回!下次断然不敢再犯。” 徐世绩亲手把王五郎扶起,拍了拍他的胳臂,温声说道:“五郎,你我相识的日子不为短也,你知道的,不仅系你乃罗兄的同乡之故,并也是因你颇有才勇之能,俺素来对你甚是看重。前日打下离狐,咱部曲得了扩充,俺原已与罗兄说过,有意迁你校尉。” 王五郎感激涕零,挣开徐世绩的手,再次下拜在地,叩头说道:“王五这条命,自今便献给大郎了!往后大郎说令往东,王五绝不敢往西!刀山火海,愿为大郎效死。” 徐世绩说道:“俺也不用你往后为俺效死。五郎,带兵打仗,首要一条,便是须得令行禁止。军令既下,若皆不从,仗还怎么打?因而,你今日违俺军令,俺虽本已欲迁你校尉,虽然俺喜你武勇,心中实是对你极为不舍,但也只好依令行军法。” 王五郎愕然,说了半天,还是要杀? 罗孝德在旁,欲为王五郎求情,徐世绩目光转到,罗孝德的嘴巴嗫嚅了两下,终是一则因徐世绩平时的恩威并施,一则因前日在离狐被砍下的那些人头,求情的话他居然不敢道出! 王五惊骇叫道:“大郎!迟到的不止俺一队!其它各队,也有迟到的啊!” “不错,但俺不能把迟到各队的队正全都杀了,没办法,谁叫你最晚到呢?只能杀你了。希望能借你的人头,使咱军中的将士,以后能够做到无人再敢迟到。”徐世绩很诚实地说道。 刘胡儿唤来行军法的兵士三四人,按住了挣扎的王五郎,将他拖到边上,一刀杀了。 杀罢,取下首级,遵照徐世绩的命令,刘胡儿一手提着王五郎的人头,一手挽住缰绳,乘马绕着在官道正组列行军队形的将士们兜转了一圈,边行边喊道:“军令:一个时辰后在城南集合,王五队迟到了一个时辰,最晚到达。依按军纪,王五已斩。大郎令:王五队喽啰五十人,尽编入敢死,今攻封丘,若其中有於战中立功者,可赎其罪。大郎令:日后集合,再有敢晚至者,依王五此例,上到郎将,下到喽啰,不论高低尊卑,一概斩之!” 官道上的数千将士部曲,眼见王五血淋淋的人头被刘胡儿手提而驰,无不悚然。 聂黑獭、李善道等都在徐世绩的边上,徐世绩令斩王五的经过,他们看得清清楚楚。 本来见天色已晚,有心问一问徐世绩,要不要把开拔南下的时间改为明天早上的聂黑獭,欲问的问题,自是也问不出口了,话到嘴边,变成了问徐世绩:“郎君,现在出发么?” “再给各部一刻钟的整队时间,一刻钟后,开拔出发。” 这一回,没有任何一部、任何一队的部曲延迟了,不到一刻钟,全军行军的队形已成。 徐世绩一声令下,罗孝德部居前,聂黑獭部护从中军,李善道部殿后,掳掠来的丁壮民夫们推着大小的车子位在中军和李善道部前边,加上民夫丁壮,全军三四千人,启程南行。 随着李善道回到了本部队中的高丑奴,半晌没有说话。 一直到已行军三四里,他才嘟囔了句:“王五郎亦是好汉,且是罗头领的同乡,却这就杀了?” 离狐县看到的人头,是杀过后的,王五郎则是在李善道、高丑奴等的眼皮底下杀掉的,两者分别带给高丑奴的冲击力因甚不同。 李善道听到了他的嘟囔,踌躇再三,慨然叹道:“有的人,天生就是将帅。” 为何一定要杀了王五郎?李善道琢磨到现在,大致地已经猜出了徐世绩的用意。 不仅是为整肃军法,恐怕还有一个很重要的缘故,便是接下来的对阵费青奴、攻打封丘城。 费青奴所部,如徐世绩所言,皆府兵,人数虽不太多,千余人,可操练有素,甲械精良,战斗力却很不弱,可以预见得到,与费青奴部的这一仗,必是硬仗,那么在这个关头,本部的军纪能否严明,主将,也就是徐世绩下达的军令能否被部属严格地执行,显是就至关重要了。 一夜行军,到天亮休息了一个时辰,收拢了下落后的部曲。 然后继续行军,这天中午,部队从胙城、长垣间穿过,再往前,便即封丘县城。 斥候驰马回报:“费青奴部已将至封丘县城,其部现距封丘县城不到三十里。” 徐世绩紧急召集罗孝德、聂黑獭、李善道等将,简单地商议了下后,做出决定,留下两百喽啰,看守丁壮民夫和车辆辎重,余下主力,轻兵疾行,一定不能让费青奴部先到封丘。 三千余主力将士,谨从徐世绩之令,在分出了看守民夫、辎重的喽啰以后,加快了行速。 快到傍晚时,郁郁葱葱,前面数里,一山在望。 “此山名为黑山,过了此山,再行四五里,便是封丘县城。”徐世绩马上举鞭,指山言道,顾令左右,传下军令,“令全军再加快点行速。到了封丘城外,捶牛宰羊,犒赏全军。” 夕阳西下,余晖洒遍远近,衬得远处的黑山,也是一片的金黄色。 满头大汗的斥候急匆匆驰回,来不及下马,已大叫禀道:“大郎!费狗的兵!” “什么?”徐世绩问道。 遥遥似有鼓声,从黑山的脚下,随风传来。 第二卷 第十七章 甲骑披靡当千众 黑山北边的山脚下。 旌旗招展,战鼓通通,费青奴帐下约千余人的府兵,早就列阵以待。 这千余人的府兵是由东郡的两个军府的兵马组成的。 费青奴年有三十多岁,魁梧健硕,头戴尖顶盔帽,上身肩甲明铠,铠绘彩纹,下着战裙,长靴踩镫,腰悬铁锏,胯下黄马,马身上亦披有甲,一杆丈八长的银缠骑槊横放於身前。 两个军府的鹰扬郎将、鹰击郎将,并及费青奴帐下和两府军中的长史、别将之流,共十来人,也都是身披精甲,或乘未披甲的战马,或乘亦披马铠的铁马,分立从在他的左右。 离费青奴左右两边最近的,是两个军府的鹰扬郎将。——鹰扬郎将是地方军府的主将,鹰击郎将是地方军府的副将,品秩上来说,前者正五品,后者从五品。 左边的这个叫杨杰,右边的这个叫贺赖平。 杨杰笑道:“果如将军所料,徐贼为争封丘,疾行而至。” 贺赖平说道:“贼既乌合,今又连日疾行,其众必已疲散,我军以逸待劳,此战胜如唾掌。”向费青奴请战,“末将敢向将军请战,率引本部先击!” 名号上尽管都是“郎将”,武贲郎将是中央卫府的高级将领,品秩上却是高於地方军府的郎将,乃是正四品。故而杨杰、贺赖平以“将军”尊称费青奴。 费青奴向北边眺望了稍顷,顾问斥候,说道:“贼众计共多少?步骑各有多少?” 斥候答道:“贼共三四千数,多为步卒,骑不足三百。” 费青奴又问道:“步卒中甲士多少?骑中铁马可有?” 斥候答道:“因在行军之故,步卒中披甲者几无,战马披马铠者,更不曾见有。” 一副铠甲几十斤重,即便是皮甲,重量也不轻,因此不管是哪一支部队,哪怕精兵部队,也不可能在行军的途中全副武装,若是这么干的话,那真是走不了多远,全军就得停下休息。马铠也是一样的道理,为休养马力,亦同样不可能在行军时给战马披挂上马铠。 人甲也好,马铠也罢,大都是在临战前才会披挂穿戴。 费青奴问清楚了徐世绩部现下的情况,当机立断,遂便下令:“贺赖公,劳你引铁马百数,现即出阵,横截徐贼部,驰突其队。”命令於下诸将,“引兵前趋,预备随之进斗!” 贺赖平是鲜卑人,出自贺赖部,并不姓贺,实是以贺赖为姓,故费青奴以“贺赖”相称。 ——所谓“从骑”,因为甲骑具装是人、马皆披甲,一则披甲的时候不便,二则人马皆有甲的情况下,固然是冲撞力很强,但未免不够灵活,是以每个具装甲骑通常都会有一两个、两三个的轻骑为从者,平时帮他们照养战马、保养铠甲,战时则帮他们穿甲和作为从骑跟战。 战鼓声中,费青奴、杨杰等率领余下的主力步骑,离开了黑山山脚,也开始向北前进。 且说贺赖平,甲精马好,操槊前驰,奔行在五十甲骑和百余相从轻骑的最前边。 能成为铁马者,无不上等战马,马本身的重量已千余斤,加上骑士的体重、合计一两百斤重的人与马的甲重,重量越是雄沉,单单五十个甲骑具装奔腾於野地之上,已马蹄如雷,卷起的尘土飞扬,况另外还有百余轻骑?声势愈加震人。待上到官道,官道的地面比野地瓷实,一百五十余甲骑、轻骑,马蹄践踏其上,声音是越发的震耳欲聋,声势亦是越加的令人震撼。 每匹铁马的尾端,都竖着斑斓的寄生,有的还竖着彩色的小旗,而又每副的马铠上,皆绘画着各种颜色的凶猛图案,夕阳的光照下,骑驰尘卷,移如乌云,远远观之,端得一群铁猛兽! 驰两三里地,前边数里外,一支兵马停驻。 这支兵马却便是徐世绩部了。 得知费青奴陈兵在黑山北后,徐世绩没敢再继续前行,已然令下,命部队就地列阵。 但贺赖平等来得太快,当此时也,位在军前的罗孝德部,尚未能将迎敌的阵型列好。 经过扩充以后,罗孝德部现有千余部曲,分为六个团,十二个旅。依照徐世绩的命令,他正在列的是一个长方形的厚阵。中军的阵型才刚大致列成,两翼的阵型还在组列之中。 突见贺赖平等冲驰已至,身在中军的罗孝德骇然十分! 他赶紧一边派人去后头找徐世绩,请徐世绩速调聂黑獭、李善道两部的盾牌手、弓弩手,快些来他阵中支援;一边令他部中最骁悍的骑将吴雄,立刻引领本部的骑兵上前迎战。 罗孝德令吴雄说道:“咱的阵还没列成,若是被贼官兵的铁马冲进,必败无疑。无论如何,你也得给老子把贼官兵的这支铁马顶住!俺已向大郎求援,援兵很快就能来到!” 聂黑獭部所在的中军,距离罗孝德部只有两里多远,“援兵很快就能来到”这话不算虚词。 吴雄曾和张须陀帐下的甲骑在东平郡交过战,对甲骑并不陌生,而且在得了离狐后,徐世绩部缴获到了一些马铠,他如今也是人、马俱有甲,却仗着自己的武勇,他对杀来的贺赖平等并不畏惧,他应诺说道:“郎君放心,左右不过数十贼铁马,俺定能将其挡住!” 便引罗孝德部的骑兵百十,吴雄当先驱骑驰奔,迎向了对面杀来的贺赖平等。 两下马奔,相对而行,数里距离,倏忽即过。 吴雄已知,冲在对面铁马最前的那将,必然就是这支具装甲骑的主将。 他倒也有他的主意,自知本部的骑兵多是轻骑,甲骑很少,如果硬碰硬,怕难以将这支敌铁马拦下,故打起了依仗自己的武勇,先将这支敌铁马的主将刺落马下的主意,闷喝一声,催马疾冲,操起丈八长的马槊,对准贺赖平,就猛杀过去! 转眼功夫,吴雄的坐马已与贺赖平的坐马相接。 贺赖平侧身将吴雄刺来的长槊躲过,两马交错中,他抽出藏在马边的铁锏,端端正正,猛力砸在了吴雄的背上。这铁锏、铁鞭之类的兵器正是於近战时,对付具装甲骑的最好兵器。铁锏砸到,铁铠凹陷,吴雄只觉剧痛袭来,身子不由自主的前倾,一口血喷出同时,人已堕马。 从在吴雄后的罗孝德部的骑兵们赶之不及,眼睁睁地看着贺赖平的从骑们从马上跳下,摘掉吴雄的兜鍪,抹开了他的脖子,随之,不顾从其脖间泉涌溅射的鲜血,将他的脑袋割了下来。 这时,哪里顾得上吴雄? 砸落了吴雄堕马的贺赖平马速不停,长槊挺前,迎对罗孝德部骑兵们的箭矢,分毫不避,呼喝着,撞入进了这百十骑兵之中。却那长槊丈八之长,锋利的细长槊锋两尺余长,原本已是大杀器,贺赖平又人、马皆甲,箭、矛不入,只见他左右挥动马槊,前刺后挡,战马劲奔,当真是所向披靡,马旁数丈之内,无人能够近前,眨眼已是接连杀伤十余罗孝德部骑兵。 从在他后的五十甲骑和百余轻骑,打着尖锐的唿哨,卷尘扬土,如似虎群云堆,紧随杀到! 罗孝德部的这百十骑兵,何能再以招架?丢下了十余具尸体,仓皇四逃。 贺赖平不去追赶,槊往前指,回顾大喝:“从乃公前斗,将徐贼部步阵冲散!” 趁这一回顾间,他往南边望了眼,南边尘土扬漫,远见旌旗飘扬,可闻鼓声阵阵,千余甲卒步骑正在急行,是费青奴、杨杰等引他们的主力步骑,在往这边开进,距离此处已只几里远。 五十甲骑、百余轻骑,接战至此,尚无一人伤亡! 百余骑士,尽皆士气高昂,齐声应呼:“杀贼!杀贼!杀贼!” 有的从骑带的有骑鼓,并把骑鼓敲打起来,鼓声、呼声融合在一起,才百余骑而已,三五成簇,散奔道上、边上的野间,声势若千军万马!夕阳西沉,暮光如血,风掠过远处稀疏的林木、乡村,从近处的麦田上吹拂而来,带来了麦子的清香,混杂刺鼻的血腥,滚滚如同热浪。 热浪扑打在罗孝德的脸上,他汗流浃背,满脸惊慌。 他胯下的战马不安地扭动着脖子,嘶鸣不已,他再三回看,一再问道:“援兵呢?援兵呢?” 两里外,中军。 汗水流到了眼角,徐世绩把汗擦去,他咽了口唾沫,稍微湿润干紧的嗓子,拽着缰绳的手心已是湿漉漉的,出满了手汗。肯定不是因为热的缘故,他有点感到呼吸困难,胸腔里就像是装了只兔子,砰砰直跳,甚乃他踩着马镫的双腿,这会儿也觉得有些发软。 绝不能让费青奴部先入封丘,轻兵疾进,以图抢在费青奴部前头,到达封丘城下,这个决定是没有错的啊!只是万万没有想到,费青奴竟然会在黑山这里陈兵阻击本部! 罗孝德部的阵地别说还没列成,就算已经列成,观对面这支官兵铁马的气势,罗孝德部也断然挡不住。而罗孝德部一旦溃散,他的中军紧随其后,势必也就会溃散,然后,再等已经可以遥望看见的那支费青奴的主力杀至,到时,他的这三四千人便将会只有全军覆没这一结果了。不要慌,徐世绩尽力稳住心绪,告诉自己,现在需要的是赶快想办法迎对面前的局势。 可是,该怎么迎对? 徐世绩目光离开了前面的罗孝德部,望向了南边行来的费青奴部下的那千余步骑主力。 “的的”的马蹄声,清脆急响。 徐世绩转目视之,乃李善道从后头赶了过来。 “大郎,贼官兵的这支铁马,一时难挡,当下之计,不如择遣精锐,绕击费青奴主力!”李善道驰到徐世绩近处,勒住坐骑,当其坐骑扬蹄昂脖,长嘶之际,沉声说道。 “此正俺意,二郎以为,何部精锐宜遣?” 罗孝德部列阵居前,聂黑獭部系为中军,不可擅动,还能有哪一部可遣? 李善道应声说道:“我愿率我部精锐往之!” 第二卷 第十八章 红旗招展抄三面 散而有序的贺赖平部的甲骑、轻骑,就像是一簇簇的利箭,分从罗孝德部阵的南边前方、东西两侧,或顺着官道驰突,或从官道两边的田野上疾进,对罗孝德部的阵地展开了三面夹攻。 甲骑驱前,轻骑在后。 打个后世的比方,这就好比是后世的坦克与步兵的协同作战。 甲骑在前边,顶着罗孝德部兵士的箭、盾、矛冲阵;轻骑在后边,远的射箭、近的矛刺刀斫。 罗孝德部的兵士们,到现在为止,连阵型都没还完全展开、列好,兼以又没有防御的工事可为屏障,阵的前排是列了些盾牌手,但这些盾牌手对甲骑能有多大的阻挡作用?又吴雄这般的悍将,也已阵亡,罗孝德部的兵士,无论老卒、新卒,俱已是心胆骇裂。 遂乃罗孝德部的这千余步卒,一触即溃。 罗孝德眼见得贺赖平等甲骑仿如铁猛兽,个个势不可挡,从三面冲杀进来,而己部的部曲则如受惊的鸡群,多已丢掉兵器,开始逃窜,知大势已去,事已不可为之。 其脑中再无别的念头,只剩下了“亦赶紧逃命”一念,於是不再约束阵型,带上四五个随从,拨马便往后边的聂黑獭阵逃奔。 他的阵地离聂黑獭阵只有两里地,骑着马,跑得快,很快就逃到了。 却在将近聂黑獭部阵时,聂黑獭部中的部曲们同声大喊了一句话,连着呼喊了三遍,喊的是:“让开!让开!从边上过。冲我阵前者,大郎令:杀!” 随着呼喊,果有箭矢,从聂黑獭部的阵中射出。 ——事实上,就算是罗孝德想直接从聂黑獭阵的前边,进入聂黑獭部的阵中,他现在也做不到,因为相比罗孝德部,聂黑獭部列阵的时间更充足一点,所以,聂黑獭部的阵地现下不但已是大致列成,并在阵地的前边,还摆放了数十辆随军的辎重车作为屏障。 好在罗孝德的骑术不错,他紧急转马,从聂黑獭部阵的前边擦过,转到了其阵的右侧。 随他逃来的随从们也都分别兜马,转了过来。 罗孝德打眼张望,瞧见了徐世绩的将旗。他马不停蹄,径奔到将旗附近,跳将下马,跌跌撞撞地闯进阵中,到了旗边,叫道:“大郎!贼铁马太凶,俺部挡不住!”叫声颤抖,脚下如踩棉花,一个不留神,坐倒地上,他顺势拜倒,又叫道,“大郎!打不了,快些撤吧!” 但见罗孝德部的阵中,——此时已不能称是阵了,他部下的千余将士,而下只能称是散兵溃卒,散溃於官道、两边的田野中,被贺赖平等甲骑、轻骑追逐砍杀,只从罗孝德脱离本阵,到逃至徐世绩将旗下这短短的一段时间内,两里外的这片地方,已然是尸横遍地,血流成河。 人皆好生恶死,且又早是明知,罗孝德阵一旦溃败,中军阵势必也挡不了多久,则徐世绩目睹此状,焉能不惧怯?可是,惧怯归惧怯,理智归理智。他却亦同时明白,这个时候,绝对是不能撤退的。如果撤退,只会一个结果,即是他将会败得更快、更彻底。 徐世绩比罗孝德年轻十来岁,但此际,不管是真的也好,是装出来的也罢,他年轻的脸上,却要比罗孝德镇定得太多!他尽力地稳坐马上,络腮胡张如蓬刺,厉声叱道:“你以千人之部,居然挡不住百余的贼骑两刻钟!依照军法,当处斩也!今既逃还,又动摇我军心,更是该斩!俺念你大将,给你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即刻收拢你部溃卒,助我中军阵应敌接战。” 罗孝德张口结舌,连张了好几下嘴,话才说出口来:“大郎,贼铁马太凶,打不过啊!” “若再多言,立斩不饶!”徐世绩斥责罢了,现正用人之际,因缓和了语气,复与他说道,“罗贤兄,你不要怕,俺与二郎已定下对策,只要中军能挡住贼官兵稍顷,咱们必就能获胜。” 罗孝德说道:“敢问大郎,什么对策?” 杀散了罗孝德部的溃兵,贺赖平等再接再厉,已是向徐世绩部的中军阵展开了冲锋。 徐世绩没功夫再与罗孝德多说,语气再次严厉起来,简短地令道:“按俺军令从事,你立即去收拢你部的溃卒,助中军阵应敌!”顾令马边的聂黑獭、刘胡儿、沈世茂、戴处约等,说道,“黑獭,即引骑兵出阵,绕迎截击费青奴部的主力;胡儿,接应李二郎部上来,与中军阵合为一部;沈、戴诸兄,与俺一同指挥部曲,迎斗贼铁马!” 众将接令。 便按徐世绩将令,诸人分头行事。 沈世茂、戴处约跟着徐世绩亲上前线,指挥中军的部曲,凭借辎车、盾、弩、矛等,迎击杀过来的贺赖平等;刘胡儿往后去,接应后头的李善道部上来,与中军会合。 罗孝德虽然还是恐慌,可徐世绩的军法,他是已经领会过的,故却也不敢不遵徐世绩之令,带上了他的随从,壮起胆子,去尝试收拢他部的溃卒。 聂黑獭则领上已准备好的本部轻骑,快马驰出,绕过本阵,迎向已近在不远的费青奴部主力。 …… 却这聂黑獭所率之本部轻骑,约百余之数,是从中军阵的东边绕过,迎向费青奴部主力的。百余轻骑出阵,绕奔南向,动静不小,早被杀近至中军阵前的贺赖平看到。 只从这支贼骑兵的去向,就可判断出他们的目的。 贺赖平丝毫不以为意,临将冲到徐世绩所在的中军阵前线时,他兀自有暇,大笑说道:“蟊贼当真不知死活!区区百余轻骑,就试图挡住费将军所率之我主力?……杀!” 最后的一个“杀”字,是他的战马已经奔到了徐世绩所在的中军阵前线! 马是铁马,车是辎车。 铁马撞上辎车,爆出震耳声响,马鸣恢恢,辎车后移。 车后的徐兵躲闪不及,登时被辎车撞伤二三!惨叫声动。 继而连三的铁马撞了上来! 车后徐兵的长矛如林刺来,刺不透铁马的马铠。 贺赖平等长槊刺出,一两尺的槊锋刺人如刺纸,鲜血四溅。 …… 身后传来的声声巨响和本部部曲不断的惨呼、大叫,使聂黑獭费了很大的劲,才强自按下回头观望的冲动,——他担心,若是看到他阵地的危险、他部曲的惨状,他会失去继续前奔的勇气,没有向后观望,但是他却不能忍住,一边前冲,一边扭脸向旁边的田野间眺看。 田中的麦子已经成熟,金黄的麦浪在渐渐沉下的暮色中,饱满的麦穗沉默低垂,随风起伏。 他没能从中看到什么。 看不到就看不到吧! 尽管和李善道的关系不算特别的亲近,可要说而下的军中有哪个将领,最值得聂黑獭信任,——经过迎击罗士信一战、独自攻下濮阳这一战,却是非李善道莫属。他相信李善道。 聂黑獭收回了视线,离费青奴部的主力已经很近,他鼓足了力气,攥紧了手里的长槊,喝令左右从骑:“传令下去,避开正面,从费青奴部的侧面突进去!” 近处的从骑向较远处的从骑,呼喊着传达他的军令。 一股股的传递军令的声音在野地上散播:“避开正面,从费奴部的侧面突进去!” “避开正面,从老奴部的侧面突进去!” “避开正面,从老奴贼的侧面突进去!” 这个时候,战场上各支大小部队分别所处的位置是这样的。 首先,敌我的两支主力,敌人这边的费青奴部主力位处在南,主要是沿着南北方向的官道在向北边急行;徐世绩这边的中军主力位处在北,所组成的阵地,主要是以官道为中心,向两侧打开而组成的阵地,费青奴部的主力距离徐世绩部的中军主力阵地,现尚有几里地的远近。 其次,敌我的两支骑兵,敌人的贺赖平部现正向徐世绩的中军主力阵地发起冲击;徐世绩的聂黑獭部轻骑,则是顺着官道的东边田野前奔,已绕过了贺赖平部,接近了费青奴部的主力。 相距还有三里地、两里地、一里多地! 聂黑獭压低了身子,催马提速,麦浪在他身边倒退急去,他长槊挺直,双眼紧盯官道上的费青奴部主力的队伍,当越过费青奴部的先头部队后,他拨马向东,引率着百余轻骑转向东边驰行了一阵,随之拨马转回,他当先呼喝:“杀!杀!杀!”开始向费青奴部的东侧发起进攻! 从官道上转顾望之,可见百余骑士,从半人多高的麦田中穿行而过,便像是小船分开波浪。 道道波浪,伴随着喊杀,疾涌而来,若论气势,确然不容小觑! 行在中军的费青奴,却连瞧都没多瞧几眼。 不用他多做指挥,只需已赶到队伍东边的杨杰,就足以应对这百余来袭的轻骑了。 杨杰的两道军令有条不紊地下达。 先是东边的步卒转向列阵,箭如雨下,聂黑獭所率的的轻骑,还没临近官道,已中箭多人,人仰马翻,乱做一团;随即,费青奴部主力中剩下的甲骑和轻骑,趁势驰下官道进斗。 瓦岗的步卒,也许还能一战,因为缺乏操练骑兵的场地,瓦岗的骑兵现却是很不怎样。 接战不过片刻,一如吴雄等,聂黑獭和他所率的这百余轻骑亦便大溃。 回禀的军报传到费青奴处,这胜利在费青奴的意料中。 费青奴扬鞭前麾,指向相距已经不到两三里的前头的徐世绩部的中军主力阵地,乜视令道:“贼骑既溃,不需追赶,先歼贼之中军主力!”令帐下的两员猛将,“你两人,各引一团兵,分攻贼中军主力之东西两翼;余下主力,从本将攻其正面!” 这两个别将接令,各领一团兵马,从官道上下去,绕攻向徐世绩中军阵地的两翼。 费青奴召回杨杰,引率余下的五六百兵士,并不理会仍在逃溃的罗孝德部的部曲,经由罗孝德部本来的阵地,从一地的死伤的罗孝德部的部曲中穿过,杀向了徐世绩中军阵地的正面! 此际,徐世绩中军的阵地,已快被贺赖平等冲开口子,费青奴率的主力一到,大败就在眼前。 …… 徐世绩中军。 即将被攻破的车阵后,刘胡儿、沈世茂、戴处约等无不惊惶! “李二郎呢?李二郎呢?”沈世茂惊惶到不顾失礼,揪住了徐世绩的袖角,仓皇问道。 徐世绩也在心中问:“李善道,你在哪里!” 是呀,李善道在哪里? 徐世绩往官道两边的田野中去望,压根见不到半个人踪,只见起伏的麦浪,沐浴在昏黄的暮光中。风似乎是更热了。徐世绩拽了拽铠甲的领口,一个不自禁的念头浮起:“莫不是逃了?” 无论李善道现在哪里,费青奴率的主力已到,大败在不在眼前不说,死战已先在眼前! 徐世绩抽刀在手,喝道:“狭路相逢勇者胜!我等好男儿,何惧贼官兵!弟兄们,死战!” 刘胡儿忠心耿耿,挥刀大呼:“死战!”带上十余徐世绩的亲兵,杀往前去。 贺赖平等甲骑、轻骑,给费青奴、杨杰所率的主力步卒让开了道路。 杨杰披重甲,持长矛,身先士卒,率领十余披甲勇士,跃上辎车,杀退了辎车后的徐兵,跳入车后。几个勇士合力,将已被撞得歪斜的辎车推开,为后续部队打开了前进的通道。 费青奴部的主力步卒,呐喊着杀了进来! 分攻向徐部中军阵地两翼的那两团费部将士,借着正面已经突入的机会,也突入进了两翼。 一时间,徐部中军的阵地三面皆敌,三面都展开了白刃血战。 刘胡儿非以勇武见长,委实是敌不住突进来的杨杰等,退到了徐世绩处,抹了把脸上的血,急促说道:“郎君,贼官兵已经杀进了阵,拦不住了,现在撤还得及!请郎君赶紧先走!” 尽管前边三二十步外,便是杀进阵的杨杰等,杨杰等进战的呼喝、本部将士战斗的喊叫已是纷杂乱耳,徐世绩立在原地,却不肯走,他提刀说道:“将为军胆。俺身为一军主将,岂可於此刻先走?且待二郎杀出,便我等反败为胜时候!” ——平素刘胡儿对李善道很是亲热,这会儿,却不仅李二郎变成了李二,连脏话都骂出来了。 压抑住心中的怀疑,徐世绩咬着牙说道:“二郎怎会是背义胆怯之徒?他断然不会逃走!” “郎君!贼官兵已近!再不走,可就走不掉了!”刘胡儿拜倒在地,苦苦哀求。 若能走掉,徐世绩焉会不走?现在的情况是,早已是走不掉了! 况且,即便是能走掉,部曲损失殆尽,他往后在瓦岗还有何面目抬头?值此总算翟让被李密说动,瓦岗将要大展拳脚之时,他徐世绩岂不是却将在瓦岗毫无前途可言了? 罢了!他横下了心,你李善道若真是逃走了,就只能怪我徐世绩无识人之明,我徐世绩便死在此处就是! 抬起脚来,徐世绩踹了刘胡儿一脚,喝令说道:“起来!从俺杀敌!” “杀敌!杀敌!杀敌!”突然响起的呐喊,从官道前边的东、西田野间响起! 徐世绩急抬眼观之。 越过前边的杨杰等费青奴部的将士,越过退后到了边上,暂在做休养马力、体力,蓄势再战的贺赖平等敌骑,他见约百十的壮士,分别从东西两面的田间、费青奴部的侧后杀了出来! 东面杀出的这数十壮士,为首者是个七尺来高的黑大汉,身披铠甲,手提双铁鞭,大步奔上官道,撞入进了费青奴部的主力步卒队中,铁鞭荡开,手下无一合之将。 西边杀出的这数十壮士,为首者是个健壮的长髯大汉,亦披铠甲,持一横刀,也是飞奔撞入进了费青奴部的主力兵中,横刀翻舞,过处血肉横飞。 又不知多少人马,从更远处的田间之东、西两面涌出,上到官道以后,汇拢到了一处,在一面红色大旗的指麾下,向着费青奴部主力的后面,展开了迅猛的进攻。 遥望见到,那一面红色的大旗上,竖写着六个黑色的大字:“凤凰卫李二郎”。 第二卷 第十九章 宜将剩勇追穷寇 夜色降临大地。 蒙蒙的月下,官道上、官道两边被践踏的东倒西歪的麦田中,朦胧地可以看到很多的尸体,多是徐部战死的部曲,也有不少是费青奴部战死的兵士。鲜血漫流,道上的黄土、田间的麦子,尽被沾染。尸体中,间或有重伤但尚未死掉的敌我士卒,发出微弱的呻吟及呼救声。 却是在李善道等的三面抄击和徐世绩抓住机会,组织起中军阵地的将士,进行的正面反击之下,费青奴部战败失利,其部兵士已经突围远去。 反败为胜、劫后余生的徐部部曲,散於战场上,有的在搜救负伤未死的本部同袍,有的在收集铠甲、兵械等缴获,碰到还没死掉的费部府兵,则俱是一刀下去,将之了结。 中军,徐世绩的将旗下。 十来个披甲的将校,围绕着坐在马扎上的徐世绩而立。 徐世绩示意他们站开一点,不要挡住他的视线,一面与他们说话,一面不时地向南边看去。 这十来个将校,自是罗孝德、聂黑獭、沈世茂、戴处约、刘胡儿等人,还有留在官道上,后来引带本部,合入中军,与聂黑獭部部曲并肩迎敌的李善道部的王须达、季伯常等。 终於,徐世绩看到在三四人的簇拥下,一人沿着官道,穿过遍地尸体的战场,大步地过来了。 适才正面反击费青奴部时,徐世绩亲自加入到了战斗,他虽天天锻炼不懈,此时也颇感疲惫,然在看见这人后,他按住膝盖,却是撑着疲惫的身子,站起了身。 罗孝德等或者扭头后看,或者举目侧视,随着徐世绩,亦都看到了过来的这人。 何用徐世绩再吩咐?他们登时分开两列,给过来的这人让出了道路。 来之此人何者? 可不就正是李善道! 李善道已摘下了兜鍪,托在手上,另一手按着腰边横刀的刀柄,从罗孝德等人间步过,近至徐世绩身前,握住刀柄的手放到胸前,弯腰向下,冲着徐世绩行了个军中礼,口中说道:“善道拜见大郎。” 徐世绩赶上前来,亲手把他扶起,顾与罗孝德等将说道:“《尉缭子》云:‘万人之斗,不如百人之奋也’。诚哉斯言!”用力地拍了拍李善道的胳臂,说道,“今日此战,多赖君力!” 今日此战,是不是多亏了李善道,最终才能转败为胜,李善道对此当然最是心中有数,然愈值此刻,他愈谦虚,非仅没有半分的张狂模样,反是诚惶诚恐之状,他请罪说道:“大郎,善道本该早点率伏兵杀出,但是一直战机不到,所以杀出来的晚了些,尚敢请大郎治罪。” “此话不消说。若俺是你,也会选在费青奴部已倾力向中军发起攻势之时,才再起伏。二郎,我军今途中遇袭,所以得反败为胜者,都是你的功劳!你的大功,待俺报上,翟公必有重赏。” 李善道唤随他过来的那几人近前,说道:“启禀大郎,今日此战,善道不过‘因人成事’。若论功劳,首功当在大郎指挥若定,其次是罗贤兄、聂贤兄等齐心应命,再次则是丑奴、沐阳、敬嗣、敬儿、法律等勇敢前斗,因此我军终才能转败为胜。善道实无功劳,不值一言。” 跟随他过来的这几人,便是高丑奴、高曦、秦敬嗣、陈敬儿。 ——李善道的部曲现共有五团,一团由他亲率,其余四团的校尉各是秦敬嗣、王须达、陈敬儿、季伯常。从他由三面伏击费青奴部的,是他亲率的这团与秦敬嗣、陈敬儿两团。 “二郎,你总说你只是‘因人成事’,那俺就想问你了,为何别人不能‘因人成事’?”想这今日此战,最凶险的时候,敌人距离徐世绩这位主将只有二三十步远,而后竟能反败为胜,真的是用“劫后余生”形容,也毫不夸张,徐世绩心头轻松,与李善道开起了玩笑。 玩笑罢了,徐世绩又亲手把行军礼的高丑奴、高曦、秦敬嗣、陈敬儿扶起,目光在他们的脸上、身上一一细细看过,却见他们四人,无不是衣甲尽血,脸上、须发上的血迹虽然有过擦拭,但没能擦干净,亦仍可见斑斑之血迹,仅只由此,就能想象得到他们刚才是经过了怎样的恶斗!徐世绩赞赏地说道:“如俺所言,‘将为军胆’,正是因了有二郎你这样的主将,所以才会有如丑奴、沐阳等这样的勇士啊!君等今日死战克胜之功,俺亦会详细禀与翟公!” 随从来的诸人里,少了李善道刚提到的“董法律”。 徐世绩问道:“二郎,董队正怎么不在?” “回大郎的话,董法律负了伤,不便行走,因未从我来拜见大郎。” 徐世绩问道:“伤在哪里了?重么?” “被贼官兵的铁马撞了一下,已从昏迷中醒来,我亲把他送到伤营,请军医看过了,说是将养些时日,当即能好。……也是因了送他去伤营那里,故此我来拜见大郎,才来得迟了。” 战后当时,徐世绩就设立了伤员区。 听了李善道此话,徐世绩立即命令刘胡儿,说道:“你去彩号营,令黄三副亲给董队正医治。” “黄三副”,是徐世绩军中最好的金创医生,其人姓黄,祖传疡医,——也就是后世的外科医,号称不管是多重的伤,三副药下去,必都能好,故绰号为“黄三副”。 刘胡儿哪里还有哀求徐世绩先撤时,对李善道的不满之意?他先是应了声诺,接下了徐世绩的命令,接着恭敬地向李善道行了个礼,然后这才离去,前往伤号区。 “你部曲伤亡的情况,检点出来了么?”徐世绩问李善道,说道。 “回大郎的话,还在检点,尚未检点出来。” 徐世绩说道:“不论你部伤亡多少,二郎,你只且放心,俺都会给你补上!待等到了封丘,咱军中现有的丁壮也好,从封丘得的丁壮也好,你头个挑。” 要么说徐世绩能得众心?一个将领,最关心的东西是甚么?他却是清清楚楚。 既是心痛战死的本部部曲,又是为徐世绩的这句承诺而感到欢喜,李善道此际的内心,可谓五味杂陈,他谦让了两句,就着徐世绩这话,把话头转到了封丘,说道:“大郎,费青奴余部夜遁已逃,恐怕有可能会逃去封丘县城。敢问大郎,封丘城,不知打算何时往取?” “你所言,正俺所忧。今日此战,虽然胜了费青奴,但斩获并不很多,费青奴部的主力犹存。若被他夜遁逃入进了封丘城,怕这封丘城,我军还是不会很好打。”徐世绩摸着络腮胡子,主意难决的样子,他环顾罗孝德、聂黑獭等,沉吟了片刻,说道,“因此,俺实是有心今晚便前赴封丘城,可一场鏖战才罢,又担心部曲将士无力再做行军。” 罗孝德、聂黑獭、李善道三部中,罗孝德部的损失最重,士气被打击得也最厉害;聂黑獭部的损失也很大;李善道部的损失虽然也不小,但士气方面言之,因他们是此战获胜的功臣,却是三部中士气最好的一部。 面对徐世绩的视线,罗孝德低下了头;聂黑獭犹犹豫豫,似是想要请战,然又没有把握。 李善道接住徐世绩的话,稳稳地说道:“大郎所虑甚是,鏖战才罢,部曲将士可能会无力再做行军。然以我愚见,与其容费青奴余部夜遁逃入封丘城,由是导致我军还得强攻封丘,再打一场硬仗,不如今晚,将士们再辛苦一下,疾趋封丘县城,绝不给费青奴余部入城的机会!” “奈何诸部将士,恐皆已无再行军之力?” 李善道主动请缨,说道:“大郎,我部尚有行军之力,我愿领我部部曲,连夜先往封丘。” “你部损失也不小,只你一部,兵力不够吧?” 李善道说道:“以我一部之兵力,固是不足以打下封丘城,可是大郎,现下的要点,不在於今晚能否得下封丘城,而在於迫使费青奴部今晚不能进封丘城,如此,我一部兵便已足矣。” “费青奴部主力犹存,你部若是路上或城下遇上费青奴余部,如何是好?” 李善道笃定地说道:“这一点,我之愚见,大郎无须担忧。” “此话怎讲?” 李善道说道:“费青奴部今临胜之际,反而为我军所败,其部士气,现必低落,此其一;此地距封丘县城不是很远,至多夜半可到,那时夜色正深,纵然碰上了费青奴部,他难以辨我部虚实,此其二。合此两点,料就算是路上或城下遇上了费青奴余部,他断也不敢与我进战。” 徐世绩摸着络腮胡,想了会儿,认同了李善道的判断,点头说道:“二郎言之甚是。” “大郎若以为我之此策可用,那我现就去召集我本部部曲,赶往封丘!” 徐世绩说道:“且慢。” “大郎还有何嘱咐?” 徐世绩命令罗孝德、聂黑獭:“将你两部的骑兵,分拨半数与二郎;并你两部尚可堪战的壮士,亦各拨百人与二郎。” 令毕,他与李善道说道,“二郎,你如果在路上或城下,遇上了费青奴余部,不必与之缠斗,只需将其看住,不使他们进城即可。明日天亮后,中午前俺一定能率主力赶到封丘城外!” 李善道恭谨应诺。 约用了小半个时辰的时间,李善道本部的将士集合完成,罗孝德、聂黑獭奉令调给他的轻骑、壮士也都暂归到了他的管领下,遂乃李善道暂辞徐世绩等,率部南下,直向封丘县城。 望着李善道的将旗远去,渐消失夜色中,相送他的徐世绩、罗孝德、聂黑獭等神色各异。 今晚月色甚佳,不用火把,也能看清道路,不过为稳妥起见,还是打起了火把。 前望、后顾,上千的步卒、骑兵,迤逦道上,如似一条长长的火蛇,杂以旗帜飘扬、矛槊如林,声势甚壮。高骑马上的李善道,当与徐世绩对话时的那副恭谨之态,这时不见於了他的面上,取而代之的,是尽管身体早已疲累不堪,却精神昂奋的飞扬状态! 收回后顾的视线,傍晚时激战的战场已然远离,眺看夜下的前方,封丘城就在不太远之处。 李善道顾盼从行在他马边的高丑奴、高曦等,豪迈地说道:“激战才罢,复向封丘。我知将士俱已颇疲,当此情景,需诗壮气。诸位,我心生感触,赋得了七言两句。愿请诸位评点。” 高丑奴大是诧异,跟了李善道这么多年,他还从来不知李善道居然有写诗之能?问道:“郎君,赋了什么诗?” “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李善道吟过,问诸人,“何如?” 高丑奴、高曦等赞佩连声:“好诗!好诗!郎君豪气十足。” “传下去,全军复诵,以壮气力!” 命令传下,很快由近及远,迤逦道上的上千步卒、轻骑一队队的开始复诵起来。 由一队队的复诵,变成一团团的复诵,又变成上千步骑的整个复诵。 夜中道上,四下田野,响彻了这一句诗:“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 火把如蛇,诗如雷动,果是其部将士的气力倍增,远近寂静的夜,被搅得也都火热骚动。 第二卷 第二十章 千军易得将难求 不到夜半,已至封丘城外。 一路上,并未遇到费青奴部。到了城外,也不见费青奴部的踪影。 在离城三四里的地方,李善道登上高处,眺望城中。见得城墙上火把点点,城内灯光闪亮,侧耳倾听,随风吹来一阵阵的骚乱声响,乃是城中的士民已知费青奴部战败,正惊慌失措。 王须达驱马奔来,兴冲冲地说道:“二郎!费老狗没敢来封丘。城里现下大乱,是咱攻城的良机!要不,咱便先攻上一攻?要能攻下,可又是大功一件。” 不仅又是大功一件,还能再发一笔横财。 李善道望着城内看了会儿,从高地上下来,却是没有接受王须达的建议,说道:“不可攻城。” 王须达诧异地问道:“二郎,为何不可?”说道,“咱们疾行到至,城内不知咱的虚实,趁夜进攻,不敢说有十足的把握能将城攻下,但至少七八分的把握,当是有的啊。” “一则,咱们是鏖战之后,又夜下疾行,部曲已经疲惫,不利现就攻城;二则,费青奴部现不知何处,若在咱们攻城的时候,他们忽然冒出来,我部岂不将会大败?是故攻城不可。” 王须达想了下,李善道言之在理,没奈何,只好收起了兴奋的心情,扭头望了望封丘县城,遗憾地说道:“真是可惜了!”问李善道,“二郎,那咱现在干什么?” “什么也不用干,便在城外休整,等大郎兵到。斥候远远地撒出去,探寻费青奴部现在哪里。” 秦敬嗣、陈敬儿、季伯常也都已经来到李善道身边,即与王须达一起领下了李善道的这道军令,随后便各还本团,依令行事。 高丑奴早摘下了马边挂着的马扎,打开了,请李善道坐下休息。 李善道令他再展开一个马扎,拉住高曦,与高曦一道坐下,亲热地说道:“沐阳,打了半晌仗,又赶了半夜路,累不累?”令高丑奴,“丑奴,取水来。” 从“高贤兄”、“高老兄”,称呼而今变成了直呼其字的“沐阳”,高曦抬眼看了下李善道,但看在李善道把他的家眷从东平郡接来了的情分上,却倒是没有再如此前,表现出抵触的情绪,摇了摇头,说道:“比起当年俺从军征高句丽,这点阵仗不算甚么,回郎君的话,不累。” “叫甚么‘郎君’,沐阳,你与我还这般见外?便与三郎他们一般,叫我李二便是。” 高曦应道:“是,郎君。” 却这高曦,为何之前一直不肯从附李善道,而昨日傍晚时,却肯与高丑奴各率一队兵,跟从李善道掩击费青奴部?原因很简单,便是因为适刚提及到的“李善道把他的家眷从东平郡接了来”。打下濮阳后,李善道於当日便派张伏生等潜入东平,去取了高曦的家眷还回。 一边是被俘以后,李善道不因他的抵触、抗拒,而保持不变的厚待,以及包括康三藏在内不断对他讲说的当下的海内形势,义军遍地、民怨沸腾,隋室已摇摇欲坠;一边是家眷也被李善道不声不响地给他接了来,高曦到这个时候,终是不能不被李善道的“真情”打动。由是,昨天傍晚那一战时,他主动请命,愿与高丑奴分领一队,从两面夹击费青奴部。 高丑奴从马边解下水囊,拿了过来。 “劳郎君费心,将家母和拙荆从东平接来,使俺一家得以重聚,已深谢郎君。何敢再求赏赐?” 高曦在东平军府本是获罪之身,如今他又落入“贼”中,被他留在东平的家眷,他自度之,恐怕会下场不妙,原已不再奢求与他的家人再见,不意李善道派人冒险潜入东平,竟将他的家眷接了出来,说实话,他在见到他的母亲和他的妻子时,他当真是又惊又喜! 李善道呵呵笑道:“有道是,‘友谊虽云重,亲恩自不轻’。沐阳,你平素虽不言语,然我岂能看不出来,你十分思念你的母亲、妻子?故我才冒昧地令伏生等去把你的母、妻从东平悄悄地接了来,与你团圆。还好,没出什么意外,你的母、妻都被接来了。沐阳,这点小事,是朋友之间,理当做的,不需感谢。一事归一事。昨暮你的战功,该赏赐,还是得赏赐!” 沉吟了稍顷,打量着高曦的神色,李善道摸着短髭,试探说道,“沐阳,这些时日,每听你说起你当年从征高句丽时的经过,我俱是佩服。以前咱在寨中,纵有出山,亦无非是为讨些进奉;於今不同了,咱瓦岗义军却是要与贼官兵明刀明枪地干起来了,这样一来,像沐阳你这等曾经征过高句丽、打过大仗的大将,可就了不得了,是咱最急需的人才。如你不嫌,我想暂屈你做一做咱部全军上下,千余将士的‘教头’,你看何如?” “教头?” 李善道笑道:“一来,把你这手好横刀,就像三郎教角抵、智果教刀子等一样,教给咱部将士;二来,更要紧的,把你从征高句丽,所经历战的过程,还有府兵平时操练的阵型等等,教与咱部队正以上的军吏知晓。沐阳,不知你意下何如?” 高曦迟疑了下,说道:“俺这手横刀,授与军中将士自是无妨;唯队正以上的诸君,俺何德何能,敢称‘教’之?” 李善道听出了他的话意,他这是愿意接受自己的委任了,拍了下大腿,欢喜说道:“别的不提,还是这句话,只冲你从征过高句丽,且在战中立下过大功,莫说队正以上军吏,三郎等诸团校尉,你亦大有资格教之!沐阳,好,那这件事,咱可就这么说定了。等这一仗打完,有了闲暇,能够再练兵时候,你的‘教头’此任,便走马上任!” 若论勇悍,高曦的确勇悍,但只凭一个“勇悍”,其实还用不着李善道费这么大功夫招揽他。再是勇悍,若无其它的能力,也只是“匹夫”罢了。李善道之所以这般下功夫地收揽他,所为者,实际上主要是为他曾有以中级军官的身份,从征过高句丽的这段经历,不论实战,而且是大兵团实战的经验,还是指挥部队的经验,他都颇有,这一点,就很值得下功夫招揽了。 高丑奴插嘴问道:“高郎君,你会使槊么?” 高曦对高丑奴,原本是有点不满的,因为他当时被擒,正是被高丑奴所扑倒的,但随着与高丑奴的相熟,正所谓“英雄重英雄”,猛士也同样地重猛士,高丑奴凭其武勇,却已得了高曦的敬重,因早前的那点芥蒂,早是冰释。闻了高丑奴此问,他回答说道:“略会一二。” 高丑奴大喜,说道:“高郎君得闲时,丑奴敢请高郎君,指教丑奴一二。” “要想使好马槊,先得能骑好马。俺观贤兄的马术似尚不精,得闲时,俺先与贤兄切磋一下马术吧。” 高丑奴没口子地应道:“好!好!” 功夫不负有心人,总算是得了高曦的从附,李善道越看他,越是高兴,哈哈笑道:“丑奴,你可知比起攻下濮阳、击败费青奴,更让我高兴的事是什么么?” 高丑奴又非愚笨,李善道这话在这时说起,其所意指是何,他焉会不知? 却这高丑奴,反装作不知,凑趣答道:“小奴愚钝,不知。敢问郎君,更高兴的事是甚么?” 李善道指向高曦,欢畅笑道:“更让我高兴的,是沐阳肯愿做咱部的‘教头’!” 此话,是李善道的实在话。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他现在最缺的不是部曲,——便如打下濮阳,一日之间,他的部曲便从两百扩充到了千余,当此乱世,民不聊生,部曲是不难获得的,但有实战经验、会操练兵士的将领,最起码在瓦岗义军刚开始起事的这个阶段,实事求是地说,却是相当难求。也别说他李善道了,便是翟让、徐世绩帐下,正规军的中高级将领出身的头领,亦是几无。 故此,高曦的愿意投从、愿意做“教头”,确然是使李善道甚为欢喜。 几个亲兵拿着刚热好的饼,给李善道送了过来。 打完费青奴,到现在还没吃饭,李善道也是饿了,於是就着水,和高曦、高丑奴等狼吞虎咽地吃将起来。连着吃掉了两张肉饼,见高曦放慢了吃的速度,时而举目望下数里外、夜色中的封丘县城,时而往四面远处望望,似有所思之状,李善道便问他说道:“沐阳,想甚呢?” “俺在想郎君刚才与王校尉的对话。” 李善道说道:“哦?我与三郎的对话?” “郎君刚与王校尉说,我部不可现即攻城的原因有二。郎君,只怕不可现即攻城的真正原因,不在於此两条吧?” 李善道怔了下,问道:“不在此两条?沐阳,那你以为,真正的原因何在?” “真正的原因,是不是郎君担心,封丘若再被我部攻下,罗头领等恐怕会更加颜面无光?” 李善道眨着眼,看着高曦,摸了摸短髭,再次地哈哈笑起,顾看高丑奴,说道:“丑奴啊,却不但骑术、马槊,你可跟着沐阳学,为人做事,你也可跟着沐阳学一学。” 没有承认高曦所猜,但等於默然。 木秀於林,风必摧之。 一个好的主将,须当善於让功与部将;一个好的同事,亦须当学会适当地让功与同事,以至主将。 况乎是已得徐世绩打下封丘后,让自己最先挑选丁壮、补充兵力的承诺,如此,则又何必再争打封丘之功? 快天亮时,打寻费青奴部去向的斥候,寻找到了费青奴部的去向,乃是其部南下逃向了荥阳郡。李善道急遣人,赶回徐世绩等所在的休息驻地,将这道消息禀给了他。 又等到将近中午,一支数千人的兵马自北而来,是徐世绩率领主力到了。 第二卷 第二十一章 允诺吏士不掠城 到的除了主力人马,还有早前被留在后边的民夫、辎重等。 李善道先已寻下适合筑营之所,徐世绩亲去看了,觉得不错,便一面令各部入驻,预备筑营、攻城;一面召来校尉以上诸将,商议攻城事宜。 却诸将尚未到齐,遣在城外近处的斥候飞马来报:“城门开了,出来了数十人。” 徐世绩登高望之,果见数十人自北城门而出,过了放下来的吊桥,径往本部军所在之此处来。 刘胡儿笑道:“郎君,看来封丘城可以不战得之了。此必城中吏、士见郎君旗帜,故献城降。” 猜得一点不错。 那数十人到了军前,略停了下,很快便在前部军将的引领下,来到了徐世绩等所在处。 带头的是一个四十来岁的县吏,行礼罢了,自报门户,原来是封丘县的主簿。 出城的这数十人,县吏、士绅只占了少数,多是仆役,或抬着酒、或赶着羊,亦有抬财货者。 徐世绩等与这县主簿不熟,但跟在这县主簿后的县吏、士绅中,却颇有徐世绩等相熟者。往常从大伾山寨,往来荥阳郡掳掠时,也常路经封丘,与胙城的刘玄意等一样,封丘此处,因亦有徐世绩等的熟人、眼线。此刻那几个徐世绩等相熟的县吏、士绅,即是这样的人。 昨晚夜半,李善道率部到后,其实封丘城里就在商量献城的事了,唯李善道的名气还不够大,和城里头的这几位瓦岗寨的熟人、眼线也不相识,是故昨夜,他们才没有开城投降,直等到了这会儿,亲眼看见了徐世绩的将旗,眼前的这些位乃才打开城门,前来投降献城。 徐世绩大喜,握住了县主簿的手,笑道:“公,我郡之右姓也;世绩久慕公之大名,早就渴求能得与公相交,常能得聆听公之教诲,今日心愿得偿,俺心快慰,十分欢喜。” 这位县主簿,其家系是东郡的名族,虽不能与关中诸姓和山东各地的一等名族相比,却也是堪称地方冠族,至少亦一郡县之名门是也。徐世绩的这番话不为假话,他一向来礼重儒士、推崇阀阅,的确是很高兴,能得到这位县主簿主动地献城来降,可谓是“人、城两得”。 继与跟在这位县主簿后边的那些县吏、士绅,尤其是他们其中的那几个熟人们,徐世绩又一一地殷勤见礼,彼此叙话。 比之治军时,砍部曲人头毫不迟疑的狠辣作风,此际的徐世绩,端得温良有礼。——也是多亏了他大家子弟的出身,这要换作是罗孝德等草莽之徒,还真是难以能够做到像他这般。 李善道陪在旁边,不作说话,暗暗地细观、学听徐世绩的举止、言语而已。 待徐世绩与出迎人中的相熟诸人都说过话,县主簿咳嗽了两声,熟人中胆色最好的一个,遂赔笑说道:“大郎,听说昨天,费青奴这厮不知死活,居然敢突袭大郎?结果反为大郎所败?” “昨天暮时,确是与费青奴部交了一战,其将贺赖平、杨杰等诚然骁悍,然非我军对手。”徐世绩轻描淡写地说道,示意刘胡儿等掀开边上不远的几辆辎车上盖着的油毡,又指了指刘胡儿等牵的马,笑道,“这些铠甲、槊、刀,还有这些马,便是昨暮战后所得缴获中的部分。” 罗孝德等这才恍然,为何适才徐世绩一见城中出人,就立刻下令,命从后边的辎重队里把这几辆车推将过来的原因,却是他已料到城中出来的人必会问及昨暮之战,为的正是用在此时。 府兵的铠甲、马槊、横刀都是制式的,做不得假;至於府兵的战马,马身上烙的有其马所属之军府的烙印,亦是做不得假。因此封丘的县主簿等,一眼便都认了出来,这些确实都是费青奴部的兵械、战马。费青奴部昨晚大败的消息,由此来看,确凿无疑矣。 须知这个费青奴,不是一般的地方军府的主将。当今朝廷设立在帝国境内各地的分属十二卫所统的军府,加上杨广搞的“骁果”军府,总数何止上千,也就是说,帝国现役的将领中,鹰扬郎将、鹰击郎将等这些地方军府的主将,总数在一两千之多,然费青奴所任的“武贲郎将”,整个帝国也仅四十八人。且之,费青奴在这四十八个现有的“武贲郎将”里面,还是以骁勇出名者。如此一来,费青奴的竟被徐世绩所败,委实是一件足以扬徐世绩威名的事情! 封丘的县主簿等,面对徐世绩的态度,由是愈加地恭谨了。 竟乃导致那个问到费青奴的徐世绩的熟人,嗫嗫嚅嚅,下边的话不敢再说了。 徐世绩摸着络腮胡子,审视了他片刻,旁顾县主簿等人,笑道:“诸公是不是有话想与俺说?” 县主簿没奈何,只得鼓起勇气,自来将他们商量好的,底下欲请求徐世绩的话道出,说道:“明将军大败费青奴,威名远震,鄙县士民无不敬畏。知道明将军部刚经鏖战,或缺补给,鄙县士民因主动愿献粮、财与明将军。在下斗胆,敢请明将军说一个数目出来,必倾力满足。” 徐世绩哈哈笑道:“俺知道了!公等是担心俺会纵兵入城抢掠,残害贵县士民。诸公,请放心吧,如公等所言,俺等既是义兵,自然非盗贼之类,断然是不会干出有害於贵县士民之恶事的。俺等会儿就会传下将令,不许我军将士掳掠贵县士民。” 县主簿等闻言,又惊又喜,齐齐叉手为礼,同声说道:“明将军仁厚爱民,我等代鄙县父老,多谢将军!” 罗孝德等在旁,闻得徐世绩此言,却不禁多是皱眉。 徐世绩与这县主簿等又说了会儿话,请他们先到一边稍待。 等县主簿等离去,罗孝德迫不及待地开口了,说道:“大郎,真不讨进奉了?” “二郎,你怎不说话?你是什么意思?也觉得俺不许你各部入掠的这个决定,做得不对?” 李善道正色说道:“在下愚见,大郎不许入掠城中此令,下得很对,正该如是。” “为何?” 李善道说道:“封丘与别城不同,咱们是打算以此城为据,拦截张须陀部南下荥阳郡的。既然如此,那城里头的士民,咱能不掳掠,当然便是不掳掠为好。只有这样,才能在将来的守城、拦截张须陀部时,可以做到后顾无忧。” 徐世绩拊掌赞道:“有勇有谋,二郎是也。”与罗孝德、聂黑獭等说道,“俺之所以决定,不许部曲入掠城中之缘由,正二郎之所言也。封丘和离狐等城不同,咱们是要以此为凭,来阻击张须陀部南下的,若是却在阻击之前,咱先把城给洗了,惹得城中士民怨恨於咱,那试问之,当张须陀部到时,咱们还怎么能安安心心地守城、阻击?是封丘此城,不可掠也。” 罗孝德、聂黑獭等乃才明晓徐世绩答应那县主簿不抢城中的缘故,尽管已被徐世绩的这个理由说服,但诸将仍是大都颇有犹疑。 “百里公刚不是说了么?愿主动献财、粮与我军。等他们把财、粮献到,粮食做咱守城时的储粮;财货,则便拿出大多数来,尽分给你们各部的部曲。” ——百里公,说的便是封丘的这位县主簿,其复姓百里。 聂黑獭说道:“郎君,这么做的话,士气是能得到恢复,可还有兵员呢?” “余下的财货拿出来,在城内招募壮勇,此其一;令县中诸吏帮咱在县中招募丁壮,此其二。” 徐世绩是个心有大志,有远见的人,他其实也早就想到了,为了义军的长远发展,肯定是不能每打下一座城,就都抢掠一通的!如果这么干的话,“匪兵”的名声势必会落在头上,这还只是其次;势必会将各地的士族、右姓大多得罪,在政治上大大失分,这是最重要的问题。 所以,他尽管没说,但和李善道一样,他实际上最近也一直都在考虑“军纪”这个问题,也是已早有心想要约束部曲,不许部曲在打完仗后随意掳掠,只是一直没有得到合适的机会,来实现他的想法。 现今机会来了,可用“阻击张须陀部”为由,不许部曲掳掠封丘县城,则他自是不会将此机会放过。故而,“不许掳掠封丘县城”的这个决定,对徐世绩来说,实是一箭双雕。一方面,有利於“据城为守”;另一方面,亦是他在“不许部曲掳掠”,但同时却又能保持士气、补充兵员上的一个试探。这些,都是徐世绩的谋算,且也不必多说。 回答完了聂黑獭,徐世绩摸着络腮胡,笑与李善道说道:“二郎,俺承诺过你,等打下封丘后,让你先挑壮勇。这话,俺没有忘。你便且先再稍等,等俺与百里公等议定了从城中招募丁壮的办法,招来了丁壮以后,你就先来选检!” 第二卷 第二十二章 筹阻张部先守营 守城先守野。 要想把一座城能够更好地守住,只守城是不够的,还需要在城外得有防御阵地。 不在城外设置防御阵地,只靠城来做防御的话,那就是“孤木难支”,只能单纯地被动防守;而如在城外有防御阵地的话,则就不仅在守城上,内外足可成“掎角之势”,外可有援,能够迫使攻城的一方不能全力地攻城,并且守城的一方还可以通过城外的防御阵地,或言之“据点”,在“进攻”上,掌握到一定的主动权,——是所谓,“攻守兼备”,才乃系守城之上策。 徐世绩的兵马不够多,没办法在城外设置太多的防御阵地,只够设置一处。 他绕着封丘县城转了一大圈,选择了城东的一处,作为了城外的防御据点。 再度把诸将召集了起来,徐世绩也没下马,便坐在马上,扬起马鞭指了指自己选定的这片位置,说道:“城北离济水不远,不宜置营;齐郡在东北方向,张须陀部必是会从东北方向来,城西因也不宜置营。适合置营的地方,只有城北和城东。相比城北,城东此处地势平缓,视野开阔,更合适用为置营的所在。故俺决意,选择此处筑营,以做城外的防御壁垒。” 这块地方离封丘县城约三四里远,地面平坦,且有溪水邻近,确是一处适合筑营的地方。 罗孝德、聂黑獭、李善道等对此皆无异议。 徐世绩环顾诸将,说道:“张须陀部到后,为能倾力攻城,一定会先对咱们布置在城外的壁垒发起进攻。这座营的守备压力会很大。你们各部,谁愿在此守营?” 李善道等了片刻,见罗孝德、聂黑獭都没接腔,暗自不禁想道:“昨暮一战,老罗损兵折将,他的部曲损失最大,他定没勇气再来守此城外营;聂黑獭是徐大郎的心腹,他的部曲又肯定是需要在城中守城。算来算去,守这城外营的任务,不还得是老子才成?” 老实说,李善道又不是傻子,徐世绩所言之“这座营的守备压力会很大”这点,他焉会不知? 连想都不用想,就能知道,就像徐世绩所说的一样,张须陀部到后,为能后顾无忧地攻城,必定是会先把城外营这个钉子拔掉!当其时也,城外营会受到多大的压力? 弄不好,营破身死都是很有可能性的。打本心来说,他压根不想来守此城外营。 奈何罗孝德、聂黑獭皆不吱声,眼见得徐世绩的目光从罗孝德、聂黑獭身上将转到他的身上,李善道委实是无可奈何,与其等徐世绩点将,点自己的名字,不如自再来个“自告奋勇”罢!他咬了咬牙,心道:“他妈的,能者多劳!”拿出雄壮之气,说道:“大郎,我来守这个营!” 这真是“赶鸭子上架,不得不为之”。 徐世绩闻言大喜,说道:“二郎,你愿守此营?” 李善道心道:“你问这话时,不就是想让我来守此营的么?”看透,不能说透,慨然地说道,“自上瓦岗以今,善道深得大郎厚爱,养兵千日,今用兵之际,善道岂能不为大郎拼力效命?” “好,好!二郎,也只有你来守此营,俺才能放心。”徐世绩高兴地说了一句,随后问道,“你都有何需要?尽管言来,只要俺能做到,必都满足於你。” “张须陀部兵强马壮,且颇多铁马、骑兵,欲抵御之,非得弓弩精良才可。善道斗胆,敢请大郎拨与我部强弓劲弩若干,若有善射之士,能拨给善道些的,则是更好。” “俺问过百里公了,封丘县的武库,现有弓二百、大小弩数十,二郎,这些弓弩便全都给你。罗兄、黑獭部的善射士,俺再抽调百人与你。此外,再拨给你皮甲、铠甲三十套,如何?” 弓弩、铠甲,便在现下的徐世绩军中,也不算充裕,一下把封丘县寺武库的弓、弩全都拨给李善道,另外还又给他皮甲、铠甲三十套,徐世绩的这番手笔称得上大方了。 李善道应道:“大郎但请放心,善道定竭尽全力,守住城外此营!不使张须陀能倾力攻城。” 送走了徐世绩、罗孝德、聂黑獭等在姓百里的那县尉等的陪同下进城,——选下城外营的筑营地址和守营的部队,仅是做阻击张须陀部南入荥阳郡的守城预备的第一步,接下来,徐世绩还有很多事要忙,已经说好的财、粮、丁壮是一;加强城防是二,李善道没有进城,转马回到了本部的休息地点,他令高丑奴去将秦敬嗣、王须陀、陈敬儿、季伯常、高曦等叫了来。 等秦敬嗣等到来,李善道把自己刚领下的守城外营之此任务与他们说了一说。 王须达倒抽了一口凉气,说道:“二郎,这差事你咋应下了?这、这与送死何异?” 尽管部曲比之此前已是得到了很大的扩充,也尽管在徐世绩军中的地位比之此前亦已有了很大的提高,已是徐世绩帐下的三部郎将之一,可谁叫自己还是徐世绩帐下的一将呢? 受制於人,很多事不得不做的苦衷,李善道不愿与王须达等说,遂他闻了王须达此话后,依旧是豪气冲天的架势,说道:“有道是,‘危难之中显身手’!越是危险的差事,不才越能显出我等的能耐?三郎、敬嗣、诸兄,守御城外营的这差事的确危险,但我也估摸过了,只要咱把营垒筑得足够坚实,那再加上大郎答应下来,拨给咱们的强弓劲弩、铠甲皮甲和善射之士,配上大郎在城中与咱们的呼应,想来张须陀再凶,咱把这城外营守住,还是可以做到的。” 季伯常本是胆大之士,要不然他也不会敢在尚未和李善道取得联系之前,就在濮阳城中搞起内应,他坚信一句话,“富贵险中求”,却是在秦敬嗣、陈敬儿表态之前,他先表了他的态度,说道:“不错!二郎说的是!咱部上千人,坚守一营,有何不能做到?” “敬嗣、五郎、沐阳,你们说呢?” 秦敬嗣张了张嘴,一狠心,说道:“二郎既已领下了这差事,俺没别的啥可说,唯从二郎之令,拼了命,将这城外营守住就是!” 陈敬儿呲牙一笑,说道:“费青奴虽不及张须陀,可也有悍将之名,咱们在野战中,一样把他击溃。张须陀这撮鸟,又能比费青奴凶多少?况咱这回不是野战,是守营,俺看不悬,能成。” 一支部队的战斗力和胆气,都是通过一场场的仗打出来的。通过攻下濮阳、击败费青奴这两场仗,却李善道部的战斗力和其帐下大部分将士敢战的勇气,不知不觉间,已是渐长、渐生。 高曦抚摸须髯,沉吟了稍顷,说道:“张公,当世之名将也;其帐下的罗士信、秦叔宝等将,俱皆万人敌,其部将勇兵精,甲械精良,实乃隋室一等一的强兵。近年来,其部转战山东诸郡,战无不胜,攻无不克,若王薄、孙宣雅、郝孝德等,悉其手下之败将。仗封丘一城,欲将其阻击,已属实不易;再守城外之孤营,在下愚见,更是难事。” “怎么?沐阳,你觉得这城外营,咱们守不住?” 高曦断非是无胆之辈,征伐高句丽这等的血战、苦战,他都走过来了,在勇气方面,他不成问题,他摇了摇头,回答李善道,说道:“郎君,俺不是这个意思。俺想说的是,在这样困难的局面下,要想把城外营守好、守住,咱先得做足万全之预备。” “沐阳,我正要请教於你,你以为,咱们这个城外营,宜当怎么修筑才是最妥?” 高曦蹲下身子,拿起个树枝,在地上画了个方形,说道:“这是营区。第一,营的墙要足够高、足够厚实。”在方形的四个角上,各点了个点,在方形的正中也点了点,说道,“第二,营角得构建箭楼;第三,营内要搭建望楼,望楼上须当置鼓。”在方形的四条边上点了几点,说道,“第四,营墙上须每隔一段距离,放置盆、瓮储水,以放敌之火攻。”在方形的外边画了个圈,说道,“第五,营外须挖深壕,引水入壕,并在壕底竖尖木。” 在方形和圈的之间,以及圈外的近处,画了些短的竖线,说道,“第六,在壕与营间,及壕外,可布置鹿砦、拒马枪,以作阻碍敌兵之前进。”又在竖线间,尤其是壕外,点了一些点,说道,“第七,多挖坑洼,一则阻敌骑驰骋,二则滞缓敌步卒前行。” 继而,又在方形内画了些短横线,说道,“第八,得预备些车墙,以防营墙倒塌,可以立刻地填上。”在方形的四条边上再次点了几点,说道,“第九,金汁、滚油等物,要多预备;擂木等物,城中若有多余,也可移来预备些。”端详了下自己画的这些东西,末了又在方形内画了一条线,直通到壕沟外,抬起头,看向李善道等,说道,“最后,就是这个了。” 最后的这个是甚么?听他说罢之后,李善道等皆是齐声叫妙。 不愧是科班出身的本隋室之军府将领,筑营虽不是高曦之所擅长,一番规划下来,却亦是有模有样,其中的很多东西,是王须达、秦敬嗣等绝对想不出来的。 李善道当即拍板,便按高曦的这个规划,开始筑营。 筑营不需李善道的部曲,打了一晚上的仗、赶了半夜的路,他的部曲现都比较疲累,还没休息好,徐世绩已将随军的民夫给他调了来,并由百里县尉等从城中征调了些丁壮来给他帮忙。 却这厢,在高曦的指挥下,筑营才开始未久,入进城中的徐世绩召李善道入城的命令传到。 第二卷大海寺 第二十三章 急报飞至先锋下 徐世绩召李善道进城,不为别事,主要是两件事。 一个是刚刚得知了翟让、李密部目前的情况,通报他一声。 一个是取县寺武库的弓弩、箭矢,还有答应给李善道的三十套铠甲和皮甲给他;以及那百人弓弩手,罗孝德、聂黑獭两部已然抽调完毕,也一并给他。 翟让、李密已於昨日攻下了金堤关,现正分兵往攻荥阳郡的余下诸县。 在送来给徐世绩的军报中,翟让要求徐世绩,如果张须陀部近期没有南下的话,就算了;如果南下的话,不管张须陀部时何时到的封丘,从今天算起,至少半个月内,徐世绩不能让张须陀部经封丘,南下入进荥阳郡,——亦即,从今天算起,至少得给翟让、李密所率之瓦岗主力半个月的时间,以攻、掠荥阳各县。翟让当然也知道,张须陀是强敌,因此在向徐世绩提出这个要求的同时,也承诺了徐世绩,张须陀部如果真的南下了,他会派兵来相助徐世绩。 半个月的时间看来很长,但其实不算很长。 因为这“半个月”的时间是从今天算起的,根据最新的斥候探知,张须陀部现下还没有开始南下,那么即便是张须陀部明天就开始南下,等他们到达封丘,最起码需要七八天,这也就等於是说,徐世绩部最多只需守住封丘六七天便可;而按最好的情况来说,若是张须陀部竟是在半个月后才抵至封丘,那依翟让之此令,徐世绩部则是一天也不用再守封丘。 既有沉重的压力,又有那么一点希望张须陀部能够尽晚南下的侥幸,徐世绩此时的心情,不足为外人道。他与李善道说道:“俺已又遣斥候,深入东平郡等地,打探张须陀部的动向。只要他部的兵马一旦南下,咱们立即就能获知消息。二郎,不论怎么说吧,至少有一点,暂时对咱们是有利的,便是加强城防、修筑城外营的时间,咱们目前来看,还算较为充裕。俺拨给的那千数民夫、丁壮,如果不太够你用,你可再与俺说,俺再从县里募些给你。” “已经够用了,不用大郎再从县中募调。” 徐世绩说道:“好。再有,就是粮钱和兵员补充的这两事儿,二郎,俺方与百里公等商议定了,今天,他们就传令城内、城外各党、各里的党正、里正,一则,令他们抽调丁壮,限期两日内,於城北集合;再则,令他们筹集粮、钱,也是限期两日,於两天后,尽献到县寺。等丁壮、粮钱都到齐后,粮钱,俺会分给你们各部;丁壮,你到时可自来城北,由你先选。” 李善道应诺。 见徐世绩似是无别话再说,李善道便欲告辞。 却被徐世绩又叫住,只见得徐世绩摸着络腮胡,笑道:“二郎,粮、钱到两天后才能赏下,虑及咱们军中的部曲,也许等不及到那个时候,故而俺已听了罗贤兄的建议,允许了他和黑獭两部的部曲,明天散往酸枣、胙城、长垣等县,讨些进奉。你部部曲,明天也可往去。” 酸枣在西南、胙城在北、长垣在东北,皆是封丘的邻县。 李善道呆了一呆,说道:“大郎,不是才下令,不许部曲掳掠?” “不许掳掠的是封丘,非是胙城等地嘛。”徐世绩早就看出,李善道对“纵兵掳掠”这种事,似有反感,这会儿左右没有外人,只有刘胡儿陪从在侧,他迟疑了下,决定与李善道说说他的心里话,叹了口气,说道,“二郎,俺自知晓,为长远起见,常常纵兵掳掠,断不可取,然於今,为形势所迫,实是无奈。张须陀部可能很快就会南下,非得部曲士气高昂,你我才能迎敌。为振奋士气计,今且再容部曲掳掠胙城等地,俺亦是不得不为之。”顿了下,又说道,“且则,正如咱们在离狐时所议,掳掠胙城等地,对咱迎击张须陀部,并有别的好处,即是可以破坏胙城等县,使张须陀部难以在胙城等地得到粮秣、财货、丁壮上的补充。” 却是身处在不同位置的各人,各有各的难处。 李善道固是不得不“受制於徐世绩”,徐世绩从某种方面来讲,他在有些时候,其实也是“受制於下”。由乃,明知危险,守城外营的差事,李善道得主动请缨;又由乃,纵知纵兵掳掠非可取之事,徐世绩而於眼下,却也不能不接受罗孝德等的请求,允许他们往掠胙城等地。 设身处地的想了一下,如果自己是徐世绩,面对眼前的这种情况,自己会怎么选择?只怕和徐世绩一样,也是只能向现实屈从。李善道於是没再多说,只应了一声,说道:“是。” 运着弓弩、铠甲、皮甲、箭矢等兵器,率着罗孝德、聂黑獭两部抽调给他的百人弓弩手,李善道回到了筑营的地方。 关於这些弓弩、铠甲、皮甲的使用,李善道经与秦敬嗣、高曦等的商量,早有了计划。 已经从本部的五个团中,精选出了勇士百人,组成了两个队。 这两个队,借用三国时东吴一支精兵的名字,李善道分给起了个名字,一个叫做“解烦左队”,一个叫做“解烦右队”,分交给高丑奴、高曦统带。这两个新队,李善道是专准备用在等守营时候,何处出现了危险之时,相当於是两支提前组织预备下的“救火队”了。 新得的这些铠甲、皮甲,便全都拨给这两个新队用。 得入此两新队的皆是勇士,有一些本来已经有甲,所披的或是得自濮阳武库的甲衣,或是得自打费青奴这一战的战场缴获,现今加上了这新得的三十套铠甲、皮甲,此两队之百人,却已是大都有甲,——但从这一点来讲,实打实的足以堪称精兵矣。 至若弓弩,也先紧着这两个新队中的善射者分配,余下的分给各团。 又及那暂拨给他的百人弓弩手,李善道不准备将之打散,相反,准备将之作为一个整体使用。 这些,且也不必多说。 只说铠甲、皮甲、弓弩和箭矢等都分下以后,李善道最终还是决定,把徐世绩与他所说的“可分兵往掠胙城等地”此事,给秦敬嗣、王须达、陈敬儿、季伯常这四个团校尉说了一下。 这种事儿,瞒是瞒不住的。 就算不说,明天罗孝德、聂黑獭两部的部曲一往胙城等地去,王须达等也就会知道的了。 王须达等闻之,哪怕是秦敬嗣、陈敬儿、季伯常,也俱是大喜。 后世有话,“当兵吃粮”,当兵,是为了吃粮。 则造反作乱,是为了甚么?冒着杀头的风险,不更是为了抢粮、抢钱?毕竟胸怀远志,有长远目光的人,实是极少数罢了。而且说句实话,诸如“胸怀远志”、“有长远目光”此类,要想做到这点,并也是需要具备有一定的基础条件才能够的,即是这个人,最少不得是个义军中的中高级将领?设想一下,如果你只是一个底层的义军战士,今日不知明日事,天天在刀头舔血,一打仗,就得被上级军官驱使着冲上前线,也许明天战场上就战死了,甚么“远志”、甚么“目光”,这种情形下,不全就是白扯淡么?当然是眼前头的快活,才乃最为要紧。 怀着越来越深的“可别老子的部队真的成了匪军”的担心,李善道体会到了徐世绩的无奈,无可奈何之下,也只能容由王须达等各个兴高采烈的将此好消息告诉他们本团的将士,预备明天起,便轮换着,前往胙城等地掳掠。 ——封丘不能没有兵马留守,是以明天开始分往胙城等地掳掠的义军战士,须得分批次的前往,徐世绩命令,三部兵中,每次只能各出去两团掳掠,等这两团掳掠还后,再换两团出去。 却便从次日起,徐世绩帐下的这三部义军,便一次出去六个团,分头掳掠;余下的,则在徐世绩等的指挥下,或加强城防,或修筑营垒。这一些,且亦无须多言。 两天后,东平郡方向的军报飞马传回。 张须陀部的先锋部队,已经出了齐郡,向荥阳郡方向开来。 根据打探得来的情报,这支先锋部队,主将是张须陀的副将贾务本,从军之有名的诸将分为贾务本之子贾润甫、郎将萧裕、悍将唐虎等,兵马步骑总计三千余。 今日正是百里主簿等给各党、各里的党正、里正所限定的献钱粮与丁壮的截止之日,这道军报送到之时,徐世绩适才将各党、各里献来的钱、粮分与三部,刚与罗孝德、聂黑獭、李善道等来到城北,观看各党、各里送来的那些丁壮何如未久。 按百里主簿等的命令,各党、各里总计征了千余之数的丁壮,人头簇拥,站满了城门与城壕间的空地。从他们穿着的破烂衣衫可以判断得出,这些被征来的丁壮,必俱是各党、各里的贫寒百姓,面黄肌瘦的占了多数,不过好在年龄这块儿都还可以,没有很老、很小者。 李善道正打算先从中为本部挑选补充兵员的时候,这一道急报送将了到来。 登时间,挑选丁壮这件事,只能往后且暂作推迟了。 徐世绩也没回县寺,领着诸人,转上城楼,便在城楼中,针对这道军报,临时召开紧急军议。 第二卷大海寺 第二十四章 营城防就乱兵来 具体的阻击对策,已经定了下来,再开紧急军议,不外乎也就是将既定的阻敌之策再强调一遍,并把翟让“张须陀部到后,会派兵来援”的承诺再讲上一讲,如此而已。 守城有三大前提条件。 一个是“先守野”,城外得有据点;一个是“外有援”,得有援兵,若无援兵,孤城无援,看不到希望,士气势必低沉,城就难守;一个是城内得安定,不能军民间存在激烈的矛盾。 这三个前提条件,尤其前两者,徐世绩部目前都具备。 因此,单从表面看,徐世绩对守住封丘县城,挡住张须陀部南下的信心,还是很足的。 简短的紧急军议开罢以后,他给罗孝德、聂黑獭、李善道等将鼓劲说道:“贾务本部是三天前出的齐郡,齐郡至此,数百里远,最快他也得两三天后才能到达。咱们还有三天的时间加强城防和修筑城外的营垒。等他兵马到时,咱们的守备力量,必然能够比现在更强。且其所率之先锋兵马,才只三千余,故俺断料,单靠他,断然是难以打下咱的封丘县城。而至於张须陀,翟公已允诺,他会遣兵前来相助於咱,则便即是张须陀亲引其主力到了,也不足为虑。” 罗孝德说道:“是,贾务本自是不足为虑,但是大郎,万一贾务本、张须陀不来打咱封丘,如何是好?” “封丘扼在东郡、济阴郡入荥阳郡的必经之地,不打下封丘,他们怎敢放心进入荥阳?此其一也。此前,凡我瓦岗部曲北入东平等郡,尝屡被张须陀部所败,张须陀部上下必甚轻视我等,此其二也。合此两者,俺断料贾务本也好、张须陀也罢,只要兵到,肯定都会先打封丘。” 罗孝德有这一问,其实是盼着张须陀不会来打封丘,却闻得徐世绩的这般回答后,他挠了挠发髻,只好讪讪说道:“是,大郎所料甚是,是俺多虑了。” “俺今天就派人向翟公报讯,请翟公抓紧调兵来援助咱们;诸位,该加强城防的,罗兄、黑獭,好生地监督、催促你两部的部曲和拨给你两部的民夫,利用好剩下的这两三天功夫,加紧继续加强城防;该筑营的,二郎,你的城外营,更要抓住留给咱的这两三天时间,务必要赶在贾务本部到前,把营垒筑成。此外,出掠胙城等地的你们各部部曲,你们今天就传令过去,召他们立刻回来,同时不要再分遣部曲出掠了,即日起,咱们全军上下,全以备战为主。” 罗孝德、聂黑獭、李善道等将起立,俱行军礼,大声应诺。 “先下城去,把丁壮分了。” 诸将随从徐世绩,於是从城楼上又下将来。 贾务本是张须陀的副将,其人亦有善战之名,最多两三天后,他就会率兵马来到,这个消息,好似是一块巨石,压在罗孝德等人的胸口。由致挑选丁壮这事儿,诸将也都麻利了许多。不到一个时辰,千余丁壮,尽被三部分完。李善道最先选的,共选了三四百人。 领着这三四百丁壮,回到筑营之所在。 按照已经总结出来的编练新兵的办法,李善道将此三四百人打散,不同乡、不同党的人,混编一处,火长以上军吏,皆选老兵出任,分别拨给了秦敬嗣等团。 攻濮阳、打费青奴两仗,特别是后者这一仗,虽然伤亡颇有,但也远没有到伤亡三四百数的程度,这三四百的新兵补充进各团之后,不仅各团的兵额全都达到了两百人的满额,并且还各有或多或少的超出。总的算下来,李善道现有之部曲,新旧加在一块儿,实已是超过了上等军府的满编兵额之数。上府的满编兵额是一千两百人,他的部曲现达到了一千三百多人。 ——除掉解烦两队的百人勇士,和李善道自用的亲兵护卫,现有之兵数,刚好能够再多编出一个团。只是大敌将至,很快就要开战,这个时候若再改动编制,多搞个团出来,明显不合适。因是,与其多搞一个团出来,不如索性就让现有之这五个团的兵数,各有所超出为宜。 唯是,现有之部曲尽管得到了充足的补充、一定的扩充,首先,新补充进来的这三四百人,李善道问过了,多非府兵,大多没参加过军训;其次,纵其部中之那些“老兵”,不少也是在濮阳才召来的,亦缺乏足够的战斗经验,则如此,等贾务本、张须陀这场仗打完,若是李善道到那个时候还能活着的话,——则他现有之的这一千三百多部曲,又还能有多少幸存? 一将功成万骨枯,此言诚不我欺! 又何止枯的只是兵骨?在徐世绩,或更高一点,上到翟让、李密等人的地位来看,却就连李善道、徐世绩这等的中高级将领,如果他们战死在了疆场,只怕也仅是“万骨”中的一堆。 李善道、秦敬嗣、高曦等日夜督工不停。 又赶了两日两夜的工,城外的营垒筑成。 徐世绩亲自过来,驰马绕营,巡查了一番。 但见这营,占地四方,内足可容两千人屯驻,四面营墙高大厚实,四个营墙的角上箭楼矗立,一座数丈高的望楼,耸出於营中,人居其上,足可俯瞰营外远近。 又见营墙外数十步外,弓弩射程可达之处,一圈宽约两丈的营壕,已从不远处的河流中引水入灌,波光粼粼;在壕与营墙间,布满了鹿砦、木蒺藜、铁蒺藜等物,且挖有陷坑。 又营壕内外,分层次地布置了三道阻滞敌人前进的防线,最远的是木蒺藜、铁蒺藜区;其次是陷坑、鹿砦、拒马枪区;最后是在营壕的内侧,建筑了一道羊马墙。 “设俺是敌,望而生畏。”徐世绩看过,赞叹说道。 起先,徐世绩还想帮李善道设计一下他的这个城外营该怎么修筑最好,后来见到高曦绘制的图纸后,却是没多少可做添减,只是给添加了一面营壕内侧的羊马墙。——羊马墙,又叫羊马城,这东西通常是建在城外的护城河内侧的,是守城时的第一道正式防线。一来,天冷护城河结冰时,还有这道防线,能够阻止敌人直进攻成垣;二者,可以设兵在此墙后,增加敌人渡护城河时的难度。封丘城外的护城河内侧,徐世绩亦令增建了这样的一圈墙。 知道这座城外营整体的规划,皆系出自高曦之手,徐世绩从李善道的从骑中找到了高曦,唤他近前,勉励说道:“君既敢勇斗,复能筑营,大将才也,日前破费青奴部之功,俺已为你上报翟公,听说你现是二郎帐下别将,且勉力之!待再击退张须陀,将校之擢,翟公必授。” 高丑奴、高曦都是猛将,自是不可能只以“队正”之职,来领那两队“解烦兵”,故李善道报与徐世绩批准,任他俩了“别将”之任。如前所述,长史、别将、兵曹参军等都是隋军中,一军府之主将帐下的属吏、属将,或掌各类军务,或冲锋陷阵,为军中猛锐。 李善道心中一动,摸着短髭,佯笑与高曦说道:“沐阳,还不快谢过大郎?” 高曦行了个礼,说道:“曦深受李郎君厚恩,自当竭力尽智,以效命也。” 当天,成车的粮秣,从城中拉出,运进了李善道的这座城外营中。又修筑营垒的那千余民夫,徐世绩给李善道留下了三百人,以负责战时的后勤等方面事务;并及军中的军医,也拨给了李善道数人。至此,城外营的内外防御、各项的守战准备等等部署,已是大致完成。 出掠胙城等地的王须达等团,也已返回。 抢了不少的粮钱以外,还抢了些妇人,这些妇人,李善道命令一个也不许留在营中,尽送到了城内,先安置在城中,等打完这一仗后,这些妇人的归属到时再说。 大战在即,强敌将至,有的将士紧张,有的将士恐惧,有的将士兴奋,各类情绪混在一起所产生的临战前的气氛,随着贾务本部的越来越近,在营中也随之日渐地弥漫开来。 营成后次日,城防的巩固、加强也基本完成。 军报一道道的从北边送来:贾务本部已至东平郡;贾务本部已过东平郡;郑苟子和留驻离狐的将领俱皆弃城,都率部南下逃来;贾务本部并未追击郑苟子等,日行六十里,已到韦城。 韦城到封丘百十里远,这即是说,至迟后天上午,贾务本部就将到达封丘城外! 却於这天晚上,将近夜半时分,营中的李善道忽闻营外的官道上,传来了嘈乱的动静。他刚巡视了一遍营中,才准备歇会儿,闻得动静,吓了一跳,从榻上下地,急披衣而出。 高丑奴在外帐,还没睡,见李善道出来,忙跟了上去。 “郎君,军报说,贾务本部今上午才到的韦城,依照路程,他一日六十里的话,不可能现在就到咱封丘啊。”高丑奴满腹疑窦,说道。 “他妈的,兵不厌诈,不闻徐大郎说么?贾务本颇有计谋,这家伙的一日六十里,没准儿是个烟雾弹,是在哄咱。”李善道紧张而又兴奋,脱口骂了脏话,这句话说完时,步已出了帐篷,令道,“传令下去,秦敬嗣、王须达两团增援营墙,防备来者真的是贾务本部。王湛德、王宣德呢?再给他俩传令,带上人手,分道巡检营中,弹压各团,禁止兵士出帐,切勿不可生乱。” 烟雾弹是个什么玩意?高丑奴已不及再问,领命应诺,便赶紧去秦、王两团的驻区,向秦敬嗣、王须达传李善道此令;另有亲兵去找王湛德,给王湛德传令。 李善道的住帐离望楼不远,在帐外亲兵们的护从下,李善道自登上望楼。 夜下远眺,见那十来里外的官道上,火把稀疏,费劲地细细观瞧了多时,看将出来,绝非是正规的部队在行军,倒像是一支溃兵在奔窜逃命。 眼望着这支溃兵从营前经过,奔向封丘城,李善道不觉心生纳闷:“怪了,这是何部的溃兵?郑苟子和离狐的驻兵么?不对呀,军报言说,贾务本并未追他们。”蓦然想到一部兵马,“难道是此人所部?” 却见得这支溃兵到了封丘城下,又远远随风传来他们的呼喊之声,隔得稍远,听不清他们喊的甚么。过了一段时间,城墙上垂下个吊篮,应是徐世绩派人下去了。又过了会儿,该是这被派出之人,确认了这支溃兵是属何部,吊桥放下,城门打开了。 但这支溃兵并没有被允许进城,李善道遥遥望见,只四五骑进了城中。余下的溃兵大部,乱七八糟的,在护城河外的野地上,或躺或坐的,开始休息。 又过了会儿,城门再度打开,数人从城中出来,驰马到了李善道的营外。 进的营中,带头的是徐世绩帐下的一个得用军吏,他向李善道禀报:“奔溃来者,系周文举部。大郎担心将军营中不知虚实,或会生乱,因令小人来报与将军。等天亮,请将军进城。” 第二卷大海寺 第二十五章 周文举惊述败由 李善道跟着来报讯的这军吏,出营进城。 路经周文举部溃兵休息的地方时,他骑在马上,仔细地望了一望。 或坐、或躺的周文举部溃兵,粗略计算,大概三四百人。 夜下虽然看不大清楚,稍近处的能够看到,个个衣上染血,好多溃兵的幞头都跑掉了,露着个散乱的发髻在外头,有的乃至赤着脚,却是鞋履也跑掉了,有的还好点,仍带着刀,另外一些赤手空拳,则是连矛、棒都兵械,都丢在了逃跑的途中。 李善道至今还没怎么见过溃兵的模样,眼前的这一幕,给他上了一课。 无怪说“兵败如山倒”,只这路过时的一个张望,一从周文举部这些溃兵气喘吁吁、丢盔弃甲的模样,二从这些溃兵到现下仍还惊恐不定的表情,即已足可判料得出,周文举的这支部队已是被打掉了魂,看起来还有个几百号人,实则是半点用也已没了。 记得周文举部本有千余人,现却只剩下了这三四百,余下的呢? 估摸要么是战死了,要么是重伤被丢弃了,要么是逃跑的途中逃散了。 护城河到城墙之间的地面上,和李善道营的营墙与营壕间一样,布满了鹿砦等物,李善道索性将马系在了护城河边,步行入城。一边高丑奴在前打着火把,照亮地上,以防李善道不小心踩到铁蒺藜之类;一边李善道走几步,回头朝护城河外休息的那些溃兵处再望上几眼。 “这几百溃兵已经成了惊弓之鸟,被打得完全没了精气神,我得向徐大郎建言,绝对不可放他们进城。”到了城墙下,穿过黑洞洞的城门,进入城中的时候,李善道心中想道。 徐世绩将县城分成了四个治安区,李善道等是从东城门入的城,东城这块区域的城内治安、警戒归聂黑獭帐下一队管理。该队的队正亲自在前开路,引领李善道等前往县寺。 县寺内外,灯火通明。 队正到了县寺门外便停下了,没有进去。 李善道把高丑奴留在了外头,与传讯的那军吏进了寺中。 绕过影壁,抬头便是大堂。堂上亮如白昼,对坐着十余人。穿过院子,到了堂前,传讯那军吏入内禀过,出来请李善道登堂。李善道大步上到廊上,解下佩刀给堂外的侍卫,遂乃入堂。 第一眼所见者,即是周文举! 周文举坐在徐世绩的下手,已卸掉了衣甲,换上了一件衣袍,脸也擦过了,看着不似城外溃兵狼狈,然观其神情,惊魂未定之状,却与城外溃兵一般无二。 李善道到前,周文举正在向徐世绩等讲说他为何逃来封丘的原因与经过,等李善道与他见过礼,落座之后,徐世绩与他说道:“周贤兄,你接着说吧。” 周文举说道:“狗日的萧裕,这贼撮鸟紧随贾务本等之后,亦率其主力从韦城城外经过,独留其羸兵押送辎重,落在后头,诱俺出城……” 徐世绩打断了他,说道:“周贤兄,这一点你说过了。” “哦?是么?俺说过了?”周文举晕头晕脑地拍了下脑门,便略过了此节,往下说道,“起初俺约束部曲,不让部曲出城,为的就是防其有诈。”色转恼恨,拍了下案几,骂道,“偏王三这厮……”蓦然记起,他刚骂过王三,又拍了下脑门,说道,“哎哟,这一点,俺刚才也说过了。” 徐世绩提醒他说道:“周贤兄,你刚刚说道,王三郎领其部曲出了城,追抢萧裕等部的辎重。” “对,对。”周文举定了定神,总算是记起了他方说到的地方,说道,“俺刚说到王三这厮带人出了城。大郎,王三这狗日的,他既已出了城,且辎重,还真被他抢到了些,俺手下的一干头领便都忍不住了,全嚷嚷着要出城,俺没办法,只好带剩下的部曲也都出了城。虽出了城,俺实际上还小心着呢,只放了半数的部曲去抢辎重,余下半数的部曲,俺亲带着,就是为防贾务本、萧裕这几个狗日的给俺杀个回马枪。只是万万没有想到,萧裕等尚未杀回来,不知何处冒出来了唐虎这贼厮鸟! “这贼厮鸟着实勇悍!只引了数十骑,就把俺手下这千余喽啰杀了个人仰马翻。萧裕等狗日的趁机杀回,日他娘的,杀得俺连城都回不去了!逃了半日半夜,俺们总算是逃到了封丘,算是捡回了一条命。”说到气恼、心疼处,周文举再次拍了案几,骂道,“王三这狗日的,要非是被唐虎杀了,俺定轻饶不了他!” 徐世绩问道:“周贤兄,你适才说,贾务本所率之贼官兵,骑兵颇众,你兵败之后,他没有追你么?” “怎的没追?要没追,俺千余喽啰,会只剩下这三四百数?”周文举惊恐不定的脸上,露出了点小小的得意,说道,“只不过俺也不是吃素的!大郎,俺是韦城人,这你是知道的,俺胜在地头熟,俺没直接沿着官道跑,俺先是往沼泽那边跑了去。贾狗的骑兵陷在泥中,后来就追不上俺们了。日他娘的,还好有那么片沼泽不远,不然俺还真是再也见不着你了!大郎!” “原来如此。”徐世绩摸着络腮胡子,沉吟了下,又问道,“周贤兄,贾务本部的辎重里头,你见到有云梯、撞车等物了么?” “有,但是不多。” 徐世绩没别的可问了,问刘胡儿,说道:“饭菜整治好了么?” 刘胡儿恭谨答道:“回郎君的话,已经整治好了。” 徐世绩温言与周文举说道:“周贤兄,想来你当是已经饿了,便请贤兄先去吃些饭食。住的地方俺也已经给你安排好,就先暂住在县寺,如何?等吃过饭,贤兄即可且请休息。” “俺都好说,大郎,俺的部曲,啥时候让进城?” 徐世绩正待答话,李善道咳嗽了声。徐世绩看了李善道眼,便把话头止住,说道:“而下夜深,肯定是进不得城的,周贤兄,等到明天再说不迟。”令刘胡儿,说道,“吩咐厨下再多做些饼、粥、菜,做好后,送出城外,给周贤兄的部曲吃用。” 刘胡儿应诺。 周文举乃无二话再说,就起身来,与从他进城的那几个头领一道跟着刘胡儿出去吃饭了。 徐世绩不以周文举兵败而便轻视他,亲送了他出堂,目送他出了堂前院,去了后院后,转回主位坐下,顾视李善道,说道:“二郎,你方才是不是有话想说?” 堂中剩下在座的分是罗孝德、聂黑獭等,都算是自己人。 李善道乃直话直说,说道:“大郎,周渠率带来的部曲,你可能还没见,我刚进城时路过他的部曲,看了一看,尽如惊弓之鸟,无不失心落魄。我之愚见,若放他们进城,必会影响到咱部守军的士气。贾务本部很可能明天就会到达封丘城下,这个时候,如果咱守军的士气被影响到,只怕将会大不利於守城。因我以为,周头领的部曲,最好是不要放他们进城。” 罗孝德、聂黑獭等彼此看了看。 聂黑獭赞成李善道的意见,与徐世绩说道:“周渠率的部曲,小奴虽然未见,但是郎君,周渠率和从他进城的那几个他部中的头领,现是何等的仓皇、惊吓,郎君等与小奴却是亲眼所见。这种情况下,李郎君言之甚是,确是不宜放他的部曲进城,以免坏咱部曲的士气。” 罗孝德蹙眉说道:“可如不放他的部曲进城,二郎,如你所言,贾务本部明天可能就到,那他的这些部曲被留在城外,岂不将尽被贾务本部所杀?这样一来,周兄定记恨我等。” 徐世绩摸着络腮胡子,考虑了一会儿,做出了决定,说道:“还是得放他的部曲进城。不过,不能他的部曲乱跑,……胡儿,你去传俺令,把城南收拾出一个里来,专用收容周兄的部曲。” 刘胡儿接令去后,徐世绩特地向李善道解释了下他为何会做出这个决定,说道:“二郎,不能让他的溃兵影响咱的士气,你之此虑诚是。然周兄此人,在东郡及周边诸郡,亦有名气,今其兵败来投,我等若竟将他的部曲拒之城外,事情传出以后,势必有损我瓦岗义名。今翟公引主力出山,将欲大展拳脚,正我瓦岗招徕四方豪杰之时,此等有损义名之事,不可为也。” 这就是大局观。 放周文举的溃兵进城,於当下有弊;但从长远来看,不放他的溃兵进城,弊处更大。 是以,选近之小弊而杜绝长远之大弊。 李善道心悦诚服,说道:“是,大郎,是我考虑的不周到。” “此小事也,无需多言。”徐世绩顿了顿,环顾诸将,说道,“从周大兄适才所说的他的兵败经过中,俺总结出了两点。一点,对咱们有用;另一点,需要咱们吸引他的教训。有用的这点是,贾务本部没带多少云梯、撞车等物,这也就是说,他不好攻城,咱单只守城的话,至少等到张须陀率其主力到前,都会比较好守;需要咱们吸引教训的这另一点是,久闻贾务本颇有谋略,察其利用辎重诱周兄部出城之此谋,传言不假,候其兵至后,我等须当谨慎应对。” 次日下午,贾务本部兵到。 其部兵到封丘城外时,按后世时间,正下午两三点钟,一天中最热的时候。 时当五月,天气炎热,这个时间点,天气更热,莫说行军,便在营墙、城墙上守着,不多时就会满头大汗。却出乎了李善道、徐世绩意料的,贾务本居然兵马才到,半刻也没有休整,就千余步卒列成了进攻的阵型,举着盾牌、半截船,推着填壕车,对李善道营展开了攻势。 第二卷大海寺 第二十六章 贾务本吟定对策 李善道早已登上望楼,眺望视之。 贾务本所率的这三千余步骑,分成了三部。 一部主要是步卒,一千三四百数,还有随军的部分民夫,以及辎重等物,停在本营和封丘县城的东北边数里处;一部主要是骑兵,约三二百数,停驻在本营和西边的封丘县城间;再一部,就是以进攻阵型,正在向本营攻来的这千余兵卒和杂在其中的一些民夫了。 却见这千余兵卒和杂在其中的民夫,又分成了两部。 一部是主力,从本营的北面攻来;一部是偏师,攻向本营的东面。 攻正面的这支主力,大概八九百人,分成了三个梯次。 第一个梯次是举着半截船、盾牌等,以防御营中箭矢的兵士;第二个梯次是推着填壕车的兵士,杂在这支进攻部队中的民夫,全都在第二个梯次中,拿着铁锹等,以清理铁蒺藜、鹿砦。 第三个梯次,则便是主攻部队了。 主攻部队的人数最多,应该是两个团的兵力,有四百来人,在这两团兵中,竖着两面大旗。 遥见之,左边的旗面上竖写着:“齐郡左二府”;右边的旗面上竖写着:“鹰扬郎将萧”。 又有几面小些的旗,竖在大旗边上,分写着“鹰击郎将达奚”、“左一团”、“右一团”等字眼。 高丑奴、高曦等,皆从侍在李善道的身边。 却这高丑奴不识字,问了高曦,乃才知道那几面旗上写的各是甚么,闻得大旗之一上写的是“鹰扬郎将萧”,顿时他跷起脚,用力地往那旗下望起来,隔得有点远,只能看到旗边列阵的敌兵,如林的长矛,还有那反射着阳光的铠甲,看不到细处,他说道:“郎君,这个甚么‘萧’,就是萧裕那厮吧?这般说来,现攻咱营的,就是萧裕这厮的部曲了?”哼了一声。 “丑奴,你哼什么?” 才被正式任为别将,手底下有了一队部曲,又近日跟着高曦学会了点马术,高丑奴跃跃欲试。 “小觑不小觑的,与这萧裕也没干系,他不过是奉令而已,下令攻咱营的只能是贾务本。”攻营的萧裕部距离本营的营壕尚远,才开始在清理最外围的铁蒺藜、木蒺藜这道防线,——这个位置,还不到弓箭的射程范围之内,李善道暂移开了视线,投目於东北边的那部敌兵。 贾务本的大旗,在那部敌兵中竖立,其人肯定就在彼处。 高曦蹙眉说道:“郎君,有点不对头。” “怎么不对头?” 李善道也注意到了那部骑兵的异状。 的确,那部骑兵中的大部分,现在居然都下了马,或者牵着马,慢悠悠地在野地上走,放任坐骑啃草,或者以至坐地休憩。要知,这支骑兵可是位处在李善道营和封丘城间,距离李善道营两里多地,距离封丘县城的护城河也只有两三里地而已!这么近的距离之下,他们居然敢此等拿大?哪怕是李善道营正在遭受攻击,可能无瑕抽兵出营往袭,可难道他们就不怕城中会突然派兵杀出?高曦所言不错,这部敌骑的此番举动,确实是令人怀疑。 周文举兵败的经过,浮上李善道的心头。 徐世绩昨晚说的“贾务本颇有谬略,我等须当谨慎应对”的话,也浮上了他的心头。 有句话叫“斗智斗勇”,李善道投入瓦岗以来,所经的战斗诚是已不为少了,像迎击罗士信、攻打濮阳城等这类激烈的战斗也有之过,可大都是“斗勇”;“斗智”却可称没有。 这个时候,他体会到了“斗智”的感觉。 同时,这感觉,是他未曾料到的,竟然让他感到了兴奋。 因为这兴奋,又一个念头,值於此际,浮上了他的心头,——相比刚才的那两个念头,这个念头好像是有点不合时宜,他想到的是:“他妈的,遇强则喜,难道老子天生就是个将才?” 这时在北营墙、东营墙上守备的都是陈敬儿团,两面营墙,分有他团的一队兵士守卫。 南、西两面营墙上的守备部队,是季伯常团。 秦敬嗣、王须达两团现无作战任务,他两人也都在望楼上,随从於李善道的身侧。 王须达通过高曦的话,也察觉出了贾务本部的异常,连连点头,说道:“不错,不错。二郎,高大兄说得有道理,这两点确是可疑。难不成,贾务本攻咱营是假,他其实是想用那数百骑兵,诱城中出兵是真?”担心地说道,“哎呀,咱也没法通知城里,可别徐大郎上他的当了!” “大郎那里,不用我等担忧。” 徐世绩何等人也?王须达等不了解,李善道还能不了解?贾务本如果这真是在“故技重施”,又在用“诱敌之计”的话,那他能骗住周文举,却绝对不可能骗到徐世绩。 李善道目光转回到了面前,萧裕部第一个梯次、第二个梯次的兵士已经进至到了铁蒺藜、木蒺藜区的中段,再前进不甚远,就将进入到营墙上弓箭手的射程范围,他下令说道:“举旗、击鼓,传令,调弓弩手八十人上北营墙、二十人上东营墙,预备射箭。” 徐世绩拨给李善道的百人弓弩手,很快接到了李善道的命令,遂按其令,络绎分登两面营墙。 又等了不多时,萧裕部攻营的第一梯次、第二梯次的兵士,相继进入到了北营墙、东营墙的射程范围。 新调上营墙的弓弩手和陈敬儿部本有的弓弩手,随着李善道“开射”的军令,弩矢先发,箭矢随之。 望楼上望之,但见弩矢粗疾,萧裕部兵士所举的盾牌、半截船等物,虽能挡住箭矢,挡不住弩矢,瞬间功夫,接连三四面盾牌、半截船被弩矢射破;紧接着,箭矢射到,被射破的盾牌、半截船后的的萧裕部兵士躲避不及,两三轮弩矢、箭矢过去,已有数个敌兵中矢,或死或伤。 ——弩的射程远,却实际上,早在萧裕部兵士刚进入到铁蒺藜、木蒺藜区时,就能用强弩射到了,但李善道所有的强弩的数目太少,起不到打击效果,所以直等到他们进入到了弓的射程范围后,李善道才下令射箭。他的这份耐心,眼前可见,起到了很好的效果。 不算白马,先后已经打下了三座城,濮阳、离狐、封丘,三座城武库所储的军械,尽为徐世绩、李善道得之,别的不说,单只弩矢、箭矢,那是相当充裕。 故此,李善道最起码暂时不需要省着用。 两三轮的弩矢、箭矢射罢,弓弩手调整了片刻,接着又是两三轮的弩矢、箭矢射出。 相比刚才的那两三轮,有了手感、调整过后的弓弩手明显射得更准了,盾牌、半截船被射裂、射破的更多了,行在铁蒺藜、木蒺藜间,本就难以快速行进的萧裕部的第一、第二梯次的兵士、民夫,在失去了足够的盾牌和半截船的保护后,简直是竖立的靶子,中矢者惨叫不断。 后边萧裕部的主攻部队处,萧裕的大旗下,响起了收兵的金鼓声。 分从北面、东面夹攻李善道营的萧裕部的兵士、民夫,抬着死伤者,潮水般地仓皇后撤。 高丑奴啐了口,说道:“兵马才到,就来攻咱,气势汹汹,凶得很!呸,原以为是恶大虫,搞了半天,却是一群怂鸟。” 秦敬嗣赞叹说道:“高贤兄当真是善筑营。这才一个蒺藜的防线,贼官兵就死伤不少。二郎,莫说贾务本才带了三千多兵,断难攻下咱营,这样看来,就是张老狗到了,咱也没甚可惧!” 高丑奴瞅着萧裕部兵士狼狈地成群撤回,委实技痒难忍,再度请战,“郎君,小奴带人,出营追杀一阵吧?” 李善道却无秦敬嗣的喜意,亦无高丑奴的心痒,贾务本率部才到,就对己营展开攻势,本就已可疑,萧裕部这才攻了多久?秦敬嗣说是“死伤不少”,实则萧裕部的死伤至多十余,而就落荒而逃,两下相加,实是更加可疑了,他心态冷静,自是不会允许高丑奴率队出营追击。 但不管怎么说,算是打退了一轮萧裕部的攻势,李善道也拿出喜色,并赞同秦敬嗣所言,以鼓励士气,笑道:“追就不必了。但三郎你说得甚是,沐阳善筑营,咱的营筑得是极其坚固,纵然张须陀亲率其主力来到,咱们也无甚可畏!”说着,扭脸看向了西边的敌骑和封丘城。 西边的敌骑尽管看到了萧裕部的“狼狈”回撤,可与萧裕部回撤的兵士不同,他们却没有立即就跟着撤退,相反,仍是大摇大摆地在营与城间,或遛马、或坐地。 已然可以确定了! 萧裕部的直接进攻、西边敌骑的拿大,甚而还有方下萧裕部的“狼狈撤退”,毫无疑问的,必然都是贾务本的“诱敌之计”矣。 不然的话,西边的这数百敌骑,绝对不可能在萧裕部“败退”的情况下,还敢这等“骄狂”。 直到萧裕部完全退回,数骑从贾务本所在的那部敌兵中驰出,驰到西边的那数百骑兵处,大概是传下了贾务本令他们收兵的命令后,西边的这数百骑兵才纷纷上马,但却没有直接就撤回去,而是打着唿哨,扬着槊、刀,绕着封丘县城转了一大圈,示够了威风,然后这才驰还。 李善道嘿然,目观着这数百敌骑耀武扬威,摸着短髭,说道:“果是贾务本之计!” 贾务本的将旗下。 七八人围簇着一人,这几人正在说话。 被围簇之人年四五十岁,蓄着八字胡,颔下亦蓄了一绺须,未披铠甲,穿着紫袍,腰围蹀躞带,足穿长腰皮靴,腰带上挂着一柄横刀,便是张须陀的副将,这支先锋部队的主将贾务本。 围着他的此数人,一个与他长相颇似,三十来岁,是他的儿子贾润甫;一个披挂明光铠,身材健硕,乃是刚从本部军中赶过来的萧裕;一个长近七尺,豹头虎眼,全副披挂,系是唐虎;剩下的几人,有的是贾务本帐下的长史等亲信军吏,有的是别部的郎将等高级将领。 萧裕望着封丘县城,说道:“总管之计,惜未得售。不意徐世绩恁地能沉得住气,不论是骑兵坐地,抑或是我部佯装败退,他都不肯派兵出城!” “行军元帅”、“行军总管”是文帝时期带兵出征的主将之名号。大规模的出征通常设行军元帅率领,辖若干行军总管;小规模的出征则设行军总管统领。这两个称号都已被杨广取消,易称为行军大将,后再又简称为军将。但元帅、总管的称号,在时下的俗称中仍得以了保留。 贾务本此为先锋主将,其部辖三个军府的府兵,亦即将“鹰扬”、“鹰击”算在一处,在他帐下听令的有六个郎将,在张须陀未有在场的情形下,尊称他一声“总管”不为过。 唐虎憋足了劲,只要徐世绩派兵出城,他就带着已经预备好出战的甲骑出击,结果等了半晌,等了个空,他骂道:“徐世绩这贼厮鸟,端得狡诈!”问贾务本,“总管,而下如何是好?” “如果今晚仍无可趁之机呢?” 贾务本说道:“便明日上午,绕城而走,南下荥阳。” 这与张须陀的军令很不吻合,张须陀给贾务本的军令是扫清主力部队南入荥阳的沿途障碍,却这封丘城不下,若便入荥阳,岂不就违了张须陀之令? 萧裕、唐虎等面面相顾。 第二卷大海寺 第二十七章 攻坚当选萧郎军 尽管贾务本部没有筑营,当晚卧於野地,却他仍没等来机会,城中、营里皆无敌兵出袭。乃於次日,贾务本收拢部曲,摇摇摆摆,状似散乱地从封丘城、李善道营的东边而过,南下前往荥阳郡的方向,——其行军的队形,一如周文举兵败时的情况,也是主力先过,辎重落后。 李善道营中。 望楼上,眺看着贾务本部从本营东仅三四里处,队形不整、大模大样地南下,李善道摸着短髭,笑与诸将说道:“昨天咱没上贾务本的当,这老家伙技穷了,又把哄骗周文举的计谋用将了出来。却周文举已中过的计,咱们焉会再中?”脸上笑着,心里发疑。 高丑奴把他的疑问道了出来:“怪了。郎君,贾务本这老家伙真是不打咱了?” 秦敬嗣昨天紧张了半天,连带着昨夜也没睡好,担心贾务本部夜攻,熬得俩眼通红,而见贾务本部今日居然放弃了攻营、攻城,改以南下,他心头登时轻松,笑道:“咱的营筑得坚固,昨天萧裕这厮的部曲,已吃了咱的亏,料是贾务本见咱营坚,故索性放弃了攻营念头。” 高丑奴说道:“徐大郎不是料定,不克封丘城,张须陀部肯定不敢便入荥阳?贾务本这老家伙所率的,还不是张须陀部的主力,他怎就敢绕过封丘,便下荥阳?” 李善道迟疑了会儿,望着三四里外官道上确实是在迤逦南下的贾务本部的三千多兵士,说道:“也许是贾务本自恃后尚有张须陀亲率的主力,所以敢先行南下?又也许……?” 高丑奴问道:“郎君,又也许怎么样?” 李善道拿不准地说道:“又也许,这仍是贾务本的计谋?” “甚么计谋?” 李善道说不好,又想了下,令道:“粉堆呢?令他进城,问大郎意思。” 将令传下,未久,一人坐垂篮从营西下了去,越过城壕,奔向城下。这人正是杨粉堆。粉堆,就是粪堆。以前是县乡的无赖轻侠,叫甚么都无所谓,杨粪堆骑术不错,人也胆大机灵,现在李善道帐下已是得了重用,李善道将打探情报、送信传令等的军务给了他主掌,大小也是个军吏了,因他开始嫌自己的名字不雅,将之改成了谐音的粉堆。一样地游过护城河,杨粉堆到了城墙边,守将认得他,一个垂篮坠下,他坐入进去,被拽上城头,进了城中。 等了快一个时辰,直到贾务本部的主力、辎重都已经从营东过去,最先过去的部队已经走得看不到,而最后经过的辎重队伍,离李善道营也已有两三里远了时,杨粉堆才从城中出了来。 李善道依然在望楼上。 杨粉堆原路返回,折还营中,上来望楼,向李善道回禀说道:“二郎,徐大郎令咱部不可轻举妄动,切勿出营追击,由他贾务本率部南下,咱部只管在营中守着即可。” “就贾务本不攻我营、我城,绕城而过,南下荥阳这件事,徐大郎是怎说的?” 杨粉堆答道:“俺到县寺外时,徐大郎正与罗头领等议论此事,他们怎么讨论的,俺不知道,只知道徐大郎令俺转禀二郎,说他已经遣骑出城,急赴翟公、李密军中,将贾务本部绕城不攻这事,禀与翟公知晓了;他又令俺转禀二郎,贾务本多谋,咱们既已有城、营为屏障,那么当下最好应付贾务本的办法就是,‘以不变应万变’,由他用计使谋,咱只以不动为应为宜。” “‘由他用计使谋,咱以不动为应。’大郎此策,正中要害,好呀,好呀!”李善道拊掌赞道。 这看似是个笨办法,其实是个最聪明的应对办法。 野战的话,徐世绩部必定不是贾务本部的对手,相比贾务本部,徐世绩部的唯一的优势,就是他们有城、有营,那么这种情况下,怎么应对贾务本最好? 自然即徐世绩之此策了。 随你用计,你示弱也好、骄狂也好、利诱也好,我就是守在城里、营中不动。 你不来打,我也不出去打。 却说了,徐世绩的此策稳妥当然是稳妥,可翟让给徐世绩的命令是,让他挡住张须陀部,守住现在荥阳作战的瓦岗主力的后路,那如果贾务本部真的是绕过封丘,南下荥阳了,怎么办? 也没关系,贾务本部只三千余人,即便是进入了荥阳郡,对荥阳战场上的瓦岗主力也造不成太大的威胁。 如此,则又说了,那万一张须陀所率的主力,将来也这么干,徐世绩又该怎么办? 这一点,实是不必担心的。因为但凡是一个合格的将领,都绝不会放任自己部队的后方会有一个敌人较为强大的据点存在,亦即是说,张须陀所率的主力到了封丘后,肯定是不会像贾务本这样,径直绕过的,——就算绕过,张须陀也必是会先要留下足够的兵马围城才行。 总而言之,徐世绩的“以不变应万变”的对策,既是合乎“扬己之长,避己之短”的这条基本的军事原则,同时,也是建立在他相信他自己“张须陀绝不可能放任封丘不管”的这个对敌人的军事判断上,李善道对他这个对策“正中要害”的称赞,可谓是会者知心,一语中的。 高丑奴、高曦、秦敬嗣、王须达等都听出了徐世绩命令中暗含的意思。 王须达说道:“‘由他用计使谋,咱以不动为应。’二郎,徐大郎此话,听着像是徐大郎有所疑虑?他是在怀疑贾务本的绕城南下,实际上也是在用计,为的就是勾引咱们出兵追击?” “兵法云之,‘十则攻之’。贾务本部非但没有咱们守军的十倍之多,甚至还没有咱们城中、营中两处的兵马加在一起多,此等情形下,换是你我,三郎,咱定也是以攻营、攻城为最下之选择,而何者为最上的选择?自便是使用计谋,千方百计地诱咱出城野战。” 王须达说道:“却是原来二郎亦有所疑,也有怀疑贾务本部绕城南下是假?” “是不是假的,最晚明天咱们就能知道了。”李善道回答完王须达,顿了下,又说道,“却也无须理会他是不是假的!大郎军令,甚为上策,咱们即按大郎军令,安稳守营就是。他若是假的南下,那等他返回,咱接着与他干;他若是真的南下,那咱就等张须陀到,跟张须陀干!” 王须达、秦敬嗣等齐声应道:“是!” 却李善道猜对了,也猜错了。 王须达问他,是不是也怀疑贾务本部南下?他的确也是怀疑。他的这个怀疑没错。 贾务本部确然是假装南下。 但“最晚明天咱们就能知道”,这一说,李善道则是说错了。 没有到明天,就在当天下午,贾务本部就从南边兜转还回。 听到营外贾务本部的鼓声,接到贾务本部还回的急报,刚躺下来,打算眯一会儿的李善道急忙爬起,匆匆地出了大帐,重到望楼。 举目眺之,仍是三四里外的官道上,骑兵在前、步兵在中、辎重在后,一支约三千余人的步骑兵马自南而还,踩着鼓点行军,望其招展的大纛、各面大旗,可不就正是贾务本部? 王须达惊诧地瞪圆了眼睛,骂道:“狗日的,老奸巨猾!” 秦敬嗣后怕地说道:“还好,咱没有出营追击,不然,一定中这老贼埋伏!” 李善道摸着短髭,不禁地回味从昨午贾务本部到后开始,到当下贾务本部从南边折还的这差不多刚好的一天一夜的时间,其间的战斗过程虽然很短,也称不上激烈,然此刻回味之,他却颇有惊心动魄之感。短短的一天一夜,贾务本已是用计多次,真的可以说是,稍有一着不慎,或许他和徐世绩的部曲已全军覆没,封丘县城、他这座城外营,此时此际,已经易主。 他转顾王须达等人,深有感触地由衷说道:“临敌接战,诚非纸上谈兵可比,如履薄冰啊。” …… 贾务本部行军队中,中军。 将旗下,贾务本、贾润甫父子并骑而行。 贾务本坐骑稍前,贾润甫坐骑稍后。 贾润甫说道:“昔攻王薄、裴长才、卢明月诸巨贼时,诱敌之计,屡试不爽,却今阿耶连用诱策,徐世绩这厮如似乌龟,就是缩头不出,着实可嫌。阿耶,接下来,恐是计策难以再用。” 张须陀在进剿诸部义军的历战中,用的最多的战法是两个,一个是急袭,一个是诱敌。击败王薄、郭方预、秦君弘等,主要用的是急袭的战法;击败裴长才、卢明月等,主要用的是诱敌的战法。特别是两年前,在祝阿大败卢明月之此战,利用诱敌之策,加上秦琼、罗士信的勇悍敢战,最终卢明月的十余万众,尽被张须陀歼灭,卢明月仅以数百骑突围得脱。 可屡试不爽的诱敌之策,在成功地击败了周文举,夺下了韦城后,却紧接着,在一个小小的封丘城这里,在一个名气现尚远不及裴长才、卢明月的徐世绩这里,竟是吃了瘪! 贾务本确是不太想硬攻封丘县城,但既然徐世绩不中计,也没有别的办法了,他抚须说道:“贼不中计,亦无妨也。今日休整一晚,明天便全力攻之。先拔城外贼营,再克封丘城。” “贼营颇坚,或不易拔,未知阿耶明日,欲遣何部攻营?” 贾务本望了望行军在中军前的这部兵马,马鞭点了点这部兵马的将旗,说道:“再坚的贼营,阻得住萧郎么?明日攻营,当以萧部军主攻。两日之内,他必能将贼营拔取!” 第二卷大海寺 第二十八章 半日鼓声已至壕 望楼上,李善道目瞪口呆地望着正在越过蒺藜区的敌兵。 这已是贾务本部去而复返后的次日,正是清晨时分。 今天天没亮,贾务本部的部曲就列好了攻营的阵型。 主攻李善道营的,是萧裕部的千余兵士。贾务本率剩下的千余步卒兵士,面向东城墙,列阵在李善道营的营北;又唐虎率领甲骑、轻骑数百,坐地待战於贾务本亲率的步卒阵侧。 阵型列好后,贾务本部全军的将士吃了些干粮,又休息了会儿,活动开了身子,乃在一刻钟前,萧裕部展开了对李善道营的进攻。 昨天佯攻李善道营的时候,萧裕部好像是很难越过蒺藜区,在木蒺藜、铁蒺藜区这里,前进艰难,有好几个士兵中箭、中弩,小有死伤。 却今日攻势一起,李善道才知,这片蒺藜区,对萧裕部言之,竟是压根起不到半点的阻滞作用!他在望楼上,目瞪口呆着望着,只见萧裕部现正越过蒺藜区、担负先攻、扫除障碍任务的那百余兵士,脚下绑上了长木板,木板当是也颇厚实,踩在蒺藜上,如履平地! 李善道顾视高曦,说道:“沐阳,这……?” 高曦亦是吃惊,说道:“郎君,俺这是头次见,还能这般踏过蒺藜?这木板……,这应是贾务本或萧裕想到的对策。”他也算是身经大战,但这种对付蒺藜的办法,属实是头次见。 弩矢、箭矢,从营墙上纷射而去。 这百余萧裕部的兵士举着半截船、盾牌,将身体尽都藏在其后,今天他们所举的半截船、盾牌等物,相比昨天所举的那些,明显的也坚固了许多,弩矢即便射中,亦难以像昨天那样,一矢、两矢就能将之射裂。靠着这些半截船、盾牌的保护,这百余兵士顺利地过了蒺藜区,他们中的部分兵士提着桶,把桶里的东西倒在了拦在前头的鹿砦等物上,随之,他们中的队正、火长等军吏点起了火把,丢在了鹿砦上,鹿砦等物瞬间起火,熊熊大火燃烧,黑烟滚滚。 不消说,他们桶中装的,肯定是油脂之类。 倒完了一批桶,把火点起来后,这百余兵士分成两部,一部开始清理木蒺藜、铁蒺藜;一部折还回去,重新把油脂装满桶里,然后再回来,继续往还没点燃的鹿砦等物上倾倒,倒了之后,接着又是点火。——火势一烧起来,腾腾的火焰往上窜,黑烟随着风四处弥漫,遮蔽了营墙上的弓弩手的视线,却是一举两得了,既烧毁了鹿砦等,又同时掩护了这百余兵士。 一时之间,望楼上的李善道束手无策。 高曦亦是无策应对。 从在望楼上的高丑奴、秦敬嗣、王须达等更是唯张口结舌而已。 业余的,碰见正规的,谁更专业,眼下已是一目了然。 王须达指着营西叫道:“二郎,西边也烧起来了!” 秦敬嗣叫道:“还有东边!东边也烧起来了!” 李善道转顾东、西,乃是营东、营西也有萧裕部的先攻兵士,紧随着营北的火起,营东、营西两面所布置的鹿砦、拒马枪等物,亦都被萧裕部的先攻兵士给点着了,俱火势腾腾。 望楼虽高,因火而起的黑烟,随风被吹得更高,此时从李善道的视角望之,他这座营垒的北、东、西三面,都已是一片火海,黑烟乃至顺风飘过营墙,散入进了营中。 刺鼻的烟味在营内漫开,此起彼伏的咳嗽声於营内处处响起,望楼上的李善道等也被呛到了。 李善道赶忙到望楼边上,向下来看,列队坐在营区空地上的本团、王须达团和秦敬嗣团等的战士们,一边咳嗽着,因有营墙阻隔,他们不知道外边发生了什么事,一边慌乱的气氛,肉眼可见的在他们中出现,大部分的战士交头接耳,有的甚至不顾军吏的阻止,跳起了身。 “传令下去,是贼官兵在外放火,隔着营壕的,烧不到咱营中,令部曲不必慌乱。”李善道当即下令。 传令兵大声重复着他的命令,奔跑下望楼。 随着他的命令在各团战士间响起,李善道看到,战士们中的慌乱气氛得到了有效的抑制。 退回到刚才站着的位置,李善道望着三面火起,“嘿”了一声。 王须达惊慌地问道:“二郎,怎么办?” “鹿砦烧了,军心也给老子顺便搞乱了,萧裕这一招,狠辣得很啊。” 王须达又问了一遍:“二郎,怎么办?” 现在有两个对策,一个是坐视萧裕部的兵士有条不紊地清理蒺藜、鹿砦等;一个是遣兵出营,阻止他们继续清理。李善道犹豫了片刻,问高曦说道:“沐阳,你有何策?” “惜乎营中强弩太少,更无投石车,否则,可以强弩攒射、投石砸之。” 高曦阻止说道:“火势已起,视线不明,且有营壕相隔,即便出营,恐亦难有效用。” 高丑奴说道:“那怎样?难不成,就坐视不理?” 高曦摸着美须髯,沉吟再三,无奈地说道:“现今观之,亦只能如此,实无其它良策。” 想这营垒刚成时,李善道也曾如今日这般,立望楼之上,四面而望,当时他只觉得自己的这座营垒筑得着实坚固,营墙以外,相继有营壕区、陷马坑和鹿砦区、蒺藜区等三道防线,保守估计,他以为,不论怎么说,最少也能靠这三道防线,将敌兵阻上个一两天吧? 却万未料到,萧裕部开攻至今,才不到半个时辰,他的蒺藜区已宣告无用,眼看着这火势熊熊,大概用不了再一个时辰,只怕鹿砦区也将失去作用。 则接下来,萧裕部的兵士,可就是将会直面营壕了! “不动如山,不动如山。”李善道连着默念了几遍这四个字,以安定渐如兔子跳动的心绪,——这四个字出自《孙子》,他却是学熟了《尉缭子》后,已开始再读《孙子》了,稳下心绪之后,他骂了句,“他妈的!”说道,“早没想到火攻这一手,要早能想到,咱们在营墙上备些水车,或许能起些作用。罢了,这次也就算了,下次再守营时,水车一定不能忘记多备!” 王须达问道:“二郎,现在怎么办?” “沐阳说得没错,便是遣兵出营,料也难以起到作用。阻止贼官兵烧鹿砦,是难以阻止了。咱们便做好守营壕、守营墙的准备就是!他妈的,咱们营壕这么深,营墙如此高,老子就不信,哪怕是贼官兵杀到了咱的壕外、墙下,这什么萧裕,莫不是还能一鼓就攻下咱营?” 秦敬嗣提起勇气,应声说道:“是!瞧这攻咱营的萧裕部,统共也就千把子人,咱们营中守卒千余,与他的部曲无有相差,咱们且还有营壕、营墙,就让这贼厮鸟来攻,怕个鸟!” 话是这样说,萧裕部的兵士是什么兵?自家本部的兵士是什么兵?王须达仍是忐忑不安。 李善道瞥了他眼,没再多理会他,自振奋起精神,大声令道:“传老子将令,等会儿贼官兵攻营壕时,营墙上万箭齐发!射到一个,赏钱五千。打退贼官兵的一波攻势,整面营墙上的守卒统统有赏!告知各团部曲,张须陀的兵,老子也不是没打过,罗士信亦非老子对手,况乎这个什么劳什子的萧裕?无名鼠辈!都给老子打起精神来,咱们和他们狠狠地干他娘的!” 传令兵大声重复着他的将令,再次奔下望楼,给各面营墙上的守卒和营中空地上坐着的兵士们,分别传达。 李善道部现共五团,十个旅。 十个旅的旅帅皆没在望楼,都在他们各旅的阵中。 这十个旅帅多是李善道帐下的老人,如罗忠、焦彦郎、姚阿贵、郑智果等,或为其心腹,或骁勇敢战,接到他的命令后,遂各竭尽所能,趁势鼓舞本旅部曲的士气。 於是,营墙上、营区的空地上,很快地,满营响起了“干他娘的”的粗鲁骂声。 千余汉子的叫骂,动静不小。 穿过火海,隐约飘到了西边数里外的封丘县城的东城墙上。 东城头,正负手远眺李善道营情况的徐世绩等约略地听到了这叫骂之声。 徐世绩紧蹙的眉头,放松开了些,他抚须说道:“李二郎智勇兼备,治军有方,奖罚严明,从来不吝重赏,甚能得其部将士之心。诸位,有二郎在,这城外营三五日内,必可无忧。” 罗孝德、聂黑獭、刘胡儿等将和昨天从濮阳来到的郑苟子,俱皆侍从在徐世绩的左右。 徐世绩心里也没底,但他不能把他的没底,在诸将面前表现出来。 他摸着络腮胡,镇定自若地说道:“萧裕部与二郎部兵相差无几,俺相信二郎能把营守住!” 日头东升,移到天中,午时前后,李善道营外三面的大火渐渐熄灭了。 城头上的徐世绩等遥观之,李善道营外三面,即北、西、东三面的鹿砦等物,已多被烧毁;鹿砦外的木蒺藜、铁蒺藜,也已被萧裕部的先攻兵士清除干净,李善道营外,唯一尚可阻止萧裕部进攻李善道营营墙的障碍,而下已经是只剩营壕。 先攻的萧裕部兵士退回阵中,一直在坐地休息的其部主力将士络绎起身。 随着萧裕将旗的摆动和战鼓鼓声的指挥,其部的这些主力将士在起身后,分成了三部。 一部约四百人,应是两个团,合以百余推着云梯、填壕车的民夫,开始向李善道营的北面移动;另外两部,各二百来人,应是各为一团,亦合以推着云梯、填壕车的民夫,则开始向李善道营的西、东两面移动。却是兵力虽与守营的李善道部没甚么相差,萧裕竟还要三面齐攻! 攻向李善道营三面的近千萧裕部的将士,铠甲闪烁着光芒,长矛根根如林,被推在三面将士最前和中间的几辆巨大的云梯、填壕车仿佛是被推行的怪兽,浑沉的鼓点不紧不慢,面面的旗帜色彩斑斓,虽为远眺,徐世绩等无不感到凛凛的杀气! “李二郎,你能把你的营守够三五日么?”徐世绩不由的呼吸都屏住了,他心中想道。 营中,望楼上。 李善道抬头望了望天,才刚中午,只用了半天的时间,萧裕部就搞定了他营外的两道防线,将要开始尝试越过他营外的最后一道防线:营壕! “他妈的。”李善道晃了晃脑袋,清掉了脑中的种种杂念,收回目光,俯瞰眺向以整齐的队形,朝着本营三面移动行来的萧裕部的主力部队,下令说道,“传令,预备张弩、射箭!” 半截船等防具的保护下,冒着箭雨,推着填壕车的民夫抵至了营壕的外边。 第二卷大海寺 第二十九章 越沟摧墙如破竹 萧裕的亲兵带着督战队的兵士,分在营北、营东、营西三面的营外前线督战。 三面营外的萧裕部的攻营部曲,展开填壕车,搭在营壕上,几乎是同时向李善道营发起冲锋。 营中,望楼上。 李善道三面望之,北面壕外的敌兵最多,加上民夫,四五百数,用的填壕车也最多,共两架;东、西两面壕外的敌兵少,加上民夫,各两百余数,用的填壕车也都少,各一架,但不管填壕车用的是多、是少,三面壕外敌兵的冲锋气势却是一般无二,俱是喊杀声声,全都冒着营墙上射来的箭矢、弩矢,举着盾牌、半截船等为掩护,奋不顾身地涌上填壕车,冲向营下! 打仗,一个打的是士气,一个打的是平时的操练,一个打的是军械。 平时的操练和军械这两点,就萧裕部来说,不必多讲,自是操练既足、军械亦良,而士气这块儿,往远里说,萧裕部跟从张须陀作战,这些年来可谓是兵锋所向,无往不胜,拥众十余万、几万的王薄、卢明月、裴长才、左孝友、孙宣雅等等,哪个是张须陀部的对手?尽被击溃;往近里说,这次随从贾务本为先锋,驰援荥阳郡,自南下入进东郡以今,他们先是骇走了濮阳的郑苟子部,继又大败了驻在韦城的周文举部,其部部曲的士气而下实也是极其充足! 乃既有士气,平时的操练亦足,及军械又良。 反观李善道部,其部大多的部曲都是新兵,却既缺足够的操练,军械方面也称不上精良,至於士气,亦是没法和萧裕部相比,因虽有营可守,并萧裕部的将士且是才刚开始冲营壕,而在萧裕部将士这般勇悍的冲锋势头之下,营墙上的守卒却已是渐渐地慌乱起来,乱了手脚。 李善道也被萧裕部将士勇猛冲锋的劲头给震惊了一下。 他亲眼所见,一个萧裕部冲在前边的甲士,接连中了四五支营墙上射到的箭矢,却仗着铠甲精良,箭矢虽中,不能穿透,竟是分毫不顾,半点也没有停下飞奔向前的步子,一边往前奔跑,这个甲士还一边往后边招手,分明是尚有余力鼓舞后边的战友跟他冲锋。 李善道骂了句:“他妈的!这么猛么?”令道,“令弩手瞄准这厮,射他狗日的!” 不等李善道的这道军令传到北营墙,身在北营墙上指挥的陈敬儿已经向营墙上的弩手们下达了同样的命令。李善道因在自己的军令下达后未久,便在望楼上望见,北营墙上相继有数支粗细不一的弩矢激射而出,俱冲着这个甲士而去。 大部分的弩矢都射偏了,只有一支弩矢射中了这个甲士的胸部。 铠甲挡不住弩矢的冲击力,弩矢射透了这个甲士所披的铠甲,弩矢的惯性和伤口的疼痛的双重打击下,这甲士被弩矢带动着,前冲的步子变成了踉跄后退,退了好几步,歪倒在了地上。 北营墙上的守卒爆出一阵欢呼,望楼上李善道左右的王须达等也不禁叫好。 但是,这一支弩矢,虽能射倒这个冲在最前的萧裕部的甲士,却不能射止整个萧裕部将士冲锋的架势。余下的萧裕部的将士越过了这个甲士,呐喊着,继续踏着填壕车向前冲奔! 营壕内侧近处,还有一堵羊马墙为碍。 并在羊马墙与营墙之间,杂七杂八的还竖有些鹿砦等物。 然而李善道忽然有一种预感浮起:只怕这道羊马墙和这些鹿砦等物,都将会与营壕外的蒺藜区、鹿砦和陷坑区等一样,根本起不到对萧裕部攻势的有效的阻滞作用,会被萧裕部的将士在很短的时间内便就摧毁、破坏。 他的胸口再度“砰砰”跳将起来,额头冒汗、手心汗出,他攥紧了佩刀的刀柄,喝令秦敬嗣、王须达等说道:“各传令你们各团、各旅,预备上城墙增援,抵御贼官兵攀附。” 李善道亲率的左一团的两个旅帅分别是焦彦郎和董法律。 董法律受了伤,现在城中的伤营疗伤,其旅暂由他旅中的一个队正统领。这队正听到李善道的命令,呆了下,愣头愣脑地说道:“郎君,甚么城墙?是营墙吧?” 这明显是紧张状态下的李善道的口误,他亦来纠正,也不知该说他是没眼色,还是细心。 高丑奴大怒,踹了他一脚,骂道:“赶紧滚下去,按郎君将令从事!啰嗦个鸟。” 这队正不敢再多说,忙跟着王须达等应诺接令,皆奔下望楼,给本团、本旅的兵士传令去了。 果如李善道所料。 望楼上剩下的李善道、高丑奴、高曦等人看见,先是北边的羊马墙外,紧接着是东、西两边的羊马墙外,踏着填壕车,冲过壕沟,冲到了这里的萧裕部的将士,略微停顿了一下,旋即分开向左右,又紧接着,各一辆的小型撞车被推过了三面营壕,推到了三面的羊马墙下。 “他妈的,要用撞车。”李善道现已可确定,他营外的这三面羊马墙确是很快就将被毁掉了。 三辆小型的撞车狠狠地撞向了三面羊马墙。 或十余下的撞击,或多则一二十下的撞击下,北、东、西三面的羊马墙都被撞塌出了口子。有了口子,更好撞击了。三面的撞车又各撞了不多下,已撞出了足够大的缺口。 不过,聚在羊马墙后,举着盾牌,抵挡着营前上弩矢、箭矢的萧裕部的将士,却没有立刻就通过缺口,向内冲锋。他们好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李善道已经知道他们在等什么了,说道:“狗日的,在等云梯。” 萧裕部的云梯被推过来了,顺着填壕车,穿过被砸出来的羊马墙的缺口,在等候已久的萧裕部攻营将士们的簇拥、或者前边的开道引导下,被缓缓地推向营墙的三面近处。 “老子就这么一座小营,你他妈的,用得着动用这么多的大型军械?” 千算万算,算错了贾务本部随军所携带的大型军械的种类之多。周文举说的也不为错,贾务本部携带的大型军械不算很多,但种类却着实丰富,各类需用的俱有。 从萧裕部早上发起攻势开始,到现在为止,才过了半天多,现下刚过中午,之所以费心构造的多道防线,只起到了半天的阻滞作用,萧裕部的有攻坚经验、士气高是一方面原因,该需用到的大型军械,如填壕车、撞车等,贾务本军中携的一应具有,亦是一方面的原因。 李善道眼睁睁地望着北、东、西三面的攻营之敌兵,分推着云梯,向着己营的三面营墙逼来,汗水不断地顺着他的鬓角流下。没注意,汗水流进了眼里,蜇得他睁不开眼。 他擦掉汗水,大口地深呼吸了两下,鼓励自己:“罗士信那一仗,老子与罗士信野战,不也打下来了?况今老子有营,外还有徐大郎在城里随时能够支援我,怕甚么!” 高丑奴、高曦的目光都在李善道身上。 两人入目所见,只见是李善道挺胸昂首,怒目圆睁,紧盯着攻向营墙的贼官兵,满脸咬牙切齿之态,却是只见昂然之怒,不见丝毫之畏,两人心中,不免俱是暗自称赞,都暗寻思想道:“贼官兵将到营下,郎君镇静自如,非但无有丁点的畏惧,更是杀气满面,真雄胆之士。” 李善道稳住了自己的情绪,命令高丑奴、高曦,说道:“命令你们两队的部曲,也做好出战的准备!”按刀转身,往望楼的楼梯处大步行去。 高丑奴问道:“郎君,去哪里?” 李善道说道:“北城……,北营墙是贼官兵的主攻方向,老子得亲自去坐镇!” 高曦急忙劝阻,说道:“郎君,不可!” “为何不可?”李善道略止脚步,掉头问道。 “北营墙虽是贼官兵的主攻方向,但东、西两面营墙也有贼官兵攻打,郎君是主将,这个时候,不可轻易离开此处,宜当仍留望楼,居高、於中指挥。” 李善道迟疑说道:“可我担心陈五郎不一定能挡住贼官兵的攻势。” 高曦自告奋勇,说道:“俺愿上北营墙,协助陈五郎御敌。” 却这高曦的建言很有道理,身为主将,的确是不能在守营的战事刚将开启的时候,就偏离中军望楼。毕竟东、西两面营墙,也有敌人的进攻。 李善道当机立断,接受了高曦的建议和请战,说道:“好!就劳苦沐阳你了!你上北营墙,协助五郎御敌。北营墙如有急,我会立即调敬嗣、王须陀团往援。” 高曦行了个军礼,大步下了望楼。 李善道转回到本来的位置,接着仍居中观战、指挥。 远远地望到,北面的营壕外,数骑在十余轻骑的从拥中,驰马奔至。 数骑中一人,挥起马槊,朝着北营墙指之。 “郎君,你看,举马槊的这厮,是不是就是萧裕这狗日的?”高丑奴眯着眼,指着说道。 …… 挥马槊这人,即是萧裕。 他在下令:“鸣鼓,催促各团进攻!本将要在落日前,看到兵士攻上营墙!” 第二卷大海寺 第三十章 初攻再攻似潮涌 伴随着沉闷的声响,震动起墙壁上的尘土,高大的云梯搭上了营墙。 北营墙这厢,萧裕部共是架起了两架云梯;东、西两营墙处,萧裕部各架起了一座云梯。 却架在北营墙上的两座云梯,一东、一西,彼此相隔三四十步。 两座云梯的下边,分别集合了二百上下的萧裕部的将士,——当是每座云梯,归一个团负责。 北营墙上,早已准备好的四队力大的兵士,立刻上前,赶到两座云梯所在的地方,喊着号子,各合力抬着一条横木,奋力地撞向这两座云梯各自露出於营墙上的两边梯头。 ——云梯和梯子不同,云梯的头部有钩子可钩在墙上,尾部又有足够的重量支撑,因而,这样的冲撞只是白费功夫,云梯的梯身甚至都不晃动,要想以此将云梯击倒,却是压根不能。 又有一二十个营墙的守卒,在陈敬儿一叠声的催促下,将油脂倾倒在了两座云梯上,紧接着,火把掷上,试图引燃油脂,把云梯烧着。 ——却此也是无用功,油脂是烧着了,两座云梯都并没被点燃。在制作云梯的时候,制作者就已经考虑到了敌方的守卒会用火攻,故此不仅制云梯的木料是特选的,用的是榆木、枣木、铁桦木等,耐火点高,外边包裹的且有铁皮,并涂得有漆之类的防火材料,是很难烧得着的。 对付云梯的最好的防御手段,不是推倒,也不是点燃,是往下推石头、射箭等。 试图推倒和试图点燃,都是陈敬儿事先想到的对策。 高曦这时已上到北营墙,早知他想到的这两个法子没用,但他和陈敬儿不很熟,不好直接给他指出,便权等着,等他两个法子全用过之后,乃建议说道:“五郎,在下愚见,方下应敌之策,可用石、箭、金汁、油膏四法。等萧裕部官兵开始攀梯之后,先推石头下去,然后射箭;如果石、箭仍是难以阻止彼辈攀梯,俟彼辈将至墙头,再泼金汁烫之、浇油膏烧之。” 陈敬儿的胆色比王须达、罗忠都要壮,饶是如此,当此不过半日功夫,敌人就已气势凶猛地突破了营外的诸道防区,云梯已然搭上营墙,数百的攻营敌兵已聚在墙下,即将要对北营墙展开猛烈攻势的关头,他亦是汗水涔涔,胸间像藏了只兔子,通通直跳,神情紧张。 说到底,他和李善道相同,此前并无守营、守城的经验。 加上张须陀、贾务本等威名在外,复又萧裕部攻势凌厉,他由是紧张,也情有可原。 紧张归紧张,本色不能丢,陈敬儿竭尽全力地呲牙一笑,露出满嘴白牙,说道:“不悬。” 说着,他探头向下张了眼。 他所处的位置在左、右两座云梯之间。 但见两座云梯下,各有三四个萧裕部的勇士,举着盾牌,已都开始鱼贯攀梯。 在他们的后边,则各是大约一队,五十来个,列好了队形,预备跟着他们上梯子的先攻兵士。 不论是这几个勇士,抑或是后边预备跟着上梯的兵士,皆为披甲之士,并且大都未有操持长矛,除掉两三个持矛者外,余俱带横刀而已,有的嘴里还咬着一柄刀子,也就是匕首。 如上所述,这两座云梯,各是归萧裕部的一个团负责,除掉这先攻的五十来个兵士,两座云梯附近,还各有一百五十来个后备攀梯的兵士。这一百五十来个兵士,有的举着盾牌,遮挡墙上、角楼中射下的箭矢;有的挽弓向墙头,不断地回射,以作对攀梯兵士的火力掩护。 营墙下,敌人的战鼓声声。 这沉沉的战鼓声,好像与心跳契合,每一下心跳,就一下鼓声。 一支从左边云梯边射来的箭矢,擦着陈敬儿的兜鍪射了过去,——或许是左边云梯边上的敌人的弓箭手中,有人看见了陈敬儿,判断他是守卒的军官,因而专门射他来的。 陈敬儿吓了一跳,忙不再多看,缩回了头,吐了下舌头,呲牙笑骂道:“贼厮鸟乱射,射的一点不准。”命令左右两架云梯头处的守卒战士,“往下推石头!加紧射箭!金汁、油脂备好。” 北城墙上的守卒共约百人,陈敬儿留下了二十人为预备队,剩下的八十人分成两队,一队四十人,都早已聚集在了敌人的这两架云梯的端口处。 营墙垛下,堆积着很多事先准备下的大、小石头。 随着陈敬儿的命令,这两队、各四十之数的守卒,部分的弓弩手出外,余者在队正、火长的带领下,或一人搬起、或两人抬起,纷纷将石头搬、抬而起,然后按顺序排好了队,只待陈敬儿再次下令,便就顺次到云梯的端口边上,将石头丢下。 陈敬儿扶了扶兜鍪,小心地再探头出去,往两座云梯下张望。 高曦也探头了出去,也往两座云梯下视看。 就这么一片刻的功夫,两座云梯上那先登的各三四个举盾勇士,竟是不声不响的,已经迅速地快要攀到云梯的中间!陈敬儿吃了一惊,叫道:“狗日的,贼厮鸟爬得这么快?” 他却不知,府兵日常的军事操练中,有专门的攀云梯这一训练科目,长久的训练下来,对於这些精选出来的勇士而言,攀爬云梯,自是就轻轻松松,与平地奔跑并无区别。 ——可以这么说,董法律身如猱猴,是他的特长,而在久经训练的老兵们这里,可能仍是难以做到像董法律这样能够徒手攀墙,然在有云梯的情况下,他们攀爬的却不见得比董法律慢。 不等高曦再出言建议,陈敬儿急忙令道:“丢石头!” 一块块的石头,从云梯的端口被推下去,顺着云梯的梯子向下滚落。 有的石头没丢好,滚没两下,就滚出了云梯;但大部分的石头都没滚出去。 底下的萧裕部的勇士正在快速地攀援,突然头上一块块的石头夹着风、带着土,呼啸着滚落而下,若是没有经验的战士,此刻必然已经慌了,但两座云梯上,领头攀爬的这几个勇士却无不百战之老兵,个个都是血海尸山里趟出来的,应战的经验极其丰富。 陈敬儿耳听着他们的同声大呼:“石头!躲!”眼见着他们尽管披甲、一手举盾,却居然只靠着另一只抓着云梯梯子的手,身形灵活的左右荡开,间不容发之际,先后的都将络绎不断滚落下来的石头全给躲了过去!陈敬儿咋舌震惊,叫道:“贼厮鸟,这般矫健的么?” 两架云梯上最上边的这几个勇士,虽然都躲过了石头,但跟在他们下边攀梯的兵士,没有他们灵活的身手,却是虽提前得到了这几个勇士的提醒,而依然没能全把石头躲过,各有兵士被石头砸中。敌人的惨叫声,第一次压住了敌人的喊杀声,陈敬儿亲眼看见,左边云梯上有三个兵士,右边云梯上有两个兵士,相继被石头砸中,骨断筋折、头破血流地跌落了下去。 “可令角楼上的弓手、弩手,加快射矢。”高曦沉着地说道。 陈敬儿立即下令:“令角楼弓弩手,加快射矢!” 北营墙两个角处角楼中的弓弩手,部分在协助东、西营墙的守卒御敌,部分在夹射攀附北营墙的这两队敌兵。陈敬儿的命令传到,弓箭手连连挽弓,弩手奋力引弩,果各加快了射速。 角楼一则高,二则突出於营墙外,不仅是居高临下,且是在攀梯攻营的敌兵的侧边,这射速一加快,不管准头如何,北营墙上攀梯的这两队敌兵,顿时受到的威胁就变大了。上有滚石,侧有敌矢,时或有同袍中石坠地、时或有战友中了敌矢,攀攻的势头遂被打得渐出现散乱。 陈敬儿心头略松,命令不断:“接着丢石头!箭矢不要停!” 两架云梯上的敌兵,约坚持了半刻钟,在接连各有四五人坠地、中矢后,终於是无法再继续攀援,下边的兵士最先跳下云梯,上边的兵士则依次地顺着梯子爬下。 敌人的第一波攀援攻势,算是被打退了。 陈敬儿呼了口气,大声地鼓舞左右两边的守卒:“咱们有营墙,居高临下,贼官兵再凶,想杀上咱营头,他也是痴心妄想!弟兄们,不要怕!就照这个样子打。” 一边给部曲鼓劲,他一边望垛口下看了看。 堆积在垛下的石头,只刚才这一轮防守,就投掷出去了将近半数,敌兵若再攻上一阵,余下的石头就将用完,他令从在身边的郑智果:“赶紧催促民夫,往咱营墙上搬运石头。” 郑智果奔到营墙临营内的这一侧,朝下大呼:“运石!运石!” 营中留有二三百的民夫,李善道给这些民夫也编了伍,闻得郑智果的呼声,两队约百数的民夫,赶忙将堆置在营墙下、用大竹篓装的石头抬起,在看管他们的战士的监督下,抬往营墙。 行在最先的民夫才上到一半,北营墙下,敌人的战鼓声再次响起。 陈敬儿才略微放松下来的心情,登时又紧张起来,紧张之余,比之刚才,还又多出了几分惊诧,他看向高曦,说道:“才打退了贼官兵一波攻势,不到一刻钟,这就又攻上来了?” “五郎,张须陀部本敢战,萧裕部又是张须陀部的精锐,这才只是刚开头罢了。” 李善道当遇恶战、大战时,喜好说的一句话,浮上了陈敬儿的心头。 他打起精神,奋然厉声,喝道:“贼官兵是精兵,老子们就弱了么?干他娘的!” 北营墙上的百余守卒,在刚打退了敌兵第一波攻势的激励下,齐声大呼:“干他娘的!” 依从陈敬儿有条不紊地下达的各道命令,守卒们有的再去搬、抬石头,有的备好金汁、油脂,有的顶着敌兵从下射上的箭矢、弩矢,往下射箭,面对敌兵的第二拨攻势,再度开始防守。 第二卷大海寺 第三十一章 伯常遇危中敌计 一个多时辰的功夫,北营墙下的萧裕部将士,接连发动了三次攻势。 北营墙的守卒,在陈敬儿和高曦的指挥下,虽然将这三拨攻势都打退了,但石头、金汁、油脂等预备的防守物资,却也是急速的减少。 ——从第二拨攻势开始,攻北营墙的萧裕部将士调整了攀攻的策略,攀附最快的那几个勇士,不再去管后边的兵士,由此导致北营墙上不得不在推石头之外,将金汁、油脂也泼倒了下去,并因为泼倒金汁、油脂的守卒没有经验,太过紧张,泼倒的量太多,还造成了不小的浪费。 在打退了萧裕部将士的第三次攻势后,陈敬儿不再像头次打退他们攻势时那样,心情尚能得到略微的放松,相反,他半点的轻松也感觉不到了,只觉到了越来越大的压力。 一则,想不到萧裕部的将士竟然能够这般的连续不断的进攻;二则,石头等物资消耗地太快,一旦这些物资消耗殆尽,底下来可就没有能够起到有效阻止萧裕部将士攀梯的东西可用了,到那时候,怎么办?三则,搬或抬石头、倾倒金汁和油脂,也是体力活,加上精神的高度紧张,以及时当一天中最热的时候,日头在头顶毫无遮掩的曝晒之下,营墙上的守卒无不汗水淋淋,放眼看去,这个时候的北营墙上的这百余守卒,已是大都气喘吁吁,显出疲惫之态。 “高大兄,贼官兵的第三波攻势虽被咱们打退,他们肯定很快就会第四波攻势。咱们的石头等物消耗得太快,部曲兵士也已颇疲惫,却接下来的守御,大兄可有计策助俺?” 高曦下视营墙下正在稍作休息的敌兵,看了片刻,抬起头来,又去看营壕外的萧裕部的后备兵马。萧裕留下的预备队不是很多,北营墙外这边,营壕外只聚坐了百十来的兵士。越过萧裕部的这百十来兵士,再往北边望,则是列阵在营北、城东的贾务本所率的那千余步卒。粗略的估算了下,贾务本所率的这千余步卒,距离萧裕部的预备队,大约三四里远。 忖思了会儿,高曦说道:“守营也好,守城也罢,都不能只守,亦须适当地进攻。唯有攻守兼备,才是守御之上策。俺之愚见,接下来的守御,不能只再单纯地防守了。” “不能只再单纯的防守?高大兄,你的意思是?” 高曦说道:“俺这就去向郎君请令,亲率郎君拨给俺的解烦右队,出营袭萧裕部!” 陈敬儿下意识地往营壕外的萧裕部的那百十个预备队兵士望了一望,又往三四里外的贾务本所率的那千余兵士处也望了望,随后顾看高曦,吃惊地说道:“出营袭击萧裕部?高大兄,你若出营袭击,已在营墙下的贼官兵已两百之多,纵且不说,萧裕必调营壕外的那百十贼官兵赶来迎战,此是其一;贾务本也可能会调兵前来助战萧裕,此是其二。恐怕十分危险!” “临敌交战,哪有不危险的?如都怕危险,仗也就不必打了。”高曦语气淡然地回答了一句。 不愧是经历过攻打高句丽这等血战,并在战中立下过功劳的猛将,见过大场面,心理素质强,当此局势,尽管不利於己方,却高曦不似陈敬儿,至少到现下为止,尚无紧张不安的情绪。 他继而指向营壕外的萧裕部的预备队,说道:“且则,俺说的出袭,不是久战,是打了就回。趁其不备,俺引精卒杀出,杀上一阵,便就还回,营壕外的那百十敌兵不见得能够及时赶到。”又指了指更远处的贾务本所率的那千余步卒,说道,“贾务本阵的敌兵更可能反应不过来。” 陈敬儿瞪大了眼睛,上上下下地细看高曦,稍顷过后,翘起大拇指,说道:“高大兄真虎胆!” “五郎,你便先在此御敌,俺这就去望楼,向郎君请战。” 却才回身,要回刚才的指挥位置,行未两步,猛然间,东边传来了一阵大乱声响。 陈敬儿止步顾望,望见东城墙上的云梯端口,有敌人露出了头! 北、西两面营墙,现是陈敬儿团负责守御。 陈敬儿团下之两旅的旅帅,一个是郑智果,另一个是罗忠。因北营墙是萧裕部的主攻方向,故陈敬儿率郑智果旅,在北营墙亲自指挥;西营墙是罗忠在率本旅御敌。 东、南两面营墙的守御部队,现则是季伯常团的两个旅。 南营墙目前没有敌兵进攻,季伯常团的这两个旅的部曲,大部分都在东营墙上。 按理来说,攻东营墙的敌兵不是敌兵的主攻,只才百十人罢了,而又守东营墙的守卒现有近二百之多,东营墙应该是最不会出现问题的一面才对,却不知何故,北营墙而下还不需要增援,虽然情势已经比较紧张,然还能守得住,东营墙居然已被敌兵攻上了营头! 陈敬儿大惊失色。 …… 望楼上,李善道急转开眺望北营墙的视线,随着东边传来的这阵大乱,投望向了东营墙。 陈敬儿没想到东营墙会首先出现险情,李善道也没有想到。 高丑奴亦是大吃一惊,叫道:“怎么搞的?老季一个团,守一面墙,守不住?”口不择言,把该称季伯常的尊称,激动之余,跟着李善道学,喊做了“老季”。 季伯常的名、字都太引人遐想,李善道叫不出口,后来私下索性以“老季”称他。 李善道正待开口,望楼的梯子上“通通”的响,他扭脸去看,高曦飞奔了上来。 高曦在上望楼的时候,听到了东边传来的动静,心知不妙,猜到定是东营墙上出了变故,因一溜小跑地奔了上来,奔上望楼顶端,他顾不上行礼,先眺向了东边营墙。 望楼比营墙高,在望楼上,四面营墙上的情况皆可清晰而见。 攀上东营墙的敌兵勇士,已经从云梯上跳到了东营墙上,不过人数不多,暂时只有三人。 这三个勇士,背靠营墙的外侧垛壁,组成了一个三角形的小锐阵,各持横刀,已与围攻上来的季伯常部的部曲,杀成一团。高曦看到,围攻上去的季伯常部的部曲中,一人披甲持刀,不是别人,正是季伯常团的两个旅帅之一,季伯常的亲信爱将,名叫冯金刚的原濮阳轻侠。 围攻的季伯常的部曲不少,但这三个勇士的人数太少,他三个又背靠外侧垛壁,却乃是大部分参与围攻的季伯常的部曲都只能站在外围,不能近距离地摸到这三个勇士;并又因这三个勇士边上,就是云梯,云梯上还有萧裕部的兵士在攀援,守卒尚得分心阻止云梯上的敌人再登上来,故而这三个勇士,竟是在十余倍他们的季伯常部曲的围攻下,招架抵挡,不落下风! 李善道稳住心神,厉声令道:“云梯上的贼官兵,决不能再让上到东营墙!击鼓、击鼓!令老季赶快把突上营墙的这几个贼官兵杀了,把云梯口堵住!” 望楼上放置的有几面鼓,鼓手随时待令。李善道一令既下,鼓声顿时响起。 东营墙上。 季伯常震惊中,往望楼这边望了眼,提刀领兵,亲杀向了那三个登上营墙的敌兵勇士! 北营墙,壕沟外。 骑在马上,挥槊指挥的萧裕,得了部曲的急报,知了攻打东营墙的部曲,登上了东营墙,大喜而笑,说道:“我计得成了!”简短地传下军令,“调预备队速赴东营墙,加入攻势!”抬眼望了下天空,快到申时,按后世时间,下午两点多,快三点钟的时候了,遂将他不久前“日落前看到兵士攻上营墙”的命令,做了个进一步的要求,令道,“令阿奴傍晚前,攻入营中!” 却萧裕“我计得成”,又这他左右诸将的这番阿谀拍马,是何意思? 原来,虽是攻北营墙的萧裕部兵士最多,实际上萧裕的主攻方向,却非是北营墙,是东营墙!他派往去攻东营墙的部曲,表面上看人数不多,只一个团,两百人,然此两百人,实是他帐下最为精锐的一部;这个团的校尉,也是他帐下诸将之中,最与他亲信的一将,名叫萧德,是他的从弟,——因他方才的令中,有“阿奴”之语。 打发走了传令军吏,他上望东营墙。 突上营墙的那三个勇士仍在苦战,而云梯上的别的部曲,在守卒的拼命阻止下,却迟迟难再有人突击得上,他心中清楚,若是短时间内,没有部曲能够再登上营墙,则那三个突上去的勇士,再是勇悍,也只有被杀掉的下场,这样的话,这一次成功的突击就将转为失败,他因大声令道:“把战鼓敲响!催令云梯上的将士,务必要杀上营头,接应王大他们三人!” 军令才下,战鼓才响。 他身边的一个亲兵叫了声,指向云梯不远的营墙角,喊道:“郎君,这是啥?” 萧德移目看去,营墙角出现了一个洞,他怔了下,一个词立刻冒出了他的脑海:藏兵洞。 不等他应对的命令出声,一个七尺来高的雄壮汉子,披着铠甲,提着两根铁鞭,如似一头黑熊也似,从这洞中当先钻了出来。这汉子出来后,晃晃脑袋,辨了下方向,一眼认准了萧德,也不知喝了声什么玩意,迈开大步,直奔萧德冲来!在他身后,不知多少守卒呐喊涌出。 第二卷大海寺 第三十二章 丑奴逞勇抖精神 西边数里外,封丘城,东城楼。 萧裕部潮水般的攻势,令徐世绩也是暗暗心惊。 只从旁观者的角度观之,已能体会到李善道营现下所面临的危急形势,——打个比方,李善道营当下在徐世绩等的眼中,当真是如仿佛潮水连番冲击下的磐石,磐石虽坚,水滴穿石,况乎潮水?旁观者已有这等的感触,李善道营的守兵将士,现是何种艰难的处境,更想可知。 却也不知,李善道营究竟还能在萧裕部这样潮水般的攻势下,坚持多久? 莫再说三五日了,只眼前形势,只怕是坚持到今天入夜,已是难为! 聂黑獭这已是第二次的向徐世绩提出建议:“郎君,贼官兵已攻上东营墙!小奴愚见,该当择选出援之部曲了!小奴愿领本部,出城与贼官兵一战,以减少李二郎营的守营压力。” 却聂黑獭第一次提出这个建议时,徐世绩没有同意,这时,他不能不考虑聂黑獭的建议了。 沉吟片刻,徐世绩做出了决定。 李善道营若是有失,贾务本便能腾出手来,全力地攻打封丘县城,只凭萧裕部这般凶猛的攻势,徐世绩自度之,十之八九,他是万难守住封丘县城的!此刻帮助李善道,就是帮他自己。 他接受了聂黑獭的建议,令道:“择你部中勇士三百,在东城门洞外集合,预备出战。” 聂黑獭应了声诺,赶紧奔下城楼,按徐世绩的命令行事去了。 徐世绩没去看他,目不转睛,依旧盯着李善道营的东营墙处。 城墙肯定比营墙高,封丘县城距离李善道营又有数里地的距离,等於徐世绩现在是既居高、又居远,故此李善道营的东营墙尽管与他之间隔着李善道营的整座营,他却仍能望到东营墙和东营墙下的情形。他遥遥望见,提锏的高丑奴从营墙下的藏兵洞当先杀出来后,陆续又有数十兵士跟在高丑奴后,亦从藏兵洞杀出,更有一面旗帜,也跟着摇曳张展出洞。 不错,东营墙下,那带头杀出的壮汉,离封丘城虽远,单从他的身高、约略看到的他手提的兵器,徐世绩已是能够判断得出,此人必是高丑奴无疑。——他猜得也一点没错。 然那面旗帜,到底是隔得太远,徐世绩却是不能看到旗上是写的是甚么。 “丑奴悍勇,突藏兵洞而出,萧裕部对东营墙的这波攻势,当是能被击退了吧?”旗上写的是甚么,并不重要,现最要紧的是,突出藏兵洞的高丑奴能否击退萧裕部对东营墙的攻势,徐世绩倏忽不敢视线离开,聚精会神地遥观杀出藏兵洞后的高丑奴等,这般想道。 …… 东营墙下。 高丑奴等杀出来的守卒之后,一面旗帜跃入萧德眼帘,旗上竖写着四个大字:“解烦左队”。 “解烦什么意思?”下意识的,萧德想道。 但已没有时间让他琢磨,高丑奴健步如飞,已杀到近处! 萧德呼喝左右,急令下达:“狗贼不知死活,还敢杀出来?挡上去!尽都留下。” 他的部曲,尽是萧裕部最精锐敢战的勇士,无不百里挑一,乃至千里挑一,比个头的话,长七尺上下的也有好几个,当即就有在他身边听令的队正、队副等军官中的两人,亦是高大雄壮,不比高丑奴低多少,一人持横刀,一人持长矛,叱咤如雷,领头迎着高丑奴杀将上去。 高丑奴奔得快,此刻与随他杀出的解烦左队的兵士们之间,颇有距离,然面朝此迎战而来的两敌,他於今也算是很有交战经验了,而却分毫也无畏惧之意,口中亦是呼喊,径独来迎斗。 两下转瞬相碰。 持长矛之敌刺他左胸;持横刀之敌借长矛敌的掩护,挥刀砍他右肋。 虽然高丑奴身上披挂有铠甲,问题是眼前的这两个敌人,俱健硕力大,可以预料得到,若被他两人中的任何一人刺中、砍中,即便不会受体外伤,内伤则恐将定会是在所难免。 高丑奴举起左手铁锏,拨开刺来的长矛,侧身向后,紧随着躲开了砍来的横刀,往左边跳了一跳,跳出数步远,呵呵笑道:“好贼子,两个打一个,不要脸!你家老公却不怕你俩。” “老公”也者,“老”是年龄大,“公”是对男子的尊称,类似后世老爷之意也。 持长矛的敌将挺矛追赶,对准高丑奴的左胸,长矛再次刺出。 高丑奴瞥眼瞧见,持横刀那敌从右边也追了上来,便往左边又跳退了数步,重又笑道:“来,来,来!再往前来!两个狗贼子,你家老公一锏一个,送你两个结伴成对,泰山脚底下见。” “泰山脚底”,高丑奴指的是据传说在泰山脚下的黄泉地府。 持长矛的敌将两刺不中,复被高丑奴话语消遣,勃然大怒,挺矛急追,第三次将长矛刺出。这一次,持横刀那敌没能及时跟上,他两人间出现了稍稍的距离。 高丑奴抓住了这个机会,左手铁锏上扬,荡开了长矛敌刺来的长矛,追步上前,右手铁锏照准长矛敌的脑袋,劈头砸下! 这长矛敌的反应不算慢,急忙弃掉长矛,千钧一发中,躲开了高丑奴的这一锏,但脑袋躲开了,肩膀没躲开,只听得“咔嚓”一声响,是他的肩膀被高丑奴给砸断了。 高丑奴得势不饶人,左手铁锏跟着砸下。 这长矛敌剧痛之下,反应慢了,这一铁锏没能再躲过去,端端正正被砸在了头上。只见的他呆然地木立了片刻,身子后仰,轰然倒地。他披挂的也有铠甲,砸起了一地的灰尘。 身侧劲风袭来,是持横刀那敌终於杀到了。 高丑奴举起右臂,铁锏没能招架住横刀敌砍来的横刀,手臂挡住了。横刀的刀刃劈在手臂的铁甲上,“呲拉拉”的声响刺入耳中,高丑奴微微皱了下眉头,骂道:“真你娘娘的难听!”转正身子,左手铁锏砸下。 横刀敌一手持刀柄,另一手托住刀背,奋呼大声,举刀上支,挡住了他这一锏。 高丑奴觑准横刀敌因此而露出的胸腹空当,抬脚踹了上去。横刀敌被他一脚踹中,踉跄后退。高丑奴追将上去,两锏共砸,横刀敌再支撑不住,横刀掉地,高丑奴的铁锏顺势砸到了他的头上。却这横刀敌喷出一口鲜血,双目尽赤,哑哑地叫了叫,闷头砸倒,也被高丑奴砸死了。 抬脚踩在横刀敌的脑后,高丑奴呵呵笑道:“你家老公素来说话算数,说送你俩一道,泰山脚底下见,就送你俩一道泰山脚底下见!”抬脸瞋目,左手将铁锏举起,摆了个架势,冲着杀来的萧德部的余下兵士,大喝叱道,“不怕死的尽管来!你家老公,来者不拒!” 萧德部余下的兵士,冲在最前的几个收不住脚,冲到了高丑奴的近前。 高丑奴移步进杀,两根铁锏舞动得虎虎生风,眨眼而已,即已将这数人或打死、或打伤。 剩下的萧德部兵士纷纷止下了脚步,你看我、我看你,俱面显骇然,虽喊杀声未有断绝,终是没人敢再往上冲了。他们不冲,高丑奴来冲!随着高丑奴从藏兵洞杀出的解烦左队的五十壮士,见高丑奴此般神勇,皆勇气大涨,冲到高丑奴身边后,随着高丑奴尽奋勇往前! 三四十步外,萧德变了脸色:“此是谁人?竟这等悍勇!” 萧德喝令叫道:“弩、强弩!射这狗大熊。” 叫着“强弩”,他们是来攻营的,不是野战,所携的其实并没有不利移动、也不宜近距离仰射的强弩,不过一人可用的弩倒是带了十余张。遂十余单人弩对准高丑奴,齐齐射之。 高丑奴弯腰捡起一具被他打死的敌兵的尸体,挡在身前,将这射来的弩矢泰半挡下。未有当下的弩矢从他身体的两边激射而过,或有中随在他身后前冲的解烦兵士者,惨叫声动。 “郎君教咱,‘临阵不过三矢’,何况是弩?跟着俺,冲快些!”高丑奴前冲中,呼令道。 萧德部的兵士抵抗不住,向后撤退。 眼见得距离萧德,只剩有一二十步远近了!高丑奴知萧德即是这部敌兵的主将,精神愈振,大步愈快,觑定萧德,直杀而前!不到二十步远了!萧德也已开始后撤! 高丑奴奋力喝道:“狗贼休走!若有胆色,来与你家老公斗上一斗!” 东营墙上,一阵欢呼爆出。 高丑奴没空抬头去看,两个念头在他脑中一掠而过:“是杀上营头的那三个贼官兵被杀死了?还是见俺如此神勇,季伯常等为俺喝彩?”后个念头冒出来后,他的精神更加抖擞,因见射弩的那十余敌兵停下了射弩,亦在后撤,便丢下了举着的尸体,健步如飞,奔追萧德追得更快了,大呼小叫,不断叫嚷,指挥命令随从的壮士,“快!快!随俺追上,莫使他逃了!” …… 东营墙上。 季伯常等并未看高丑奴,大多在西望封丘县城。 封丘县城的东城门缓缓打开,一彪兵马在从城中出来。 第二卷大海寺 第三十三章 黑獭竟被唐虎败 聂黑獭引步卒两百余,骑兵数十,共计三百精锐出了城门,经羊马墙,过护城河,径往攻贾务本所率之步卒阵。 城头上鼓声大作,为其助威;劲弩连射,为其掩护。 尚未及贾务本的步卒阵,本在步卒阵侧坐地休息的唐虎所率之骑兵,已有约百数驰骋迎来。 此在徐世绩料中。 出城前,徐世绩的命令浮现上来。 “你率部出城后,敌必先遣骑来战。铁马的披挂需要时间,敌所遣者,复必轻骑。你可约束步卒为阵,弓弩射之,而使甲骑往迎斗;至於轻骑,可徘徊步阵之左近,候时机再进。” 聂黑獭便当即遵按徐世绩的命令,立刻令部曲停下前进,竖大盾在外为护,中间的步卒操持弓弩而射之;然后,分出从骑中的甲骑,驰上迎斗,剩下的轻骑暂不前斗,只兜转奔腾在步卒阵左近,等待甲骑取得上风后,再寻找合适的时机发动进攻。 却那驰骋迎来的敌人百骑,一如徐世绩所料,的确全都是轻骑。 原因也正是徐世绩所说的那个,甲骑具装,无论是人披甲、抑或是马披甲,都需要一定的时间,仓促之间,甲骑肯定是难以派出。 ——如此,则却说了,为何唐虎所率的官兵骑兵中的甲骑,不预先把人和马的铠甲披挂好呢?预先披挂的是有的,但铠甲太沉重了,长时间的披挂,别说人了,马也吃不消,故在过了中午后,也就是一个多时辰前,官兵骑兵中的甲骑刚把人、马的铠甲卸掉。 聂黑獭带出来的甲骑不很多,总共七八骑。——轻骑已经比步卒难练,具装甲骑这种重骑兵,又比轻骑难练,整个徐世绩部中,现所有之甲骑也不过五十来骑而已。 七八甲骑,迎冲百十轻骑,表面上敌众我寡,敌我两边的兵力差距悬殊;可甲骑的防护与冲击力,皆绝非轻骑可比。加上能在徐世绩部中为甲骑者,无一不是类似单雄信这样的善骑、善槊之勇士,由是虽七八甲骑疾冲迎斗,这七八甲骑气势如虹,奔行间,极有一往无前之势。 奈何徐世绩有一点没有料对。 出城前,他向聂黑獭面授机宜,在下达完刚才的那道命令后,曾有说:“敌骑在烈日下曝晒了多时,纵是轻骑,也必早已人、马汗出,颇为疲惫。我甲骑一冲,定能将之逐散。” 这一点,他料错了。 官兵中的骑兵,确是太阳下晒了半晌,也确是人、马汗出,称得上“颇为疲惫”,但唐虎是员悍将,他身为今日战中官兵骑兵的主将,却不按套路出牌,居然是亲身率引的这出战之百骑!他此时此刻,身就在这出战的百骑中,并且是奔行在最前边的数骑之一。 跟随在他左右的另外几骑,均是他的亲信,也都是善於骑战的悍勇之士。 尽管都非甲骑,顶多只是人披挂了铠甲,战马并未着甲,但冲骋在百骑之最前,唐虎与这几个勇士却是丝毫不畏那冲过来的七八个徐世绩部的甲骑!相反,他几人斗志盎然。 以相对而冲的徐部甲骑和唐虎等百骑为中心,分向两边、四面拓展看去,可以看到。 西为耸矗的封丘县城,绕城的护城河在阳光下被晒成一条反光的白带。 南为停下前进,结成盾阵射箭的聂黑獭部的两百余步卒。 步卒与护城河间,是那数十兜转奔腾,寻找战机的聂黑獭部的轻骑。 而东北边数里外,是贾务本所亲率之千余官兵步卒所组成的方阵;方阵南边是官兵的骑兵,这时,骑兵中的轻骑多数已经站起,或已上了马;甲骑正在从骑的帮助下,纷纷披甲。 再往更远处看视,便则是东边数里外的李善道营了,那里,现正酣斗鏖战! 李善道营,望楼上。 眺望西面,李善道望见,敌阵、聂黑獭阵、封丘城之间,护城河东岸,广阔的原野上,徐部的那七八甲骑与唐虎亲率的官兵百骑,就像是两支对射的箭矢,卷带起尘土漫扬,相向疾进! 李善道刚从面向东营墙,转到望楼的西侧,他一手紧紧抓着望楼的围栏,身子不由自主地前倾而出,一手遮住阳光,眯着眼睛,竭尽全力地试图将这场敌我的骑战,能够看得更加清楚。 “甲骑若能取胜,出城之我部趁势追击,必可动摇贾务本阵!贾务本阵一动,不仅萧裕部对我营的攻势,势将罢停,贾务本全军也得鸣金收兵了!今日之战,便可休止。”高曦说道。 李善道没回头看他,一边继续观望骑战的进展,一边说道:“沐阳,你觉得甲骑能赢么?” 李善道未有听到高曦的回答,扭脸看了他下,再次问了一遍:“沐阳,你觉得呢?” 高曦抚须,沉吟稍顷,说道:“若驰骑者是俺,必能击溃官兵轻骑。” 这是个谨慎的回答,毕竟高曦不知道徐世绩部甲骑的战斗力,所以没法给出一个确定的答案。 “撞上了!”王湛德叫道。 李善道急转回头,定睛望去。 数里外,敌我一大一小的两阵中,高大的封丘县城的背景下,徐部的甲骑与唐虎所率的官兵百骑,相向交错,彼此冲撞在了一起!遥闻得马嘶人叫,扬起的尘土遮蔽了视线。 尘土久久不散,非但不散,越扬越多。 偶尔只见官兵的轻骑散出驰外,好像是过了很长时间,一直没有清楚地找到徐部的那七八甲骑之所在。终於,尘土散掉了部分,战团上的视野显露出来。 李善道一眼看见,野地上原先敌我相向撞击的场景,已然变成了数骑散走,数十骑卷土带尘,向南边不很远处的聂黑獭部阵冲击的画面,——在方才的战场上,横七竖八倒了些马、人。 王湛德变色说道:“甲骑败了?” 冲驰向南边聂黑獭部阵的那数十骑,正是官兵的轻骑! 散走的那数骑,是徐部的甲骑。 甲骑确是败了,他们没能击溃唐虎等,反被唐虎等给击溃了。 唐虎驰马在官兵轻骑的最前边,迎着疾风,挥舞手中铁鞭,呼喝连连:“杀!杀!杀!” 紧从在他左右的那几个亲信勇士,比适才少了两人,但斗志却比适才更高了,亦都是挥着铁鞭,随着唐虎呼喊大叫:“杀!杀!杀!” 跟在稍远后边的其余官兵轻骑,以灵活的进战队形,或舞铁鞭、或挺马槊、或挽弓弩,唿哨怪叫着,跟随着唐虎等,向着聂黑獭部阵疾冲。远望之,这数十骑就如是一片黑压压的乌云! 乌云即将压到南边的聂黑獭阵。 李善道瞠目结舌,说道:“甲骑败了?” 这话,他不是有意重复王湛德的话的,而是震惊导致,他不由自主的把这句话也说了一遍。 甲骑既败,唐虎等趁胜进击,虽然聂黑獭的步卒阵边还有数十轻骑,但聂黑獭和他所率出城的这些部曲战士们的下场,也已是可想而知。 只有两个可能了。 要么是全军覆没,尽死当场;要么是拼死撤回,退入城中。 封丘城头,鼓声略顿,然随即,再度如雷响起! 李善道举目城门,待要再看时,东营墙下鼓噪声动,东营墙上惊呼飘来。 被李善道留在望楼东边,关注东营墙上、下战事的王宣德大叫喊道:“二郎!贼!贼!” 李善道顾不上再去看封丘城里徐世绩的应对了,急忙回身,奔到东围栏处,眺目观之。 突到东营墙上的那三个敌兵勇士,借着高丑奴杀出营外的空儿,已被季伯常亲自带人将之杀掉,然东营墙下的战况,却是出现了逆转。 萧裕部的预备队,总算是赶到了东营墙下,给予萧德了及时的援助,此际正两下夹击高丑奴和他的解烦左队。李善道移目向北营墙外,见本在北营墙的萧裕等骑,带着剩下的约数十步卒,也已在往东营墙下疾行。——萧裕所亲率的这些步卒,多是他的亲兵甲士,战斗力定非是寻常官兵步卒可比,加上他还骑的有马,一旦被他再支援赶到,高丑奴及其部结果堪忧! 当此关键之时,李善道沉心静气,心念电转。 王湛德、王宣德等已然是惊骇满面,胆小者想象到了高丑奴败后的场面,——萧裕部肯定会趁机再度攻营,在高丑奴战败、出城的聂黑獭亦败的情形下,营墙上守卒的士气必然大落,只怕这营就将要守不住了,想到此处,乃至双股战栗。 李善道忽然伸手,摸住短髭,仰头大笑。 王湛德惊诧万分,说道:“二郎,笑甚么?” 李善道哈哈笑道:“咱大败萧裕,反守为攻的取胜机会来了!” “取胜的机会?” 李善道转顾高曦,说道:“沐阳,此大败萧裕,反守为攻的取胜之功,便由你来取,何如?” 高曦心领神会,已知李善道之意,慷慨应道:“愿为郎君擒萧裕来献!”说完,向李善道行了个军礼,在王湛德、王宣德等诧异的目光中,转身大步下望楼。 很快,望楼下部曲聚坐待战的空地上,传来了命令声。 王湛德、王宣德等往下望看,见在“解烦右队”的军旗的指引下,一队五十人,皆持短刃,从於高曦身后,行经过秦敬嗣、王须达等各团的部曲,到了北营墙下,随后,高曦亲自揭开了一块木板,露出了一个黑洞洞的洞口。高曦带头跳了下去,这五十人鱼贯跟入。 王宣德恍然大悟,说道:“二郎,你是在令高曦出地道,击北营墙外的贼官兵!” “萧裕的预备队,连带他本身,都去了东营墙,北营墙外的贼官兵现已无后援,正宜击之时!”李善道摸着短髭,笑吟吟地说道,又哈哈笑了两声,指着向东营墙移动的萧裕等,接着睥睨作态,带出不屑之状,乜视笑道,“仗着兵马精良,攻老子营一天不停!老子不发怒,你个狗日的,是不知道谁才是神机妙算,藏了杀手锏在手。”令道,“传令秦敬嗣、王须达,引他两团部曲,一往北营门后集合,一往东营门后集合,只等沐阳得手,便尽杀出!” 第二卷大海寺 第三十四章 萧裕由因沐阳退 李善道竟然在营中预先挖了一条通往营外的地道,便是贾务本、萧裕等沙场宿将,这类的情况到底罕见,他们也没有能够料想得到,遂当高曦引解烦右队的勇士自地道而出,出现於正在仰攻北营墙的萧裕部的那两团兵士的后边时,这两团兵士自上而下,尽皆失措,由而大乱。 高曦等所持,俱横刀等短刃,利於肉搏近战。 於是高曦当先,解烦右队的五十个勇士随之,呐喊着杀入进了仓促转身的那敌兵两团。 这两团敌兵的两个校尉等军官,尽管很快就反应了过来,可高曦等突入太快,加上这两团敌兵本是正在攀梯、仰攻,能够迅速投入到阻挡阵地的兵士亦实不多,遮挡不过片刻,阻拦的兵士就被高曦等冲散。北营墙上,陈敬儿下视而望,望见高曦等已经杀到了云梯附近! 陈敬儿大喜,抓住机会,喝令部曲:“射云梯上的贼官兵!” 箭矢齐发,包括两边角楼上的弓弩手,都射向正在攀援云梯的敌人官兵。 下有敌人突然杀到,上和两边现则尽是敌人的箭矢,还有守卒的长矛也从上搠下,并及另又有金汁、油脂不断倒下,云梯上的敌兵进退两难,慌乱之下,有的改往下爬,有的身处位置较高,等不及再往下爬的,至从梯上跳下! 北营门打开,秦敬嗣带头,引领他团的部曲从营中杀了出去。 内为蜂拥而出的秦敬嗣团,外为高曦所率之解烦右队,北营墙外的这两团敌兵被包了饺子,两团的校尉等军官起初犹试图结阵抵御,然在高曦等的凶猛冲杀下,阵型何能结成?在一个队副、两个火长先后死在高曦的横刀下,一个校尉也被高曦砍伤后,这两团敌兵乃宣告崩溃。 拥挤在北营墙垛后的守卒眼见此状,欢呼雀跃,举着兵器,大呼喊叫:“解烦!解烦!” “解烦”的欢呼声,传到了西营墙、东营墙,传到了刚刚到东营墙外的萧裕等耳中。 萧裕等尚不知发生了何事。直等派去打望的轻骑驰回,向萧裕禀报罢了,萧裕等才知是北营墙外、护城河内侧的羊马墙下,忽然出现了一个洞口,从内钻出了一队贼兵! 闻讯当时,萧裕犹不敢置信。 他拨马转走,亲至东、北营墙的转角处,探头观视,果如所报,见到北营墙下的本部两团将士,陷入了腹背受敌的险境,大部分的兵士已然崩溃,或跪地投降,或四散逃走。 萧裕瞠目结舌,一时无有话说。 在侧的亲兵中一人惊恐问道:“将军,没想到贼兵居然挖了地道!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北营墙外的部曲已经落败,这场攻营战,尽管东城墙这厢随着预备队的开到,已将占上风,可很明显,已是打不下去了。於今之对策,只有撤退一途。 萧裕当机立断,下令说道:“鸣金!令西、东两面之部曲即刻撤退;令预备队转回北营墙,救援北营墙外的两团!” 亲兵中有一人说道:“将军,何不如先集中兵力,歼灭东营墙外的贼兵,然后再救援北营墙外的两团?” “一则,东营墙外的这股贼兵,甚为勇悍,短时内难以歼灭;二则,北营墙外的我部已溃,焉知营中贼将不会趁机再遣贼兵,出东、西营门,与我来战?而下形势,已不可再战,唯有速撤!”作为主将,越是出现险情的时候,越需要保持冷静,萧裕在这方面可称合格。 他话音未落,东营墙上鼓声阵阵,急转头处,只见东营门缓缓打开,一面旗帜挑了出来。 见那旗上,写着:“左三团”。 却是王须达团已将杀出! 萧裕驰马转回,一道道的军令下达。 在他的指挥下,萧德团和预备队等不再与高丑奴及其所率的解烦右队交战,相继撤出了战团,以萧德等将殿后,赶在王须达团完全从营中出来、列好阵前,撤离了东营墙下的近处。 接着,改换由萧裕亲领亲兵驰马断后。 萧德部险之又险地沿着填壕车,原路折还,撤过了营壕,到了营壕的外侧。萧裕带着亲兵,远则引射,近则槊斗,只做阻击,绝不缠斗,仗着马速,且战且退,也撤到了营壕外。 勒马稍驻,萧裕举目望之,东营墙下一片狼藉,不仅云梯等物留在了那里,还有四五具本部部曲的尸体,和三四个没来得及带上,只能无奈丢下的本部部曲的重伤员,散卧在云梯周围。 一条七尺高的黑大汉,提着双铁锏,追到了营壕内侧,犹豫了稍顷,没有越过营壕继续追赶,立定在了营壕的对面,冲着萧裕,舞着铁锏,跳脚大骂:“狗贼!逃得倒快!下次再斗,可敢不骑马?记得你家老公大名,俺是李二郎门下爱奴高丑奴!明日再敢来犯,必取你狗头!” 涌出营门的王须达团部曲,与高丑奴所率的解烦右队的部曲会合在了一处。 不知是谁带头最先喊的出来,“解烦”的呼声,在东营墙外也响彻起来!王须达团的两百将士、东营墙上季伯常团的近两百将士,三四百人齐声欢快大呼:“解烦!解烦!” 这数百人的大呼,却是压住了高丑奴的喊叫。 萧裕盯了高丑奴一眼,记下了他的相貌和名字,现下非是置气的时候,北营墙外的那两团部曲还等着他去救援,便一声令下,引率部曲,急赶往北营墙外去。 赶到北营墙外的壕沟外时,正碰上被击溃的那两团部曲争先恐后地逃过填壕车,有赶不及过填壕车的,跳到了营壕中,会水的往这边拼命游来,不会水的落到壕底,被壕底的木枪刺伤,挣扎惨叫,鲜血浮上水面。眼见此景,萧裕赶紧令弓弩手临壕而射,掩护这两团部曲过壕。 到傍晚时分,攻北营墙、西营墙的萧裕部将士,总算是撤到了安全的地带。 检点损失,云梯等大型的攻城器械不说,单只部曲伤亡,总计将近百十。 “傍晚前,攻入营中”的豪言尚且在耳,夕阳如血,而一场败仗后的惨状却在眼前! 他的这番分析,十分在理。 回思今日为何转胜为败,确乎是因藏兵洞、地道这两个原因。现今李善道营的这两个“杀手锏”都已暴露,那么正如萧裕所说,明日再攻营的话,取胜的把握就将会很大了。 萧德等低落的士气,因而得以稍振。 诸将齐声应道:“明日定克贼营,一雪今日之耻!” …… 封丘城,东城楼。 徐世绩亲手给聂黑獭擦去满身、满脸的血污,抚慰他了好几句,然后眺向李善道营,说道:“黑獭,你适才出战,虽未破敌,然亦有功。非你出战,二郎亦难趁势反击。萧裕部大败收兵,今日敌兵,当是已不会再攻。”令罗孝德等,“休养部曲,好生犒赏,以待明日再战!” 贾务本亲领的步卒阵,也传来了鸣金收兵的动静。 徐世绩起身来,负手在城楼栏杆处,观望远近,镇定的神色之下,他心中想道:“二郎营的藏兵洞、地道两法,今日一天之内,就已用尽。明日再守,他还能守得住么?倘使守不住时,贼骑将唐虎委实骁悍,俺便再遣兵出城,为他呼应,只怕也是将无效用。……而今何以为好?” 张须陀的主力还没有到,只贾务本一部三千余兵,封丘城已是岌岌可危。 不愧是所向披靡的张须陀部! …… 封丘西,二百多里外。 荥阳县南。 原野上军营座座,相接连绵,数里之长。 这里,正是翟让、李密所率的瓦岗主力的屯集之处。 连日来,在打下了金堤关后,翟让分兵往攻荥阳郡的诸县,凡至之地,不管是县城、抑或是顽抗的地方豪强的坞堡,无不下之。何止是粮秣、财货收集了个如山之堆,部曲兵马也得到了急速的扩充,从下山时的万余步骑,短短的旬日至今,已然扩充到了数万之众! 此处所驻之兵马,约近两万人,此外还有万余人,现分布在荥阳县周边的各县掠夺民、财。 夕阳西下,染红了四野。 中军,翟让的议事大帐里,十余人正聚坐议事。 主座上的翟让仍是一身红袍,然相比红袍的鲜艳,他的神情显得有些犹疑不定。 座上一人,正在站立发言。 这人说道:“徐大郎报称贾务本部已至封丘;今天下午时,又接白马军报,张须陀率其部主力,已入东郡。张须陀知兵善战,其将罗士信、秦琼等皆虎贲之士,强如知世郎、卢明月,拥十余万之众,亦非其敌!我部今虽得扩张,新卒不堪用,能战者还是只有咱们的老部曲。咱们的老部曲才只万余,恐非张须陀之敌!俺之愚见,当下上策,宜即收兵,还回瓦岗!” 说话之人,是邴元真。 邴元真此话,正说到翟让的心里,他连连点头,正待开口,坐下又一人站起身来。 这人抚须笑道:“张须陀虽有知兵之名,以俺观之,却非名将,待擒之徒耳。” 第二卷大海寺 第三十五章 蒲山公话动翟让 说话之人,乃是李密。 邴元真讶然道:“观张须陀过往历战,无有不胜,蒲山公缘何竟以为其非名将,而待擒之徒?” 这也就导致了瓦岗的这干大头领们,无论嘴上说不说,或者哪怕是逞强、说狠话,其实心里头,绝大部分对张须陀却俱是带有惧意。 也莫说邴元真了,即使是翟让,也是如此! 因翟让也颇奇怪,李密怎么居然敢说张须陀“非为名将”,是“待擒之徒”?看着李密,亦等他解释。 李密笑道:“张须陀有骁勇不假,然其人无有谋略,有勇无谋,何以得称‘名将’?大业七年以今,其虽先后击败王薄、裴长才、郭方预、卢明月等诸部义军,但他所依仗的,无非是‘勇’与‘狠’二字。几无谋略可言。以俺之见,只需少施智谋,便可将之击败矣。” 翟让说道:“蒲山公,你也说了,大业七年以今,五年之间,强盛如知世郎、卢明月等,悉非张老狗之敌,尽被他击溃,乃至军覆身死。想这知世郎、卢明月等,最强时各拥众号称十余万,却如元真所说,犹非张须陀的对手,我瓦岗今才老喽啰万余,怎反能将张老狗击败?” 后世有个词,叫“温水煮青蛙”。 李密从席边转出,来到堂中,手抚胡须,挺身昂立,含笑目视对面主位上穿着大红袍子的翟让,——这翟让,现就是一只为实现他的雄心大志,而已被他丢到温水中却尚不自知的青蛙! 当日以“刘、项”为例,激励翟让“席卷二京,诛暴灭虐,则隋氏之不足亡也”,换言之,也就是撺掇翟让“正式举起反隋的大旗造反”未能成功后,他经与王伯当、房彦藻等的暗中计议,乃定下了“小利诱之,由表及里,一步步推动翟让,使其不得不举旗造反”的计策。 这计策便即是:改换说辞,不再鼓动翟让造反,而先以防张须陀来攻为由,以荥阳郡的财货、粮秣为诱,说动翟让全军下山,往掠荥阳;继等张须陀果然来后,再促使翟让迎战张须陀。 张须陀是隋室在河南道诸郡的擎天白玉柱,这么些年来,他无往不胜,威名赫赫,那么只要能将张须陀击败,则这翟让,便是本不敢造反的,到了这一步,也肯定敢造反了!此是其一。 至於若是结果没能打败张须陀,反使翟让和他的瓦岗军步了王薄、卢明月等的后尘,也成了张须陀功劳簿上的一笔,该怎么办?则不在李密、房彦藻等的考虑中矣。他们众人本是隋室的通缉重犯,早无前路可有,真要是最终没能打败张须陀,他们接着亡命就是,此是其二。 於今,他的这个计策的前半部分已经实现;并张须陀现也已经率其主力南下,又是他此计的后半部分也已经得以实现了一半,那么在这个“温水”渐已将“煮沸”的关头,他当然是无论如何,也要一定说服翟让,使翟让接受他“促使翟让迎战张须陀”的这个最终目的! 遂把早与房彦藻、王伯当等商量好的说辞,李密不慌不忙地与翟让道出。 迎着翟让的目光,他雍容地抚须笑道:“明公,王薄、卢明月诸辈,皆无谋之徒,既已无谋,比之狠、勇,此诸辈又皆不如张须陀,如此,此诸辈拥众虽多,声势虽盛,而相继为张须陀所败,自亦就不足为奇矣。密,谨敢为明公分析下张须陀何所以得胜王薄、卢明月诸辈之法。” 翟让说道:“蒲山公请说,俺洗耳恭听。” 李密竖起了两根指头,说道:“纵观张须陀历年来之历战,他的战法不外乎二者,一为急袭,此是‘狠’也;一为诱敌,前后夹击,此是‘勇’也。如张须陀败王薄、郭方预、秦君弘等,选用之法,便是前者;如张须陀败孙宣雅、裴长才、卢明月等,所用之法便是后者。” 翟让说道:“敢请蒲山公细说之。” 李密说道:“大业七年,王薄首义,义旗一举,从者如云,数月而已,已聚众数万,转战齐、鲁,屡败官兵,当时之声势,诚可谓一时之无两!齐、鲁官兵,无不惧之如虎。张须陀独领兵追踪,时王薄屯兵泰山,因其屡战屡胜,骄未设防,张须陀乃择精锐,出其不意而急击之,由是一战克胜,薄众大溃,斩首数千级。王薄收合亡散,得万余人,将北度河,张须陀追之不舍,复又大败之,又斩首五千余级。王薄之势,因是大衰。此张须陀‘急袭’策之初用也。” 翟让点了点头,说道:“这件事,俺有听闻。” 那个时候,翟让刚上瓦岗,单雄信、徐世绩等都还没来投他,他手下只才有喽啰百十。 李密说道:“张须陀‘急袭’此策之再用,则便是在他击败郭方预、秦君弘等时。大业九年,郭方预起事於北海郡,聚众三万,自号卢公,席卷全郡,攻城略地,所向皆克,后与秦君弘等合攻北海县,兵锋甚锐。张须陀与诸将言道,‘贼自恃强,谓我不能救,我今速去,破之必矣’,於是简精兵,倍道而进,郭方预、秦君弘等果无备,张须陀因获大胜,斩数万级!” 翟让说道:“此事,俺也有闻。当时消息传到瓦岗,那个时候,传闻不是斩首数万级,是十万级,……俺记得,雄信,你那时已在山上,咱们都是好生吃惊啊。” “吃惊”两字,说得轻了,一战斩首数万级,这是何等的杀神?翟让等当时尽皆震骇。 李密笑道:“郭方预、秦君弘诸部虽众,又哪里有十万个人头,给张须陀去斩?别说十万,就这‘数万级’,料之其内也一定不全是郭、秦等部之战死义军,必亦有百姓之头也。”顿了下,接着说道,“张须陀通过‘急袭’战法,所取得的最大战果,就是这两战。” 他顾盼帐中诸人了一圈,仍落目翟让身上,先就张须陀“急袭”的这个战法,做一个总结,说道,“明公,现在回头去看,如果张须陀急袭王薄、郭方预等时,王薄、郭方预等先已有戒备,那么只靠张须陀择选出来的那些精卒,他还能一击取胜么?在下愚见,必是不能的了! “而现张须陀主力未至,我军已然获悉,这也就是说,张须陀‘急袭’之此策,他已是断难用在我军的身上。又亦即是说,张须陀惯用之‘急袭’、‘抄后’之此两策,已断其一臂。” 翟让沉吟片刻,说道:“此话有理。蒲山公,可是张须陀还有‘诱敌’、‘夹击’此策?” 李密说道:“张须陀‘诱敌’、‘夹击’之此策,曾用在再败王薄、败裴长才、败卢明月等时。通过此策,他取得的最大战果,是击败卢明月这一战。时在大业十年深冬,当时卢明月部曲十余万,屯驻祝阿,张须陀兵只万余,难以克胜,粮尽将退,却张须陀趁机使出了‘诱敌’之策。乃他率部佯退,秦琼、罗士信引劲卒千人先伏草莽,候卢明月主力出营,追击张须陀之际,秦、罗突入其营,拔其旗帜,纵火焚三十余屯,卢明月部曲大乱,张须陀趁势还攻,两下夹击,卢明月部由是大溃,十余万众死伤不计其数,卢明月仅以数百骑得脱。” 翟让摸着胡须,说道:“卢明月此仗败时,徐大郎也已在了寨中。俺尚记得,雄信,徐大郎当时是不是评价秦叔宝、罗士信两人,真堪称今世之关、张?” 单雄信应道:“是啊,张老狗虽老贼,大郎与俺一样喜好英雄,当时却颇赞秦叔宝、罗士信。” 翟让想了下,说道:“不错,公此话甚是,若卢明月无贪功之心,张老狗诱敌策断无用处。” “既如此,那等咱迎战张须陀时,咱便小心谨慎,不存贪功之心,那在下敢再问明公,是不是张须陀‘诱敌’之此策,就将与‘急袭’相同,亦无用於明公矣?” 翟让说道:“若不存贪功之心,他之此策,的确是将没用於俺!” 李密抚须笑道:“如此,张须陀善用之两策,就将都无用於明公。密斗胆,敢再问明公,张须陀兵马纵至,我军有何惧之有?” 座中一人说道:“纵然张老狗惯用之两策,全都无用於咱,可张老狗的部曲军械精良、战力强悍,非是我军可比,则即便是两军对阵,恐怕我军也不是他的对手吧?” 这个说话的人是黄君汉。 李密笑道:“两军对阵,或许我军不是张须陀的对手,可若不是两军对阵呢?” 黄君汉问道:“蒲山公此话何意?” “张须陀惯用之两策,已皆无用於我军,但这并不代表,咱们不能用计谋啊!” 黄君汉怔了下,说道:“莫不是蒲山公已有谋策?” 李密回视翟让,说道:“明公,在下愚见,明公何不以其惯用之计,而反施诸於彼身?” 翟让问道:“怎生以其惯用之计,反施诸於彼身?” 李密说道:“如在下适才所言,张须陀用兵,‘狠’、‘勇’二字罢了,加上近年来,他屡战屡胜,复势必骄狂,则其部到后,他必定会轻视我军,急与我军决战以取胜,这样,那就我军摆开阵势,诱他来攻,而先伏一军於后,俟张须陀麾兵进战,然后伏兵骤起,两下夹击,……明公,至其时也,何愁张须陀不能一战获擒?张须陀既已获擒,明公之威名,天下震矣!” 翟让听得心驰神动,举手想拍案几,然却未有拍下,他缓缓把手收回,色复转迟疑。 座中又一人,乃是王儒信,把翟让现正想到的一件事,冷笑着道了出来,说道:“蒲山公此谋,听来不错,但问题是,俺敢问一下蒲山公了,这伏兵,遣何人率领为宜?” 伏兵,首先是偏师,人数不能太多;其次,在埋伏的过程中,不排除会有被张须陀部发现的可能;再次,就算是埋伏的时候没有被张须陀部发现,可张须陀部都是百战之精锐,则以此偏师,单独从后,向张须陀部发起进攻,亦将是很危险的一件任务。 那么,这个偏师,由谁率领? 确然就是个问题了。 李密早就料到了,翟让、王儒信等肯定都不会愿意接下“率领伏兵”的这个任务。 尽管说纵是打不赢张须陀部,对李密等来说,也不会对他们造成更多的损失,——他们已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损失了,他们仍还可以继续亡命江湖,可说到底,这么多的山头都不肯接纳李密,唯一接纳他的是翟让、是瓦岗,瓦岗这支力量,现亦可以说是李密唯一可以借用之,以作他翻身之用的力量,故而,就迎战张须陀这一战,李密也还是非常想要打赢的! 本身已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损失了,又迫切地想要打赢这一仗,怎么做才好? 李密轩立於帐中诸人间,行礼向翟让,慷慨地说道:“密不才,敢愿领此埋伏之任!” 翟让顾视贾雄、翟宽、单雄信、王儒信、邴元真、黄君汉、翟摩侯、翟元顺等人,说道:“军师、兄等何意?” 不够时间用蓍草卜卦,贾雄取出铜钱数枚,洒在案上,俯观片刻,抬头说道:“恭喜明公,卦象大吉!” 单雄信是个好名矜高的人,又自恃骁勇,早被李密“何愁张须陀不能一战获擒”的话语鼓动地热血沸腾,他帮翟让拍下了翟让刚才没拍下的案,用力拍了一下案几,说道:“张老狗也是一个头、两只手,翟公,怕他个鸟!俺以为,蒲山公所言极是!便干他一仗!” 黄君汉说道:“翟公,张须陀部已入东郡,咱们便是现就撤退,只怕也难能及时地撤回到大伾山;又则,闻朝廷新授张须陀了‘荥阳通守’之任,是从今以后,张须陀将常驻荥阳,那若是咱不能把他击败,往后这荥阳郡,这通济渠两岸,咱们恐是不能再来讨进奉了。两下相合,俺之愚见,翟公,蒲山公的分析很有道理,谋策亦很好,不如就试上一试,打上一打?” 黄君汉是个老成人,又救过翟让,翟让与他的关系不一般,他的话,还是分量很重的,且他的考虑也很在理。翟让遂不再迟疑,他环顾诸人,说道:“入他娘娘的!便干上一仗!” 王儒信等有仍存疑者,翟让摆了摆手,阻住了他们说话。 端起案上的酒碗,喝了一大口,翟让看向李密,问道:“蒲山公,这仗怎么打?你说!” “徐大郎现在封丘,俺之愚见,可先观张部至封丘后的动静再做决定。其若与贾务本部共攻封丘,我军便佯往攻之,诱其来追,既解徐大郎之被围,‘诱敌设伏’之此策亦可借此而用。” 翟让问道:“他若不攻封丘呢?” “他若不攻封丘,而径来寻我军主力决战亦无妨,俺已为明公选下了合适的战场一处!” 第二卷大海寺 第三十六章 李善道暗示高奴 守营已是第三日。 李善道自己都不知道,这两天,他是怎么撑过来的。 昨天,也就是守营的第二日时,开战未久,萧裕部的兵士就再次攻上了东营墙,多亏了高丑奴、高曦再次从藏兵洞突出,这才把萧裕部的这波攻势再度打退,——但萧裕部已对藏兵洞、地道有了戒备,高丑奴、高曦两人所率之解烦两队的勇士,因也在这次战斗中伤亡不少。 下午,萧裕部第三次攻上了东营墙,这一次,并且西营墙也有萧裕部的兵士几乎是同时攻上。 李善道调上了王须达团支援西营墙,自则亲至东营墙临敌指挥,鏖战半晌,乃才勉强又打退了萧裕部的这波攻势。於这次更加激烈的战斗中,部曲的伤亡更大,焦彦郎为之负伤。 今天,萧裕改换了攻营的办法,不再只以“攀附”为主要进攻的手段,把撞车运到了营下。 一边继续“攀附”,一边用撞车撞击营门,却是换了一手“双管齐下”。 足足三辆撞车,一辆撞击西营墙的营门,两辆轮流撞击东营墙的营门,快中午的时候,东营墙的营门被撞塌陷了。萧德身先士卒,率引敢死士,试图从塌陷的营门中冲入东营,要非又是高丑奴、高曦和他俩所率的解烦两队的勇士拼死阻拦,李善道营现在肯定是已经陷落了。 又再一次地打退了萧裕部的进攻,用假墙堵住了缺口后,未做太多的休息,接着就又投入到了下午的防守战中。 贾务本从他所亲率的步卒中,调出了三百人,补充给了萧裕。萧裕部下午的攻势,因此在接连两天半的猛攻之后,非但没有颓势,反而越发猛烈。最凶险时,就连李善道都亲自上了阵。 有那么一会儿,面对摇摇欲坠、即将要再次被撞地塌陷的营门假墙,以及源源不断,攀着云梯,攻上营头的敌兵,而自己因为力战太久,气力已有不支,李善道甚至都绝望了,以为他的营就将要被萧裕部攻陷了!却也许是因为他虽绝望,但未放弃,依然苦战的场景,感染到了在封丘城楼观战的徐世绩;又也许是因为最终虑到如果李善道失陷,封丘孤城势必难守,昨天一天没有再出兵帮助李善道营的徐世绩,终於在此最关键的时刻,再次派兵出了城。 并且,这一次的派兵出城,是徐世绩亲自率领。 贾务本那厢少了三百部曲,徐世绩这厢,一则,比前日多出了兵马,二则,此回又是徐世绩亲率,士气较高,遂乃竟是迫使贾务本不得不令萧裕分兵助战。 李善道由是,再又一次的,险之又险地守住了他的营。 这天晚上,李善道和昨晚一样,先是亲自循抚伤员,给负伤的兵士裹创;接着,凡在今日战中立下功劳的将士,他当场、当众将该给的赏赐加倍颁下;又接着,指派高曦负责领着民夫加固营墙、修缮今天差点又被撞塌的营门假墙等处。 随之,他令将营中剩下的牛、羊尽数杀死,大犒各团部曲。 最后,他召来秦敬嗣、王须达、陈敬儿、季伯常等各团校尉,并及各团还没负伤、犹能战斗的队正以上的军吏,拄着刀,火把光下,神情凛然而又恳切地与他们说道:“守营三日,伤亡颇重,明日贼官兵再攻,恐营将就要陷。我知兄等俱已力疲,明日此战,我为营主,当与营共存亡,兄等则可不必。营若果陷,兄等可不必顾我,自管逃生。我兄现在寨中,兄等逃出后,我无它所求,唯乞兄等为我回趟寨中,面禀我兄:善道尽忠义而死,望他无须伤心。” 这话说罢,王须达、陈敬儿等无不下拜,不管是不是心甘情愿,诸人齐声说道:“二郎忠义,我辈难道就是不忠不义之徒?明日无论营陷与否,我等愿从二郎死战!” 三日血战,已然衰落的士气,由此得以稍微的振作。 士气尽管得到了稍微的振作,回想这两天,仍是这句话,李善道真自己都不知道,他是怎么撑过来的,明天的守营,说实话,李善道还真是半点把握也已无了! 待王须达等各回去他们的值守岗位,李善道踱步帐中,忖思再三,唤了高丑奴进帐。 李善道沉下脸皮,说道:“你这丑奴,休得胡言!三日苦战,士气早衰,我不如此说,咱们这座营,明日还如何守?丑奴,我唤你进来,为的就正是此事。”往帐门口看了眼,招手示意高丑奴近前,放低了声音,说道,“明日营若当真守不住时,你可知,咱们须往何处突围?” 高丑奴呆了一呆,咧嘴笑道:“原来郎君刚才所说,是在糊弄王三郎他们!” “糊弄”两字,委实刺耳,李善道弹了下他脑门,说道:“你这丑奴,说是伶俐,时不时的又成痴汉!你只闻我说过‘好汉不吃眼前亏’,又岂不闻,有道是,‘事急从权’?我刚才所言,从权而已。丑奴啊,身为主将,很多时候,为励士气,说话办事,就不得不言不由衷。” 徐世绩是个什么人,李善道清清楚楚,当他主动愿来守营时,他其实就想到了徐世绩必然不会为了他,冒太大的风险,要怪,只能怪他自己,怪他没有能够料到,贾务本、萧裕部的攻势居然会这般的凶猛。他原想着,靠着营垒、靠着充足的预备,怎么说也能把营守些时日的。 因而,相比高丑奴的牢骚,李善道对徐世绩倒是没甚牢骚。 他说道:“守营,是我自请来守的,守不住,只能怪我没本事。徐大郎尚有封丘县城要守,他不肯全力相助於咱,理所当然之事。丑奴,这些不必说了。” “是,郎君。敢问郎君,突围时,往那边突围?” 李善道说道:“东、北、西三面,皆不可突围。东为萧裕部之精锐,北、西邻贾务本之主力。唯独南面,可为突围之方向。南面没有贼官兵围守。咱从南面突出之后,直奔济水,然后可渡过济水,南下荥阳,寻投翟公所率之我瓦岗主力。” “明天营若果陷,突围之际,再与他们说。” 吩咐完了,打发高丑奴出了帐,帐中烛火,随风飘曳,明灭於李善道的脸上,将他的影子在帐璧上拉出一道长长的黑影。转到案后坐下,李善道抽出佩刀,弹了两弹,喟叹出声。 诚然是战乱年间,最显人性,也最改变和塑造人性。 就像不知道这两天是怎么熬过来的一样,适才与王须达、陈敬儿等说的那番话,李善道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能够就那么面不改色地说出来的! 这一声喟叹,他叹的是夜色,是乱世,也是他自己。 一夜没睡,接连循抚了数次伤营、数次营墙和加固、修缮营墙的工地,直到天快亮时,李善道才眯了会儿。 眯没多久,他就被高丑奴推着叫醒了。 “郎君!贼官兵离营,往东去了!”高丑奴又惊又喜地嚷嚷说道。 李善道一骨碌爬起,随便披上衣服,顺手提起横刀,大步出帐,急赶上到了望楼。 站在望楼上,举目向东北边眺望。 东北方向,贾务本部的军营外,一队队的贾务本部的官兵正在集合;已有部分骑兵集合完毕,先离开了营地,顺着官道往东而去。 秦敬嗣、王须达、高曦等闻讯,也都赶来了望楼。 众人望着贾务本部的动静,皆与高丑奴一般,尽是惊喜,猜测芸芸。 秦敬嗣疑心说道:“会不会是贾务本这老狗在用计,骗咱他要撤兵?” 王须达说道:“咱营眼看就要守不住了,他应是没有必要再来用计骗咱。” 秦敬嗣说道:“那他为何这时撤兵?” 李善道问高曦,说道:“沐阳,你以为呢?” 高曦也莫名其妙,搞不懂贾务本为何会在即将攻陷李善道营的这个关头撤兵。 李善道沉吟稍顷,说道:“‘事出非常必有妖’。他妈的,无缘无故的,突然东去,其中必有玄虚。且不要理会他,只在营中守住,等观望观望,之后再说!” 约眺望了半个时辰,贾务本部的兵马集合完毕,果真是离开了营地,全军向东开去。 又等了会儿,封丘城里,驰出了数骑,从李善道营的营前驰过,也向东而去。不必说,这自是徐世绩也注意到了贾务本部的异常动态,故遣了斥候追去打探。 快傍晚时,此数骑才转将回来,还入城中。 又不多时,召李善道进城的军令,下到了李善道营。 问清楚了贾务本部确是已往东去,非是使诈用计,李善道乃出营,前去城里。 进到城里,到了县寺门外,李善道一眼看见,徐世绩、罗孝德、聂黑獭、刘胡儿等,俱在县寺门口等他。李善道慌忙下马,向徐世绩行军礼说道:“怎敢劳大郎屈尊相候!” “二郎,三日守营,苦了你了。”徐世绩握住他的手,说道。 李善道说道:“营能得守,实多赖大郎两次出助之力!” “贾务本部已往东去,二郎,你可调你部曲进城来,作些休整了。俺已传令下去,捶牛宰羊,美酒不限,为你部将士犒劳!” 李善道说道:“大郎,贾务本部真是东去了?说实话,他若是今日再攻我营,我这营,我还真不一定能再守住,却缘何此际,他率部东去?” “斥候打探得明白,他之此东去,是去与张须陀部会合。” 李善道吃了一惊,说道:“张须陀所率之贼官兵主力,已到封丘?” “正在封丘县东的济水渡口,渡济南下。” 第二卷大海寺 第三十七章 千军万马渡济过 济水北岸。 暮色笼罩远近,官道被掩映在郁郁的道边树下,两边一望无际的田中,金黄的麦浪起伏。 岸边的土潮湿得发黑,一脚踩下去,凹陷一个坑,芦苇丛生。 便在芦苇、近处的麦田中,这时马嘶不断,旌旗如林,人头攒涌,不知多少的戎装将士,分成了几个队伍,络绎地往前行着,到渡口边,分别乘上拨给他们各队的渡船,往对岸划去。 将士们的戎装以黄色为主,或与近处麦田的金黄麦浪混杂,或与白花花的芦苇成鲜明的对比。 凉风从济水上吹来,拂过芦苇荡,吹到不远处的官道上。 整个渡水部队的后边,约两里多处,道边树的树荫下,众多将校围簇着一人,在议论军事。 这人中人身高,身材壮实,穿着紫色的袍服,腰围革带,只从他壮实的身材、若似洪钟的声量看,应是个三十来岁,正在盛年的汉子,但当目光落在他的脸上,却能发现,尽管红光满面,他颔下的胡须已然花白,发髻被幞头掩着,看不到,而鬓角也已有白发,分明已不年轻。 此人正即是新从齐郡通守转任荥阳通守,仍领着领河南道十二郡黜陟讨捕大使军职的张须陀。 他的年岁的确是已经不小了,他是北周保定四年生人,今年他五十二岁。 在他出生的那一年,天下尚是三足鼎立,西为北周,东为北齐,南为南朝陈,但於今,隋室已建三十五年,今之圣上杨广在位,也已十有四年。 杨广即位以今,前几年,尽管因其征高句丽、建东都、开运河等军政诸措,海内已然骚动,好歹未有生乱,自大业七年,王薄造反到现在,却五年之间,天下诸郡,反者如市!这五年中,原为齐郡丞、继迁齐郡通守的张须陀,在河南道诸郡南征北战,可谓是无岁不战、无月不战。河南道诸郡,真是赖有他在,到今为止,反者虽源源不断,而隋室的政权才犹能苟存。 唯张须陀其家,虽自称后汉司空张温之后,实非系名族,不是出身於关陇的头等门阀,故大业七年以来的五年中,他即便战功赫赫,也被杨广授给了“领河南道十二郡黜陟讨捕大使”的行军要职,他的实授官上,却一直没能得到高迁,最近任给他的新职,亦不过仍是“通守”。 “通守”,是杨广新设的官职,位在郡太守之下、郡丞之上,主要负责军事方面的事务。 张须陀其家不是将门,他的父亲仕於北周,曾两任县令之职,他的祖父历仕北魏、北周,尝任北魏之中书舍人,北周之陕州刺史、三崤镇守大使等职,但张须陀生性刚烈,天生勇略,却是他自在文帝开皇年间出仕本朝至今,多数的时候都在和军事打交道,先后在名将史万岁、杨素等的帐下听令进战,到如今,经过击败王薄等战,他威名远震,早已也被论者号为名将。 望着夕阳下,数里外河边渡口,整整齐齐,排以数列长队,次第渡水的本军主力帐下的万余将士,张须陀抚摸着胡须,缓缓地回答贾务本刚才提出的问题,说道:“俺万余劲卒,养精蓄锐,今奉旨南下讨贼,自宜当鼓勇急进,与贼主力决战,一战克胜,荥阳定矣;而反若延宕於小城之下,空耗士气,虚度时日,错过了战机不提,再做进战,亦将难再有破竹之势。是故,俺见将军既连日不克封丘,便令你即刻撤围,来与俺合,咱们共渡济水,南入荥阳!” 却贾务本是刚率领本部,到达这里不久,适才他所提之问,便是问张须陀为何令他撤围。 张须陀话中,并无责备之意,贾务本听到“连日不克封丘”,却自有羞愧浮上。 一个徐世绩、一个李善道,都远不是大贼,比与王薄、卢明月这样的巨贼,那简直是差得太远了,不可同日而语,天壤之别,而却他率三千余众,攻战三日,别说封丘县城了,居然连城外的一座贼营都没有能打下来,——在猛将云集、尽皆精兵的张须陀军中,这简直是耻辱! 秦琼、罗士信,还有新投张须陀的程知节等,此际都在张须陀的左右。 贾务本从适才领着贾润甫、萧裕、唐虎等来拜见张须陀时起,就没好意思多与秦琼等视线接触,总似觉得秦琼等就是嘴上不言,心里说不得,也在笑话他,连攻三日,打不下一个封丘! 他惭愧地说道:“明公,是末将无能!” 贾润甫不愿见其父受窘,为贾务本开脱似地解释说道:“末将敢禀明公,三日未下封丘,故是我部之过,但这徐世绩,还有城外贼营的贼守将,名李善道者,此两人却亦绝非庸贼!尤其这个李善道,颇能得其士心,部中颇有猛士,萧郎将亲临前线,麾其部曲,猛攻三日,数上营头,并摧毁了贼营的东营门,然却居然被这个李善道几次三番的都把他的攻势打退了。” 边上站着的罗士信听到“李善道”的名字,插话说道:“可是卫南李善道么?” 李善道是封丘城外营的守将,“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贾务本等在攻营前,当然对他有所打听,贾润甫答道:“不错,正即那个曾在韦城的瓦岗贼寨外,与将军交战的卫南贼李善道。” 罗士信嘿然片刻,说道:“原来又是他。”与张须陀说道,“明公,这厮确有智勇,他部中有个黑大汉,俺已向明公禀报过的,使个双铁锏,着实悍勇。” 高丑奴已把铁锏换了铁鞭,萧裕有心想要纠正罗士信,但这点小事,又不值一提,便没开口。 从二十岁从军,跟随史万岁征讨在昆州(昆明)作乱的西爨到於今,张须陀的军旅生涯已三十余年,三十多年的军旅生涯,什么样的猛士他没见过?什么样的勇将他没见过?就别的都不说,只说史万岁,若论勇武,放眼近代,有几人能够超过?史万岁这等前代之名将也可不提,又只眼皮子前头的秦琼、罗士信、程知节等这些将领,又谁个不是万人敌? 一个李善道、一个“黑大汉”,算的甚么?根本不在张须陀的眼中。 他喜爱罗士信,抚须笑道:“阿奴,难不成这黑大汉,还能比你更加武勇?” 罗士信昂然说道:“来日阵上相逢,敢请为明公擒此贼献!”又笑道,“只是明公今暂舍封丘不打,急袭李密诸逆、翟让等贼,而料如明公所言,李密、翟让等现必饱腹倦怠,我军到时,合以郇王、费青奴各部,一鼓必即可破之,则徐世绩、李善道闻讯,定然远遁,这黑大汉,只恐怕是不好在阵上,被末将遇见了。” 张须陀抚须而笑。 贾务本看了下罗士信,迟疑了下,问张须陀说道:“明公,‘李密、翟让等现必饱腹倦怠’,此何意也?” 张须陀说道:“是了,俺与士信、叔宝等说此话时,将军尚在封丘。士信,你可把俺的话,与贾将军说上一说。” 罗士信应了声诺,便与贾务本说道:“明公为我等分析贼情,言道:郇王避战,李密、翟让自入荥阳,先陷金堤,复掠诸县,如虎狼之食人,恶雕之攫兔,到今旬月,早已饱腹。是人也,饱腹则疲;军亦然。料李密、翟让诸贼之各部,现必已悉是腹饱而怠,复自恃封丘有徐世绩坐守,我军或会先克封丘而后入荥阳,当下势必无备。我若急袭而进,一击定能克胜!” 贾务本这才明白,为何张须陀方才说“今奉旨南下讨贼,自宜当鼓勇急进,与贼主力决战”,并很有把握地又说“一战克胜,荥阳定矣”的背后原因! 细细想了一回,不得不承认,张须陀的分析十分有道理。 贾务本心服口服,膺服说道:“将军智略,细致入微!末将钦佩。” 张须陀举目望了望天色,暮色已深,他下令说道:“汝等各还本部,催令汝等各部渡水,务必赶在入夜前,全军渡过济水。” 诸将接令。 张须陀命令秦琼:“等全军渡过济水,不见徐世绩遣贼来追,叔宝,你便可引你部亦渡水矣。” 为防徐世绩不知高低,竟遣兵来追贾务本,张须陀事先已令秦琼部埋伏在了东边十来里外,从封丘县城到此地的必经之处。秦琼也应诺接令。 亲兵牵来了坐骑,张须陀爱怜地抚摸了一下坐骑的鬓毛,不用上马的脚凳,踩住马镫,矫捷地翻身上了马,等亲兵把他的马槊捧来,将马槊置在马边,然后挥鞭,轻轻打了下马臀,驱骑乃往渡口亦去,笑顾已都上马,从於其侧的诸将,说道:“出齐郡南下,行军至此,接连数日矣,将士皆已稍疲,渡过济水后,今晚杀些羊,浓浓的羊汤熬起来,犒赏三军!” 却这张须陀的爱兵如子,是出了名的,无论战时的赏赐、平时的饮食,从没亏欠过部曲,朝廷拨给的军费不够时,他甚至自己出钱,也一定不能亏待部曲。 贾务本、罗士信等将闻得此言,俱皆欢笑,轰然应诺。 夕阳西沉,远处金黄黄的田野、近处白茫茫的芦苇,尽被笼於暮中。 北边遥遥可见,一点青峰矗立天际,那是封丘城北的黑山。 汉末之时,曹操曾在黑山击败过袁术,古的战场早已远去,没有了半点的痕迹留下,张须陀等率部经过黑山时,倒是在山北的官道附近,看到了不久前费青奴部和徐世绩部交战后留下的断箭、残肢、尸体、已经干涉的黑色血迹。但可以设想得到,也许用不了一个月、半年,大约徐世绩、费青奴两部交战所留下的这些痕迹,也就会与曹、袁战场一样,亦泯灭不见。 唯一不会变的,大概只有前边流淌不息的济水。 却当此时景,千军万马,横渡过水,驱骑而行的张须陀,忽地生起了些许苍凉而雄浑之感。 …… 夕阳光照,洒满封丘城中。 县寺里,徐世绩等仍在召开军议。 一人说道:“未料到张须陀居然会舍我封丘城不打,径直渡济南下。张须陀此举,对我部守封丘虽是有利,然毕竟是出乎了大郎意料的一个变化,对此,在下愚见,现当有两事需速决定,立即遣骑飞报翟公是其一;赶紧定下我部是继续守封丘,还是也南下荥阳是其二。” 又一人诧异说道:“‘赶紧定下我部是继续守封丘,还是也南下荥阳’,这话是啥意思?” 第二卷大海寺 第三十八章 豪情雄慨赴危行 头个人说话的,是李善道。 第二个说话的,是罗孝德。 李善道没有回答罗孝德的疑问,反而也有点诧异地问道:“贤兄此问何意?” 罗孝德说道:“二郎,你说张老狗率部径直渡济南下,对咱守封丘十分有利,这话俺赞成。但既然如此,你为何又说,是该继续守封丘,还是也南下荥阳?” “哦,原来贤兄的意思是,认为咱们应当继续守封丘。” 罗孝德说道:“不错,俺正此意。”向主位上的徐世绩拱了拱手,与李善道说道,“大郎早已有言,封丘扼荥阳之后,只要封丘在咱手中,张老狗就不能全力进攻翟公等部。今虽张老狗居然没有来打封丘,而是召走了贾老狗,渡济水南下去了,可至少封丘仍还在咱们手中的啊。那么,咱们当下最该做的,不应是继续守在封丘,以胁张老狗之身后么?” 表面上看,罗孝德这通话说的是“理所当然”,却李善道非是黄口小儿,只略看他了两眼,就从他闪烁的眼神、不很自在的神色中,瞧出了他真实的心意。 却实际上,罗孝德必定是畏惧张须陀,故此不愿意离开封丘,南下荥阳,加入进眼看着就要打响的张须陀部与翟让所率之瓦岗主力之间的鏖战。 有这样想法的,不止罗孝德一人。 瓦岗此前,大大小小,已被张须陀部击败三十余次,罗孝德等中的多数,都曾在张须陀部将的手下吃过亏,本来他们对张须陀就很畏惧了,——这与翟让对张须陀的畏惧系是一样;守封丘的这三天里,萧裕部接连三日的凶狠攻营,更又给罗孝德、聂黑獭、郑苟子、刘胡儿等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并之前没有亲眼见识过张须陀部凶悍的沈世茂、戴处约等新近才投之诸将,也算正式见识到张须陀部的勇悍了,面对这样的强敌,谁不想避而远之?好不容易,贾务本撤了兵,罗孝德等正无不庆幸,却岂能而於此际,竟再主动南下荥阳,去找揍挨? 沈世茂说道:“罗将军所言甚是。俺也以为,当下我部宜当继续守在封丘。守在封丘,有两个好处,一个便是罗将军方才说的,有咱们在这里,张须陀后顾有忧,他就不能全力以赴地进袭翟公等所率之我瓦岗主力;再一个,封丘西接壤荥阳,北连白马、大伾山,此县是连通荥阳郡与大伾山的要地,有了咱们在封丘,则翟公等即使是在与张须陀的交战中,稍有不利,退路这块儿,最起码可以无忧,有咱们接应,退回寨中当是完全可以做到。” 郑苟子原是徐世绩家的家仆,有些话,在尚不知徐世绩的意思前,他不能像罗孝德、沈世茂这样直接说,他偷觑了下徐世绩的表情,犹豫了下,最终还是把想说的话说了出来。 他亦赞同罗孝德的意见,说道:“郎君,上午刚接到翟公的将令,翟公在这道将令中,只是令郎君,若张老狗围攻封丘,便务必坚守,他会急来相援。除此外,并无其它命令。翟公并没令郎君,如张老狗不攻封丘,就率部赶入荥阳助战。小奴愚见,罗公、沈公之议似甚有理。” 徐世绩仔细听完了众人不同的意见,问没开口的聂黑獭、刘胡儿等:“你们的意思呢?” 聂黑獭、刘胡儿等没有意思,俱道:“唯郎君之令是从。” 涉及到军事方面问题的时候,徐世绩有一个习惯,和李善道很像,即是他会悉心地倾听所有人的意见,直到听完之后,他才会发言。 这时见诸将该表达的意见,都已表达完了,他乃才说自己的意见,摸着络腮胡子,环顾众人,说道:“实不瞒君等,二郎所问,正俺所思。俺也在想,底下来是继续守封丘,还是入荥阳。” 罗孝德等互相看了眼。 沈世茂说道:“怎么?大郎也有考虑,我部要不要也下荥阳,助战翟公?” 徐世绩说道:“二郎,你先说说看,你为何提出此问?” 李善道起身来,先向着罗孝德、沈世茂、郑苟子等行了个罗圈礼,然后说道:“大郎,罗兄、沈公、郑兄等所言,确乎在理。若仍守在封丘,一可胁张须陀部后路,二可看顾住翟公等若撤退回寨中时的后路,自有其好处;然我之愚见,这点好处,好有一比。” “什么比?” 李善道说道:“有道是,‘镜中观花’,这点好处其实只不过是看似有好处,实则无用处。” “怎么讲?” 李善道说道:“我尝闻之,‘皮之不存,毛将安附’?设若就连翟公都兵败在荥阳,则以翟公之众,尚非张须陀之敌,我部只三千余,又焉能做到接应翟公等还寨?到那个时候,只怕莫说接应翟公等了,便是这封丘县城,张须陀只需一部兵马回攻,咱们就定守不住了!是‘翟公若败,封丘何存’?看顾翟公等后路这条好处,实是根本无法做到!又至於罗兄所言,有我等在封丘,可胁张须陀之后路这条好处,愚以为,更是想象之辞罢了!张须陀进击之际,只需分少数的别部在后,不就足能把咱们的所谓‘威胁’消弭掉了?” “所以,二郎你以为,我部宜当离开封丘,也入荥阳,赶去助战翟公,如此才为上策?” 李善道下揖说道:“大郎,这是我的愚见,妥当与否,还得大郎做主。” 徐世绩再次问罗孝德、聂黑獭等,说道:“你们说呢?” 李善道的反驳有理有据,罗孝德、沈世茂、郑苟子无以相辩,俱是无话可说。 徐世绩端起案上的水碗,喝了口蜜水,水碗没有立刻放下,端在手中,低眉垂眼,忖思了会儿,做出了决定,将碗盖放回碗上,放下水碗,站起了身子。 他顾盼诸将,沉声令道:“‘翟公若败,封丘何存’,二郎此言,可谓灼见!今与张须陀之此战,必将为决定我瓦岗前程之关键一战!此战若胜,我等就如飞龙冲天,荥阳、东郡等地,尽为我等驰骋矣。此战若败,则皮、毛俱将不存,何止咱们的寨子亦将难以保全,我等纵然不死,也成亡命之奔贼也!这一仗,咱们必须赶去荥阳,为翟公助阵。诸君,听俺军令!” 有没有担当,是不是英雄,总在关键时刻,才能显出。 大部分的人,贪生怕死,顾眼前之安稳;只有英雄,敢於赴险蹈危,为长远之利益。 李善道本就站着的,他不必再站起,罗孝德等闻令起身,诸将恭行军礼,待徐世绩令下。 “今晚休整一夜,明日一早,急趋荥阳,赶去与翟公会合。” 诸将凛然接令。 三日激战,罗孝德、聂黑獭部的伤亡不多,只两次出城时,有些伤亡;李善道部的伤亡较大,已经检点出来,三天下来,战死了近百人,伤了三二百人。 李善道当暮出城,回到营中,抓紧时间,做了些出发前的准备,先是组织了一个集体的葬礼,把战死者安葬在了营外,他亲自酹酒祭奠,带领全体将士,鞠躬默哀;继之把伤员中的重伤员全都送进了封丘城,由留下的军医等看护治疗,还能战斗的轻伤员则留在部中。 做完了这两件事后,他把秦敬嗣等诸将尽数召集,把为何要下荥阳助战的原因,与他们详细说了一遍,并将徐世绩“此战胜后,荥阳、东郡等地就将为我等囊中之物”的话,也与他们说了,将他们久战、激战后的士气,尽可能地给他们激励了起来。 次日一早,李善道率本部出营,到荥阳城南,与徐世绩所率的罗孝德、聂黑獭等部会合以后,徐世绩的将旗在前指引,迎着朝阳,全军乃开往荥阳郡! 渡过济水、进入荥阳后,斥候不断地打探张须陀部现在的位置,避开张须陀部行军的路线,行了三日,於这日到达了荥阳县的城东,成功地和现驻此地的翟让所率之主力实现了会师。 翟让、李密、单雄信等亲自出迎。 接到徐世绩,众人还翟让所在的将营。 进到帅帐,众人落座,翟让欣喜地说道:“茂公,没想到你这么快就从封丘来了!你来的好啊!中午时的军报,张老狗部已进至荥阳县西,与杨庆、费青奴两部合了兵。俺方与蒲山公等在议下边的军事,你就率你部到了!茂公,你之此来,俺如虎添翼!” 单雄信笑道:“大郎,昨天收到你率兵前来助战的军报时,翟公好生欢喜,俺也很是高兴。” 徐世绩请罪说道:“翟公,世绩无能,没能把张须陀部拖在封丘,被他来了荥阳。” 翟让摇了摇手,说道:“是张老狗这贼厮鸟不攻封丘,绕过封丘,直接来了荥阳,与你无干。茂公,你军报中说,贾务本攻了你三天的营,没能把你的营打下?” 说着,他往跟着徐世绩进到帐中就座的诸将里边,去找李善道。随着徐世绩进帐的共三人,罗孝德、聂黑獭、李善道,俱是徐世绩帐下的“郎将”级别的将领,相比单雄信等这些大头领,他们的地位较低,故都坐在了靠着帐门的位置。李善道在三人中的最下手。 找到了李善道,翟让笑道:“李二郎,茂公为你等报功的军报中说,贾贼攻的营,是你守的?” 李善道慌忙起身,叉手礼道:“回翟公的话,营是善道守的,但攻营的不是贾务本,是萧裕。” “一样的,没甚区别。萧裕这厮,俺也有闻,是个悍将。他攻了你三天,硬是没能把你的营攻下,干得好啊!李二郎,你这回可是大大的涨了咱瓦岗的威风。”翟让称赞说道。 瓦岗在张须陀部曲的手上,从没占过便宜,能不吃多大的亏,对於瓦岗而言,就是胜仗。从这个意义上讲,李善道能在萧裕部的猛烈攻势下,守营三日不失,确是涨了瓦岗威风。 李善道谦逊连连,而眼见翟让这般夸赞自己,肚皮里却不禁犯了疑惑,暗下想道:“守了三天的营,就涨了瓦岗的威风?翟让身为寨主,说出这等的话,却是在涨张须陀的威风吧?与张须陀的大战在即,当着诸将面前,此样讲话?翟让也不担心会堕了诸将的志气?” 由此想开,又想道,“分明翟让颇是畏惧张须陀,自落张须陀一头,但却如何,在这张须陀率部南至荥阳的现下,他反而会决定迎战张须陀?” 瓦岗在荥阳迎战张须陀这一仗的具体经过,他前世不太清楚,然只通过翟让的这几句话,他隐隐的却就猜出了背后推动这场仗的真正之人是谁,瞄了眼坐在翟让下首的李密,心道,“看来迎战张须陀的决心,或是李密帮翟让下的!” 徐世绩微微蹙眉,亦从翟让的话里听出了不妥,大战在即,怎能这样落自家的志气?他咳嗽了声,转目李善道,示意他坐下,不动声色地换开了话题,说道:“翟公,前日公之军令,只说了决意要与张须陀在荥阳决战,具体的未有言及。於今张须陀部既已至荥阳县西,与杨庆、费青奴等合了兵,这场仗也许很快就要打开。敢问翟公,具体的安排部署是什么?” “具体的安排部署,……蒲山公,你来说吧?” 李密欠身,应了声诺,抚须视向徐世绩,徐徐开口,於是把他的谋划、计策详细道出。 徐世绩、李善道等倾耳细听。 待他说罢,李善道思虑繁杂,一个个的念头涌上脑海,这所有的念头兜来转去,末了合成了一个念头,——此时,徐世绩还在斟酌李密之所言。 他再次起身,慨然说道:“翟公、李公、大郎,善道不才,敢请愿为伏兵!” 一言道出,满座惊讶。 徐世绩抬起了头,亦讶然看他。 第二卷大海寺 第三十九章 二郎忠义请为伏 伏兵这任务,如前所述,危险得很。 李密如果不是为“奋力一搏”,他亦不可能会主动愿为此任,听到李善道这话,他也是诧异,目光转去,看了看他。他和李善道不熟,只记得房彦藻曾经说过,李善道和房彦藻争过道,——房彦藻当时也没怎么生气,只是嘲笑李善道“粗鄙无礼之徒”,因未将诧异问出。 徐世绩讶然问道:“二郎,你……?” 李善道仍慨然之态,叉手为礼,说道:“张须陀素称骁悍,今与他战,必一场恶仗。适闻蒲山公所述之今此战之筹谋,今此战能否克胜,伏兵显是紧要之处;自蒙大郎、翟公不弃,纳善道进寨入伙以来,善道深受大郎、翟公的厚恩,却无以为报。善道别无所长,唯有这两膀子的力气、这一片忠义之心,可供翟公、大郎驱用,故愿领本部,亦为伏兵,为翟公效死!” “亦为伏兵”云云,刚才李密在说他的作战计划时已说了,等战端开后,他将会引其部为伏。 翟让被李善道的赤诚忠心感动,又知他是徐世绩的“亲信党羽”,出於义气,倒是不太想看他“陷险送死”,说道:“二郎,蒲山公刚不是已经说了么?他已愿领其部为伏兵了啊。” 李善道赳赳而立,叉着手,行着礼,大声地说道:“有蒲山公亲自引领伏兵,这一场仗的胜算把握,想来当是更足了。但刚听蒲山公说,只打算以其本部的千余部曲为伏兵。善道窃以为,伏兵之数似乎嫌少。为保证此战胜算更大,因善道敢请愿以本部,从蒲山公,增为伏兵!” “以其本部的千余部曲为伏兵”,也是刚才李密说的。 却迎击张须陀,本非翟让之本意,故他后来虽被李密说动,一时冲动,同意了李密的建议,真到商量部署的时候,他却又有些反悔,虽因话已吐口,好男儿首当重诺,没法再反对,但在议到“伏兵”这个问题的时候,他不愿拿他的部曲来做“任务最危险”的伏兵,——单雄信等也没人肯主动愿为伏兵,於是最终定为伏兵的,只李密本部的千余人而已。 话到此处,须得多说一句,李密何时有了“千余部曲”?其内的大部分,实是王伯当的部曲,剩余的那些,是入荥阳后,投降他的县兵、豪强部曲。 徐世绩摸着络腮胡,眨着眼,若有所思地瞧了李善道一小会儿,与翟让说道:“明公,李二郎既有此为明公效力之心,亦是他的一片忠义之情,在下愚见,那要不就允了他?” 李善道是徐世绩的部将,同时也是徐世绩的老乡,等於是徐世绩的“亲信党羽”,伏兵的危险,不必说,大家都知道的,但徐世绩都已同意了,翟让也就没必要多说了。 他便顾盼左右,叹道:“二郎诚忠义勇敢之士!”同意了李善道的请求,说道,“好罢!二郎,你既一腔忠义,愿为伏兵,那等交战之日,你就从蒲山公为伏吧。” 李善道慷慨应诺。 等他坐下以后,就着李密的这个作战计划,翟让又问了徐世绩的意见。李密的这个计划很完善了,徐世绩没甚意见。大家伙复又讨论了会儿,这场因迎接徐世绩的到来而顺便召开的军议,便即宣告结束。徐世绩等先回本部,安排部曲的筑营等务,晚上翟让再给他们办洗尘宴。 暂辞翟让、李密、单雄信等,回往本部的路上,徐世绩唤李善道近前。 李善道驰马到至徐世绩马侧。 徐世绩沉吟稍顷,开门见山地问他说道:“二郎,你为何在听蒲山公说完战策后,请为伏兵?” 李善道为何会主动请为伏兵? 是因他约略想起,前世时有曾看到过,张须陀好像就是在与翟让、李密交战的时候战败身死的,而击败张须陀之这一仗,最关键的部分,则又即是在战斗中从后杀出的“瓦岗伏兵”,换言之,也就是说,在这场击败张须陀的战斗中,“伏兵”的功劳最大。 他判断“这场交战”,十之八九就是将要打响的这场战斗,所以他才会冒着危险,请为伏兵。 但这个理由,当然是不能说的。 却好在李善道在主动提出愿为伏兵之后,他就料到,徐世绩一定会对此感到奇怪。——按理来说,他是徐世绩的部将,他就算是愿为伏兵,程序上讲之,他也得先与徐世绩说也对,而他却在没与徐世绩说前,就自在军议上,当着翟让等的面,将此请提出,实际上也确是奇怪。 因他也一直在想,如果当徐世绩问他的时候,他该怎么回答。 ——则是说了,那为何李善道不等给徐世绩说过后,再由徐世绩来向翟让提出此请?一来,是他尽管在翟让等的眼中,他是徐世绩的“亲信党羽”,但他其实潜意识中,并未把他自己当做是徐世绩的“党羽爪牙”,并且当时他脑子里全是在回忆张须陀是怎么战败的,一时亦没想到那么多;二来,亦是因为“请为伏兵”这事,如在李密说完作战计划之当场,便就提出的话,会显得更自然,更顺理成章。 这些且不必多说。 只说该怎么回答徐世绩疑问的借口,李善道已经找好,这时闻得徐世绩之问,正好道出。 他便说道:“敢禀大郎,张须陀绝非易与之辈,今其提万余众南下,会合杨庆、费青奴等部后,他的总计兵力至少得两万多众,是在兵力上,我军也不占多少上风,这一场仗迎击他的战斗,肯定是凶险之战,而适帐中,闻蒲山公所述之战策,此战之要,系在伏兵,能不能打赢,也许全就得看伏兵的了。善道之所以主动请增为伏兵,是乃因觉得若伏兵只以蒲山公之其本部的千余为之的话,恐怕不足。” 徐世绩点了点头,说道:“只以蒲山公本部千余为伏兵,确是兵力稍嫌不足,但是二郎,你只怕不仅是因为觉得蒲山公所率之伏兵数目不够多之故吧?” 李善道张了张嘴,似是欲言又止。 徐世绩示意罗孝德等不要跟得太近,近处只剩下他和李善道两骑后,他说道:“二郎,俺来猜上一猜,你实话说,你是不是不太放心蒲山公?” 李善道露出佩服之色,说道:“大郎明察秋毫!”说道,“是啊!大郎。这么要紧的任务,我确是不太放心只由蒲山公来领。”压低了声音,说道,“大郎,蒲山公不是咱寨的老人,只是个新投之士。这场仗,打赢了,不必多说;可若打败了,咱将是寨子不保,他却无甚损失。” 自己尽管“猜中”了李善道的心思,但对李善道不信李密的这话,徐世绩却不置可否。 他说道:“二郎,你须知,设伏此任,十分危险。” 李善道心里怎么想的,外人不知,徐世绩能看到的,是他的镇定自若。 只见他从容笑道:“大郎,若怕危险,当日我就不会来投大郎!风险越大,收获越多。正如大郎所言,这场仗只要能打赢,咱便如飞龙冲天,不可制矣!为报大郎之恩,善道敢愿效死!” 借着这口,他顺势请罪,说道,“大郎,善道请为伏兵时,是因一心虑及此战之胜负,思报效大郎之深恩厚遇,故未能先向大郎请示,便主动向翟公请缨,尚敢请大郎勿罪。” 徐世绩笑了笑,说道:“二郎,这些你不用解释,你的心,俺知道。” 两人对视一眼,对方的脸上皆是微笑。 徐世绩不再多说了,说道:“你的部曲,经三日守营苦战,伤亡不小。今再设伏,你的部曲怕不足用。且待筑营完了,俺从罗孝德、聂黑獭部中,各调出精锐若干,拨与给你!” 李善道大喜,说道:“多谢大郎!大郎放心,这一战,善道肝脑涂地,必拼死助大郎取胜!” 到了部曲驻地,徐世绩传下命令,令各部抓紧筑营。 然后,他召来罗孝德、聂黑獭,把叫他两部各抽精锐,调给李善道,预备从李善道设伏之此令,也下给了他两人。两人无有异议,各接令自去。 刘胡儿迟疑了半晌,终是忍不住,问徐世绩说道:“郎君,张老狗部善战,刚听郎君说,按翟公和蒲山公的谋划,本只打算以蒲山公部的千余兵设伏;那便是加上了李二郎部,亦不过两千余兵。以此两千余兵,虽是等主力开战以后,自后而击,也是极其危险之事啊!却怎么大郎还要把罗、聂两部的精锐,调拨给李二郎?一旦失利,郎君帐下之精卒岂不就将尽失?” “胡儿啊,你只看到了失利,没有看到克胜么?” 刘胡儿说道:“敢问郎君,此话何意?” “李二郎敢亲身犯险,以他的性命为赌注,俺却竟连些许精锐都不舍得么?” 刘胡儿说道:“郎君是说?” “李二郎适才说,风险越大,收获越大。此言是哉!此战若胜,俺且问你,何部功劳最大?” 刘胡儿说道:“何部功劳最大?郎君,仗还没打,这怎能知道?” “仗还没打,实已可知。伏兵最险、最要,此战若胜,纵功最高者非伏兵,最著者亦伏兵也!” 刘胡儿明白了徐世绩的意思,想了下,说道:“郎君,按郎君这话,李二郎‘尽忠义’等等的话,却不见得是他的真心之言了!他所为者,说不好,只是为功高名显?” “李二郎啊,李二郎。”徐世绩低低地说了两声,意味悠长地说道,“他的本心为何,重要么?” 刘胡儿似懂非懂,诺诺连声。 当晚饮宴。 第二天,徐世绩部的营地筑成。 斥候来往於荥阳县西的张须陀营和翟让营,不断地报上张须陀部的现况,张须陀部与杨庆、费青奴等合兵以后,正在积极备战。张须陀部的斥候也日日潜来,打探翟让部的情况。大战未起,两下的斥候,却已接连小规模的遭遇战了好几次,彼此互有伤亡。 翟让一边召散出在外,掳掠诸县的其余各部瓦岗的兵马尽来会合,一边与李密、贾雄、徐世绩、单雄信等日日聚议,对作战的计划做进一步的确定。 三天后,部曲汇聚完毕。 张须陀的威名太盛,等的时间若长,恐军中就会起谣言,从由导致各部将士畏战,士气散乱,翟让接受了李密、徐世绩“趁方今连胜,宜作速战”的建议,遂乃令下,预备拔营进战! 第二卷大海寺 第四十章 蒲公豪雄愿信己 设伏的兵马,也不是越多越好。 首先,需要的是精兵。其次,李密选择的设伏地,不是特别的大,兵马若过多,也隐藏不下。 因此,李善道没有把自己所有的部曲都拿来做设伏之用,只从中选出了三百人,加上徐世绩拨给他的罗孝德、聂黑獭两部的勇士,共计四百余人。 开战之前,伏兵须得先就位。 翟让命令全军预备开拔进战的当晚,李密、李善道两人率领“伏兵”,——李善道部四百余,李密部千余,总计不到两千兵,趁夜悄悄地离开了营地,没打火把,向东北方向潜行去。 却李密所选定的设伏之地,不是别处,正是荥阳县东北二三十里处的一处树林。 这片树林挨着一座寺庙,寺名大海寺,占地甚广,多了不敢说,藏个一两千人马没有问题。 为何选此地设伏?李密有过解释。两个原因。 为防被张须陀部的斥候发现,开往设伏地的伏兵,不但没有打火把,步卒拉着长绳,在深深的夜色中鱼贯而前,且则人衔枚、马裹蹄。 李善道骑在马上,行在本部兵马的前头,极力地望着前方,一面分辨着夜色下的道路,小心地亲给部曲领路前行,李密曾做过的解释,一面重回他的脑海。 帐中,李密提着直鞭,点在地图上的大海寺北边,被他选定为设伏地的这片树林的位置,说道:“第一,这片林离张须陀营和我军营都足够的远,把伏兵设在此处,张须陀肯定想不到!” 云层很厚,遮蔽星月,这不是一个适合月下游玩的天气,但是一个适合军队潜行的夜晚。 李善道时而后顾,低声地命令从行在侧的王湛德等帐下吏,注意约束行军部曲的队形,以及收拢掉队的兵士;时而令杨粉堆等斥候赶去前头,和行在数里外前的李密部保持畅通的联系。 在不忙的时候,他轻轻地挽着缰绳,使坐骑不快不慢地行进着。 回忆完了李密说的设伏此地的原因之一,李密所说的第二个原因亦跟着浮将上来。 帐中,李密说道:“同时,这片树林离我等预定的战场,即翟公所率之主力的列阵处又不是很远,则在翟公与张须陀开战后,翟公能够有充足的把握把张须陀部引诱到这里。” 经过前两天和这几天的再三议论,今与张须陀部此战的具体方案,已完全的商定了下来。 按照这个方案,翟让所率的主力,等与张须陀部开战以后,打上一阵,便可北却,以诱张部追赶。——却这北边是瓦岗寨的方向,向北退却,合情合理,必然不会引起张须陀的怀疑。 夜色深重,马蹄的声响不闻,然数百战士行军,沙沙的步伐声却入耳可闻。 估算路程,最迟明早,就能到达设伏的地点了。李善道回忆罢了李密选大海寺北那片树林为设伏地的两个缘故后,心道:“到了设伏地点之后,接下来就是等待张须陀部被翟让引来了。” 夜晚的风,早没了白天的炎热,淡淡地带着点水气,这水气是从西边的索水被风带来的。还好,大海寺不在索水的西岸,不用再渡过索水。不然的话,就有点小小的麻烦了。 最新去前头与李密部联络的一个斥候折还回来,向李善道禀报说道:“郎君,李公说派往张须陀营和荥阳县附近打探的斥候回报,张须陀营营门紧闭、荥阳县城亦是城门关闭,并没有细作外探,及由此地到大海寺北林间的路上,也没见张须陀部的细作,咱们可以加快行速了。” 李善道点了点头,便传令下去,整部部曲加快行速,不要落得李密部太靠后了。 一路行军,果是一夜未有遇见张须陀部的斥候。 次日五更时分,远远地绕过一座寺庙,前面是片广阔的林子,已到了设伏地。 踏着将亮未亮的天色,随着先已入林中的李密部,李善道带领本部也进了林内。 时当盛夏,林木茂盛,一入林中,如重入夜下,阴阴郁郁。 紧从着李善道的高丑奴,不自禁地嘟哝了句:“好个大野林!蒲山公是怎么知道这儿有这片林的?选了个设伏的好地方!在这林中,就是藏上个三天五天,怕也不会能被外人知晓。” 李密留下了两个军将接引李善道部,一个是熟人,即蔡建德;另一个不太熟,名叫田茂广。 田茂广行礼说道:“李郎君,蒲山公已给贵部划出了暂驻之处,劳烦郎君率部跟俺来。” 李密手下的人物,可分为文、武两类,文者,是房彦藻等;武者,便是田茂广、蔡建德等。田茂广在李密手下的“武将”人中,因其是追随李密的旧人,是较得李密信任的一个。 李善道客气地回个礼,说道:“好,劳田君前面引路。” 田茂广、蔡建德两人就在前引路。引着李善道部入到林中一里来地后,两人才停下脚步。田茂广指了指周围这一大片的林木,说道:“李郎君,此处便即蒲山公划给郎君部的驻地。” “蒲山公部驻在何处?”李善道张目往林深处望了望。 树叶茂密,再一个天尚未亮,光线也不好,他只能听到前边的林深处有李密部的一些动静传来,但不能看到李密部所在的位置。 田茂广说道:“就在此处往前,与贵部的这片驻地相隔不过数十步。” “好,好。田君,敢请你稍等片刻,等我把驻扎的事宜安排下去,我随你去拜谒蒲山公。” 田茂广笑着应了声是。 参与埋伏的部曲尽管只选了三百人,旅帅以上,凡是能战的军吏,如秦敬嗣、王须达、陈敬儿等,李善道却是全带来了。 趁他与田茂广说话的空儿,秦敬嗣等已检点完毕了部曲,纷纷前来向他报告,因牵绳而行、后设收容等的各项行军措施得力,一夜行军,四百余从战而来的将士并无丢失者。 李善道交代了几句,令禁止喧哗、禁止离开驻地、禁止生火,令秦敬嗣安排人手在外围警戒,等等,随后,安排罢了,也没带甚么亲兵,只带了高丑奴,便与田茂广、蔡建德去拜谒李密。 拨开低垂的枝叶,踩在堆积着落叶的潮地上,往前行了四五十步,先是遇上了李密部外设的警卫,继而再往里行,沿路的树下,或者坐地,或者站着,便一簇簇的尽是李密的部曲了。 光线幽暗,李善道和他们彼此看不清对方的脸,但李善道能够感觉到,他们大多在看自己。却较之早前,第一次下山,跟着徐世绩来荥阳劫掠,也是近似於当下,从徐世绩、单雄信的部曲中穿过那回时,再感受到这种类似的目光,李善道已不再是装的从容,是真的从容矣。 颇有窃窃私语,被李善道听到。 有的李密的部曲在说:“这位就是张须陀部也攻不下他营的卫南李二郎么?” 有的李密的部曲在说:“听说他还只以百十人,便打下了濮阳城。” 又有的是在称赞高丑奴,说:“这黑厮,真个好大汉!” 又有人说道:“李二郎帐下,闻说有个叫丑奴的,身高七尺,应即便是这黑厮了吧?” “黑厮”两字,高丑奴不大乐意,然剩下的夸赞,甚入他耳,他越是挺直了脊梁,越发是拿捏了架势,左顾右盼,显出威武雄姿,碰见枝叶,他也不躲,一把拽断,走如个熊罴穿林。 打的仗多了,见得世面多了,高丑奴的性子,也变得比以前活泛得多了。 听到后边“噼噼啪啪”的动静,李善道回过头,蹙着眉头,说道:“做甚么?” 高丑奴登时缩起脖子,收敛手脚,挤眉弄眼地应道:“是,是,小奴没注意,撞到了枝丫。” 行约小半刻钟,前头一片不大的开阔地,一队亲兵的侍卫下,十余人正坐在马扎上说话。 被簇拥在正中的这人,裹着幞头,衣着锦袍,正是李密。 李善道尚未到近前,已听见李密坐边的一人,在与李密说:“明公,左右离翟公诱张须陀部到此还早,不如趁空,先去大海寺,做个礼拜?大海寺的双王像,十分灵验。” 李密正与说话这人说话,没看到李善道的到来,笑问此人说道:“子直,你从何处听来的,大海寺的双王像十分灵验?” 说话这人名叫郑颋,亦是出自荥阳郑氏,与郑德韬是同族。 他回答说道:“十二年前,大业元年,唐国公李渊时任鄙郡太守。他的次子名世民者,跟他在官。世民患了眼疾,遍延名医,治不好,后来李公闻得大海寺的双王像治病有验,就带着世民就寺礼拜,结果世民的眼疾可就好了!李公为此,还造了一铺石弥勒像,以作还愿。明公,大海寺的双王像之灵验,只由此,即可见之!” 李密笑道:“竟还有此事?” “明公不是鄙郡人,大业元年时,明公又是正值身在京都为官,不知此事,亦不为奇。”郑颋说道,“明公,俺是荥阳人,大海寺双王像的灵验,却清楚知道。张须陀狠如虎狼,今虽有明公庙算,胜算已有,可为万全,在下愚见,不妨亦可往大海寺拜一拜,乞乞双王像保佑。” 李密抚须而笑,说道:“子直,俺知你虔信释家,释、道之说,固有可取信之处,然今与张须陀战,却是兵争。打仗,是要死人的。释、道两家,却皆以好生为法。今将大战起,若反往求双王像,俺只恐,非但不得其佑,而还会得其不愉!既如是,与其求佛,何如求己!” 他摸了摸横在膝上的佩剑,顾盼左右诸人,说道,“今吾谋已定,胜券在握,所欠者,唯一胜耳!当张须陀兵被诱到之际,俺愿与君等勠力向前,同心杀敌!须陀骄狂,必会为我等所败!”笑与郑颋说道,“待克敌之后,既三军喜悦,子直,我等再往大海寺拜佛不迟。” 虽林木幽昏,李密慨然雄豪,抚剑四顾的姿态,足称耀眼夺目。 这个样子的李密,是李善道初次见到,往常在寨子见到他时,他总表现得颇为谦虚。 田茂广快步上前,引起了李密的注意,随即,李密看见了李善道。 将快黎明的天时,幽昏的林中,两人视线相对。 李密先是略露讶意,收起了雄豪之状,接着嘴角再又露出笑容,起身说道:“李二郎来了。” 李善道垂下视线,叉手为礼,微微下揖,说道:“善道拜见明公。” 第二卷大海寺 第四十一章 胜算九分拟万户 李密把李善道扶起,笑道:“俺虽辽东李,你是赵郡李,毕竟一笔写不出两个李字,何必这般拘礼。”吩咐从吏,“取胡坐来,请二郎坐。” 天下李氏,最著名的郡望,首数赵郡。 自魏晋以今,一直都是最讲门阀的,在这种背景下,遂不管是真赵郡李家的后裔,还是假赵郡李家的后裔,只要是姓李的,特别达官贵人们,为给自己脸上贴金,往往都会自称其祖上本是出自赵郡李氏。李善道来自后世,对这些东西不敏感,但他的阿兄敏感,莫看他阿兄本分农耕,是个实诚人,在说到本家之族源时,却一向来对外自称的都是系出赵郡李氏。 李善仁既这么说了,李善道就跟着也这么说了。 本来到底是不是赵郡李,其实也不重要,像秦敬嗣、王须达等,他们也不会问,可李密、房彦藻等这些人就不同了,他们俱出名族,看重家族阀阅,则在相识后,不免就会问起,你这个“李”,是哪个李?这次跟着李密来设伏,昨天出发前,李密专和李善道见了个面,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当时,他就如此地问李善道了。李善道於是就把李善仁的说辞,回答与了他。 李善道当时就看出来了,李密压根不信他的话,赵郡李氏在隋室朝中为官的不少,李密认识他们中的些,从没听说过赵郡李氏在东郡卫南还有一支,但李密没有当场戳穿他,反而是介绍了他手下一人与李善道认识。此人也姓李,名叫李君羡,汝州人,也自称是本出自赵郡李氏。李善道犹清晰记得,他与李君羡见面时的尴尬,两人呲着脸皮对着笑,互相握着对方的手,亲热是很亲热,但就是谁也不敢与对方论辈,不敢问对方的祖上是出自赵郡李氏的何房。 这时听李密又说起这事儿,饶以李善道前世的人生阅历,脸皮已经颇厚,却也不禁是小生惭愧,好在林子里暗,上了瓦岗以后,风吹日晒,肤色也黑了,倒是瞧不出他脸红。 他心中懊恼:“一时嘴快,却怎的随我阿兄,报了个赵郡李的门户?早知便不提此茬了!李密也就罢了,瞧房彦藻、杨得方这几个鸟厮,尽拿似笑非笑的嘴脸看我,他妈的,肚皮里必是在嘲讽老子攀龙附凤。”口中说道,“公身尊贵,名动海内,善道一介田夫,焉敢不恭?” 胡坐拿到,他推辞不坐。 李密扶着他的胳膊,拉他坐下,等他坐稳,自才亦回到自己的胡坐前坐下。 房彦藻、杨得方等刚才跟着李密,都起了身,亦相继重新落座。 李密抚须,含笑说道:“二郎,伏兵此任,甚是凶险,你肯主动请缨,老实说,这是让俺没有想到的。以往与二郎惜於少见,今已有同袍之谊,又李姓一家,往后你我却可多多亲近。” 李善道听徐世绩说过,李密祖籍辽东,其祖上或是出自鲜卑的屠何部,后来改汉姓为李,西魏、北周之交时,宇文泰曾赐大臣胡姓,李渊的祖父李虎被赐胡姓“大野”,杨坚的父亲杨忠被赐胡姓“普六茹”,李密的曾祖李弼也被赐了一个胡姓,便是“徒河”,这个徒河,按徐世绩的猜测,很可能实际上就是恢复的李密家族本来的胡姓。此亦即是说,李密的这个“辽东李”,与李善道的“李”,实非一回事,族属都不同,更别提什么“李姓一家”了。 心知李密这话,是对自己的“拉拢之言”,——几次的卖命、拼搏之下,於今的自己,已有被李密这等野心人物拉拢的价值了?李善道当下的心情,百味杂陈,滴水不漏地回答说道:“公尊贵之身,善道田夫,‘亲近’实不敢当,今设伏此间,候待进斗,唯公之令是从。” 林中愈是幽暗,李密黑白分明的眼眸,在他瞻顾之际,愈是清澈透亮,引人瞩目。 李密沉吟片刻,说道:“二郎,昨天你我相见,叙谈甚欢,但并没有怎么议论‘设伏’此事。现在你我两部兵马已经顺利地潜到设伏此地,就设伏此战,你有何想法?可尽管言来。” 虽然祖籍是在辽东,但作为关陇贵族集团的重要一员,李密的家族早在长安定居了。李密乃是生於长安,长於长安,一口长安官话,说得自是地道。和他的官话一比,李善道自己都能感觉到,他的“官话”里,当真是带着浓浓的东郡方言,用后世的话,一股土味掩都掩不住。 不过,带着方言,大家伙也都能听懂。 李善道亦不像有些人,会感到“自惭形秽”,没有去学李密的正宗官话,仍说着自己的“东官”,——东郡官话,说道:“在下愚见,明公对张须陀连胜骄狂的判断,是很准确的。这一点,只从张须陀过封丘不打,径赴荥阳县,与杨庆、费青奴合兵,预备进击我军的举动,就可看出。不论是为决战时的后顾无忧,亦或是为断掉我军的退路,从而打击我军的士气,封丘,都应该是先打下来的,张须陀却竟不攻,其骄狂可见一斑!他分明是根本就没把我军放在眼里。其既骄狂,又复懈怠,不多遣斥候,严察我军动静,由使公部与我部,得以成功地潜入到了设伏此地,则以在下之见,这一场仗,咱们的胜算已有五分。” 房彦藻忍不住开口说道:“只有五分?” 李善道听出了他的质疑语气,笑道:“房公,战尚未开,我军已有五分胜算,这还少么?” 房彦藻说道:“是不少了。但若只有五分胜算,那这场仗,……李郎,你是觉得按蒲山公的谋划,我军还不一定能打赢?” 李善道说道:“这五分胜算,只是战前的胜算。” 李密问道:“二郎,你此话何意?” 李善道说道:“战前胜算,是此五分。开战之后,翟公若能顺利地将张须陀部引到这里,则是我军的胜算便又可多添两分;再等到公、我两部找到战机,杀出之后,有道是,‘两军相逢勇者胜’,若我两部将士上下俱能用命,公、我等人皆敢奋战,则是胜算可又再添两分。”笑视房彦藻,说道,“房公,如此,胜算已非五分,是有九分矣。” 房彦藻说道:“蒲山公料敌神明,筹划精细,李郎,以俺见,此战胜算何止九分,十分也有!” “九成胜算”,已经是李善道放开了说的。 打仗这事儿,千变万化,真正地取得胜利之前,谁敢保证就一定胜利?而九成胜算,差不多就是在说,这场仗肯定能够取胜的了。要非因前世的见闻,已猜到了这场仗的结果,给李善道十个胆子,他也不敢这么说。孰料房彦藻不知足,还非要再给他抬抬杠。 李善道知李密等的结局,从没想过抱李密的大腿,那房彦藻既要抬杠,李善道当然也就不会客气,摸着短髭,呵呵笑了两声,说道:“房公,‘兵者,诡道也’,用兵之道如水,千变万化,战场的形势亦然如是,瞬息万变。可能一点小的失误,就会造成一场战斗的失败。仗没打完前,恐便孙子再世,也不敢对一场仗说有十成胜算吧?我之愚见,九成胜算,已是足矣。” 说这场仗有“九成胜算”,实际上也是对李密的一个“吹捧”,便连李密本人,实打实地说,他也是不敢说这场仗就已有“九成胜算”了的,他现抱的尚是“拼一拼”的打算。 李密及时地开了口,没有让房彦藻再与李善道争执,他顾盼众人,抚须叹道:“昔汲黯尝言,‘后来者居上’。二郎年轻英俊,智勇兼备,指点军事,洞察幽明,诚‘后来者’也!”与李善道说道,“汉文帝曾与李广言道,‘惜乎,子不遇时!如令子当高帝时,万户侯岂足道哉!’二郎,今当乱世,如秦失其鹿之际也,以君之才勇,只要能得遇明主,将来万户侯不足挂齿!” 汲黯、李广都是前汉时人,李密早年曾经师从《汉书》学方面的宗匠包恺学习《史记》、《汉书》,成就很大,包恺的其他弟子都不如他。故,汲黯、李广两人的故事,他是随口拈来。——汲黯是东郡人,李广姓李,却此两人之故事,俱是正合用在对李善道的称赞和勉力上。 奈何李善道读书少,李广姓李,他自知道,汲黯是谁,他却不知。李密引用汲黯的这个典故,也算是俏媚眼抛给了瞎子看,白引用了。不过不影响李善道能听出李密是在夸自己。 李善道未就“得遇明主”此言多说,只逊谢说道:“蒲山公夸赞,善道不敢当之。” 李密说道:“二郎,你说得对。尤其你‘起伏之后,须当将士用命,我等奋战’此语,最合吾意。且待起伏以后,二郎,俺欲与你兵分两部,分从两路进击,彼此既做呼应,两路并驾齐驱,又能更快地搅乱张须陀部,使我军可以更快、更有把握地获胜,不知你意下何如?” 李善道不是李密的部将,并他今次参与设伏,隐隐中,代表的是徐世绩,大而言之,乃至是翟让,因此李密在具体的作战安排上,对李善道颇是客气,没有直接下令,征求他的意见。 听了李密此话,李善道起身,叉手礼道:“敢不从公之令?待张须陀部被翟公引到,出伏之时,公令善道部击张须陀何处,善道部便击何处。” 脚步橐橐声响,李善道举目望之。 从幽暗的林木下,数人走来,为首者昂然阔步,是王伯当。 却是王伯当等刚安排完李密帐下各部部曲的潜伏待战事宜。 王伯当过来后,大家又讨论了多时埋伏、待战,以及张须陀部到后的进战等等事情,天大亮后,才算讨论告一段落。埋伏时期的军纪、注意事项,张须陀部到后怎么进战诸事,都共同地决定了下来。李善道谢过了李密的留饭,收下了李密送给他的十张好弓,仍在高丑奴的陪从下,自还去了本部驻地。 这日开始,李善道、李密两部,就按商定下来的埋伏时期的纪律、注意事项,在这片林中静悄悄的藏伏下来。任何兵士,不得离开林子;每天吃食,吃的全是冷食。 当天无事,次日也无事,第三天上午,遣出的斥候疾驰回来,送来了最新的军报。 “张须陀耀武扬威,下书搦战,翟公、单公、徐公等引众,列阵荥阳县北,已应战。” 第二卷大海寺 第四十二章 时运一朝传千古 在林子里已经待了两天,一边是连着吃了两天的冷食,一边是林中潮湿、闷热,又幽暗,蚊虫叮咬,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着实不好受,而且还不准随意走动,更是叫人难受。 因虽明知翟让所率之主力,一与张须陀部交上手,接下来,他们这千余伏兵也许很快地就要出战,但听到“张须陀搦战,翟让等已应战”的消息后,王伯当等以下,却仍无不精神一振。 当然,王伯当的“精神一振”,与李君羡、蔡建德等还有些不同,和这两天日子难耐的关系,其实倒也不是很大,他的“精神一振”,更多的是出於“此战一胜,李密就能彻底翻身”之故,——却他深知此战对李密的关键。 乃在闻得斥候之此军报后,王伯当一跃而起,按刀前趋,叉手礼向李密,雄声说道:“明公,翟公已然列阵应战,我部与李二郎部可预备进战了!” 这两天中,每有斥候军报送到,李密都会请李善道过来一起听。 李善道此时就在边上。 李密问道:“二郎,你以为呢?” 李善道说道:“张须陀只顾向翟公挑战,战场选在了荥阳县北,距此不过十余里处,而此处这里,这么大的一片林子,他却竟未有提前派人来此打探,或安排部曲来此设伏,公对他的‘骄横’之评,诚然!我军此战,战必胜矣!敢请公下令,善道愿领本部,为我伏兵先锋。” 斥候的这道军报里,后来又说了,张须陀部和翟让部现下分别列阵的所在,就正在荥阳县北的一片广阔野地上,距此地不到二十里远。 李密探手,拿起放在胡坐旁兰锜上的金丝雕弓,扯了一下弓弦,曼声吟道:“‘樊哙市井徒,萧何刀笔吏。一朝时运会,千古传名谥。’”昂扬起身,黑白分明的眸子,精光四射,睥睨众人,说道,“诸君,我等身为丈夫男儿,值此动荡之世,设若虚度此生,岂不有愧?樊哙、萧何,斗升之小民耳,而一朝时运会遇,金紫银青,为万万人上,出将入相,名垂后世!比之樊、萧诸辈,我等何有不如!今日此战,望君等勠力!克胜之时,便我等腾踏青云之始也!” “樊哙市井徒,萧何刀笔吏。一朝时运会,千古传名谥”,这是李密在之前亡命时写的一首诗中的两句。诗名《淮阳感怀》,时他藏身在淮阳郡。这两句,是他此诗中的倒数第二和第三句,最后一句,则即“设若虚度此生,岂不有愧”此句,诗为“寄言世上雄,虚生真可愧”。 左右陪坐的文士如房彦藻、杨得方、郑颋等,武如田茂广、李君羡、蔡建德等,俱皆起身,齐齐冲着李密下揖,都叉手为礼,同声应道:“焉敢不勠力进斗!今日此战,必擒斩张须陀!” “伯当、遵礼,你等各还本部,集合部曲,进至林边,预备进战!” 王伯当、李君羡、田茂广等躬身接令。 “‘两军相逢勇者胜’,二郎,你这句话,说得好!你可也回你部,集合部曲备战!” 李善道亦接令,应道:“诺。” 於是诸将按李密的军令,王伯当等各去他们本部的驻地,李善道也还回他本部屯驻的所在处,分别各给本部下令,集合本部的部曲,向着林边靠近官道的方向移动。 用了约个把时辰的时间,李密、李善道两部的将士,尽数移到了林边,做好了进战的准备。 林内望之,茂盛枝叶的遮掩间,人头踊动,马嘶偶闻,时或有兵器碰到铠甲上的清脆声响传出。临着官道这面的此林边缘,约有数里之长,已然是伏满了李密、李善道两部的伏兵将士! 身在幽暗之中,向外而看,阳光灿烂。 近处是一条笔直宽阔的南北走向的官道,应是因翟让、张须陀两部合计数万的敌我部曲,此际正在南边十几里外列阵、将战的缘由,官道上现下并无人踪,空空荡荡。 远处是如带的河水、金黄的田野麦浪,以及几个乡村里落,分布於田间,在视线可及之处。 李善道蹲在本部将士的最前边,距离林子的边沿只有三二十步远,这里的树木较为少些,枝叶不如林深的地方茂密,时当近午,光照充足,可以感受到阳光晒在身上的炽热。 从林外吹来的风,拂到脸上,也是热的。 秦敬嗣、王须达等皆在他的左近。 王须达很紧张,尽管林外明明可以清楚地看到,没有行人,他不由自己地还是压低了声音,说道:“二郎,这都快晌午了,你说翟公今天会和张老狗开战么?咱们今天会能出战么?” 迎战、列阵,不一定代表就会开战。 也许列好阵,两边对峙半天,都找不到对方的漏洞,於是也就都不敢轻举妄动,或者小范围地试着打上了一打,结果都没能占到很大的便宜,未能将对方的阵脚打动,那么双方就有很大的可能,会就此结束当天的战斗,彼此退兵,到次日、抑或其它的时候再战。 有个词叫“相持”,描述的大致就是这种情况。 相持时间长的话,几天、十几天,以至几个月,都是有可能性的。 但翟让部和张须陀部的今日此战,肯定不会存在“相持”的可能,李善道笃定地说道:“蒲山公对张须陀的判断,很是准确。他确是骄而狠。这么些年来,他没打过败仗,翟公所率的虽是咱瓦岗的主力,然兵力人数,亦不比张须陀部多多少,和王薄、卢明月动辄数万、十几万的部曲相比,更是没法比,则张须陀肯定是根本没把翟公等当回事。翟公今既迎战,那张须陀一定会急於求胜,若我所料不差,这会儿,张须陀没准儿已在猛攻翟公阵了!” 王须达说道:“这就是说,二郎,今天咱们会出战?” “三郎,你怕了么?” 王须达强笑说道:“怕甚么?跟着二郎打仗,咱还没打过败仗!张老狗凶是凶,俺却不怕他!” “三郎,你不早想把你的妻儿接到身边了么?这场仗只要打赢,你不但你的妻儿你就能接来,且也不必在山里寨中住了,荥阳、东郡各县,随你挑,你想你妻儿安置何处,你就安置何处!” 韦城迎击罗士信那一仗,王须达记忆犹新,一个罗士信,都险些打不过;又前些日的封丘城外营一战,一个萧裕,便把李善道的营攻得岌岌可危,——张须陀部的凶悍,实非虚言。 而今日翟让之此迎战,是张须陀亲引主力与战,翟让能不能顶得住?若是顶不住,那就算是翟让部逃到了林子这里,可他们不再是“佯败”,而真的是成了“溃兵”,则又李善道、李密这两部千余的伏兵,到那时候,又能起到什么作用?只怕敢一露头,就会遭遇灭顶之灾! 王须达心中,七上八下,忐忑不安,接他妻儿来,固是他的期待,但在这时,自家的性命都即将要陷入危险之境的当头,他又怎还顾得上这点期待?如果今天真的伏兵需要出战,只希望翟让部千万要顶住张须陀部的攻势吧!千万不要“佯败”成了“溃败”!他这样乞求想道。 官道上,南边,数骑疾驰而来。 李善道等停下说话,注目望之。 这数骑到了林子近边,未有稍停,径转马驰入林中,在林子外围下了马,随后在负责外围警戒的一部李密部曲中的一个军吏的引领下,飞快地奔向李密现所在的地方。 是新的斥候回来了。 李善道不等李密遣人来请他,吩咐王须达、秦敬嗣、陈敬儿、季伯常等了几句,依旧是只带上了高丑奴,便急忙赶去李密处。 到了李密此处,新回来的这几个斥候刚开始在向李密禀报最新的军情。 李善道听到他们中为首的在说:“……,左阵以单雄信、徐世绩等为将,右阵以翟摩侯、翟元顺等为将,翟公与翟宽、王儒信等自居中军。张须陀部亦列方阵,左为杨庆、费青奴部,右为贾务本部,张须陀统秦琼、罗士信等将,自居中军。张阵在南,翟公阵在北,两阵相距一两里远。小人等驰还回报之时,敌我两军的阵势初成,尚未接斗。” 李密问道:“还有别的么?” “回明公的话,没有别的了。” 李密说道:“你们现在回去,接着再探!” 这几个斥候应诺,行了个礼,倒退离去,到了林边,换了坐骑,自驰还南边战场,无须多说。 只说这几个斥候才走,李密、李善道还没怎么说话,外围警戒的兵士中又一军吏奔至,禀道:“又有斥候还回!” 紧接着,两个斥候抹着汗,急匆匆地赶到过来,到了近处,来不及等行完礼,还在行着礼,其中一人就已迫不及待地开口,说道:“明公!张老狗阵势才成,即遣将出攻。一将名程知节者,引骑百余,直冲翟公中军!” 李密诧异说道:“先冲中军?” “回明公的话,正是!” 李密问道:“翟公何以应对?” “翟公令阵中弓弩手,箭矢俱发,程知节遂引骑而退。” 李密说道:“打退了?” “程知节虽退,张老狗右阵,贾务本却趁此机,使萧裕、唐虎两将引步骑攻出,分以左右,两路猛攻翟公左阵。单、徐二公虽也以弓弩御之,萧、唐所率者,悉甲士、甲骑,急趋无前。小人等时在中军,眺看望之,倏忽之间,萧、唐部数百步骑,已进至我左阵里许之处!” 李密的声音仍很沉稳,说道:“左阵接战了?” “单公取槊登马,亲率精骑出阵阻击。” 第二卷大海寺 第四十三章 秦叔宝匹马扬威 李密说道:“进战何如?” 斥候露出回忆的神色,语带敬畏地说道:“唐虎披重甲,骑铁马,奔如猛兽,冲驰最前。於我左阵前东侧,单公与他相遇。两马相交,互斗三合。小人远眺见之,尘土漫扬,唐虎与单公所率之骑,合计百余,而皆不能近战团。遥见第四合时,单公槊正中唐虎前胸。长槊断折,唐虎堕马。单公兜骑回转,俯身将他提起,挟於臂间,拽掉了他的兜鍪,以短刀杀之!” “单公杀了唐虎?” 斥候说道:“是。唐虎被单公杀后,他率引的众骑试图抢回唐虎尸体,复相继被单公接连杀伤数骑。从单公出战之诸骑趁势前攻,唐虎所率之众骑遂乃撤退,萧裕及其所率步骑跟着亦撤了回去。”他只是个斥候,如实汇报他见到的情况就行了,话到这里,却忍不住地说了一句,“明公,单公号称‘飞将’,当时战场之上,当真是马如飞龙,人如天神,实在威风凛凛!” 一人吧唧嘴的声响,在李善道耳边响起。 李善道不用看,也知吧唧嘴的是高丑奴。 单雄信武勇是武勇,就是平时太忙,答应高丑奴的教他使马槊,到现在也没教上。高丑奴此际听到单雄信在数万敌我交战的战场上,这般神勇的表现,吧唧几下嘴,以表下他羡慕的心情,也在情理之中。——不过还好,至少高曦现在教他了,高丑奴活动了下手腕,暗下决心,想道:“待翟公引了张须陀这厮到至此地,且看俺亦驱马运槊,也博一个‘飞将’之名!” 吧唧的声音不大,李密等的心神俱在斥候的话上,没人注意到高丑奴。 李善道扭脸,瞅了他眼,高丑奴忙停下了吧唧,将抓耳挠腮的嘴脸收将了起来。 李密继续问这斥候情况,说道:“唐虎被杀,萧裕撤退,之后呢?张须陀是何应对?” 这斥候答道:“萧裕撤退后,小人等便赶紧来向明公禀报了,之后的战况,张须陀是怎么应对的,小人等不知。” “好,你俩可再去探查。” 这斥候应诺,与他的伴当两人,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退下自去了。 杨得方说道:“单雄……”顾看了李善道眼,改了对单雄信的称呼,说道,“单公阵斩唐虎。明公,翟公对阵张须陀,现却是占了上风?”话里透着浓浓的诧异。 王伯当尽管没有从过军,到底曾是一个寨头的大当家,和县兵、郡兵都是对过阵的,於攻战这方面算是有些经验,他却从先后两拨斥候所说的这些已知的战场状况里头,瞧出了张须陀的门路,摇了摇头,说道:“程知节引骑冲中军,萧裕、唐虎趁机攻左阵。这,只是张须陀在试探性地进攻。张须陀这是在以试攻而寻找翟公阵的弱点,他还没有开始真正的进攻。” 杨得方说道:“可唐虎被单公斩了呀。” 王伯当说道:“唐虎虽有勇名,非是张须陀帐下的大将,只是贾务本的一个部将罢了,比之秦琼、罗士信等,不值一提。他虽被阵斩,料应无伤张须陀部的士气。” 李密问道:“伯当贤弟,那以你之见,张须陀底下会何以应对?” “中阵、左阵,张须陀都试过了,若俺所料不差,张须陀底下来,当是该攻右阵了!” 李密说道:“右阵?”瞥见李善道摸颔下短髭的手,忽地一停,似是想到了什么,便问他说道,“二郎,伯当贤弟所言,你以为如何?” “回明公的话,我本是没有想到的,然听伯当贤兄这般一说,我却蓦地有了一个猜测。莫非张须陀此战,他的主攻方向实非我之中军、左阵,而便是右阵?” 李密说道:“此话怎讲?” “张须陀的主攻方向若是我军之中军、左阵,则他即便试攻,也当择选猛将试攻才是,却他竟用新投之将程知节试攻我军之中军,萧、唐试攻我之左阵,他帐下的上将秦叔宝、罗士信,一个没有动用。那么底下来,我斗胆猜测,张须陀会不会就要用秦琼、罗士信驰攻我右阵了?” 李密沉吟稍顷,明白了李善道的意思,说道:“二郎,你是说,程知节之攻翟公中军、萧裕和唐虎之攻翟公左阵,明面上看,是张须陀在试着寻找翟公阵的弱点,而实际上张须陀这其实是在迷惑翟公的视线?把翟公等的注意力都吸引到中军、左阵后,他趁机猛攻翟公右阵?” “这只是在下的斗胆妄猜,是与不是,不敢断言。” 李密抚摸着胡须,想了会儿,说道:“究竟是不是,如二郎所言,张须陀帐下上将,当数秦琼、罗士信,则只看底下来,张须陀会不会遣秦琼、罗士信往攻翟公之右阵,便可知矣!” 好钢用在刀刃上。 如果张须陀遣了秦琼或者罗士信,往攻翟让的右阵,那么李善道的猜测,十之八九就是真的。 两刻多钟后,又数个斥候驰还。 比之刚才的那两个斥候,这几个新回来的斥候,神色明显紧张很多,声音也仓皇了不少。 拜倒在地,这几个斥候的为首者,向李密禀报说道:“明公!翟元顺被秦琼斩之,翟摩侯负伤,翟公军之右阵的阵脚动摇,张须陀亲自擂鼓,将旗急飈,其阵各部,争先齐进!” 这才两刻多钟,翟让那厢的情势就急转直下了? 李密定住心神,说道:“不要慌,慢慢说。翟元顺被秦琼杀了?” “是!明公。” 李密说道:“张须陀果是遣秦琼攻翟公之右阵?” 如第一个斥候的所报,翟让阵之右阵,正是翟摩侯、翟元顺等为主将。 这斥候回答说道:“回明公的话,是。” “翟元顺、翟摩侯是翟公之右阵的主将,身在阵中,怎被秦琼一杀、一伤?” 这斥候回答说道:“单公阵斩了唐虎后,翟公三阵的两万余将士,俱皆欢呼,声如雷动。翟摩侯、翟元顺披甲驰马,扬武於右阵前,指点对面敌阵,詈骂搦战。却不意秦琼匹马单槊,自张须陀中军疾出,他的马好,跑得快,翟摩侯、翟元顺不及反应,他已驰奔到至。翟摩侯、翟元顺左右的护从数十骑,遮拦不住,被秦琼突近翟摩侯、翟元顺马后。翟摩侯马快,被秦琼以长槊伤了右臂,翟元顺马慢,回身刺槊,未中秦琼,反被秦琼一锏打到头上,尸横当场。” 这番话说出来,听到人的耳朵中,好像没甚特别出彩之处,伤了一人、杀了一人,如此而已。 可只需要稍微地想象一下当时的场景,却这感觉,就立刻便大为不同了。 首先,翟摩侯、翟元顺是在本阵的前边,这也就是说,在他俩边上的不远处,即是翟让右阵的数千步骑将士;其次,翟摩侯、翟元顺还带了有数十从骑;最后,亦是最要紧的一点,秦琼是怎么杀过去的?按这个斥候所言,“匹马单槊”,是一个人驱骑杀过去的! 於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无非也就是这样了。 饶以李密之见多识广,曾经亲身经历过杨玄感作乱这等大场面,勇将猛士不知见过多少,闻得这斥候此言,却亦不禁大吃一惊,说道:“秦琼单马於翟公右阵前,杀翟元顺、伤翟摩侯?” “回明公的话,正是。”秦琼单马只槊,在翟让右阵数千将士的眼皮底下,驱翟摩侯、翟元顺的数十从骑如驱鸡,槊刺、锏打,奋勇无双,杀翟元顺、伤翟摩侯的场景,似乎仍还在这斥候的眼前,这斥候口干舌燥,尽管是伏拜在地,胸口砰砰乱跳,手脚只觉酥软,颤声答道。 李密惊顾王伯当、房彦藻等人,说道:“久闻秦叔宝、罗士信之勇名,勇竟至斯?勇竟至斯!” 王伯当也是心惊魄动,他勉强按住惊心,问道:“杀了翟元顺后,秦琼走掉了么?” “回大当家的话,走掉了。杀了翟元顺后,秦琼横槊大呼,——小人在中军,离他远,不知他呼喊的甚么,但随从翟摩侯、翟元顺的那数十骑悉数惊散,翟公右阵的数千将士,尽皆惊骇,无人敢动,於是他割掉了翟元顺的首级后,从容还马,回了其本阵中军。翟公、翟公……” 王伯当问道:“翟公怎样?” “翟公本正在为单公斩杀唐虎而感喜悦,令取酒助兴,眼见此幕,酒碗掉地,变色失态。” 众人安静了片刻,各从对面脸上,看出了骇然之色。 这秦琼实在骁勇,翟让变色之态,不足为奇。 李善道是早就知道秦琼的武勇的,可知道是一回事,亲耳听到秦琼在敌阵前斩敌将,则就是另一回事了。且被秦琼杀的翟元顺,他还认识。一个前世就知道的勇将,杀了他来到这个时代后认识的一个有过共同迎敌的同寨头领,一时之间,他都不知自己是何感触。至若方才因单雄信之武勇而吧唧嘴的高丑奴,此刻瞠目结舌,张大了嘴,却是惊撼得连吧唧都忘记了。 李密喟然长叹,抚须说道:“此等猛将,关、张之属也,若为明主得之,如虎添翼,却从在张须陀帐下,明珠暗投是也!” 王伯当是真忠心,一心为李密着想,半点也不嫉妒李密对秦琼的称赞,反是宽慰李密,说道:“明公,秦琼今虽为张须陀部将,然只要今之此战,等翟公将张须陀部诱到,我等伏兵杀出,将张须陀击败,秦琼可获,至其时也,以明公之高名,稍施以恩义,何愁秦琼不投?” 李密点了点头,说道:“今日此战,若能取胜,收获秦琼,诚将快事!” 王伯当说道:“明公运筹帷幄,而如明公所评,张须陀骄横无谋,今之此战,我军胜之必矣。” 李密这个时候,对此战能否克胜的把握,比以之前,却倒是减少了些许。 这场伏击战要想取胜,一个关键的要点在於翟让所率之主力不能是“真溃败”。 可现闻斥候之言,秦琼此等勇悍,翟让阵右阵的阵脚已被动摇,张须陀亲自擂鼓,其军各部争进,则翟让会不会因此而稳不住阵势,从而结果竟然是变成真的溃败? 他怀着担心,问斥候,说道:“张须陀各部争进,翟公何以应对?右阵的阵脚稳住了么?翟公的中军、左阵可有动摇?” “回明公的话,秦琼转马回斗,罗士信、程知节、费青奴、萧裕诸将齐引精卒驱进,张须陀麾其主力方阵而前,小人驰还来报明公前,尚未接斗,翟公三阵的阵脚俱已摇乱。” 第二卷大海寺 第四十四章 李法主神射振气 不会变成真的溃败吧? 李密等人心头,再次浮上了这个担忧。 幽暗的林子里,众人深深的担忧中,回报前线战况的斥候,络绎不绝地驰回禀报。 三个阵的阵脚俱皆摇动。 右阵已被秦琼、费青奴等冲进,秦琼率引甲骑,所向披靡,前列的盾牌手纷纷溃散,其后的矛手等队在负伤的翟摩侯和其他将领的拼命督战下,勉强还保持着阵型,但被秦琼等骑来回驰杀,无人可制,可能很快就要陷入混乱,后列的弓弩手已然换用矛、刀,预备上前支援。 单雄信、徐世绩竭力招架贾务本、萧裕等的攻势,左阵也有些支撑不住了。 罗士信、程知节等将猛攻翟让坐镇的中军,王儒信等身先士卒,在前浴血苦战,翟让亲引亲兵压阵,连杀了十余后退的小头领,暂稳住了中军,但翟让也已无力分兵去帮助左阵和右阵。 而张须陀部的兵马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全数投入战场。 张须陀自领步骑数千,犹停留在本阵,在等待给以翟让阵致命一击的时刻。 后世时间,下午两点多钟的时候,最新,也是有关前线战场战况的最后的一道军报送至。 “张须陀尽出余下的贼官兵步骑,半数加入到了进攻翟公右阵的行列,半数由他亲率,加入到了进攻翟公中军的行列。右阵崩溃,中军则坚持不住了,与左阵开始北撤。” 房彦藻等面面相觑。 杨得方惶恐说道:“明公,翟公所率之众,听着像是真的溃败了啊!这、这……,如何是好?” 李密长身而起,语态坚毅,下令说道:“翟公与张须陀部相斗的战场,距此不到二十里远,翟公今既已北撤,最多半个时辰到一个时辰间,就能撤到此处。伯当贤弟、田兄、张兄、李兄、遵礼、常君,各引汝等各部,厉兵秣马,预备进战!二郎,亦引你部,即做备战。” “田兄”,是田茂广。“张兄”,是张仁则。“李兄”,是李士才。“遵礼”,是李君羡的字。“常君”,名叫常何。张仁则与李士才,和田茂广一样,也是追随李密已久的老人。常何,是荥阳郡浚仪县人,其家为当地大姓,乃是前不久才刚投到李密手下的。 王伯当、田茂广等俱皆起身,躬身应诺。 李善道也下揖应诺。 杨得方说道:“明公,我两部府兵才千余人,不足两千,翟公所率之众,若是真的溃败了,纵张须陀部被引诱到来此处,只恐怕仅仅凭我两部这点伏兵,也难以反败为胜啊!” 言外之意,杨得方是害怕了。 李密抚须朗笑,瞻顾自若,说道:“我两部伏兵虽不足两千,然眼前诸君,谁个不是当世虎士,哪个不能以一当百?纵翟公部当真溃败,我等出张须陀不意,亦无忧也,胜必如唾掌!” 他复持起他的金丝雕弓,这回不再是空挽弓弦,取了一支箭矢搭上,说道,“此战胜否,且看吾箭。”张弓而射,箭如流星,在林木的枝叶间穿过,正中三十余步外,林子最边缘地方的一棵杏子树,弓是强弓,箭矢劲足,射入树干数寸之深,使那树干晃动,落下了一地黄杏。 王伯当高声大笑,赞道:“明公神射!”与李君羡、常何说道,“李兄、常兄,等张须陀部被翟公引到,俺愿与两位贤兄比上一比,看看谁的斩获最多!庆功宴上,输者罚酒三碗,可乎?” 田茂广、张仁则、李士才三人,虽李密手下的武将,但三人实亦士人出身,非以勇武见长,故而王伯当没招呼他三个,而只向李君羡、常何发起了挑战,邀请他两人来打这个赌注。 说来李君羡、常何也算半个老乡,李君羡的家乡汝州,即现之襄城郡,此郡在荥阳郡的南边,与荥阳郡接壤,两人家乡相距只有一二百里远。并且李君羡在另一方面,和常何也类似,便是他也是前不久才投到李密帐下的,听说李密和翟让等下了荥阳,他专门赶来投从了李密。 李君羡、常何两人,与田茂广等不太相同,他俩都是地方豪强的出身,自身俱有勇力。 当下闻得王伯当的邀赌,李君羡、常何并皆应道:“君令下,我二人敢有不从?愿与君赌之!” 杨得方、郑德韬等尽管都很担心,俱已怀怯意,然见王伯当、李君羡、常何此般豪情,却是也不好再进劝李密,劝李密好好想想,再做要不要照原计划出战的决定了,只好听之而已。 较以杨得方、郑德韬等,房彦藻倒有些胆气,他抚须笑道:“恨俺无杀敌之勇,不能与君等打这个赌注了!不过等这场仗打赢,庆功宴上之时,俺愿为斩获最多之君,敬酒三杯!” 李密的笑声、瞻顾越发从容,但从他明亮的眼眸中,李善道却看出了一点狠绝之意,——李密,在翟让部可能已经“真溃败”的情况下,对这场仗能否打赢,他看来实际上也是没有把握的,但他胜过杨得方等的地方在於,他敢破釜沉舟,拿自己的性命和千余伏兵的性命来搏。 时间紧张,李密的军令已下,王伯当的赌注也已被李君羡、常何接受,王伯当等将遂即向李密行个军礼,各往本部而去,李善道亦赶回本部去也。 到了本部驻地,高丑奴取来铠甲,帮李善道披挂。 一边张开手臂,由高丑奴给自己披挂铠甲,李善道一边向聚集了过来的秦敬嗣、王须达、陈敬儿、季伯常、高曦等简短明了地令道:“翟公所率之我军主力,已在北撤,快则半个时辰,迟则一个时辰,必即能到此地。李公已然令下,命诸部做好进击之备。兄等可速集合部曲!” 随着李善道这简洁短促的命令,紧张的气氛立刻在王须达等中间弥漫开来。 秦敬嗣咽了口唾沫、王须达尽量地稳住神情、季伯常深深地呼了两口气。 高曦问道:“敢问郎君,翟公部之此北撤,是佯败还是真败?” “李公说的好,翟公败不败,不重要,重要的是咱伏兵於此,张须陀之所不料也,定能打张须陀一个措手不及,获胜何难!”李善道环顾诸将,说道,“有道是,‘上阵父子兵,打虎亲兄弟’。诸兄,咱在林子里已憋闷了两天了,鸟都快给老子憋出来了,取胜克敌,如今终於到了眼前,还等什么?我还是那句话,‘两军相逢勇者胜’!他妈的,等会儿张须陀部到了,我带头,你们跟着,咱并肩子杀出去,干他娘的!砍了张须陀的狗头,换咱兄弟大大的功劳!” 陈敬儿重重地拍了下大腿,呲牙笑道:“好!砍了张须陀狗头,换咱兄弟功劳!二郎这话,听着就提劲儿!就这么干!咱兄弟们并肩子上,老虎也打死了,况一个张须陀?干他娘的!” 高曦听出了李善道话里没说到的意思。 李善道未有正面回答他的问话,这也就是说,翟让所率之主力,有可能是真的溃败了。 但李善道既然没提撤退,反是鼓舞诸人的士气,要亲自带头杀出去,高曦亦就不再追问,他沉声请示,说道:“敢问郎君,张须陀部到后,咱们出击的阵型怎么组排?” “沐阳、丑奴,你俩率解烦两队,紧从於我;敬嗣、三郎,你俩率你俩所部,位从在我的左侧;五郎、伯常兄,你俩率你俩所部,位从在我的右侧。你们皆看我的军旗进止!” 徐世绩拨给李善道的那些勇士,李善道早分别安排给了秦敬嗣等人。 秦敬嗣、王须达、陈敬儿、季伯常、高曦等,无论此时的心思何样,士气却的确是都被李善道鼓动起来了,众人异口同声,应道:“诺!” 高丑奴已给李善道披挂好了铠甲,李善道活动了下手脚,——坚持不懈的一段锻炼下来,同样重量的铠甲,披挂在身上,已经不如此前那么沉重,他令道:“都去披甲、备战吧!” 秦敬嗣等行个军礼,各奔还本部,下令甲士披甲,自亦披甲,做起了紧迫的进战准备。 李密部在林子的北边,李善道部在林子的南边。 两部相隔,大约百十步。 李善道部这边备战的同时,李密部也在紧锣密鼓的备战。 一时之间,长达数里的林子这边的边缘地带,到处都响起了披甲、兵械和铠甲碰撞、检查兵器、马嘶等等的声音,以及各级军吏分给部曲下令、两部共计千余之兵士的低语交谈等声。 两刻多钟后,两部将士做好的了备战。 又等了一刻多钟,先是地面微微震动,继而隐约的叫嚷声从南边远远传来,接着,李密又派出去打探情报的斥候,飞马回来,入进林中,跳下了马,向已竖起的李密将旗处奔去! 北边李密部的各部将士、南边李善道部的各部将士,近两千人,俱投目视之。 很快,这斥候到了李密的将旗下。 不多时,数个传令兵,各举着一面小旗,自李密的将旗下飞奔而出,奔向各部。 随着奔跑,这几个传令兵的喊声传遍了林子这边的边缘:“李公令,张须陀部将至,备战、备战!” 迎击罗士信部时的那种紧张、兴奋,或言之恐惧中带着亢奋的感觉,又一次地充塞满了李善道的胸膛,因为激动,他觉得自己的脸皮滚烫,呼吸也变得急促,还好,有兜鍪面甲的掩盖,别人看不到他的这些变化,他安慰着自己:“不怕!不怕!这场仗,肯定打赢!” 铠甲被晒得表面颇热,长矛攥在手中,粗细、轻重正是合手,——这铠甲、这长矛,给他带来了不少的安全感,他紧盯林外,听着越来越近的叫嚷声,感受着地面越来越明显的震动,命令领着解烦左队,已集合在他身侧的高丑奴,“开战之后,紧跟着我!” 一个、两个,一群、两群,南边远处,北撤而来的翟让部的部曲露出在了地平线上。 第二卷大海寺 第四十五章 擒贼擒王擒须陀 林子在西边。 东边两三里处,是南北走向的官道。 官道的两边,是麦浪起伏的田野、稀疏的小片野林和蜿蜒潺潺的溪水。 昏暗的林间,传令兵飞快地穿梭在树木中,给各部传达李密的军令:“各部保持隐蔽,不要急於杀出,等翟让部过去后,待进攻的军令下达,诸部再一并杀出。” 南边以官道为中心,或逃奔於官道上、或逃奔在两边的田野间的瓦岗义军的将士,成群结队地从占地数十亩的大海寺外跑过,渐渐跑近到了这片大树林的南端。 烈日当空,尘土飞扬。 最先从林外奔过的是数百轻骑,接着是一群群跑得气喘吁吁,有的乃至已丢掉了兵器的步卒。 李善道等伏在林子的边缘地带,在弥漫了偌大原野的一两万逃卒中,看到了翟让的将旗。 翟让的将旗没有倒,竖在一辆车上,在些身强力壮的军将保护下,混杂於逃命的步骑兵士群里,紧紧从在一队骑士的后头。这队骑士,被簇拥正中之人,李善道等辨出,正是翟让。 乱兵如潮,叫喊着,一波波地从林前涌过。 王儒信、翟摩侯、徐世绩、单雄信等等瓦岗诸将的将旗,相继出现在了官道、抑或官道两边的田野上。约不到两刻钟后,瓦岗的败军大多已从林外逃过。而南边远处,尘土依然在漫扬,从那边传来的叫嚷声非但没有变小,反而好像比刚才还要更大了,——是张须陀的追兵! 一些逃得慢的瓦岗兵士,被张须陀部的追兵追上,张部步骑一边砍杀,一边继续向前追赶。 在翟让、徐世绩等部从林前逃过的时候,时而有军吏由官道、田间转向林子中来。 李密、李善道率部在此埋伏的事情,系是头等军机,瓦岗军中知道的不多,只有翟让、徐世绩等一干大头领知晓。这些军吏,便是翟让、徐世绩等派来找李密、李善道的。 “李公在哪里?”徐世绩派来的是刘胡儿,刘胡儿先见到了李善道,满头大汗,喘着气问道。 李善道拽他到边上,抓紧时间,问了他两个问题:“是真的败了么?还能再战么?” “翟摩侯部溃了,估计打不了了。翟公所率中军和我家郎君、单公所率左部没有真败,队形虽有些乱了,编制大致尚存,还能再打。已经定下,只待林中伏起,各部就返身回攻。” 李善道不再多问,遥指李密将旗,说道:“李公在那里,你去吧。” “二郎,我家郎君令俺转告你,是一飞冲天,还是一败涂地,就看今日了!” 李善道说道:“请回大郎听知:放心,不消嘱咐,我都知道。” 刘胡儿急匆匆地跑向李密的将旗处。未久,他从那里转回,这次没再与李善道多说,自出林外,去追徐世绩,向徐世绩禀报李善道、李密所说的话了。 伏兵与翟让、徐世绩、单雄信等各部的联系,就这样的建成。 并及接下来,仗怎么打也由此得以重新的确定。 呼声响彻、烟尘滚滚,张须陀部的追兵,追到了大海寺外、渐追近到了林外、已追到了林外! 李善道紧张地观察着张须陀部追兵的情况。 李密的军令传了过来:“张须陀纵兵追击,其众已然大乱,前之费青奴、秦琼、罗士信、程知节等部,与张须陀中军已然脱节!此擒杀张须陀之良机也!张须陀一被擒杀,其众自溃。吾将以伯当、遵礼等引我精卒,出截张须陀之中军,君可亦并力杀往攻之!” 张须陀部追兵现在的大体情况是:如李密所说,其部与杨庆、费青奴两部的一两万官兵,在经过将近二十里的追击后,确然已是队形混乱,早无什么队伍可言,拉得既长,又稀散。 追的最靠前的是费青奴、秦琼、罗士信、程知节等勇将和他们各自率领的步骑部曲。 靠后点的是贾务本部。 再靠后的,则即是张须陀了,张须陀这里的从卒不多,只有数百步骑跟从。 落在最后的,是杨庆部。 …… 张须陀的将旗,渐渐地移动到了林子外的中间地带。 已可较为清晰地看到骑在马上的张须陀的身影,他骑着一匹黄马,披挂着耀眼的铠甲,黑黝黝的长槊横在马上。高大的“河南道十二郡黜陟讨捕大使”、“荥阳通守”的将旗,在他的身后迎风飘扬;约百十轻骑跟从在他的左近,又一二百的亲兵步卒奔从在他和这些轻骑的后头。 林中,李密将旗处,战鼓声响起。 王伯当一马当先,李君羡、常何等从其左右,或俯身驱马而出,或操持兵器,疾步奔出,呐喊着杀出了林子,越过野地,冲上了官道,杀向了张须陀的将旗所在! 野地和官道上散布着的张须陀部的其他追兵,哪里想到林中会有瓦岗的伏兵杀出?大多没有反应过来,纷纷停下脚步,愕然地望向王伯当等。王伯当等不理会他们,从他们中径直闯过。 李善道不再等待,喝令聚集在他身边的诸将:“胜负在此一间矣!兄等从我出斗!擒杀张须陀者,翟公何吝重赏?大名天下将知!”再次命令高丑奴,“丑奴,紧跟我!” 李密部伏兵的位置靠北,王伯当等是从张须陀的北边杀出来的,杀到官道上后,他们现正转向南攻。李善道部伏兵的位置靠南,当他率部杀出林中后,位处在张须陀的南边,却正是与王伯当等相应,对张须陀和他的亲兵步骑们形成了南北夹击之势。 灿烂的阳光晒在脸上,躲在林中两日,搞得身上不甚舒服的阴潮之气,好像一下就被晒掉了! 高曦领着解烦右队的勇士冲锋最前,最先与林外野地、官道上的几股张须陀部的其他追兵相遇。这几股追兵,多则百十人,少则数十人,正处在向前追击的状态,没有时间集合、组成阵型,以作迎战,加上高曦等又都是悍勇之士,两下稍一接触,这些追兵就被杀了个鸟兽散。 官道上的张须陀已经看到了北边杀来的王伯当等、南边杀来的李善道等,他勒住坐骑,顾眺了下西边这一大片绵延数里长的野树林,先是颇为惊讶地说道:“翟贼莽夫,无谋之徒,此林中之伏,必李密所设!难怪说,适攻翟贼阵时,未见李密。” 然虽知道自己中了李密的伏兵之计,他丝毫无有惧意,继之操槊,当即令道,“翟贼部已尽溃,区区些许伏兵,便想反败为胜?李法主好言之士,志大才疏,实乃空想!从俺进斗,先破北面来贼,再杀南面来贼!尽灭伏兵之后,分兵深入林中,势必擒获李密,献与圣上!” 左右的从骑、亲兵步卒们的军吏们亦是毫无畏惧之色,反皆斗志昂然,轰然应诺。 张须陀挺槊驰马,便迎着北边杀来的王伯当等,杀将过去! 百余从骑,俱皆追从;剩下的那一二百亲兵步卒,分出了半数转身列阵,阻击李善道等,其余的半数则亦跟从在张须陀的马后,也同样地杀向了王伯当等。 并同时,周围、附近的张须陀部的其他追兵,在见到了张须陀的进击姿态后,分在一些反应快的军吏们的指挥下,亦开始彼此地靠拢,紧急地组织阵型,准备加入战中。 杀散阻碍,将冲到张须陀将旗此处的李善道,目睹眼前场景,心头一沉。 真是沙场宿将! 这张须陀,反应的速度太快了,临机做出的应对措施也十分的恰当。 他亲自迎击王伯当等,王伯当等也不知会能否是他对手?若稍有不支,被附近的张须陀部的追兵一旦围攻上来,定然就是溃败的下场,——到那时候,本部这几百人,跟着也定然失败! 即便还有李密亲率的数百伏兵,将要从林中杀出,可至那时,亦将半点用处已无! 目前唯一的取胜可能,只有奋力地将张须陀留下的阻击部队尽快冲垮,或者便是……?李善道攥紧了横刀,一边向前,向着将已列成阻击阵型的张须陀留下的那百十步卒杀去,一边百忙之中,扬起脸,朝着官道北边,翟让、徐世绩、单雄信等各部撤逃的方向望之。 刺眼的阳光,热风扑面。 遥见到,翟让的将旗停驻在了北边数里外,没有再继续北移;风中也隐隐地带来了北边传来的鼓声、号角声。是翟让、徐世绩、单雄信等终於止住了部曲的撤逃!在组织部曲返身还战! 李善道沉下的心,扬了起来。 他举起横刀,喝道:“我的旗呢?” 掌旗的是焦彦郎,举着李善道的将旗,高声答道:“二郎,在此!” 李善道没有回头,脚下不停,叱令道:“翟公、徐大郎等部将回斗,贼官兵败局已定!张须陀纵凶名在外,其亦两手,无甚可畏!今我等克胜在望,擒贼擒王,君等从我,共擒杀须陀!” 高丑奴头个应声,随之秦敬嗣、陈敬儿等也跟着应声,数百将士齐齐应声。 “擒贼擒王!擒杀须陀!” 震耳欲聋的呼声中,横刀的刀刃凌冽光闪,李善道等撞上了那百十列阵已成的张须陀留下的亲兵步卒!高曦手起刀落,劈开了三两支刺出的长矛;高丑奴铁鞭砸下,打在了一个露头的敌兵肩上。李善道仗着铁甲,侧肩撞上敌阵前排的盾牌,举刀顾首,奋力大呼:“杀!” 追在前边的秦琼、罗士信等,听到了后头的动静,注意到了张须陀此处的突发情况。 罗士信的位置离张须陀这里最近,他赶紧兜转战马,引率甲骑十余,驰还来援! 第二卷大海寺 第四十六章 从吾从旗从进斗 罗士信率甲骑回援张须陀未远,数十箭矢破空,从后攒射来。 甲骑自不惧箭矢,然甲骑之从者中有两人躲避不及,中箭坠马。 并有呼声自后传来,闻之,所呼乃是:“罗小狗哪里去,休走,再来斗!” 罗士信顾盼视之,呼声传来处,见是数十瓦岗轻骑,其为首者披甲持槊,不知系为何人。张须陀待他恩重,他回援张须陀的心情急切,懒得理会这追来的敌将,因而,此敌将尽管骂他,他亦只回瞧了一眼罢了,旋便转回头,催马疾驰,仍向张须陀被夹击的南边数里外处奔去。 而这追来之将,乃聂黑獭。 ——因前在韦城瓦岗分寨时,已斗过罗士信一场,故聂黑獭呼声中才会有“再来斗”此语。 聂黑獭抖擞精神,催令左右从骑,一边紧追罗士信等,不断以箭矢射之;一边连声大骂,“罗小狗”、“贼死囚”、“贼厮鸟”,等等,骂之不绝,希望能以此激怒罗士信,促使他回马来战。 罗士信到底年少,今年才十七岁,——这个十七岁还是虚岁,按后世习惯,实才十六岁,再是天生将才,这个年龄能有多大的耐性?况更罗士信从军以今,飞扬战场,从无敌手! 当聂黑獭等辱及他的父母后,又见前边两三里外的张须陀暂尚无险,他终忍耐不住了,转马挟槊,厉叱喝道:“哪来的鸟猪狗?苦苦寻死!”两腿轻轻一夹坐骑赤龙珠,奔若烈火,槊似闪电,单身独骑,径驰向聂黑獭等,转眼驰到,随其槊刺,只听得“轰隆”一声响动! 罗士信的坐骑已越过聂黑獭,冲入进了从在聂黑獭左右、后边的那百十瓦岗轻骑群中。 却这罗士信,马过聂黑獭后,丝毫无有后顾,赤龙珠过处,荡起一片尘土,待尘土落地,聂黑獭的那些从骑看之,方乃分明看到:聂黑獭已被他刺落堕马,横在地上,生死不知! 要知,聂黑獭所骑虽非铁马,但聂黑獭本人是披着甲的,竟非罗士信一合之敌? 这些从骑无不骇然,谁还敢再与罗士信交战?喊叫一声,尽拨马转逃。 罗士信追杀一阵,又换弓矢,箭无虚发,复接连射死了四五个逃散的瓦岗轻骑,被骂了半晌的恼怒算是稍得宣泄,他乃才勒马,不再追赶。 唯是聂黑獭虽没有拦阻他成功,这么片刻的一个耽误,徐世绩调来的更多的步骑,已经杀到。 罗士信待要回转坐骑,接着再去援助张须陀时,才蓦然发现,他的周边已经尽是敌人! 从他往援张须陀的那十数甲骑等,与他一样,也已被源源不断赶来的敌人围住。 罗士信纵马南突,那十数甲骑等回身北来,两下望能汇合一处,然后再去救援张须陀,奈何杀来的敌人委实太多,步骑合在一处,岂止数百!另有罗孝德亲自指挥。罗士信等遂陷缠斗。 …… 罗士信等被缠住的这片战场南边,大约两三里处。 张须陀已与王伯当等激战一团。 又在张须陀、王伯当等这个战团的南边,不到一里处,李善道等正在拼力地向前搏杀! 高曦、高丑奴分引解烦两队,如似两柄利刃,紧从在李善道的两边,呼喝奋进。 秦敬嗣、王须达、陈敬儿、季伯常等引领余下的部曲,或从於李善道的身后,或分散在高曦、高丑奴两队的两翼,亦是奋力进战。 被张须陀留下拦截李善道部的,是张须陀的亲兵,皆敢战士;李善道带着的这些部曲,也都是他部中的勇士,两下交锋,当真高下难分。——或者严格来说的话,李善道的部曲比之张须陀留下的这百十亲兵,只论单兵作战能力,不论军械的精良、抑或战斗的技巧,其实还俱是有所不如,但李善道部胜在人多,兵力是其数倍,故却是弥补了单兵作战能力方面的不足。 李善道的身先士卒下,已经撞开了这百十张须陀亲兵所列此阵的前排“盾列”,两厢敌我,共计四五百战士,已是短兵相接,展开了肉搏血战。 真的是“短兵相接”,两边的距离太近了,已是贴身混战,张须陀的这百十亲兵也好,李善道的部曲也好,基本上已全都舍弃了长矛,大部分改用了横刀,抑或更短的刀子。 刀砍在铠甲上、砍在肉上、砍到骨头上的各类声音,不绝於耳,李善道的铠甲上,已是血迹斑斑,杂有不知是从敌我何人身上溅射出来的碎肉。 抓住高丑奴一鞭打飞了当面一敌的横刀的机会,李善道对准他扬起的胳膊,猛地横刀横劈。这个敌人大概是为能更快地追击翟让部,於追击途中,卸掉了铠甲,没穿铠甲,惯例讲之,这一刀劈中,他必受重创,胳膊不断也差不多了,——然却出乎了李善道的意料,刀砍在了他的臂上,他只是叫唤了声,胳膊并未被砍断!很明显的,这个情况也出乎了对面这敌的意料,他叫唤完后,本已下意识伸出,想要捂住伤处的手亦为此停下,在半空中滞了一滞。 这敌低头看了看李善道横刀的落处,又抬脸来看了看李善道。 李善道抬起一脚,踹在他的胸口,高丑奴铁鞭跟上,砸在了他的胸口。 这敌一声未出,直愣愣地仰面栽倒。 李善道回看横刀,原来是横刀的刀刃不知何时,被砍出了好些的缺口,由而导致锋锐不再。 “他妈的,还是你的铁鞭好使!”李善道喘着粗气,骂了声,丢掉横刀,眼往地上的敌我尸体、伤员中看,随便拾起了一柄不远处、沾满血水的横刀,鼓起余力,继续向前砍杀! 铠甲虽能护体,太重,几十斤重,打了这么会儿,饶是李善道最近打熬力气不辍,体力也已有些不支,脚下略显趔趄。 高丑奴扶了他下,说道:“郎君,你要不歇会儿?剩下的贼官兵,小奴便可杀了!” 出身非是豪门贵族,怎么才能让部曲服气?一靠公正,二靠智勇。李善道也想歇歇,可他当然知晓,这个时候,他不能歇。他推开高丑奴,匀了匀气,喝道:“他妈的!瞧不起老子么?跟老子杀!”令举着旗的焦彦郎,“举稳了旗,跟紧了老子!老子在哪儿,旗在哪儿!” 一人应声大呼:“众儿郎,往前杀!从二郎旗进!从二郎旗进!” 呼者却是牛二。 靠着李善道的身先士卒,靠着高丑奴、高曦等的骁悍,靠着人多势众,秦敬嗣等俱已能看出,他们在这一场小规模的战斗中,已经是占据了上风。闻得牛二此呼,众人顾看,看见李善道红色的军旗飒飒招展,尽是士气越振,数百人同声大喊:“从二郎旗进!杀、杀、杀!” 於是,李善道的将旗指引之下,数百将士并力前斗。 当面的这部张须陀的亲兵,终於抵挡不住了。 李善道砍翻了几个敌人后,再往前冲,眼前豁然开朗,已是冲过了张须陀这部亲兵的阵地。 再往前看,一里上下的前头,正在与王伯当、李君羡、常何等鏖战的张须陀等,跃然入眼。 “丑奴、沐阳,张须陀的将旗,能为老子夺得么?”李善道刀指张须陀的将旗,喝问说道。 高曦身为东平郡府兵的中高级将领,他对张须陀的认知,超过了高丑奴等。 他深知,瓦岗义军今日与张须陀的此战,即便是战败了,仗能打到现在这个地步,也已是足堪引人注目的难得战绩了,更且别说,看眼下这个势头,这场仗,瓦岗义军还真可能会打赢!而又张须陀,此时此际,已经近在咫尺!以其素来的敦实质朴,他这会儿也血气冲头! 这场仗如果真的打赢了,张须陀如果真的被擒杀了,真的就将会如李善道所言,瓦岗之名,将威震远近,擒杀张须陀者,将天下知名! 不错,原本他是官军,可一则,因了康三藏讲述的於今海内各地的形势,他早已被说动,默认接受了隋室大概率是要亡了的事实;二则,现如今连李密都加入了瓦岗,则这瓦岗,也许果能成事!故此,血气冲头的影响中,高曦跑开几步,拽住了一匹无人的战马,翻身上去,又弯腰捡起了根无人的长矛,叫道:“郎君且稍待,俺为郎君夺张须陀将旗!”催马即赴! 倒是把李善道吓了一跳。 这个高曦,平时挺沉稳的,这是杀上性了?自己这话,不过是鼓舞士气而已,他怎像个愣头青似的,不仅信以为真,且并一个人就上了!此战胜了,部曲必能得以急速扩张,到时还得多靠高曦来操练新兵、帮助部队正规化,他可不能死在这一战中。 李善道忙催令高丑奴、秦敬嗣等:“快,快!阻咱的张须陀亲兵已被打散,咱们快上,合力王头领、李君羡、常何等,夹击张须陀!”喝令焦彦郎,“掣旗从我!” 高丑奴等齐齐应令。 红色的“凤凰卫李二郎”的将旗招展在前,李善道等数百众,呐喊着,蜂拥杀向张须陀等! 西边林中,战鼓声中,李密的将旗斜斜伸出,其余的伏兵悉数杀将了出来。 李密驱马,披甲持弓,在蔡建德等的护从下,驰在队伍的前边。 林子与官道间野地上的张须陀部的其他部曲,有的刚列好支援张须陀的阵势,有的还在组阵。 李密单手夹三箭,纵骑前驰之余,连以“连珠箭”射之,箭几无空,倏忽已有数敌被他射中。 蔡建德等大呼叫喊:“蒲山公神射无敌!令下:擒杀张须陀者,赏千金!” 杀声盈耳,上千步骑卷如狂风,疾进震地。 官道上的张须陀西顾望之,李密的将旗就像是乘风破浪的疾舟。 他错身交马,避过李君羡奋勇刺来的一槊,又俯身下躲,闪开常何的一槊,然后举目前眺,北边数里外,罗士信等被徐世绩部的数百步骑牢牢围困缠住,半步也难以南来助他;更远处,约略可见秦琼、费青奴、程知节、贾务本、萧裕等将的将旗散布在北边的官道上与官道两边的田野间,但他们也都分别被徐世绩、单雄信、翟让等部缠住了,亦难以赶来相助於他。 回身一槊,拨开了王伯当偷觑见机,射来的一箭,张须陀转马回驰,槊柄猛地朝侧外一捣,打中了常何的肩膀,随即长槊上挑,直取李君羡的脖颈,——李君羡急矮身缩脖,险之又险地躲开了他这一槊,他展目南望,入眼所见,看到了数里外的一幕。 罗士信、秦琼等的暂时难以前来助他,并未使他对自己的安危产生担忧,可这南边数里外的一幕,却使他心头不觉顿沉! 南边数里外,杨庆的将旗不再往前,而是正在向后。 杨庆要撤了? 他身边一骑将也看到了这一幕,这骑将神色大变,叫道:“不好!明公,杨郡守要撤。他这一撤,必将影响我军各部!明公,末将等护卫明公,先杀出去吧!” “贼官兵撤了!贼官兵逃了!莫叫走了张须陀!” “李公军令,大家伙都已闻之,擒获张老狗者,千金之赏!” “杀呀!杀呀!贼官兵已逃,千金之赏,莫叫走了张须陀!” 阵阵的呼声,从近处的王伯当等中、从西边的李密部中、从南边的李善道部中,潮水也似的,从四面八方涌来!西边林中、远处的田野间,群鸟乱飞、狐兔乱窜!又千余步骑,在一将统带下,脱离了北边的战场,疾奔将至!这彪军马之中,一面大旗展动,只一个字:“单”! 阳光耀目,溪水潺潺。 顾望四面,足足大小占满了东西数里、南北十余里的混乱战场,形势急转直下。 等不及张须陀决定了,这骑将侧身探手,拽住了他的缰绳,护卫着他向东边敌人少时杀出! 第二卷大海寺 第四十七章 数四返救真好汉 张须陀坐骑素有灵性,多年来跟从张须陀东征西战,论战场的经验,比很多的老兵还要丰富,可能是也已察觉出来,当下的战况不利於张须陀,并且张须陀的从将是张须陀向来亲近之人,其坐骑对他也挺亲密,於是缰绳被这从将一牵,这坐骑便顺势随之,向东突出。 却这张须陀的坐骑往东边一冲,他左近的从骑,跟着也就往东边杀去了。 这些从骑俱是敢战的勇士,无不一当十、一当百,王伯当等主要在北、李善道等主要在南,东边的瓦岗义军将士加上又少,遂被他们一冲杀,竟是很快地就杀出了王、李两部的夹击! 李善道这边除掉顺手扯了匹马的高曦外,没有骑马的,都是步卒;王伯当那厢倒是有骑马的,但为数也不多,仅限於王伯当、李君羡、常何等几个将领,两下都是没有想到张须陀居然会忽向东突,这一下子,无论是王伯当、抑或是李善道,就都被搞了个措手不及。 眼看着张须陀在一二十从骑的拼死护从下,依仗其马快,已经突出向东一里多远。 李善道知道,凭他们这帮子步卒,追之肯定是追不上了,没奈何,只得一面催令高丑奴、高曦等接着向前进斗,一面急展眼,去望北边的王伯当是何应对。 遥遥听见王伯当的喊叫声,隔着面前被张须陀等留下的这数百张须陀的亲兵,传将入耳,他喊的是:“李兄、常兄,快些、快些,跟俺去追张须陀,切莫叫他逃了!” 李君羡、常何的应诺回应之声,接着传入李善道耳中。 高曦驰骑转回,大声问道:“郎君,追不追?” 他妈的,胜利在望,擒贼擒首,擒杀张须陀的大功已是反手可得,怎能不争取一下,就眼睁睁地看着被王伯当等抢去?——话说回来,王伯当等如果不追,只一个高曦,李善道还真不敢令他去追,然王伯当等既然去追,那么令高曦也去追,自就完全可以了。 李善道挡住对面一个敌人劈来的横刀,喝道:“追!追!赶紧去追!”眼往四下再看,瞅见了另外几匹无人的战马,踢了身边的牛二、程跛蹄一脚,令道,“他妈的,把马给老子牵过来!” 牛二、程跛蹄等摆脱敌人,飞快地去牵那几匹马。 高曦得了李善道的命令,则便持矛兜马,将要去追张须陀。 而就在此际! 已经驰出夹击范围的张须陀,再次出乎了李善道、王伯当的意料,他竟然拨马转回来了! “咦?这是……?这是……?”李善道又惊又喜,说道。 高丑奴瓮声说道:“郎君,张老狗这厮是转回来救他部曲的,你听!” 李善道这才注意到,被己部和王伯当部,以及西边蜂拥杀来的李密部包围住的这些张须陀的亲兵、和张须陀部在这一范围内的其他部曲,在望见张须陀东突而走后,好多人此时此际都在拼命抵抗的同时,惊恐慌张地叫嚷:“张公救俺!张公救俺!” “这、这……,这他妈的!”李善道只觉诧异、惊叹,无话可说。 望着张须陀催马挺槊,义无反顾地杀将回来,李善道将各种的情绪暂且压下,一叠声地急令高丑奴等:“既然驰还了,就不能再放他走!快,丑奴,带人去东边,把包围圈合上!” 高丑奴属实忠心,擒杀张须陀的大功在前,他却迟疑说道:“郎君,你不是令小奴紧从你么?” “你这傻奴,又痴起来!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些!快去东边合围,擒杀了张须陀,你要甚么,老子赏你甚么!” 眼下的战场局势,随着杨庆部的撤退,虽然已经有利於瓦岗义军,但这个有利,仅为暂时的有利。北边的贾务本、秦琼、程知节、罗士信、费青奴等部,现在都还没有战败,他们只是一时地被翟让、徐世绩、单雄信等部给缠住了而已,一旦被张须陀突出,他只需稍加组织,随时官兵都能发起反攻。这一场仗,能不能胜的关键,就在能否留下张须陀,能否擒贼擒王! 李善道在此战前,包括战事打响后,尽管是有两次地嘱咐高丑奴,令高丑奴务必要紧从於他,并且他这两次嘱咐的出发点,亦确是为了他自身的安全着想,然在当前这种关键的时刻,他焉会不知轻重?他自身的安全,和擒杀张须陀相比,确也是须当放在次要位置了! 高丑奴留下了解烦左队的半数战士护从李善道,乃自率於下之众,提着铁鞭,向东边奔去。 张须陀等已还冲到亲兵被围的战团中。 又是常何、李君羡两骑,当先迎上了他。 张须陀长槊挥舞,左挑右拨,荡开了常何、李君羡两人刺来的槊,继而催马急奔,率引从骑,左突右击,又先是击退了王伯当等骑,接着打退了李善道等,——一槊刺到处,李善道奔杀在最前,差点被他刺中!抓住这短暂的空当时间,张须陀等骑,乃得护着数十个亲兵步卒,闯出了王伯当、李善道两部的夹击。 高曦飞马赶到,却未及张须陀,已被其从骑击退。高丑奴等俱是步卒,这个时候,还没跑到东边的合围地点。这片战场上的瓦岗众人,只能看着张须陀再次向东突走! 李善道心急如焚,大怒骂道:“马呢?马呢?老子要的马呢?” 牛二、程跛蹄等牵着那几匹无主的空马,奔了回来。 李善道随便拽了一匹,按住马鞍,跳了上去,坐稳当后,要来了长矛一根,喝令道:“会骑马的,上马,跟老子来!”战到而下,早到酣时,他已是热血上涌,明已亲眼见到张须陀的勇悍,知自己不是他的对手,却仍拍马向东,前去追赶张须陀等骑。 王须达、季伯常、罗忠等面面相觑。 秦敬嗣、陈敬儿、焦彦郎等几人,各抢了一匹马,分别乘上,跟着李善道追将而去。 牛二撕破了嗓子的尖利叫声传遍周近:“李郎君胆大如虎,所向披靡,必擒杀张老狗!” 不少战士跟着叫了起来:“必擒杀张老狗!” 叫声未绝,众人看到,救出了数十亲兵的张须陀,引率从骑,却竟是再度杀了回来! 李善道等会合了高曦、李君羡、常何等,正在往东追,两下正好相逢。 说是李善道“胆大如虎”,真正如虎的却是张须陀。张须陀马驰如龙,——他没带面甲,只带着兜鍪,花白的长须飘飘,手中一杆丈八长槊,黑黝黝若似乌电,迅疾地猛然刺出,王须达等战斗之余,瞥眼瞧到,这一槊没有刺人,端端正正,刺在了高曦骑着的马的脖间。 鲜血喷溅,冲向天空,这马蹦跳了两下,嘶鸣声中轰然倒地,高曦随着被摔在了地上! 雷般的叱呼压倒了战场上的喊杀声:“吾大隋讨捕大使张须陀也!逃者生,逆者死!” 被围着的数百张须陀的亲兵、其他部曲们激战着大叫:“张公!张公!救俺!救俺!” 西边,骑在马上的李密目睹此状,挽弓而射,再又射死了一个官兵,收起弓矢,抽横刀在手,指向张须陀,慷慨激烈,意气奋发,令道:“既已两出,而复再还,蔑视我辈甚矣!君等孰不山东英雄,逊此五旬老翁乎?谁可杀之?提头来献,千金之赏不吝,子女金帛随任索取!” “五旬老翁”,张须陀今年已五十二岁。 莫说王伯当、李君羡、常何等勇将,便田茂广、张仁则、李士才、蔡建德等,又哪个不是正当壮年?一群正当壮年、各俱自诩英雄的好汉子,当下却竟被张须陀一个五十多岁的老翁蔑视此等?两次突围得出,两次重新杀回!竟如是被他来去自如?事若传出,真的上到李密,下到王伯当、田茂广等,一个个都要颜面无存,只恐怕必定会沦为海内的笑柄! 李密的这几句话,激起了诸将的好胜之心,田茂广等纷纷驰马,率引精骑,悉杀奔向张须陀。 张须陀率众骑,二度入阵,再度救出了数十亲兵,不待田茂广等杀到,已是二度又已出阵。 李善道驰马到高曦落马处,下马,扶起了他,问他:“沐阳,伤何处了?” 高曦吐了两口血出来,勉强答道:“不碍事!还能战!” 李善道顾望张须陀去处,既是心惊,又是不甘,说道:“杀出两回,折还两回,而每次都被他杀出去了?就有这般神勇?” 不远处的王伯当等骑,此时当是与李善道一样的惊骇,他们已没人敢再去追张须陀。 高曦作为一个职业军人,在战场上有他的责任心,虽已摔伤,他坚持着站将起来,以矛拄地,嘶声说道:“郎君,还是得追!不能走了张须陀!他若走掉,今战胜负,尚未可知。” 西边的田茂广等即将赶到。 北边单雄信所亲率的千余部曲,也将赶到。 任谁都能看出,现被夹击在这片战场上的那些剩下的官兵,是不能再救了。 如果再回来救援的话,那来救援的人,——便是张须陀等骑,铁定的也都将会被留下。 李善道咬了咬牙,说道:“沐阳,你先歇息!”放开了他,自上马来,喝令绕马在侧的秦敬嗣等、围聚过来的高丑奴等,“他妈的,单二郎将到,咱们追上去,务将张须陀缠住!” 秦敬嗣瞠目结舌,看着东边,说道:“二、二郎……。” 李善道顾首看之,张须陀与他的从骑,又杀转了回来! 从秦敬嗣、陈敬儿、焦彦郎、高曦、高丑奴等的脸上,李善道看到了他们的不可思议的表情;从李善道的脸上,秦敬嗣也看到了他不可思议的表情。 高丑奴张着嘴,喃喃说道:“郎君,你说小奴痴,小奴看这张须陀才是真的痴吧?” 西边战场上,张须陀亲兵等部曲的喊叫声里,李善道听出了惧怕、感激、信任、爱戴等等情绪,他们仍还在喊:“救俺!张公!救俺!张公!” 说不来的感觉,涌上了心头,李善道望着第三次驰马杀回的张须陀,之前两次张须陀杀回、杀出时的惊喜、惊叹、心惊、不甘等感觉悄然逝去,头一次产生了由衷的赞佩,说道:“真、真……” 陈敬儿说出了他想说的词:“真是个好汉!” 张须陀三度杀进战团,再又一次地救出了些被围的亲兵等部曲。这一次,李善道没有催促高丑奴、秦敬嗣等上去围攻他。放他出去了后,李善道眼睁睁地看着他,第四次地回马杀来! 向北边眺之,单雄信所率之部,距离此地已不到两里;向西视之,田茂广等已然杀至。 王伯当等与田茂广等会合,堵上了战团东边的缺口。 田茂广急与王伯当转达李密的将令,说道:“蒲山公令:单雄信将至,君等可与俺共进,切要赶在单雄信,还有李善道等前,擒杀张须陀!这是头等的显绩,不能相让。” 王伯当等并骑前进在先,他们所引的步卒结成阵,跟之在后,围攻向了四度还战团的张须陀。 高丑奴没等来李善道令他们也向前围攻的命令,奇怪地看了看他,问道:“郎君,咱也上吧?” 驰骋突战在战团中、救援被围困的本部亲兵等部曲的张须陀,凡其到处,李善道、李密两部的战士,没人敢应其锋,俱皆后退,下午的阳光下,此刻的张须陀黄马黑甲,花白的胡须飘扬,长槊无敌,着实威风凛凛,真如天神下凡,——但,东边的合围之势,已然形成。 李善道举起了横刀,目注着战团中纵马奔突、呼叱不断,为救部曲而奋力拼杀的这位五十多岁的老翁张须陀,“亦前围攻”的军令,却迟迟未有下出。 第二卷大海寺 第四十八章 再三奋呼老英豪 张须陀第四次救出了数十亲兵、部曲,待要仍往东边突出。 王伯当等和单雄信部的百余先锋轻骑,已然堵在了东边。 却张须陀毕竟已年过五旬,再是勇武,连着救了部曲三次,也已是疲惫,他胯下的坐骑热腾腾地往上冒汗气,打着响鼻,喷出白沫,亦已疲劳;而无怨无悔,从他三度还回救援亲兵、部曲的那一二十从骑,这时折损了半数还多,剩下的仅不到十骑了,且也俱早是疲累。 往东边突了稍许,眼见前头,王伯当、李君羡、常何等,以及单雄信部的一干轻骑,里外数重地围在前头,又见堵在了东边缺口这里的王伯当等的侧边,另复还有百十的瓦岗步卒虎视眈眈,——这百十步卒正是李善道领来堵缺口的部曲,张须陀心知,东边已是难以突出! 於是,他转马向南,试图改而向南突出。 南边也难以突杀得出。 此处现约有三四百数的瓦岗步卒,组以阵势,亦是里里外外,围了数重。 这三四百步卒,部分是李善道部其余的部曲,部分是刚从李密那边赶来支援的李密部的部曲。 张须陀回顾向北,单雄信的“单”字将旗,隔过北边王伯当等的部曲,飘扬入眼,将旗下、将旗后,是单雄信亲率的上千其部将士;他眺而向西,李密“蒲山公李”的将旗,正在快速地向前移动,随着李密将旗前进的,是李密部的主力部曲。北、西两面,更是无法突出的了! 适才一个从骑苦苦劝他的话,重回到了张须陀的耳边。 “明公,李、单两贼引大众将至,不可再还救矣!若再还救,公身将危,恐将陷贼重围!” 是呀,单雄信、李密各引大众,往这厢杀来的场景,张须陀身在马上,岂会望看不见?难道说,他便不知道,如果再还回救援,会有极大的可能把他自己也陷进去么?他当然知道! 但那时,张须陀满耳听到的,唯有被围困在战场上的自己的亲兵、部曲们哀哀地呼喊自己、向自己求救的声音。这些都是跟从他征战了多年的将士!不管是再多的敌人、再危险的任务,只要他一令下达,这些将士从来是无一人怯懦,人人都勇往直前!他怎忍心,竟将他们舍弃? 义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因此,他义无反顾地,第四次折转,杀将了回来! 这在李密等看来,大约是愚不可及的事,似是恰合乎了李密对张须陀“骄狠无谋”的评价,可对张须陀来说,这却是他立身的根本、是他带兵领军的根基。 胯下爱马粗重的喘息声,传入进了张须陀的耳朵里。 他勒马稍往后退了些,爱怜地抚摸了下它的脖子,说道:“阿奴,你也累了吧?” 北边、西边,现在肯定是都已不能再杀出去了;东边的瓦岗贼子有骑、有步,并亦人数众多,要想从这边杀出去,也将会难度很大,不太可能;唯一还有希望杀出去的地方,便只有南面了,这里没多少瓦岗的骑兵,大都是步卒,只要能将他们的阵型突破,就能突杀得出了! 张须陀振奋精神,槊往前指了指,喝左右从骑、亲兵步卒等道:“君等要想得生,现唯此面可出!搏命的时候到了!我身前驱,君等紧从於我!” 他两腿轻夹爱马,这坐骑嘶鸣一声,和他一般,亦是鼓起了剩余的力气,向南边疾驰而去! “吾大隋讨捕大使张须陀也!挡我者死!” 对面百余步外的这三四百瓦岗步卒,前排的战士往两边让开,露出了后边的强弩十余具。 这些强弩,是赶过来支援的李密的部曲带来的。 十余支弩矢早架在了弩上,同时射出,疾射向冲在最前的张须陀! 箭矢相比好挡,弩矢力大,却是难挡。 张须陀左支右绌,勉强挡开了两支弩矢,胯下坐骑哀鸣一声,冲势止住,踉跄了几步,能够感觉到,它尽力地支撑着身子,不想摔倒,可终究支撑不住了,前腿一软,摔倒在地。——但虽是摔倒了,因它在尽力支撑,不是猛然摔倒,是慢慢地摔倒,张须陀因并未被抛到马下。 跟着坐骑摔在了地上,张须陀手中的长槊被抛出甚远。 他从马身下抽出腿,张眼看之,见是马的前胸上中了一弩。 弩矢深深刺入了体内,鲜血如似泉水喷涌。这马将头扭转过来,两只大眼睛,满是依恋的神色,伸出了舌头,试图再舔一舔他的主人,力气、生命随鲜血的喷涌而尽流逝出了,差一点就能舔到张须陀探出的手时,这马双眼中的神采黯淡了下来,舌头垂了下去。 “阿奴!”张须陀已经没有时间给他的马抹闭上眼睛,百十步外的那数百瓦岗将士喜出望外地挥舞着兵器,乱喊着“擒杀张老狗!擒杀张老狗”,蜂拥杀了上来。 剩下的十余从骑、数十亲兵部曲跟随冲到。 一个从骑俯身探手,连声急呼:“明公,快上马来!末将奋死,护明公杀出!” 上、或不上马,已经没有差别了。 弱冠从军,先从史万岁、继从杨素,征战南北,虽屡立功劳,一直不得显名,直到近年,天下叛乱,才得以四十余之龄,一展智略材勇,先后击破各路义军何止数十万之众!自己的画像,被今上在宫中观之。却惜乎!本以为一鼓可破的翟让蟊贼,居然使自己兵败身危。 曾经跟从过的杨素写过的一首诗中的两句,浮现张须陀的脑中。 张须陀没有去接探来的手,跃身而起,怅然慨道:“‘两河定宝鼎,八水域神州’。惜乎!大好河山!天子托我以重任,而今为小贼败之。兵败至此,何面见天子!今,唯死而已。” 从骑着急地叫道:“明公!明公!” 弱冠以来的从军、征战、壮志、豪情,走马灯般的在张须陀眼前掠过,他叹道:“我死不惜,我亡之后,河南道诸郡将成糜烂!上负圣恩,下不能荫子孙以金紫,可死矣!吁乎兮,顾望此生,年五十余而前尘如土。”命令从骑等,“贼必来争我,君等且莫顾我,各勠力求活去吧!” “擒杀张老狗、擒杀张老狗”的喊声越来越震耳,那数百的瓦岗战士已杀至近前。 他抽出刀,神威凛凛,舌绽春雷,迎对杀来的这数百瓦岗小贼,奋喝道,“吾张须陀也!” 数百的瓦岗战士杀到。 张须陀的那十余从骑、数十亲兵部曲,不过略招架片刻,即被冲散。至少三四十个瓦岗的战士,一起扑向了张须陀!张须陀横刀劈砍,连杀数人,复大喝一声:“吾弘农张须陀也!” 围杀他的瓦岗兵士被他的神勇所慑,向后退开了数步。 张须陀待要三声大呼,听得马蹄得得,顾而视之,是王伯当等呼喝着、争抢着催马奔到。 李君羡、常何等兴奋的喊声清晰可以听到:“杀了张须陀!杀了张须陀!” 张须陀大笑,单手提刀,另一手抚花白胡须,说道:“老夫清白男儿,焉得死於贼手?”奋力呼出了他的第三声,“吾弘农好汉子张须陀也!”刀往脖下一割,鲜血涌出,他瞪着眼,怒视不敢近前的瓦岗兵士,以刀拄地,稍顷,颓然栽倒。 倒下的身子,砸起了尘土飞扬。 他的手,正好搭在已经死去的他的战马的眼上。 王伯当等驰马已到,李君羡、常何,还有单雄信的部将们,纷纷下马,一边丢掉长槊,抽出横刀,一边争先恐后地冲向张须陀的尸体。他们想干什么?不需说,已经是很显然的事情了。 对面的瓦岗兵士们,在张须陀倒地后,下意识的又往后退了退,这会儿反应过来,顾不得北边冲来的都是比他们地位高的将校,亦一拥而上,争拥向倒在地上的张须陀的尸体! 一声大呼在这时响起:“都不准动!” 又一声大呼响起:“他妈的!姚阿贵,给老子滚回去!人都死了,你还要干什么!” 一骑驰骋最快,最先奔到了张须陀的尸体边,马上骑士横槊一扫,将冲到近处的李君羡等扫开,喝道:“蒲山公将令,张须陀若死,务留全尸!不得损残!” 却此骑乃王伯当。 刚才“不准动”的这声大呼,也是王伯当喊出来的。 紧接着,数人从东边奔到,“他妈的”的这声大呼,则是这数人中为首者喊的,正是李善道。 李密怎可能会有禁止损害张须陀尸体的命令?李君羡等明知这必是王伯当的假话,可王伯当的话,他们不能不听;至若身在南边这群瓦岗步卒中的姚阿贵等,对李善道的话更是不敢不听。遂李君羡、常何、姚阿贵等人,纵一心想要争抢张须陀的尸体以报功,也没人敢再动了。 王伯当在马上,李善道在地上。 两人对视了眼。 王伯当跳下马,和李善道并力,把张须陀的尸体抬到了他的马上。 “二郎,你我一并去向蒲山公面禀张须陀自尽身死此事吧。”王伯当与李善道说完这话,环顾李君羡、常何、姚阿贵和单雄信的部将们,又说道,“君等皆有功,可与俺和二郎同往。” 单雄信的那几个部将闻得此言,面色俱变。 陈敬儿在跟从李善道过来的几人中,他亦面色微变。 悄悄地扯了下李善道,他低声说道:“二郎,不可。” 第二卷大海寺 第四十九章 斫头趁胜取余部 李善道自是知道不可。 对王伯当,他有了个新的认识。 李善道也不信李密会有令下,禁止残害张须陀的尸体,由此可见王伯当这个人,首先甚是“重义”,——为何他不让李君羡等抢争张须陀的尸体?只能是因他敬重张须陀“为救亲兵,不惜数还险境”之故。 而又从王伯当好像随口一说的,请他、单雄信的那几个部将与其一起去把张须陀的尸体献给李密,则又可看出此人对李密真是忠心耿耿,没有二话可说,同时,也不乏“心机”。 要知,瓦岗的大当家是翟让,那就算是“请功”,李善道等也得去向翟让请功,怎能去向李密请功?不排除王伯当的这一说,存有借机“试探李善道等愿不愿改投李密”之目的。 李善道借擦汗的空当,寻了个说辞,说道:“王大兄,一来,单公马上就到;二来,张须陀虽然死了,贾务本、秦叔宝、罗士信等尚在负隅顽抗,我之愚见,不必急着便去向蒲山公禀报张须陀自杀身死此事,何不等单公到后,以及再收拾掉了贾务本等后,再做禀报?” 王伯当似是没想到李善道会这般回答他,说道:“哦?” 单雄信的那几个部将顺着李善道的话,也都纷纷说道:“单公马上就到,等单公到后再说。” 李君羡作色,提着槊,重新上马,喝道:“张须陀是俺们苦战围困,才迫他自杀的!甚么等单公到了再说?这与单公有何干系?怎么?你们想争功不成?” 单雄信的这几个部将中,一人最为年少,才十六七,正即魏夜叉。 魏夜叉性子火爆,操着变声期的公鸭嗓子,半点不畏李君羡,亦是马上横槊,睁大了眼,对着李君羡叫道:“哪来的狗男女?单公使我瓦岗威名大振时,你个贼厮鸟尚不知在那里闲荡!却怎敢这等无礼,侮蔑单公?若非翟公、单公等在前缠住了贾务本等,又单公引俺们及时赶到此处,就靠你?就靠蒲山公千数的伏兵?给你个三头六臂,你个撮鸟也近不得张须陀身!” 李君羡投李密前,在地方已是豪杰,本身又有武勇,何尝受过此等辱骂?并且骂他的居然还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顿时大怒,瞋目喝道:“来、来、来!试试你家老公的大槊!” 魏夜叉驱马向前,李君羡兜马蓄势,眼看两人就要火拼当场。 费了半天的力,才迫使张须陀自杀身死,转眼过来,同寨人却要翻脸,这简直,闹得哪一出! 王伯当急忙劝阻李君羡,李善道亦慌忙叫高丑奴拽住了魏夜叉坐骑的缰绳,两人好言好语,分各相劝李君羡、魏夜叉,却再三劝阻,魏夜叉、李君羡犹是怒火难消,定要厮斗! 好在单雄信总算是来到了。 “搞什么!夜叉,你退下来。”单雄信身如铁塔,披挂绘彩精甲,后系黄色披风,胯下骏马黑龙驹,手提丈八寒骨白,端得威风凛凛,问清楚了事情原委,他沉下脸,喝令魏夜叉说道。 魏夜叉对单雄信的忠心,正如王伯当对李密的忠心。 因虽怒火尚存,魏夜叉听话地收起了长槊,退到了单雄信马边。 单雄信呵呵笑道:“伯当兄,俺看二郎说的有理。贾务本、秦琼、罗士信、费青奴这几个厮鸟,还在顽抗。当务之急,咱兄弟们需先将贾务本等给收拾了!”亦不等王伯当回话,即令费君忠等将,“砍了张须陀的头,出示贾务本等看,让他们知道张须陀已死!” 费君忠、魏夜叉等大声应诺,齐策马前趋,向王伯当的坐骑而去。 王伯当迟疑了下,止住了试图阻止费君忠等的李君羡、常何等,笑道:“单贤兄言之甚是。好,就听单贤兄的!”任由费君忠等把张须陀的尸体从他的坐骑上给抢走了。 魏夜叉洋洋得意,乜视李君羡,哼了一声。 把个李君羡气得,脸皮红到发胀。 单雄信招手叫李善道过来,待李善道近到他的马前,他笑道:“俺看得清清楚楚,张须陀之所以被迫自杀身死,既有王贤兄等的功劳,也有二郎你们的功劳!放心,俺会如实禀与翟公。” 他向南边远望了下,接着又回头望北边瞧了瞧,说道,“杨庆这厮,奸猾之徒,见势头不好,便就脚底抹油,风紧扯乎,其部已经去远,追不上了,也就罢了。二郎,你可还有再战之力?” “愿从单公进斗!” 单雄信豪爽笑道:“好!俺就知道,你李二郎是真正的好汉子!既还有再战之力,就带上你的部曲,跟俺去把贾务本、秦琼、罗士信、费青奴这几个厮鸟给拾掇了!”槊往李善道身边一点,笑问道,“丑奴,你呢?你还能战么?” 高丑奴赳赳答道:“回单公的话,小奴斗胆,敢请为单公、二郎,一鞭打断贾务本的狗腿!” 单雄信哈哈大笑,吩咐从骑,让出了两匹马,给了李善道和高丑奴,——李善道适才骑的马负了伤,已不能再骑,随之,单雄信向王伯当点了点头,道了声“俺先去拾掇贾老贼”,拨转马头,呼喝声中,就带着费君忠、魏夜叉等一干部曲和李善道等,往北边的战场奔去。 目送单雄信、李善道等卷尘带土、呼啸北去,李君羡怒气难遏,牢骚地说道:“王兄,张须陀的尸体,就这么给单雄信了?这样一份大功,就这么拱手相让?” 王伯当有心要解释两句,以消李君羡的不满,却心中一动,解释的话咽了回去,只一面注意李君羡、常何等的神情,一面装作无奈地说道:“单公在寨中,身份高贵,非寻常头领可比,俺不便与他争执。不过君等亦不必担忧功劳被抢,且待报与蒲山公,蒲山公必会为我等做主。” 张须陀余下的从骑、亲兵,在张须陀死后,多不肯降,拼死而战,打到这时,基本已被全歼。 王伯当往少数仍未肯降,但很快就能被消灭的张须陀的从骑、亲兵处瞧了眼,转开视线,望向了西边。西边两三里外,李密的将旗飘展,在数百步骑的簇拥下,李密驰马的英姿已可见。 第二卷大海寺 第五十章 嘿然贵种舍功劳 李善道原本的认知中,战争,好像应就是两军对阵,然后一方发起进攻,敌我鏖战一番,赢者取得胜利;即便加上抄粮道、设伏等等计谋,但最起码,在一场战斗中,当得有个主战场。 加入瓦岗以来,正儿八经的野战,不算这一场,李善道只打过一场,便是跟着单雄信、徐世绩迎击罗士信的那一仗,那一仗也验证了他的这个认识,似是正确的。 但今天打张须陀的这一仗,却颠覆了他的认知。 大海寺北边这片林地以东,长达十余里的战场上,竟是没有一处可称得上“主战场”的地方。 张须陀部,整体来讲,主要被分成了三个部分,前边的费青奴、秦琼、贾务本、萧裕、罗士信等各部;中间的张须陀和他的从骑、亲兵等;最后的杨庆部。 而又在这主要的三个部分中,尤其是前边的费、秦、贾、萧、罗等各部,他们并且也不是合在一起作战的,而是被翟让、徐世绩、单雄信等各瓦岗各部,给进一步的又分割开了。 也就等於说,在这片长达十余里、宽达数里的广阔战场上,张须陀、费青奴、杨庆三部合计两万多的官兵,与两三万之数的瓦岗各部之间,大大小小的,总共形成了七八个战团! 在随着单雄信,杀向北边其余各个战团的路上,李善道骑在马上,远眺近观,耳闻着远近传来的震耳杀声,一面察视着整个大战场上的这种敌我局势,一面不自禁地喃喃地说了句话。 张须陀已死,张须陀是其部的灵魂,他这一自杀,贾务本等部虽仍在激战,然可预料得到,只要张须陀的人头一被持到,贾务本等各部将士的士气必然就会急剧崩溃,则瓦岗义军的胜利,已然是如李密所言,板上钉钉的“唾手可取”了! 胜利在望,兼之又有“围杀张须陀”的战功,高丑奴的心情好得很,同样的也是在观望远近各个战场的形势,和李善道面现思索的神情不同,他龇牙咧嘴的,相当乐呵。 没有听清李善道的话,高丑奴拍了拍马,赶近了李善道些,乐呵呵地问道:“郎君,说啥了?” “我说啊,张须陀此战之败,全是因他自己。他若非骄傲,小看了翟公、李公,急於一战克胜,在翟公北撤之时,未有纵兵紧追,或者就算紧追,但各部之间不出现脱节,那此战之胜败,鹿死谁手,恐怕尚未可知!丑奴,咱往后打仗,张须陀这场仗,为何会失败的经验教训,咱可得谨记在心!决不能重蹈他的覆辙。”说着,李善道摇了摇头,叹道,“张须陀、张须陀!” 高丑奴说道:“郎君,张须陀怎样了?” “张须陀为救部曲,以五旬之龄,数次突出、数次返回,固老当益壮,爱兵如子,令人佩服,亦是以,勇如秦叔宝、罗士信、程知节、萧裕等者,皆愿从其号令,为其效死;可若论将兵致胜之能,张须陀失於稳重,却非上等帅才,只能说他是个优秀的将才。”李善道惋惜说道。 嘴里评价着张须陀,心里不免的,再次想起李密对张须陀的“骄狠”、“无谋”的评价。 却是对李密,李善道也因此战的切身体会,头一次地对其产生了“了得”的赞佩。 这李密,当真有识人之明、料敌之能,他对张须陀的评价,於今来看,半点不错! 一个隐隐的念头浮现李善道脑中:“张须陀所以横扫河南道诸郡,也许只是因他此前的对手中,没有像李密这样文武兼资的一等人物吧!” 王薄、卢明月等敢揭竿而起,并俱聚得数万、十余万的部众,自称得上“豪杰”两字,但他们毕竟多是出於草莽,限於后天的条件不足,他们的这个“豪杰”,比之李密此类出身门阀、条件优渥、见多识广的优秀贵族子弟,确是还都欠缺了不少。——这个欠缺,不见得就是王薄、卢明月等就不如李密,最重要的是,他们后天所能得到的条件,比之李密,实是太差了。 李密从小就好读兵书,学《汉书》,师从的又是当世《汉书》学方面最有名的宗匠,只这些他后天所有的学习条件,王薄、卢明月等就望尘莫及;更且别说,李密这类的贵族子弟,从少年、青年就开始接触政治,年纪轻轻的便出仕朝中,眼光、见识等方面,王薄等更是不如。 而且,除此以外,还有一点也比较重要。 李密本身,在当下的贵族子弟中,本来就是最为出色的之一。多年前,杨素就曾与他的儿子杨玄感等说过:“吾观李密识度,汝等不及。”杨素何许人也?隋建以后,南下灭陈、平定江南和汉王之叛、北破突厥,出将入相,权倾朝野,他识别人才的能力毋庸置疑。 由李密想到了另一个姓李的,又一念头隐隐浮上,李善道嘿然默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真的来到了过去的时代,才知贫富、贵贱的鸿沟有多么的深,是多么的难以逾越。知识文化、舆论、政治资源,全被垄断在所谓的“贵族”手中,一个贫寒出身的子弟,想要露头,真是难於登天。乃至如张须陀,其家亦历代仕宦,算中小贵族出身的人,征战一生,特别近年来,立下了多大的战功?画像都被杨广在宫中观之了,可直到今日战死前,也还只是“通守”,连个郡守都没被任。遥想当年,陈胜、吴广敢於喊出这样的口号,诚是冲破云霄的英雄豪气! “郎君!快看!狗日的,贾务本要逃了!”高丑奴惊喜的叫声,打断了李善道的思绪。 李善道抬眼望之,前边三四里外,贾务本的将旗正在往东边移动。 可能是已经得知了张须陀自杀的消息? 单雄信龙马精神,催马疾驰,呼喝不断,令左右的费君忠、魏夜叉诸将:“克敌当全胜!张须陀死了,贾务本是他的副将,且这老狗平素亦小觑咱瓦岗群雄,入他娘的,不能叫他走了!” 瓦岗之前,凡与张须陀部交战,无有胜者,输了三十多场,其中有败给秦琼、罗士信等的,也有败给贾务本、萧裕、唐虎等的。贾务本的本官是齐郡一个军府的鹰扬郎将,河东将门出身,正经的官军良将,瞧不起翟让、单雄信等这类草寇,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费君忠、魏夜叉等齐声应令,各亦催快马速,率引部曲,扬武耀威,杀向贾务本部所在战团。 李善道的部曲都是步卒,跑不快,李善道便也就没有与费君忠、魏夜叉等前冲,缓住马速,和秦敬嗣、王须达、陈敬儿、季伯常等共行。 王须达早没了伏兵时的不安,抓耳挠腮,说道:“二郎,咱要不也快点?叫部曲们都跑起来!” “三郎,你自看看,部曲们还能跑起来么?” 围攻张须陀这一仗,是一场硬仗,李善道所率的虽皆其部的壮勇之士,一场仗打下来,亦伤亡小半,剩余之众,要么轻伤,要么已然力疲,王须达转看之,见勉强尚能跟在李善道马后的这两百多部曲,几乎个个都是满头大汗,面皮通红,气喘吁吁,的确是难以再加快行速了。 王须达“哎呀、哎呀”地叫了几声,拍了下大腿,欲言又止。 陈敬儿等皆知他想说的是什么,陈敬儿笑道:“三郎,此战最大的功劳是围杀张须陀,这份功,咱已得了。便是贾务本这儿,咱不得甚么功劳,也无甚可惜。” 王须达说道:“没甚可惜是没甚可惜,可……,可也是功啊!” 得了“围杀张须陀”的大功,高兴得何止高丑奴,陈敬儿、秦敬嗣、季伯常等尽是欢喜,并因知此战,己军已经是必然获胜,众人的心情也都比较放松,季伯常跟王须陀开起了玩笑,笑道:“王贤兄,是功不假,但咱总不能所有的功,都咱来得,不妨也可让出去些。” 这话虽然玩笑,倒是正理。 李善道点了点头,说道:“伯常兄所言甚是。我等因李公之谋、翟公等之奋战,侥幸得了围杀张须陀之此大功,已是足够。其余的功劳,我等便不必再去争了。”望着单雄信等已远去,将至贾务本部处的战团,说道,“贾务本处,咱亦不必去了,便往去徐大郎处吧!” 徐世绩正率主力,在西北几里外,围攻萧裕等部。 秦敬嗣等应诺,众人便从李善道,改变了方向,转向西北边徐世绩所在的这处战团而去。 行才两里多地,猛然侧边传来呼喊、喧嚷。 李善道等转目望之,见是贾务本的将旗歪倒了一下,但旋即重又竖起;紧接着,拦在了贾务本部突围方向的单雄信的将旗,止住了向前的趋势,坚持了片刻后,往南边撤走了。 再接着,只见贾务本的将旗,招展向东,成百上千的贾务本部的兵马,紧跟在此将旗之后,杀向了东去! 不必再派人去探问,李善道等也已能看知,此必是赶到了围攻贾务本部这处战团的单雄信等,未能将突围的贾务本部拦下,反被困兽犹斗、殊死一搏的贾务本部给突围得出了。 王须达瞠目结舌,吃惊说道:“这、这……” 但这幅场景,没有引起李善道太多的惊讶。 早在围攻张须陀的时候,李善道抽空眺望整个战场,就已发现,贾务本等各部,虽一则因追击的战线拉得太长,二则因措手不及,没有防备,一时之间的被翟让、徐世绩、单雄信、王儒信等等瓦岗义军之各部给成功地分隔开了,但不论是哪个战团,瓦岗义军其实都没占上风。 则在这种情况下,张须陀虽然已死,可要想把贾务本等部尽数留下、或尽全歼,也肯定不太可能。最终能够斩获张须陀部的半数上下,以李善道度之,或就已是最好的战果了。 战到薄暮,各战团的战事基本停歇,此战最终的战果,和李善道度量的不能说完全一样,却亦相差不多。 第二卷大海寺 第五十一章 一战扬名素尚义 入夜后,李善道跟着徐世绩等,赶至到了翟让所在处。 翟让的将旗高高竖立,在夜空中,招展飘扬。 四面烧着篝火,环立的百余战士举着火把,将周边映得亮如白昼。 一身大红袍的翟让,没有坐在马扎上,而是大马金刀地坐在了一张四出头的椅子上。 在他下首,对列摆放了十来张椅子。 另在这些椅子的再下边,或椅子的后边,摆放了更多的腰鼓形的坐墩。 椅子与坐墩上,各已有几人在坐。 来到这个时代后,椅子这类的东西,还是较少见的。不过李善道很快就猜到了这些椅子、坐墩是从何处而来。——椅子上也好、坐墩上也好,都绘着莲花、金轮等佛教的标志艺术形象,却当是从南边的大海寺里取来的。椅子此物,本是随佛教从西域传来,於当下,僧人多用。 翟让见徐世绩、李善道等来到,从椅上起身,满脸是笑,高兴地快步迎上。 徐世绩、李善道便要下拜,翟让的步子又大又快,已然到他俩身前,先是一把扯住了徐世绩,接着另一手拽住了李善道,不让他俩下拜,快活地笑道:“大郎、二郎,你俩来了?好啊,好啊!哈哈,哈哈。今天这一场仗,打得痛快!张须陀这贼厮鸟,欺负咱寨子多年,不为人子!今日此战,咱们扬眉吐气!围杀张须陀,二郎,你的大功;生擒萧裕,大郎,你的功劳!” 今天这一场仗,打是打赢了,这几年,瓦岗连着败给张须陀部了二三十仗,也确如翟让所言,一仗打赢,的确是痛快,可要说战果的话,其实并不很大。 现下已知,可以确定的,第一,贾务本、秦琼、罗士信、费青奴、杨庆等等这一干将领,大多都被他们突围杀出了;第二,张须陀部估计得有半数左右的部曲,也都跟着贾务本等突围撤走了。亦即,在斩获方面,瓦岗义军於此战中,只能算是一般。 斩获的张须陀部的部曲,连杀掉的、带俘虏的,大概有个数千人,而在官军郎将以上的将领这方面,最大的斩获则只有两个,一个是迫死了张须陀,一个即是徐世绩成功地擒获了萧裕。 对於张须陀部部曲的斩获不说,对张须陀部将领这块儿的斩获言之,徐世绩、李善道两人,诚然是此战最大的几个功臣之一。 特别李善道,通过参与“围杀张须陀”,堪谓是真正的“一战扬名”。 此前,他在瓦岗寨中也已算小有名气,而此战以后,想他李善道之名,却定然是不仅瓦岗寨中上下皆知,就是河南道的诸郡、官兵,甚至民间之中,也将众多听闻矣! 而能得到这样的收获,最大的幕后功臣,谁也不是,李善道首得感谢他前世的所闻所知! 通过前世的所闻所知,判断出了李密的伏兵在这一仗中的重要性,从而加入进了李密的伏兵,终是李善道才能得到这样巨大的,对他个人的名气而言,可以说是“转折点”一样的收获。 当然,话再说回来,肯定也不仅仅只是因他前世的所闻所知。 能得到这样的收获,与他的“勇气”也是有着密不可分的原因。 参与伏兵,伏击张须陀部,这是极其凶险的事,要非拥有冒险一搏的果断和勇气,即便有着前世的所知所闻,只怕换个旁人来,可能也不敢像李善道这般,毅然地愿意主动参与其中。 却这些也不必多说。 虽是取得了这样的大功,李善道、徐世绩这两个卫南老乡,面对翟让的盛赞,却是拿出了一模一样的态度,两人俱甚谦恭,不约而同地挣开了翟让的手,各退后了两步,尽管未再下拜,可仍都是恭恭敬敬地叉手作揖。 徐世绩谦虚地说道:“此战所以克胜,悉因明公之指挥若定,及蒲山公战前献策之功也。如世绩者等,只是听令效命,何有功劳可言!” 李善道说道:“是啊,是啊。此战能够打赢,最主要的,是因为明公指挥有方,次则是大郎、单公、翟公、黄公、王公等,随从明公诱敌,此外,还有就是李公的战前献策之功。善道也者,因人成事罢了。” 翟让指着李善道,笑道:“二郎,你又是‘因人成事’。俺算是知道了,无论甚么功劳,你都是‘因人成事’。哈哈,哈哈!……哎呀,大郎呀,咱寨中这么多的头领,论骁勇敢战,多了去了,唯谦虚不争功,谁也比不上李二郎!”抚着胡须,点了点头,说道,“不错,这一场仗能打赢,也是多亏了蒲山公的战前献策之功。”往南边望了眼,问道,“蒲山公呢?在哪里?怎还不见来?” 他的一个帐下吏禀报说道:“回明公的话,已经派人去请蒲山公来见了,想来很快他就能过来。” “好,好。大郎、二郎,咱们先坐,一边说话,一边等蒲山公来。” 等翟让还回主椅坐下,徐世绩按照他在寨中的位次,亦落座椅中。 李善道转到徐世绩坐的椅子后头,打算往坐墩上去坐。 翟让瞧见了,止住了他,说道:“二郎,你往哪里坐?你的位子,俺已给你备好。”指向十来张椅子中,较为靠后的一张,笑道,“去那里坐!” 李善道迟疑了下,说道:“这……” 徐世绩转过脸,笑与他说道:“翟公既已为你备下交床,二郎,你便去坐吧。” ——“椅”之此名,现尚没有流传开来,对於这种坐具,当下惯常仍是以“胡床”称之。交床,就是胡床。隋文帝出於政治原因,忌讳“胡”字,曾下诏书,凡器物涉“胡”字者,咸令改之,是以,本朝以来,胡床就改称为了交床。 李善道往那边的椅子处看了眼,丝毫踌躇也没有,致谢婉拒,说道:“善道何等人也!怎敢入交床就坐?明公、大郎,我坐这里就行了。”冲着翟让下揖,行了个礼,坐到了个坐墩上。 翟让对他的选择有点意外,但旋即就又笑了起来,摸着胡须,与徐世绩说道:“大郎,李二郎不但勇武、谦虚,并且忠义之士啊!不愧是你的乡里人,是我东郡英杰!” 徐世绩的头已转回,表情上看来和刚才没啥不同,可从语气中,能听出他也是很满意,他回应翟让的话,说道:“昔在卫南,俺就久有闻李二郎的尚义之名,鄙县父老,无不称赞。” 若是坐入椅中,固然是明确地抬高了自身在寨中的地位,可徐世绩心机深沉,谁知会不会因此惹厌了他?毕竟,李善道而下还是他部中的一个部将。两下权衡,这点明面上的小好处,当然还是不要为好,不如依旧“秉持”徐世绩部将的身份,如此,才能得到更大的实惠。 实惠说来就来。 徐世绩的嘴里,李善道已从一个“浪荡子”,变成素有“尚义之名”了,还说他久有闻知。这简直是当着李善道的面在说假话!此前的李善道有“尚义之名”么?李善道本人都不知道。 假话也好,花花轿子人抬人也罢,李善道只管做出越发谦虚之态,便就是了。 闲话两句,扯过此节。 翟让抚须沉吟了稍顷,与徐世绩说道:“大郎,这场仗打赢了,咱的收获很大。缴获到的辎重堆积如山,且不必说;还俘虏到了不少的贼官兵。你来之前,俺正与俺阿兄、军师、儒信、君汉兄等商议,对这些俘虏到的贼官兵,咱们怎么处置才好。大郎,你就此是何意见?” 徐世绩先解释了一句,说道:“明公,萧裕负了重伤,故此俺暂没法把他带来,献与明公,尚敢请明公勿罪。等他伤好了些后,俺再带他来,请明公发落。” 萧裕在张须陀帐下虽有名气,比不上秦琼、罗士信等,翟让不怎在意他,摆了摆手,说道:“左右无非一个贼将罢了,大郎,人是你擒的,功劳俺给你记下,至於怎么发落他,你自做主就是。”问道,“一个贼将,不值多提,要紧的是,蒲山公、雄信等处不知俘虏到了多少的贼官兵,却只俺处,就俘虏到了近两千的贼官兵,这么多的贼官兵,大郎,你说,怎处置为宜?” 徐世绩没直接说自己的意见,问道:“敢问明公,不知军师等是何计议?” 翟宽、贾雄、王儒信、黄君汉等几人,是翟让的一等一的心腹,他们早就过来了,现皆在场,适跟着翟让迎接了徐世绩、李善道,这会儿和翟让一同,也都已经重回椅中落座。 先在北边十余里外列阵,与张须陀部交战时,翟宽、翟摩侯负责的右阵,最先被张须陀部击溃,翟摩侯负了重伤,现在帐中休养,但翟宽没受伤。 闻得徐世绩此问,翟宽代翟让回答,说道:“大郎,军师、君汉的意思,与俺和儒信的意思不同。俺和儒信的意思是,俘虏到的这些贼官兵,干脆全都杀了去逑!” 李善道眉头一挑,看向翟宽。 徐世绩也向翟宽看去,摸了下络腮胡,吃惊笑道:“翟公,全都杀了?” “这些狗日的,久在张须陀这个屙囊帐下为兵,早前没少杀咱寨中的喽啰,与咱寨中有血海深仇,这是一;他们是官兵,咱们是贼,贼与兵,肯定是尿不到一壶,这是二。所以,俺和儒信以为,与其听用军师、君汉的意思,不如干脆将他们都杀了算逑!——哦,军师、君汉的意思是,俺忘了给你说,他俩的意思是,可以从俘虏中择取精壮者,收编为咱们的部曲。” 徐世绩点点头,问翟让,说道:“翟公、军师等的意思,俺都已知了,则敢问明公,不知是何意思?” 翟让正待回答,蓦然醒悟,抚须而笑,说道:“大郎,是俺在问你,咋三两句话下来,反变成是你来问俺了?” 南边的夜下,传来了清脆、杂促的马蹄声。 诸人停下话头,徐世绩、李善道等转顾,翟让抬眼去看,见是在数骑的护从下,李密到了。 第二卷大海寺 第五十二章 数言轻易惊四座 翟让对李密的心态和观感很复杂。 到目前为止,已经经历三个阶段了。 起初,他觉得李密和他不是一路人。 人家李密是什么人?出身上说,出自关陇的头等贵族世家,当代一等一的贵公子;干过的事上说,参与过杨玄感的叛乱,无论出身、抑或曾干过的事,皆不是翟让能够与之相比的,两者的差距太大了,天壤之别不为过,所以王伯当几次来瓦岗,他都不松口,不肯收李密入伙。 随后呢,随着在王伯当、房彦藻等一干李密的死忠、党羽,包括那个洛阳来的道士李玄英等的推动下,“桃李子”这个童谣,还有有道是“王者不死”,而李密历经多次的危险,却都没死掉,每次竟都能安然地得以脱身,似就正印证了李密便是一个拥有着“天命”的,天生的王者,这样的传闻,传得越来越广,再又加上贾雄的推波助澜、以及徐世绩等少数瓦岗寨中的有识之士的尽力劝说,於是翟让犹犹豫豫地改变了心意,乃於前时接纳了李密入伙。 再接着,对李密的心态的第三次改变,就是现下了。 听到张须陀要来,翟让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赶紧逃跑,撤回瓦岗,却李密乃有胆量,要与张须陀较个高低,最终翟让尽管是被李密说服了,但事实上,翟让对张须陀的畏惧依然是深存在心的,对这一仗能否打赢,他委实是半点数都没有,却不料这一仗,居然是就真的打赢了! 自己畏之如虎的张须陀,怎么在李密这里,李密就能把他赢得这般轻松、容易? 遂於此刻,当起身相迎李密,看着龙骧虎步,顾盼间,眸子清亮,若似夜空之明星,——好像是突然之间,比之此前,多出了许多难以隐藏的贵气的李密之时,翟让的心绪端得复杂! 李密止住脚步,下揖说道:“密拜见明公。” “今日此战之胜,多赖蒲山公战前献策之功。公快请起。”翟让还了半礼,请他起身。 李密起身,环顾随着翟让,亦一起起身来迎接他的徐世绩、李善道、贾雄、黄君汉,并及虽也起身了,但并未近前来迎的翟宽、王儒信等,朗声笑道:“却今战之胜,密之功,微末之功也,全是多亏了明公诱敌得成,诸兄进战勇敢,张须陀才得以授首,我军才得以大胜!” “蒲山公,请入座吧。” 待翟让回去坐下,李密这才入座。 扈从李密来的王伯当、房彦藻、杨得方等,都坐在了李密椅后的坐墩上。 李密说道:“明公,在下本应早点过来,拜谒明公,汇报战果,然因处理了下俘虏的事宜,故此来得晚了些,还敢请明公不要见怪。”问道,“雄信兄等怎么不见?还没过来么?” 翟让说道:“单二郎杀得性起,带着部曲,追击秦琼、罗士信等去了,尚未归还。”将单雄信为何不在此处的原因一语带过,就着李密的话,乃顺嘴把俘虏这事儿又给提了出来,说道,“蒲山公刚在处理俘虏的事?不知公部俘虏到了多少贼官兵?打算怎么处置?” 李密答道:“正要向明公禀报战果:旅帅以上、校尉以下的官兵军吏,共计俘获得有十余;官兵士卒,共计俘获得有近千。彼辈从张须陀征战多年,多是精锐,若能得为咱寨中所用,必将大有助於寨中,在下因打算从中检其青壮,加以改编,然后便献给明公,供明公驱策。” “蒲山公打算将俘虏改编,收为寨中为用?” 李密笑道:“正是。明公,张须陀其人虽然骄狠无谋,他部中的这些部曲士卒,大都是齐郡等地的府兵军士,除掉近年来跟着张须陀征战以外,很多还参与过征高句丽等战,却俱无愧百战精卒之称啊!彼辈如能为明公所用,对咱接下来的进战,一定会大有裨益。” “接下来的进战?” 李密说道:“是呀,明公!” 翟让摸了摸胡须,瞅了翟宽、王儒信等一眼,问道:“张须陀已被咱们杀了,东郡、荥阳郡一带,咱寨中已无敌手。蒲山公,接下来的进战?公意所指,是哪里的仗,什么仗?” “正因张须陀已被咱们杀了,他此战战败,明公,在下愚见,我军才当趁胜急进,再接再厉!” 翟让说道:“蒲山公,往何处急进?再接何厉?” 李密的眸子越发明亮了。 坐在徐世绩身后的李善道察其神情,约略地瞧了出来,李密现在的心情必是颇为振奋。 ——可以理解,自杨玄感造反失败以来,这三年中,李密过的是何等狼狈的日子?今日一战,大败了张须陀,他李密的名声,已然是随着此战之胜,即将再度响彻海内,他李密的翻身之机,已经到来。 但在翟让、翟宽等面前,李密没把他的振奋过多地表现出来。 他说道:“如明公所说,於今荥阳郡境内,已无我军敌手!杨庆虽然逃走了,然此人,在下素知,一奸猾阿谀之徒而已,并无军略干才。因以在下愚见,我军接下来,宜可急取兴洛仓!” 杨广继位后,干的几项大的土木工程之中,最重要的是两个。 一个是疏通、连贯了大运河;一个是兴建了东都洛阳。 前者无须多言,却杨广为何要大兴土木,兴建洛阳?主要是三个原因。 第一个原因是,长安太靠西边了,不利於朝廷对江南、山东的统治。江南原先是南朝陈的领土,山东原先是北齐的领土。隋朝建立后,江南发生过叛乱,北齐的旧地也发生过变乱,故此,在长安之外,另选一个地方,作为第二个政治中心,以加强和稳固对江南、山东的统治,是必须,也是必要的。而这个地方,数来数去,最合适的,非洛阳莫属。 第二个原因是,西魏以今,关陇贵族集团的势力一直都很强大,西魏、北周,包括本朝的杨坚,已是接连三个朝代的皇室都是出自於这个集团,乃至隋朝的得建,也是多靠了这个集团中的重要人物们的支持。那么,作为皇帝,当然不能允许这种情况继续发展下去,为了皇权的稳定、为了集权,杨广当然需要想办法打击关陇集团的势力。 而又怎么做,才能打击、抑制关陇集团的势力?唯一的办法,就是把江南、山东的士人给引入到朝廷中来。长安所处的关中,是关陇集团的地盘,则如果想在长安把这件事办成,难度可想而知。从这一点来说,也需要再造一个政治中心。这个政治中心,自仍非洛阳莫属。 前边这两个原因,如果说是军事、政治原因的话,第三个原因,便是经济原因了。 长安虽好,位处四塞之地,足以遥控中原等地,可现如今关中的经济太不行了,动不动就闹粮荒。杨坚当皇帝的时候,就曾因为粮荒,不得不带着大臣们,从长安东出,来洛阳就食。一次、两次,或许还可以,但堂堂皇帝,不能总当个“逐粮天子”吧? 相比长安,在“粮食”方面,洛阳所处的地理位置,那就比长安实在是要好上太多了。特别是大运河开通以后,洛阳此处,更是占尽地利,山东的粮、江南的粮,悉都可运到洛阳! 杨广兴建洛阳的第三个原因,便是他意图把洛阳打造成一个大隋的仓储基地。 事实上,他也是这么做的。 现於今,洛阳城里和洛阳周边的大粮仓,足足已有三个之多! 看数字,只有三个,好像不多? 问题是,得看这三个粮仓的储粮量,都各有多大,这才是要紧。 这三个粮仓各储粮几何? 最小的仓是回洛仓,建在洛阳城边,“周回十里,穿三百窖”,折合后世的计重单位,能储粮十万吨;比回洛仓大的是建在洛阳城里的含嘉仓,能储粮五百八十三万多石,折合后世计重单位,大约二十四万吨;而三个粮仓中,最大的,就是李密所说的兴洛仓。 兴洛仓,又叫洛口仓,位处洛阳城东、荥阳郡西,紧邻荥阳郡,此仓有三千口粮窖,每窖能容粮八千石,能储粮两千四百万石,折合后世的计重单位,近一百万吨。 可以这么说,回洛仓、含嘉仓不说,只这个兴洛仓,堪称是大隋粮储上的心脏。 只是,兴洛仓储粮虽多,两千多万石、上百万吨粮,谁看了都眼热,但这么重要的粮仓,守备方面却毋庸多言,自然也是十分严密。从荥阳郡此处,要想打过去,先得过汜水,过了汜水,还有虎牢;这两关之外,兴洛仓离东都洛阳还不远,不到两百里地。 只凭瓦岗这点人马,就算是刚赢了张须陀,可如果便去打兴洛仓? 痴人说梦么? 被李密这话,给震惊到了的,不止翟让,翟宽、王儒信、黄君汉、贾雄等也都被震惊到了。 翟让挠了挠耳朵,瞪大了眼,说道:“蒲山公,你说什么?” 第二卷大海寺 第五十三章 非常之事非常功 李密又说了一遍:“明公,密之愚见,我军下步,可趁此大胜之威,急取兴洛仓!” “蒲山公,跟张须陀这场仗,咱虽然是打赢了,但兴洛仓?不是咱可以去取的吧?” 李密问道:“敢问明公,为何兴洛仓不是我军可以取的?” 翟让一副“这还用问”的表情,摸着胡须,呵呵笑道:“蒲山公啊,要取兴洛仓,先得过汜水、虎牢,此两地现皆有贼官兵的精锐驻扎,并且兴洛仓离东都洛阳不远,洛阳内外更是有着贼官兵的重兵。今咱们虽胜了张须陀,可咱们的损失也不小,岂敢便就贸然往取此仓?” 王儒信冷笑着,在旁说道:“兴洛仓是什么地方?天下重仓!鸟皇帝、贼官兵,在这里防范森严,重兵云集,……蒲山公,能打赢张须陀,此战已是侥幸,却再取兴洛仓?哼哼,哼哼。” 李密从容说道:“明公、王贤兄是以为,凭我军现有之兵力,怕是难以攻取兴洛仓?” 王儒信说道:“真也不知该夸蒲山公你是胆大包天,还是该说你蒲山公异想开天!” ——“胆大包天”,却也不是夸人的词。 李密看了王儒信一眼,未有不快,反是抚须,仍笑与翟让说道:“明公,若只以我军现有之兵力,往取兴洛仓,确如明公所言,兵力方面是或恐会有不足,但明公,今已大胜张须陀,我军斩获甚多,适才在下也刚说过,张须陀部的部曲多是百战精卒,那么在收编完俘虏之后,相比现下,我军的实力不就能得以大为增强了么?此其一。 “张须陀既败,杨庆不足一提,荥阳、东郡现已无我军敌手,则底下来,我军并且还可在荥阳、东郡等郡广为地招揽豪杰、壮士,这对我军实力的提升,亦将会是一个帮助。此其二。 “如此,以在下度之,快则旬月,迟也最多不过一个月,我军就有足够的实力往取兴洛仓矣!” 听起来,李密像是很有计划,可他的这个计划,翟让、王儒信却像听天方夜谭一样。 王儒信本就反对接纳李密入伙,更反对迎战张须陀部,因而於今在李密的推动下,按照李密的谋划,虽然打赢了张须陀,——要说他高兴不高兴?他也高兴,毕竟瓦岗能从此中得到很大的好处,然对李密这个人,他却是越发的反感、或言之忌惮了。 因话到此处,他干脆懒得再多与李密多说。 带着点讥讽的语气,他对翟让说道:“明公,既然蒲山公信心百倍,自以为有把握能取下兴洛仓,那以在下之愚见,此事也无须再多议了,何不就任由蒲山公去取便是?” 翟让是寨子的龙头,不能像王儒信这样“置气”的说话,他犹豫了下,问翟宽、贾雄、徐世绩、黄君汉等的意见,说道:“阿兄、军师,诸位贤兄,蒲山公此议,以为何如?” 打张须陀是野战,而若攻兴洛仓,那便是攻坚,这是第一个攻兴洛仓与打张须陀的不同。 与张须陀的这场仗,战场是在荥阳郡,荥阳郡的地理、豪杰人物等等,瓦岗都很熟悉,并在张须陀部到达荥阳之前,瓦岗已经占据下了荥阳郡的不少地盘,而且还有一点,荥阳郡邻着东郡,万一打不过的话,瓦岗义军还有一定的机会能够退回东郡,亦即,在敌我态势和地理因素上来说,和张须陀的这一场仗,在开战之前的时候,“地块”这块儿可算是较为有利於瓦岗,但若攻兴洛仓的话,瓦岗就毫无地利可言了,这是第二个攻兴洛仓与打张须陀的不同。 打张须陀的这场仗,张须陀没有甚么强大的援兵,兴洛仓则就不同了,汜水、虎牢都有隋军的精锐不提,洛阳是东都,其城内外现驻之兵马,何止数万之多!仗若打开,一旦攻坚不利,陷入僵持,洛阳的援兵必然赶到,那个时候,前有坚仓、西有敌援,而东边要想退回东郡,又有荥阳郡相隔,瓦岗义军就有可能陷入覆灭之境,这是第三个攻兴洛仓与打张须陀的不同。 翟宽、黄君汉因此也是不赞同李密的此议。 包括贾雄,尽管得了李密的收买,这时也不敢出声赞成李密。 徐世绩迟疑再三,则是说道:“兴洛仓是隋室的大粮仓,此仓若能攻下,固是对我军将大为有利,然王兄等之所虑,亦有道理,凭我军现下之力,要想攻下此仓,怕不易也。” 李密抚须笑道:“‘有非常之事,然后有非常之功,夫非常者固常人之所异也’,此汉贤之语也。兴洛仓者,诚然隋之重仓,坚兵备守,我军今若往取,也许会不太容易能够攻下,但以在下愚见,明公,今既已胜张须陀,我军之威已然大震,则对这兴洛仓,何不便试上一攻?” “有非常之事”云云,此言是西汉人司马相如在《难蜀父老》中所写的一句话,亦汉武帝后来“盖有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此话的出处,可以说是相当有名气了,但因知翟让等大多文墨粗疏,故李密没有提这句话是谁说的,只以一个笼统的“汉贤”代替。 不意王儒信再度讥笑起来,他笑与翟让说道:“明公,蒲山公这回倒是说了句实话。” 翟让不解其意,问道:“儒信兄,此话何意?” 王儒信一本正经地说道:“蒲山公说‘汉贤’,这话没错,汗本就是咸的嘛!” 翟让、翟宽等怔了下,旋乃明白了王儒信的意思,都笑了起来。 坐在徐世绩后边的李善道,心中一动,赶忙转目去看李密、王伯当、房彦藻等。 一个出身草民的王儒信,算个什么东西?敢这样当众地用“俏皮话”嘲讽李密! 是可忍,孰不可忍。 李密却出乎了李善道的意料,只是他的眼中一道寒光闪过,随即,他似便压下了怒气,依旧抚须微笑,无有其它表现。王伯当的脸色冷了一冷,但也没为此开口。房彦藻等或有皱眉黑脸、或有轻蔑地去看王儒信的,可和李密、王伯当相同,亦是没有人因此发怒,回击王儒信。 李善道暗自纳闷,不由心道:“今日能击败张须陀,李密首功。首功若是,又身份显赫,现被王儒信这等羞辱,李密竟能忍住不动怒?王伯当、房彦藻等也能忍住不开口?真是怪了!却也不知,这到底是因李密真的太想打下兴洛仓,还是因为其它原因?” 翟让笑了两声,及时地收住了笑声,与李密说道:“蒲山公,你说的是,攻兴洛仓的确是‘非常之事’,若能打下,也确实是‘非常之功’,但若我辈者,本起於陇亩,实却非‘非常之人’,今能胜张老狗,已是意外之喜,再取兴洛仓,恐非我辈可所为!” 李密问道:“既如此,在下敢问明公,下一步是何计议?” 翟让笑道:“俺与俺阿兄、军师、儒信、君汉兄商量好了,打算在荥阳郡再待上几日,讨多些进奉,招纳些好汉入伙,然后便还寨中。” “便还寨中?” 翟让点头说道:“正是。” 房彦藻终於忍不住了,起身说道:“明公!张须陀今战败身死,我军声威大振,就不说去攻兴洛仓,荥阳及周边诸郡,我军却也已是反手可取!这么好的局面,怎能却收兵还寨中?” “一则,自出寨南下,已连战旬日,部曲多已疲惫,尤以今日与张老狗的这场大战,各部部曲更是损失不小,已无连战、再战之力;二则,此次下山出寨,原是为掠资粮,而下资粮已然粗足,儿郎们卖力地打了这么些天仗,也该让儿郎们快活快活,故此,俺阿兄、军师、儒信、君汉兄等都是以为,现宜当先还寨中,至於其它,且待休养过后,再议亦不为迟也。” 房彦藻张口结舌,一时不知该再说些什么,扭脸看向李密。 坐在徐世绩身后有好处,没人注意李善道。 李善道可以放心地悄悄观察在场众人的神情。 他瞧着房彦藻的表情,心里补出了房彦藻现下的念头:“鼠目寸光!井底之蛙之辈也!”转看李密,又心里补出了李密此时的念头:“没想到他居然打算撤兵回瓦岗,这可如何是好?” 是呀,这可如何是好? 王伯当站起了身,豪爽地笑道:“明公爱惜部曲,令人佩服。明公言之甚是,连战之下,军中各部确是都有不小伤亡,部曲儿郎也都已疲惫,是该好好休养休养,让儿郎们好好快活快活。只是,明公,有句话说是‘乘胜追击’,现於今,张须陀这一死,我军在荥阳等地的声威大涨,形势对我军极有利。这么有利的局势,若就这么放过,未免可惜!在下愚见,明公若欲还寨,自固宜,然何不分出一军在荥阳?借此我军声威大涨之势,为明公再攻城略地?” 王儒信说道:“分出一军,留在荥阳,倒也非是不可。明公,蒲山公、伯当兄等既然这般地想留在荥阳,再为明公攻城略地,在下愚见,明公不如就答应了他们?” 翟让状若犹豫,抚摸着胡须,沉吟未语。 李善道对翟让现也已是较为了解了,翟让这个人,眼光是不很高远,做事也一直都是不脱贼寇气息,但有一点,他很好,便是重义气。由此,李善道猜出了他现在的所想。 翟让现在想的,一定是,李善道心道:“能打败张须陀,无论谁都不能否认,主要是因李密的推动与献策之功。而下打赢了张须陀,正该各部快活的时候,却若留下李密在荥阳,会不会事情传出,被荥阳、东郡等地的好汉们耻笑他翟让不能容人、不讲义气?” 是不是如李善道所猜,这样想的?翟让这会儿,还真是这样想的。 王伯当说完之后,见翟让犹豫不语,遂一边笑着,一边转视了下军师贾雄。 贾雄咳嗽了声,起身离坐,冲着翟让行了个礼,说道:“明公,伯当兄之此议,可以听之。明公率主力还寨,休养部曲;蒲山公别引一部,留在荥阳,继续进战,为明公攻城略地,此两全其美之议也。唯是有一点,在下愚见,明公似宜虑之。” “哦?军师,哪一点需俺虑之?” 贾雄说道:“明公若率主力还寨,留下蒲山公在荥阳,则为便於蒲山公能够继续为明公攻城略地,似宜给蒲山公一个名号。” 第二卷大海寺 第五十四章 当断不断反受害 辞别徐世绩,回往本部驻处的路上,李善道骑着马,摸着颔下的短髭,若有所思地沉吟不语。 激战大半天,总算是打赢了张须陀,方才从翟让处离开时,翟让也已明确地说,明天就会论功行赏,这是令人高兴的事,却李善道这会儿於夜下任马由缰,默然无言,未免显得奇怪。 高丑奴在他前边打着火把,数顾其面,终是按捺不住,瓮声瓮气地问道:“郎君,想什么呢?” “我在想贾雄……,哦,不,贾军师,我在想他刚与翟公说的话。”一边回答高丑奴,一边贾雄适才与翟让说的话,反复於李善道的脑海。 在贾雄说出“似宜给李密一个名号”后,翟让问他,宜给李密什么名号?贾雄回答说是“使蒲山公别领一部,为明公略地,那便号蒲山公部为蒲山公营,不即可矣”。 高丑奴当时没在场,不知道贾雄与翟让的这番对话,便问道:“郎君,贾军师说什么了?” 李善道就把贾雄与翟让的这几句话对话,简单地与高丑奴重复了一遍。 高丑奴说道:“别立蒲山公为一部,号为蒲山公营?郎君,那翟公怎说的?同意还是没同意?” “不仅立刻同意了,而且翟公看来还很高兴……,不,不应该说是高兴,应说是如释重负。” 高丑奴咧嘴笑道:“郎君,要不要别立蒲山公为一部,那是翟公的事儿。翟公既都已经同意了,郎君还琢磨什么?” 李善道摇了摇头,叹道:“丑奴啊,你真是个痴汉。” 高丑奴愕然说道:“无缘无故的,郎君咋又说小奴是个痴汉了?” 秦敬嗣、王须达、高曦等被李善道留在了部曲的驻处,没有带来,和他同来的是陈敬儿和季伯常两人。李善道问他两人,说道:“五郎、伯常兄,你俩就这事儿,怎么看?” 两人想了想。 季伯常猜测地说道:“翟公在听完贾军师的建议,不仅立刻同意了贾军师的此议,——按郎君所言,翟公那时并有如释重负之态的原因,以俺度之,当是不难理解。” “哦?” 季伯常说道:“此战之所得胜,军中上下皆知,实蒲山公之功也。战前,一力主战的是蒲山公;出谋划策,因而奠定了此战获胜基础的还是蒲山公,不夸张的说,可以说没有蒲山公,就没有今日我军之此胜。则蒲山公既立下了此等功劳,不给赏赐肯定不行。可怎么赏赐才好呢?料翟公必是正为此犯难,而於此际,贾军师提出了‘别立蒲山公为一部’之此议!此议诚然雪中送炭,正好解了翟公的犯难,故翟公在痛快答应后,并有如释重负之态,不为奇也。” “不错,伯常兄,你和我想到一起去了。我也是这么琢磨的。” 陈敬儿说道:“二郎,依俺看,恐怕不止如此。” “怎么个不止如此?” 陈敬儿笑道:“二郎,俺这话说出来,你和伯常兄、丑奴兄可别骂俺是小人之心。” “五郎为人,咱兄弟中谁人不晓?你只管说就是,谁会骂你是小人之心!” 陈敬儿乃说道:“二郎,依俺看,翟公之所以这么痛快、并如释重负地接受了贾军师的建议,其内只怕还有一层意思。” “什么意思?” 陈敬儿道出了两个字:“忌惮。” “五郎,你是说?” 陈敬儿说道:“若俺料之不差,二郎,翟公现对蒲山公,只怕是既佩又忌。” “又佩服、又忌惮。” 陈敬儿点头说道:“正是如此。佩服者,翟公佩服的是蒲山公在战前的胆气和料敌如神之能;忌惮者,翟公忌惮的同样是蒲山公的胆气和料敌的能耐,且则,还有蒲山公在海内的大名。” 李善道说道:“所以,翟公才会这么痛快地接受了贾军师的建议!” “是呀。别立蒲山公为一部,对翟公而言之,可谓一举两得。酬赏了蒲山公於此战中立下的功劳,这是一得;使蒲山公别为一部后,等於是把蒲山公从身边打发了出去,这是二得。” 李善道摸着短髭,再度不语起来。 陈敬儿问道:“敢问二郎,是觉得俺猜得不对?”笑道,“俺真是成小人之心了么?” “五郎,你若是小人,我也是小人了。” 陈敬儿说道:“二郎此话何意?” “你的这个猜测,我也有考虑到。”李善道抬眼望向前边,夜色沉沉,远近四下尽篝火处处,一派战后各部休整的情景,他说道,“可是,这个所谓的‘一举两得’……,嘿嘿,嘿嘿。” 陈敬儿说道:“二郎,这个一举两得,怎么了?” 高丑奴、陈敬儿、季伯常都是自己人,——季伯常投到李善道帐下的时间虽短,然李善道推心置腹,不以部曲待他,常与他并榻夜话,两人之间现已是甚为熟悉,彼此了解,季伯常也早已是可以信任的了,李善道遂直言说道:“近则是一举两得,长远来看,恐翟公得不偿失!” 陈敬儿、季伯常对视一眼。 季伯常问道:“二郎为何有此一语?” 限於后来相投的缘故,——或者更直白点说,说是“投附”,其实就是走投无路之下的被翟让收留,因李密虽然出身高贵,名满天下,可现在瓦岗,也不得不尊翟让为“龙头”。 如今,翟让松了口,同意李密别为一部了,打个不恰当的比喻,这就相当於是“放虎归山”,李密从此以后,就是“自为一部”,纵名义上仍是瓦岗的一员,可已取得了独立发展的名位。 以李密在海内的声名、以李密本人的能力,还有王伯当、房彦藻等这一干他的死忠、党羽们的能力与名声,可以预见得到,用不了太久,李密就必将是如龙归大海,将远非翟让可再比。 则到了那个时候,翟让面前所剩的,无非就是两条路。 一个是与李密分道扬镳,彻底地分割开来。 一个是不得不放弃龙头的地位,改拥李密为主。 晓得历史走向的李善道,自是知道,翟让最后是选择了第二条路。而又正是他的这个选择,最终导致了他的身死。一切从头来说的话,又实际上他最终的结局,在他允许李密别为一部的当下这个关头,已然决定。 这些话,李善道没法向陈敬儿、季伯常说。 乃在闻得季伯常之问后,他只是又摇了摇头,就这个话题,不复再做多言了。 在心里边,他想道:“既已允李密别为一部,自身各方面又都远不及李密,则便当在允李密别为一部后,即果决地与之分割,由其自为便是!却在李密势力发展之后,又眼热其之所获,不舍与其分离,而反屈身,奉李密为主,若翟让者,当断不断,反受其害者是也。” “夫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像翟让这样的作为,试问之,如李密、房彦藻等这些本就自矜出身、不把自己与翟让视为同类的众人,又怎会看得起他?既已小看,也就易下决心杀之。 更加坚定了最初投瓦岗时,就已做出的那个决定。 随他李密、随他翟让,李密发展也好、他与翟让的火拼也罢,都随他俩,自只管跟定徐世绩! ——事实上,便不提前世的见闻,只从投到瓦岗以今,通过细心地观察,已渐看清的这些瓦岗的头面人物的脾性,李善道现也是只能紧跟徐世绩。翟让固然重义,但是短视贪利;单雄信确乎骁健,对义气也看重,然其人亦无远见;李密不必多说,若翟宽、王儒信、黄君汉等者,更不必提,也只有徐世绩,其人外重义而内务实,城府深沉,是个能成就一番事业的人。 李善道收回散开的思绪,不再说这件事,话题转到了“俘虏”上头。 他说道:“贾军师等建议,可从俘虏中择精壮而收用之;翟头领等建议,俘虏与咱不是一条心,不如尽杀之了事。翟公就此原颇犹疑,拿不定主意。蒲山公被允别为一部后,再次向翟公提出了俘虏的问题,他赞同贾军师等的意见。徐大郎也赞成贾军师的意见。翟公因而末了折中,各部所获之俘虏,各部可自行处置。……我来拜见翟公来得匆忙,咱部得了多少俘虏,却尚不知。五郎、伯常兄,咱们加快点马速,快些回到驻处,将咱们所得之俘虏检点一下。” 陈敬儿、季伯常应诺,跟着李善道,各加马一鞭,提快了马速。 驰行数里,过了几处别部部曲的驻处,前边十几堆的大篝火通通燃烧,堆堆的篝火边,各都围坐、或就地躺满了人,肉的香味和笑语等声,随暮夏的夜风传来,却已到李善道部的驻处。 几人尚未到至近前,陈敬儿眼尖,看见了较远处几堆篝火边的一幕,指着说道:“二郎你看!” 只见这几堆篝火边上,借着火光,可以看到,黑压压的一片人正伏地,冲着一人拜倒。 高丑奴也瞅见了,讶然说道:“诶,这是在干啥?” 第二卷大海寺 第五十五章 顺势豁达拨俘从 近处篝火边上的将士,看到了李善道的回来,络绎起身,恭敬地向他行礼。 李善道打马过了这几堆篝火,到了伏拜那群人的边上。 乃才瞧见,在这群人的前头,马扎上坐着一人。 这人穿着件黄袍,半光着膀子,露出在外的臂膀上裹着纱布,半边露出在外的胸膛上也裹着纱布,往脸上去看,国字脸、美须髯,仪表堂堂,唯是美中不足,面孔苍白,缺些血色。 却是高曦。 听得伏拜的这群人正在齐声说话,说的是:“小人等愿为将军效死。” 高丑奴诧异地又重复地嘟哝了一句:“哎呀,这是在干啥?” 对呀,这是在做什么? 高曦身边的左右,一蹲、一立,各有一人。 立着的是王须达,蹲着的是秦敬嗣,秦敬嗣轻轻地扶着他。 闻到马蹄声响,高曦扭脸,见是李善道到了,赶忙在秦敬嗣的搀扶下,站将起身,便要行礼。 李善道快了一步,早从马上跳下,三两步到了近前,拽住了他,没先问这是怎么回事,而先是关切地问道:“沐阳,伤怎样了?不是叫你好生将息养伤么?你怎不好好地在帐中待着!” 语气里带着责备,但却是亲热和关心的责备。 高曦受的外伤不重,主要是从奔行的马上掉下来,内伤受了一些,他声音沙哑,回答说道:“回郎君的话,本是在帐中歇着的,然听说这些降俘颇不自安,俺担心别再什么乱子,便出来见见他们。”强撑着,展出个笑容,说道,“郎君放心,伤不打紧,过些时日当就好了。” “沐阳,你外伤是不打紧,内伤可是要命啊!你若不好好休养,将来出些什么问题,你可怎么办?我听徐大郎说,酸枣有个道士,颇通岐黄之术,明天我就派人,去酸枣请这位道士来,给你再做个诊疗。……你别站着了,快坐下歇歇。”李善道说着,目光转向了拜倒的那群人。 和王须达等这些人不同,高曦是军府的中高级军将出身,在尊卑礼节这方面,他很是谨守,因却虽李善道叫他坐下,他坚持不肯,在秦敬嗣的搀扶下,依旧撑着站着。 注意到了李善道的视线,他向李善道解释,说道:“郎君,方才敬嗣兄来了俺帐,说是降俘惶恐不能自安,窃窃私语,如有生乱之状,故叫俺来看看。” “惶恐不能自安?三郎,降俘为何不安?窃窃私语甚么?” 秦敬嗣答道:“二郎,就刚才不多大会儿前,看守降俘的部曲告诉俺说,降俘中窃窃传言,说是张须陀与咱瓦岗仇怨甚深,咱们准备将降俘尽数杀了,降俘因此惶恐不安,小有骚动。俺见这情况,生怕出事,遂与须达兄商量过后,乃请沐阳先来安抚一下降俘的情绪。” 王须达赔笑说道:“二郎,实在是刚才的情况有些紧急,等不及你回来了,所以俺与敬嗣就冒然地自作了个主张,尚敢请二郎勿怪啊!” 原来是这么回事! 翟宽、王儒信的确是建议了翟让,将俘虏尽数杀掉,降俘中有此担忧、传言,倒也不足为奇。 李善道笑道:“有道是,‘事急从权’,我不在部中,降俘出了骚动,你们想办法先把降俘给安抚住,这是该做之事!何罪之有?”望了望拜倒面前地上一片的降俘,问道,“安抚住了?” 秦敬嗣说道:“东平郡离齐郡不远,沐阳早前在东平郡的军府中甚有名气,这些降俘,颇有知其名者。沐阳适才到后,先报了他的名字,接着说了些安抚的话,基本已经安抚住了。” 高曦原是军府的军将,某种程度来说,和这些降俘是“自己人”。这些降俘天然的会更信任他,安抚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一句能顶秦敬嗣、王须达等说十句。 因此,竟是在不长的时间内,高曦已把这些降俘不安、惧怕的情绪给安抚下去了。 高丑奴偷觑了下李善道的神色,心知有些话,李善道可能不好问出,他便索性代劳,瓮声瓮气地问道:“刚小奴听这些降俘在说什么‘愿为将军效死’,秦郎君、高郎君,这是咋回事?” 高曦挣开了秦敬嗣的搀扶,想要下拜。 李善道眼疾手快,赶在他拜倒前,再次拽住了他,笑道:“沐阳,你这是作甚!” “曦敢请向郎君请罪。” 李善道故作迷惑,说道:“请罪?你有何罪?” “适才曦安抚罢了降俘之后,不意降俘却是拜呼,愿为俺效死。郎君,此实是曦未有想到的,亦绝非曦来安抚降俘之本意。但不管如何,降俘此呼,委实僭越,此曦之罪也!” 李善道哈哈大笑,说道:“原来你是为此请罪。沐阳,若是这事儿的话,不仅你没有罪,降俘也没有甚么僭越。我实话告诉你吧,这些降俘,我本来就是打算拨给你来统带的!现下这不是正好么?这些降俘显是已敬服於你,则你再统带起来,岂不事半功倍!” 手下略微用力,按着高曦,让他坐回到了马扎上。 高曦想要重起身来,高丑奴有眼色,已到他边上,把他按住,使他不能站起。 李善道转向拜倒在地的这些人,——便是秦敬嗣等口中的那些降俘了,昂然而立,摸着颔下短髭,顾视此辈,朗声说道:“我刚从翟公处回来,翟公你们知道是谁吧?我寨的龙头!翟公亲口令下,命我瓦岗义军各部,务必要善待俘虏,不可虐待,更不可滥杀。你们就放宽了心吧,绝是无有意欲尽杀尔等之此事的!沐阳,你们已经认识了,他本系军府军将,和你们一样,也是出自军府,后因朝廷暴虐,见苍生受害,民不聊生,故他弃暗投明,投了我瓦岗义军。你们既已愿受沐阳之令,那自今晚起,我就按尔等之愿,把你们尽拨与沐阳部中!” 高曦大惊,再又一次地挣扎想要起身。 奈何被高丑奴牢牢按住,他坐在马扎上,半点也起不得来。 他仓促地连声说道:“郎君,不可!不可!曦何人也?怎敢尽收此辈降俘为部曲?” 李善道拍了拍他,笑道:“沐阳,你先别急,等我把话说完。”接着对降俘们说道,“我之此令,尔等可愿从之?” 如前所述,相比王须达、秦敬嗣等,高曦是这些降俘的“自己人”,他们当然愿意跟着高曦。 拜在地上的这数百降俘,俱皆应道:“小人等愿从将军之令!” “好,既如此,尔等现在起,就是沐阳的部曲了。以后的操练等务,自有沐阳管教尔等,却在军纪方面,我得先与尔等讲说清楚。我部军纪,最要紧的是三条。无论战时、抑或平时,不得违令,违令者斩,这是第一;禁掳掠百姓,这是第二;禁虐待俘虏,这是第三。除掉在府兵时,尔等已知的军纪之外,此三条军纪,在我部中,亦不许违犯。尔等可记住了么?” 三条军纪,这些降俘日后能否严格遵行,且不多说,但至少第三条军纪,“禁虐待俘虏”这条,在这个场合说出,反更是起到了进一步安抚这些降俘的效用。 这数百降俘伏拜在地,同声应道:“将军军纪,小人等必不敢犯!” “为将者,当赏罚严明。我的军纪虽严,但尔等只且放心,我的赏赐也不吝啬。只要你们在战中立下战功,毫末之功,我亦必赏,若有立奇功、上功者,当即擢拔,也非不能!”李善道顾令王须达、秦敬嗣等,“将咱们在今日战中得的缴获,取来些。” 王须达等应令,领了些人,便去储积缴获的地方,取缴获过来。 不多时,缴获取来,共是取来了金银珠宝、钱币绸缎各若干,还有两匹战马,几件铠甲。 李善道令王湛德、王宣德兄弟,将已记在功劳簿上的高曦、秦敬嗣等诸将今日的战功分别大声地报出,便当着这数百俘虏的面,将相应的赏赐分给了他们。 财货动人心。 数百降俘,亲眼看到李善道果是如他自言,在对部曲将士的功劳赏赐上,确是极其的慷慨大方,尽管今晚这些分下的赏赐与他们无关,可多多少少的,他们已然较为安定下来,不再很惧怕的心中,免不了的,亦是为之心动。 赏赐分过,李善道再次下令,命令秦敬嗣:“叫伙夫多煮些肉,配上粥、饼,盛来与他们吃。” 秦敬嗣恭谨应诺,自去办理此事。 留下两队部曲,暂时看押这些降俘,李善道亲手扶起高曦,在高丑奴等的簇拥下,还去大帐。 大帐和高曦休息住的帐篷等,俱是从张须陀军中的辎重里边,缴获到的。 到了帐中,李善道刚把高曦扶着坐下,才一松手,尚未走开两步,“扑通”一声,从后传来。 却是高曦拜倒在了地上。 “沐阳,说你身上有伤,让你好好坐下,你怎就是不听!你这又是作甚?” 高曦感激涕零,说道:“郎君厚恩,曦不知何以为报!” 第二卷大海寺 第五十六章 非只攻战为将责 因为跟着李善道做伏兵的本部部曲的人数不很多,只三二百人,而另外的那些部曲,在开战后,是跟着徐世绩的,所以,李善道部在此战中,所得的俘虏也就并不很多。 跟着徐世绩的那些部曲,现已回到李善道这里了,——话外一句,徐世绩早前拨给李善道的那百人勇士,也已回去徐世绩部了,且无须多说,只说跟着徐世绩的那些部曲,既是跟着徐世绩的,则在战时他们所得之俘虏,自也就难以全都带来,一部分便留在徐世绩处了。 李善道部在此战中所得的俘虏,因此,总共便是刚才拜倒在高曦座前的那一些,约二三百人。 总计只获得了这二三百俘虏,此是其一;且这二三百俘虏,人数虽不特别多,但并非是寻常的俘虏,而俱训练有素的官兵,此是其二;又还有其三,即这二三百人中的不少部分,是张须陀的中军部曲,再又相比其它的官兵,战斗力上会更加强一点。 以上三条综合,可以这么说,这二三百俘虏,如果最终全都能够顺利地转化为李善道的部曲,被李善道消化掉的话,那必然将会是李善道部最能战的部曲,——甚至夸张点说,连李善道自带的那一团、包括解烦两队的精锐,在正面拼斗的战场上时,有可能也不是他们的对手。 简单点说吧,这二三百俘虏,就是高丑奴他也能知,堪称李善道部现有之最优质的战士资源。 但李善道居然大手一挥,全都拨给了高曦! 论现在部中的地位,高曦比不上王须达、秦敬嗣等这四位团校尉;论亲疏,高曦更比不上秦敬嗣等。却这目下本部中最为优质的二三百战士资源,李善道谁都没给,只全给了高曦! 高曦不顾伤体,感激涕零的这一拜,其缘故,帐中的众人因是当然亦即皆能明了。 李善道回身,把高曦扶起,责怪地说道:“沐阳,你亦是个豪爽义气的汉子,以前我没觉得你这般多礼啊!现下你身上受了伤,却你不爱惜身子,你的礼怎反随着更多起来了?” “郎君,这些降俘,足有二三百之众,曦有何德何能,何样功劳,敢独领之?郎君恩厚,唯曦不敢授令。” 李善道哈哈大笑,拍拍他的胳臂,说道:“沐阳,这些降俘,非你能领不可!我实言告你,这些降俘,尽是精壮的汉子,我看着其实也是喜欢,想要领些,置於左右,壮壮老子的门面! “然奈何我非府兵出身,敬嗣等多也都原非府兵,强要领之,或许固无不可,然恐难在短时内,便可得彼辈膺服,而你就不同了。你本是东平军府的名将,相较之下,彼辈必是容易服你。故这些俘虏,我乃尽拨与你! “沐阳,你说我‘恩厚’,这话你错了,我将这些俘虏尽拨给你,不是向你示恩,我等义气男儿,何用这等钓人心的权术手段?我实是授重任与你,寄重望与你!” “授重任与曦、寄重望与曦?” 李善道收起笑容,正色说道:“刚我在翟公处时,蒲山公建言,下一步,我军可直取兴洛仓。翟公虽然犹疑,暂且没有同意,可蒲山公有句话说得没错。便是,他所言之的‘今已大胜张须陀,河南道诸郡的狗官、贼官兵势俱丧气,此我军趁胜继进之良机也’这句话! “沐阳,翟公说了,明天招聚我军中郎将以上的诸将,商议军事。以我料之,就算明天的军议上,蒲山公‘直取兴洛仓’之此议,翟公仍然犹豫不决,可接下来,我军肯定是要‘趁胜继进’的。这亦即是说,下一场的大仗、鏖战,可能很快就将来临。 “我所谓之‘授重任、重望与你’,即是望你能够尽快地把这三二百降俘改编完成,得其士心,快一些地形成战斗力。如此,在接下来的战中,沐阳你也好,我部也好,才能再展身手!”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那真是“托赤心入人腹中”了。 高曦遂不再推让,挣起精神,——出於李善道这番话的坦诚实意,以及李善道对他的寄以重望,他苍白的脸上,乃至泛起了红晕,他慷慨地说道:“曦知郎君之苦心矣!曦定披肝沥胆,竭忠尽力,尽快地为郎君将这些降俘收编成伍,下不误接着下来的战事,上不负郎君的信任!” 李善道笑道:“我固知你之能,也信你之能!沐阳,我信你的话。”扶他坐下后,顾盼帐中的王须达、秦敬嗣、陈敬儿、季伯常这四位团校尉,说道,“隋室在河南道诸郡,所倚仗者,唯张须陀耳。今张须陀战死,河南道诸郡已无我军对手,可以想见得到,接下来我军的进战,一定势如破竹,降俘、缴获等等,以后呀,多的是!并且有了这场大胜,咱们的大旗一竖,远近豪杰、四方壮士,前来相投者也必是如过江之鲫。诸兄,咱们扩充部曲的时候,在后呢!” 王须达等都听出了李善道的话意。无它,意思无非是这数百的降俘,虽然是全给了高曦,但随后所得的降俘、及前来投从的豪杰壮士,他会再分拨给各团。 为何将这数百降俘,尽给高曦,原因李善道已经解释得很清楚了,合情合理,无可反驳,加上现又有了之后会分降俘、投从者给各团的承诺,王须达诸人,即便本有些眼热这数百降俘的,——比如王须达,现也都放下了眼热,不再眼红高曦,皆是应诺。 坐入主座,李善道摸着颔下短髭,沉吟了稍顷,说道:“明天的军议之前,我军下步的行动,咱们现尚不能知晓,而就算是明天翟公等能商定下一步我军的进军计划,今天这场仗,咱胜是胜了,伤亡不小,料之短日内也难以便再进军,翟公当是会给咱各部多则旬日、少则数日的休整时间。诸兄,就这段休整的时间内,咱们该做些什么,大家都有何想法,可畅所欲言。” 秦敬嗣说道:“二郎,的确是这场仗尽管打赢了,伤亡不小啊。已经检点计出,我部统共伤亡了百余之数。其中,战死的有四十余,轻伤不计,伤势较重的将近百数。俺觉得,咱应先尽量地把伤员的伤治好。但问题是,咱部中没有甚么医士,伤药也很不足。” 李善道说道:“我已向大郎禀过了,请他给咱拨几个军医过来,再给咱们多些伤药。”顿了下,说道,“不过,这只能解眼前之急。军医、伤药,尤其军医,确是个大问题。我军如今下了山,出了寨,这以后啊,咱们的仗多的是,部曲伤亡的情况因也只会越来越多的出现,没有军医、或者军医不够,诚然不行。我想了一想,要想解决这个问题,不外乎三个办法。” 秦敬嗣问道:“二郎,哪三个办法?” “多从民间,凡咱路经、所到之县、乡,寻找医士,收入部中,这是第一个办法;官兵是有军医的,以后凡所获之俘虏,其内若有是军医者,优待之,亦收入部中,这是第二个办法。这两个办法,俱是从外着手,第三个办法,我以为,咱们不妨亦可从内着手。明天就可以开始,从咱部中,挑些聪明伶俐、心灵手巧的兵士,让他们跟着别的医士,比如徐大郎派来的军医,观摩学习。” 秦敬嗣喜道:“好啊!二郎的这三个办法好!二郎,不仅第三个办法,明天就可落实,第一个和第二个办法,咱们也可以明天就开始落实啊!” “对。这两个办法,的确也是明天就能落实。”李善道笑着看了下高曦,说道,“第一个办法,明天,我就派人去酸枣,请那个擅岐黄之术的道士,并同时便四遣部曲,往邻近的县中、乡里,寻搜医士;第二个办法,沐阳,你明天问一问降俘中,有无会治伤者,若有,就报上来。” 高曦恭谨应诺。 一个军医的问题,李善道居然就想到了三个办法,说的头头是道,很上心的样子,王须达不大以为然,笑道:“二郎,打仗有部曲受伤,是在所难免的事。之前,俺在……,呵呵,军府时,府兵里是有军医,但俺亦有听闻,当有战时,多数的府兵军士,一旦受伤,府兵也是难以尽都能给以医治的!何况咱们?俺之愚见,军医,找些自是须当,可似也不必太过在意。” 当下的军中医疗系统,自不能与后世相比。 但李善道对这个方面的问题,早是十分看重。 他部中,一直以来都没有军医,他早为此头疼,只是以前没有机会解决这个难题,如今出了山、下了寨,有机会解决这个难题了,他肯定是要想尽一切办法,将这问题给解决掉。 故此,即便秦敬嗣不提出这个问题,他也是要与诸人说此事的。 因在听了王须达此言后,他说道:“三郎,话不可如此说。一则,部曲跟着咱打仗,咱就需对他们负责,不能战场上受了伤,却治都不想办法给他们治,此非为将之道,毕竟带兵打仗,不是只有打仗是为将之责,爱惜部曲,也是为将之责!二则,三郎你在府兵里待过,应知上过战场的老兵与没上过战场的新卒,在各个方面均是压根不能比的,部曲受了伤,咱给他治好,则既不愧我等是他们的主将之责,他们也因便是老兵了,对咱部战力的提升,此亦有帮助。” 王须达笑道:“是,二郎说的是。”赞道,“二郎爱兵如子,我等不及。” “军医这事,就先这么定下。诸兄,别的呢?休整期间,你们以为,咱还宜需做些甚么?” 第二卷大海寺 第五十七章 大郎烦忧翟公意 正如为探知李善道的心性、能力,徐世绩时不时地会考较他一番相同,为能尽量、全面地了解王须达等人的识能,李善道也必须时不时地考较一下他们。 “知己知彼”的这个“知己”,指的不但是自己本身,同时也是自己的部曲。 却问王须达等将休整期间,他们认为本部宜该做些甚么,正便即是李善道借机对他们的考较。 王须达等於是你一言,我一语,各提出了些许建议。 有的说应犒赏部曲。 有的说应尽快把该给部曲的赏赐,给分发下去。 有的说在今日此战中,虽然取得了获胜的战果,可也出现了一些问题,比如有的部曲将士不够勇敢,乃至在几场较为激烈的战斗中时,——如围杀张须陀的这一场战斗中,有怯战的表现,对这些将士,应该按照军纪、军法,给以严厉的处置。 等等。 李善道听罢,择其可用者,一概采用之。 在众人七嘴八舌,说完了他们各自的意见后,李善道就着“宜严惩怯战部曲”这一建议,向诸将提出了一个要求,说道:“今日此战,咱们打赢了,战果固然很大,但确实问题也不是没有。不仅仅是有些将士怯战的问题,在进战阵型、进攻战术等方面,也各有问题。 “有道是,‘知不足而后进’。发现了问题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发现了问题后仍不加改正,是又有道是,‘自满则败’。为了能够在之后的战斗中,不再出现此战中已出现的问题,从而使我部成为愈战愈勇的‘强兵’,底下来的休整期间,我意,咱们部中可以组织三个讨论。 “讨论什么呢?别的都不讨论,就只讨论咱部在此战中的得失。 “第一个讨论,是各队的讨论,凡队中部曲,全都参加,由本队的队率主持。第二个讨论,是各团的讨论,凡队率、旅帅俱皆参加,由各团的校尉主持。第三个讨论,是咱整部的讨论,凡咱部中的旅帅、校尉俱皆参加,由我亲自主持。这三个讨论,分批次进行,先进行第一个讨论,然后是第二个讨论,最后是第三个讨论。兄等以为何如?” 陈敬儿头个接话,呲牙一笑,说道:“不悬!” 季伯常连连点头,说道:“郎君所言甚是,‘知不足而后进’,知道了不足之处,下一仗咱们才能打得更好!郎君之此令,好,好啊!这个讨论,俺看也是明天就可以开始。” 王须达说道:“二郎,讨论咱部在此战中的得失,是只讨论‘失’,还是‘得’也讨论?” 李善道笑道:“已说了‘得失’,当然是‘失’也讨论,‘得’也讨论。讨论‘失’,是为了改正问题;讨论‘得’,是为了总结经验。总而言之吧,希望能够通过这样的讨论以后,凡‘失’者,下次咱都能避免;凡‘得’者,下次咱能视情况、看机会的,试试看能不能再用上。” 高曦感慨赞道:“今日大败张须陀,诸部无不喜悦,唯郎君,丝毫无自矜、自满之态,反先以寻觅军医、爱惜兵士为重,继以总结‘得失’为要,若郎君者,实古之名将,无非如此矣。” 这是投桃报李么? 给了高曦几百降俘,转眼来,高曦就拍起了李善道的马屁? 然李善道知高曦之其为人,知道他绝非阿谀拍马之辈,这话,却知道定非是他的奉承之言,而当是他的心里话。 ——也唯有是心里话,说出来才更动听,令人高兴。 李善道摸着颔下短髭,顾盼诸将,拿出虚怀若谷的风度,呵呵笑道:“沐阳此赞,我可不敢应之!兵法没读几本,实战没打几仗,怎敢便与古之名将相比?” 他按住膝盖,从马扎上坐起,一手握住刀柄,一手负於身后,与诸将说道,“诸兄,今海内大势,一如秦末,隋失其鹿,群雄逐之,我瓦岗义军既已出山,而首战便大败张须陀,日后之前程发展,显已不可限量!我所望者,唯望兄等与我,从於我翟公旗下、从於徐大郎麾下,自兹而后,能够所战皆胜,名为四方动,终有一日,还宇内以澄清,使天下之再安!我辈富贵不失,我愿足矣!”朗目剑眉,英气逼人,又说道,“兄等!值此英雄奋武之际,敢不勉之!” 王须达、秦敬嗣、陈敬儿、季伯常、高曦等齐齐起身,俱皆下揖,齐声应道:“敢不勉之!” 第二天,便按议定的这些内容,李善道亲自安排、布置,一项项地落实了下去。 寻请医生的部曲,被派往酸枣、周边的县乡。 宰了几头牛羊,让部曲们吃个痛快。 凡战中立下功劳的将士们该得的奖赏,先用部中现有的缴获,发放下去,余下不够的,等翟让的赏赐下来后,再给他们分发。 “三个讨论”这一块儿,第一个讨论,也即“各队的讨论”,上午做个准备,下午正式展开。 同时,对降俘的改编诸务,高曦不顾伤势,亦开始着手。 这些,且不必多言。 只说中午过了,刚吃过午饭,刘胡儿从徐世绩处来到了李善道部。 一个是给李善道部送来了几个军医和一些伤药;一个是请他和徐世绩一起去见翟让。 乃是翟让传下了军令,召集各部头领,到他那里召开军议。 李善道令王湛德、王宣德兄弟带着军医赶紧去伤营,给伤员疗伤,把巡视各队讨论的任务交给了秦敬嗣、陈敬儿两人,随后,略微拾掇了下,带上高丑奴,即往徐世绩部的驻地去。 比之昨天,今天凉快了很多。 天空积累了层层的云彩,似是想要下雨的样子。 去往徐世绩部驻地的路上,沿途所过,除了其余部队的驻区,放眼四望,净是昨日战后留下的战场痕迹,箭矢、弩矢处处可见,刀、矛等兵器凌乱满地,斑斑的血迹时有,很多地方的土都被血浸成了黑色,敌我阵亡战士、战马的尸体多尚未收集起来,仍遍横於野,野狗窜於其间,已有不少尸体被啃得断肢残臂、白骨斑斑,微凉的风中,弥漫着浓郁的血腥等气味。 李善道心里感叹战火无情,从容策骑,看了看刘胡儿,笑道:“刘兄,你好像有心事?” “我家郎君上午就去拜见翟公了,听翟公说起了一事,回来后,颇是烦忧。” 原来有心事的不是刘胡儿,而是徐世绩,所谓主忧臣辱,故刘胡儿便也如有心事了。 李善道问道:“刘兄,是什么事?” “……,等见到我家郎君,郎君就能知晓了。” 刚打赢张须陀,全军上下都正开心的时候,翟让能有什么事,让徐世绩感到烦恼?还是不愿打兴洛仓这事么?但这件事,徐世绩昨日就知了,亦不值当今日又烦恼。究是何事? 怀揣着疑惑、猜测,李善道到了徐世绩部的驻地。 进到徐世绩帐中,见礼罢了,李善道察徐世绩面色,果如刘胡儿之语,确是眉间带忧,便不动声色地笑问说道:“大郎,怎似有烦忧?敢问大郎,可是出了什么事体?” “俺正要问问你的意思,二郎,俺上午去拜见了翟公,你可知翟公与俺说了什么?” 李善道问道:“敢问大郎,说了什么?” 徐世绩起身下地,背着手,在帐中踱了几步,忧心忡忡地说道:“二郎,翟公说,经昨日一战,我军缴获甚丰,粮财已足,他打算休整上一两日后,就全军还回寨中!” “……,大郎,全军还回寨中是什么意思?” 徐世绩说道:“就是全军还回寨中的意思。” “……,不打兴洛仓?” 徐世绩说道:“不但是不打兴洛仓,荥阳未取之各县,也不再去打,已取之各县,也不留兵驻守,全军还回寨中。” “这、这……,大郎,这是翟公的意思,还是谁人给翟公提的建议?” 徐世绩说道:“翟公没有说这是他的意思,还是别人给他的建议,但俺观翟公语气、神态,他像是已经就此做了决定。” “大郎,张须陀威震河南道诸郡,昨天咱们一仗,将他大败,他战败身死,我瓦岗义军现已是声名远播,这对我军言之,是趁胜直进的大好机会啊!就算蒲山公之议,攻兴洛仓,的确是有点危险,翟公以为不可,但也不必竟全军撤回寨中啊!不打兴洛仓,我军接下来,却完全是可以分兵攻略荥阳和荥阳周边诸郡!却怎翟公,竟决意全军撤回寨中?” 徐世绩说道:“你这些话,俺与翟公都说了,翟公不肯听从。” “翟公怎么说的?” 徐世绩说道:“仍是那句话,我军资粮已足,可还寨中矣。” “……,翟公是不是担心汜水、虎牢、洛阳的驻兵可能会驰援杨庆,来到荥阳?” 徐世绩说道:“俺没问,翟公也没提。不过,俺私下猜度,可能存在这个原因。” “纵是汜水、虎牢、洛阳的贼官兵真的来了,张须陀,咱们都打败了,他们又有何可惧?翟公这、这……,大郎,这可如何是好?不知大郎是何意思?” 徐世绩是何意思,不用徐世绩说,他既已为此烦忧,当然是不赞成。可不赞成,如徐世绩所言,翟让像是心意已定,则被问到“如何是好”,徐世绩亦无话可说,他又能怎么办? 大帐中,阳光洒入,凉风习习。 徐世绩、李善道两人,一站、一立,大眼瞪小眼,两面相觑。 第二卷大海寺 第五十八章 善道甘解大郎忧 形势这么好,如果就此全军撤回寨中,那就不是可惜,而是愚蠢。 翟让几次拒绝李密的建议时候,都是以自谦“田夫,名实不够”为由,於今视之,却这翟让……,李善道尽管认可他的“重义”,却此时也不禁肚皮里嘀咕:还真是如他自谦! 打赢了张须陀一场,结果只是掳了些财货、粮秣,居然就觉得知足了? 与徐世绩相觑了片刻,李善道起身说道:“大郎,善道拙见,翟公此意,决不可从!” “翟公此意,固是有欠考量,可该劝的话,俺都已劝过,他不肯听!二郎,你有什么办法?” 倒是难得见徐世绩束手无策的样子! 李善道心念电转,正待接话,心中忽又一动,略察徐世绩面色,却见他口中虽是“无策”,一双眼里,却不像“束手”之状,微微怔了下,想到了一种可能,心道:“咦,怪哉!徐大郎嘴里说没办法,神色却不慌乱,是他城府竟能有如此之深?抑或是……,他妈的,知道老子肯定也不会赞成翟让此意,故此一些不好他说的话,他在等着老子替他说出来?” 徐世绩见他张了张嘴,似是要说话,但话却没说出来,便说道:“二郎?” “哦!大郎。翟公此意,的确是欠些考量。於今荥阳及其周边的形势,对咱大为有利,若抓住此机,敢於再做进战,我瓦岗义军不说就能重现当年王薄、卢明月等横扫山东、河南的威势,至少亦足可由此而为荥阳等郡诸部义军之首,而若就此撤回,则势将前功尽弃,打张须陀这场仗,咱就白打了,这么多将士部曲的伤亡,就白伤亡了! “因我以为,要是翟公固执其意,真的是竟不肯听大郎之进劝,那么……” 徐世绩目光炯炯,看着李善道,问道:“那么怎样?” 瞧他这幅表情,李善道十拿九稳,已可确定,这家伙肯定是像自己猜的一样,在等着自己替他说出他不好说的话。他妈的,年纪轻轻,岁数比“自己”还要小上一两岁,却已这般“老奸巨猾”!可就算是猜出了徐世绩的用意,跟着翟让回寨,实是不符合李善道的利益。没办法,亦只能“恶人”,李善道来当,“反对”翟让的话,李善道来说。 单雄信被杀前评价徐世绩的话,再度浮现李善道脑中:“固知你不办事。” 李善道心中想着:“你这鸟货,虽浓眉大眼,是真不办事!滑头滑头的,得罪‘主上’的事,你是半点不办啊!他妈的,亦无妨,老子敢做担当,老子来办!”神态恭谨,坚决地说道,“那么,最起码,大郎,咱得说动翟公,让他留下一部兵马在荥阳,好为寨中继续扩大影响。” “留下一部兵马?” 李善道说道:“是!” “若是只留下一部兵马的话,翟公倒有可能会同意。只是……,二郎,如果翟公同意了的话,你以为,这留下的兵马,当以何部为宜?” “恶人”当了,好处得占。 李善道应道:“大郎,我愿引我部兵马,留在荥阳!” 徐世绩背着手,在帐中再次踱步开来,转了一会儿,他立定身子,转向李善道,说道:“二郎你既有此心,也好!等下拜见过了翟公,你可便向翟公提出你之此请,到时俺为你说话。” 明明是替徐世绩说出了他不好说的话,怎么听徐世绩语气,还得感谢他肯帮忙? 李善道下揖说道:“多谢大郎相助!” “对翟公全军撤回瓦岗此意,俺已说过,俺也不很赞成。你今既有此心,俺自应助你。事不宜迟,你我现就去拜见翟公吧。争取赶在军议正式召开之前,你我先说动翟公,将此事定下。” 李善道心知,徐世绩这是在担心,军议的时候,人会很多,则若在军议时,提出此请的话,不排除会有人反对李善道此请的可能,因而最好是在在军议前,私下先说服翟让。 遂应了声诺,李善道便随徐世绩,从帐中出了去。 罗孝德、聂黑獭等不在帐中,李善道、徐世绩等了稍顷,他们相继赶到。 众人乃各上马,前去翟让的驻处。 翟让的驻处离徐世绩的驻处不远,行约两三里地,前边一片驻区,就已到了。 入进驻区,闻得翟让尚没去议事帐,便在翟让部曲的引领下,众人径往翟让住帐。 帐外下马,通报过后,翟让亲出到帐门口迎接。 “大郎、李二郎,你们来的早啊!军师、雄信、儒信、君汉他们都还没过来呢。” 徐世绩领着众人,端端正正地翟让行了个礼,然后说道:“回明公的话,世绩等所以先至者,是李二郎有个请求,敢向明公提请。只不知,世绩等冒昧先至,有无扰到明公休憩?” “休甚么憩!大郎,这回缴获,当真丰富!不仅多,好玩意而且不少。俺正在把玩一件玉器,你来,来,跟俺进帐来,你也瞅瞅。哎哟,哎哟,真是个好玩意!”翟让兴致勃勃地说道。 徐世绩示意罗孝德等留在帐外,带上了李善道,随从翟让入帐。 这帐篷占地甚大,虽是帐篷,帐内各种的家具、器具齐全。地上铺着厚厚的羊毛毯,踩在上头,软如棉花,毫无声响;帐璧上挂着五颜六色的流苏装饰,以及翟让的佩刀等物;榻、案、坐具等,无不是上好的材质,绘以漆纹,镶嵌金玉,——也不知都是从哪里搞来的! 帐中的空地上,这会儿放着几个箱子。 有的箱子打开着,有的箱子还没打开。 从这几个箱子边经过时,李善道瞥了眼,见那打开的箱子中,装的尽是金银珠宝,耀人眼目。 箱子旁边的案几上,摆置着一个玉质的盘龙。翟让止步案边,笑吟吟地叫徐世绩去看这玉盘龙,说道:“大郎,你瞧此物何如?俺见过的玉器也不算少了,这等玉料、这等做工,无有可与此物比者!你知俺从哪里得来的?哈哈,哈哈,雄信兄献给俺的。此物,没准是张须陀这老狗的私藏!於今为俺所得。……大郎,你快瞅瞅,你快瞅瞅,上手摸摸,手感好得很!” 这个玉盘龙是用羊脂玉雕的,李善道不懂玉,也能看出,玉石的材质确实好,手工也好。 但要说此物是张须陀的私藏,李善道不以为然,却认为并不见得。 张须陀一心建功立业,哪会有心思平时把玩这类物事? 徐世绩家訾豪富,对玉器这类物事,有鉴别之能,他小心地拿起这个玉盘龙,就着帐外投射进来的阳光,照了一照,轻轻地拭摸了拭摸,把之放回案上,赞道:“明公,此物价值千金!” “你喜欢么?大郎,你若喜欢,便拿去!”翟让挥手说道。 徐世绩赶忙推辞说道:“世绩焉敢夺明公之好?” 翟让抚须笑道:“左右不外乎是个玩意,俺喜欢是喜欢,比不得咱兄弟们的义气!” “是,明公义气为先,咱寨中上下对此无人不知,无人不佩。唯明公是了解世绩的,俺对这些物事,确是称不上喜爱。明公若果欲赏赐世绩,敢请明公不如赏赐别物?” 翟让笑道:“你我情比金坚,大郎,你想要甚么?尽管说来。但若俺有,无有不赠!” 徐世绩其实没啥想要的赏赐,这话不过是顺着翟让的话说的而已,他随手指了个帐中的小婢,说道:“明公如是不吝,敢请以此婢赏俺。” 帐中地上跪着好几个美婢,徐世绩所指此婢,在其中不算最好看的一个。 翟让自是一点也不吝啬,便笑道:“大郎,俺知你年少儿郎,前些日,就说送你个美婢,你说张须陀兵马将至,战事为要,却不肯受,怎么?如今是见已胜张须陀,你按耐不住了?哈哈,哈哈!好,这个小婢,俺就送给你!等会儿军议完了,你便带走。” “多谢明公!” 翟让说道:“屈指算来,这趟出山,实在为时不短!至今已是一个多月了。大郎,这个小婢,你权且用着,等到了寨中,凡此回下山所掳得之妇人,俺会再挑些好的,送给你们!”笑与李善道说道,“二郎,到时你也随便挑,相中哪个,就送你哪个!” 说着,他拿起了那个玉盘龙,爱不释手,又要把玩起来。 徐世绩咳嗽了声,目视李善道。 李善道伏拜在地,说道:“明公厚恩,善道感激不尽。善道有一事,敢禀明公。” 翟让放下玉盘龙,奇怪地说道:“咱们兄弟正快活叙话,二郎,你下拜作甚?……哦,大郎刚才说你有一事请求,你有何事禀俺?何事请求?” 李善道说道:“敢禀明公,善道闻之,明公似是有意全军撤还寨中?” “不错,俺是有此意。俺寻思着,休整上一两日后,咱便可全军还寨了。二郎,离寨这么多时日,连日苦战不歇,你亦早就累了,想还寨中了吧?这回咱收获甚丰,不止喽啰新得了万数,粮秣、财货堆积如山,回寨以后,一年半载,咱兄弟们是好酒好肉,吃喝不愁!” 李善道说道:“明公,善道斗胆敢禀之事,便是回寨此事。” “回寨此事?” 李善道说道:“诚如明公之意,此回我军下山,缴获甚丰,而各部部曲连战,多已疲惫,是宜当暂回寨中,作些休整,然善道愚见,今我军方大胜张须陀,荥阳诸郡的狗官、贼官兵尽皆因而丧气,此亦诚我军宜当再接再厉,再进再战之良机!故善道斗胆,敢有一请。” “何请?你说。” 李善道说道:“善道斗胆,敢请明公允我部留在荥阳,善道愿为明公再攻城略地、开疆拓土。” “二郎,你想留下来?”翟让讶然说道。 第二卷大海寺 第五十九章 蒲山公建牙招俘 “明公,当前局势甚是有利我瓦岗义军,若就此全军撤回,未免可惜。因此善道愚见,上策似莫过於主力还寨休整,而留下一部,仍在荥阳。善道不才,愿负留荥阳此任。” 翟让转顾徐世绩,说道:“大郎,二郎所请此事?” 徐世绩恭谨答道:“启禀明公,二郎所请此事,他先有与俺说听,俺已知道。” “……你怎么看?” 徐世绩说道:“明公,世绩愚见,二郎此请,似乎还是可以一用的。” “哦?” 徐世绩说道:“正如二郎所言,当前局势对我军甚是有利,若就此全军回撤,确乎有些可惜。既如此,世绩窃以为,那何不如便用一用二郎此议?留下一部仍在荥阳,为明公再转掠诸县富户,如此,既不影响主力回寨休整,又能为寨中再掠些财货、丁壮,岂不两全其美?” 翟让抚须,摇了摇头。 徐世绩、李善道心中俱是一紧,怎么?翟让竟是连这个请求都不愿同意? 却闻得翟让笑道:“大郎,二郎的这个请求,倒与蒲山公相同。” 徐世绩问道:“蒲山公?” “蒲山公也是消息灵通……”翟让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摸着胡须,“嘿嘿”了两声,随之接着往下说道,“不知怎的,他知了俺意欲率部还寨这事儿。就今天上午,大郎,你走后未久,他专来拜谒於俺,亦是提出了与二郎适才之所请相同的请求,他想率他部留在荥阳。” 徐世绩、李善道对视了眼,徐世绩问道:“敢问明公,不知是怎么答复他的?” “俺答应他了!” 徐世绩下意识地重复了一下翟让此话,说道:“明公答应他了?” “蒲山公今已建牙,别为一部了,那他愿意留下,俺自是随他。” 所谓之“牙旗者,将军之旌”,“建牙”通常与“开府”连用,意即:可树立起自己的旗帜,建设起自己的警卫部队,开设幕府,招揽人员,帮助办公,独立地处理其自己的军政事务。 李密的行动力相当强。 前脚翟让才刚给了他“建牙,别为一部,号蒲山公营”的权力,后脚他紧跟着,“蒲山公”的牙旗,就已在他的驻地竖将了起来! ——为何李密行动的这么快?究其缘故,徐世绩、李善道,甚至包括翟让,都能猜出来,他是为了招揽降俘。首先,没有“蒲山公”的牙旗,他不好大肆地收用降俘,现得了翟让允可,他可以独为一部了,则收用降俘这块儿,他自就可以放开手脚;其次,“蒲山公”的名号还是很管用的,李密的大名,早就名满天下,他“蒲山公”的牙旗一竖起来,另外也有利於此战的降俘们愿意投附他,并及,周边的一些县豪、乡豪,也有可能会因而慕名来投。 只是,其中的缘故,徐世绩、李善道、翟让等虽能猜出,毕竟说到底,才得翟让允可,紧接着李密就把“蒲山公”的牙旗给竖了起来,也确实是太快了,翟让因此产生些不快亦是难免。 再加上,翟让刚说的“蒲山公也是消息灵通”,两个缘故搁到一块儿,徐世绩、李善道很明显地可以从翟让“俺自是随他”这句话的语气中察觉出来,他对李密,现是颇为不满。 徐世绩从容说道:“却原来蒲山公也有此请,实不满相瞒明公,俺与二郎对此却是不知!” “他是在你今天上午走后,向俺提出的此请,你怎会知道!罢了,不说他了。” 徐世绩说道:“是。明公,那二郎此请?” “你俩说的也对,打赢了张老狗,现下荥阳及周边诸郡的形势,对咱寨子确是有利。上午,俺允了蒲山公留下在荥阳的此请后,俺其实就有在想了,咱寨中的人马是不宜尽数还山。” 一个猪娃不吃糠,两上猪娃吃得香。 从打算全军还寨,到认为“不宜尽数还山”,翟让之所以心意上会出现这个转变,毋庸多言,自然全是李密的功劳。要没李密的提请留下在荥阳,翟让也肯定不会出现这个转变。 当下荥阳的局势,甚是有利瓦岗义军,翟让难道看不出这点么?他当然能够看出。 而所以他打算全军撤回寨中者,一如李善道的猜料,确是因他担心汜水、虎牢、洛阳的隋军会来荥阳。一旦这些地方的隋军来到,他怕他打不过。故此,他欲全军还寨。 可现在,李密却要留下来。 那如果翟让还是全军还寨的话,会不会辛辛苦苦打出来的这个现今荥阳的“有利局势”,就会全被李密占了便宜?这样的想法,翟让少不了的就会生起。 这种想法一有,患得患失也好、又怕挨打又怕便宜尽被李密占去的情绪,跟着也就会出来了。 徐世绩闻得翟让此言,先是楞了下,旋即喜道:“明公亦以为,咱寨中人马宜留一部在荥阳?” “不错。只是该留何部,俺一时尚未想好。”翟让落目在李善道的身上,笑道,“现下好了,俺也不用再琢磨了!二郎,你既愿率你部留下,那就由你部留下!不过,却有一点……” 李善道没想到“自请留下”这件事,会这么容易地得到解决,他原本还想了一些别的说辞,如今却也不必再说了,他心头一松,问道:“敢问明公,一点甚么?” “二郎,你部部曲现有多少人?” 李善道答道:“回明公的话,善道部本千余部曲,昨日一战,折损不少,现尚有千人上下。” “你只千人部曲,恐怕不够留在荥阳吧?别的不说,只那杨庆,他昨日见势不好,脚底抹油,提早溜掉,却其帐下部曲多得保存,犹数千之多!” 徐世绩接腔说道:“敢禀明公,只二郎一部,的确不太足够留在荥阳,俺愿分部曲千人与他。” “两千人,勉强算是够了。二郎,荥阳当下的形势,虽然甚有利於咱寨,可汜水、虎牢,特别是洛阳的狗官兵,随时可能会赶来驰援杨庆;又贾务本、费青奴、秦琼、罗士信等部,尽管分窜南、北,可他们也是有可能会再返回荥阳的,简言之,形势虽是有利,你却也不可大意,掉以轻心。俺且问你,若是洛阳等地的贼官兵来到,或贾务本等返还,你打算何以应对?” 李善道已有定计,回答说道:“启禀明公,若是出现这种情况,在下敢有一计,足以应对!” “何计?” 李善道摸了摸短髭,呵呵笑道:“迈开脚,急还山中!明公,此是乃‘三十六计,走为上也’。” 翟让哈哈大笑,指着李善道,与徐世绩说道:“大郎,二郎智勇兼备,不但勇武,并且机灵得很,留下他在荥阳,你我足能放心。”问李善道,“二郎,你部中还有何少缺,尽且言来!” 第二卷大海寺 第六十章 李二郎领部用兵 两天后。 休整过后的瓦岗义军各部,纷纷起营开拔,一部部的兵马沿着官道向北,迤逦而去。 却於今日,翟让率领瓦岗主力还寨。 和李密等一起,送别了翟让以后,李善道被专门稍留的徐世绩叫了去。 “二郎,翟公前日问你,若是洛阳等地的官兵来了荥阳,或贾务本等部还回荥阳,可该如何是好,你会怎么应对?你答称‘三十六计,走为上也’。你之此对策甚好。别的,俺也没甚可交代你的了。唯此一点,若果官兵大举而来,你便当按你此策,速还寨中。” 李善道笑应道:“大郎放心,轻重我自晓得。” “胡儿,今俺任你为二郎的副将,无论大小事宜,你都须当谨从二郎之令,不可有逆!” 徐世绩分出给李善道的部曲千人,用的主将不是聂黑獭等,而是和李善道更熟的刘胡儿。 刘胡儿也在边上,恭敬应诺。 除掉任了刘胡儿为李善道的副将外,徐世绩另外还给李善道留下了一人。这人不是徐世绩帐下的老人、旧将,名叫萧德,正是在封丘城外时,跟着萧裕攻过李善道营的萧裕的那个从弟。 萧德是和萧裕一块儿被徐世绩俘虏的,遂也跟着萧裕一起,降了徐世绩。 这萧德本系张须陀部下的军将,不仅较为了解贾务本等,对荥阳的官兵亦较为熟悉,因此,徐世绩就把他也给留了下来,以备在需要的时候,他可以向李善道、刘胡儿进些建议。 萧德这会儿,也在旁边。 徐世绩吩咐完了刘胡儿,笑与萧德说道:“萧郎,你与二郎也算熟人了。前时封丘城外战时,你从你阿兄,猛攻二郎营地。攻势极猛!二郎营差点被你和你阿兄攻破。战罢了后,二郎对你和你阿兄,赞不绝口,连连与俺称道,你兄弟两人诚古之贲育也。当时,咱们各为其主,仗打得再激烈,都是理所应当,皆我等之本分也。於今咱们化干戈为玉帛,已然是一家人矣,却以前的事,不需再做多说。今留你在二郎帐下,望一旦有事时,你能尽你所力,相助二郎。” 萧德看了李善道眼,说道:“李君谬赞,德岂敢当之?前时,德与俺阿兄不知大义,竟为虎作伥,妄敢与义军为敌,德与俺阿兄早已是追悔莫及!今为败军之将,蒙郎君开恩,非只未杀,反更将德与俺阿兄收为帐前之用,德与俺阿兄怎敢不竭忠尽力,为郎君效命!郎君但请放心,如果真是有事,贾务本等胆敢再还荥阳,德必竭尽全力,尽随由李君、刘君驱使。” 徐世绩抚须笑道:“好,好啊!”与李善道说道,“二郎,你与萧郎兄弟,可能还不算特别熟悉。俺与萧郎兄弟,这虽才接触未久,然其兄弟为人,俺已知矣!其兄弟两个,俱是忠义之士,与咱寨中可谓是意气相投。今俺把他留给你,有什么事,你只管问他就是。” 李善道上前两步,不由分说,握住了萧德的手,笑道:“萧郎!有道是,‘不打不相识’。也正是咱们在封丘城外打过了那么一仗,我实话对你说,所以我才真的是早就想与你结识、结交!老兄你的勇武,一如大郎适才所言,我确乎是佩服得很!贾务本等部和荥阳官兵的虚实,你比我了解,於今大郎既舍得把你留下,往后设有疑难,我可就不客气了,要向你多多请教!” 萧德挣开了手,退后半步,叉手为礼,说道:“不敢、不敢!” 却是说了,萧德、萧裕是新降之人,怎么徐世绩就敢把萧德留下,给李善道做个参佐?难道徐世绩就不怕萧德反手把李善道、刘胡儿卖了么? 徐世绩还真是不怕。 因为萧德与萧裕两人的感情很好,而萧裕,徐世绩是没留下的,萧裕负了重伤,现在徐世绩部的伤营养伤,如此,则即便萧德现下或还谈不上对徐世绩有什么忠心可言,但为了他阿兄的安全,将来万一真有事,需要他帮忙时,可以断定,他也一定会是肯竭力相助李善道。 徐世绩的部曲顺着官道,北去渐远,跟在其部后头的是单雄信的部曲。 比之徐世绩部的军容,单雄信部的军容差了很多,队形散漫,队中还杂着妇人,——不用说,都是这两天从邻近的县乡掳掠来的,甚至有的喽啰还提着鸡、赶着猪、牵着牛,乱哄哄一片。 单雄信的将旗,混在这些喽啰中,从徐世绩、李善道等所在此处的边上招展地过去后不久,数骑驰还了回来,——却是单雄信看见了路边的徐世绩,故派人来请他一道前行。 这几骑是单雄信的亲兵,向徐世绩转达完了单雄信的邀请后,其中两骑,一个捧着杆银丝黑槊,一个捧着柄匕首,到至李善道身前,恭谨地说道:“启禀李二郎,这两件物事,都是我家将军在前日战中时的缴获。我家将军特令小人等拿来,送与二郎与高君。” 匕首是送给李善道的,单从这把匕首外边的鞘就能看出,这是一把好匕首。鞘用的上好的犀牛皮,镶嵌着宝石等物。槊也是好槊,所谓“银丝槊”,指的是在槊尖下边的柄上缠绕的有银丝的槊,所缠的这些银丝,一是起到个观赏的作用,再一个,也是最主要的,缠上银丝以后,当槊刺入敌人的身体,再拔出来时,就会容易很多。银丝本身就有价值,将银锻打成丝,也需要工艺,因而但凡是“银丝槊”,槊杆的材质、槊尖的材质,毋庸置疑,自并皆为上品。 李善道接过匕首,示意高丑奴接下银丝黑槊,道谢说道:“单公厚谊,善道诚惶诚恐!” 一个单雄信的亲兵笑道:“我家将军嘱令小人,叫小人带一句话,给高君。” 高丑奴掂了掂银丝黑槊,长短、重量都很合适,满心欢喜,听得这亲兵此语,赶忙说道:“不知单公有何教下?” 单雄信的这亲兵说说道:“我家将军令小人告诉高君,早就说教高君使槊,一直不得有闲,本想今次还寨后,抽出时间,教一教高君,却不意高君又留在了荥阳。於今也只能等以后再有空的时候,我家将军再教高君使槊了!” 高丑奴说道:“这点小事!单公却尚记得。都说单公一诺千金,传言半点不假!小奴感激涕零。等小奴随我家郎君回到寨中后,如单公到时有空,小奴再敢恳请单公指教。” 话说的很感动,但语态上,单雄信的这几个亲兵能够瞧出,对跟着单雄信学槊这事儿,高丑奴显是好像没以前那么热络、急切了,这几个亲兵无不暗中诧异,然此话没法问,也就罢了。 他们却是不知,高丑奴现已跟着高曦学起槊了。 既然已有了老师,对单雄信的承诺就不再像以前那么热乎,自也就情理中事。 徐世绩沉吟了稍顷,与李善道说道:“二郎,你来。”往边上走开了几步,等李善道跟着过来,放低了声音,说道,“蒲山公也留在了荥阳。俺观翟公,似对蒲山公现颇有心隙。二郎,你我自己人,俺就直话直说了,你这次留下,以俺之见,最好不要与蒲山公走得太近,但是……” 说到这里,他话头停下,察视李善道神情。 李善道笑道:“但是,大郎的意思是不是,也不要与蒲山公太过疏远?” “正是!二郎,你可知俺为何既要你莫与蒲山公走得太近,可也不要太远?” 李善道和徐世绩之间,彼此已经很熟悉,李善道对徐世绩也好,徐世绩对李善道也好,如今都已是相当了解。聪明人之间对话,不必遮遮掩掩,有时直截了当的说,反而更为合适。 故此,李善道便直言不讳地说道:“不要走得太近,是因翟公之故,我等身为翟公部曲,当然须得遵从翟公之意;莫要太过疏远,则是因蒲山公之故,其人名满海内,有勇有谋,此前他无安身之地,固如丧家之犬,而今借我瓦岗之势,他已有了部曲,有了根基,并得翟公允可,且已别为一部,也许他日后的成就,难以限量,因为日后计,面子上咱得跟他能过得去。” “翟公夸你是夸得一点不错,二郎,留你在荥阳,翟公放心,俺也放心。” 提醒李善道要处理好和李密的关系,这是徐世绩专门留下来,再与李善道说会儿话的主要目的。现已提醒完毕,李善道对这件事的态度和回答,徐世绩也很满意,便再无留下的必要了。 於是,徐世绩就翻身上马,在李善道、刘胡儿、萧德、高丑奴的相送下,带着百十从骑,和单雄信的亲兵们,离开了道边,转上官道,追单雄信的将旗去了。 “刘兄、萧郎,咱们也回驻地吧?” 刘胡儿应道:“二郎请先回驻处,小奴和萧郎整顿下部曲,随后便往二郎部的驻处,与二郎会合。” 徐世绩说是留下了部曲千人,实际上的人数比千人略多。 刘胡儿部大约共是部曲千人,此外还有萧德的百余部曲。 李善道便自先还驻处。 一个来时辰后,刘胡儿、萧德率引他们的部曲,迁移来到。 刘胡儿、萧德进帐谒见李善道时,恰有一人从帐中出来。 两下擦肩而过。 刘胡儿觉得这人有些面熟,入进帐中,向李善道行礼过后,他突然想起了这人是谁。 是李密手下的一人! 李密派人来干什么?疑惑才在刘胡儿的心中升起,回过礼的李善道笑着开了口,刘胡儿听他说道:“刘兄、萧郎,你俩来得刚是时候。我正有一事,请问你俩的意见。” 刘胡儿问道:“敢问二郎,是什么事?” “便是下步,咱们往何处用兵这件事。现有两个选择摆在咱面前,我想先听听你俩的意见。” 第二卷大海寺 第六十一章 侯张献议取酸枣 刘胡儿说道:“二郎,刚俺与萧郎君进帐时,碰上了一人,好像是蒲山公帐下?” “对,是李君羡。他与我……”李善道咳嗽了声,说道,“祖辈俱出赵郡,故蒲山公遣他来与我一见。我说的这两个选择,其一即是李君羡刚才与我说的一个建议。” “敢问郎君,是何建议?” 李善道说道:“这建议,虽李君羡与我所言,然自是蒲山公提出的。杨庆率部退回了荥阳县,其部兵马尚多,蒲山公因以为,荥阳县暂难克取。贾务本引众数千,东窜向了梁郡,是则梁郡方向暂时也难入掠。故此,蒲山公打算南下颍川郡和襄城郡,问咱们愿不愿意和他一道。” 荥阳郡的西北边是黄河,东北边是东郡;东边是梁郡;南边是颍川郡和襄城郡,西边是洛阳。 只凭李密现有的那些兵马,洛阳肯定他是没法去;贾务本带着东逃入梁郡的张须陀部的余部,至少五千人,梁郡,李密也没法去。剩下他能去的地方,也就只有颍川、襄城两郡了。 比之前代,比如两汉时期,当下的郡都不大,尤其河南道诸郡,亦即山东、河南这些人烟稠密的地方,郡相对来说更小。像颍川郡、襄城郡,包括荥阳郡、东郡等在内,辖地都是南北两百里、或者两三百里,东西亦然;辖县多者,可能有个十来个,少者甚至两三个。 刘胡儿沉吟了下,问道:“二郎,另一个选择是甚么?” 李善道说道:“这另一个选择,其实我是昨天就已有所考虑。”吩咐侍从帐中的王宣德、王湛德兄弟,“去把张老道和侯老兄请来。” 王宣德兄弟应诺,退出帐外,不多时,引来两人入帐。 刘胡儿、萧德观之,见这两人都是四十来岁年纪,一个骨瘦如柴,一个穿着道袍。 这两人进到帐中后,冲着李善道下拜行礼,口中一个说道:“下吏谒见将军。”一个说道:“小道拜见将军。”——自称“下吏”者,说话有些漏风,自称“小道”者,语音洪亮。 却此两人,一个正是之前曾被李善道俘虏过的酸枣县吏侯友怀;一个即是李善道曾经提及过的那个“擅长岐黄”的酸枣道士,名叫张怀吉。 李善道起身下地,把他两人扶起,各拍了拍他两人的胳臂,笑道:“说了不止一两次了吧?我非是重视虚礼之辈,两位老兄,无须这等多礼!来,来,我与两位老兄介绍两个好朋友。”扯着两人,将身转过,介绍了刘胡儿、萧德他两人认识。 互相通过姓名,四人对揖礼毕,李善道请他们各皆落座,自亦还主位坐下。 坐定,李善道说道:“刘贤兄,这第二个选择,就是出於侯老兄和张老兄了!”与侯友怀、张怀吉说道,“侯兄、张兄,劳烦你两位把你俩昨天向我提出的建议,与刘兄、萧郎再说一说。” 侯友怀上次被李善道擒到后,李善道寻思通过他来骗开酸枣的城门,但不料侯友怀宁可自己死了,也不肯帮李善道骗开城门,结果王须达一怒之下,当时用刀柄砸了他的嘴好几下,把他的门牙打掉、打碎了两个,故而他现下说话漏风。 自知口齿於今不太伶俐,侯友怀干脆便放弃了讲说的念头,由张怀吉代表来说。 张怀吉赳赳地坐着,——他虽穿着道袍,挽着道髻,但面黑须浓,身量肥硕,正与侯友怀截然相反,再加上他这幅大马金刀的坐姿,却哪里像个道士?说是个山寨的豪杰实更为相像。 摸着胡须,放开眼皮,先就着刘胡儿、萧德细看了几眼,张怀吉呵呵笑道:“小道略通相面之术,两位仁兄皆是骨骼清奇,三停上佳!这位刘仁兄,眉清而高,聪明富贵不失;这位萧仁兄,背如三甲,亦富贵之相也!今或尚暂作蛰伏,待至来日,两位仁兄必定俱前程光明!” 刘胡儿笑道:“道长此言,俺诚不敢当。俺不过是我家郎君门下的一奴,何敢言富贵二字!” “诶,这话不对。刘仁兄,古之先为奴仆,而后富贵者,难道少见了么?正如李二郎所言,有道是,‘英雄不问出身’!刘仁兄,小道的相面之术,虽不敢称足堪与袁公相比,却亦这些年来,从没看错过,不曾有失眼!刘仁兄若有不信时,便待日后,看小道相的对是不对!” 张怀吉话里言道了一个“袁公”,他没有说这位“袁公”的名字,但他说的是谁,刘胡儿等却能知晓,当然非是袁天纲不可。当今海内,要说相面,第一精通相面者,就是袁天纲。 这个张怀吉,举止爽利,说话也有意思,别的道士多自称“贫道”,他五大三粗的,年纪也已不小,偏自称“小道”,听来就好玩,遂乃三言两语间,刘胡儿、萧德对他并皆颇生好感。 刘胡儿笑道:“好啊,那俺就先多谢道长吉言了,若是日后,俺果能得富贵,到时一定再备重礼,感谢道长。”顿了下,话转回正题,说道,“敢问道长,昨日向二郎提出了什么建议?” 张怀吉抹了把下巴,端起案上的茶水,“咚咚”地灌了两大口,回答说道:“这建议,倒也不是小道一人向二郎提出的,系是侯兄与小道一起向二郎提出的。俺俩提的这个建议,就是建议二郎,不如率部南向,取下酸枣!” “取下酸枣?” 张怀吉笑道:“侯兄是酸枣的县掾,门吏、守卒等等,侯兄皆熟,有他内应,攻下酸枣,可以说是举手之易!此是一也。酸枣县衙的府库储积颇丰,得之以后,足能充实贵部的辎重粮秣,此是二也。小道是酸枣本地人,熟知本地壮士,小道奋臂一呼,三两日间,为贵部招揽来一两千众,不成问题。此是三也。有此三利,因而小道和侯兄才敢进言二郎,请取酸枣!” 刘胡儿说道:“入荥阳后,我寨兵马尽管未有攻打酸枣,但却曾数次向贵县索要粮财,前日翟公引率我寨主力还寨,还寨路上,路经酸枣,少不了还会再问酸枣要粮、要财。张道长,你这酸枣的县衙府库,再是充裕,只怕现也所存无几了吧?” “哈哈,哈哈。刘仁兄有所不知啊!” 刘胡儿说道:“哦?有什么是俺不知?敢闻其详。” “我酸枣县衙府库的储存,固是献给贵寨了大半,然所存者还有颇多,这是第一。酸枣,西邻大河,古之重镇,或现不及荥阳等郡交通便利,可也是地接四方,我县之富户着实不少,贵寨义军入荥阳以来,主要是转掠於通济渠的两岸,我县的这些富户颇有漏网之鱼,他们的家訾情况,小道都很清楚,他们各家的地库何在,小道亦皆尽知,搜拣搜拣,粮财合计可再得者,百万数以上也,这是第二!小道可向仁兄保证,只要到俺酸枣,定然不会空空无获!” 刘胡儿说道:“原来如此。” 张怀吉笑道:“刘仁兄,小道久慕贵寨威名,自翟公引率贵寨大军,入我荥阳以今,小道早就暗思献酸枣县城与贵寨矣!唯是翟公一直未有派兵来打,而小道名微人卑,纵欲主动求见翟公,翟公想来恐亦没空接见小道,於是拖宕至今!幸於前日,李郎君竟知小道之贱名,遣人至酸枣,招小道来投!小道与侯兄生死之交,早从侯兄处听闻过李郎君的英名,知李郎君是一位重义、爱士的英雄好汉,由而小道与侯兄计议过后,俺两人便一道来投李郎君了! “刘仁兄,小道与侯兄所献之此建议,实是出自小道与侯兄的一腔热血和一片诚心!” 刘胡儿不知侯友怀与李善道是“旧识”,略作奇疑,说道:“侯兄与二郎此前相识么?” 张怀吉看了下侯友怀,摸着胡须,长叹一声。 刘胡儿说道:“怎么?莫不是有甚难言之隐?” 张怀吉语转义愤,说道:“侯兄忠义之士也,初不识李郎君之重义爱士,一心为县令着想,可万没想到,却因东平郡的故郡丞这个狗官之死,被县令治罪!多亏得我等一干侯兄的朋友,为他奔走,他为此散尽了家产,终了才总算得以脱罪。……李郎君,后来小道与侯兄亦说起过当晚,郎君与侯兄的这件事,侯兄对此追悔不已!奈何悔之已晚!却‘将欲兴之,必固废之’,昨日忽得了郎君之召,小道与侯兄这才乃知,侯兄日前所受之罪,竟是为今日而备!” 因侯友怀那晚“欺骗”了李善道之故,张怀吉有些话不便直说,这通话,他说的语焉不清,刘胡儿、萧德听得糊里糊涂。 李善道没什么不便说的,就接住张怀吉的话,将那晚发生的事情,与刘胡儿、萧德说了一遍。 听完李善道进一步的解释,刘胡儿、萧德再观侯友怀时,不由对他俱是肃然起敬。 萧德说道:“侯贤兄真是个忠义之士!” 疑惑得到了解决,侯友怀、张怀吉的“诚意”不需再做怀疑,刘胡儿遂问李善道:“敢问二郎,不知对此是何心意?” “刘兄,我先问的你和萧郎君,这两个选择,你俩以为哪个更好?你怎反问起我来了?” 刘胡儿说道:“二郎,张道长、侯兄既是酸枣土著,有内应的把握,以俺愚见,似此议更好。” 第二卷大海寺 第六十二章 秦陈心佩赞蒲山 李密现尚未刺杀翟让,而只要翟让不死,翟让就是徐世绩、李善道等的“主君”,则在这种情况下,为了“忠义”,当然是需要和李密保持一定的距离,所以即使没有徐世绩的嘱咐,李善道这次留在荥阳郡,他也不可能会跟着李密去干什么,最多了,两边可以互通个消息。 是以,就算李密是特地的派来了李善道的“同族”李君羡,来向他发出邀请,他亦唯有婉拒。 同样的道理,徐世绩既然都嘱咐李善道了,刘胡儿作为徐世绩的家仆,他当然亦会被徐世绩嘱咐,就和李密的关系来往方面,他的态度,自也就与李善道相同。 因此,尽管其实打心底来说,刘胡儿是认同李密的选择的,——荥阳郡这些县,哪怕是如酸枣这种没有被瓦岗义军正儿八经地打过的,论及能得的油水,却亦肯定不能和襄阳、颍川此类郡相比,但无可奈何,在李善道的两次询问下,他亦只能最终赞成“取酸枣”的此一选项。 李善道拊掌笑道:“刘兄之意,正与我同!咱部不能与蒲山公部比,经此一战,蒲山公部已是实力大增,他若欲下襄城、颍川,凭其部之力,他诚已绰绰有余;刘兄部与我部,两部相合,咱俩也不过区区两千兵耳,若便骤下襄城、颍川,只怕力尚有不逮!取酸枣,正该合宜。” 李密本部的部曲本不很多,加上王伯当本有的部众,以及到荥阳后投附他的那些豪强、壮勇,总计原也就才一两千众,但打张须陀的这一场仗打下来,他“蒲山公”的大旗一竖起来,不用怎么费口舌,便愿降附他的官兵将士却是成群结队,现而今,其部兵力已三四千数。 兵力上,已比李善道部为多;战斗力上,降俘他的尽是张须陀等部的官兵,更强过李善道部。 “人的名,树的影”,“蒲山公”三个字的含金量,此前通过王伯当、房彦藻、李玄英等,李善道已有体会,这一场仗下来,转眼部曲就能扩充这么多,李善道越发是有体会了。 萧德是降将的身份,入帐以后,一直未有多言。 李善道不以他是降将而轻之,专门又问了下他的意见:“萧郎,你看怎样?” 萧德起身应道:“刘兄和郎君言之甚是,酸枣有侯兄、张道长为内应,取之必易,可往攻之。” “好!刘兄和萧郎既都赞成,那咱就定下来吧,便取酸枣!”李善道将身站起,抚着颔下短髭,转顾帐中诸人,笑道,“咱已休整两日,兵不宜迟,我意明天,咱就出兵,开往酸枣!” 众人齐齐起身,齐声应道:“谨从郎君之令!” “侯兄、张兄,你两人是先还酸枣,还是随军同行?” 要做内应,自当提前返还,才好做准备。 当天,张怀吉又给高曦诊了诊脉,留下了几服药,随后,他就与侯友怀潜行先还酸枣了。 是夜,李善道传令各部,预备次日起拔,兵向酸枣。 遣了秦敬嗣、陈敬儿,往去谒见李密,将自己的这个决定,告与了李密知晓。 秦敬嗣、陈敬儿还回,带来了李密送给李善道的几样礼物,一样是军械两车,一样是云梯两架,一样是美酒十坛,这些物事,有的是李密缴获所得,有的是翟让等部不要,被他得去的。 出乎了李善道的意料,李密居然亲自接见了秦敬嗣、陈敬儿。秦敬嗣是个厚道人,直到见到李善道时,尤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陈敬儿对李密的“礼贤下士”,亦是颇有赞叹之言。 李密为何会亲自接见秦敬嗣、陈敬儿?其所缘由,无人不知,当然是因看在李善道的脸面上。 陈敬儿赞了几句李密后,笑与李善道说道:“俺与敬嗣,二郎帐下一马前卒而已,蒲山公居然都肯亲自见之,其所重二郎之意,由此足见!蒲山公今固威名远扬,二郎亦声名大振!” 别的不说,就联合伏兵、进击张须陀部这一仗,李善道和他的部曲表现得是真都不错,李密在这个最急缺人才、最急於扩张实力的时刻,因是对他改眼看待,也是情理中事。 李善道闻得陈敬儿这话,却是只笑了一笑,嘿然不语。 …… 已不是第一次独攻一城,前不久,才刚独自克下了濮阳,但此回打酸枣,和前不久的打濮阳有不同之处。一则,打濮阳是临时起意,并且当时不远处便是徐世绩所率的凤凰寨的主力人马;二则,上次打下濮阳后,没时间在濮阳多待,部曲没能因此得到多大的扩充,这一回不然,打下酸枣后,是一定要在酸枣好生地扩充一下部曲的,具有更重大的意义。 李善道因而对这一仗,也就更加上心。 秦敬嗣、陈敬儿回来后,李善道召集本部和刘胡儿部的团校尉以上的军将,针对打酸枣此战,筹划谋措,充分讨论,议到夜深才止。却刘胡儿等各自还后,李善道的精神还很旺盛,躺下半晌,仍难以入睡,他索性披衣而起,出到帐外,眺看左右,远望夜空。 四野的血腥味尚未散尽,淡淡的,随着夜风仍能入鼻。 已是秋季,夜空灿烂,万里无云,星光点点。这夜空、这繁星与淡月,与李善道所来的那个时代并无不同,——若强要说之,非找个不同的话,那就是当下的夜空更加澄澈,星光更亮。 不知觉间,思绪起伏,追古抚今,又想到所来的那个时代,李善道喟然而叹:“嗟乎!” “郎君,姐夫是什么意思?”高丑奴打着哈欠问道。 李善道背着手,眺视左近的本部和刘胡儿部的部曲驻地,又顾眺西北边李密部的驻地,——李密也是明天开拔,南下襄城和颍川两郡,又远眺远近这片数日前大败张须陀的战场,继而望着夜空,说道:“丑奴,我心有所感,忽得诗几句。” “郎君得的诗,必然都是好诗,小奴敢愿听听。” 李善道曼声吟道:“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郎君,这是诗么?” 李善道说道:“丑奴,这次往取酸枣,你觉得咱能顺利打下么?” “有侯郎君和张道长为内应,定然能够打下。不过……” 李善道问道:“不过甚么?” “不过郎君,小奴有点不懂,为何不随蒲山公,南下往取襄城、颍川?襄城、颍川是两个郡,酸枣只是一个县,且则蒲山公名动四海,是不是跟蒲山公去打襄城、颍川,获利能够更多?” 李善道讶然说道:“丑奴,你还有这个盘算?” 高丑奴挠头憨笑,说道:“郎君,倒也不是小奴想到的这点,小奴是听王三郎私下说的。” 原来是王须达有此一说,那就不奇怪了。 李善道问道:“除了王三郎,还有别的谁,亦有此意?” “别的,小奴就没听说了。” 这样看来,部中上下在进战思想方面,还是比较团结一致的,或换言之,还都是肯听从李善道的命令的,则王须达有此一念这事儿,暂亦就不必多管即可。——要非如此,“上下同欲者胜”,李善道还真得再专门为此开一个“战前思想统一会”不成! “丑奴,往后你在部中,再听到类似的事,立即向我禀报。”现今李善道的部曲,比之早先,已是渐多,部曲一多,对部曲的思想动态这块儿,有时,难免就会有些不能尽知,高丑奴不经意的一句话,却是提醒了李善道,往后在部曲、部将们的思想方面,得加深了解。 “是,郎君放心,小奴但有所知,一定即刻禀与郎君。” 李善道说道:“丑奴,这是咱俩说的话。我之此话,你不要往外传。王三郎此语,细细究之,其内不仅有贪图襄城、颍川两郡财货多於酸枣之意,并似有附凤攀龙之心。蒲山公,论以名望,的确远胜过翟公,可要说他就是个好凤凰,并不见得。丑奴,你需知得,如果是个好凤凰,咱攀一攀,亦无妨;然若不是个好凤凰?丑奴,记住,有道是,‘宁为鸡头,不为凤尾’!” “郎君的意思是,蒲山公不是个好凤凰,不值得咱攀附?” 打赢了张须陀后,哪怕李善道部中,也已开始有一些知晓此战定策、作战等整个过程的将士,对李密心生佩服。高丑奴,说实话,对李密现也是挺佩服。可李善道却说,他不是个好凤凰? 李善道未再多做解释,只是说道:“丑奴,我这话,你莫要外传,多品一品。” “是,是。” 李善道收回眺望战场、夜空的目光,将感慨的思绪逐出,重将豪情提起,“是非成败”固然是“转头空”,但活在当下,特别值此乱世,既为丈夫男儿,总归是要做出一番事业,至不济,拼尽努力,出民於水火,稳住一方不乱,才不愧此身!他哈哈笑道:“丑奴,闲话不必多说。明日兵向酸枣,若能如你所料,咱们一战克取此城,你的这解烦左团,就可为你建矣!” 降俘拨给高曦后,给高曦建了一个“解烦右团”,高丑奴眼气得不得了。 闻得李善道此言,高丑奴大喜,应道:“到了酸枣,小奴身当先驱,誓为郎君克取此城!” 第二天一早,派人再次去见了李密,送了回礼,与他暂别,李善道率部疾行,北上酸枣。 第二卷大海寺 第六十三章 豪杰影从胡儿羡 从大海寺这里,到酸枣县城,约两百来里地。 李密在同日开拔南下。 行军到第二日,距离酸枣还有多半日路程时候,李善道闻得消息,李密部的先锋在王伯当的率领下已入颍川、襄城郡界,沿途所经,从者如云,颍川、襄城两郡的豪杰、少年争相往投。 对颍川、襄城等地的有名豪杰,李善道不很熟悉。 相比之下,刘胡儿因由徐世绩,倒是知道一些。 投从李密的这些个颍川、襄城的豪杰,刘胡儿多知其名,尤其内中一个叫郭孝恪的,按刘胡儿的话说,是个颇为知名之士。其家世居阳翟,据说系汉末时郭嘉、郭图的族裔。此人有郭嘉之遗风,不仅亦有谋略,并也轻侠尚气,有奇操,在颍川、襄城一带挺有名气。 刘胡儿有点可惜,与李善道说:“我家大郎早就听说过郭孝恪其人之名,在与单郎君等谈论颍川、襄城等地的英杰人物时,多次曾有言及,思欲与郭孝恪见上一见。却不意郭孝恪今竟投了蒲山公!哎呀,翟公若不还寨中,我家郎君说不得,就能与这郭孝恪一见论交了!” 翟让就算不还瓦岗寨,这郭孝恪,他也见不得会投翟让,很大的可能,仍然是会投李密。 毕竟,和李密比起来,还是那句话,翟让不管是出身、抑是能力,都差得太远。 这话,李善道自是不会与刘胡儿来说,就刘胡儿的这份可惜,一笑而已。 笑罢过了,既是因开拔前的“豪情”,也是因受“投附李密者如云影从”这个消息的刺激之故,李善道更是对此次往取酸枣,提起了充足的干劲! “老子的名声,固没法和李密相比,做不到从者如云,但酸枣此回若能如愿攻下,好歹将会是成为老子正经得下的第一个县城!财货不求能掠得多少,部曲只要能得以扩充,便即足矣!” 提着这样的干劲,是夜休息一晚,第三天中午时分,李善道带着部队,到了酸枣城外! 将一面写着“瓦岗凤凰卫”、一面写着“李二郎”的大旗,在酸枣城南分左右竖起。 又将一面临时赶制出来的“替天行道”的杏黄色旗帜居中竖定。 李善道传令下去,各部就地休整,吃些饭食,做些休息,一个时辰后,便展开攻城。 部曲将士吃饭、休息的空当,李善道与刘胡儿等一干将校,驰马到护城河外近处,观望城上的防守情况。翟让、单雄信、徐世绩等率引的主力,刚於日前路过,城中草木皆兵,只从外表看来,防御称得上严密二字。城墙上旗帜飘扬,持矛的守卒并排站立,强弩搭在垛口。 众人看了多时。 刘胡儿笑道:“观之戒备甚严,奈何咱们已有内应在城。李郎君,你估摸咱多久能攻得此城?” 虽对攻下酸枣,颇存渴望;并且虽然如刘胡儿所言,城中现有内应,於今战事将起,李善道却没有轻视之意,“战略上藐视敌人,战术上重视敌人”的这条军事原则,他是闻之已久。 他沉吟了稍顷,说道:“刘兄,你我两部的兵马并不算多,加到一起,也不过两千上下。兵法云,‘十则围之’,酸枣城内的守卒,连带壮丁之类,看这架势,少说也得千人,咱们的兵力,其实是不足速克此城的。能否速克此城,全看侯老兄、张道长的内应,应得怎么样了。” “侯郎君稳沉,张道长豪气之士,李郎君,他俩的内应,当是没有问题!” 刘胡儿平时看起来挺机灵、活泛的一个人,没想到打起仗来,这般的洋溢着乐观主义。 李善道笑了笑,先顺着他的话说,说道:“侯兄义士,张道长豪情满怀,确皆人杰。他俩既然主动愿为内应,自应是他俩对此很有把握。”顿了下,接着说道,“不过,刘兄,孙子云,‘为将者未虑胜,先虑败,故可百战不殆矣’,打仗这事儿,最好是先虑败,再虑胜。因以我拙见,如是能在一两日内攻下酸枣,当然是再好不过,可如果一两日内攻不下?” 刘胡儿问道:“怎样?” “这酸枣城,咱就不必攻了。” 刘胡儿顾看李善道,说道:“不必攻了?” “洛阳等地的官兵、贾务本等所率逃走之张须陀部,随时可能会回来;知了翟公率我军主力北还,蒲山公率其部南下之后,退回荥阳县的杨庆也有可能会敢派兵出援,这种情况下,刘兄,你我两部兵力有限,我以为,实不宜久攻一城,避实寻虚、转战游击,方为上策。” 刘胡儿想了下,伸出大拇指,笑道:“我家郎君尝说,李郎君你虽非戎旅宿将,却有用兵之能。我家郎君真有识人之明!郎君言之甚是。” 李善道问萧德,说道:“萧郎君以为何如?” 刘胡儿、李善道对话时,萧德一直在倾耳细听,他赶忙答道:“当前形势,确是不利於我等久驻一地。郎君此议,诚然上策。”——这话一听,就是他的真心话,他是真心赞成。 “刘兄和萧郎君若无异议,那就这么定下了。”李善道是两部合兵的主将,刘胡儿、萧德两人,又一个只是徐世绩的家仆、一个是降将,但李善道对他两人却毫无拿大之意,反是商量着和他们议定后,这才下令,说道,“今天下午先试着攻上一攻,一则试试守卒的士气,再则看看侯兄、张道长能否找到内应的机会,然后顶多明天、后天再攻两天,如果到后天还没能攻下,咱们就撤军转走,另寻易取之地。” 刘胡儿、萧德应诺。 有一个问题,三人都没提出。 便是:如果内应成功的话,自无须再做多言;又如是侯友怀、张怀吉在李善道和刘胡儿两部攻城期间,未有找到内应之机,没有作乱内应的话,也无须多言;可倘若是侯友怀、张怀吉内应了,结果却没能把酸枣城打下,这个时候,侯友怀和张怀吉该怎么办? 这个问题,三人都是一句没提。 好像三人对侯友怀、张怀吉的安全,都不关心。 事实上,也的确是如此。 或者说,也不能说是不关心,只能说是,做内应这事儿,是侯友怀、张怀吉两人自愿主动提出来的,则这件事对他两人会有何种的风险,他俩自是尽然知晓,那么如果事成,他俩摇身一变,至少就能迅速地得到李善道的重用,如若不成,风险也就只能由他俩自己承担。 干什么事,能没有风险呢?付出与回报,总是相匹。 议定战策,绕着县城转了一圈,又看了下其余三面城墙的防御情况,李善道等兜马返回部中。 午时过了,后世时间,下午两点多钟时,两部兵马展开了对酸枣县城的攻势。 昨天晚上,侯友怀、张怀吉派了人,潜赴到李善道部,约定了他们内应的地点。 不是今日李善道两部主攻的南城,是酸枣县城的北城门。 选择此处,两个原因。 一个是李善道、刘胡儿两部乃是从南边而来,酸枣县城南城墙的守御肯定因此会是最严密的;一个是北城墙离李善道、刘胡儿两部最远,此处的防御会是四面城墙中相对最为疏松的地方。 也确如侯友怀、张怀吉的判断,通过适才战前的巡观,北城墙的守御的确是相对疏松。 攻城伊始,李善道便催促各部,推着填壕车、云梯,向南城发起猛烈攻势。 王须达、秦敬嗣、陈敬儿、季伯常等李善道部的军将,俱皆上到前线。 刘胡儿部中的诸校尉,也在刘胡儿的亲自监督下,麾兵勇进。 张须陀兵败的影响下,城墙上的守卒,明显的士气不高。李善道、刘胡儿两部的部曲刚进至护城河,城头上就乱箭射出。距离尚远,射出的箭矢基本落空,有的落在了护城河的内侧,有的落在了护城河的河面上,激起圈圈涟漪。见到此状,两部战士无不士气大振,呐喊而前。 一边观望着攻城的进战,李善道一边时不时地望向城北。 派出游弋在城北、城西等面的斥骑,偶有还回来报,城西、城东、城北皆无动静。 填壕车架上了护城河,陈敬儿引其本团,首先越过护城河,架着半截船等物为防,冒着箭雨,推着云梯,奔到了南城墙下。王须达团和刘胡儿部的一个团,紧随其后。 云梯共有三架,除掉李密送给李善道的两架,还有一架是刘胡儿部的。 三架云梯,相继靠着南城墙立起。 李善道望了望时辰,开战至今,已过去了一个多时辰,现已是后世时间,下午四点多钟时。 斥骑回报:城北城墙上的守卒,多都被城南的战斗吸引,颇有骚动之态,然城北仍还无动静。 时已入秋,不像盛夏时,天黑得晚,再过一个来时辰,夜晚就将降临。李善道没有夜攻的打算,亦即,再攻一个时辰,他就得鸣金收兵。看来,今日侯友怀、张怀吉是不能内应了。 也罢,本就没有今日就能把酸枣攻下的期望,今日打不下,还有明、后两日可试。 李善道部的部曲,到今为止,还没有正经地攻过城,一些攻城的战术,虽然高曦有教过王须达等将,但真到操作时,难免出现各种的问题。李善道索性将心收回,专注在了南城墙的攻城上,以观察、发现秦陈敬儿、王须达团攻城时出现的问题,好能对之加以及时地改正。 遥见之,陈敬儿、王须达两团的部曲,部分撑着半截船等物,护在云梯的周边,部分在勇士的带领下,迎着城墙上射下的箭矢、倒下的滚油等,攀梯向上。 相距尽管一两里远,南城城墙上下敌我的呼声、杀声,盈沸入耳! 间杂旁顾刘胡儿部的攻城,李善道觉得,其部的表现与本部的表现相仿,也是虽部曲勇敢,然表现出来的攻城动作,显得生疏。——好在酸枣守卒的士气不高,倒是正堪试手。 日色西移,暮色来至。 后世时间,已下午五点多钟。 城北还无动静,李善道感觉今日的攻城已经可以结束,便将下令。 而於此际,斥骑未至,城北骤起乱声。 第二卷大海寺 第六十四章 兵分两路小道悍 李善道又惊又喜,上马挟槊,急呼高丑奴、萧德等起身,亲率之,杀向城北。 高曦伤势未愈,以原拨给他的解烦右队为骨干,以前数日又拨给他的那三二百降卒为扩充而组建起来的“解烦右团”,现暂右高丑奴统带;加上高丑奴本领的“解烦左队”的战士,这是共有三四百人。这三四百人和萧德本部的一两百部曲,是李善道专留下来,预备用来响应侯友怀、张怀吉内应的作战部队。他们没有参与攻城,这时都坐地在附近,休养备战。 接到李善道的命令,高丑奴、萧德赶紧促令部曲,纷纷起身,紧随李善道,奔向北去。 从城西绕过,很快杀到了酸枣城北的护城河外。 打眼望之,只见北城墙上人头簇拥,刀光矛影,喊杀不绝,分明是敌我两方的人马正在搏杀! 李善道挥槊指向护城河,喝道:“渡过去!渡过去!” 抢在了高丑奴前头,萧德亲率四五勇士,各腰缠粗绳,跳下了护城河中。护城河再是叫“河”,比不起正经的河水宽,波浪更是没有,风平水静,倏忽之间,萧德等已经游到对岸。 城墙上的守卒自顾不暇,尽管看到了李善道等,可哪里有空来理会他们? 竟是一箭未放,便这么轻易的,由着萧德等上到了对岸。 对岸没有羊马墙,也没有什么树。 萧德和这几个勇士,湿淋淋地爬到岸上,解下绳子,将其中的两根绑在了对岸的桥头上。 来到城北的义军战士数百之多,只靠这两根绳子,不能尽快地全都渡将过来。仗着力气大,萧德索性又将剩下绳中的一根,重新缠回腰间,然后气沉丹田,扎开马步,双手拽住绳子,为保险起见,又令跟他过去的那几个勇士,也都拽住绳子,随之便大呼喊叫,示意对岸缘绳。 李善道见到此状,赞了一声:“好个猛士!”即下令,命令渡河。 总计五六百的战士,会水的自跳下护城河中,往对岸去游;不会水的分作三队,排队下河,各拽着一根绳子,亦往对岸奋力游向。 李善道紧张地注视着渡护城河的情况,同时不断地举目望向北城墙,观察城墙上的战况。 北城墙上的守卒不多,部分还都已被侯友怀、张怀吉预先买通,故而守卒尽管是正规军,军械要比侯友怀、张怀吉的人为好,但可以清楚地看将出来,占了上风的是侯友怀、张怀吉的人。——怎么看出是侯友怀、张怀吉的人的?没有穿黄色戎装的,必就是他俩的人。 “他妈的,有识人之明的何止徐大郎,老子果然也是有识人之明!觉得这老侯和张老道就很靠谱,料得他俩会能成事,……唯是没想到,这么靠谱的么?”李善道惊喜心道。 高丑奴率先游到了对岸。 等了稍顷,等得扛着长梯的战士们也上到了岸上,高丑奴不等其余的战士们悉数过来,叫上了数十人,便抬起一架长梯,急剌剌地冲向北城墙! 萧德将绳子解下,换给了别的战士继续扯住,带上了本部的一些战士,也向北城墙冲去。 眼见得这边的战士,大部分都已渡到了对岸,或者正在护城河中向对岸洇渡,李善道从马上跳下,丢掉长槊,大步流星,到了岸边,不由分说,就也要往水中下。 王宣德、王湛德、程跛蹄、张伏生、杨粉堆等都跟在他的左右。 慌忙间,张伏生拽住了他,叫道:“二、二……” 李善道说道:“二郎。” 张伏生说道:“甲、甲……” 李善道说道:“铠甲太重,不好下水。” 张伏生急得涨红了脸,连连点头,说道:“安、安……” 李善道说道:“安全起见,我最好不要下水去对岸。” 张伏生松了口气,说道:“对、对!” 脱铠甲、穿铠甲,都带费事,肯定不可能在这边脱下铠甲,到了对岸再穿上铠甲。李善道哈哈大笑,说道:“一巴掌大的个护城河,又不是没游过,怕甚么?你们托着老子就是!” 掰开了张伏生的手,跳下水中。 吓得王宣德等忙不迭地也跟着他跳入了护城河里。 李善道拽着绳子,众人七手八脚地托着他,杂在往对岸去的一众战士中,扑腾起水花四溅,不多时,安然地游到了对岸。李善道爬到岸上,抹了把脸,气喘吁吁地再往城墙望之! 高丑奴等已把长梯架在了墙上。 萧德带头,高丑奴其次,两人引着部曲战士,已开始向城头攀附。 “他妈的,鼓呢?鼓呢?老子的猛士们在攀城,此刻岂可无战鼓助兴?……不,助威?”只要攀上城头,这酸枣县城就取之定矣,李善道既紧张,又兴奋,喝令说道。 程跛蹄随身带了面腰鼓,赶快取下鼓槌,便擂动起来。 只一面腰鼓,鼓声不很大,但沉沉的鼓声,加上急促的节奏,却已是颇有振奋士气之用。 李善道美中不足,心中想道:“可惜,没有小号,不然冲锋号一吹起,那将是何等威势!” 略休息了片刻,气力得以恢复,李善道抽刀在手,率引聚集在岸边、等他号令的各部战士们,抬着另外两架长梯,喊了一声“跟我杀”,身先士卒,飞奔向北城墙下。 奔到一小半,离北城墙还有数十步远,张伏生大叫喊道:“二、二……” 李善道知他又是在喊自己,奔跑途中,没空替他说话,扭脸看了下他,见他满脸喜色,手指指向城门方向,便顺其指向,望将过去。一眼望到,李善道顿时也是喜色满面! 原来是北城门,在缓缓打开。 李善道紧急改变奔跑的方向,刀尖指向了城门,喝道:“城门!杀过去!” 跟着他的三四百战士,齐齐随着他转向,尘土践起,刀、矛挥舞,喊叫声中,改杀向城门。 缓缓的,城门打开了。 一个穿着道袍的肥硕道士,手提着血淋淋的一柄钢刀,从两扇城门中钻了出来。这道士面黑多须,神情狰狞,却可不就是张怀吉!他的喊叫随风传来:“城门开了!开了!郎君快来!” 十余或穿道袍、或穿布衣的汉子,从在张怀吉后头,亦从城门中钻了出来。 “这老道!当道士,真是亏了他的材料!” 短短百十步远近,呼吸即至。 李善道等冲到了城门处。 张怀吉一手仗刀,一手抚须,紧走几步,迎上李善道,话未开口,先是两声大笑,继而单手在胸,作了个道揖,说道:“郎君!多赖郎君在城南诱敌,小道幸不辱命,开了城门!” “好,好!张道长豪杰之士,侯老兄忠义著名,我早就料知,张道长、侯老兄定是会能内应成功,只没想到,我部兵到,才只半日,道长与侯兄居然就已内应功成,打开了城门!何其神速!令我心佩。……张道长,侯兄何在?”李善道还刀入鞘,握住张怀吉的手,欢声笑道。 “崇吾贤兄现在县衙,正在等郎君到。” 李善道让开身子,令程跛蹄、张伏生等领着战士们杀进城内,问张怀吉道:“县衙?” “敢请郎君知晓,今日内应,小道与崇吾兄乃是兵分两路。小道引壮士,来夺北城门;崇吾兄则引众在县衙发难。崇吾兄已擒下了鄙县的那个狗县令,恭待郎君到后发落。” 李善道当机立断,说道:“闻得县令被捉后,县卒必然往援,县衙这边须得赶紧支援。”命令王宣德、王湛德兄弟,“带上百十人,即赶往县衙,支援侯兄!” 王宣德、王湛德应诺,从剩下的战士中,点起了一旅人,便在张怀吉的一个手下的引领下,入进城内,直奔县衙。且不必多说。 高丑奴、萧德等见城门已开,从梯子上下了来,也赶将了过来。 李善道指挥若定,给他们分别下令:“萧郎,守住城门;丑奴,程跛蹄等已带人杀进城里,杀上城头,你亦快些入城,上去城头,帮助张道长、侯老兄的部众,尽快歼灭北城墙的守卒!” 萧德、高丑奴领命,便一个领兵守住城门,一个率部曲奔入城内,杀向城头。 李善道又令掌管斥候的杨粉堆:“速往城南报讯,调敬嗣、伯常等团来城北入城;并及刘兄处,也请他派兵来从此进城。”望了下天色,“争取入夜前,控制住全城!” 杨粉堆应了声诺,转回护城河边,游到对岸,上了马,自去传令,亦无须多言。 只却说,入了城中的王宣德、王湛德兄弟,很快就传出了讯息,有了他俩所率的百十人马的相助,县衙已是稳固守住;接着,上到城头的高丑奴等,以众击寡,用了不到两刻钟,就结束了北城头上的战斗,控制住了北城墙;继之,秦敬嗣、季伯常等团和刘胡儿部,蜂拥到了城北,已经放下吊桥,一两千数的兵马争抢着过了护城河,杀声如雷地杀进了城内! 暮色降至,夕阳渐沉。 西边天空,一片绚烂的云霞,风从南边大败张须陀的战场处吹来,两百里远,自是风中已无血腥之味,然而,浓郁的血腥味,改从北城门里、北城头上,浓郁四散。 酸枣,这座始置於秦王政五年的八百年古县,在这一时刻,它绝不陌生的战争,再次临到了它的头上。逐渐响彻全城的杀声,在暮色中,给人以别样的感触。而又至於数千家的县中民户,他们现是什么样的惶恐?处在城门口,尚未入城的李善道,虽还没进城,已可猜料得到! 第二卷大海寺 第六十五章 酬功授兵问储粮 踩着血泊,进了门洞。 门洞黑乎乎的,脚下的血泊粘稠,不小心踢到了一具尸体。 李善道往下看了眼,不是官兵,是个穿着短褐的汉子。 个头不高,五尺多,按后世的计长单位,不到一米六,大概三十多岁的年纪,挽着一个发髻,未有带幞头,须发凌乱而毛燥,面皮黑瘦,死之前他应是一个底层的斗升小民。 也许是张怀吉道观的帮佣,也许是跟着张怀吉厮混的市井轻侠。 但这些,都已不重要了,这个人的名字,除了张怀吉等人知晓,李善道等也不会去问,——甚至过段日子,就连张怀吉等,也会把这个人的姓名忘掉。 一将功成万骨枯,此言何曾有虚! 在横七竖八、大约十余具之多的官兵、短褐或布衣汉子的尸体间穿过,眼前豁然开朗,是穿过了门洞,进到了城内。李善道略止脚步,按着腰,举目往前头和两边去看。 一条街道笔直向前,路边是成排的道边树,树的再边上,或是县民住的里坊,或是买卖东西的市,朝着南边延伸,一片片的,直到视线的尽头,县城城区的深处。 这个时候,街上满是冲进了城中的李善道、刘胡儿两部的义军战士,各色的旗帜飘扬,不知多少的战士拥挤争前。所发出的喊杀、欢呼等喧闹之声,震耳欲聋。 城门两边的城墙上,都有通下城内的坡道。三五成群的张怀吉的部曲,还有义军战士,有的提着官兵的首级,有的赶着俘虏的官兵,顺着坡道,兴高采烈地从两边的城墙上奔跑而下。 李善道向西边望了一望。 夕阳的光芒,透过西边的云霞,洒在这座酸枣县城的上头,将整个县城笼罩於其间。 正要问张怀吉县衙在哪里,李善道打算先去县衙,却有数人,逆着进城的义军战士们,从城里赶到了门洞这边。街上已被义军战士挤满,这几人是挤着过来的,皆喘着粗气。 为首之人,是王宣德,随在他后边的这人衣衫带血,骨瘦如柴,是侯友怀。 “拜见郎君!”侯友怀说着,就要下拜。 李善道忙将他拉住,笑道:“侯老兄,今得酸枣,老兄与张道长诚乃头功!你与张道长是此战的头等功臣,你俩的功劳尚未酬之,你怎一见面,二话不说,反而就又下拜?何其礼多!” 侯友怀急切地说道:“郎君!前日郎君答应的事情,不知郎君是否有忘?” “什么事情?” 侯友怀急了,说道:“前日,郎君答应俺……” 李善道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哈哈笑道:“侯老兄,答应你的事,我怎能忘?方才所问,戏言而已!前日,我答应了你和张道长,得城以后,必会约束兵士,不得侵扰民间。侯老兄,你急忙忙的过来找我,为的就是想让我实现我的此个承诺吧?” “正是如此!郎君,义军已经进城,鄙县满城士民,现下无不惶恐,在下敢请郎君赶紧下令,约束义军将士,千万不可侵扰鄙县百姓啊!” 李善道说道:“侯兄,你放宽了心吧,攻城之前,我就已下严令!凡胆敢侵害百姓者,我军法无情,不论是谁,断俱不饶!”令王宣德,说道,“你带上些部曲,沿城巡逻,现在就去!有违我此令者,你无须再来请示,该杀就杀、该罚就罚。” 王宣德恭谨应诺,便领他的部曲自去,还回城中,加入到拥挤入城的战士中,四下巡逻去了。 题外之话,不必多说。 问得了县衙的位置,张怀吉、侯友怀前边带路,一众亲兵驱散挡住了路的义军战士,李善道便望县衙前去。路上,问了下侯友怀,大概知道了侯友怀夺下县衙的经过。 侯友怀在酸枣县寺为吏多年,於县吏中,自然是有几个朋友的。 一则,他的这几个朋友,也是为他打不平;二则,更重要的,瓦岗义军前时大败张须陀,又闻知竟然李密也加入到了瓦岗军中,却侯友怀的这几个朋友,因亦就动了搏一搏的心思。 於是,就在他这几个朋友的内应下,侯友怀率众攻进了县衙,在县令毫无防备的情况下,顺利地抓住了县令。控制住县令后,紧随着,把县衙的其余吏员尽数也都控制了下来。 听完了侯友怀夺下县衙的经过,李善道拍了拍他的肩膀,称赞说道:“有道是,‘擒贼先擒王’。侯老兄,你这一招深得兵法之要,高明得很!……县令怎么样?他肯降么?” 侯友怀说道:“县令……” “县令怎么了?” 侯友怀说道:“唉,便在刚才,俺来拜谒郎君时,俺一个没看住,县令被俺从子杀了。” 李善道怔了怔,转目去看他,见侯友怀面色自若,随着他的叹气,神情间带些自责。 ——却是在做戏吧?若无侯友怀的许可,他的从子岂敢杀县令?且又,早不杀,晚不杀,刚好在义军已经进城,大局已定以后,他的从子把县令杀了? 李善道嘿然稍顷,摸了摸短髭,笑道:“杀了就杀了吧!一个狗县令,仗着些权势,便连侯兄这等为了全城百姓的性命,不顾自家性命的义士,他也诬陷治罪,杀之亦当!” 不由自主的,李善道把认识侯友怀以来的几件事,捋了一捋。 先是宁死不从,自己吓得尿裤子了,都不肯出卖城中;接着因为被县令诬陷治罪,遂与张怀吉主动前来寻自己,愿作内应献城;继而便是而下,借他侄子的手,一刀将县令杀了。 这厮瘦骨嶙峋,貌不惊人,却不仅可称义士,同时还是个睚眦必报之人。 倒是由此,李善道理解了他为何会能与张怀吉这么一个凶道人成为朋友,及他为何前边宁死也不出卖酸枣县城,而转过头来,主动愿为内应献城的真正缘故了!——说实话,对侯友怀的主动愿为内应,李善道早先是有点半信半疑的,如今才总算是疑惑尽去。 到了县衙,亲兵们在外站岗警戒。 李善道直入衙中,登上大堂。 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端着个银盘,呈上了一个人头。 侯友怀说道:“郎君,此即县令首级。” 李善道瞥了眼,这人头面色惊恐,两个脸蛋白白胖胖,年纪不大,二三十岁,大概是凭其族荫任的此职。人已被杀,还有什么可看?李善道目光转向了捧着人头的这个青年,笑道:“侯兄,这一位就是你的从子吧?果然相貌堂堂,人才不凡!一看即知,定是贵县的青年才俊。” “回郎君的话,他不是俺的从子,是张道长道观的一位门客。”堂下侍立了三四个年轻人,侯友怀叫了其中一人进来,介绍给李善道,说道,“郎君,此子是俺从子。” 难怪捧人头的这青年和侯友怀长得不像,被叫上堂的这青年和侯友怀相貌颇似,也是瘦高个头,细长脸,两腮无肉——和捧人头的青年比之,壮勇上嫌有不足。 李善道笑道:“‘虎父无犬子’。也只有侯老兄这样的风华人物,才能有贵从子这样的后生英俊!”问了侯友怀从子的名字,指了下人头,与他说道,“这狗县令,盘剥百姓,鱼肉生民,凶残淫虐,恶名在外,我今取你县,首要一事,便是要宰了他,为民伸冤。你干得好,把他杀了,此是功劳一桩,我先给你记下。且待城中定后,论功行赏之际,我再好好地赏赐与你!” 坐在主位上的李善道,论年龄,和侯友怀的这从子相差不大,但他披挂着铠甲,大马金刀的坐姿,却威风凛凛,更且莫言,堂上、堂下,此时尽是他的亲兵,俱皆虎狼之士,而闻之於外,满城兵声震瓦,进城的义军战士,他的部曲复更不知凡几,因入到侯友怀的这从子眼中,唯只觉得李善道当真霸气、真是威武!惶恐地下拜在地,连声说道:“怎敢!怎敢!” 李善道叫他起身,又问了捧县令人头这青年的名字,叫他俩先下去,然后请张怀吉、侯友怀入座。等张怀吉、侯友怀坐定,李善道收起笑容,沉吟了下,说道:“有两事欲问两位意见。” 张怀吉呵呵笑道:“郎君有何欲问?但请示之!” “一个是俘虏的事。适来县衙途中,部中军将们来向我禀报的时候,你俩都听到了的,单只北城墙这块儿,所得县卒俘虏就有数十;想来等城中定后,整个的俘虏,至少应得有数百。关於这些俘虏,该如何处置?我意是尽将之收编。你两位是本县人,县卒与你两位熟悉,我打算收编之后,便劳烦你两位,暂做这些俘虏的统领。未知你两位意见何如?可愿意否?” 张怀吉、侯友怀彼此顾视。 侯友怀未有出言,张怀吉喜不自胜,说道:“郎君之信,实令小道诚惶诚恐!不敢相瞒郎君,小道与鄙县县卒确是熟悉。这回内应,就有几个县卒的军吏参与。若蒙郎君不弃,得为县卒统领,小道必尽心竭力,为郎君约束彼辈,唯从郎君号令是从!” “好!两位既然愿意,这件事就这么定下。”李善道顿了下,道出了第二件事,说道,“这第二件事,我想问一下,到底县衙府库,现尚有存粮多少?张道长、侯老兄,你俩前日告诉我说,贵县富户不少,则从这些富户手中,又能得来粮食多少?以及怎么才能把这些粮食得来?” 第二卷大海寺 第六十六章 招降讨进说军纪 县衙堂前的院中,伏拜着十余人。 这十余人都是酸枣县衙的大吏。 侯友怀令他从子,於其间带了一人进来。这人是负责府库梁储的县吏。侯友怀叫他回答李善道的提问。这县吏颤声答道:“回将军问话,府库现尚有存粮千余石。” 本朝建立以后,杨坚、杨广通过种种的政治、经济措施,将前代民间被隐藏的户口,大量地重新归於国家编户,国家能够掌控到的人口因此得到极大的增多,粮、财等方面的征收、储备因此也得到了极大的增多。亦是因此,朝廷才有余力在洛阳周边建起这么多的大粮仓,储备下了这么多的粮食;同时,各地郡县的储粮亦因是得以不小的充足。 却酸枣此县,民户总计万余,这么多年的储积下来,按理来说,就算已被瓦岗义军索要走了不少的粮食,剩余下来的,应当也不止此数。 侯友怀颇是诧异,说道:“县衙府库的存粮,只剩有千余之石?” 这县吏答道:“侯曹主,存粮本是不止此数,可一来,先已调拨到了郡中一些;二来,后又献给翟公了千余石;三来,这、这……” “这怎样?” 县令的人头就在外头,反正县令也已经死了,这县吏索性就实话实说,说道:“三来,这两年中,小人奉县宰之令,将仓储之粮也卖掉了不少,故而於今,就只存千余石数了。” 侯友怀惊讶十分,说道:“君奉县宰之令,偷卖掉了不少储粮?” 这县吏说道:“连年战乱,水旱蝗灾,大河东西,而今饥民如潮,粮价腾跃,县宰故乃於去年初开始,私令小人,运粮出仓,售与商贾。小人虽知此乃死罪,奈何县宰令下,不敢不遵!” 这个酸枣县令,眼见百姓受饥,不思赈济,居然反私卖县储粮以牟利,还真是杀了也不可惜。 李善道问道:“卖给哪里的商贾了?” 这县吏吞吞吐吐,眼神闪烁,偷看一眼侯友怀,偷看一眼李善道,说道:“卖、卖……” 李善道笑道:“你不必说了,我已知道了。一定是卖给你了!县令把粮给你,你倒手卖出,得了利后,大头给县令,小头你得之,你这厮,实是县令的白手套,是也不是?” 这县吏哪知“白手套”是什么意思,但李善道的话意,他自是能够听得明白,吓了一跳,慌忙亦不吞吐了,撅着屁股,趴在地上,便惶声答道:“启禀将军,小人哪有本钱倒手卖粮?卖出的县库储粮,多半是卖给了本县的乡豪,部分是卖给了汲郡等地的粮商。” 和本县的土豪劣绅勾结,此在李善道的料中;不意的是,这狗县令,竟还和汲郡等地的乡豪、粮商也有勾结。这狗东西,俨然是构建起了一个跨地域的大型倒卖团伙。 汲郡等地的,鞭长莫及,也就罢了。 李善道摸着短髭,徐徐问道:“卖给的本地乡豪,都有谁家?” 话已说到这个份儿上,尽管担心可能会被这些乡豪报复,可这县吏也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了,他遂将与县令勾结卖粮的这些本地乡豪的名字,一一道出。 李善道问侯友怀、张怀吉:“这几个乡豪,侯老兄,张道长,你俩都熟悉么?” 张怀吉抚须笑道:“回郎君的话,熟得很!” 李善道顾视他两人,说道:“那底下来,该怎么办,两位也都知道了吧?” 张怀吉笑道:“适才郎君问,宜用何法,才好能从鄙县富户手中收得粮食,却办法现已有矣!只是有一点,小道敢请郎君相助。” “道长请说。” 张怀吉说道:“鄙县乡豪家中,多蓄养有门客,敢请郎君暂拨给小道百十兵马。” 侯友怀张了张嘴,欲言又止,但终是未有出声。 李善道笑道:“这有何难?”看见正好秦敬嗣进了县衙,来到了堂外院中,就等他进到堂内后,不等他先汇报,先下令说道,“三郎,你亲带上一旅人,佐助张道长为咱部中取粮。” 秦敬嗣尚不知是怎么一回事,下意识地应了声诺。 他待要问时,李善道又说道:“具体的,你先无须问,张道长会与你说的。”问道,“城中情形怎样了?” 秦敬嗣正是为汇报城中情况而来,即收回了问题,回答说道:“二郎,南城、西城大致已经稳定。犹有百余县卒、丁壮未有投降,而下被我部和刘头领部包围在了北城的兵营中。” 李善道摸着颔下短髭,忖思了片刻,与侯友怀说道:“侯老兄,上天有好生之德,况乎咱们是义军,不是贼寇,我之所以起兵者,是为吊民伐罪,绝非是为杀戮之事。於今全城基本已定,唯所存者,仅此百余县卒、丁壮矣,他们即使负隅顽抗,亦已是无济於事。我因欲有劳老兄,为我前去劝降。只要他们肯降,我可以保证,一个不杀,愿改投我义军者,我双手欢迎;不愿投我义军者,我发给盘缠,任其归家。不知老兄,可愿为我劳苦,走上这一遭?” 侯友怀慷慨应道:“郎君有怜士之心,竟愿开额外之恩,友怀怎敢不为郎君效此劝降之劳?” 已经说过了,李善道打算把降俘尽数拨给侯友怀、张怀吉统带,则这百余县卒、丁壮,若是肯降,对侯友怀、张怀吉也有好处。侯友怀对此,不仅是顾及到县人之情,当然愿意卖力。 便向李善道行了个礼,侯友怀不作多停,即出堂去,赶往北城,劝降去也。 时已夜色渐至,寻各乡乡豪索粮之此事,今晚却是办不成了,只能等到明天再说,但各乡乡豪的粮,一时索不得,城内豪强、富户的粮,打铁趁热,趁着李善道、刘胡儿部刚杀进城中,满城震动,这些豪强、富户必正值惶怖之机,今晚却即可动手索要。张怀吉则就也出了县衙,秦敬嗣领了一旅部曲,和他一道,就先一家接着一家的,向县内有名的富户、豪强讨进奉。 王湛德请示李善道,俘虏到的县吏们怎么处置? 院中伏拜着的这十余县吏,只是酸枣县衙的大吏,除他们以外,另外俘虏到的县中小吏等还有许多。加上县衙的吏卒、仆役、官奴婢等,合计约有数十人。 县吏怎么处置,李善道还没想好,但吏卒、仆役、官奴婢怎么处置,不需多想。 他便令下,令将吏卒、仆役、官奴婢尽数释放,分别给了些钱粮,由他们自寻去处,至於一干的大小县吏,且先关押到后院,等与刘胡儿等商议过后,再做处理。 散在城内各处的王须达、陈敬儿、季伯常等团校尉,及焦彦郎等等旅帅,不断的或者亲到县衙,来向李善道禀报本部的进展、收获;或派人来向李善道禀报。县衙门口,来来往往,挎着刀进出的义军汉子们不断。夜色临至,打起火把,将县衙内外映照得亮如白昼。 刘胡儿可能是考虑到安全的问题,起先没有进城,直等到城内大体已定,才在亲兵们的护从下,进了城中。二更时分,他来到了县衙。 李善道这时已不在堂上。 后院有个高高的阁楼,是历任酸枣县令闲时登高饮酒的所在。 在侯友怀从子的引领下,李善道已早是登上此楼。 闻得脚步橐橐,转身看去,见是刘胡儿来至,李善道移步迎上,笑道:“刘兄,你来了!” 楼上四角,也插满了火把。火苗随风摇曳,照得楼上彤红一片。——但其实楼上不用火把亦行,因为而下的城中,东城、西城、南城、北城,整个的县城里,大部分的街巷上,几乎尽是红通通的火光。倒非是走了水,火光皆火把的光,火把,都是散布於满城中的义军将士们所打。这满城的火光,加上县衙前院、后院的火光,映衬得这座楼阁上,已然是甚为明亮。 秋季的夜风没了夏天的闷热,但四面吹来,却也没有昨晚的凉爽。 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的确是城中的喧嚷、满城的火把,给这夜风增添了热度,吹面颇热。 刘胡儿说道:“本该早些入城,有些杂务,不得不作些措置,入城乃晚。” 楼上摆了一张紫檀木的案几,相对放了两具坐榻。 李善道请刘胡儿入座,自亦坐下,将自己所知的城内目前的情况,还有侯友怀去北城劝降、张怀吉与秦敬嗣已在向城中富户讨进奉等事,大略地与刘胡儿说了下,说完,端起茶碗,抿了口茶水,笑道:“劝降和讨进奉两事,没有与刘兄商量,我便叫他们先去办了,兄请勿罪。” “我家大郎明有嘱令,一切唯郎君之意是听。这些事情,本是郎君做主即可。”刘胡儿环顾远近,身在楼上,居高眺远,整座县城皆可入眼,但见那城中火光如蛇,蜿蜒遍布,倾耳听之,时仍有短促、隐约的杀声传来,更多听到的,是从城中各处里坊传出来的种种喧嚷之音。 略做了下迟疑,刘胡儿说道:“郎君,刚入城时,碰见了贵部的王郎君,他正在处罚一个火长。俺问了问,是这火长抢掠民家,伤了一个男丁。王郎君说要把他捆了,军法从事,并言及,此是郎君之令。敢问郎君,可果如此么?” “是我的命令。咱不是答应了侯老兄么?入城后,不掠百姓。攻城前,我就此亦是已有令下。” 刘胡儿说道:“有一件事,俺不知当否不当否讲。” “你我之间,有何不能说?刘兄,你想说什么?尽请说来。” 刘胡儿说道:“我瓦岗号为义军,今下山出寨,对外宣扬,是为拯民出於水火,不掠士民,爱惜百姓,自是应当。前时攻下濮阳后,我家郎君实也是曾有军令,欲约束部曲,不得肆意抢掠。可最终,我家郎君却还是放弃了这道军令。其中原委,不知郎君可知?” 第二卷大海寺 第六十七章 刘胡儿言化矛盾 “愿闻其详。” 刘胡儿说道:“我家郎君这道军令下后,部中将士多有不满。罗头领进言与我家郎君,言道,将士们跟着翟公、郎君,所以肯蹈危赴险,刀头舔血者,不外乎,就是为了图一个财货。如今,若是冒着凶险,攻下了一座城池,却竟是不允将士们掳掠,只恐将士们必生怨忿,则下一次再攻城、或者再应对强敌时,又如何还能再指望将士们肯听从军令,肯为郎君拼命?” “罗头领是这般说的?” 刘胡儿说道:“是呀,李郎君,罗头领就是这般说的。郎君可又知晓,我家郎君听完了罗头领的这番话后,他是怎么说的?” “想来便是刘兄刚才所言,徐大郎因此放弃了禁止部曲掳掠的军令。” 刘胡儿拍手笑道:“可不就是如此嘛!李郎君,在下敢有一问。” “刘兄请说。” 刘胡儿说道:“不知郎君以为罗头领所言,是否有理?” “刘兄想听真话么?” 刘胡儿笑道:“当然是真话的呀。” 李善道离坐起身,背着手,在案边踱步,时展目望向楼阁下火光通明的城内,时举首望向星光浩瀚的夜空,踱得许久,说道:“罗头领向徐大郎的这通进言,识察人性之进言也。罗头领说得很对啊,将士们跟着咱们卖命,所为者何?还不就是‘财货’二字?可这‘财货’,刘兄,我之愚见,也是有长远、短视这两者之别的啊!” “敢问郎君,‘长远、短视’此话何意?” 李善道说道:“短视者,便是攻下一地,咱们就尽由着将士们之意,随他们尽情地掳掠一地。可是刘兄,如果这么做的话,咱们瓦岗的名声势必就要坏了!这么干的话,咱还配称得上‘义军’么?岂不就如狗皇帝、贼朝廷对咱们的污蔑之言,咱真的就是‘群盗’了么?既已为‘群盗’,则我等凡所至之处,无论是贼官兵、抑或是当地的士民,必然就都会团结一致,共同抗御我等,长此以往,别说咱们再攻城略地了,怕是只会连大伾山,我等都立足不了啊!” “郎君所谓之‘长远’,又是何意?” 李善道说道:“而若是咱们能严肃军纪,凡所攻取之地,约束将士不得随意掳掠,则肯定就会与前者相反,我瓦岗‘义军’之名,必就会因是而远扬海内,如此,我军所至之处,贼官兵姑且不言,只说当地的士民,定就不会激烈地反抗我等,甚至箪食壶浆,如迎王师,亦非不能。这种情况下,凡得一城,论功行赏、大犒三军,刘兄,将士所得,岂不即长远之财货? “乃至,刘兄,我妄言一句,於今隋室残虐,不恤黎民,天下反者如市,隋鹿已然失矣,若是将来,咱们瓦岗能够将这头鹿夺下,咱们军中的将士,又何止财货,富贵得之,亦不难矣!” 刘胡儿肃然起敬,说道:“未料李郎君怀有此等壮志,在下佩服。” “刘兄以为我所言何如?” 刘胡儿说道:“郎君之志,在下十分佩服,但郎君所言,在下直话直说吧,却似有‘以己度人’之失。” “‘以己度人’?刘兄这话怎么讲?” 刘胡儿笑道:“郎君固存远志,但在下敢问郎君,有郎君之此远志者,多的也不说了,只说就郎君部中,郎君以为能有几人?” 此话入耳,李善道不禁愕然,止住了踱步的脚步,立定下来,说道:“能有几人?” “对呀,郎君,如郎君之此志者,敢问郎君,郎君以为你部中能有几人?放开点说,把我家郎君的部曲也算上,将翟公、单公等的部曲也算上,郎君以为,有郎君此志者,又能有几人?” 李善道张了张嘴,为之哑然。 刘胡儿笑道:“郎君定也知,能如郎君有此等之远志者,怕是少之又少!郎君,你这不就是在‘以己度人’了么?若郎君者,英杰也;若咱们部中的那些将士们者,寻常吏卒也。郎君是鸿鹄,彼辈是燕雀。燕雀自难知鸿鹄之志,同样的道理,鸿鹄恐亦难以己志来约束燕雀啊!” 李善道沉默了稍顷,再次下顾,看了看楼阁下的城内,又再次举首,望了望浩渺的星空。 点点繁星,璀璨如万家灯火;而城内上千户的民家,注定今夜将是他们一个惊恐的夜晚。 一边是怜惜百姓的朴素感情,一边是不得不承认刘胡儿说得对,在当下的这个乱世的环境中,想要活下去都是艰难的事情,还能再有抱负的人毕竟是少数,“以己度人”的确是有点“阳春白雪”,如果坚持下去的话,到头来,弄不好会搞出一个“曲高和寡”,自己变成孤家寡人。 该怎么做? 他回到坐榻坐下,摸了摸短髭,展颜一笑,说道:“刘兄之言,发蒙振聩。是我,想得差了。” “郎君现下是何意?” 在没有成熟的指导思想作为指引,在没有经过充足的思想教育的背景下,要想只靠军法来禁止部曲掳掠,确然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但是,若便因此,就放开禁令,任由部曲烧杀抢掠,将部曲变成他最担心变成的“兽兵”,李善道也是万万做不到。 他再三斟酌,做出了决定,说道:“我等起事前,亦是黎民百姓,今虽起事,却非为成盗,乃是顺天倡义,为救民出水火,纵兵掳掠,总之是万万不可。然,刘兄所议,亦固是也。”令侍从在侧的王宣德,说道,“传我军令,今在酸枣,军中将士‘杀人者死,伤人者偿创’。” 王宣德应诺,待要下楼阁时,李善道把他又叫住。 “郎君还有何吩咐?”王宣德问道。 李善道说道:“现下部中将士,散在全城,军令不好一级级地传达,你带上些人手,骑马驰行城中,沿街大呼,我之此令。不仅要使部曲将士们知道,也要让城中士民听知。” 王宣德应诺,恭恭敬敬地退后几步,下楼去传李善道的此令。 不多时,果就有“李二郎令:杀人者死,伤人者偿创”的喊声,在酸枣城中四处响起。 说实话,约束部曲不得掳掠百姓这块儿,李善道其实一直以来,也是颇为矛盾。 刘胡儿说的这些,刘胡儿即便不说,他心中也是隐隐的清楚的。唯是,他到底是从后世来的,尤其是后世的那支英雄部队,实在是给了他太大的影响,因此,他有他的道德底线,或换言之,他有他的“道德憧憬”,故而他一方面是约略地知道,严格的约束军纪,对他凝聚军心、扩充队伍,也许是不利的;可另一方面,他又难以做到便干脆任由部曲掳掠百姓。 亦可谓是“旁观者清”,今晚刘胡儿的一番话,算是打开了他的心结,化解了他的矛盾。 “而下队伍草创,便就先以此两条,来约束部曲吧,将来时机成熟后,再做更严格的约束,或亦不迟。”李善道又再一次地望了望城内,望了望夜空,心中这样想道。 此前,只觉得刘胡儿伶俐,今夜,通过他的这通话,倒是发现了他的另一个优点,最起码在一些事情上,不论是否受徐世绩的影响,他可以看得清楚。不愧是徐世绩的亲信家仆! 刘胡儿端起茶碗,喝了口茶水,笑道:“郎君令王贤兄等沿街传呼,此措高明。既使部曲知了郎君之此令,也使城中的士民知了我等瓦岗义军,绝非滥杀无辜的盗贼之属。” “我之此令,只是对我的部曲所下。此令或仍有不妥之处,刘兄的部曲,自由刘兄自做管束。” 刘胡儿笑了笑,没接李善道这话的腔,说道:“郎君,这些都是小事。俺却有一件要事,与郎君商议。” 第二卷大海寺 第六十八章 李善道意作选择 “什么事?” 刘胡儿问道:“俘虏到的县吏,不知郎君打算怎么处置?” “正要就此事与刘兄商量,刘兄对此有何建议?” 刘胡儿笑道:“处置的办法不外乎两个,一个是将县吏扣为人质,令其家出钱赎之;一个是便将他们尽数释放了事。在下愚见,这两个办法都可采用,择其素在县中有贤名者,便做释放;其余诸辈,令其家出钱赎买。郎君以为如何?” 这两个办法,李善道都熟。 第一个办法,是翟让经常采用的,这次打到荥阳郡,凡是掳得的郡县吏员、县乡富户,翟让一概都是采用这个办法。第二个办法,是徐世绩有时采用的,前时打下离狐后,对俘获到的离狐县的吏员,上到县令、下到一般的小吏,只要是肯低头曲从者,徐世绩尽都将之放了。 李善道瞧了瞧刘胡儿,摸着短髭,笑道:“刘兄,你我交情也算深厚的了,却怎兄言不由衷?” “俺言不由衷了么?” 李善道笑道:“这两个办法,都是好办法,但刘兄真心所想,必非刘兄所言此语。” 刘胡儿哈哈大笑,说道:“一点小心思,被郎君看出来了。郎君当真是如我家郎君所赞,心细如发,明察秋毫。……不错,郎君,俺真心所想,的确非是俺所言此语。就所俘获的县吏宜当何以处置,俺其实是以为,只要确定彼辈不坏咱们的事,些许刀笔吏,放了便就是了!” 他顿了下,察视了下李善道的神色,又说道,“不瞒郎君,这也是我家郎君私下交代俺的。” 拿抓到的县吏、富户换赎金,这是翟让的惯用做法,做为属从,徐世绩、刘胡儿等,主要是徐世绩,就算是对翟让“贪财货”的此举不以为然,觉其小气,然亦不好对此非议,此其一。 李善道是怎么想的?他是赞成翟让的做法,还是赞成徐世绩的做法?他没有说,徐世绩、刘胡儿自也就无从知晓,因乃不好直接用徐世绩的办法来给他建议,此其二。 所以,刘胡儿耍了个滑头,把这两个办法都建议了出来。 “对这些俘虏到的县吏,怎么处置才好?刘兄,我本也确实有些为难。不过现听了刘兄建议,且这个办法又是大郎私下嘱咐过刘兄的,我也没甚可再为难的了。就按刘兄此议处理便是!” 徐世绩对“抓到的县吏该如何处置”这件事,看得很重,不止交代了刘胡儿一次。 他告诉刘胡儿的底线是,如果於留在荥阳郡的期间,李善道和刘胡儿两部擒获到了郡县吏员、县乡名士等,至少决不能把抓到的郡县吏、名士等给杀了,哪怕是效仿翟让的举措,拿抓到的这些人换赎金也可以接受,但最好,是能把抓到的这些吏、士,全都安然无恙地尽皆释放。 现得了李善道的此个答复,刘胡儿可以说是“圆满”地完成了徐世绩的交代,并且李善道话里话外,又都是“很给他面子”的意思,他甚是高兴,端起茶碗,冲着李善道举了下杯,笑道:“俺才刚禀过郎君,此议,是我家郎君私下对俺的交代,岂敢说是俺的建言? “我家郎君交代俺时,就说了,李郎君向来礼贤敬士,‘释放’此法,李郎君当是不会反对。诚如我家郎君所料!……郎君,你我两部方与翟公、我家郎君分兵不过数日,今即已取酸枣,进展之快,恐是翟让、我家郎君也想不到的!悉皆郎君之功也。俺以茶代酒,敬郎君一杯。” 李善道端起自己的茶碗,与他相对虚虚地碰了一下。 两人各抿了一口茶水。 兵士入城的军纪和俘虏到的县吏等该怎么处理这两件事情议定,接下来,就没有很需要紧急商议的事情了,刘胡儿正待将话头转到“今夜过了,明天城中应该就能大致稳定,则随后,他两部该当做些什么”这个问题上边,楼梯上脚步声响,几人急匆匆地奔将上来。 刘胡儿、李善道扭脸去看。 见来人俱是刘胡儿部中的军将。 刘胡儿皱起眉头,说道:“做甚么?慌里慌张的。李郎君面前,这等失礼!” 这几人中带头的抹了把额头上的汗,向着刘胡儿、李善道分别行了个礼,喘着气说道:“将军,闹起来了!都要动刀子了!” ——却刘胡儿而下有两个身份,一个身份是徐世绩的家仆,一个身份是徐世绩部的郎将。 刘胡儿说道:“甚么闹起来了?甚么动刀子了?” “王三和张五这两个狗日的,为争一个妇人,互不相让!各带着自己的部曲,两下争闹,现正在北街闹成一团!俺劝之不住,眼看着他们刀子都抽出来了,只好赶紧来禀报将军!” 刘胡儿拍了下案几,说道:“胡闹!”站起身来,与李善道说道,“郎君,俺去看看。” 王三、张五,俱是刘胡儿的部将,这事儿,李善道不好掺和,就也起身,应了句:“好,好。” 刘胡儿便行个礼,暂辞李善道,与这几人下楼阁,带上他的亲兵,赶往北街去也。 踱到楼阁南边,李善道望着刘胡儿等出了县衙,上马驰远,又放开视线,再复又一次地俯瞰环顾了下火光透亮、嘈杂喧闹的城内,手摸着颔下短髭,轻轻地长叹了口气。 侍在边上的一人问道:“二郎,是在担心王三、张五闹出人命么?” “刘贤兄已亲自前去,人命料是不会闹出的。” 问话之人是杨粉堆,入城前,他奉李善道的军令,去给秦敬嗣、王须达等传了个改从北城门进城的令,传完以后,他就返回城中,重回到李善道的左右了。 他问道:“不为此,二郎又是为何叹气?” “总有些时候,粉堆,人需要在两难之中,做出选择。而又总在有些时候,做出的选择,是违心的选择,是不得已而为之的选择。” 杨粉堆一头雾水,说道:“二郎,你这是在说什么啊?” 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 只做一个普通人的时候,李善道大多时,还能按他自己的想法去做事,如今他身为一部主将,帐下的部曲千余,却已是在有些时候,无法再按照他自己的想法来做事、来处理事情了。 这不是“人在江湖”的“身不由己”,这是当你已经初步有了一个你的“小团体”后,你不得不在某些事情上,顺应你这个“小团体”中大部分人的利益的“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也好,不得不违心也罢。 今晚在楼阁上,与刘胡儿的这番谈话,往好处来说,对李善道以后的发展,实也是甚有益处。 解决了李善道在接下来的发展中,必须要直面,绕不过去的两大问题。 一个,当然就是打完仗后的军纪问题,这个不必再做多说。 另一个,则即是处理县吏,或言之“隋朝官吏”等这类俘虏的问题。 这个问题,表面上看,只是一个处理“俘虏”的军事问题,深里来说,却实际上是一个判断“谁是敌人,谁是朋友”的政治问题,或者说,是一个把自己视为什么阶级的政治问题。 县吏,不仅仅只是县吏,能当上县吏的,多数是士族子弟。 徐世绩把他抓到的县吏、士绅多给放了,这说明什么?说明他把他自己视为了士人阶级中的一员。他造反起事,是因见隋室将亡,如此而已,而绝非是要反士人,或言之地主这个阶级。 说实话,李善道在这个问题上,和第一个问题一样,早前也是心存矛盾的。 他在这个问题上的矛盾,并和他在第一个问题,即“打完仗后的军纪问题”上的矛盾亦是一样的,俱是在理智上,他清楚,在当下这么一个生产力不能与后世相比,在政治、经济上,具有着本身局限性的时代中,他最好的选择是甚么,然在感情上,他难以做到,不能下决心。 ——为何在听侯友怀说,酸枣县衙的县吏尽都被其俘虏了后,李善道没有第一时间做“宜当何以处置这些俘虏”的决定,而是准备等与刘胡儿商议一下后,再做决定?他在那个时候,理智上其实已经告诉了他,怎么做,才是他最宜当的选择,唯他感情上,暂尚难将这个弯给拐过来,他一个后世来的“根红苗正”的“劳动阶级”,难以简单轻易地便把自己转入到地主这个“剥削阶级”,因此,他才暂时把“怎么处理这些县吏俘虏”这件事,给放到了一边。 每个时代,因其生产力发展程度的不同,都会有不同的各自代表本时代的进步的政治力量。 用后世的话,就是各个不同的时代,各会有“代表本时代之先进生产力”的力量。 先进一小步,是先进,若是超越了本时代所具备的生产力基础,先进了一大步,代表的可能就不是先进了,甚至,还有可能物极必反,成为反动。 这个道理,随着在当下这个时代的时间越久,李善道越是已心中了然。 仍是那句话,了然归了然,却就是在感情上,他迟迟不能下决心。 现在,今晚,通过与刘胡儿的交谈,他终於是做出了选择,下了决心。 “罢了!”他在这县衙的后院,扶着楼阁的栏杆,望着楼下的城内,没有回答杨粉堆的疑问,自嘲心道,“我李善道,今天起,今晚起,他妈的也将是、也将是……!”又长叹了一口气。 “二郎?”杨粉堆说道。 李善道不想再看城内,楼阁上他也懒得再坐了,抽手甩袖,说道:“回前院堂上!”命令从吏中一人,“去北城看看,抢妇人那事儿,刘兄处理得怎样;再看看侯老兄,招降的怎样了!” 侯友怀的招降费了劲,但在快天亮前,总算是成功地将那百十县卒招降了下来。 天亮后,张怀吉、秦敬嗣等络绎回到县衙。 诸人皆是喜笑颜开,一个晚上,从那些“私卖县库存粮”的富户家中,他们要得了粮食千余石,财货十数车。 将近中午时,城中各处逐渐得以稳定。 李善道一声令下,将张怀吉等得来的粮食、和从县衙府库剩余的粮食,尽搬运到北城门外,堆积如山,随之,由侯友怀、张怀吉等或在城内招呼、或往各乡传话,开始以粮募兵。 第二卷大海寺 第六十九章 共与新卒约三条 在往各乡传话的同时,张怀吉领着秦敬嗣等,改换向曾参与“倒卖县粮”的乡中富户们索要粮、财,捎带着,没有参与过“倒卖县粮”的各乡富户们,也被张怀吉登门,要粮、要财。 侯友怀俘虏到的那些县吏,都已被李善道释放。 一面是释放县吏,一面是问县乡的富户们索要粮财,这似乎是颇为矛盾。 县吏和富户都同属地主阶级,你既然是要向地主阶级示好,拉拢地主阶级,那怎么在释放了县吏的同时,又问县乡的富户们索要粮财?——而实际上,这并不矛盾。 该拉拢的,自是需要拉拢,但为了队伍的发展,该强取豪夺的,也还是得强取豪夺。自古以今,不论哪一支的造反队伍,在起事之初,以至壮大起来以后,无有例外,都是这么干的。 况且,还有两条。 首先,向县乡富户索要粮财,系“师出有名”,谁让他们中的部分参与了私卖县粮呢?其次,没有纵兵抢掠他们,只是“客客气气”地向他们要些粮财,比之翟让等部所干的那些事,这已经是好得很了,甚至,比张须陀等各部官兵们在各地征战时所干的事情,也已是好得不少。 且无须多言。 只说“以粮募兵”的消息放将出去以后,当天下午,并没有多少县乡丁壮前来应募,反是张怀吉、秦敬嗣等在这天下午的“讨进奉”中,倒又在各乡讨得了总计上千石的粮食。 粮食越来越多,来投义军的丁壮却不见增多,这可不成。 晚上,李善道和刘胡儿、张怀吉、侯友怀等商量了下,决定把募兵的方式稍做个改变。 次日一早,张怀吉、侯友怀带着他们内应起事的部曲,敲锣打鼓地来到了城北门外堆积粮食的所在,引得县内、县外乡中的百姓,不乏胆大者偷偷观望。 却只见他们到了后,李善道亲给张怀吉、侯友怀的部曲,每人发给了粮食一袋、肉一提、酒一壶,另则白钱上千枚!他两人的这些部曲,有的在城里住,有的在乡里住,得了粮肉等后,俱皆扛粮背肉、提酒携钱,无不高高兴兴地或回城、或还乡,愈是引得了县乡百姓的围观。 张怀吉、侯友怀的部曲都是本地人,在他们的打样下,随着消息的散出,确定了如果投附李善道,李善道是真的会给钱粮,从这日的下午起,陆陆续续的开始有县乡的丁壮前来应募。 李善道身在现场,见前来应募之人,大部分俱是衣衫褴褛,有的操的还不是本地口音,不乏拖家带口,扶老携幼者,心知他们必然或为本地之贫户,或为流落、路经本地的流民。 回想起昨晚他好不容易做出的决定,一种荒诞的讽刺之感,浮上他的心头。 尽管已是决定了对於士绅,要采取拉拢的态度,可结果最起码是现在,来投附他的却大都仍是贫户、流民。——这也可以理解,士绅地主有家有业,有田地,他们自是不太容易冒着失去这一切的风险,竟来投附“反贼”。用后世的话说,士绅地主,大约与小资产阶级类似,软弱、投机,论及“革命”的坚决性,确乎是不能与一穷二白、没甚么可再失去的贫民相比! 只是,虽然清楚这些,奈何限於当下的时代背景,最终最需要合作的帮手,却还得是士绅!而不是贫民、流民。打仗的主力、流血牺牲的是贫民,而最需要合作的却是士绅,何等讽刺。 后世读书时,有时会见到的一句话,李善道现下对之有了更为深刻的理解。 这句话便是:“地主士绅窃取了革命的果实”。他不禁地再度自嘲:“将来老子若能成就一番事业,这番事业,却老子也是窃取得来的不成”? 过度的清醒,领先於旁人、领先於时代的清醒,在某些时候,会是一种无奈,会是一种痛苦。 也就难怪,“糊涂”两字前头,会有人给它加上“难得”二字。 “窃取不窃取,都是后话,——也不知老子的实力到头来究竟是能发展起来不能!却无论怎么说,即便最需要合作的是士绅,这些贫户、流民既来投附我了,我却自亦当仁厚相待!” 李善道心里这般想着,在高丑奴、秦敬嗣等的簇拥下,站上了高台,清了下嗓子,向来投附的贫户、流民们大声说道,“诸位老乡,兄弟便是李二郎。我的名字,你们可能听闻的不多,我家主君之名,你们定是多已有闻。我家主君就是刚在大海寺北大胜了张须陀的瓦岗翟公!” 他指着台前竖着的一片牌子,接着说道,“诸位老乡,今我在贵地,竖旗招兵,凡愿来投附的壮士,我在这块牌上,已经写得明白,共与君等三条相约,一定可以保证做到!先给钱粮,以做安家,这是第一;入伍以后,绝不打骂虐待,我与你们同甘同苦,这是第二;只要立下功劳,我不吝赏赐,不分贵贱,一律论功行赏,虽纤微之功,我也必赏,这是第三。” 台下围聚的来投附的人群,你看我,我看你,没人出声。 李善道令侯友怀、张怀吉登台。 侯友怀、张怀吉并肩上来,到了台上,两人伏拜行礼。 李善道顾视台下人群,大声说道:“这两位,你们中当是有人识得。这位侯君,本是贵县县衙的曹主;这位张道长,是贵县的得道高人。今次我军所以能半日之间,便攻下了贵县县城,他两位实居首功!给他两位的赏赐,我现就当着你们的面,给他两位颁下!” 预先已有安排,王宣德、王湛德等抬着两个箱子,也上来了台子。 箱子打开,露出里边的金银珠宝,闪烁耀眼。 李善道说道:“这两个箱中的财货,即是对侯曹主、张道长的论功行赏!除此外……”接住王宣德恭敬递来的两个牌符,冲着台下的人群晃了一晃,说道,“侯曹主、张道长的功劳太大,只此财货,不足酬功,此外,再任侯曹主、张道长各为团校尉!此乃令牌。” 说着,他往前数步,将侯友怀、张怀吉扶起,把这两面令牌,分别授给了他两人。 侯友怀、张怀吉捧着令牌,再次下拜,两人齐声说道:“微末小功,而得将军重赏!小人惶恐感激!愿为将军马前之驱,唯将军马首是瞻,结草衔环,为将军拼死效力!” 若侯友怀、张怀吉不是本县人,这个场景,或许台下来投附的人群,会猜认是李善道故意在做戏给他们看,可侯友怀、张怀吉是本县人,特别张怀吉,通岐黄之术,在本县小有道术神通之名,台下人群里边,认识他的着实颇有,却就无人怀疑这只是李善道在做戏给他们看了。 人群里边,发出窃窃私语之声。 李善道晓得时机到了,给高丑奴等一个眼色。 高丑奴雄赳赳地跨步到台边,喝令台子不远处预备发粮的王湛德等:“还不发粮,更待何时!” 王湛德等敲起了锣鼓,参差不齐地喊叫起来:“来投军的壮士,可来此处了!名字登记下来,编入军簿,给你们的安家粮钱,你们便可领取了。” 如小山也似粮食,早吸引得来投军的这些贫户、流民们眼馋,王湛德等此言一出,来投军的这些人欢呼一声,不再犹豫,你争我抢,纷纷拔腿拥向王湛德等所在之处。 刘胡儿、萧德也在台上。 望到此状,刘胡儿心情愉快,——李善道已经主动向他提出,所募得之丁壮,李善道只要一半,剩下的一半,分给与他。 只是在眼看到拥向王湛德等所在处的,不仅有丁壮,亦有妇孺时,刘胡儿的笑容略微收起,他迟疑了下,进到李善道边上,问道:“郎君,来投军的这些丁壮,不少带有家眷,这些家眷,郎君打算何以安置?” “刘兄何意?” 刘胡儿说道:“与兵士杂处军中,定然不可,俺之愚见,不妨可效寨中,别置老营安置。不打仗时,由他们为兵士做饭洗衣,干些杂务;打仗时候,用他们运粮、筑营、照顾伤员。” “我与兄所见略同。” 刘胡儿点了点头,不再就此多说,他叉着腰,望着拥挤登记入伍的丁壮们,望了会儿,问李善道:“郎君,今在酸枣所得之粮,郎君打算取出多少,用做募兵?” “这得看会有多少人肯来投军。我的意思是,如果来投军的人够多,那咱就只留下够咱部曲吃用十日的粮,余下的尽用来募兵。刘兄以为可否?” 刘胡儿想了下,说道:“当前,部曲是最重要的,部曲越多越好!至於部曲的口粮,倒是好办,张须陀部已被咱们大败,杨庆龟缩郡治,不敢露头,只要洛阳等地的狗官兵不来、贾务本等张须陀余部不还回,荥阳郡各县的粮,还不是任由你我两部掠取?郎君此意甚好。” “就是不知……” 刘胡儿问道:“怎样?” “肯来投附你我两部的酸枣百姓,会不会多!” 李善道的这个疑虑,在两天后,得到了消释。 两天半的功夫,前来投附他两部义军的酸枣百姓络绎不绝,边上诸县的贫民、流民听说了消息,知道了有义军在酸枣开仓放粮,招募部曲,亦有一些赶将来投,到第三天的下午,在酸枣所得的这些粮食,已是分发了泰半,所存者,已是只够部曲十日之用。 计算下来,三天募兵,不算随从来投的妇孺老弱,总共募得了丁壮三千余! 王薄、卢明月等的部曲,动辄数万、十余万之众,李善道现是知了,他们的部曲为何会有那么多。只要敢干肯干,只要粮食方面能够得到一定的保证,义军的兵源看来是真的不缺! “天下苦隋,已是久矣!”李善道深有感触地慨叹说道。 粮食不太够了,虽仍有前来投附者,募兵也只能暂且停下。 将募来的新兵,分给了刘胡儿半数,李善道所得之众,犹有丁壮一千五六百。他本来的部曲才千人上下,一下子,新兵的数目超过了老兵。与刘胡儿商讨了下,就下步的举止,两人决定,先再在酸枣待上两三天,把这些新得的部曲给编伍好后,再做底下来的用兵计议。 李密方面的消息,在募兵的这几天中,不断传来。 兵入进襄城、颍川郡界后,不但投从李密的两郡豪杰愈发众多,而且包括与颍川接壤的荥阳郡最南、最东的新郑、开封等县,乃至是不用李密去打,便就主动地献城,投降了李密! ——酸枣,尽管有侯友怀、张怀吉自愿为李善道的内应,可这座县城,李善道毕竟还是动兵了的,是打下来的,却人的名,树的影,李密那厢,他连打都不用打,就有数县接连投从! 同人不同命,饶是李善道,闻得了这消息后,亦是不禁地为之惊讶,更进一步地认识到了李密在海内的名望,——或言之,李密在海内贵族、士人中的名望。 刘胡儿也为此感到惊讶,他带着些羡慕地说道:“蒲山公诚是名动海内,不需刀兵,只凭昔日之名、今胜张须陀之威,兵锋至处,便各县闻风而降!李郎君,非我辈可以较之。” “刘兄,为何摇头?” 刘胡儿说道:“郎君,俺是想起了翟公、我家郎君等率部还寨前,蒲山公曾向翟公提出的那个建言。” “你说的是?” 刘胡儿说道:“即蒲山公进言翟公,可趁大胜张须陀之威,趁胜疾进,攻打兴洛仓之此建议!当初,俺也觉得蒲山公此议,似有好高骛远之嫌,未免过险。今以观之,蒲山公居然有这么大的声名,新郑诸县,纷纷献城而降,则以此计之,也许当时若趁大胜之威,兴洛仓还真是没准儿,能被咱们打下。……兴洛仓储粮千百万石,咱们若能得之,李郎君,何止不会再有如今日,你我因粮不足而不得不忍痛不再多募部曲之烦,大旗一立,百万之众可立得矣!” “刘兄所言甚是。兴洛仓,系隋室粮储之重镇,若能为我等所得,大有利我军也。” 刘胡儿叹道:“翟公已还,这件事,现下再说,也已是无用。” 当天晚上,一道新的军报传来。 这道军报,不是李密方面的军报,是翟让方面的军报。 翟让、单雄信、徐世绩等率引瓦岗主力,北还进东郡后,先是停驻在了白马,原先是准备接着就还寨中,可翟让却突然改变了主意,不再还寨了,於日前引率主力转头,南返荥阳而来。 第二卷大海寺 第七十章 反复军还带两人 酸枣城北十余里处,翟让见到了等候迎接他已久的李善道、刘胡儿、萧德等将。 从马上下来,一身红袍的翟让,扶起拜倒在地的李善道等,笑道:“二郎,才留下你在荥阳几天?就把酸枣打下了?往常在寨中,固已知你智勇兼备,仍是令俺吃惊啊!” 客套话,李善道早已是熟门熟路。 他恭谨地说道:“打下酸枣,非善道之功。一则是赖明公神威,要非明公大败张须陀,使得荥阳诸县尽皆胆骇,再有十个善道,也打不下酸枣城;二则,是赖刘将军及其部曲,英勇敢战;三则,并也是多亏了两位酸枣的义士因慕明公之威名,愿作内应,终才得以打下此城。” 打下酸枣的经过,李善道已在军报中禀与过给翟让、徐世绩。 侯友怀、张怀吉作内应的事,翟让已有所知,笑道:“那两位义士何在?请来一见。” 却侯友怀、张怀吉就跟在李善道、刘胡儿、萧德等的后边,李善道招手示意他俩近前。 两人弯腰拱手,快步趋至,不敢去看翟让,再次拜倒在地,同声说道:“小人拜见明将军!” “请起,请起。容俺来猜上一猜,这一位必就是侯义士,这一位则就是张义士喽。” 张怀吉穿着道袍,他与侯友怀两个,的确是很容易分辨出来。 李善道笑道:“明公慧眼如炬,不错。这位便是侯曹主,这位即是张道长。” 翟让抚须笑道:“侯曹主,说来你我也曾算是同僚。俺落草前,在东郡郡府亦尝为吏。” 侯友怀赶忙答道:“小人岂敢与将军相比?将军如是明月,小人萤火罢了。” “你的事迹,二郎都与俺说过了。早前你被二郎抓住时,宁肯自己死了,也不愿把酸枣卖了,真义士也!却酸枣令不识义士,不重义士,而竟反治罪於你,侯曹主,这样的狗官就当一刀杀了!这狗官已被你杀了是么?好啊,杀得好!杀得痛快!”翟让拍手说道。 说来翟让落草的原因,与侯友怀有相似之处,他也是因被长吏治罪,走投无路,才只好落草为寇。故而这一番话,他说的很有真情实感,对这侯友怀,虽是初见,他也因是颇有好感。 侯友怀犹豫了下,还是做了个解释,小心地说道:“敢禀将军,鄙县县令虽已死了,但实非是小人所杀。”——尽管杀掉酸枣令的是侯友怀的从子,和是侯友怀杀的没啥区别,可说到底,酸枣县令曾是侯友怀的上官,若传将出去,是侯友怀亲手杀的,他觉得不太妥当。 翟让哈哈笑道:“谁杀的都一样,一回事!” 侯友怀有心再作些分辨,嗫嚅了下嘴唇,生怕翟让不耐烦起来,解释的话不敢再说了。 翟让令左右,说道:“取金来。” 两个从吏各捧着一盘金饼,端了过来。 翟让豪爽地说道:“酸枣得取,你两位义士大大有功!侯曹主、张道长,这两盘金子,权且算是酬你两人的内应之功。往后,跟着二郎好好干,金银绸缎、子女妇人,缺不了你俩的!” 这两盘金子,却原来不是翟让打算收侯友怀、张怀吉为自己所用,而居然是替李善道赏他俩的!侯友怀、张怀吉再一次地下拜感谢之余,李善道亦不禁地叉手下揖,连道“惶恐”。 徐世绩在旁,见寒暄叙话已告一段落,适时地说道:“二郎,一大早行军,路上没怎么歇,翟公怕是已有些累了。此处非多说之所,你可前边引路,请翟公进城。” “是,是。”李善道便等翟让上回马上,自也上马,就前头引路,引翟让及部队开向酸枣。 徐世绩没与翟让同行,以“也在前开路”为由,打马与李善道并行。 从前天晚上得知翟让率部还回荥阳时起就产生的疑惑,李善道总算是可以问出来了。 和徐世绩略说了几句打下酸枣后,他“释放县吏、索要粮食、招兵买马”等的诸项举措以后,他试试摸摸地询问说道:“大郎,翟公不是要领主力还寨么?怎么又回来了?” 徐世绩扭脸往后看了眼。 翟让、单雄信等已回到中军,跟在他们后边最近的是王儒信所率的前部兵马,且与他们之间亦有三四里之远,不必担心会听到他和李善道的对话。 他乃才回答说道:“本是要回寨中。二郎,你没得到消息么?贾务本死了。” “贾务本死了?” 徐世绩说道:“就三四天前的事吧,贾务本在突围逃窜的时候,负了重伤,到了梁郡未久,就伤重不治,死掉了。现今张须陀的余部,是群蛇无首,乱成了一团。” “原来如此,所以翟公改了主意,还来荥阳?” 徐世绩看了看随从在李善道马侧近处的高丑奴、秦敬嗣、王须达等。 李善道心领神会,令高丑奴等:“我与大郎说些私房话,你们不要跟得太近。”待高丑奴等落后了一段距离后,问徐世绩,说道,“大郎,莫不是除了此因,还有别的缘故?” “只一个贾务本死,还不足以改变翟公的决定,的确是还有另一个原因。”徐世绩压低了声音,说道,“二郎,你我是自己人,俺也就不瞒你了。其实这一段驻兵在白马期间,俺就一直在劝说翟公,张须陀这一大败,局面对咱极其有利,若就这么返回寨中,委实太过可惜。 “只是翟公疑虑重重,一直犹豫难决。正好,贾务本死的消息传到,同时,蒲山公兵入襄城、颍川郡后,沿途县城闻风而降,这才旬日之间吧?蒲山公已是兵马大增,所得粮秣、财货不计其数!这个消息也传到了白马。两下结合,又再加上军师卜卦,说是南还荥阳,与蒲山公重新合兵,将会是大吉,翟公遂才终是改了心意,决定不再还寨中了,还回荥阳。” 李善道听明白了。 贾务本的死,只是翟让还回荥阳的一个引头,真正促使他还回荥阳的,实际上是李密近期“丰厚”的战果。不战而降的接连几座县城,由此所得的大量粮秣、财货,使翟让动了心。 一时之间,李善道不知该怎么接腔才对了。 徐世绩摸着络腮胡,笑道:“二郎,不论怎么说吧,翟公现下率咱主力,还回来了荥阳。接下来,等与蒲山公再会合以后,咱就可以接着趁胜再进了!” “大郎是说,攻兴洛仓么?” 徐世绩说道:“兴洛仓嘛……,恐怕暂时还是攻不了。” “为何?” 徐世绩说道:“翟公虽是改了心意,肯不再还寨中,还师荥阳,但在攻兴洛仓这件事上,他依旧犹疑不定。洛阳有隋室的重兵驻扎,并驻在虎牢、汜水等地的裴仁基等隋将,皆隋之宿将也。翟公故仍是以为,只靠我瓦岗一军,纵有大败张须陀之胜,若攻兴洛仓,定亦难克取。” 洛阳的隋室驻兵,暂且不提,只说这个裴仁基。 裴仁基在隋军中的资历比张须陀还要老,他是北周的骠骑大将军裴伯凤之孙,上仪同三司裴定之子,正宗的将门子弟,早在开皇初年,张须陀才刚两三岁的时候,他就以骁武、便弓马而充任隋文帝杨坚的亲卫了。他参与过灭陈朝的这场战役,先登陷阵,拜仪同,赐缣彩千段;杨广继位后,他又参与了平定黔安的叛贼向思多之战、又因战功升任银青光禄大夫,赐奴婢百人,绢五百匹,后来,他还在西域张掖,击败过吐谷浑,在北方边地,击败过进犯的靺鞨,再后来,他还跟着杨广征讨过高句丽,并在战中立下功劳,进位光禄大夫。 可以说,纵观裴仁基至今为止的这大半生,端得是南征北战,可称是两朝老将,战功赫赫。 李密出身高贵,眼界高,往常交往的长辈、朋友,尽杨素、杨玄感父子这样隋室军政两界的顶尖人物,——杨素是谁?灭陈的主将、大破突厥的主将,裴仁基岂能与他比?因可能不把裴仁基当回事;翟让只是一个郡曹掾的出身,对这样一位宿将、名将,却难免自是怀有畏惧。 裴仁基都畏惧,就更别说洛阳驻扎的隋室重兵了。 翟让不敢打兴洛仓,实事求是的讲,也是可以理解的事情。 李善道问道:“不打兴洛仓的话,大郎,你刚才说,咱可‘接着趁胜再进’,进往何处?南下襄城、颍川等郡么?” “翟公是有此意,唯是……”徐世绩欲言又止。 李善道很快猜到了他为何欲言又止,说道:“唯是不知蒲山公会是何意?” “然也!二郎,蒲山公当初建议打兴洛仓时,翟公没同意,主动提出与蒲山公分道扬镳,蒲山公愿往哪去,就请蒲山公往哪里去好了,咱则主力还寨。现如今,咱主力不还寨了,回来荥阳了,那就算是翟公也想南下襄城、颍川等郡,蒲山公已在那里,他若不欢迎,咱们只怕也是不好强要往之。” 这才是“既有今日,何必当初”! 联系到翟让适才替他重赏侯友怀、张怀吉此事,李善道不禁肚皮里暗叹:“翟让此人,重义气,是真的重义气,却就是在大事上,目光不够长远,落在智者眼中,竟颇似有反复之状。” 他设身处地,把自己代入到李密的身上,想了一想,说道,“大郎,以我之见,蒲山公应该不会不欢迎翟公率主力还回,也不会不欢迎翟公率主力南下襄城、颍川,与他再度合兵。” “哦?此话怎讲?” 李善道说道:“攻兴洛仓,是蒲山公的建议,则为何翟公率咱军主力离开后,蒲山公没有独自去打兴洛仓?无它缘由,全因他兵马不足之故。 “现今,他虽然得了襄城、颍川的几个县,部曲得到了扩充,可根据我所得的情报,他现得有之部曲,加其旧部,总计也不过才数千,不到万人。这也就是说,他现有之部曲,仍还是不足。别说攻兴洛仓了,他想独自吃下襄城、颍川两郡,凭他现有之部,只怕他也吃不下。 “如此,对於翟公率我寨主力之还回,他一定是不会拒之门外,而当是会表示欢迎。” 徐世绩点了点头,说道:“不错。二郎,俺也是这么想的。可现在,还有一个问题。” “敢问大郎,可是‘如何再重新合兵’的问题么?” 徐世绩又往后望了眼,远远地望了下后边军中翟让的大旗,回过头来,说道:“正是!”他一手揽着缰绳,一手摸着络腮胡,说道,“翟公这次率咱主力从白马还回荥阳,事先没有与蒲山公说。那现在咱的主力已经回来了,底下怎么办?是翟公主动派人去见蒲山公,告诉蒲山公,咱主力也有意南下襄城、颍川等郡?……二郎,丈夫男儿,谁不要脸?脸面上过不去啊!” “……,大郎,贾务本既已死,要不我军可东入梁郡?” 徐世绩摇了摇头,说道:“贾务本虽死,其所带之张须陀的五千余余部,尚在梁郡。我军若入梁郡,这些张须陀的余部势必化纷乱为凝聚,齐心相抗。我军将会吃力不讨好啊!” 西边是黄河,东边是梁郡,西南是洛阳,这般说来,唯只剩下了南边的襄城、颍川等郡可入。 李善道也是想不到合适的解决办法了,思之多时,只能说到:“大郎亦不必为此多过烦忧。翟公今不再还寨中了,已率咱的主力还回荥阳,这总是一件好事。蒲山公那边的问题,想来早晚都是能够解决。不如且先再酸枣屯驻下来,具体的解决办法,慢慢来找就是。” “於今也只能如此了!”徐世绩展颜一笑,说道,“二郎,你猜这次俺随翟公还回,给你把谁带来了?” 李善道立刻猜到,说道:“我阿兄么?” “不止你阿兄,还有一人,你猜是谁?” 李善道笑道:“必是大郎赏给我的裹儿。” “不是。” 李善道怔了下,说道:“不是?” 第二卷大海寺 第七十一章 犬马之劳比去病 这另一人是谁,徐世绩先给李善道卖了个关子。 到了城外,翟让等所带的瓦岗主力,自在城外择地筑营。 李善道把县衙让给了翟让等,请翟让等进到城中,在县衙后院安置下来,且作些休息后,李善道又出城,回到自家部中,这才知道了徐世绩给他带来的另一人是谁。 徐世绩已派吏卒把给李善道带来的这几人都送到了李善道的部中。 数人在帐外迎候他。 当头者,年三十余,和李善道相貌颇似,是他的兄长李善仁。李善仁的左边靠后,站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人,是李善仁、李善道兄弟的族子李良。李善仁的右边,站着一个四五十岁的老者,这老者身后又站着一老一少两各妇人,李善道俱是认得,这三人分明王娇娇一家三口。 却徐世绩所说的“不止你阿兄,还有一人”,原来这人,说的是王娇娇! 李良、王娇娇一家三口,纷纷向李善道行礼。 李善道叫李良起来,慌忙到王娇娇的父亲王行德前头,把他扶起,说道:“王翁,小子怎敢受你的礼?” 说着话,他眼神掠过王娇娇的父亲,落在了后头的王娇娇身上。 王娇娇正万福行礼,下蹲着身,低着头,鬟髻如云,插着步摇之饰,瞧不到她的神色,见其着鹅黄色的裙衫,脖颈纤细,白皙细腻,约略有脂粉香气从她身上传来,飘入了李善道的鼻中,——她显是精心打扮过的,只也不知,这份打扮,是她自愿的,还是被她的父母要求的? 李善道移开视线,松开王行德的手,又请了王娇娇的母亲和王娇娇起身。 王行德说道:“若无二郎,我家早家破人亡,满门皆死,二郎活命之恩,老朽不知何以为报!” “王翁,咱们是啥关系?这等见外话,休得再说!唯是王翁,你们怎么来了?” 王行德看向了李善仁。 李善仁说道:“阿奴,你近来都在荥阳,咱郡的事,你可能有所不知。这些时日,咱郡中已经乱成麻了!不仅周头领等的部曲,抄掠诸县;各县的无赖、恶少年之属,也都成群结队,四下抢掠,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咱县中、咱郡中,委实是待不成了!所以王翁前来投你。” 瓦岗义军下山以后,虽在东郡没有多停留,可也先后打下了几个县,打破了东郡之前尚能勉强维持的治安局面,於今的东郡,早已乱成一片。周文举等大小盗伙驰骋肆虐,各县的豪强、轻侠、无赖等也有很多趁机聚众,掳掠士民,东郡已然是沦为贼域。莫说再把治安勉强维持了,郡县长吏,有的甚至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了,最多只能龟缩县衙,守住个小小的内城。 大破然后才能大立,每当鼎革之际,总是大破坏之时。 东郡今日的局面,既不在李善道的料中,也在李善道的料中。 说在他的料中,瓦岗这一下山,攻城略地,肯定会对东郡造成巨大的影响;说不在他的料中,但他亦确实是没有想到,东郡的局面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演变到这么恶劣的程度。 “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却也不知,东郡这一场因瓦岗下山而产生的盗贼纵肆,生灵涂炭,会有多少无辜的百姓因是而死!李善道顿时恻然,可对这些,他实亦是没有办法。 王行德悄悄窥视李善道,说道:“二郎,县里、郡中,现下是盗贼横行。大郎说的是啊,委实是待不成了。所以,老朽贸贸然的,只好前来投奔二郎,尚敢望二郎念在你我两家旧日的情分,肯愿收留老朽一家。二郎大恩,老朽一家必寸草衔结,报以来日。” “王翁,这样的客气话,无须再说!既然你信得过我,不嫌我粗鄙,携家前来投我,没别的话说,有我李善道一日,就一定保得你家安安全全,太太平平。只不过现在军中,不比王翁你们在家时,有些时候、有些地方,可能会得要吃点苦了。”李善道摸着短髭,爽快地说道。 尽管退婚的是李善道,而且上次瓦岗义军打卫南时,李善道待他一家很不错,可今次前来投奔,李善道会否愿收留他一家三口?王行德其实也没有把握。毕竟,李善道已“非昔时可比”,瓦岗义军居然打败了张须陀,张须陀且还死在了这一战中,这已经够令人吃惊的了,更并别说,听说李善道且在这一战中,还立下了极大的功劳,是瓦岗之所以可以得胜的大功臣。 现得了李善道的痛快承诺,王行德放下了提着的心。 他忙露出笑容,恭谨地说道:“但能活命,吃点苦算得甚么?老朽能吃苦!” “王翁能吃苦,就是不知?” 王行德顺着李善道的视线,回头看了眼他妻子和王娇娇,说道:“她俩也能吃得苦!” 李善道笑道:“好,好,那就好!”沉吟了下,吩咐王宣德,说道,“安排人手,你亲自看着,在老营里搭两个帐篷。选好的帐篷搭;需要的家具陈设,一一都给配齐;……脂粉、好衣裙之类,若有,也找些来。再从老营的人里,选两三个老实本分的男女,叫到帐中听候差用。” 王宣德应诺。 李善道与王行德说道:“王翁,县中现有翟公等已住下,暂时亦只好委屈你一家,在我老营住下吧。我老营正好缺个管事,王翁先住着,若你有意,日后便劳王翁做个管事,何如?” 王行德感恩不尽,连声说道:“不用好的帐篷,有个住的地方就成!男女听使也不用,老朽家的老奴跟着老朽一起来的。平时有这老奴搭手,亦就够了。” “王翁既来到了我这儿,我就得尽地主之谊,不然,怎对得起咱两家昔日的情分?”这话像是开玩笑,也像是真话,李善道大手一挥,说道,“王翁不必多作客气,就这么定下了!” 知道李善道、李善仁有贴己话要说,王行德有眼色,收留他的事既已定下,他就先行告辞,领着他的妻子、王娇娇,叫上随他来的他家的老奴,随王宣德往老营去了。 目送他们一家三口离开,娇娇小小的王娇娇,便是离去,仍也勾着头,挪着步子,紧拽着她娘娘的袖子,分毫不敢偷瞧李善道一下,看他们去得远了,李善道才收回目光。 “多好的小娘子,温婉娇柔!阿奴,你真不像话,招呼也不跟俺打一声,你就与她退了婚。俺与你说吧,今来酸枣找你的路上,俺已与王翁商量好了,这桩婚事,择个良辰吉日……” 李善道打断了李善仁的话,笑道:“怎么?阿兄?你难不成还要我再与她把这桩婚事重定?” “正是!阿奴,你此前退婚,是因你想上瓦岗,现於今,瓦岗你已上了,王翁一家也已……” 李善道再次打断了李善仁,说道:“也已来投我了,所以这桩婚事,完全可以重定了,是么?” “不错!怎么?阿奴,你觉得不是么?” 李善道喟然地叹了口气,叉腰站正,近望自家部曲驻地这层起彼伏的帐篷,远眺城北、城西正筑营地的一两万人数之多的瓦岗主力,慷慨地说道:“阿兄!海内方乱,天下未定,好男儿当志在四方。冠军侯尝有言之,匈奴未平,何以家为?今宇内未安,我亦何以家为!” “……阿奴,你是阿兄俺看着长大的,你这等话,糊得了旁人,糊不了俺。你实话说,你真是不愿再与王家小娘子重定婚事?如果真是,你,是不是有别的心思?” 李善道抹了下颔下短髭,收起了正色慨然,哈哈一笑,说道:“阿兄,前几天打下酸枣后,我就想派人去接你来。我现是急缺人手,你今日来了,来得恰好,往后你可得多帮帮我的忙。” 从立在李善仁身后的李良,闻得此言,跳跃出身,伏拜在李善道面前,大声说道:“阿父!良虽鲁钝,敢愿在阿父帐下,为阿父效犬马之劳!” 上次打下卫南后,李良就想跟着李善道,李善道看他年少,没答应他,把他留在了卫南。这回李善仁、王行德等来投李善道,李良吵着闹着,非要随着同来。 李善道叫他起来,说道:“你一个十四五岁的孺子,为我效什么力?” “阿父!俺小是小,有力气!并且,书也读过两本。阿父适才说到冠军侯,想那霍去病,才只十八岁,就以剽姚校尉从征匈奴,引轻骑八百,袭数百里,而斩获两千二十八级!良年虽尚不及冠军侯,但霍去病立大功时,比良也大不了几岁,良自以为,无不如他之处!” 李善道笑了起来,指着他,与李善仁说道:“阿兄,听见没?这孺子,以霍去病自比了啊!” 李良挺胸昂首,赳赳而立,大声地说道:“阿父,敢请亦休笑良,焉知良就不能是霍去病么?” “有道是,‘英雄出少年’。好啊,你这孺子,有此壮志,倒是不凡。”李善道称赞了他一声,问他说道,“这般,则我问你,你要为我效犬马之力,你想怎么效?” 李良早就想好了,立刻答道:“愿能得领百人,为阿父阵前杀敌!” 第二卷大海寺 第七十二章 虚位以待候明公 百人不算多,但李良一来年纪小,二来也没有过军伍的经验,李善道自是不可能一下就给他百人统带。尽管才分得了新募的兵士千余,却任人唯亲,从来不是李善道的作风。 他因笑道:“阿奴,霍去病也不是立刻就领兵的,领兵前,他做了不短时间的汉武帝的近侍,学习兵法。你若果有领兵征战之志,暂可居我帐下,学些军旅事后,再出外领兵不迟。” 李良喜不自胜,下拜说道:“多谢阿父!良一定尽心学习。” 李善道亲手把他扶起,拍了拍他的胳臂,鼓励他说道:“勉之!” 李善仁的家属,也都跟着来了。 安排下帐篷,给李善仁一家、李良等住,送他们出了帐外,李善道自还帐中。 帐中香气扑鼻,一个小妇人伏拜席上,正在等他。听到他进帐的脚步声,这小妇人抬起了头脸,柳眉杏眼,朱唇粉面,一双眼如似春水,脉脉含情,透出羞涩与别后重见的甜蜜、欢喜。 可不就是裹儿。 李善仁等都来了,裹儿,徐世绩当然肯定也给李善道带来了。 李善道到其身前,将她一把拽起,两臂展开,把她推前,上下打量片刻,笑道:“怎么瘦了?” “哼,郎君还好意思问?为何瘦了,郎君心里不知么?” 李善道说道:“怪哉!你这小婢,你瘦了,与我有何干系?” “要非郎君弃小婢不顾,下山以今,多少时日了?都不肯遣个人手,往寨中把小婢接来,弄得小婢日思夜想,寝食不安,小婢又怎会瘦了?小婢又怎生不瘦!”裹儿嘟着嘴,委曲说道。 李善道哈哈笑道:“原来是想我想的瘦了!裹儿,这你可不能怪我啊。下山至今,几是无日不战,我又怎敢把你个娇滴滴的小娘接来?如是你有个闪失,我岂不伤透了心,追悔莫及?” “总而言之,贱婢想郎君想得很,郎君反正是不想贱婢。” 李善道收回臂膀,把她揽入怀中,摸着她的头,笑道:“想或不想,你等下就知道了。” 依偎在李善道温暖的怀抱中,裹儿再次感受到了沉静的安心,她脸蛋通红,胸口小鹿乱撞,将脸埋在了李善道的胸前,颤声说道:“郎君,裹儿等下就知道什么了?” 浓郁的香味缭绕鼻端,温热的身躯揽在怀中,多日不识肉味的李善道,不觉登时也心跳起来,他上下摩挲,也不知摩挲到了裹儿的哪里,轻声调笑说道:“真是瘦了,连带这些都瘦了。” “贱婢以后每日都多吃些,再吃得不瘦起来。”裹儿的腿都软了,呼吸粗重,眼里滴出水来。 她才十六七岁,身子又敏感,在某些事上,正食髓知味时,稍一被撩拨,就泛滥不可制矣。 李善道食指大动,就按着她的肩膀,让她往下蹲身,却就在这时,帐外传来人声。 这声音瓮声瓮气,一听就是那傻大粗的黑厮,听得他说道:“郎君,翟公有请。” 李善道“嘿”了一声,只好止住了动作,捏了捏裹儿红嘟嘟的嘴唇,笑道:“从白马到酸枣,不算近,这一路几百里,你是不是也累了?且洗过澡,休息会儿,待我先去见过翟公。” 出了帐篷,李善道抬眼看了下恭恭敬敬等他的高丑奴,二话没说,迈腿就走。 “诶,郎君,等等小奴啊!” 翟让派来找李善道的是他的一个帐下亲信。 见李善道出来,这亲信急在前引路。 李善道问他说道:“敢问老兄,翟公召我何事?可是县衙里住的不合意?” 翟让才住下来,就又召李善道去见,确是有点奇怪。 这亲信答道:“非为此事。县衙里,翟公住得很合意。先前酸枣的那狗县令,喜好歌舞,养下了一班好歌姬、舞姬,翟公一一看了,甚是喜欢。请二郎往见者,是为计议军事。” 倒是更加奇怪了,这翟让,按李善道的了解,绝非是此等“勤政”之人。 前脚刚住下,不等休息,后脚就要开会军议,不类他的风格。 带着疑惑,进了城中,到了县衙,登上大堂。 却见徐世绩、单雄信、贾雄、翟宽等等一干头领,大都已在。 李善道向翟让行过礼,在徐世绩坐边落座后,等了不久,翟摩侯、王儒信等也陆续来至。 翟摩侯、王儒信等刚一进堂,便有香气、酒味传出,他们方才在做什么,不问可知。 众人到齐,翟让乃开口说道:“今我主力,已还荥阳。酸枣虽可驻扎,我部一两万众,一座小县,却是难以久做粮秣上的供给。底下来,我军进止,宜当何如,诸兄都有何高见?” 话说得委婉,但他话里隐含的意思,众人都能听得明白。 翟让拐弯抹角的,这其实是在问诸人,底下来,该怎么做,才能重与李密合兵。 难怪急着开会军议了!原来翟让是急着南下襄城、颍川等郡,跟着李密吃肉。 对於这个问题,要有合适的解决办法,徐世绩等早就提出来了,不会等到现在,翟让已率主力从白马到了酸枣,还没人提出,却是众人就此,俱是无有好的解决办法。 翟让问出过后,众人彼此相顾,没人出声,一时堂上陷入沉默。 在决定还回荥阳前,翟让专门问过贾雄的意见,贾雄卜了一卦,言是回荥阳乃为吉相。 见无人作声,翟让便问贾雄,说道:“军师,回来荥阳前,你卜得一卦,是为吉兆,现我军已还荥阳,接下来的进止,你可有良策?” 自与贾雄搭上线后,李密那厢与贾雄这边私下的联系不断,唯是贾雄定然不能把李密私下托他伺机说服翟让,使瓦岗主力再还荥阳这事儿与翟让道出,他犹豫了下,摇着羽扇,说道:“明公,在下愚见,於今我主力既已还荥阳,何不索性,便遣人往去寻蒲山公?” “寻蒲山公?” 贾雄说道:“蒲山公兵马不足,他闻得明公率主力南还荥阳后,一定会欣喜至极,这是他求之不得的事啊。如此,见到明公所遣之人后,他也就一定会主动提出,请明公与他合兵矣。” 翟让身为豪侠,是要脸面的,迟疑说道:“可若蒲山公未有主动提出呢?” “这……” 王儒信对还回荥阳是持反对意见的,他对李密向无好感,奈何包括徐世绩、单雄信、黄君汉等人在内,多是支持还回荥阳,他没的办法,说服不了翟让,遂才只好随着翟让回来荥阳的。 他觉出了翟让的犹疑,趁机说道:“明公,莫说蒲山公可能不会主动提出,请明公与他合兵,明公,就仅是咱先派人去见他,便已失了明公的身份!他蒲山公是怎么才有的今日?全靠了明公,他才有的今日!想当初,他如丧家之犬,若非明公收留,他如今还在王伯当的那小寨子里吃风屙土呢!又岂会有今日,部曲竟已数千?明公,俺之愚见,断不可主动遣人去寻他!” 这话,说到了翟让的心里。 翟让的确也是觉得,既然最先提出与李密分兵的是自己,则於今他虽然回来了荥阳,那么“再度合兵”的这个请求,无论如何,却就不能是由他再来提出。否则,他岂不出尔反尔,成什么人了?跌了他自己的身价,被李密小看是一,必会被四方英雄嘲笑是二。 翟让摸着胡须,环顾诸人,说道:“诸位贤兄,儒信此言,兄等以为怎样?” 李善道轻轻叹了口气。 徐世绩忙扭脸,见李善道并无开口发言之意,乃才放下了心,冲他使了个眼色,重将头转回。 这件事情,按李善道看,解决的办法实际上非常简单。 早先与李密分兵,本是错误,那现在既已知道了分兵是个错误,那就光明正大地去与李密说,不就成了?谁还不会犯个错误了?知错就改,善莫大焉。李密他又能就此说些甚么? 更何况,王儒信有一点说得很对,李密现下兵马不足,他的实力与他的野心严重不符,他正是仍很需要翟让与他合兵的时候,这种情况下,李密必定更不会说甚么了,只会倒履相迎! 可是翟让,却又不舍得襄城、颍川等郡这块肉,眼热李密的收获,又要脸面,不愿主动派人去找李密,——这件事,说白了,本是很好解决的问题,全因面子,被翟让给搞复杂了。 再说的难点听,或者更直白点,翟让於下的心态,实即是“既要,又要”。 他既然有此心态,这个问题,至少现在来说,就是个无解的难题了。 尽管急於南下,分一块肉吃,可无可奈何,议来议去,与李密重合兵此事,终是没法解决。 翟宽提出了一个办法:“何必再与李密合兵?男儿丈夫,吐口唾沫是个钉,既已分兵,咱就不要再与他合兵!至於南下襄城、颍川等郡,却他李密去得,咱们就去不得?咱干脆直接就南下便是!最多了,他李密得的地盘,咱不进去,咱换别处去掳掠,不即行了?” 这也是个办法。 只是翟让却仍犹豫,他毕竟是个重义气的人,觉得翟宽此法,不太厚道。 直议到傍晚,仍是没议出个东西来。 李善道帮忙招呼着,由侯友怀、张怀吉这两个本地人跑腿,置办下了酒宴。 是夜,翟让在县衙大宴诸位头领。 饮到夜半,方才散了。 回到帐中,裹儿早洗得干净,浑身上下香喷喷的,衣裙未着,只着了红艳艳的亵衣,愈衬其肌肤如雪,在等李善道。先是樱唇开启,继鸿爪捉兔,末了虬龙探海,一夜花香,无须多言。 怎么才能与李密再度合兵的事,暂无法解决,一两万人马每天的吃喝拉撒,却是眼前不能拖的问题。——前在荥阳,掳掠虽多,可总不能坐吃山空,该有的进项,还是得有。 乃在次日,翟让令下,令单雄信、徐世绩等等诸部,各自分兵,分掠周边各县,以补充军用。 并同时,每天仍是招聚诸位头领,翟让与他们继续商议和李密合兵此事。 连议数日,议之难决。 正翟让为之发愁的时候,百十骑自南而至,到了城外,求见翟让。 为首之人,是王伯当。 入进城中,见到翟让,王伯当下拜礼罢,笑容满面,热情洋溢,直接说道:“明公!蒲山公听说了明公率部还回荥阳,极是开心,赶紧就令俺前来谒见。不知明公此还荥阳,有何打算?” 翟让说道:“本是已到白马,要还寨中,适得李二郎檄报,说是打下了酸枣,请俺主持局面。俺便率部,来了酸枣。现正分兵,掠取左近诸县。至若下步打算,伯当兄,俺暂且尚无。” “明公若暂还没有别的计议,在下敢有一议,禀与明公。” 翟让心中又惊又喜,脸上拿捏出镇定之态,说道:“伯当兄有何计议?” 王伯当笑道:“不敢隐瞒明公,蒲山公自南下襄城、颍川两郡以来,所至出,明公和蒲山公的旗号一打将出来,沿途县邑,无不争相献城!现於今,蒲山公已连得数县,获财货颇丰。明公若是暂无别的计议,何不就领兵南下,径到襄城,与蒲山公再做合兵,以再共谋大事?” 翟让明知故问,说道:“蒲山公现在襄城?” “回明公的问话,蒲山公现正驻兵阳翟康城。” 阳翟是县名,康城本也是一个县,杨广继位当年,该县被废,被划归了阳翟。 翟让颇似犹移,说道:“前时,俺已与蒲山公分兵,现今蒲山公驻兵襄城,俺若前往,是不是不太合适?” 王伯当哈哈大笑,说道:“明公,这有啥不合适的?明公与蒲山公,本是一家,前虽分兵,暂时之事耳!今明公既已引主力还回,於情於理,自都是明公与蒲山公仍合兵一处,方为应当!”顿了下,诚恳地说道,“明公,要非军务冗杂,蒲山公脱不开身,这回来酸枣,请明公南下襄城的,就不是俺,是蒲山公亲身来了!明公,蒲山公在康城,跷足以待明公至矣!” “蒲山公心意,俺已知矣!这样吧,伯当兄,你远来辛苦,且先休息一下,容俺与军师、雄信、世绩等商量一下过后,俺再给你答复,如何?” 王伯当爽利地说道:“这是该当的!好,这一路,俺急赶慢赶,两百多里地,俺两天就赶到酸枣了,老实说,也确是累得紧了,这大腿啊,两边都摩得生疼,俺便歇上一歇,候明公与军师等人相议。明公,总之一句话,蒲山公在康城虚位以待,期待明公的到来!” “虚位以待?此话何意?” 王伯当说道:“自是再度合兵之后,两部主将之位,只等明公到后,就请明公就居。” “俺与蒲山公已然分兵,这两部主将之位?” 王伯当理所当然地说道:“蒲山公多次与俺说过,容无明公相助,蒲山公无有今日。於今,明公与蒲山公虽已分兵,蒲山公毕竟仍是我瓦岗义军的一部,再合兵之后,两部主将之位,自当明公居之,……伯当愚昧,敢请明公勿怪,却不知明公对此,有何可疑之处?” 徐世绩、贾雄等俱在坐。 贾雄插口说道:“蒲山公重情重义,伯当兄所言甚是,这件事,确无可疑之处,理当如是。” 翟让抚着胡须,笑着说道:“罢了!主将不主将的,咱们义气男儿,且休多说。伯当兄,你便先暂且休息,俺这两日,与军师等商议了后,就给你答复。” 王伯当应了声诺,说道:“却有一事,敢问明公。” 翟让心情不错,笑道:“何事?你说!” “伯当生平无所好,唯好肉、美酒,不知明公可有好肉、美酒赏与伯当?” 翟让大笑,说道:“别的不敢说,好肉、美酒,管饱管足!” 亲送了王伯当出堂,看他经过院子,在小头目的引领下,出了县衙后,翟让回到堂上坐下,看了一圈众人,笑孜孜地说道:“如何?” 第一章 席上最奇数三士 李密的主动邀请,解决了翟让的脸面难题,还能如何? 当然是於次日,翟让就接受了王伯当的提请。 又在酸枣待了几天,充足了面子,九月底的这日,翟让引率瓦岗义军离开酸枣,南往襄城郡。 由此而至襄城郡,需路经四五个县,分是原武、阳武、管城、圃田、新郑。沿途行之,翟让纵兵四掠,将这几个县,再次掳掠了一番。——前与张须陀战前,这些县已都被掠过一次。 行二百余里,到新郑县时,除掉本部的一两万人众,行军的队伍又多出了一两千人。 这一两千人,或是妇人,或是充作劳役的壮丁,尽是各部部曲沿路抢掠得来的。 新郑南边紧邻着颍川郡,县城离荥阳、颍川两郡的郡界只有数里远。 并此县与襄城郡也接壤,县城往西南,行十余里地,即襄城地界。 却兵到新郑,李密已在此等候。 亲自从阳翟北上,到新郑等候迎接翟让,李密此举,更是给足了翟让面子。 两下相见,翟让既是高兴,又是惭愧,在李密行过礼后,他回礼说道:“蒲山公,前时与你分兵后,俺本欲还寨中,李二郎打下了酸枣,请俺主事,因此俺才又回来。不意前几天,伯当贤兄奉公之令,赶到酸枣,言说公诚意邀请俺来襄城,公之盛情委实难却,俺所以就来了。” 李密笑道:“前时与公分兵之后,密无时不在想念明公。”向着单雄信、徐世绩等行了个罗圈揖,特地视线在与他曾共伏兵大海寺北林中、混於诸人中的李善道身上顿了一顿,冲李善道笑了笑,说道,“诸位贤兄,密亦常常想及。於今明公与诸位贤兄还回,密实欢喜开怀!” 单雄信、徐世绩、李善道等俱还礼。 唯独王儒信“哼”了声,未有行礼以还。 翟让说道:“儒信兄,蒲山公面前不可无礼。” 王儒信这才勉勉强强,对李密唱了个大诺,说道:“见过蒲山公了!” 李密分毫不以此为意,未有介意王儒信的无礼,只与翟让笑道:“明公,俺已在县中置下薄酒,便请明公与诸位贤兄入城,我等今晚不醉不散!” 城南、城东,现是李密的部曲驻扎,翟让传下军令,命各部部曲在城北、城西筑营,随后,也没带多少亲兵,便只带了随从十余,即与单雄信等头领,共跟着李密、王伯当等驰马进城。 酒宴置在县衙。 山珍海味,珍馐美酒,流水也似地奉上,着实丰盛,又有仅着薄衫,歌舞助兴的美貌歌姬。 一场酒宴,果是通宵达旦,到第二天凌晨,天光将亮时,才告散席。 翟让早是大醉,在翟摩侯等的搀扶下,摇摇晃晃地转去后院休息了。——这后院,本是李密暂居之所,李密让给了翟让来住。单雄信、翟宽、王儒信等,有的也在后院暂住下了,有的则出城,去自部中休憩。徐世绩、李善道两个,都不肯在县衙住,辞别李密,两人结伴出城。 已然秋深,下个月就是初冬时节了。 凌晨的天气,颇是寒凉,晨风迎面拂来,徐世绩、李善道都不由打了个寒颤。 裹了下大氅,徐世绩笑顾李善道,说道:“二郎,好酒量!喝了一夜酒,你倒越喝越精神了。” “大郎不是也没喝多么?” 徐世绩说道:“俺和你不同,俺喝得少。二郎,蒲山公对你甚另眼相看,昨夜席上,不少劝你酒;伯当兄,还有你的同族李君羡,亦与你碰杯,喝了不少啊。” “有甚么另眼相看,无非当日与张须陀这一战时,我与蒲山公曾共伏兵於林罢了。” 徐世绩说道:“昨晚席上时,房彦藻说了句话,不知二郎你还记得不?” “敢问大郎,什么话?” 徐世绩说道:“在翟公问及蒲山公在襄城、颍川两郡的收获时,房彦藻说了一句,收获虽然略有,比之兴洛仓之所储,沧海一粟也。二郎,房彦藻这话,你听出意思了么?” “这句话,我不曾注意到。不过想来,房彦藻之所以出此语,不外乎仍是欲攻兴洛仓。” 徐世绩点了点头,说道:“俺也这么认为的。看来,蒲山公对兴洛仓是志在必得。”回头看了下,后边跟着的没有外人,只聂黑獭、刘胡儿、高丑奴等,放低了声音,说道,“俺早就疑心,蒲山公之所以会遣伯当兄,专程到酸枣,请翟公南下,再来与蒲山公合兵,或许就是因为蒲山公仍想攻打兴洛仓,而却只靠他一部之兵,力有不逮之故也。而今观之,恐真是如此!” 这还用疑心么? 襄城、颍川这么大好的局面,李密不自己发财,偏肯仍奉翟让为主将,邀请翟让南下,唯一的原因,肯定就是因他对兴洛仓念念不忘,还是想打,是以需借重翟让的兵马。 李善道答道:“大郎料之甚是,我也是这般认为。” “可是这兴洛仓……” 李善道说道:“大郎是在担心,翟公依然不肯与蒲山公联兵,往取兴洛仓么?” “二郎,你是不知,在白马时,俺试探过翟公的心意。对打兴洛仓,翟公实是不愿。” 李善道摸了摸短髭,问道:“不知大郎对此,是何意思?” “兴洛仓储粮不知凡几,若能被我义军得之,诚如蒲山公所言,我瓦岗之势必将大张!” 李善道已经回忆了好几次了,但他记不得,翟让最终到底有没有与李密共打兴洛仓,不过记虽记不得,根据瓦岗后来的兴旺发展,常理揣测之,他可以判断得出,这个兴洛仓,翟让到最后,十之八九,还是与李密一起打了。 所以得出这个结论的缘故,他不好与徐世绩来说,便沉吟了稍顷,说道:“大郎此言极是!若能得下兴洛仓,我瓦岗义军的声势,一定大张,借此之势,席卷中原,亦非不能。唯现下翟公所虑,大郎,实话实说,我以为也不是没有道理。兴洛仓处在洛阳、汜水、虎牢之间,我军今胜了张须陀后,虽部曲得以了扩充,却多新卒,只靠我军现下的力量,如贸然往攻之,胜算至多五五之开。因以我愚见,此事,翟公暂时只怕是不会改变心意的,不如且再等等看。” “且再等等看?” 李善道说道:“等上些时日,等我军的新卒稍加操练,并可能,再等些时日后,时局也会出现变化,到的那时,翟公也许就会改变心意,愿与蒲山公共取兴洛仓了。” “……二郎,俺听你话意,你似是以为,翟公终是会肯松口,愿与蒲山公共取兴洛仓?” 李善道摸了摸短髭,笑道:“翟公的心意,善道作为部曲,何能猜得出来?善道所言,不过想当然耳。” “好个‘想当然’!也罢,二郎,望能如你所想,翟公终会改变心意。”徐世绩是个有远见的人,他当然能够看出来,若能将兴洛仓打下,对瓦岗义军以后的发展将会具有多么大的意义! 有句话在李善道的嘴边翻了翻,到底是没有道出。 你徐世绩既然这么赞成李密,和李密一样,也认为打下兴洛仓,将会是一件极其有助於义军发展的事情,却怎么在翟让拒绝与李密共取兴洛仓时,你不肯直言进谏?说来说去,这厮是个滑头的家伙,或者说,诚然是一个现实主义者,干了却没好处的事,定然是不肯干的。 不过,话再说回来。 这样的话,徐世绩不肯与翟让说,而肯与李善道说,却也足以证明,他现已不但是相当重视李善道,并在心理上,也颇是亲信李善道,没把他当做外人。 这个话题告一段落,徐世绩不再就此多说。 他转开话头,笑问李善道,说道:“二郎,你说你不曾注意房彦藻的那句话,俺方才观你言语,你像是注意到了另一件事?” “大郎明察秋毫,确是如此。” 徐世绩问道:“你注意别的什么事了?” “翟公问蒲山公在襄城、颍川有何收获,房彦藻这话说完后,蒲山公答了翟公一语,说是在襄城、颍川最大的收获实非粮秣、财货,是英杰数人。大郎,我记忆犹新的便是蒲山公此言。” 徐世绩“哦”了声,说道:“你是说郭孝恪等人。” “是呀!大郎,席间,我悄悄地观察了,郭孝恪等此数辈,确多英杰之属。尤其是郭孝恪、张亮、张善相此此三人,张善相言辞寡少,形貌有义烈之气;张亮亦忠义之貌也;郭孝恪不拘小节,一如蒲山公之赞誉,汝、颍间之奇士也!此三人,都非是寻常庸辈可比。” 李密此在襄城、颍川,投奔他的地方豪杰不少。 在昨晚的宴席上,他把这些投奔他的豪杰,尽召来赴宴了,一一介绍给了翟让等人认识。 郭孝恪倒也罢了,是李密着重介绍的一人,但张善相、张亮两人,因其两人出身低微,张善相本只是其乡的一个里长,张亮其家寒贱,以务农为业,故此在投奔李密的这些豪杰中,他两人实际上并不怎么显眼,李密对他俩也没有过多的介绍,显是亦不看重。 ——昨晚被李密召来参宴的这些新投他的豪杰,大多出自郡县名族,或与房彦藻等一样,族声显於州郡,至少也是当地县中的冠族,而独张亮、张善相两人的出身是为最低。 事实上,张亮能得以在昨晚出席宴会,系因他虽寒贱之出身,自少好学,而今算是个寒士;张善相则是因为他和郭孝恪一样,不是独身来投李密的,是带了数百部曲前来投的李密。 要非是因他两个各有这样的身份,昨晚的酒宴,以他两人的族声寒微,必是不会被李密召来。 不料李善道却对他俩颇青眼相待! 徐世绩回忆了下昨晚席上,张善相、张亮两人的表现,却只记得了个模糊的大概。 无它缘由,只因比之其余那些新投李密的豪杰,他两个无论出身、抑或相貌,实在都是寻常,且因出身不高之故,昨晚整个的宴席过程中,他两人也根本就没怎么说话,甚是默默无声。 然对李善道的眼光,徐世绩现在还是相信的。 他便说道:“昨晚席上,郭孝恪落拓不羁,言辞便捷,举止豪迈,有英爽之气,不愧奇士之誉。张善相、张亮两人,俺却未曾多做留意。二郎既这般赞赏他俩,日后若有机会,俺与他俩多做个交往。” 徐世绩祖上出自高平徐氏,其曾祖、祖父先后出仕北魏、南齐,皆官至郡守二千石,他家比不上李密和李密手下的杨得方、郑德韬等家在海内的名望,但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士族,——不然的话,他姐姐也难以与琅琊王氏的子弟成婚,不过却与李密、杨得方、郑德韬等不同,徐世绩非常务实,因对寒门出身之士,他并无轻视、小看之意,只要是人才,他都愿肯尊重。 谈谈说说,信马由缰,缓缓而行,已至城门。 时辰尚早,城门还没开。 刘胡儿催马上前,想去叫守城的吏卒开城门。 徐世绩把他叫住了,张了张天色,说道:“我军今虽与蒲山公已重合兵,新郑守卒,系是蒲山公部曲,我等不好反客为主,失了礼节。快到开城门时了,等上一会儿,亦无不可。” 众人遂就下马,且做等待。 马蹄声响,众人回顾望去,见是数骑驰骋而来。 到了近处,看的清楚,是王儒信和他的几个亲从。 王儒信兜住马,问道:“大郎,怎不出城?” “城门未开,我等且做稍候。”徐世绩答完,问道,“兄不是陪翟公住在县衙了?现出城何为?” 王儒信说道:“不得十一娘暖足,翟公睡不踏实,因令俺去取十一娘进城陪寝。” 十一娘,是翟让近期新最宠爱的一个侍姬,系白马县令所献。 徐世绩说道:“城门估计也快开了,儒信兄要不就和俺,一块儿稍等片刻?” 王儒信瞅了眼黑洞洞的门洞,说道:“等甚么?翟公在县衙,正在等着俺取十一娘还回!”打马一鞭,带着亲从,直往门洞驰去,未入门洞,呼喝已起,“人呢?还不快与乃公开城门!” 第二章 堂中诸议唯伯当 王儒信强令守卒打开城门的消息,不久后为李密等人所知。 急匆匆赶来报讯的城门守将,脸上挂着触目惊心的鞭痕,皮都给抽烂了,可能还挨了踹,走起路来,一瘸一拐,他愤然地说道:“明公,尚未到开城门的时辰,末将严遵明公军令,不敢提前打开城门,却王头领忒不讲理,不由分说,就是一顿鞭子!还纵马,踹了末将一脚!非要强令末将把城门打开。末将迫於无奈,实在无法,只好为他开了城门。请明公治罪!” 李密自别为一部后,治军甚严,军阵整肃,而凡所得之金宝,他悉数颁赐麾下,自己则衣食俭朴,由是他的部曲一边是不敢违抗他的命令,一边是俱皆乐为其用。 每天的什么时辰关闭城门、每天的什么时辰开城门,这些,李密都是有规定要求的。 这个城门守将尽管是被逼无奈,这才违犯了李密的军令,在尚未到开城门的时候打开了城门,但说到底,他依旧是违背了李密的军令,所以他在诉完苦后,有“请明公治罪”此话。 李密问道:“哪个王头领?” “翟公的心腹王儒信。” 李密端起水碗,喝了口解酒的蜜水,说道:“俺知道了。此非你之过也,退下去吧。”又把这门将叫住,吩咐说道,“你今日值勤么?放你一天假,去找医士治治伤,将歇一日。” 这守门的军将应诺,退出堂外去了。 王伯当、杨得方、郑德韬、房彦藻等皆在堂中。 房彦藻鄙夷地说道:“粗鄙之徒,井底之蛙,而竟狂妄如是!” 杨得方说道:“何止王儒信这贼厮鸟粗鄙不堪,素对明公不敬,着实可恼!便翟让,亦短视贪财之辈,前因掳掠得足,便就与明公分兵,今见明公在襄城、颍川诸郡,得数县之降,他眼馋懊悔,则就又复转回来,反复无常,小人是也!不足与谋大事。却要非是因明公如今兵力不足,难独取兴洛仓,这翟让,说甚也不能再与合兵,更且别说,还再纡尊,奉他为主将。” 王伯当笑道:“杨公,明公虽是纡尊降贵,为图大事,不得已而暂为之,但不管怎么说,於今又仍已尊翟公为主将。翟公既为主将,愚弟拙见,翟公的名讳,我等纵是私下亦不提为好。” 李密点了点头,说道:“伯当此言,老成之言。司马往后说话,须当注意。” “司马”也者,李密别为一部,建牙竖旗后,该任命的属吏他都任命了,杨得方被他任为了左司马。郑德韬、邢义期、郑颋、柳德义、杜才干、房彦藻等,也都各被委任了不同的职务。 如前文所述,建牙,就等於是开了幕府,司马等职,均系幕府内部的吏职,换言之,也就是幕僚。至若王伯当、田茂广、张仁则、李君羡、常何等这些武将,李密并未任他们幕府内部的职务,他们各皆被李密任为了郎将、校尉等职,比之杨得方等,他们是外部领兵的将校。 较与翟让所部,李密的这个“别部”,尽管才独立未久,可已然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内则幕僚、外则将校,已一应俱全。幕僚主掌参谋、后勤等务,将校专职征战之务,分工明确。 观以翟让所部,其部的部曲虽是而下仍远多於李密部,但还是处在一个内外不分的草创阶段,唯一称得上幕僚的只贾雄一人,论之部队的正规性上,已是被李密部远远地甩到了后头。 不仅贪财短视,而且部队的建设,也搞得糊糊涂涂,已一两万人马之多了,还跟往日在寨中时没甚区别,杨得方、房彦藻等因此而更是轻视翟让,却实事求是地说,也不是没有缘故。 杨得方应道:“是,谨遵明公之令。” 李密抚摸着胡须,沉吟了稍顷,说道:“王儒信不过是小事,攻兴洛仓是大事。”看了看房彦藻,说道,“左长史於昨晚席上,提及了攻兴洛仓此事,却俺见翟公对此,似仍是并不肯愿。”询问诸人,说道,“今所以迎翟公南下者,即是为攻兴洛仓,翟公心意未变,仍不肯攻,却如之奈何?卿等有何良策、高议,能改变翟公心意,解吾此烦,遂吾所志,请尽管言来。” 房彦藻皱着眉头,说道:“翟让……,翟公此人,贪财短视,又畏贼官兵如虎,杨公对他的评议很对,确乎是难与他谋大事!明公,要不然?” “不然怎样?” 房彦藻自忖思了会儿,摇了摇头,说道:“却也不成。” “长史想到了何策?” 房彦藻说道:“明公,俺刚才是想,要不然索性就不要再指望翟让……,翟公了,咱们干脆另外再找外援,试试看能不能说动东郡的周文举、梁郡的李公逸、外黄的王当仁等,来与我部会师,共攻兴洛仓。可转念一想,周文举、李公逸、王当仁等各部的部曲,实并不多,就算他们肯来,亦无大用。” 杨得方神色微动,由房彦藻的话,他想到了一人,当即说道:“明公,周文举、李公逸、王当仁诸辈,部曲的确不多,并与翟公都颇有交情,料彼辈至少现下,当是难为明公所用。然此诸辈之外,却有三人,不知能否为明公所用?” 李密问道:“是哪三人?” 杨得方竖起一根手指,说道:“一个是现在南阳的卢明月。”又竖起一根手指,说道,“一个是盘踞济阴的孟海公。”又竖起一根手指,说道,“一个是横行清河的张金称。”三根手指合在一起,晃了一晃,说道,“明公,此三人各拥兵甚众,若能得其三人之一相助,攻兴洛仓此谋,明公即可行之;若能得其中两人相助,攻兴洛仓即非难事;若能尽得其三相助,攻兴洛仓易如反掌!” 李密尚在琢磨杨得方的这条建议,王伯当已是摇头说道:“杨公此议,恐难实现。” 杨得方问道:“为何?” 王伯当说道:“南阳、济阴、清河,离荥阳倒是都不算远,俱两三百里远近,卢明月三人若愿来与我部合兵的话,路途上没有问题,但问题在於,他们三人的部曲是不是太多了?” 杨得方说道:“太多了?” 王伯当说道:“据俺所知,张金称、孟海公而今部曲各有数万,卢明月的部曲更多,号称一二十万众!我部才部曲几何?满打满算,不到万人。杨公,首先,他们不见得会能瞧得上我部这点人马;其次,他们就是为贪图兴洛仓之利,肯来与我部合兵,彼众我寡,则在号令上,谁说了算?谁为主将?再且还有一点,真要把他们请来了,翟公会怎么想?” 杨得方说道:“翟公小人,不足谋事,伯当兄,你管他怎么想!” 王伯当说道:“杨公,话不能这么说。翟公纵有种种不足,其人重义、尊贤,这一点,远非张金称、孟海公、卢明月诸辈可比。 “卢明月自起事以今,众常十万余,前败於张须陀后,南下掠襄城、淮阳诸郡,尤号称部曲十万,今其占据南阳,部曲愈众,俺闻之,其人颇自倨傲,用释家之语,以‘无上’自居,即便名族子弟,他亦驱戮如牛马;孟海公是三年前在曹州起的事,起事后,聚众数万,今亦威福自用,俨然称王称霸!张金称更不必说了,早先俺在内黄落草时,清河郡距俺内黄,只隔了个武阳郡,此人做派,俺最是清楚不过,其部到处,民无孑遗,屠戮之盛,堪比残贼! “此三人,在尊贤敬士这方面,完全不能与翟公相较!” 说到这里,王伯当顿了下,向着李密行了个礼,然后接着说道,“是以,明公,俺之愚见,卢明月此三人,莫说请他们来,与他们联兵了,便是他们主动愿来,我部也势不可与之联兵!” 这一通话,王伯当说得相当委婉。 有的地方,他没有直言。 但他想要表达的意思,李密等人都听明白了。 简言之,王伯当想说的,是两个方面的意思。首先,第一个方面是翟让,翟让短视、贪利,的确有他的很大不足,可最起码一点,翟让现愿礼重李密;其次,第二个方面是卢明月等,卢明月、孟海公、张金称这几人,他们却不像翟让,不是那么好说话的,如果真把他们请来,他们肯定不会像翟让这样礼敬李密,最大的可能,是李密好不容易拉起来的这点兵马,结果被他们一口吃掉,甚至李密自家的性命,在卢明月等手中,亦不见得能够保住,将任人宰割! 第一点不说,这第二点,必须承认,王伯当绝非过虑。 不错,李密确是出身高贵,是个名满天下的贵公子,可李密的这个贵公子,也得对方承认,他才算是个贵公子,若对方压根就不把他的出身看在眼里,他还算个甚么贵公子? 从李密被翟让收留之前的经历,即可看出,对翟让、卢明月等这些草莽汉子来说,李密的这个贵公子的身份,还真是他们中的大部分,都把之看得一钱不值!若非如此,李密又怎会如丧家之犬,长达一两年间,处处投奔,却处处的寨子都不留他?末了,只翟让收留了他?——且翟让的收留他,还不全是因为李密贵公子的身份,更多的原因,还是因信了贾雄的忽悠。 杨得方出自弘农杨氏,和李密相同,也是个贵族公子,比不得王伯当对卢明月等这些草莽汉子的了解,听王伯当这么说了,他摸了摸下巴的短须,不再说话了。 房彦藻“嘿嘿”了两声,说道:“这般说来,打兴洛仓,还非得是要和翟公联兵才成了啊。” 部曲少的,如周文举、李公逸、王当仁等,没甚用处;部曲多的,如张金称、孟海公、卢明月等,他们不会听从李密的招呼,算来算去,亦确乎仍旧还是只有翟让,能为李密所用。 李密思忖良久,起身负手,踱步堂内,说道:“兴洛仓不得,咱们就难以迅速地扩充部曲。而如今我蒲山公营的旗号已经打出,时日一久,杨广必闻,到时他定会遣兵讨咱,而若至那时,我部部曲仍少,诸位,你我的覆灭之灾,或即至矣!却此兴洛仓,咱们无论如何,也得尽快夺取!……可又别的外援,无法借力,能借力者,仍是只有翟公!这可如何是好!” 急着攻兴洛仓,李密不仅是为快速地扩充部曲,以实现他的野心。 同时,他其实亦是出於担心杨广也许不久后就会派来大股的官兵讨伐他。 就靠他现有的这几千人,他凭甚么去抵挡? 翟让么?打张须陀,翟让都不敢打,则杨广的大军一到,可以料到,翟让必会立刻逃回寨中。 杨得方、郑德韬等,之所以能得到李密的重用和亲信,主要靠的是他们的出身,说到谋略,他们并不出众。找外援的办法,已被王伯当指出是不现实的,他们也没了别的计策。 堂外凉风吹入,众人酒意渐消,俱皆体寒,大多下意识地揽了揽衣衫。 王伯当说道:“明公,在下愚见,亦不需为此烦忧。俺有两策,或可用之。” “何策也?” 王伯当说道:“一则,继续在贾雄身上下些功夫,让他寻机劝说翟公;二则,礼敬翟公,明公并在此基础上,也可时不时地与翟公说说,攻下兴洛仓的好处,以及只要筹划得当,咱们且有足够地攻下兴洛仓的把握。这般,双管齐下,或许翟公慢慢的就会改变心意了。” 见房彦藻等人都没有别的办法可献,李密负手堂门口,眺望了片刻红日东升,踌躇良久,叹了口气,顾与诸人说道:“也只有如此了!” 便按王伯当的计策,即日起,李密处处礼敬翟让,又经王伯当,经常送礼给贾雄,请贾雄寻找时机,进言翟让,以劝翟让改愿与李密共取兴洛仓。 并同时,李密、翟让两部的部曲没闲着,继续分掠荥阳、襄城、颍川诸郡;又在期间,不断的有周边豪杰,以至外地“群盗”前来投附李密、翟让。 白驹过隙,不觉间,已月余过去,到了年底。 十二月间,一场雪后,几个有关各地义军、官兵的重大消息相继传来。 第三章 杨义臣功高引忌 一个消息是,鄱阳湖一带的义军首领林士弘,自称楚王,建元太平,攻下了九江、临川、南康、宜昌等郡,豪杰争杀隋守令,以郡县应之。其地北自九江,南及番禺,皆为所有。 林士弘本是鄱阳义军首领操师乞的部将。 他和操师乞是老乡,操师乞起事后,自称元兴王,建元始兴,攻得了豫章郡,以林士弘为大将军。时尚在从长安到江都路上的杨广闻此讯后,便诏令治书侍御史刘子翊将兵讨之。於两个月前,十月、十一月间,在和刘子翊部的战斗中,操师乞中流矢死。林士弘遂代统其众,与刘子翊战於彭蠡湖,终是击败了刘子翊,刘子翊战败身死。林士弘兵声大振,至十馀万人, 乃在十二月,也就是这个消息传到李密、翟让部中前不久,林士弘效仿操师乞,也自称王矣。 九江、豫章等郡,位处江都郡的西南边,距离江都并不算很远,中间只隔着同安、庐江、历阳等郡,大约七八百里远近。林士弘聚众十余万,於此称王,堪谓已是江都的心腹知患。 …… 却且江都的心腹之患,还远不止林士弘这一部义军。 林士弘这部义军,毕竟离江都还有几百里地,而就在江都的肘腋之间,於江都城西边的六合县和东边的海陵县,现今也各有一部义军盘踞。——六合与海陵两县,与江都县俱皆接壤,两座县城距离江都城的距离,海陵县城近些,百余里地;六合县城远些,两百里上下。 六合、海陵两县,分别盘踞的这两支义军的首领,和林士弘有些不同。 林士弘是江南本地人,六合、海陵这两部义军的首领却均是北方人。六合义军的首领,名唤杜伏威;海陵义军的首领,名唤李子通。杜伏威是齐郡人,李子通是东海郡人。要说起来,他两人早年间,也还算是旧识,他俩曾不同程度地都参与过当年王薄等在齐郡长白山的起义。 杜伏威参与的程度轻,大约只算是外围的参与,后来早早的,他就独自发展起来,先后吞并了下邳的苗海潮部义军、海陵的赵破阵部义军等,一两年前始,——翟让还在瓦岗寨中称大王,李密尚如丧家之犬的时候,这位杜伏威就已是自称将军,横行淮南,名声赫赫了。 那个被李善道擒下的胡商康三藏,在被李善道问起江淮一带的各部义军情况时,对杜伏威就委实敬畏有加。 齐郡长白山的起义,李子通参与的程度深些,他曾是左才相的部属。因为李子通宽厚仁慈,与其余盗首大都甚是凶暴残忍不同,是以依附他的人很多,不到半年,他就有了上万部曲。由此,他受到了左才相的猜忌。为了自保,李子通就率部离开了左才相,渡过淮河,南下到了淮南,乃在去年十月份时,与杜伏威部两下合兵。 这本来是好事,强强联手,杜伏威、李子通俱是英杰,两人合兵以后,部曲也达到了数万之众,实力得到了明显的增强,原本若是两人联手,是极有可能在淮南、江南搞出一番大的事业出来的。结果却不意,李子通其人虽外在宽厚,内实非肯居人下者,於是默不作响的,给杜伏威来了一手突然袭击,他突然发动兵变,试图吞掉杜伏威的部曲、地盘! 要非义子王雄诞舍命相救,杜伏威还真就死在了这场兵乱中。 海陵等地,遂被李子通占据。 祸不单行,被李子通背刺之后,隋军闻讯,又趁机来袭杜伏威。杜伏威时伤势未愈,不能指挥部队,被隋军给击败了,又是靠着王雄诞拼死断后,以及部将西门君仪的妻子傅氏的背负,——傅氏虽为妇人,勇而多力,在危急的关头,她背上了杜伏威,杜伏威才得以逃出了生天。 接连两次兵败,杜伏威的部曲损失惨重,然杜伏威勇而有略,他的副手辅公祏亦有勇略,经过半年的游击、恢复,他重新得拥了部曲数万,并且打下了六合县,作为了他新的地盘。 只不过,自此以后,杜伏威与李子通算是结下深仇大恨了。 杜伏威、李子通这两部义军之外,在江都的东北边,淮北地区,眼下另还有一部义军,即是李子通所脱离的左才相部。 现今,江淮之间,最大的三部义军,就是这三部义军了。 杜伏威、李子通两部,分在江都城的西、东近处;林士弘、左才相两部义军,分在江都城的西南、东北两方,这四部义军对江都城等若是形成了一个隐隐的包围圈,——唯是可惜的是,这四部义军互不统属,各自为战,且彼此间,如杜伏威、李子通间,李子通、左才相间,还各存在着矛盾。要非如此,如果这四部义军共为一部,江都城而今只怕已是岌岌可危。 …… 南边传来的消息是林士弘等部义军的消息,从西北边也传来了别的义军的消息。 西北边传来的消息主要是两个。 一个是关於房彦藻等提到过的清河义军的首领张金称,於日前兵败身死的消息。 张金称与郝孝德、孙宣雅、高士达、杨公卿等各部义军,共同活跃在河北地区,屠陷郡县,无人可制。只有虎贲中郎将王辩和出自弘农杨氏的清河郡丞杨善会数有功,杨善会前后与各部义军,特别张金称部大小战斗,计达七百余战,未尝负败。此人在清河郡的地位,与张须陀战败身死在河南道诸郡、在齐郡的地位基本相当。然奈於兵马人数的不足,杨善会虽屡战屡胜,多是小胜,非是关键性的战役胜利,故而张金称一直以来,在清河等郡仍是肆虐不已。 杨广遂乃在两三月前,诏令太仆卿杨义臣往讨张金称。 ——杨义臣是鲜卑人,本姓尉迟,其父尉迟崇,是杨坚称帝前的老朋友,杨义臣从小是在宫中长大的,后来杨坚乃赐其杨姓,把他编入进了皇家宗室的谱牒,认他做了堂孙。 且不必多说。 只说杨义臣统兵到后,深沟壁垒,连着一个多月,不与张金称战,张金称以为怯,屡逼其营詈辱之。杨义臣乃与张金称说:“汝明旦来,我当必战。”张金称既已小瞧杨义臣,认为他不敢与自己战斗,便不复设备。 却杨义臣简精骑二千,夜自馆陶济河,伺张金称离营,即入攻其营。张金称闻之,赶忙引兵还,杨义臣又从后击之,张金称於是大败,与左右逃到了清河郡的东部。这是十月底、十一月初的事,也就是房彦藻等提到张金称后未久便发生的事情。 又过了一个多月,在本月上旬时,杨善会终於抓住了逃窜隐蔽的张金称的余部,一举将之尽歼,擒获了张金称。 张金称一如王伯当所评,确是残暴非常,清河郡的士民无不痛恨於他。杨善会令吏立木於市,悬其头,张其手足,令仇家割食之,——却这张金称,生生地被割食死了。 杨善会因为此功,由郡丞升了半格,被朝廷拜为了清河通守。 一个是紧跟着张金称兵败之后,高鸡泊义军也被杨义臣击败的消息。 高鸡泊这部义军,是河北实力最强大的义军之一,首领是高士达。 就在杨义臣击败张金称后,杨义臣率部趁胜北进,接着来打高鸡泊义军。高士达未有听从他帐下大将窦建德的建议,轻敌大意,被杨义臣给击败了,高士达本人也死在了战中。 高鸡泊义军几被全歼,只窦建德带了百余骑得以逃走。 逃掉之后,窦建德行到饶阳县,见县无防备,便即大胆攻之,将这座县城打了下来,然后抚循士众,人多愿从,募得到了三千余兵,随之,他趁杨义臣不备,回到了平原县,招聚逃散的士卒,又得了数千人,军复大振。为凝聚军心,窦建德竖起了“将军”称号的旗帜。 …… 除掉这几个义军、官兵的消息,还有两个消息。 一个关於同样是关陇顶尖贵族出身的李渊的消息。 ——李渊和李密的出身相仿,他两人的祖上俱是西魏时的八柱国之一。 李渊被杨广任为了太原留守。却在进讨山西义军甄翟儿部时,在雀鼠谷这个地方,李渊所亲率的轻骑、步卒数千,中了甄翟儿部的伏兵之计,被甄翟儿部重重围困。危急时刻,幸得其次子李世民将精兵救之,拔渊於万众之中。脱出围困后,其部的步兵主力赶到,内外合击,李渊反败为胜,击走了甄翟儿部。 一个是关於杨广的消息。 七月时,江都新作龙舟成,送到了东都洛阳。宇文述建议杨广,不如第三次东幸江都。杨广接受了他的建议。连杀了好几个劝谏的臣子后,杨广於七月间留下了越王杨侗等总留后事,写了一首诗留别宫人,诗云:“我梦江都好,征辽亦偶然。”之后便离开洛阳,南下江都。 到了江都后,江、淮郡官,凡谒见杨广者,杨广专问礼饷丰薄,丰则超迁丞、守,薄则率从停解。江都郡丞王世充献铜镜屏风,被迁为通守;历阳郡丞赵元楷献异味,被迁为江都郡丞。由是江南郡县竞务刻剥,以充贡献。民外为盗贼所掠,内为郡县所赋,生计无遗;加之饥馑无食,民始采树皮叶,或捣稾为末,或煮土而食之,诸物皆尽,乃自相食。 富庶的江南,於今已是出现了人相食的惨状之局面。 一定程度上说,杜伏威两次兵败后,能够得以复振,李子通、林士弘等各能得拥众数万、十余万,其中,却端得也是有杨广的一份功劳。 早先,内史侍郎虞世基知道杨广恶闻贼盗,便从来不肯以地方上的实情报与杨广,只说:“鼠窃狗盗,郡县捕逐,行当殄尽,愿陛下勿以介怀。”杨广深以为然,甚至杖责地方派来求助援兵的使者,以为使者所云,竟是妄言。而直到杨义臣接连攻破张金称、高士达,斩获达数十万众之多,列状上闻以后,杨广才装不得糊涂了,叹道:“我初不闻,贼至如此,义臣降贼何多也!”不料虞世基对道:“小窃虽多,未足为虑。义臣克之,拥兵不少,久在阃外,此最非宜。”杨广又是深以为然,乃在日前,下诏降旨,放散杨义臣的部曲将士。 …… “河北、山东、中原义军遍布,而先是留了个孺子留守重镇洛阳,继今又放散杨义臣部曲,这个昏君倒行逆施,自毁长城,真昏聩至极!此天亡隋也!”房彦藻鄙夷中带着兴奋,说道。 越王杨侗是杨广的孙子,故皇太子杨昭的儿子。杨昭病故於大业二年,时年二十三岁。之后,每当杨广离开洛阳的时候,他都会留以杨侗为留守。杨侗还只是个少年,今年才十二三岁。 李密并无多少的兴奋之色,相反,他颇有郁郁之状。 拂袖起身,不知这已是第几次又踱步到了堂门口,更也不知这已是第几次的眺望远空,他喟然说道:“林士弘何等人也?已拥众十余万,敢称楚王!窦建德大败之余,今兵复振,亦以将军自号。诸君!却我等现犹蹉跎荥、汴,众不过数千!不知何日何时,我辈方能卷动天下!” “明公,雪罢初晴,今日风光颇好,何不如设宴,邀翟公一会,再议攻兴洛仓事?” 第四章 王世充因忠受宠 再议亦是无用。 翟让轻骑赴宴,随行仍是只带了单雄信、徐世绩等几个头领,并及亲兵百来人。 从他部的驻地,行了十余里地,到了李密“蒲山公营”的驻地。 李密甚是热情,亲出营外迎接。也是因为这一两个月间,李密时不时的都有礼物送给翟让,——送的礼物多是李密部曲在外掠得,或者投附李密的郡县士绅、豪杰送给李密的好玩意,加上军师贾雄常常的耳边风,翟让对李密近来的观感颇有改观,见面之后,翟让也很是热情。 却唯是热情归热情,两人尽管都很热情,酒过三巡、宴到酣热,当李密言及“攻兴洛仓”此事时,翟让却仍是未有就肯愿应允。 张金称、高士达相继兵败身死等的消息,翟让当然是亦有闻知。 他便以这些消息为例,言与李密说道:“蒲山公,非俺不愿与你一起攻打兴洛仓。兴洛仓储粮千百万石,若能为你我得之,你我所部必声势大张,这点道理,让虽田夫,焉能不知?却张金称近方败死,高士达也兵败身亡,现下张须陀虽被你我侥幸击败,可贼官兵由此观之,却足然可见,依旧是颇为凶悍。你我两部合兵才多少人马?以此往攻兴洛仓,俺所忧者,只怕你我,……蒲山公啊,也许会继张金称等之覆辙,仓未攻下,损兵折将,至你我身亦不存!” 一番话说下来,因近对李密观感改变之故,翟让也算直言,很有点坦诚肺腑、苦口婆心之意。 知道翟让的心意,暂时不会改变,李密便也不再就此多说,殷勤劝酒而已。 席间献舞的舞姬中,有两个是双胞胎,翟让数顾之。遂在宴席散后,李密将此两个舞姬送给了翟让。翟让已是大醉,醉醺醺地推辞了几句,收下了这份新的礼物,开怀地回去营地了。 “自称田夫,这位翟公,诚然田夫!张金称、高士达虽然败死,可杨义臣的部曲,昏君不是已给他放散?况则洛阳,现留守者是杨侗这个孺子,其纵驻兵不少,有何惧也?该讲的道理、该分析的形势,都给他讲透、分析透了,他仍是胆怯畏懦!”房彦藻鄙视而又不满地说道。 王伯当宽解李密,说道:“明公,翟公既犹怀疑虑,於今之计,亦无他法,明公请姑且再稍待之。隋室倒行逆施,残民已久,而下大河东西、江淮南北,风云激荡,反者如潮,海内士民,无不以隋害为苦,渐已相顾俱起,随着时局的进一步发展,想来翟公的心意,终会改变。 “观今南北之诸部起事者,周文举、李公逸、王当仁等辈不提,只说拥众颇多、名声远播的,如窦建德、卢明月、杜伏威、左才相、李子通、林士弘等等诸辈,尽管当下或称王公、或以将军自号,论以韬略、英名,却无一可与明公相比。 “他们现在的声势即便再是煊赫,以伯当料之,亦无非为王前驱者罢了!若明公者,天命之所垂青也,此歌谣中已有明道,有识之士,谁不能见?今虽潜渊,时机到了,必乘风而上!” 房彦藻等虽是亲信,最贴心的还是王伯当。 李密亦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得了王伯当的抚慰,强振精神,展颜一笑,说道:“伯当所言甚是。现下无有别法,也确是只好再做稍待,且静等时局,更生变化吧。”回到席上坐下,转顾诸人,说道,“但是,我等却亦不能枯坐无为!” 王伯当等说道:“敢请明公降令!” “冬深天寒,穷苦百姓的日子本就难过,再又一场大雪才下过,可以想见,远近郡县百姓的日子现一定是更加难过。此我扩兵之良机也。检点下军中储粮尚有多少,除留下必需的之外,其余的,悉取将出来,辛苦君等,分各引部到往各县,以此粮秣,招兵买马!” 王伯当等应道:“诺!” “招兵买马之余,诸部的操练也不能松懈。诸位将军、校尉,莫要因天寒之故,便就偷懒!一应的操练,都要抓紧。俺日常会下到各营,随即抽检。操练好者,重赏;不中格者,严惩!” 田茂广、张仁则、李士才、常何、李君羡等将校俱皆恭敬应诺。 乃按李密的命令,随后的日子里,王伯当、房彦藻等分往各县,招兵买马;田茂广等将校则日夜操练部曲不辍。何时才能攻兴洛仓的事情,尽管迟迟不能定下,李密的部曲却是一日日的增多、部曲的战斗力亦是一日日的增强。“蒲山公营”的驻地,天天热闹不已。 翟让的部曲也得到了扩充。 不过翟让部曲所得到的扩充,和李密不太不一样,主要不是靠招募得来的。 十二月中旬、下旬的时候,一则是因翟让、李密两部,现已是东郡、荥阳、梁郡、襄城、颍川等郡这块区域中最为实力强大的义军;二则是因翟让、李密两部有大败张须陀的光辉战绩;三来亦是因天寒缺粮,於是周边的义军各部,周文举、李公逸、王当仁等纷纷前来投奔翟让。 得了这几部义军的投奔,加上本部各部在这一两个月中,从各县掠得的丁壮,以及各县的豪杰、轻侠并非是全投了李密,亦有投翟让者,计算部曲,翟让已拥众三四万数。如果再加上老弱妇孺组成的老营,夸张一点,部曲也已是俨然可号十万! 数万众,自是不可能驻於一地。 翟让和单雄信、徐世绩等一众大头领,自与李密等同驻新郑。 翟让嫡系本部和单雄信、徐世绩等各部底下的将校,则分驻荥阳、襄城、颍川等各郡。 酸枣是李善道打下的,他重新回到了酸枣。 和李密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起,李善道在酸枣,亦是除留下必需的军粮以外,其余的粮秣,他尽拿出,继续招兵买马,并部曲操练,不因下雪等而有稍停。 不知不觉,大业十二年悄然已过,大业十三年到来。 正旦之日,翟让置酒摆宴,在他营中摆下了数百案的酒席。 李密率王伯当、房彦藻等齐至;单雄信、徐世绩等也都早早到场;新投未久的周文举、李公逸、王当仁等亦尽数前来;包括远在外地诸县的李善道等郎将以上的诸部将领,也全都最少早於几日前就都赶了回来,亦俱参与,却数百英豪,齐聚营中,向翟让恭贺新年。 这一日,上午就开始饮酒,喝了一整天,入夜未散,又喝到天亮。 直到翟让尽兴乃罢。 次日,接着喝。 喝完,继续喝。 翟让重义气、好热闹、出手大方,一场正旦的庆贺酒宴,前前后后,喝了小半个月。 饶以李善道的善饮、能饮,也喝得有点撑不住了。 好不容易,总算是酒宴宣告罢了,李善道在新郑休息了一天,陪徐世绩、单雄信又私下喝了一场,次日打算还回酸枣之际,却忽复有一个有关义军的消息传到。 这个消息是关於河间义军首领格谦的。 格谦所率的义军,是河北诸部义军中的一支。 其部义军所活动的范围,大致在渤海、河间等郡,位处在张金称、高士达这两部义军之北。 大伾山,也就是瓦岗主寨所在的汲郡,顺着黄河向东北,过了武阳郡,即张金称部活动的清河郡;清河郡再顺着黄河往东北,是高士达、窦建德等活动的平原郡等地;由平原郡再顺着黄河,转向往东,就是渤海郡,而由平原郡往北,则即是河间郡。——渤海郡再往东,就是渤海了,而如果从渤海郡南下的话,渡过黄河,则便是河南道诸郡的地界了,首先就是张须陀部主力原先所驻的齐郡,齐郡顺黄河西南下,过济平、东平两郡,便是东郡。 却这格谦,其部义军活动的范围,邻着高士达部义军活动的范围,遂杨义臣在去年秋冬,攻杀了高士达后,趁势再进,乃又把他给击败了。 格谦拥众亦十余万数,一次的击败,并不能将其部曲尽歼,但就在这时,杨广命令杨义臣放散部曲的敕令到了,杨义臣怎敢抗旨不遵?尽管全歼格谦部的机会就在眼前,他也只好遵旨,解散了部曲,放由划归他统带的这万余府兵官兵,各还他们各个军府的本来驻地。 兵马既散,格谦部义军,杨义臣当然亦即没法再作进讨,他奉旨还回了朝中,格谦部却是因此得到了喘息。本是已经支撑不住的格谦,再次举旗聚众,部曲得到了复振。 令杨义臣放散部曲、召杨义臣还朝,固如房彦藻所评,杨广这一举可谓昏招。 杨义臣进剿高士达时,窦建德曾与高士达说:“历观隋将,善用兵者唯义臣耳”。杨义臣是隋室的两朝老将,早在隋文帝杨坚时,他就带兵为将,数与突厥、吐谷浑等战,战无不胜。今奉杨广之旨,进兵河北,从张金称、到高士达、再到格谦,亦是无往不克。如果能把他留在河北,再多给他些时日,河北的这些义军,说不得,还真会被他尽数平定! 可是杨广却听信虞世基的谗言,把他给召了回去! 但杨广毕竟曾是有雄略之主,倒也不是一味昏庸,尽管召回了杨义臣,但他同时也又派出了一臣,接替杨义臣,继续在河北讨贼。这个被他另外派出的臣,便是新任的江都通守王世充。 …… 王世充的名字,是个地道的汉人名字,可他却非是汉人。 其本姓支,祖上系西域胡,月氏人,后来其祖上迁入中原。到他祖父这一辈时,他祖父早逝,其祖母改嫁,改嫁进了霸城王氏,他的父亲遂改姓为王,他也就跟着姓了王。 要说起来,王世充的家族虽是西域胡,但汉化已久,王世充年轻时候,还曾跟过大儒徐文远学习,与李密、杨玄感等算是前后期的同学,无论衣着、饮食,抑或言谈、举止,他实早是与汉人无异,最多了,相貌上与汉人不同而已,可却大约正是因为相貌上的不同,使他或生自另类之感,连带其祖母系是改嫁进的霸城王家,因就导致了此人颇能察言观色,狡猾残忍。 霸城王氏,据说是战国时期魏公子无忌的后人,本居泰山,后被汉武帝迁到霸城,因地属京兆,又称京兆王氏。从西汉至今,已在霸城繁衍七八百年,亦关陇的名族之一。借助霸城王氏的族声,王世充本人也有才干,隋文帝杨坚时的开皇年间,王世充就以军功拜仪同,累转兵部员外郎。杨广继位后,於大业初,王世充被杨广任为了江都丞,兼领江都宫监。 杨广在军事、政治地位要紧的重点所在,他常会去巡游的地方,分别建了一些行宫,以供他到时的住宿。比如北方重镇太原,即有晋阳宫;江都是江南重镇,建的行宫便是江都宫。——杨广七月份离开洛阳,到了江都后,现住的就是这个江都宫。各个行宫,因为杨广不可能总去住,所以日常需要有人管理、维护,“宫监”,负责的就是这项工作。 江都丞倒也罢了,一个郡丞而已,不是大官,江都宫监此任,却着实美差。 杨广重视江南,继位以今,今年已是第三次下江都久住,王世充遂乃得到了献媚杨广的大好机会,他善察言观色的本领和狡猾的性格,得到了用武之地。 每当杨广巡幸江都时,他总阿谀顺旨,每入言事,必中杨广心意;并他兴作土木,雕饰江都宫中的池台,偷偷奏报杨广,诈称是得自远方的珍物,以此渐渐地取得了杨广的信任、亲昵。 有心机、有手段,实话实说,王世充此胡,也有本领。 大业九年和大业十年这两年,王世充先是相继攻灭了趁杨玄感叛乱而在江南起事造反的几部义军;继又击败了从齐郡长白山南下到江南的孟让义军部,前后所剿灭的义军,何止一二十万众!只孟让部,他就斩首万余级,俘虏了十余万众,颇亦堪称得上战功赫赫。 由是,他更得到了杨广的信任,被杨广认为他有将帅才略。 大业十一年,杨广在雁门被突厥围困,召天下兵马勤王往救,王世充尽率江都之众,昼夜兼行,奔赴雁门,行军途中,他蓬首垢面,悲泣无度,晓夜不解甲,藉草而卧。 虽然后来的雁门之解围,是突厥见隋之各路援军继至,乃主动解围撤退,王世充并无战功,然杨广在听说他於行军途中的表现后,以其为忠,越发地信任他了。 之后,再加上今年杨广到了江都后,王世充的贡献丰厚,於是就有了去年底的王世充被迁为江都通守此任之事。江都通守,看起来和张须陀曾任的齐郡通守、荥阳通守一样,都只是个郡通守,却江都通守,其实非别的郡的通守可比。江都郡,是江都宫的所在之处,杨广现就住在江都宫中,江都郡等同是京畿之地了,而通守的主掌是带兵,将王世充任为江都郡的通守,——尽管此外江都宫内外尚有禁军等护卫力量,然亦足可见杨广对他的信任。 这些且也不必多说。 只说王世充奉杨广之旨,接替杨义臣,来讨河北义军之后,他一贯的忠心做派,须臾也未多停,冒着天寒,率领部队,已於月前到达河北。至了河北,他接着进讨格谦部。 有关格谦部义军的这个消息即是,不久前,王世充将重振声势的格谦部彻底击败,尽歼其众,格谦被王世充斩杀。只有格谦帐下的大将高开道带着百余人,逃将出来,不知逃去了何处。 用后世的话说,格谦亦是河北的一路反王,与高士达名威相仿,结果却高士达先亡,格谦於今亦兵马尽覆,自身亦死。这个消息传到新郑,李密的忧急更甚了。 去了一个杨义臣,来了一个王世充。 比之狡诡凶残,王世充尤甚过杨义臣。 大业九年,讨余杭义军刘元进部时,刘元进等首领俱皆已被王世充擒杀,其余部将散,打算入海为盗,王世充欲竟全功,遂召先降者,於通玄寺瑞像前焚香为誓,约降者不杀,江南人信佛者多,刘元进等的余部相信了王世充,乃不再出海为盗,纷纷来降,旬月之间,得降众三万余人,结果王世充说话不算数,在佛前的盟誓也全是假话,竟然将降众悉坑杀之於黄亭涧! 这王世充不仅有用兵的智略,又狡诡凶残,怕是翟让,愈加不会愿肯与他往取兴洛仓了! 李密叫王伯当私下问问贾雄,果不其然,翟让在闻得此讯后,与单雄信等说,好在没听李密攻取兴洛仓的建议,要不然,王世充既灭格谦,回兵转向,必会来攻翟让、李密! 整个的大业十三年的元月,翟让是在快活喝酒中渡过的,李密则是在忧急日盛中渡过的。 转折点,出现在了二月初。 第五章 作乱幽州罗艺霸 二月初,又一个消息传到。 是关於本为隋将的罗艺的。 罗艺原籍襄阳,后寓居京兆,其父为隋之监门将军,他乃是将门子弟,其人勇於攻战,善射,大业前期,屡以讨灭涿郡义军的战功得以升迁,得任虎贲中郎将之职,现驻在涿郡。 涿郡是北方的重地,系杨广讨伐高句丽时的一个重要的各地兵马的集合地点,并及战略军用物资的主要存放地,是所谓“器械资储,皆积於涿郡”;并又因此地之重要,杨广在这里建的也有行宫,名临朔宫,宫中多有珍宝。於是,就引来了不少当地或附近义军的再三侵攻。 却涿郡既存放了这么多的军资器械,临朔宫中又有这么多的珍宝,郡中的驻兵当然也就不少。 隋室在此郡置的军府,远不止罗艺部这一个军府,另外还有好些个,算上郡兵,驻兵计数万之多。 唯是其余的那些军府的主将,亦即罗艺的同僚们,如赵十住、贺兰宜、晋文衍等等,还有郡兵,要么怯懦、要么不善战,结果竟是无有一人,能够抵挡义军们的侵攻。只有罗艺一人,骁勇敢战,只要义军前来侵掠,他就主动率部出战,前后攻破甚众,其之威名遂日重於涿郡。 这就引起了赵十住、贺兰宜、晋文衍等的忌惮。 罗艺有家传,少习军戎,治军严肃,然其性,却桀黠刚愎,任气纵暴,一则见天下反者如市,而涿郡储有这么多的军械物资、临朔宫中珍宝多有,且涿郡虽北地边郡,民口富实,若能据为己有,他认为自己定能够成就一番事业,是已起反叛之心;二则亦是因知了赵十住、贺兰宜、晋文衍等对他的忌惮,担心他们可能先下手为强,把自己搞死,遂他终是下了决心,要起兵叛乱,据涿郡为资。 乃在前时,他在又一次地击退了来犯的一部义军后,便向本部的部曲宣言,说道:“吾辈讨贼数有功,城中仓库山积,制在留守之官,而莫肯散施以济贫乏,将何以劝将士!”以此激怒了他的部曲将士们,使其部曲,无不愤怨。 ——也确实,涿郡之所以能够坚持到现在还算安稳,没有遭受太大的兵灾,的确是全靠了罗艺和他的部曲将士,拼死拼活地打了这么多的仗,你这些城里的文官儿们,却吝啬赏赐,不肯给罗艺部的将士丰厚的奖赏,只让马儿跑,不给马儿吃草,赏罚不明,这谁能受得了? 将士们被激怒起来以后,反局已定。 罗艺率部还城,郡丞出城迎接他,罗艺二话不说,把他擒拿,引率部曲,陈兵进城。 赵十住、贺兰宜、晋文衍等本就忌惮他,闻知此讯,尽皆惊骇,忌惮转为了惊惧,一个个束手无策,他们反抗也不敢反抗,逃亦已是无处可逃,无奈之下,只好就全都前去听其号令了。 涿郡之地,罗艺竟是如此轻松地便即得之了! 他乃发库物以赐战士,开仓廪以赈贫乏,境内咸悦;后不久,杀掉了图谋攻击他的勃海太守唐祎等数人,由乃威振燕地。他於是改涿郡为幽州,自为幽州总管。 把涿郡改称为幽州,这个地理名称,不是罗艺自己胡乱起的。 有隋以今,杨坚、杨广虽然到今才只有两代皇帝,但为彻底扭转南北朝时期的分裂局面,打击地方上的士族、豪强势力,加强中央集权,同时也是为削减地方上的行政冗余,以及借机任用新人,却是已经经历过两次的地方改制。 一次是杨坚,将地方上原本是为的州、郡、县三级,改成了州、县两级;一次是杨广,杨广继位不久,又兴改革,将州改名为了郡。幽州,即涿郡“改州为郡”前的名字。 ——话到此处,不妨多说一句。 却这杨坚,将州、郡、县三级,改成州、县两级,还好理解。 南北朝时期,先说北朝方面,比如西魏、北齐并存的这一时期阶段,各自为笼络地方上的豪强,西魏、北齐俱都分在各自的疆土上,设置了许许多多、大大小小的行政单位,可能弹丸之地,便可称郡,以至称州;再说南朝方面,南朝同样如此,早在东晋开始,为安置从北方南迁而来的士民,就也密密麻麻地设置了许多空有其名的侨州、侨郡、侨县,这确是极大地不利於中央集权,还搞出了很多不必要的财政支出,那么将此三级改成两级,自是理所当然。 则杨广又改州为郡,是何道理? 杨坚已经将三级的地方行政单位,改成了两级,杨广仅是把州又改成了郡,地方上的行政单位仍然是两级,这有何意义?是不是多此一举? 实则不然。 杨广的这一政治改革举措,其实是大有必要。 首先,类如杨坚在位时,先曾复胡姓为汉姓、后曾下诏忌“胡”字,凡以“胡”为名的物事、名称等,悉改“胡”为别字的这两个在政治、文化上一扫胡氛之举动,通过改“州”为郡,等同是恢复了秦汉惯例的在地方行政上的“郡县制”,彰显了隋室是继承秦汉之正统。 其次,通过此举,杨广延续杨坚的政策,进一步打击了地方士族的势力。晋朝确立九品中正制之后,在州郡皆设有中正,州为大中正,郡为郡中正,以掌举荐之任,北朝历代随着逐渐汉化,为笼络北地士人,效仿晋制,也在地方设了中正,杨坚的改三级为两级时,已是减去了其中一级的中正,但原本的州中正却还存在,杨广经此改革,将这一级的中正也给去掉了。 再次,改州为郡,不仅仅只是把州名改成郡名,同时,州府,也就是改为郡之后的郡府,其衙内的各个行政机构、诸多官吏,跟着也都做了些改革,有的淘汰了,有的合并了,有的可能也是改名了。简言之,这不是一个仅把“州”改为“郡”的皮毛改革,杨广之此改革,实是一个大手术,是对杨坚三级改两级之此改革的进一步的、深化的改革。 最后,通过此一改革,不合杨广心意的一些郡县长吏,杨广捎带手的,把之也都罢免了,换上了他信任的人选。对他这个新继位的皇帝言之,此亦是稳固他政权的一个重要辅助措施。 今虽海内大乱,而实此杨广,在他继位之初,他却绝非是昏庸之主,只从这一他对地方行政单位的再度改革,即可看出,他当时诚亦是胸怀壮志,俨然是以秦皇汉武之功而为他的目标! 只可惜,杨广高贵出身,一直顺风顺水,也没经历过什么挫折,因乃他既不察民情,视万民只为实现他的壮志蓝图的工具而已,不顾民之生死,又一遇到挫折,就灰心丧气,难再振作,如似鸵鸟,自暴自弃,遂乃而今天下之形势,已是渐至糜烂,不可收拾矣。 对杨广其人,李善道本是不太了解,只在前世时,从书上看到过,说是此人好大喜功,残民虐民,到了这个时代后,经由对这个时代的一些政治、经济方面的改革措施等的了解,并及对杨广继位前的一些事迹的了解,他逐渐地发现,杨广其实也是个挺复杂的人。 他不是通常定义上的昏君。 可要说他是明君呢?像后世的崇祯帝自慨的那样,本非亡国之君?他也不是。 归根结底,性格决定命运。 隋室之所以杨广才继位十二年,便至今日,大部分的原因,都是因他的性格造就! 由杨广,李善道曾又想到李密、翟让。 要说起来,李密、翟让之所以后来分有那样的结局,细究之,又也何尝不是他俩的性格原因? …… 却只说李善道本是要回酸枣,王世充攻灭格谦、罗艺称霸幽州的两个消息接踵到后,他敏锐地意识到,北方的义军局面可能会随之再出现重大的改变,这改变必会影响到本部义军接下来的发展,因他暂时放下了回酸枣的打算,改在新郑继续驻留下来。 每日与徐世绩、单雄信,特别是徐世绩议论北方时势之余,他紧张地关注着北方局面的演变。 主要关注的对象,不是罗艺。 罗艺离得太远,和李密也没甚么交情,他即便是称霸在了幽州,对瓦岗义军的影响不大。 重点是王世充。 王世充统兵数万,已灭格谦,那么底下来,王世充会往哪里去?会接着打何处? 是北上打罗艺么? 又或者,李密参与过杨玄感之乱,是朝廷的头号通缉要犯,现下李密、翟让两部又据在荥阳、襄城此地,近邻东都洛阳,近来声势大张,王世充会沿黄河南下,改而前来进攻李密、翟让? 王世充及其所部的消息,尚未打探得知,两北一南,接连三个有关义军的消息又传将到来。北边传来的两个消息,一个是窦建德的消息,一个徐圆朗的消息;南边传来的一个消息,是杜伏威的最新情况。紧随这三个消息之后,王世充的消息也随之传来。 第六章 据地历阳杜威雄 “杜伏威,人如其名,他妈的,挫而复起,折而不挠,当真坚韧威重,真是个英雄之士!” 南边传来的义军消息,仍是关於杜伏威的。 听完这个消息后,李善道又敬又佩,忍不住地称赞说道。 却是上个月,亦即元月间,杜伏威的老对手,原光禄大夫、不久前因军功而升迁为右御卫将军的陈稜率部再次进讨杜伏威。 这个陈稜也堪谓名将,他主要的作战区域是在江淮之间,也就是江都左近。他与杜伏威、李子通、左才相等的交手,早在去年夏时就已开始。他的兵马亦不算很多,杨广只拨给了他八千宿卫江都的府兵,不过俱是精卒。一向来,他连战连胜,转战三部义军间,往往克捷。 而在上月,他再次进击杜伏威的此战中,他却竟被先后经历了两次重挫的杜伏威反而击败了! 整个的战斗过程,说来也很简单,几句话就能了之。 陈稜兵到六合杜伏威的兵营外以后,杜伏威主动率众迎击。陈稜见杜伏威居然敢主动迎战,观其军势,似是已经完全从前边的两次挫败中恢复了过来,遂未接战,而是坚壁自守。 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陈稜本意是想等杜伏威部的士气“再衰、三竭”的时候,再作进击。然不意杜伏威却是想一鼓克胜的,兼之杜伏威料定了陈稜因其此前的数胜,必会轻视於己,乃杜伏威效诸葛亮之遗计,送了套妇人的衣服给陈稜,又命将士大呼,呼陈稜“陈姥”。陈稜这下忍不住了,大怒至极,於是率部出战。 杜伏威早已布置妥当,亲麾众奋出,其帐下猛将王雄诞、阚棱等,引带“上募”等精卒,尽奋勇进击。一场大战,陈稜兵败,几全军覆没,数千精锐毁於一旦,他仅以身免。 接连两次的重挫之后,杜伏威再度威震江南。 他趁势北上,攻取了江都县北边的高邮,又顺势南下,占据了历阳郡。南与林士弘所部遥相呼应,他自号总管,以辅公祏为长史,然后分遣诸将徇属县,所至辄下,江淮间小盗争附之。 李善道设身处地,把自己代入杜伏威,想了一想。 若换做是他,两次重挫以后,自己还能坚韧不拔、百折不挠地再度崛起么?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尽管李善道不敢说自己是个“明智”之士,但对自己,他认为还是有所理解的,就性格来说,他肯定不会像杨广似的,一遇到重挫,就自暴自弃,他一定是会想办法重振的,但是能不能在较短的时间内,就像杜伏威,便能再度崛起?他却无把握。 这道消息中提到了“上募”一词,字面上的意思自可理解,具体含义,李善道不大清楚。 他叫来了康三藏,询问这个词代表的意思。 瓦岗义军的主力下山时,康三藏等仆婢、肉票都被留在了寨中,於下翟让已是丢掉了回寨的念头,至少一段时日内,他是不打算回寨了,康三藏等便都被翟让遣兵,从寨中押来了军中。 肉票之类,继续向他们各自的家人索要赎金;康三藏之流,则还给了李善道等。 被留在寨中的日子,两餐不继,康三藏饿瘦了许多,他谄媚地说道:“回郎君的话,杜伏威部中的‘上募’,小奴还真是知道些。” “你给我说说,何为‘上募’?” 康三藏说道:“顾名思义,‘上募’也者,俱杜伏威从其全军中挑选出来的上等精锐,无不亡命之徒,浑不以性命为念的悍贼,……,不,不是‘悍贼’,是这个、这个‘义军’。杜伏威待他们极是厚养,凡他们日常、战时所获之资财,与别部不同,杜伏威分毫不取,悉数分给他们自得。‘上募’中的将士,如有阵亡者,阵亡者的妻、妾,杜伏威尽以徇葬。宠遇既厚,杜伏威对他们的军纪要求也很严格,每次战后,都会阅视他们中的伤者,只要是有伤在背者,当即杀之,以其退而被击故也。由是,这些‘上募’,每到战时,人自为战,所向无敌。” 等於是厚养了一批敢死队。 李善道琢磨了会儿杜伏威厚养、严格要求这些“上募”的条件,自忖心道:“此术,我可用之么?”好像能用,又好像与他的道德观有点违和,他摸着短髭,考虑多时,想道,“这事儿倒也不急,且等与敬嗣、沐阳、敬儿、伯常、老侯、张老道等商议一下,再做决定不迟。” 且先将此事放将一边,又问康三藏,说道,“杜伏威部的‘上募’,你可知共有几何?” “小奴曾有听闻,言有数千之数,现有多少,小奴并不知晓了。” 此前可能有数千,现在有多少,确是不好估摸了,毕竟杜伏威连着经历了两次重挫,此前的“上募”估计已经损失殆尽,现下之‘上募’,当是他新近募得的,能有多少,比较难说。 李善道换了个问题,说道:“王雄诞,我早前就听你说过,月前闻听到杜伏威之前的消息时,也听到了王雄诞其名。却这阚棱,其何人也?” 康三藏说道:“回郎君的话,阚棱此人,亦是个猛士。他与王雄诞一样,俱是杜伏威的养子。王雄诞是曹州济阴人,阚棱则与杜伏威是同乡,是齐郡人。王雄诞膂力绝人,在杜伏威部中颇有计谋之称;阚棱善用大刀,长一丈,两面开刃,号为‘陌刀’,此刀据说重二十斤……” “你等一下。” 康三藏赶忙止住了滔滔不绝,赔笑说道:“是,是。敢问郎君,可是小奴哪里说错了么?……是了,二十斤未免也是太重,只是传言听闻,以常理揣测,二十斤确实是不太可能。” 今制的二十斤,相当於后世的三十斤。 三十斤的大刀,一般人拿都不好拿起来,更别说战场上挥动杀敌了。 须知,在战场上挥刀杀敌,不是一时片刻的事儿,有的战斗,持续的时间是比较长的,作为勇将、锐士,需要多次反复地冲战,这就不但要有勇力,还得有足够的耐力才成。 “我不是说这个,老康,你说阚棱善用的大刀,名为何也?” 康三藏答道:“回郎君的话,名为‘陌刀’。” 来到这个时代以来,李善道一直有个疑惑。 他前世读书时,对唐时的一种兵器印象深刻,便是“当者披靡,人马俱碎”的“陌刀”,按理讲说,隋唐相接,唐的“陌刀”,是不是当该隋就已有?可却不仅瓦岗义军中,并官兵中,他也不曾见有兵器名“陌刀”的!直到今日,康三藏不经意的一句话中,他听到了此刀之名! 看出了李善道的异状,康三藏不知缘故,顿了下,补充说道:“郎君,此刀又名‘拍刃’,因此刀杀伤巨大,小奴倒是曾请教过知者。据说此刀,盖即汉之斩马剑也,铸造之工艺则是系源自汉之拍髀,故而本名为‘拍刃’,‘拍’、‘陌’二字近似,后因又转称‘陌刀’。” “剑”与“刀”的区别在於,剑是两面开刃,刀是一面开刃。 “斩马剑”这种汉时的兵器,与寻常的剑又有区别,是一种长剑。 康三藏的这通话,大概地向李善道解释清楚了“陌刀”的渊源。此刀,实便是融合了汉之斩马剑长而双刃的特点,及拍髀的铸造技术而造出来的一种双刃刀,是刀中之异制。 李善道点头说道:“原来如此。”赞康三藏,说道,“老康,不枉你走商南北,见闻果广。” “不敢,不敢。” 李善道沉吟了下,问道:“这陌刀的形制,怎么打造,你可知道?” 这可就为难住康三藏了。 他一个胡商,买卖东西,他是专长,打造兵器却非其能。 康三藏满脸自责地说道:“都怪小奴,小奴无能!早前倒是曾有机会,学学这铸冶之法,奈何小奴懒惰,嫌它烟熏火燎,竟是未学。早知今日郎君有需,小奴当年,说甚么也要把这铸冶之法给学到才是!”问李善道,说道,“敢问郎君,是想打造出几柄陌刀看看么?” “是有此意。” 康三藏说道:“这阚棱所用之陌刀,原产何处,小奴不知,但阚棱是齐郡人,现在江淮,常理料之,他所用的这陌刀,要么是原产齐地,要么便当是原产江淮。齐地,小奴不熟;江淮,小奴熟得很!郎君若是信得过小奴,小奴愿为郎君前赴江南,搜寻购买此物!” 李善道似笑非笑地瞅着他,说道:“江南现下兵荒马乱,杜伏威、李子通、左才相、林士弘等各据地自雄,狗皇帝现也在江南,互相之间打成了一片乱麻也似!老康,你不怕危险?” “为郎君办事,谈何惧怕危险?郎君待小奴,情深义重,小奴舍身以报,理所应当!” 李善道哈哈大笑,说道:“好吧!” 康三藏惊喜不已,强将惊喜压住,生怕露出,被李善道看出,说道:“敢问郎君,可是允了?” “老康啊,你对我来说,好比一物。” 康三藏问道:“敢问郎君,何物也?” 李善道是在吃饭时,把康三藏召来问话的,这会儿饭已吃好,剩下了一口胡饼尚未吃掉,他将这一小块胡饼,蘸了蘸酱,丢入口中,吃了以后,笑道:“你,就好比这胡饼。一日不食,尚可;两日不食,亦马马虎虎;三日、四日不食,腹内将饥饿难耐。” 康三藏没太听懂,问道:“小奴愚钝,敢问郎君此话何意?” “此去江南路远,三四日间,你焉能转回?你却是去不得也。” 康三藏张了张嘴,说道:“小奴竟能与胡饼相比,实是令小奴、实是令小奴,……受宠若惊。” “你再把阚棱,与我介绍说来。” 康三藏惊喜不敢露,此时的失望也不敢露,依旧陪着笑,恭恭敬敬地接着向李善道介绍他所知的阚棱之其人、其事。别的也就罢了,唯有阚棱的一事,听入进李善道耳中,他颇是嗟叹。 阚棱、王雄诞,在杜伏威军中,并称双雄,是杜伏威一干养子中最有能力的两人。 杜伏威军中的部曲将士,不呼他俩之名,分各尊称他两人为大将军、小将军。 此两人,俱是不但武勇绝伦,尤为难得的是,还都有谋略。 杜伏威起兵以后,临敌进战,多用王雄诞之议,而凡是只要采用了王雄诞的计策,战多克胜。 阚棱在用兵的谋略上,可能稍逊於王雄诞,可阚棱在治军上却有一套。杜伏威的部曲和翟让的部曲相同,皆出自群贼,原先悉为“盗贼”之属,类多放纵,哪怕是杜伏威、王雄诞,有时也不好约束部属,唯独阚棱,治军严明,军纪严肃,其部曲只要有相侵夺者,即使是阚棱的亲人、故人,他也绝不徇私,必然杀之。遂其所部,令行禁止,居然达到路不拾遗的程度。 却阚棱的这个故事听了,李善道嗟叹连连。 “杜伏威所以能威称江淮,自是有其因也!王雄诞、阚棱此辈,着实英杰,却皆甘心为杜伏威所用,杜伏威又怎能不会在江淮成事呢?自古以今,大凡英雄成事之要,首在得士,既已得杰出之士,何愁事之不成?我可断言,只看杜伏威能使王雄诞、阚棱此辈俯首称臣,忠心为用,江淮此地,今虽犹数家分据,早晚必会尽归之於杜伏威!” 李善道揉着肚子,一边在帐中踱步,一边感慨地说道。 抚肚再三,他又叹道:“老康,胡饼虽佳,只堪充饥。欲成美宴,非有脍、炙不可。你来说说,却也不知,我部之中,有谁人可比雄诞、阚棱?” 康三藏眨巴着眼睛,揣摩了稍顷,道出了两人之名。 第七章 窦建德乐寿称王 却康三藏说的是“王雄诞、阚棱,杜伏威帐下之大、小将军也,郎君帐下有大、小二高,足堪与比”,说的乃高丑奴、高曦。李善道哈哈大笑,点了点他,说道:“你这老胡,倒是机灵。” 高丑奴是李善道的家仆,高曦是李善道素来礼重之士,举他两人与王雄诞、阚棱相比,可有一语形容,“虽不中,亦不远矣”,不论是否真的相配,总而言之,不会比错了人、说错了话。 去年听到的几个有关义军的消息,多不利於义军。 今年听到的消息,却多有利於义军。 杜伏威大败陈稜,据地历阳,自号总管的好消息传到后未久,又接连两部义军的好消息传到。 一部是窦建德部义军。 前世时候,对隋末的这些“反王”、“烟尘”们,李密、王世充、李渊此类本是隋官的不论,只说系起自草莽的,李善道最为熟知的,其实就是翟让、杜伏威、窦建德三个。 翟让且也不必多言,余下的杜、窦两人,一南一北,端得俱是做下了好大的事业,威震一时。 来自窦建德部义军的好消息,乃不长的时间恢复过后,窦建德已俨然重振高鸡泊义军的雄风! 窦建德在河北地界,本就甚有豪侠之名。他轻财重义,重然诺,早年间,他尝有乡人丧亲,家贫无以葬,当时他耕於田中,闻而叹息,遽辍耕牛,往给丧事,由是大为乡党所称。 后来,他担任了里长之职,这个职务不高,斗升小吏罢了,但与民间息息相关,通过这个职务,他办事公正、急人所急、周济贫困,并结交轻侠、亡命徒,更在乡中博得美名。 再后来,他的父亲去世,郡县的百姓、轻侠们,赶来给他父亲送葬者达至千余!来送葬,不能空手来,大多来给他父亲送葬的人带的都有礼物,而他客人来到,他好生接待,凡所送之礼,一概辞让不受。此举表明了他不是借其父丧敛财的,豪杰之士,看重的就是个脸面义气! 轻财重义之外,且他又骁健有勇力,智有谋略。大业七年,隋室募兵征讨高句丽时,他就因其健勇、有威望,任过其郡中所募之新兵中的二百人长;投附了高士达后,他又在去年,为高鸡泊义军立下大功,击败、擒杀了前往讨伐他们的涿郡通守郭绚。 故在闻知他接替败亡的高士达,重竖起高鸡泊义军的大旗后,或本高鸡泊义军的残部,或河北慕其名声的豪杰们,络绎争相投之。 同时,窦建德和寻常的义军首领还有个很大的不同。 何止河北的义军,南北各地的大部分义军实际上都一样,造反起事以后,只要抓到隋官、士族子弟,通常皆是先索要赎金,等赎金到手,可能还不放人,人也杀掉。——翟让即亦如此。 唯独窦建德,每获士人,必加恩遇。 去年高士达败亡后,如前所述,窦建德引百余骑逃掉了,逃亡途中,见饶阳县城没有防备,他就大胆发起突袭,将此城给打了下来。打下后,擒获了县长宋正本。他那时正值逃亡之际,对宋正本这个俘官,却非但没有为泄愤而杀之,反倾心与结,引为上客,与参谋议。 好的付出,也许得不到好的回报。 但若没有好的付出,必是不能得到好的回报。 也因此,窦建德重竖起高鸡泊义军的大旗后,他以往的付出,他得到了回报,前来投他的却竟非只高士达的余部、各地的轻侠豪杰,乃及郡县的长吏,也有以城降他的! 这才有短短的,从高士达败亡到现下之此不长的时日至今,窦建德已将高鸡泊义军的威风重振!较与高士达为首领时的最盛时,窦建德而下亦已是不遑多让,再度号称起来了胜兵十万! 地盘,也再次扩大起来。 遂於日前,窦建德为坛於乐寿,不单单再仅是自号将军,而号为王矣。 他自称长乐王,置百官,改元丁丑。 乐寿是河间郡的一个县。河间与平原两郡接壤,河间郡在平原郡的北边。乐寿此县位处河间郡的最南,和平原郡接壤。窦建德军容恢复后,已是再次开始向外扩张。 丁丑,是今年的天干纪年。 窦建德部的声势恢复的好消息传到未久,第二个好消息相继传来。 这第二个好消息来自东北方向。 正月底,鲁郡的豪杰徐圆朗起兵举事,先是占据了本郡,接着向西,攻陷了东平郡,随后,又向东,打进了琅琊郡,——东平、鲁郡、琅琊三郡,呈东西走向,三郡相连,三个郡尽被他所据,西至黄河,东至大海,东西八百里之长,招聚从附,旬日间,其胜兵已两万余人。 …… “如火如荼!如火如荼啊!” 窦建德、徐圆朗这两部一老牌义军、一新起义军的大好消息相继闻得之后,李善道拊掌慨叹。 北观窦建德、徐圆朗;南观杜伏威等,无不是兴兴旺旺,攻城略地,势如破竹。 却翟让、李密所部,他们这支瓦岗义军,击败了张须陀到今,已经几个月了!除掉扩大了些地盘,从荥阳、襄城、颍川等郡掠到了不少的财货、粮械,而竟是一直再无大的进展! 莫说李密了,哪怕是李善道,这个时候,他也情不自禁的,渐渐焦急! 决不能再按兵不动了,不能再蹉跎时日。 再这么保守的蹉跎下去,只恐怕河北、山东、江淮等地,都要被各地的义军们分割干净,瓦岗义军到那时候,连根毛也捞不着了!唯一的下场,只能是选择依附窦、杜等一部义军。 高曦的心理动向,现是到了第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是他抗拒李善道等义军,打死也不愿“从贼”;第二个阶段,是受李善道的恩情,以及康三藏等给他讲说海内形势,他粗略认识到了隋室之鹿,恐确是已失,从而改肯投附了李善道;第三个阶段,就是现在,各地义军的大好消息不断传到,他真切地看到了各地义军形势的蓬勃发展,他已是完全地相信了李善道的话,隋室诚然是将已亡了! 他现已是彻底地不再有别的心思,把自己看作了是义军的一员。 打张须陀时,他受的主要是内伤,不太好养,直到新近,他伤势才算痊愈。 徐圆朗的消息传到后不多时,又一个重大的消息传来。 却是占据南阳的卢明月,分兵向东略地,其部的势力已至淮安、汝南、汝阴等郡,兵锋逼至淮北,或因受窦建德称王的影响,卢明月因也自称为王,号为“无上王”,而原在河北的王世充部,因是南下,根据终於打探得来的有关其部官兵的最新情报,估摸是将赴南阳讨他! 高曦便立即求见李善道。 李善道亲出帐外迎接,挽住他的手,与他并入帐中。 分主臣落座。 李善道笑道:“沐阳,你伤势才好,不多休养,这么冷的天,你乱跑作甚?” “郎君,自破张须陀以今,已数月之久,却为何我军迟迟未有进战,一直待在荥阳?” 李善道摸着短髭,笑着说道:“怎么?沐阳,你伤才好,你就待不住了?” “早就听说,蒲山公议取兴洛仓。郎君,怎么议到现在,还无动静?” 李善道说道:“沐阳,你有什么想法?尽管言来,说与我听听。” “郎君,曦之愚见,现已到可取兴洛仓之时!” 李善道说道:“哦?为甚么这么说?” “俺这段日子,虽在养伤,可也有所闻听。取兴洛仓之此事,所以到今尚未付诸行动,是因翟公对此颇有疑虑之故也。翟公此前的存有疑虑,曦以为,的确也有道理。 “不错,先乃杨义臣,继为王世充,相替接踵,统率大军,攻伐於河北,那个时候,我军若有轻动,确然是极有可能会招致来杨义臣、王世充的来攻。可而下,杨义臣已被召回朝中,闻讯,王世充亦统其部,奉旨将往南阳,击卢明月。是我军现若往取兴洛仓,已无外忧! “郎君,曦之愚见,现下已到我军攻取兴洛仓的时候了!” 李善道说道:“现已到攻兴洛仓时?” “对呀!郎君。卢明月占据南阳,众号四十余万,王世充其虽善战,今往讨伐,亦必难一战而胜。可以想见,王世充与卢明月的这一仗,定将会是一场旷日持久,或至少也将会是延续一段时日的大战。在此期间,王世充必然无瑕顾及我军。郎君,此不正我军攻取兴洛仓的最好时机么?现若不即往攻之,等王世充击败了卢明月后,转而南上,定来讨我。至其时也,兴洛仓别说再攻取之了,荥阳、襄城、颍川等郡,在下担忧,我军怕是也难再据守!” 李善道起身到帐中,负手踱步,说道:“沐阳啊。” “郎君?” 李善道说道:“你的这番分析,很有道理,不瞒你说,我也这么想的,可是……” “可是?” 李善道说道:“可是翟公,他不这么想啊!” “郎君此话怎讲?” 李善道说道:“就在昨天,我往谒徐大郎,谈及取兴洛仓此事时,徐大郎与我的意见,都与你刚才说的这番话一致。可徐大郎同时也说了,这些话,蒲山公已都向翟公说过了,翟公却依然是心存狐疑!沐阳,你须知晓,翟让所虑者,不仅是前之杨义臣、今之王世充,他所虑的,还有洛阳的数万驻兵、虎牢等地的裴仁基等部!……张须陀余部的消息,你也已知了吧?” “听说了,听说是朝廷降诏,令张须陀余部皆改受裴仁基调令。” 李善道点了点头,说道:“不错。裴仁基亦隋室的河南道讨捕大使,张须陀的余部,包括东去到梁郡的贾务本所率之部,现也都已去了虎牢,改隶到了裴仁基帐下。洛阳不提,只裴仁基帐下现就兵马数万。翟公部与蒲山公部合兵,我军现也不过数万能用之兵。翟公因是怀虑!” “瞻前顾后,焉能……”高曦咽下了“成事”两字,蹙着眉头,攥紧拳头,摇头说道,“唉,翟公若竟是一直怀有疑虑,迟迟不能下取兴洛仓之决心,郎君,大好时机势必将逝!” “沐阳,你也不必为此太过焦虑。” 高曦心中一动,上下观望李善道,猜测说道:“曦视郎君,似不很着急。莫非郎君已有定策?” “我已有定策?我是甚么人?”李善道哈哈一笑,右手举起,大拇指、中指往中间捏了一捏,只留出了一小块儿的空间,笑道,“咱瓦岗义军中,多少的大头领?我无非是个小小的郎将,说不得话,当不得数。沐阳,我就是着急,又有何法?至於定策,我更是谈不上。不过……” 高曦问道:“不过?” 李善道步至高曦案前,俯身低语,说道:“不过,沐阳,我可笃定,一定有人比你我更急。” “郎君是说?” 李善道直起身子,背着手,踱回主位坐下,拂袖抚膝,说道:“并且此人,也一定会比你我有办法。沐阳,我等皆能看出,现是我军取兴洛仓之最好时机,难道此人,他会看不出么?” 此人是谁?毋庸明言。 当然只能是李密。 高曦若有所思,说道:“郎君的意思是,翟公那厢,自会有此人想办法把翟公说服?” “若我料之不差,此人说服翟公的办法,或是已有!沐阳,你且待之,把你的伤完全养好,长则半个月,短则三五日,也许攻兴洛仓的决定,翟公就能做下,我等就要进战矣。” 高曦说道:“如能如此,当是最好!郎君,曦只是所忧,若此人终亦是未能说服翟公?” “这等事,咱们现亦说不上话,‘肉食者谋之’就是!沐阳,此事你我再议,也是无用。且先不必再做多说。我有两个事儿,问一问你。” 高曦见李善道既好像是有把握,兴洛仓早晚会攻的样子,又像是的确不想再这件事上多说,内心尽管焦虑,却也只好暂将焦虑按住,顺着李善道的话,问道:“敢问郎君,什么事情?” “一个是,你适才说,王世充与卢明月此战,我听你话意,你是认为王世充必胜?为何?” 高曦说道:“王世充有用兵之能,狡诈多谋,而卢明月无谋之徒。大业十年,张须陀大败卢明月此战,曦虽未与,知其详情。卢明月此人,其虽勇悍,待下以恩,实无智谋,又不能以军纪约束部曲,众势再盛,乌合之众耳,故曦料之,其定非王世充之敌,必会为王世充所败。” “原来如此。沐阳,你既说到军纪,这第二个事,我想问你的,就是军纪。” 高曦说道:“军纪?敢问郎君,欲垂询曦军纪什么事?可是军府军法?启禀郎君,曦养伤的这些时日,闲来无聊,已将素所习之军府军法及操条等,皆整记成文。郎君若需,敢献郎君。” 李善道怔了一怔,大喜说道:“好啊!沐阳,你是个有心人!我本想等你伤好,抽出余暇,再劳你此事,不意你已记就!这可真是太好了。你等下就可给我拿来,等我看后,便下颁各团!自此而后,无论操练、抑或军法,凡咱部中,就悉按军府条例执行!”他顿了下,笑道,“不过,我想问你的,不是此事。” 高曦问道:“不是此事,敢问郎君,是什么事?” 李善道将阚棱治军严肃的事,与高曦说了一遍,说完,说道:“沐阳,我问康三藏这老胡,我部中谁可与阚棱相比,这老胡,言说你可相比。沐阳,我以为然。咱部中,知军法、明军纪,人又敦厚严整者,的确是也只有你了。我先问你的便是,你可愿我部之阚棱?” “郎君此是欲令曦领部中军法事?” 李善道炯炯地看着他,问道:“你可愿意?” 领军法这件事,看似是权力,实则不然。是不是权力?得领掌了军法,就有权依军法处置军中违法的将士,这确乎是权力。但同时,这也是得罪人的差事,很可能会把自己搞的在军中像过街的老鼠,不说人人喊打,最起码人人厌憎。这个差事,不是一般人愿干、能干的。 高曦却无有迟疑,应声答道:“郎君之令,曦怎敢不从?” “好!好!沐阳,我就说你是个敦厚之士,我没有看错人。咱部中军法此掌,即日起,我便交给你了!晚上,我把各团校尉、各旅旅帅全都召来,当众下此命令。日后凡咱部中有触军法者,一切由你掌处。我可一句话交给你个底,纵是丑奴、李良犯了法,你也只管依法惩处!” 高曦恭恭敬敬地应道:“诺。” 李善道令帐下侍奉的王宣德、王湛德等帐下吏:“酒宴安排下去,今晚摆酒,一来,当众公布此令;二来,亦是沐阳伤势好了,大家伙庆贺一下!” 高曦说道:“敢禀郎君,可果是自今而后,一应军法、军纪,悉按军府条规?” “这还有假?沐阳,我啥时候说话不算数了?” 高曦说道:“若如此,今晚酒宴,不得摆也。” “为什么?” 高曦说道:“军法明规,营中禁酒。” 李善道楞了下。 帐下的王宣德、王湛德等都抬着眼,看着他,等他接着说话。 李善道摸了下短髭,呵呵一笑,说道:“他妈的!酒不摆了!不过庆贺你伤好,还是得庆贺。这样吧,改酒为水,咱们兄弟们,今晚以水代酒!情义到了,喝口马尿亦是香,是不是?” 便就令下,今晚帐中置宴,以水代酒。 且不必多说。 只说打兴洛仓这件事。 高曦瞧出的没错,对这件事,李善道尽管现也焦急,可他因有前世的知闻,对攻兴洛仓这件事的发生,他却还是比较有把握的。 如果说瓦岗义军的崛起,靠的是击败张须陀这一仗。 则瓦岗义军后来的昌盛,一大半的原因,就是因为打下了兴洛仓。 李善道唯是不能确定的,是瓦岗义军什么时候会打兴洛仓。 不过,根据当下之形势,他隐然已有判断,很大的可能,打兴洛仓此战,已近在眼前了。 ——亦所以,他让高曦完全地养好伤,说是他估计长则半个月,短则三五日,也许攻兴洛仓的命令,翟让、李密就会下达。 而至若他为何会有此一判断?一则,南北义军发展之形势在这里放着的,李密不可能再等下去;二则,如高曦所言,王世充将南下往讨卢明月,战机委实也是已经来到! 现在所剩的最大,也是唯一的问题。 即翟让处,怎么把他说服。 李密是怎么说服翟让的?李善道不知道。 但他想,他应该很快就能知道了。 如他的预料,他确是很快就知道了李密的办法! 第八章 李法主席间用计 “今据荥阳诸郡,邻近洛阳。仆思之再三,明公此前之所虑甚是,洛阳确是有可能遣兵来犯。特别是王世充今已提兵南下,军向南阳,洛阳更有可能会趁此机,调兵遣将,合以裴仁基等部,共来击我。则何以应对?明公,仆再三考虑,最好的办法似当为先做侦伺。” 二月上旬这日,李密又在营中设宴,请翟让过来喝酒。 席间,他这样说道。 每次来李密营中赴宴,不但李密招待得好,热情、酒菜丰富,许多翟让之前听都没听说过的贵族、皇家食用的菜肴,常常可以见到、品尝到,并且每回喝完酒走时,李密还都会送给他一些好玩意,要么美人,要么珍宝,要么宝剑宝刀,翟让现如今当真是颇喜前来赴李密之宴。 酒已半酣,闻得李密此言,翟让带着酒意,问道:“探伺?蒲山公此话何意啊?” “明公,俺的意思是,何不咱们先遣个得力的人选,潜入洛阳,打探消息?这样,洛阳如真打算用兵於我的话,你我不就可以提前得知了么?咱们也能提早有个准备。明公以为何如?” 翟让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来自江南的美酒,吧唧了下嘴,说道:“遣人入洛阳,打探消息?” “正是。” 翟让拿着酒杯,没有放下,迟疑了下,说道:“洛阳乃是东都,驻兵数万,警戒必然森严,蒲山公,是不是不好贸然遣人潜入?一旦若被察觉,如何是好?” 李密也端起酒杯,轻抿了口,目光借机似若不留意的在翟让的脸上转了一转,注意了下翟让的神情,然后他笑道:“明公,这一点,俺以为明公不必多虑。” “哦?” 李密说道:“去年七月份,昏君从洛阳南下江都前,留下了越王杨侗为总留守,以光禄大夫段达、太府卿元文都、检校民部尚书韦津、右武卫将军皇甫天逸、右司郎卢楚等为杨侗之辅佐。杨侗此子,今年才十来岁,一个冲龄的孺子罢了,他在洛阳,能有甚么权威?据俺所知,洛阳上下,於今政令不一;而又段达、元文都诸辈,密当年尝与彼辈同朝共事,知之详矣,并皆昏聩无谋之辈!密可向明公担保,咱们派去潜赴洛阳的人,洛阳朝中必是不会察觉!” 翟让将酒杯中剩下的酒喝下,由着跪侍在侧的美婢给他满上,抬脸来看李密,满脸的疑惑不解,说道:“蒲山公,杨侗诚然孺子,倒也罢了;段达、元文都诸辈,要说熟悉,俺肯定是比不上蒲山公对他们的了解,然俺亦曾有听闻过他们的一些事迹。段达是两朝老臣,听说早在先帝称帝前,他就深得先帝信任,为大都督,领亲兵,常随从在先帝左右;开皇年间,他曾从杨素,先后击破高智慧、李积、汪文进、蔡道人等之乱於江南。此人,实当代之名将也! “元文都者,俺听说他系是前代皇室之裔,也是早在前周时就已有名,亦隋室的两朝之老臣也。他好像本身就是洛阳人吧?既有能名,复两朝老臣,又本洛阳当地人,对洛阳的情况他定然是熟悉,也会很有威望吧?还有韦津,俺闻之,他是韦孝宽之子,虎父焉有犬子! “蒲山公,这几位被昏君留下在洛阳的大臣,以俺看来,俱是不凡,怎能说是昏聩无谋之辈?” 李密笑道:“段达、元文都是两朝老臣不假。段达也的确是有过些军功,但他的那些军功怎么来的?跟着越国公混得来的!讨平高智慧等之乱,悉皆越国公之能也。况则段达此人,谄媚事主,昏君为晋王时,段达曾为昏君之参军,由此阿附上了昏君,乃至奉昏君之令,私下贿赂东宫受宠的官吏姬威,伺太子动静,不惜造谣编造,污蔑太子!最后还威胁姬威,上书诬告太子。太子因是而被先帝废掉。若段达之此举此为者,小人是也,明公,何来不凡之评? “留守洛阳的诸官之众,段达居首,次则元文都、韦津诸辈。又至若元文都、韦津诸辈者,尽是空有虚名、族望,无有远见之智、实干之才。 “元文都与俺,早年算是有些交往,他这个人,朝野都赞誉他个性耿直,明辩有器干,在俺观之,耿直确乎是有,然亦只是占了个耿直罢了!‘明辩有器干’,仆实是不曾在其身上见过。韦津且不如元文都,韦孝宽固前代之名将、名臣也,韦津此人,庸庸碌碌,毫无可称道之处,……明公,父为虎父,子为犬子的,观以古今,难道还少见么?又有何稀奇之处?” 段达当年为杨广心腹时,干过的那些造太子杨勇的谣等的恶事,系宫闱密事,翟让何其人也?怎么可能会听说过这些事?他是闻所未闻。今日听李密说到,他才知段达还有这些过往。 翟让是重义气的好汉子,听了李密这么一说,对段达的观感立刻就有改变,“嘿”了一声,顾视陪坐下手的贾雄、单雄信、徐世绩等,说道:“这般说来,这段达还真不是个好厮鸟!” 李密抚须笑道:“明公,昏君用人唯亲,知人不明。方今河北、山东、中原等地大乱,反者如市,遍起於郡县,值此之际,昏君居然弃洛阳而南下江都,此已昏聩之举,而再留越王杨侗这个孺子留守洛阳,以段达、元文都等诸名而不实之辈为佐,更昏聩之为也!明公,遣人潜赴洛阳,先探一下洛阳虚实之此事,因以仆见,委实无甚可担忧之处,明公只管放宽了心。” “……若是段达、元文都等,果是如蒲山公所言,悉俱无谋之辈,这洛阳?”翟让摸着胡须,斟酌思量了会儿,转问贾雄、单雄信、徐世绩等,说道,“是不是倒还真是可以进上一进?” 单雄信已是醉了,他信口答道:“进得、进得!蒲山公的谋料,不会有错!” 徐世绩酒没喝多少,还比较清醒,他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李密,以及坐在对面的王伯当、房彦藻等,好像想到了些什么,又好像有些疑惑,但他没有多说其它,只是回答翟让,说道:“明公,世绩愚见,蒲山公此议甚当。明公既虑洛阳可能会遣兵来击,那便先派个得力的人手,潜赴洛阳,将洛阳朝中的动静打探清楚,自是应对之上策,此未雨绸缪是也。唯是一点?” “什么?” 徐世绩说道:“此一‘得力的人手’,宜定何人?” 贾雄摇着扇子,呵呵笑道:“徐贤兄,你这一问,毫无必要。” “军师此话怎讲?” 贾雄笑道:“蒲山公既提出了此议,元文都等与蒲山公又是旧日的同僚,彼此相熟,则蒲山公当然是一定已有合意的人选。”晃着扇子,做模做样地问李密,“敢问蒲山公,是也不是?” 李密撩起袖子,探出大拇指,称赞说道:“军师诚然神机妙算!” 翟让问道:“蒲山公,你果是已有人选?”又问贾雄,“军师,蒲山公此议,你亦赞成?” 贾雄说道:“徐贤兄所言甚是,蒲山公此议,未雨绸缪之策也。老子云‘为之於未有,治之於未乱’,明公,蒲山公此议,就是‘为之於未有’也。雄之愚见,当可采用。” 翟让做出了决定,便问李密,说道:“蒲山公,你的人选是谁?” 李密举手,指了一下席间末席一人,从容说道:“明公,你看他怎样?” 翟让看去,李密所指之人,是近期投李密的一个士人,姓裴,名字叫甚么,翟让不太清楚,只知李密等皆呼他“裴叔方”。 此人却是和王伯当一样,也是以字行,——即多数人都呼其字,不怎称他的名。 李密介绍说道:“明公,叔方兄家在河东,出於河东裴氏之族也。他的诸父、兄弟,现颇有在洛阳朝中为官吏者,他又是新才投我,应是尚未被洛阳朝中知晓,最要紧的是,叔方兄为人机警,而有胆略,故俺以为,请他为你我去一趟洛阳,打探消息,是最为合适。” 反正此议,是李密提出来的,那李密想派什么人去洛阳,他就派什么人好了。 翟让没有异议,说道:“蒲山公选的人,一定行。只要蒲山公觉得合适,信得过,俺也就信得过。好!那就有劳裴仁兄,为俺与蒲山公,走一遭洛阳!”端着酒杯,摇晃着站起身子,冲着裴叔方举杯,示了下意,笑道,“这杯酒,俺便借花献佛,敬一敬贤兄。叔方兄,此去洛阳,辛苦不提,也许还有危险,此杯酒,请仁兄满饮!待兄还时,俺再设宴,为兄酬功。” 裴叔方得了李密的默许,乃也将身站起,端着自己的酒杯,将酒喝下。 翟让坐下,抹掉沾在须上的酒水,问道:“蒲山公,何时劳请叔方仁兄启程?” “事不宜迟。明公既已允可,仆意明日就请叔方兄出发。” 翟让拍了下案几,醉醺醺地说道:“好!”令帐下侍从的吏卒,“取一盘金来,送给叔方仁兄,以壮叔方仁兄的行色!”又道,“前日李二郎才献给俺的好马,也牵来一匹,亦送给叔方仁兄!” 就此定下了此事。 收下了翟让大方赠与裴叔方的金饼、好马,又饮多时,酒宴方散,取了两个做工精细的玉猕猴,送与翟让,亲把他和贾雄、单雄信、徐世绩、王儒信等送出营外后,李密还回帐中。 回的不是喝酒时的大帐,是他与王伯当、房彦藻等议事时常用的小帐。 坐定下来,房彦藻抚须笑道:“明公,计已成矣!” 王伯当谨慎,说道:“房公,还不能说成,现下至多能说是已成一半。” 房彦藻点了点头,说道:“不错。”转看裴叔方,笑道,“底下来,就看叔方你的了!” 裴叔方应道:“房公、明公,尽请放心,叔方一定不负此任。” 今日此策,系房彦藻先献,即便谨慎点说,此策也已成了一半,房彦藻颇是心喜,抚摸着胡须,回味了下刚才席上时候,李密与翟让说“遣人潜入洛阳”这件事的经过,他忽地一笑。 李密问道:“卿缘何作笑?” “明公,俺想起了适才散席时,明公所送给翟公的那件礼物。” 李密说道:“那两个玉猕猴?”笑道,“这两个玉猕猴,原是宫中之物,做工确是精细,玉料也是上等,不说价值连城,百金自是有之。怎么?卿亦喜欢不成?” “非也,非也。”房彦藻喝了不少,有些醉了,他摆了摆手,笑道,“两个玉猕猴,便价值千金,在俺眼中,亦不如俺之此策得行要紧!明公,俺所思者,这翟公,像不像这两只玉猴子?” 李密楞了下,随即明白了房彦藻的意思,笑指房彦藻,说道:“卿呀、卿呀!” 王伯当略皱眉头,说道:“房公,今是不得已,才以公之此策,欺促翟公。在下愚见……”房彦藻出身名族,亦李密之所亲信者,底下的话,他不好再说。 李密颔首,说道:“伯当提醒得对。孝朗,於下南北反者如潮,窦建德、卢明月等各已称王,眼看隋室已是将亡,我等绝不可蹙居荥阳,无所事为,空待干成大事的时机错过,故迫不得已,今我等行你此策。所为者,是望能以你之此策,促翟公改变心意,肯与我部共取兴洛仓。 “现下你之此策尚未完全能成,且即使其后你之此策能成,翟公部之兵,我等还要借用。切不可便就放浪忘行,不闻周太庙之金人乎?三缄其口而铭其背云,‘古之慎言人也。戒之哉,戒之哉!无多言,多言多败’!是‘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几事不密则害成’也。” 房彦藻笑道:“明公教诲的是。明公讳‘密’,我等身为公属,本自当以此为铭。” 这话,仍是戏谑之语。 李密知其性子,况今正用人之时,也不见怪,一笑置之。 却李密建议翟让,遣人潜入洛阳,打探消息的这件事,很快,李善道就知道了。 他是从徐世绩处听来的。 听后,李善道怔然之余,露出了和徐世绩在席上听完李密之此建议时同样的表情,若有所思。 第九章 暗潮帐中大二郎 徐世绩手端茶碗,目注李善道,笑道:“二郎,想到什么了?” 李善道回过神来,说道:“啊?甚么……,也没想到啊。” “不对吧,俺观你若有所思,像是在寻思什么东西?” 李善道摸了摸短髭,笑着答道:“大郎,我实是没想什么。” “怎么?在俺面前,二郎你还有甚么是不能说的?” 话被追问到了这等程度,李善道不好再做隐瞒了,他摸着短髭,佯笑两声,说道:“敢禀大郎知晓,我确实是没想什么,只不过,好像有点觉得,蒲山公此议,提出的似是有些突然。” “有些突然?二郎,此话怎讲?” 李善道组织了下语言,措辞片刻,尽量委婉地说道:“大郎,无缘无故地,蒲山公忽然说起‘探伺洛阳虚实’,难道大郎不觉得蒲山公此议突然么?” “也不能说是无缘无故吧?蒲山公把他为何提出此议的原因,向翟公解释得清清楚楚,所为者,是为化解翟公对洛阳驻兵可能会来进犯我军之此忧。如蒲山公自言,此未雨绸缪之措也。” 李善道笑道:“蒲山公此话……” “怎么?” 李善道说道:“只怕大郎也不信吧?” “俺也不信?二郎,你既说个‘也’字,这说明你是不信蒲山公此话?” 李善道摸着短髭,却不肯再说了。 徐世绩吩咐侍奉帐中的几个婢女:“二郎好饮茶汤,你们下去,将黑獭日前献我的好茶叶,给取些来,送给二郎。”与李善道说道,“二郎,这茶叶系得自蜀地来的行商,诚上等蜀茶。” 这几个婢女应诺,倒退着出去了。 帐中只剩下了聂黑獭、刘胡儿两人。 徐世绩说道:“二郎,帐中已无外人,你有什么话,可以说了吧?” 聂黑獭、刘胡儿,对徐世绩来说不是外人,但对李善道来说,亦是外人。 不过,他俩是徐世绩的忠仆,料来应是不会把李善道与徐世绩的对话向外传说。 李善道於是不再吞吞吐吐,乃便说道:“大郎,恕我直言,蒲山公向翟公做出的解释,我以为,恐怕只是借口。蒲山公意欲遣人,潜赴洛阳,其本实之目的,必非因此!” “那你以为,二郎,蒲山公意欲要遣人去洛阳,其真意为何?” 李善道说道:“大郎,这件事让我想起了另一件事。” “何事?” 李善道看了看聂黑獭、刘胡儿,说道:“便是蒲山公劝说翟公领兵下山时,他数次进言,翟公皆因虑张须陀等贼官兵之故,未有肯听。之后,蒲山公是怎么又与翟公进言说的?” “蒲山公之后,又进言翟公说,正是为防张须陀等来袭,所以我瓦岗义军才需下山出寨,来荥阳当地讨进奉,以此备足粮秣,方为万全之策。” 李善道端起茶碗,抿了口茶汤,悠悠说道:“不错,蒲山公当时正是这么说的。可最后的结果怎样?大郎,我等都是亲身经历,就不用我再多说了吧?” 最后的结果怎样? 说是下山掳掠,为的是防备张须陀来攻,可最终,下山的结果变成了与张须陀的一场大战。 ——以李密之智,他会想不到瓦岗义军一旦全军下山,那么张须陀焉会放过这个难得的歼灭瓦岗义军的机会?他肯定能想得到,只是当时没肯把这个后果告诉翟让。因为他以“筹粮”为由,劝说翟让下山的真实目的,其实就是要与张须陀、要与荥阳等地的官兵作战,以重振他的名声、扩充他的实力!换言之,“筹粮”为由,劝翟让下山,实是李密欺哄翟让的计策。 却今次,李密在再三劝说翟让攻取兴洛仓不成以后,遂以“为防洛阳官兵来犯”为由,改而建议翟让,不妨“未雨绸缪”,可先遣人潜赴洛阳,以打探洛阳虚实此事,乃落入李善道眼中,原来在他看之,竟然也同样是李密欺哄翟公的手段! 事实上,李密上次的欺哄翟让,骗得翟让下山,李善道最先亦没有看出,他直到后来,与张须陀部战时,才品咂出了这其中的味道。——这已比翟让强了,翟让到今尚被蒙在鼓中。 但有了上次这件事的经验,加上李善道已判断得出,李密、翟让定是近日就会往取兴洛仓,两下结合,他因这回早於上次,更早地品咂出了李密“未雨绸缪、遣人潜赴洛阳”之此议,其间含有的玄虚之处。 至若说,他品咂出来的这个“玄虚”,对或不对? 只从徐世绩现在的表情上,就可看出,也许对、也许不对,可有一点能够确定,徐世绩不但是已经完全明白了李善道话里未尽,没有直白表露出的这层意思,并且他也是这么想的! 徐世绩熟视李善道,展颜一笑,摸着络腮胡,说道:“俺听明白了,二郎,你是在怀疑,蒲山公向翟公提出的‘未雨绸缪’之策,其本意却非是‘未雨绸缪’,而是意在别处!” “有道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大郎,蒲山公之此议,正‘醉翁之意’也。” 徐世绩抚须问道:“如此,在以你认为,蒲山公之此议,他真正的目的是为什么?” “大郎,这还用说么?我不说,想来大郎也定已是心中有数。蒲山公念念不忘的,还能有什么事?他真正的目的,无非还是为攻兴洛仓。” 徐世绩说道:“那俺就想不明白了。二郎,攻兴洛仓与探伺洛阳虚实有何干系?” “大郎果真想不明白?” 徐世绩说道:“俺不瞒你,实话告诉你说,对蒲山公‘遣人潜赴洛阳’之此议,俺也是心存狐疑。这个关头,派人去洛阳探伺,确实是有点奇怪。翟公虑洛阳驻兵不假,可翟公所虑者,是担心打兴洛仓的时候,洛阳会派兵往救兴洛仓,而并非是担心洛阳会派兵来荥阳攻咱。 “河南郡与荥阳郡尽管接壤,然现而今,洛阳北之河北,有窦建德等部;洛阳东南之南阳,有卢明月部,洛阳驻兵再多,眼下之计,当以守好洛阳为要,绝非是主动出击。只要我军不去招惹它,它必定是不会贸然来攻我军。 “蒲山公明智之士,不会看不到此点。可他却於昨日席上,以‘未雨绸缪’为由,向翟公提出了探伺洛阳之此议。俺左思右想,……不瞒你,二郎,俺昨晚都没睡好觉,确是越琢磨,越觉古怪,俺也琢磨着,蒲山公此策或与攻兴洛仓有关,可话再说回来,到底干系何在? “探明了洛阳无备,并没有防范我军攻兴洛仓的准备,然后好以此再进劝翟公吗?但翟公所虑,又非是只有洛阳驻兵,另外还有虎牢的裴仁基部官兵等,只说洛阳无备,怕是仍打消不了翟公的疑虑吧?” 在徐世绩说这通话的时候,李善道数次注意他的神情,又倾耳细听他说话时的语气,算是看出来、听出来了,这徐世绩,还真是没搞明白“探伺洛阳”与“取兴洛仓”之间的关系是何。 李密在打兴洛仓前,先派人去洛阳打探了一番这件事,李善道前世时,就没在他读过的书上看到过,也没听说过,则“探伺洛阳”与“取兴洛仓”间有何关系,他当然也就没有前世的知闻可做他的参考,但通过李密上次欺哄翟让的那个手段,他却已是约略猜出了一种可能。 要不要自己的所猜,告诉徐世绩? 须知,“木秀於林,风必摧之”,你徐世绩都没猜出来的东西,却李善道猜出来了,这会不会引起徐世绩对自己的忌惮?有些时候,该少说就要少说,是乃“万言万当,不如一默”。 转念一想,一则,徐世绩已经开诚布公了,二则,以徐世绩之眼力,自己即便不说,很大的可能,他也能瞧出来自己已有猜测,反衬得自己不够“真诚”,还不如干脆直言。 想到此处,李善道便不隐瞒自己的猜测,摸着短髭,说道:“大郎,会不会有这样一种可能?” “什么可能?” 李善道说道:“探伺完洛阳虚实后,蒲山公诈言与翟公,竟谎称说是洛阳已在动议,欲与王世充部两下进军,王世充往攻卢明月,而洛阳方面来攻我军?这样的话,与其坐等洛阳来攻,不如便先下手为强?我瓦岗义军抢先一步动手,先将兴洛仓取下?” “……你猜的这个可能?” 李善道说道:“大郎,这只是善道一时的瞎猜,蒲山公是不是这个打算,善道猜得准不准,还得等蒲山公派去探伺洛阳的人,……大郎刚说是裴叔方,对吧?等他回来后,再看蒲山公会怎么与翟公说,才能知道。” 徐世绩从榻上起身,下到帐中,转了几圈,说道:“不错,不错。” “敢问大郎,甚么不错?” 徐世绩说道:“派去洛阳的人,这一位裴叔方,是蒲山公的人,则裴叔方回来后,他究竟在洛阳打探到了什么消息,翟公也确是只能听蒲山公来说,只能信蒲山公所说!二郎,你的这个猜测,甚有道理。这般说来,蒲山公还真可能就是这个打算?……以洛阳在议,来攻我军为说辞,再次进言翟公,劝说翟公先下手,我军先将兴洛仓取下!” “大郎,我的这个猜测,对与不对,只能等裴叔方回来才能知晓。也许,我猜错了呢?” 徐世绩摇了摇头,说道:“二郎,你的这个猜测,很有道理,应该不会有错。” “有错没错,皆蒲山公的打算,咱们猜得再多,亦无用处。却有一事,善道不解,敢问大郎。” 徐世绩问道:“什么事不解?” “适闻大郎言说,大郎也猜出了蒲山公‘未雨绸缪’此议,或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他之本意,也许是在‘攻兴洛仓’。既然如此,善道敢问大郎,却昨日席间,缘何未有提醒翟公?” 徐世绩站住脚步,转身面向李善道,目光灼灼,说道:“二郎,你此一问?” 第十章 密谈座间姊与弟 李善道从容自若,笑道:“我敢问大郎,大郎是不是其实也赞成打兴洛仓?” 聂黑獭、刘胡儿齐刷刷地看向李善道。 徐世绩也看了他好几眼,转颜而笑,叹与聂黑獭、刘胡儿说道:“如何?俺就与尔等说,尔等虽俺家的家生奴,从小便伺候俺,自谓知俺心思,却真是俺知己者,非尔等,李二郎也。” 他负手帐内,重新踱起步来,踱步稍顷,对李善道说道,“观今天下形势,海内汹汹,民乱不已,而隋室之起,赖於关中,东都洛阳,则系关东重镇,设若隋室欲使天下复安,依俺度之,不外乎两策应对。一则,改弦易张,尽除苦民、弊民之政;一则,依关中、洛阳为基,分出精兵名将,以讨平四方,然却昏主竟不但不革除弊政,反更弃关中、舍东都,自下江南,乃居江都,此诚倒行逆施之举也!但凡明智之士,皆可由此看出,隋室之亡,已是定局! “是故,南北群雄竞起,莫不争抢隋鹿。当此之际,我瓦岗义军据占中原腹心之地,近邻东都洛阳,此莫大之地利是也!那么,我瓦岗义军现下最该做的事情是甚么?固当宜是积极地攻略郡县、扩充部曲、壮大声势,然后以此腹心之地为本,克取洛阳!洛阳既下,试看海内诸雄,管他是北之窦建德诸辈、抑是南之杜伏威诸辈,便又有谁,还可与我瓦岗义军争锋? “随后,或西进关中,占隋室根基之所;或东破江都,擒昏君於帐前,则大事成矣!” 一番话说到这里时,徐世绩的语气已是相当慷慨,但他紧接着,又叹了口气,语气遂变得稍嫌低沉,他回到榻上坐下,摊开手来,颇是无奈地说道,“奈何翟公、奈何翟公……,唉,二郎,你是知道的,俺与你说过,俺私下里实是亦有进言翟公,蒲山公‘取兴洛仓’此议可以用之,兴洛仓一得,於今遍地饥民,流民满州、满郡,到处俱是,我瓦岗义军有了充足的粮秣,何愁不能朝夕之间,得兵百万? “以此百万之众,进取洛阳,且如蒲山公所言,洛阳留守杨侗,孺子耳,段达、元文都诸辈,皆暗而无谋,易如反掌!可是翟公,他……” 徐世绩再又叹了声气,说道,“翟公他为咱瓦岗的兄弟们着想,不欲你我为此犯险,因既不肯用蒲山公之议,也不肯听俺之言。二郎,你问俺是不是也赞成打兴洛仓,俺实言告你,为我瓦岗义军的前路计议,俺自肯定是赞成攻兴洛仓的!也是以,你问俺缘何昨日席间,俺虽瞧出了蒲山公‘未雨绸缪’此议,似有玄虚,也许是意在‘攻兴洛仓’,而为何未有提醒翟公,二郎,俺实是认为攻兴洛仓,对翟公有利,所以俺才未有提醒翟公啊!” 这最后一句,“俺实是认为攻兴洛仓,对翟公有利,所以俺才未有提醒翟公”,却与他这句话前边的“为我瓦岗义军的前路计议”此句,有点不太吻合,前后不太呼应。 “为我瓦岗义军的前路计议”,明显不仅包括了翟让,更重要的,还包括了徐世绩、李善道等,但“俺认为攻兴洛仓,对翟公有利”,他却只提到了翟让。 李善道当然知道他为何最后会说上这么一句,身为臣属,看出了玄虚,却不提醒主君,这未免有“不忠”之嫌疑,那为了找补,徐世绩势必就要补上这么一句话,以表示他的“不提醒”,主要是因为这件事对翟让有利,亦即,实际上他这么做才是忠心,他绝非不讲忠义之人。 李善道说道:“大郎为人,善道岂会不知?大郎本忠义之士。敢请大郎知晓,善道适才的如此一问,并无别意,善道只是想知道一下大郎对‘攻兴洛仓’此议,到底是怎么看的。” “现在你知道了?” 李善道说道:“不仅仅是知道了。善道敢禀大郎,好比是小家雀敢附凤凰,就‘攻兴洛仓’此议,善道的意见与大郎完全相同。善道也赞成攻兴洛仓。而且对方今海内形势的判断,善道亦以为大郎所言,诚然远见洞悉之论,隋室之亡,确乎已成定局。 “时不我待,於今我瓦岗义军最宜当所为之事,的确是该积极进取,决不可只以荥阳数郡为我所得、以子女金帛稍得而为自满、自享!只是,大郎,在下有一疑。” 徐世绩问道:“何疑?” “便是昏主南下江都此事。善道虽然不才,可大郎适才所议,善道却也能够看出,诚然是关中、洛阳,乃隋室之根基地也,昏主再是昏聩,这一点他不该看不出来吧?他却为何竟弃抛关中、洛阳,而下江都?……大郎,观昏主继位以今的所为所举,其政虽残民,其人却非‘何不食肉糜’者,今却行此愚者亦不为之此举,善道对此,委实是百思不得其解。” 徐世绩说道:“昏主政虽残民,人非晋惠帝之属,这句话,二郎,你说对了一半。” “敢问大郎,不对的一半在哪里?” 徐世绩感慨地说道:“遍观昏主继位前、继位后的所为、所举,他何止不是晋惠帝之属,论以志略,他俨是欲成就秦皇、汉武之雄业也!他所失者,失在急躁。 “汉末至今,海内乱了四百年,好不容易隋室再次一统宇内,海内士民,无不思安,却昏主不察民心,不识民情,为己之功业,驱百姓如犬牛,两伐高句丽,又大兴土木,造东都、通运河,短短十二年间,民为之死者,不知其数!州郡士民,为之破家者,不知凡几! “这天下,怎能不再乱起来?昏主所失,在於过急啊!他如果把这几件事,分开来,慢慢做,凭借先帝留下的基业,就算他一代难以完成,换以两代、三代完成,其功业或亦不失汉武也。 “二郎,你不对的一半就在於此。” 李善道听懂了,徐世绩的意思是,李善道对杨广的评价太低了。 虽然在杨广的折腾下,杨坚留下的基业现已被他败得差不多了,隋室之亡,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但对於杨广这个人的抱负、志向,徐世绩却竟还是颇为认可、欣赏的。 或许,这就是“英雄重英雄”? 当然,杨广施政,残民如虎,由此一点,他就称不上英雄,可英雄所有的抱负、志向,他是有的。徐世绩在这一点上,和他起到共鸣,细想下来,也并不奇怪。 李善道说道:“是,大郎指教的是。比之晋惠帝之属,昏主确是要强得多。” “但你拿晋惠帝做例子,从某种方面来说,也算恰当。” 李善道笑道:“大郎,你把我给说糊涂了。大郎你刚说昏主非晋惠帝之属可比,却转眼又说用晋惠帝为例,也算恰当。敢问大郎,何处恰当了?” “恰当在晋惠帝与昏主在继位前的经历。” 李善道心中一动,大略猜到了徐世绩要说的东西,说道:“大郎的意思是?” “昏主虽非生在帝王之家,然他生时,先帝已继承随国公之爵,昏主之姐并已为前周皇太子之妃,是昏主亦是自幼锦衣玉食,长於妇人之手。这一点,他与晋惠帝并无两样。” 李善道说道:“不错,这一点来说,昏主与晋惠帝倒确无二样。” “你适才问,昏主岂会不知关中、洛阳之重,而却为何在当下之此隋室已江山欲坠的形势下,南下江都,二郎,其原因就在於此矣。”徐世绩把话头拉回到了李善道刚才的问题上。 李善道说道:“敢请大郎详示。” “既长於妇人之手,昏主十二三岁时,隋又已代周,昏主旋得晋王之封,复后以弱冠之龄,为讨陈之元帅,两三个月而已,陈即讨定,是年在江都得授扬州总管,是乃昏主又一直顺风顺水,从未经过任何的挫折,凡所耳入,听的尽恭维之言,凡所目见,座前尽卑恭之徒,……二郎,你试想之,几十年这样下来,昏主会不会就纵有才略、怀有抱负,然却欠缺坚韧?” 李善道点了点头,说道:“孟子云,‘天将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较以孟子此语,观昏主经历,确乎如二郎所说,在性格上,他恐怕的确是欠缺坚韧。” “所以,天下一乱,昏主他就灰心丧气,壮志全消,干脆舍弃关中、东都,南下江都去也。” 李善道回味了会儿徐世绩推测杨广现下心态的这番话,说道:“大郎刚说,昏主曾为平定陈朝的元帅,后又在江都,得授扬州总管,昏主对江南当是很熟悉的吧?” “岂仅是熟悉!二郎,你可知昏主前后在江南待了多久?” 李善道还真不知道,问道:“敢问大郎,待了多久?” “在扬州总管任上,昏主一待,就是十年!就连江南的吴侬软语,昏主都学得地地道道。在江南的十年间,昏主收揽江南士人之心,安抚江南百姓,礼重江南高僧,可以这么说吧,江南之所以后来能得安定,客观来讲,昏主当时的这十年镇守、安抚之功,不可没也。” 李善道说道:“原来如此。大郎,那我就明白了,昏主为何会在当下南下江都。一个是因大郎适才所议,他欠缺坚韧,一遇重挫,就难再自振;一个则也是因江南实是昏主的发家之基。” “比起关中、洛阳,对江南,昏主可能确是更有感情,更加喜欢,待在江南,他也更能放心。” 杨广和江南的关系的确是很深。 不但他自身於继位前,在江南待过十年之久,江南是他的长期经营之地,他的后、妃,得其宠爱的亦多江南人。他的皇后萧氏出自南朝梁的皇室;他的宠妃宣华夫人,是陈后主的妹妹,此外,他还有一个妃子,亦是出自萧家,并又有两个妃子,分是陈后主的第四和第六个女儿。 又在文化上,杨广这个人,有着秦皇汉武的抱负,同时,他也很有文采,写的一手好诗。 尽管他的诗风与南朝在形式上追求辞藻华丽,在格调上比较轻佻甚至下流的“宫体诗”截然两类,一扫宫体诗的淫靡之气,有魏武帝的慷慨悲歌之风,——如他於大业五年,西巡边地张掖时所写的《饮马长城窟行》,诗云:“肃肃秋风起,悠悠行万里。万里何所行,横漠筑长城。岂合小子智,先圣之所营。树兹万世策,安此亿兆生”,端得是质朴凝重,大气磅礴。 唯仅从此诗的意境看,怎能看出他居然是个亡国之主?且也不必多说。 只他的诗风与江南风行的诗风虽不同,论以文采之士的话,北地沦落胡尘了这么多年,肯定是不比江南多,亦即,文化方面,杨广和江南士人的话题,其实也是更多,更能说到一起。 及在政治上,杨广和江南的士人相熟,为制衡关陇贵族,继位以来,他也着实拔擢、重用了不少的江南士人。他现重用、亲信的虞世基,就是江南人,系由陈朝入仕本朝的。 是政治方面,比之李密、杨玄感等这些关陇军功贵族出身,思想大约还停留在北朝的朝代更迭时期,以为“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的这些子弟们,——毕竟从西魏、经北周、到本朝,短短的四十多年间,就换了三个朝代,且三个朝代的皇帝全然都是出自关陇集团,则对李密、杨玄感等来说,“天下安时,我辈与你共享天下,天下乱时,既你可取代前代,我辈为何不能把你取代”,这样的观念可能再正常不过,杨广也诚然可能是更加信任江南的士人。 几个方面的原因综合下来,故是出现了现在这个天下大乱,杨广却竟南遁江都的事情。 肚皮里又琢磨了片刻,李善道笑了起来。 “二郎,你笑什么?” 李善道笑道:“大郎,我笑昏主。” “昏主怎么?” 李善道说道:“昏主今舍弃关中、洛阳,南下江都,或其所欲,竟是奢求能如南朝、北朝,再在江南割据,亦一国之君也。其若真如是想,却是形势不辨,潮流不明,痴心妄想罢了!” “哦?这话怎讲?江南系昏主长久经营之所,其江都宫中现所用之士,如虞世基等,亦多江南名士,於今虽有杜伏威、李子通、林士弘等纷争於江淮,而此数辈,却多北人,在江南恐无根基,如果昏主能择用贤将,分往讨击,或杜伏威诸辈早晚可以讨定。至时也,昏主以江为御,纵舍关中、北地,割据於江南,效仿孙氏、南朝之旧事,似也并非不能的吧?” 李善道笑道:“大郎智士,怎会瞧不出,这定然是不可能的?” “怎个不可能?你说与俺听听。” 李善道摸了摸短髭,笑道:“是了,大郎不是瞧不出,是在考较我了。” “称不上考较,俺就是想听听,你得出此判断的缘故何在?俺愿闻其详。” 李善道竖起了三根手指,说道:“回大郎的问话,原因有三。” “细说来听。” 李善道不慌不忙,说出了三个原因,说道:“设若昏主果能择用贤将,怎会杜伏威蹶而复起?六合、海陵,距江都县咫尺之遥,犹不能定,可见昏主诚已气丧,其今虽亲在江南,江南之乱,也已是不能平定,此其一;昏主所信用者,虽颇多江南士人,然其禁军,泰半北人,短驻江南,自是尚可,若长久不还,谁无父母妻小?势必生乱,此其二;正如大郎方所之言,汉末到今,海内乱了四百年,民心已是求定,此际若再求割据江南,岂不缘木求鱼?此其三。” 徐世绩旁顾聂黑獭、刘胡儿,再又一次地感叹说道:“如何?” 刘胡儿机灵,已知其意,识趣捧场,笑道:“知郎君者,当真是李二郎也!” “大郎,我说的这三个原因,不知对是不对?” 刘胡儿笑道:“李二郎,你有所不知,私下时,我家郎君也曾与奴等说过此事,亦是断定即便昏主现真是存有割据江南之意,终也必是不能成。至於缘故,正是二郎你说的这三条。” “一时侥幸,不意善道竟能与大郎同心同意,实令善道诚惶诚恐。” 徐世绩端起茶碗,到李善道座前,示意他也举碗,说道:“二郎,兄弟齐心、其利断金。今虽隋室亡之已定,南北群雄争起,我等能否成事,现尚在两可之间。欲於此英雄奋竞之际,成就事业,非得我等兄弟齐心同力不可!你说你是一时侥幸,与俺同心同意,俺却望你以后,能够一直与俺同心同意!帐中无酒,以此权代,二郎,满饮此碗。”说完,自一饮而尽。 李善道早已起身,恭谨地听他说完了这些话,忙也将茶碗中的茶汤饮尽,应道:“敢不从大郎此令!善道此身,上山入伙之时,已许大郎,愿为大郎马前之驱,为大郎竭忠效死。” 两人对着,向着对方亮了下碗底。 彼此相顾,俱是真诚的笑容。 关於杨广的话,到此告一段落。 两人分别重新坐下,又说了会儿李密“遣人潜伏洛阳”此事,以及这事儿李密办成之后,会何时打兴洛仓,打兴洛仓的话,又怎么打等事。 却他俩现等於是有了一个共同的“秘密”,——即都已知道对方,看出了李密“未雨绸缪”之言,实是虚假之语,为的是哄骗翟让,但两个人却都没有提醒翟让,共同的“秘密”之下,再做对谈,和以往的对谈,两人就都感觉到了不同,均是觉得好像与对方比之前更加亲近了。 不知不觉,谈到傍晚,留李善道吃了饭,把茶叶给了他,徐世绩才亲送他出帐离去。 目送暮色下,李善道远去后,徐世绩没回帐中,转去了他父亲住的大帐。 其父、其姐等,与李善仁、王家三口、裹儿、康三藏等是一同被从寨中接来军中的。 寨中再比军中安全,条件有限,徐世绩在此吃香喝辣,让他的父亲在寨里吃不好、住不好的“受苦”,不合孝道。 正好他的二姐徐兰也在。 说起了今天在帐中和李善道的这番长谈,徐世绩甚是流露出了赞赏李善道的意思。 徐兰听了,乃有一话道出,说道:“阿弟,李二郎其人,昔在县中,风评固是不佳,自俺进寨以今,闻其举为,却智勇兼备,难得是且有远识,堪称英杰。你素有识人之明,宽厚慷慨,亦能得人为用,今你既对他也颇为赞赏,你与他说的那句话也是正理,‘兄弟齐心、其利断金’,俺虽妇人,亦知凡欲成事者,非得有杰出之士扶助不可,如汉高之得三杰,遂成汉家四百年基业,则你往后,待他可更作结纳,更多优抚,以得其甘愿为你效命之力。” 徐世绩恭敬地应道:“阿姊教诲,弟铭记在心,必谨遵之。” 他们姐弟私语,无须多言。 只说当天下午,一如李密对翟让之禀,裴叔方骑着翟让转送给他的马,带着仆从数人,离了李密驻地,往洛阳而去。去不过四五日,一道消息紧急地传了回营。 第十一章 叔方竟被洛阳觉 李密面色严峻,与翟让说道:“明公,事恐有变。” “事恐有变?什么意思?”翟让高高兴兴地来喝酒,劈头却被李密来了这么句,他愕然说道。 李密说道:“叔方才紧急送来的消息,咱们觇东都虚实这件事情,被段达等察觉了,已开始做战备,且驰表告江都。” 翟让大惊失色,说道:“被发现了?已开始做战备?……什么意思?蒲山公,做什么战备?”见帐中不见裴叔方,问道,“叔方仁兄呢?” 李密说道:“叔方尚未还回,他知这个消息紧要,因遣从仆星夜疾驰,将此消息先送来禀与了俺。明公,做什么战备不重要,重要的是段达等已驰表告江都。俺现在担心的是,昏君他有可能会令段达、元文都等,并及裴仁基诸部,一道遣兵前来攻咱!” 翟让张着眼,想了一想,说道:“王世充现正与卢明月战於南阳,当此之际,昏主会再用兵前来攻我?” “俺有此料,是出於两个缘由。明公,这一则,昨日最新的情报,王世充自日前到至南阳,与卢明月已有数战,战皆获胜,卢明月势虽众,眼看不是他的对手;这二则……”李密站起身来,端端正正地向翟让叉手,行了一揖,自责地说道,“却是怪俺了,是俺的原因。” 翟让想到了什么说道:“蒲山公,你是说?” “唉,当年俺从杨公举义,是杨公的谋主,昏君对俺有着切齿之恨。今既闻俺身在荥阳,又见王世充击破卢明月是早晚之事,俺料他十之八九,就会令杨侗、段达、元文都等调兵遣将,前来所谓的‘讨’俺。明公,依俺估料,昏君的此令早则旬日内,可能就会下到东都;最晚,顶多也就是在王世充击破了卢明月后,他的此令必下。到那时候……” 翟让张口结舌,半晌无语。 陪他同来的单雄信等,亦俱是神色大变。 贾雄骇然地说道:“若是真如蒲山公所料?啊呀呀,明公,昏主现即下令,倒还好些,如等到王世充击破卢明月后,他再下令,那到那时,可就不止是东都的驻兵、裴仁基等部,只怕王世充部也会趁胜北上,自南阳顺势而来,与东都、裴仁基等部合兵前来犯我!” 翟让说道:“这、这……” 徐世绩把他将说未说的话,替他说了出来,忧心忡忡地说道:“这可如何是好?” 单雄信坐在席上,搓着手,时看翟让、徐世绩,时望李密,瞧出来了李密严峻的面色下,似并无多少真正的慌张之态,脑中灵光一闪,说道:“敢问蒲山公,是不是已有对策?” 李密抚须,沉吟了下,沉声说道:“俺也不能说已有对策,只能说据今之形势,斟酌出了两个办法。能不能用,还得看明公的意思。” 翟让急忙说道:“蒲山公既已有对策,便请赶紧言来。” 李密说道:“这第一个办法,是咱们现就撤回寨中,这样,等洛阳、裴仁基等部来攻咱们的时候,咱们至少还能据山为守。” 不等翟让说话,贾雄已是连连摇头,说道:“蒲山公,此策不妥、此策不妥。” 翟让尚未想到不妥之处,问道:“军师,蒲山公此策为何不妥?” 贾雄说道:“昏君若是果真令东都、裴仁基,乃及王世充等部共前来犯我,其兵必多,想那东都便有数万驻兵,裴仁基得了张须陀余部后,现亦少说一两万胜兵,王世充所部亦号称数万人也,就算他们都不尽出兵马,只各出半数、少半,只怕前来犯我的贼官兵也得有个两三万数,甚至三四万都不止!大伾山尽管险隘,高不过数百尺,方圆不过数十里,以此为凭,怎能挡得住两三万、三四万的贼官兵来犯?……蒲山公此策,恕俺直言,此自入囚笼之策也。 “明公,退一步说,即便咱们依仗大伾山,暂时挡住了贼官兵的来犯,贼官兵若是长久围困呢?待至咱们寨中粮尽之时,何以是好?” 翟让倒抽了一口凉气,说道:“不错,不错。蒲山公,你的此策确是不妥。敢问二策是何?” 李密说道:“这第二个办法,……明公,兵法云,‘先则制於己,后则制於人’,便是我等抢在贼官兵来犯之前,抢在王世充击破了卢明月之前,我军先做动手!” “动手?往哪里动手?……蒲山公可仍说的是兴洛仓?” 李密说道:“正是!明公,这次叔方潜赴洛阳,尽管被洛阳的留守官司察觉了,但同时他却打探到了另一个重要的消息,即兴洛仓的守兵自恃处於洛阳、汜水之间,周围多贼官兵驻扎,故压根就没想到,我等竟有取其仓之意,而今兴洛仓实处於无备的状态。……明公,现若你我拣选精锐,昼伏夜行,兼道而行,径往袭之,俺可向明公担保,此仓,我军必是一鼓可下!” “……兴洛仓?蒲山公,东都的留守官儿,已经驰表报江都矣,你刚也说了,昏主恐怕肯定是会檄令杨侗、裴仁基等前来攻咱,则即使是你我取下了兴洛仓,又有何用?难不成,还能指靠此仓,来抵御昏主遣来攻咱的数万贼官兵?” 李密说道:“明公,今百姓饥馑,饿殍漫道,去年冬两场大雪,每场雪后,郡县内外,无不尽是饿死的百姓的尸体,这些,明公与俺一样,亦曾有亲眼所见;并且,因为饥荒,从去年秋冬起,荥阳等郡的流民也明显增多,只这几个月,投附我军的流民就有多少? “明公营,密不知已招用到了几多流民,不敢隐瞒明公,密营,从去年秋冬到现在,数月而已,投从於密的流民已达数千!这还是因密营的粮秣不够充足,没法更多地收用这些流民。密营的粮如是足够,能够做到来者不拒,则就这几个月,卢明月号称的那四十余万之众,说不得,密营亦能有之矣!密营若已能得众四十万,以明公之名威,百万之众,何愁不得? “明公,乱世年间,往常不值钱的粮,可是救命的东西,比金子还要有用的啊!只要我军能将兴洛仓攻取,指靠一仓,来抵御贼官兵,固不可,然若你我发粟以赈穷乏呢?明公,仓指靠不上,流民、饥民却可用得上啊!兴洛仓积粟百千万石,敢请明公酌之,能为我军召来多少流民、饥民从附?定然是远近孰不归附!百万之众,明公,密绝不夸张,真的是一朝可集!” 翟让抚摸着胡须,喃喃说道:“百万之众,一朝可集?” 如果没有事实为根据,翟让也许会认为李密这话过於夸张,不能相信。 但现在,已有了事实为根据。 便是李密话中所言之“明公营,密不知已招用到了几多流民”,确实,只从去年秋冬到现在,只这几个月的功夫,不仅李密营招募到了许多的流民、饥民从附,翟让营也招募到了很多。 比之李密几个月才收用了数千流民、饥民,翟让营因为粮食更多、更充足,其营中之各部所收用的流民、饥民之数,且并实是更多。 翟让本部、单雄信部、徐世绩部等等,还有新投翟让的周文举等部,加在一起,收用的流民、饥民,连带他们的家眷,已达数万。——别的不说,就李善道部,比之去年秋冬时,也都已是部曲扩充了不少,去年秋冬,打下酸枣时,他的部曲才一两千,现下,其部已有三四千众。 如果粮食真的十分充裕,“只要来投、就管饱饭”的消息一被放将出去,——事实上,果能将兴洛仓打下的话,这个消息也根本用不着放,兴洛仓被某部义军打下,这绝对是爆炸性的大新闻,远近州郡的饥民、流民定然很快就能得知,他们也定然紧接着就会络绎地奔赴来投了,翟让低下头来,摸着胡须,设想了一下到时的场景,他再次喃喃地说了遍:“百万之众。” “是呀,明公,兴洛仓一下,密敢断言,百万之众,挥手可致!”李密一边借着假装喝蜜水的动作,悄察翟让的神情,一边接住翟让的话,掷地有声地说道。 翟让抬起了头,顾视坐他下手的贾雄、单雄信、徐世绩等人,问道:“军师、兄等以为何如?” 单雄信没啥心机,不是个智谋之士,但他是个豪侠之士,击败张须陀前,他就对张须陀不服气,一听说寨中的部曲又吃了张须陀部的亏,他就切齿恚怒,思欲报仇雪恨,敢於和张须陀比试比试,自击败张须陀后,他事实上更是胆气大张,已是不像翟让还那么的瞻前顾后,又是虑洛阳驻兵、又是虑裴仁基等部,——上次翟让和李密分兵还寨时,单雄信虽没主动谏言劝阻,而其心中,实已不很赞成,对打兴洛仓,他也一直来,不类王儒信,坚决反对。 加上另一方面,一两年中,瓦岗寨净是吃张须陀的亏,连败大小数十战於他,一次便宜没讨回来,然李密一出手,就在大海寺北将张须陀大败,并在这一战中,张须陀也被杀了,他对李密的谋略、眼光、能耐,尽管限於身份上的属从,从没直言,却也委实已比较佩服的了。 因是,他当即应声,说道:“明公,俺之愚见,蒲山公的这第二个办法可用!” 第十二章 翟让终下攻仓意 翟让问贾雄、徐世绩等,说道:“军师、兄等之意呢?” 贾雄偷偷瞧了眼李密,没有立刻答话。 徐世绩摸着络腮胡,沉吟了稍顷,说道:“明公,世绩以为,单贤兄说得是,蒲山公的这两个办法相较起来,第二个办法更好一点。” 周文举等这几个新投的头领,也跟着翟让都来了,俱是回答说道:“唯从明公马首是瞻。” 王儒信翟让边上,却不言语。 翟让问他,说道:“儒信兄,你怎不说话?” 王儒信说道:“明公,便是兴洛仓的守兵因为料不到我军会去取它,而无所备,但洛阳距离兴洛仓可不远啊,只百余里地,汜水等地距离兴洛仓更近一点,并且洛阳在兴洛仓之西、汜水等地在兴洛仓之东,我军如能像蒲山公所言,‘一鼓可克’兴洛仓的话,倒也罢了,——万一,‘一鼓’克不了呢?那到时候,我军所要面对的局面,可就是前有兴洛仓未下,西、东两面的贼官兵已驰援赶到,势将陷入四面重围的险境,则至时也,敢问蒲山公何策以对?” 对面席间所坐一人,长身而起,朗声笑道:“王贤兄不需过虑!” 诸人看处,说话之人面如冠玉,眉目俊朗,锦衣玉带,蹀躞带上挂着香囊等等佩饰,随着他的站起,清雅的香味散入王儒信的鼻中,却其人诚然是自带贵家公子气,乃房彦藻。 不知为何,忽地,王儒信的心头再度泛起“自惭形秽”之感。 也难怪他纵是讨厌李密、房彦藻等人,可时不时地在面对他们时,会产生此感,却这李密、房彦藻等,与翟让、王儒信等本就不是一个阶层的人,一边是出身“高贵”,一边是底层草莽,要非天下大乱,又要非李密因造反失败,无处安身,他们两边又岂会如今日共坐一堂! 李密的出身无须再说,实际上,在李密身边的这群士人中,房彦藻的出身,其族的族望算较低的一个,其族本出清河,系尧子丹朱之苗裔,后在东晋、十六国时期,因房彦藻的七世祖房湛时为后燕的太尉掾,於是随着慕容德,迁到了山东,其族乃又号为“青齐房氏”。 於今,青齐房氏中有名於天下的,最出名的当数两人,一个就是房彦藻,再一个是房彦藻的兄弟房彦谦。房彦谦早前在任长葛令的时候,曾於朝廷组织的官员考核中,因其“清正廉洁”,被评为“天下第一”,——他有个儿子在后世非常出名,便是房玄龄。 但只从任官就可看出,青齐房氏固为士族,然实非海内上等的名门,房彦谦前年刚去世,官不过终於泾阳县令,仍是个县令;房彦藻在从投李密前任官也不高,当时只是在任宋城县尉。 比之弘农杨氏出身的杨得方、比之荥阳郑氏出身的郑德韬等等,房彦藻委实不算高门子弟。 可就是这么一个最多只算二流士族出来的子弟,却就使王儒信,心生起“自惭”之感! 或因“自惭”之故,王儒信的自尊更被激发,他沉下脸,说道:“房兄,俺怎么多虑了?” “儒信贤兄!洛阳距兴洛仓,确实如你所言,只有百余里地,看起来不远,可是有一点,儒信贤兄不知你有没有想到?” 王儒信问道:“什么?” “调兵出战,可不是一日能成的事!先要选将、继需筹措粮秣、然后还得集合兵马,等这一切完成,没个十来日,恐怕不行吧?这还是常理言之。洛阳现下,蒲山公方才已经说过了,留守杨侗是个孺子,段达、元文都等各不相能,这种情况下,他们办起事来,必然会更加延宕,如此,若俺料之不差,等洛阳从闻讯我军攻兴洛仓、到援救兴洛仓的兵马出城,至少得半个月之久!半个月的时间,儒信贤兄,咱还打不下一个‘无备’的兴洛仓?俺可向你保证,不但半个月用不了,只要翟公能下决心,咱们及早出兵,今天算起,十日之内,兴洛仓定下!” 房彦藻一口一个“贤兄”,语气上却缺乏真的尊重,王儒信愈听愈怒,说道:“你可保证?” “俺岂止可向你、可向翟公保证,俺还敢用俺的人头担保!”房彦藻掀开胡须,在自己的脖颈上轻轻地划了一道,笑道,“翟公只要今日能做出决定,咱们今天就开始调兵选将,三日内兵出向兴洛仓,则从今天算起,十天内,兴洛仓若竟不下,俺这颗脑袋,贤兄便请取去!” 房彦藻笑颜笑语,王儒信脸上,怒色渐盛。 眼看着两个人可能就要争吵起来,徐世绩忙插口说道:“攻不攻兴洛仓,此是我军的军机大事,我等在座,现是在商议公事,脑袋不脑袋的,无须一提。”笑道,“就是真的十日之内,没能取下兴洛仓,房兄,当真还能取你脑袋不成?贤兄请且落座。” 待房彦藻坐下,他转对翟让说道,“明公,军师素有智略,又善卜卦,何不再问问军师意见?” 翟让便第三次问贾雄,说道:“是呀,军师缘何一直不做声?就此议,军师何意?” 贾雄撩起袖子,取出几枚铜钱,说道:“明公,容俺卜上一卦。”说着,几枚铜钱握在手中,半闭上眼,念念有词地祈祷了稍顷,将眼挣开,把这几枚铜钱洒在了案上。 “噼噼啪啪”的,几枚铜钱转了几转,落定在案。 翟让、王儒信等齐刷刷地皆注目在上。 贾雄看了一看,面现喜色,起身离席,冲着翟让拜倒,说道:“恭喜明公、贺喜明公!” “军师,喜从何来?可是……?” 贾雄斩钉截铁地说道:“从卦象观之,敢禀明公,此若往取兴洛仓,功必能成!” “果然能成?” 贾雄说道:“卦象明示,大吉之兆!不仅兴洛仓必能取,兴洛仓取后,且明公富贵不可言也!” “不可言也?”翟让又惊又喜。 李密适时开口,抚须笑道:“好请明公知晓,兴洛仓中储粮千百万石,此仓既为明公得之,‘富’之一字,自就当然;如密所陈,今百姓饥饿,开仓赈民,百万众朝夕可得,部曲百万,明公为主,继之檄召四方,引贤豪而资计策,选骁悍而授兵柄,除亡隋之社稷,布明公之政令,岂不盛哉!此又合‘贵’之一字也。‘富贵不可言’此卦象,窃以为,军师卜得准啊!” 一身大红袍的翟让,坐在主位上,就像一团烈火。 李密“檄召四方,除亡隋之社稷”的鼓吹,更是鼓动得在座众人大多心动,如火苗簇簇。 帐中的房彦藻、单雄信等,两厢合计一二十人,不论士人、草莽,目光此刻,俱投翟让其身。 翟让神色变幻,决定做出。 他拍了下案几,说道:“好!蒲山公,那你此议,咱就用了!” 李密大喜,说道:“用了?” 翟让话头一转,说道:“不过,蒲山公,取仓赈民,收百万之众,檄召四方,除亡隋之社稷,此英雄之略也,让本田夫,恐难堪为。惟蒲山公之命,尽力从事。请蒲山公先发,俺为后殿。” 此言闻之,李密那边坐着的房彦藻等,或转开了脸,或为掩饰表情,忙装作勾头端水,却是多心生鄙视。——既同意了李密之此议,那就两边联兵,去打兴洛仓就是,搞了半天,还像上次打张须陀时一样,又耐不住诱惑,想占便宜,而又不愿身当先驱,想要躲在李密身后! 李密起身,叉手为礼,说道:“怎敢屈明公,从密之令?明公既已允可,则此取兴洛仓,是密所提议,理当密部先发!明公统兵,为密后援,便即可也。有明公统兵在后,密率部在前,也才能心安。唯是敢问明公,此取兴洛仓,不知明公打算出兵几何?” “以蒲山公计,出多少兵,才能将兴洛仓攻下?” 李密早就计议好了,他回答说道:“回明公的话,此往取兴洛仓,要在一个‘兵贵神速’上,为能急至兴洛仓,打兴洛仓守卒一个措手不及,首先不能出太多的兵马;其次,兴洛仓的守卒虽然现尚无备,可为能速战速决,你我所出之兵也不能太少,故密以为,五千到万人可也。” “五千到一万……,蒲山公,你能出兵多少?” 李密答道:“密营兵少,倾密所力,能出精卒两千。” “好!你能出精卒两千,那俺就出精卒五千。你我两部合计,七千精卒,蒲山公,够不够用?” 要能有一万精卒,李密可以有最大的把握。 一万精卒不到,七千精卒,李密估算了下,也有把握。 而且他也知道,能出五千精卒,其实也已基本上是翟让营的极限了。 李密、翟让两营,经过这几个月的扩充,尽管各都扩充了不少的部曲,满打满算,李密手底下已有七八千众,翟让营各部总计,更一两万数,但这些新近扩充的部曲,肯定不是“精卒”,打打顺风仗,壮壮声势可以用,像取兴洛仓这样的“急赴攻坚”,自然是没法用之的。 李密、翟让在此战中,能用的部曲,都还只能是老部曲。 翟让能用的,主要是他寨中原本的那些老喽啰。 李密能用的,王伯当的旧部是其一;击败张须陀后,投附他的那些官兵是其二。——事实上,也正是因为靠着“蒲山公”的名头,在击败张须陀后,李密收编了大量的张须陀部的降卒、降将,也所以,他现才能出精卒两千,不然的话,只王伯当旧部,他连两百兵都出不了。 便不再没必要的请求翟让出更多的兵马,李密令帐下吏取美酒来,给众人都倒上。 接着,他起身举杯,向着翟让说道:“七千精卒,足然够矣!明公,密敢先以此酒,预祝明公,克取兴洛仓后,如军师卦象,‘富贵不可言也’!” 翟让哈哈大笑,也站将起身,端起酒杯,与帐中众人,说道:“兴洛仓若能克之,让焉敢一人富贵?有肉,咱们大家伙一起吃;有酒,咱们大家伙一起喝!诸君,请共饮之!” 满帐众人,齐皆起身,共饮了一杯。 李密说道:“那就今天,明公,你我两营各自择选精锐?至迟后天出兵,何如?” “就按蒲山公此意!” 终於说服了翟让,可以出兵打兴洛仓了,李密着实高兴。 即传下令去,命备酒宴,留请翟让等痛饮。 却等酒菜上来时,翟让说出了句让李密等没想到的话,——他居然再次问起了裴叔方,观其神情、闻其语气,他是真的在担心裴叔方的安危,问裴叔方会不会出问题,能不能安然返回。 裴叔方“潜赴洛阳”,本是李密的计谋,他怎可能会有危险? 李密按住心头升起的一点异样,胡乱答了几句,将翟让敷衍过去了事。 这却无须多说,是日酒宴,也不必多言。 只说酒宴开前,李密、翟让各令本营诸部,选调精锐的命令先做传下。 翟让的军令,於这天下午,李密帐中的酒宴开始后未久,传到了李善道营。 第十三章 功成一举粮千万 有道是“五水绕洛”,洛阳不仅水系丰沛。而且洛阳是个盆地,周边的山也多。 北边是邙山,西边是崤山、熊耳山,南边是外方山、伏牛山,东边是嵩山。 若从高空朝下望之,洛阳这片地区,就被这几座山环绕其间。 洛阳这个盆地,占地不小,不止是包含了洛阳,还包括了偃师、伊洛川地和孟津、巩义等的一部分。巩义是后世的县名,当下此县名叫巩县。洛阳盆地大致呈东西狭长的一个椭圆形,巩县位处其最东的位置。此县北邻邙山、洛水。洛水在其城北流过。兴洛仓,就在此县境内。 巩县之得名,这个“巩”,乃是“山河四塞,巩固不拔”的“巩”。此县北为邙山,西南为嵩山等山,又有洛水经城东流,诚然是一处易守难攻之所,号称是“东都锁钥”。 兴洛仓,并不在巩县城中,离巩县城还有一段距离,位在巩县县城的东南边。这座大粮仓,虽名之为仓,然因占地太大,仓窖太多,外有墙垣保护,实如一座小城,故又名“仓城”,具体的位置在北邙山下、洛水的南岸,建在一片沟谷、山峦环绕的黄土原上,周回二十余里。 不过占地虽然不小,守卫此仓的驻兵却并不太多。 本有守兵千人,去年杨广下江都,路经巩县时,为保此仓安全,专门下诏,又移箕山、公路二府於仓内,负责此仓的安全保障任务。箕山、公路,俱是军府的名字。此二军府,俱非上等军府,各有属兵约千人左右。加上原有的守兵,总计算起来,也就是两三千人。 两三千人的守卒,用来防备不成规模的盗贼来抢粮,固已绰绰有余,一旦对上李密、翟让这种既兵多、又有攻策战谋的敌人,他们就不是对手了。 自荥阳出兵,到今日为止,前后不到十天,李善道已经站在了兴洛仓仓城的墙垣上。 回顾这不到十天的时间,大部分其实还都是用在了行军的路上。 从荥阳到兴洛仓来,路上着实是不好走。 一边要隐匿行踪,以达到出其不意的效果;一边所行之路,颇有翻山越岭。 ——其实荥阳到兴洛仓的直线距离不远,四五十里地,但这条直线距离,瓦岗义军没法走,因为要走这条最短距离的路线的话,就必须要先经过汜水、虎牢。兴洛仓与荥阳郡间,隔着一条南北流向的汜水,及汜水东岸的汜水县城和西岸的虎牢。所以,为避免在攻仓之前,可能先得与裴仁基等部打上一仗,来攻兴洛仓的这支瓦岗义军的精兵就只能绕道而行。 先是从新郑向西北行,进入河南郡地界,接着再从和新郑接壤的阳城北上,翻过嵩山北麓、五指岭下的隘口,到罗口,然后从罗口向兴洛仓发起突袭。 巩县有条河,叫长罗川,“罗口”,即长罗川的一个岸口。 等於是,李密、翟让亲率的这支瓦岗精兵,本是从兴洛仓的东南方向而来,然最终向兴洛仓发起进攻的地点,却是在兴洛仓的西南方向。 好在兴洛仓建在洛水的南岸,从罗口,便可以向兴洛仓发起突然的攻击,如果兴洛仓是建在洛水的北岸,李密、翟让所率的这支瓦岗精兵,在攻兴洛仓前的行军,只怕就会更不容易了。 不过话说回来,行军的辛苦,李善道都能接受,不是问题,唯在攻兴洛仓前,李善道原本已经做好了大战一场的准备,结果却出乎了他的意料,整场攻仓城的战斗,只持续了不到半天,他们就取得了胜利。一则,仓城周回二十余里,守卒才两三千人,防守上做不到面面俱到,不说漏洞百出,亦实是防守上的漏洞不少;二则,按李密的计策,李善道等这七千瓦岗精卒潜道兼行,也确实是达到了掩其不备的目的。故而,这场战斗的轻松,简直令李善道不敢相信。 周回二十余里的一个大粮仓! 其内共建了三千个粮窖,每个粮窖各储粮八千石的一个大粮仓! 统总储粮,理论上达到了二千四百万石之多的一个大粮仓! 折合成后世的计量单位,这二千多万石储粮,就是三十八亿零七百多万多斤的粮食! 李善道虽有前世的见闻,比之翟让等可谓见多识广,然这个数字代表的意义,他也无法想象。这么多的粮食,如果堆在一起,会有多高?会不会比北边的邙山、比西南边的嵩山还要高了?这么多的粮食,够当下整个帝国的百姓吃上多久?他所能知道的,是从徐世绩处听来的,大业五年时的帝国户数,计九百零七万户,四千六百多万口,其中缴赋税的课户约五百多万户,以“丁男一口,租粟三升”的赋税标准算,帝国每年所能收到的租粟,大约亦即二千多万石。 一个粮仓,储粮的数目达到了整个帝国一年的租粟收入之数! 除了想说一句“他妈的”,以表示一下於下的这种无以形容的心情以外,李善道无别话可说。 当然,二千四百万石,是理论上的兴洛仓的储粮数。 实际上会有多少储粮,这个数字,现在还没统计出来。 但料之,除掉损耗等等之外,即便没有两千四百万石之多,也不会差上多少。 站在仓城的墙垣上,向外望之,是邻着仓城的近壑、远山,向内望之,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座座粮窖。每座粮窖储粮八千石,折以后世的计重单位,即一百二十多万斤,这总计的三千座粮窖,每个都占地甚广,高大雄伟,极目望之,就像是一座座的小山丘。只不过这座座小山丘的里边,不是土,是米、是粟。李善道背着手,感受着已然变暖的春风,叹了口气。 高丑奴、高曦、秦敬嗣、陈敬儿、张怀吉、李良等皆在他的左右。 李良问道:“阿父,半天就打下了仓城,这是大好事啊,缘何叹息?” “你不知道。” 李良问道:“敢问阿父,良有何不知?” “老子的这声叹气,是高兴的叹气啊!你们看,这仓城里的座座粮窖,仅仅是粮窖么?” 李良问道:“不是粮窖,阿父,还是什么?” “这是一座座的米山、粮山啊!这是蒲山公所说的‘百万之众’啊!他妈的!阿奴、丑奴、沐阳,诸位老兄,两千多万石粮啊!半天就被咱打下了?我不瞒你们说,我现尚犹不敢相信!” 第十四章 隙缝已生将两乱 不能怪李善道这幅好像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李良、高丑奴、高曦等现下的心情,和他差不多。 望着眼前头这座座、布满在这方圆万余亩地上的如似小山的粮窖,他们几个也都是恍如梦中。 高曦笑道:“郎君,岂止你不敢相信,俺也不敢信。储了足足两千多万石粮的粮仓,半天就打下来了,这事儿说出去,谁也不敢信!……倒是也怪了,这么大的粮仓,怎么就这点兵守?” 李善道已把兴洛仓只才两三千兵守,——而且这还是去年加强后的守卒兵力的原因,够琢磨明白了,他摸着短髭,笑道:“有句俗话,沐阳、诸兄,不知你们听过没有?” 高曦问道:“敢问郎君,什么俗话?” “有道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兴洛仓储粮虽多,但此仓西距洛阳只百余里,东边不远又便是虎牢、汜水,这几个地方皆有重兵驻扎,故而,大约是昏主和隋室朝中的庸臣们都认为,不会有谁雄心吃了豹子胆,居然会敢来袭兴洛仓,因才在此驻兵两三千而已。” 说到这里,李善道顿了下,转过身,张眼望向仓城北边不远处的一个码头。 兴洛仓所在的这片黄土原,又名“黄土岭”,这么大的一片平原周围,尽是流水冲刷成的沟壑、河谷与山岭,唯此一片原耸矗其间,——这种地貌在关中最多见,即关中之“塬”,四边陡、顶上平。这一片原,基本上全被兴洛仓的仓城占住了。只有仓城北临着洛水等的地方有些空地,这些空地等同於是码头,是专用来从船上往下搬粮食、或将粮食搬到船上的地方。 翟让已经进了仓城,李密现尚未有进仓城。 李密现就正在李善道望向的位置。 遥遥的,蓝天白云之下,如带的洛水水畔,背靠着方圆甚广的黄土仓城的那个码头上,可以望见李密的将旗,随风招展。将旗的附近,涌动着簇簇如似蚂蚁的人群,这些人群不是李密的部曲,是闻风跑来的沿边乡村的百姓,——打下仓城后未久,李密就派人分往仓城周近的各乡,还有西南边的巩县城,通知士民,“瓦岗义军打下了兴洛仓,将开仓放粮,赈济万民”。 在李密的将旗上多看了眼,李善道接着说道:“不过话说回来,为啥叫‘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此仓处在贼官兵的重兵环绕之中,来袭取此仓,的确是将会冒很大的危险。好有一比,此乃‘虎口夺食’,这种事,诚是非胆大者不敢为之。我军今能这般轻易地攻下此仓,谁是头功?蒲山公真头功是也!”话到此处,忍不住的,他由衷地又骂了声,“他妈的!” 高丑奴瓮声瓮气地说道:“郎君,咋又骂人?” “丑奴,老子这不是在骂人,老子这话,是在表示老子的佩服。” 高丑奴问道:“郎君佩服什么?” 李良笑道:“丑奴,这还用问么?阿父才夸了蒲山公,则阿父此语,自然佩服的即蒲山公了。” 确实如此。 打张须陀时,李善道就比较佩服李密的胆略了,今次成功地打下了兴洛仓,所得竟然这样的丰富,他对李密的胆略,确然是越发佩服了。 正如他所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这么轻易的兴洛仓就被瓦岗义军打下了,那不妨可以一问,既然这般轻易,为何别的义军没有来打的?又甚至,为何翟让一直迟迟难以下决心?简单点说,“轻易”的背后,正证明了李密过人的胆略、准确的判断。 能够在历史上留下名号的一时之枭雄、霸主,即便是后来未有能够成就帝业,可果然也都是人杰之流,绝非寻常人可以相比。尽管有着前世的知闻、眼界,李善道自问之,现在的他能和李密比么?他嘿然地摇了摇头,却是自己清楚,无论名望、胆略,抑或哪怕是在兵法上的造诣、在学问上的研究,乃及个人的武力,他只怕现下都是远不能与李密相比。 ——唯一能够使他在李密这等的当代枭雄面前,不至於自惭失措,还能在心理上使自己不致於仰视李密,尚能够以平等的姿态来看待李密的,说到底,也还是只有他前世的知闻。 周边没有外人,高丑奴却是打下兴洛仓的兴奋催动之下,不由地说了句“政治不正确”的话,他咧嘴说道:“蒲山公……,哎呀,也真是,郎君,在来打兴洛仓的路上,小奴还在寻思,翟公对打兴洛仓一直迟疑不决,这兴洛仓恐不好打,真要打不下来的时候,无论如何,小奴也一定得保得郎君的万全,却实不意,这兴洛仓,一鼓就打下来了!於今转头看看,翟公此前的犹豫,不免多余。早知道这么好打,早该来打!咱瓦岗义军,现下也早已是百万之众了!” “丑奴,你这痴汉!你这叫什么话!”李善道板起脸,训斥说道。 高丑奴赶忙收起乐孜孜,拿出恭敬知错的嘴脸,说道:“是,是,小奴错了。……敢问郎君,小奴错在何处?” “翟公那不叫犹豫不决,知道么?你说一定得保我的万全,岂不闻兵法云之,‘谋而后定’?又云之‘庙算多者胜’,翟公一直来的犹豫不决,才是真正的为保‘万全’。” 高丑奴恍然大悟,说道:“是,是,妙算多者胜,郎君教诲的是。翟公向来神机妙算,这是不消说的!小奴愚钝,未能理解翟公犹豫的深意,是小奴的大大的不对。” “罢了,你不必胡扯八道了。”李善道环顾李良、高曦、陈敬儿、张怀吉等人,叮嘱他们说道,“切记,我等是翟公的部曲。就算打张须陀、攻兴洛仓,此皆多蒲山公之功,可若无翟公,蒲山公再有胆略、再有谋略,他能打得赢张须陀、打得下兴洛仓么?蒲山公的确有功,可他的功是献谋策之功,我等身为翟公部属,外人面前,切需分得清主臣,万不可说错了话!” 这通叮嘱,不是李善道心血来潮。 却自打赢了张须陀以来,瓦岗义军上下,包括李善道营的部分将士,每当提及李密,都已是敬佩万分,以至李善道听说,有的将士私下里议论,若瓦岗义军的主将是李密的话,瓦岗义军的发展定然会更加的好。 不管是从“义气”的角度说,还是从历史的走向说,李善道深知,他都决不能与李密扯上关系,因而他其实是早就想提醒、叮嘱一下高丑奴等人的,不要忘了他们这部人马的身份归属。 他此时的这通话,正是因此而来。 借高丑奴此句“政治不正确”的话的机会,将他的提醒、叮嘱,说与了高丑奴、高曦等人。 高丑奴等都不是傻子,俱知晓轻重,听完李善道的叮嘱,皆是凛然应诺。 李善道在收回视线之前,又在仓城北边码头上的那面李密的将旗上看了一看。 李密的黄色将旗镶着象牙,垂着流苏,高大威武,离得远,看不到旗面上的字,然可想象出来,旗面上的“蒲山公”这三个大字,在轻松地攻下了兴洛仓之当下,必然是愈显眼夺目矣! 只打赢一个张须陀,李密在瓦岗义军中的威望就已鹊起。 现又打下了兴洛仓,任是个蠢人,也能知道这件事对瓦岗义军的意义会有多么重大,则李密在瓦岗义军中的威望,定将会越加的高振。 而同时,接连成功干下了这两件大事的李密,不仅已是再非昔日之丧家犬,且可想见,靠着兴洛仓的粮,用不了多久,他的“蒲山公营”亦能兵强马壮,那又在这种情况下? 攻下兴洛仓的兴奋,渐渐的从李善道的心头消散。 知道历史走向的他,开始对瓦岗义军接下来的发展产生忧心。 这种情况下,李密的心思会不会出现改变? 退一步说,即便不说李密,李密手下的房彦藻等的心思会不会出现变化? 这虽然是个问题,答案,李善道心中已知。 肯定是会出现变化! 并且恐怕,现在,就在这个时刻,李密也好、房彦藻等也好,他们的心思已在出现变化! 房彦藻等本就不把翟让看在眼里,视他为低贱草莽,而下粮已足,很快兵也会足,至其时也,他们又怎可能还甘心奉翟让为主?李密刺杀翟让此事,估计不久后,可能就会出现! 那到那个时候,自己该怎么办? 此一问,李善道在初投瓦岗时,就已问过自己。 当时,他的想法是跟紧徐世绩,抱紧徐世绩的大腿。 於下,他已有了数千的部曲,固然抱紧徐世绩大腿的想法还没有改变,可到底已不是刚上山入伙时的伴当十三人了,他现觉得,他是不是可以有一点别的计划了? 但具体“别的计划”是甚么,他却暂时还没有思路。 “郎君,在想什么?怎么看你,好像有些不快?” 李善道回过神来,重将目光投向仓城,望了稍顷,忽然想起一事,问高丑奴,说道:“丑奴,你的原名叫甚么?我给忘了,是叫基霸么?” 第十五章 翟让表佩三杯酒 “丑奴”,是小字,亦即小名,高丑奴虽奴仆之身,爱子之心,人皆有之,他的父亲当年也是专门请李善仁、李善道兄弟的父亲,给他起过一个大名的。 高丑奴答道:“回郎君的话,小奴幼时,老郎君给小奴起过一个大名,唤做延霸,亦起个字,唤做雄基。只是这些年来,老郎君给小奴起的这大名,一向未怎用过。” “哦,延霸、雄基,名与字起的都好啊,正配你这七尺昂然之躯。” 高丑奴说道:“是,是。小奴阿爷曾与小奴说过,小奴生下来时,就颇长大,三四岁时,已比十来岁的孩童还要高大,故而老郎君当年就给小奴起了这么一个名、字。” “於今你的身份不同了,已我帐下一部校尉,丑奴、丑奴的,总这么叫着,不够庄重。这样吧,往后,你就改唤你的大名。延霸,这名字好啊,好啊,望你能延昔霸王之勇。” 高丑奴大吃一惊,说道:“郎君要除掉小奴的奴籍?郎君!小奴对郎君素来忠心耿耿,自小郎阿爷,到小奴,小奴父子两个,已是两代为郎君家的忠仆!郎君,怎无缘无故,就将小奴的奴籍开了?”说着,扑通一声,拜倒在地,俯首扣头,又说道,“郎君此令,小奴不敢听!” 李善道听得他这番话,见得他这般作态,不禁呆了一呆。 乃是李善道原无除掉高丑奴奴籍之此意,他不过是叫高丑奴改用他的大名罢了。 却见得眼前高丑奴的此状,倒是提醒了李善道。 对呀,高丑奴的奴籍到现在还没除掉的呢! 他便顺水推舟,将高丑奴扶起,笑道:“你知道的,你虽是我家世仆,我待你却如兄弟。丑奴,……不,延霸,自今起,你就奴籍脱去,不再是以前的丑奴,而是现下的延霸了!” 与李家、与李善道的感情再深,谁愿一直做个奴仆呢?而且“延霸”此名多好,比之“丑奴”,不威风多了?但高丑奴拜在地上,不肯起身,说道:“却敢愿郎君,仍以‘丑奴’呼小奴!” “好,好,你起来吧。” 高丑奴这才起身。 在没有心理准备的情况下,今天突然得脱了奴籍,要说高丑奴不高兴,那是假的。 然他虽常被李善道呼为“痴汉”,肚皮里实有伶俐,这腔高兴,他尽力地把之压将了下去,——但那嘴角,笑容忍不住的,还是露了点出来。 其实,像高丑奴这样的壮士,尤其在於今乱世,这个用人之际的时候,又怎可能会久为奴籍?李善道将他的奴籍开除,本亦早晚的事。 之所以拖到现在,主要是因什么主不主、仆不仆的,李善道根本不在乎,所以也就想得少了。 高曦、陈敬儿、张怀吉等人纷纷凑趣,左一个“延霸兄”、右一个“雄基兄”,话语入耳,跟唱歌似的,说不出的舒坦,高丑奴嘴角的笑,终於是越笑越开,内心的喜悦再也抑制不了! 却也不需多讲。 只说一句话岔开了高丑奴的询问,李善道在仓城的墙垣上又待了片刻,见日头西移,暮色将至,正待要下墙垣,回本部驻地时,一人找了过来。 是徐世绩的帐下吏。 原来是翟让今晚设宴庆功,徐世绩召李善道与他同往。 便吩咐陈敬儿、张怀吉等先回去,李善道带上高丑奴、高曦,往去见徐世绩,然后相伴赴宴。 …… 李密、王伯当、房彦藻等也来了。 酒一开席,李密就提出了个建议,说道:“兴洛仓初下,又我军主力尚未至,今兴洛仓得取,诚然喜事,今晚明公设宴庆功固是宜当,然密之愚见,为安全计,是不是以不饮酒为好?” “别的都可听你,蒲山公,就这一条,不能听你!” 李密说道:“密斗胆,敢请明公……” 翟让挥了挥手,打断了他的话,笑道:“蒲山公,你莫着急,听俺把话说完。俺说的‘就这一条,不能听你’,说的不是不肯听你今晚酒宴,最好不要饮酒的此议。你说的不错,兴洛仓刚下,宵小之辈,也许还有藏在暗处者,汜水、虎牢、洛阳的兵马也可能随时会来,在咱的主力未到前,这酒,我等确是不宜多饮。但今晚既为庆功,一杯酒不喝,也肯定不行!” 他端起酒碗,起身下帐,亲至李密案前,说道,“蒲山公,兴洛仓能打下来,千万石粮能为我瓦岗义军所有,公居功最伟!今晚可以听你的,咱不多饮,然此杯,俺敬你,你得喝了!” 不等李密答话,翟让将碗中酒一饮而尽。 单雄信等一干翟让营的大头领们,个个兴高采烈,或者拍手,或者拍案,大多跟着起哄,俱叫道:“兴洛仓今能得取,蒲山公功劳最大!这杯酒,非喝不成!喝了!喝了!” 李密只得也将碗中的酒喝下。 攻下仓城后,从负责管理仓城的官寺中,掳到了一些奴婢。翟让令由其中选了四五个相貌不错的小婢,今晚在宴上伺候。两个小婢,把翟让、李密的酒分别添满。 翟让说道:“蒲山公,今将兴洛仓攻下后,俺亲在仓城里转上了一个遍,并亲到几个粮窖里看了一看,入他娘的,好大个仓城,俺骑着马,还转了半晌!粮窖里头,尽堆积如山!管兴洛仓的官儿说,储粮共两千四百万石。这么多的粮!蒲山公,放在打下此仓前,俺是想都不敢想,能为咱寨子所有!一杯酒,不足以表公之功,公请再饮一杯。”将碗中酒,再次饮下。 李密便也又喝了一碗。 待小婢将酒又斟满,翟让说道:“蒲山公,对攻兴洛仓,俺不瞒你,俺一直有担心,生怕打不下来,是以,你最早提议时,俺没赞同。现在看来,是他娘的俺胆子小了,还是你蒲山公,气吞山河,有豪气,不愧是名震海内的大豪士!俺佩服你,请再饮一杯!”又喝了一碗。 翟让是好汉子,比之李密、房彦藻等这些贵族子弟,人虽粗鲁了些,智略亦不如之,但没有花花肠子,自己有错的地方,他能承认,佩服一个人的时候,他也愿直言地说。 李密将这第三碗酒,亦喝将下去。 眼见得小婢再又要给翟让添酒,翟让似还有再饮的意思,李密忙阻住了小婢,笑与翟让,温言说道:“明公,三杯酒,已然足矣。密酒量不好,再多喝,恐就要醉了。” 王伯当在旁笑道:“是啊,明公,於今兴洛仓已下,蒲山公有好几件大事,欲与明公计议,请明公作主,若明公与蒲山公都喝多了,事情,不就议不成了,决定,明公不也做不成了么?” “好!蒲山公,你我就先不喝了!等事情商议完,咱俩再痛饮几杯!”转回席上坐下,翟让把酒碗放到案上,抬眼看李密也坐下了,便话入正题,问他说道,“蒲山公,何事要与俺议?” “两件大事,两件小事。” 第十六章 李密与议四件事 “大事为何?” 李密说道:“兴洛仓既已被我军克取,消息传到洛阳,洛阳报与昏君后,必会调兵前来攻我,我军须当早做战备,这是第一件大事;千万石之粮,明公已得,这么多的粮食,不能烂在仓里,底下来,怎么把消息散播出去,怎么用这些粮招兵买马,亦得抓紧开始,这是第二件大事。” “蒲山公,你与俺想到一起去了!这两件大事,俺也想了,并已与军师、雄信、茂公等商议过了。军师,劳你把咱商议的内容,说与蒲山公听听。”翟让摸着胡须,笑呵呵地说道。 贾雄应了声诺,起将身形,恭恭敬敬地先向着翟让行了个礼,接着叉手,向李密也行了个礼,说道:“蒲山公,公所言此两件大事,翟公的意思是,就第一件大事如何应对,咱们首先,当是尽快地将我瓦岗义军的主力,从荥阳等地调过来;其次,只靠这个仓城,怕是难以抵御洛阳等地的贼官兵来犯,须当用兵巩县,将巩县夺取在手,然后依巩县为屏,预做守备。 “第二件大事呢,翟公的意思是,明天就可北向河内等郡、东北向荥阳及东郡等郡、东向襄城、颍川等郡分别遣派使者,告知沿途百姓,兴洛仓已为我所有,将开仓放粮,任百姓取之。” 说完了翟让和他们商议出来的,针对这两件大事的这两个应对办法,贾雄又恭恭敬敬地向着李密行了个礼,说道,“蒲山公,翟公的意思就是这样。” 翟让笑道:“蒲山公,俺意即如此,不知蒲山公以为何如?” “密意正与公同。公此两措,密以为,极是妥当。不过却有一点,密愚见,似宜当为之。” 翟让问道:“哪一点?” “便是兵法云之,‘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军不能坐在兴洛仓、巩县,等着洛阳的官兵来打,密以为,不妨可即遣派斥候,潜入洛阳、汜水等地打探敌情。这样,洛阳、汜水的兵马一动,我军就能预先得知,於迎战上,明公也就更有把握了。” 裴叔方早从洛阳回来了,——在攻兴洛仓这件事上,他是李密的大功臣,因他虽是新投李密未久之身,却也被李密带着参加今晚的酒宴了,就坐在房彦藻等的下边。 翟让在房彦藻诸人中找到裴叔方,看了看他,摸着胡须,笑道:“知己知彼,此固然之事。唯再度潜赴洛阳,打探敌情此务,人选该择谁人?蒲山公,只怕是不是还得再劳动叔方兄?”问裴叔方,说道,“叔方兄,上次你潜赴洛阳,险不能还,若再劳你赴洛,你可愿往?” 派去洛阳、汜水等地打探官兵情况的人,不能是随随便便的人,寻常的斥候就算是到了洛阳、汜水等地,摸不到这些地方上层的消息,肯定也是打探不出什么有价值的情报来的。 所以,打探敌情这件要务的人选,还真是只能再任给裴叔方,或由李密再择人选派。 李密说道:“明公,俺已与叔方说过这件事了,他愿意再赴洛阳。” “果真愿意?” 裴叔方起身行礼,慨然地说道:“明公但有令下,在下焉敢不遵?纵龙潭虎穴,亦愿再往!” 翟让大喜,顾与贾雄、单雄信、徐世绩等人,赞道:“洛阳现驻兵数万,诚虎穴也,而叔方兄胆气豪壮,却亦虎胆!”端起酒碗,站起身,说道,“叔方兄,为你的虎胆,俺敬你一杯!” 裴叔方脸皮很白,得了翟让此赞,却是不红,他谦逊了两句,将酒端起,一口喝下。 翟让请他就坐,自亦坐下,说道:“蒲山公,打探洛阳消息此务,就托与叔方兄了。洛阳以外,尚有汜水。张须陀的余部如今尽归裴仁基,裴仁基号为名将,且比之洛阳,汜水离兴洛仓更近,此处的敌情也很重要。未知蒲山公以为,汜水之敌情,宜择谁人往探?” 李密也已有人选,答道:“前攻杀张须陀一战中,张须陀帐下的将校颇有降密者。密愚见,可从其中择一两人,遣往汜水,打探裴仁基部的动静。” “……从降将中选一两人?蒲山公,能放心么?” 李密笑道:“明公尽可放心,密敢派他们去,就有把握他们会能给明公探来消息。” “不会把你我卖了?可别反将咱们瓦岗义军的虚实,告与裴仁基知了呀!” 李密笃定地说道:“明公请放宽了心就是,反而将我瓦岗义军给卖了,绝对不可能。” 回想打张须陀、攻兴洛仓,李密可谓是“料机如神、算无遗策”,翟让想了一想,见他这么有把握的样子,便不再过多担心,抚须笑道:“公既这般有把握,那就从公之意!” 却席下李善道,在翟让、李密对话的过程中,一直在悄不作声地关注李密、翟让,这时也看到了李密如此笃定、有把握的模样,不禁心中暗叹:“击破张须陀部才几个月,察李密神情,竟是已将张须陀部的降将收服。闻李密治其营,自身俭朴,食不重味,所得财货,一概不作自留,悉赐麾下,对一般部曲已然如是,料对此辈降将,更是推心置腹,此真有光武之风也。” 李密说道:“明公若是允可,密明天一早,就分劳叔方兄等,往洛阳、汜水等地去了?” “好!打探消息此务,俺就尽托与蒲山公矣。” 李密说道:“明公放心,密定不负明公所托。”顿了下,这个话题已经说过,他转过话头,说起下个话题,说道,“明公,一则,是打探敌情,再一个,就是军师适所言之,明公意取巩县。明公此意,密实以为,乃应对官兵来犯之上策。敢问明公,打算何时往取巩县?” “俺的意思是越快越好,公是何意?” 李密赞同说道:“明公之意甚是,确是越快越好!兴洛仓被我军一鼓克之,料巩县城中现必慌乱,现若便遣兵往取,取之易也。” “好!那就明天,就遣兵往取巩县!” 李密等了一等,不见翟让问自己,遣何部往取巩县为宜,心知他应是已有计议,就问道:“敢问明公,明日往取巩县,不知明公打算遣派何部?” 第十七章 最解风情当与绩 翟让笑道:“取巩县此议一提出来,雄信就积极请战。打巩县,俺便打算交给雄信来干。” 对李密表示敬佩是一回事,这是重义气的好汉子,应当当众做的事情。 但,该自己拿的东西还是得自己拿,此是另外一回事。 巩县县城,好歹是一座城,拿下来后,所得之缴获当然是不会有兴洛仓所得的缴获多,然亦是一笔不小的横财,这座县城,翟让自是不会让给李密去取,他是要自己拿下的。 李密从出生,就是蜜罐子里长大的,什么宝贝奇珍没见过?什么锦衣玉食没受用过?比之他代隋自立的志向,些许财货,压根不在他的眼里。 明知翟让是为何要遣单雄信去攻巩县,李密只当不知,却是半点也不与翟让去争。 反倒是借此机会,——他心道:“今虽已得兴洛仓,最终能不能守住此仓,还得靠翟让的部曲助战,俺便把巩县城让给他,换他与俺并力应敌。”乃抚须笑道,“雄信兄骁健善战,古之关、张也,劳雄信兄往取巩县,明公,密可断言,定如攻兴洛仓,巩县城也可一鼓而下矣。” 单雄信在席间,手抚美须髯,自矜地左顾右盼,说道:“蒲山公,俺已向明公下了军令状了,明天出兵,两日之内,必为明公克取巩县!若不能取,俺提头来见!” 王伯当也是绿林出身,李密身边的这些人中,唯他与翟让、单雄信等出身相近,其性又好,豪爽,故房彦藻等虽与翟让等的关系不怎样,他却与翟让等向来颇为亲热,特别单雄信、徐世绩两人,他们的关系最好,闻得单雄信此言,他凑趣笑道:“雄信兄,这话,你可说错了。” “伯当兄,俺哪里说错了?” 王伯当笑道:“以贤兄之骁健,一杆寒骨白,胯下黑龙驹,真当世之李、吕也,天下谁是敌手?取一巩县城,何须两日?一日,就必能攻取!雄信兄,敢不敢与俺打个赌?” “打什么赌?” 王伯当一本正经地说道:“若是一日之内,贤兄竟未克巩县县城,那等与贤兄庆功时,俺便罚酒三碗!而若是一日之内,贤兄果如俺料,就把巩县县丞打下来了,则至时,兄罚酒三碗!” 这是拐着弯地奉承单雄信。 王伯当刚提到的“李、吕”,指的是李广、吕布,他两人皆有“飞将”之号。单雄信今在瓦岗义军中,亦有此号。又是关、张与他相比,又是李广、吕布与他相比,单雄信早是欢喜,听了王伯当的这番奉承,越发心花怒放,当真是高兴得紧。 他捋着胡须,哈哈大笑,说道:“好!伯当贤兄,这个赌,俺就与你打了!” 王伯当冲着翟让、李密拱了拱手,说道:“就请翟公、蒲山公做个公证。如果是雄信兄赌输了,庆功宴时,两位明公可得主持公道,三碗罚酒,雄信兄一碗都不能少!决不能耍赖。” 翟让、李密俱笑应道:“好!这个公证,俺俩做了!” 顿了一下,李密说道:“明公,尽快招我义军主力来此、打探洛阳与汜水等地消息和取巩县等事,都是备战的内容。这几件事一定,备战这件大事,基本上也就完妥了。向外散放消息,以放粮赈民,招兵买马此事,却敢问明公,不知明公是否也是已有具体的计议?” “此事还需要什么具体计议?咱们只管多遣人手,往各郡散放咱们放粮的消息,不就是了?” 李密说道:“明公所言固是,人手自是需要多遣。然密之愚见,只散放粮消息,恐尚嫌不足。” “哦?蒲山公,你是何意?” 李密说道:“只散放粮的消息,密以为,不足以彰显明公之威德,不足以告示天下隋室之将亡。因窃以为,在散播放粮的消息以外,何不再散播些其他的消息?” “其他的消息?什么消息?” 李密说道:“一则,明公大败张须陀,阵斩张须陀此事,也许诸郡百姓尚有不知,可做个散播;二则,江淮杜伏威、李子通、林士弘、左才相等围困江都,昏君於今的境况,已然是一日蹙过一日的消息,北地诸郡的百姓,多必不知,这个消息也可做个散播。还有就是,为能促使更多的饥民、流民前来投军,而不单单是来‘取粮’而已,密以为,并可明明白白地广而告之,咱们现不止是开仓放粮,并广招豪杰、壮士,只要是肯投咱瓦岗义军者,不仅当场给粮,且往后每天三餐管饱,即便携家带口的来投,他们的家眷亦一样管使能够每天吃饱饭。” 却李密提出的这三条,听入李善道耳中,李善道心中一动。 他不禁想道:“前两条,是在打政治战、搞舆论宣传了。后一条,则是把‘放粮与民’的标准分成了两种,一种是对只来取粮、不来投军的百姓,是‘当场给粮’;一种是对来投军的百姓,不仅‘当场给粮’,还带他们的家眷一道,‘三餐管饱’。嘿嘿,‘三餐’,诱惑力够大!” 三餐,对后世的百姓来说,好像是理所当然之事,对当下的寻常百姓来说,却是想都不敢想的事。莫说而下已是乱世,民间饥馑,便是往年太平之时,一般人家的百姓,一天想吃三顿饭也是不可能的,顶多了,一天两顿饭,这都已是不错了。 一天三顿饭管饱,随便吃,这消息一放出去,只冲这一条,投瓦岗义军的百姓定就川流不息。 翟让连连点头,说道:“还是蒲山公思虑的周全。好,好!就尽按蒲山公之意来办此事!” “散播消息,招徕诸郡百姓来投这件事,关系到咱瓦岗义军的壮大,不可轻视。明公,密以为,宜当专令数人,主持此事。明公以为可否?” 翟让说道:“正该如此!蒲山公,你可已有主持此务的人选?” “密并无人选,宜任谁人,悉请由明公斟酌。” 翟让思忖片刻,看向贾雄、徐世绩,说道:“军师、茂公,这件事,就交给你俩负责,怎样?” 李密下手坐着的房彦藻、杨得方等微微变色。 房彦藻正待开口,翟让目光转回到了李密身上,又说道:“同时散播其他消息的这条建议,是蒲山公你提出来的,你也择选两人,与军师、茂公共同负责,蒲山公以为如何?” 向各郡散播消息,不是小事。若只由翟让的人负责,那所散播的消息,大部分只会对翟让有利,徐世绩等肯定会多宣扬翟让的威名。李密方才推辞,请翟让选择人手负责,实是以退为进。他料准了翟让重义、厚道,必是不可能独主此务。一如他的预料,他料对了。 李密因便顺势说道:“也好,那俺也任两人,协同军师、茂公兄,办理此务。”道出了他早就定下的人选,说道,“便由孝朗、士才,你两人协助军师、茂公兄。” 房彦藻心落回腹,与李士才应诺。 等得李密定下了人选,徐世绩起身行了个礼,却说道:“明公,此任俺只怕不好当之。” 翟让讶然,问道:“为何?” 徐世绩说道:“明公,俺是个武夫,为明公攻城略地,俺可以做,散播消息,非俺之长。俺之愚见,此任明公何不除了军师以外,再任给翟公来做主掌?” 此一“翟公”,说的是翟让的兄长翟宽。 翟让笑道:“茂公,俺阿兄现不在兴洛仓,怎任给他?” 翟宽、翟摩侯都没跟着翟让来,他俩现统带着留在荥阳等地的瓦岗义军主力。 徐世绩说道:“召咱主力来兴洛仓的檄令一下,三五日内,翟公等就可到达。俺可在这三五内,协助军师等操办此事,候翟公到了,敢请明公,即将此务转任翟公。” “好罢!你要是不想干此事,就等俺阿兄到后,俺转托俺阿兄来办。” 徐世绩尽管是推辞此任,看似是不肯遵从翟让的命令,翟让却毫无愠色,痛快地同意了。 这却是翟让在听得了李密建议的那几条后,也已意识到了“散播消息”此务的重要性,则如能把此务交给他的兄长翟宽负责,他当然是就能更加放心。 ——徐世绩的此个推辞,乃是明面看,像是不愿从翟让之令,实际上是徐世绩的知人心之处。 李善道暗暗的,给徐世绩竖了个大拇指。 这徐世绩,比他现在的年龄还小些,处事、办事,却知情察意,面面俱圆,委实玲珑七窍心。 散播消息、招兵买马此事,值此算是定下,也已议毕。 翟让记得李密是有四件事,要与他议,备战、招兵买马这两事都已议完了,便笑问李密,说道:“蒲山公,你说是两件大事、两件小事,欲与俺议。两件大事已议,两件小事是何?” 李密於是将“两件小事”说出。 不意“两件大事”,他与翟让等谈得是融洽和睦,这“两件小事”却顿惹得帐中一人不快! 第十八章 各为其主藻和信 李密笑道:“这两件小事,其实不值一提,想来明公对此二事,当是自有主意。不过,密还是想说上一嘴,明公如是听了,觉得有用,自是最好。” “蒲山公,什么两件小事,你就不要卖关子了,说罢!” 李密说道:“这第一件小事,就是军纪。密营有几个部曲,下午时,抢了两个邻近乡里的妇人,密已将之治罪。明公,密是这么想的,当此放粮的消息一散传出去,赶来取粮也好、投咱义军也好的士民,必然会多不胜数,如过江之鲫之际,为咱瓦岗义军的义名,更是为明公的仁德美名着想,为防再有类似密营这几个部曲的事情,密以为,明公是不是可先下一道军令,约束一下各营、诸部的军纪,令我义军上下将士,一概不许掳掠前来取粮、投军的士民?” “第二件小事呢?” 李密说道:“这第二件小事,明公,密听闻了一件事,也不知是真是假。” “何事?” 李密笑着说道:“攻下兴洛仓后,有几个管仓的官吏,降了密,其中一人姓丁,系河内修武士人,他说他父母老迈,恳请俺能放他还家。俺见他一片孝心,就应允了他,放他还家去了。却后来,就在密今晚奉明公之约,来赴宴时,密听闻说,这个姓丁的士人又被明公营给抓住了。这件事,密也不知究竟是真是假,如是假的,是密听错了,不需再做多言;然如是真的,这人若真是被明公营给又抓住了,密斗胆恳求明公,看在他孝心的份上,能否把他放了?” 翟让说道:“姓丁的一个官儿?这事儿,俺不知道啊。”问单雄信、徐世绩等,“是兄等谁人的部曲抓了此人么?” 单雄信、徐世绩等纷纷摇头,也都说:“未曾闻听。” 一人独不做声。 翟让视之,是王儒信,便问他,说道:“儒信,你咋不做声?是你的部曲抓了姓丁的这人?” 王儒信看了李密眼,回答说道:“回明公的话,俺部的部曲确是抓了个姓丁的,但此人是不是蒲山公说的这人,俺就不知了。这人被抓以后,俺与他没有照过面,更没有说过话。” 李密温言笑道:“也好确定。敢劳儒信贤兄今晚宴后,召他一见,问他一问,即可知矣。” “嘿嘿。” 李密问道:“儒信兄缘何作笑?” “俺笑,恕俺斗胆包天,俺是在笑你蒲山公。” 李密说道:“俺有何可笑之处?” 王儒信冷笑说道:“蒲山公,你的手伸的也未免太长了吧?你的部曲抢了两个妇人,你要惩处,是你的事,由你自为;姓丁的你要放,也是你的事,亦随任你自便,翟公当然是管不着,俺更别说了,更加是没资格管,可你营的事,翟公不管,我营的事,蒲山公,你却要管么?” “儒信兄,何出此言!这位丁君,一片孝心,俺放他还家,也不过是重他的孝顺而已,绝无管翟公营事之意!明公,密何德何能?居然敢妄图管公营之事?密绝无此意!” 王儒信“哼”了声,说道:“嘴里说‘绝无此意’,可蒲山公,要俺把这姓丁的放了,又是不是你才刚说过的话?嘿嘿,嘿嘿,蒲山公,你这不自相矛盾么?” 李密张口结舌,一时不知该怎生解释才好。 徐世绩忙打圆场,笑与王儒信说道:“儒信兄,这姓丁的既是个孝子,我等义气男儿,对忠孝之士,理当敬重,且其左右无非仅是个一个士子,又对兄没甚用处,要不然,放了也行。” “怎没用处?茂公,俺早问清楚了,这厮虽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确是鸟用没有,留他在俺部中,还得浪费俺的粮食,但有一点,这厮家里却是有钱,乃当地一等一的富户。俺已叫他写了书信,预备明日就派人拿着他的书信,去修武,寻他父母,多少多少,总归可讨些进奉。” 如前所述,抓到士人以后,要么杀了,要么扣为人质,索要赎金,此是各地绝大部分义军的惯常做派,翟让的瓦岗义军亦是如此。——早前还在大伾山寨中时候抓到的士人人质,有的家里至今尚未缴纳或者缴足赎金,尽管瓦岗义军已经下山,彼等现却仍还被扣在军中的票营。 却这些以前抓到的,现在都还没放,何况姓丁的这个新抓到的? 王儒信当然更不会放。 对面坐着的房彦藻等,面上尽量没露出什么异样的表情,内心中,此刻却多充满鄙夷。 “烂泥扶不上墙!翟让观似重义,实贪财货之徒,既无智略,又反复无常,见大敌则畏,见利益才趋,诚如他自称,一田夫耳!如王儒信诸辈,更蝇营狗苟!当真是给蒲山公提鞋牵马都不配也。我辈欲成大事,唯蒲山公可为主。”房彦藻顾视王儒信、翟让等,心中这样想道。 王伯当哈哈笑道:“儒信贤兄说的也是。姓丁的这厮,是没个逑用,但好赖他家有钱,亦是一笔进项。到嘴的肥肉,自是不能不吃。不过,话说回来,儒信兄,这贼厮鸟,毕竟蒲山公是当面已应允了他,放他还家了,今若再扣他在军中,传将出去,坏了蒲山公的名头事小,被不知情的外人传言翟公的坏话,这才事大。伯当愚钝,敢有一个两全其美之议。” ——翟让是瓦岗义军的主将,所以王伯当有“传言翟公坏话”此句。 徐世绩忙接腔,问道:“伯当兄,是何良议?” “敢问儒信兄,欲向姓丁的这厮家里讨要多少进奉?” 王儒信斜眼看王伯当,似笑非笑地说道:“怎么?伯当兄打算把这钱,替姓丁的出了?” “俺正是此意。儒信兄以为可否?” 王儒信说道:“俺打算向他家里讨要金饼百个。” 一块金饼一斤重,百个金饼值钱上百万了。 什么人质,值这么多钱? 抓住的若是李密这等,值这么多钱;一个郡县地方的士人,怎可能值这么多钱? 王儒信这话,明显是假话。 王伯当眉头都没皱一下,笑道:“下山以今,转战荥阳、襄城等地,不瞒儒信兄、不瞒诸兄说,托翟公的福,俺着实是发了一笔不小的财。百个金饼,俺勉勉强强,尚能奉与儒信兄。” 这倒是让王儒信惊讶了。 王伯当居然愿意当这个冤大头? 不愿放姓丁的走,部分原因是因为一向讨厌李密,大部分的原因是为了赎金,现既王伯当愿做这个冤大头,愿送出百金与自己,王儒信惊讶罢了,也就不再多说了,只追问王伯当了一句:“伯当兄,你果愿替这个姓丁的家里,拿出百金与俺?” “男儿丈夫,一诺千金!今晚,百金就送到儒信兄帐中。” 王儒信说道:“也罢,伯当兄这般豪气,俺亦不好小气了。这姓丁的,俺就从了蒲山公之令,明天便把他放了。”问李密,说道,“蒲山公,可以了吧?” “多谢儒信贤兄!”当了冤大头,李密还得感谢他,内心当下何等滋味,只他自知矣。 翟让等王伯当帮着将这件事解决了,乃才笑着开口,说道:“一个小小士人,值不当多说。儒信,蒲山公的脸面,你不能不给!明天及早,便把这姓丁的放了。” “是,谨遵明公之令。” 被王儒信闹上了这么一闹,第二件“小事”算是处理完成了。 却这第一件“小事”,李密心知,已是不宜再提,见翟让是半点用不忘这上边说,便亦就不再言之,他端起酒杯,起身向翟让敬酒,笑道:“放粮的消息一传出去,明公的大名必就会海内郡县,无不传颂;四方英杰,也必会如云来投。密在此,先敬明公一杯酒,权作恭贺!” 翟让呵呵笑道:“刚才说不饮酒的是蒲山公,现来敬俺酒的,还是你蒲山公!” “别的事可以不饮,祝贺明公大名传遍天下,声动宇内,这杯酒,却不得不喝。” 翟让端起酒碗,示与众人,哈哈笑道:“兄等请共饮此杯!” 满帐诸人,包括李善道在内,轰然应诺,一起举酒,干了此碗。 这晚宴散,王儒信跟着翟让,去到翟让帐中,与翟让发了一通牢骚。 话里话外,尽是对李密的不满,指责他手太伸长,猜疑於今粮足,李密或许将生异心。 贾雄、徐世绩等也都跟翟让在他帐中。 贾雄不动声色的,从容为李密分辨了几句;单雄信也说当不至於;徐世绩则默不作声。 这些且不必多言。 次日,单雄信领兵往攻巩县、散播消息的使者在贾雄等的主持下开始络绎前往各郡。 这些也不必多言。 …… 只说数日后,消息传到了河北平原郡。 活动在当地的义军中,有一部本是在黄河南岸的齐郡活动,后被张须陀所败,被迫转到平原郡来了的义军,其部的的首领名叫郝孝德。 他仔仔细细地把瓦岗义军攻下兴洛仓此讯,打问清楚了后,召他的几个亲信来见,相与商议。 等几个亲信到齐。 他说道:“兴洛仓的储粮,甲於天下。瓦岗今得兴洛仓,粮必充足。我等在平原,争不过老窦,地盘日小,部曲且有不少私投老窦者。依俺看,平原,不能再待了。俺已打探清楚,现投瓦岗的各部义军甚多,如周文举、王当仁、李公逸等,皆已投奔瓦岗,翟公仁义,待之甚厚,不仅视为上宾,并容他们仍各统自部。俺意,不若我等就南下往投瓦岗就食,兄等何意?” 几个亲信议论纷纷,各有意见。 或者赞成,或者反对。 反对的理由是洛阳等地的官兵势不会坐视兴洛仓为瓦岗所有,定然早晚会遣兵去打,洛阳驻兵数万、汜水的裴仁基有名将之号,只怕瓦岗义军不见得会是彼等对手,则若此际往投,瓦岗义军败了,如何是好?岂不就拖累他们了?偷鸡不成蚀把米,可能他们这部义军也会覆灭。 这反对的理由很有道理。 郝孝德不由也为之踌躇起来。 亲信中一个尚未出言的人,挺身而起,慷慨说道:“将军,末将愚见,瓦岗可投!” 郝孝德视之,此人面黑如铁,左脸颊有一道蜈蚣似的伤疤,穿的虽是锦衣,装饰华丽,草莽气难以遮掩,身材健硕,眉眼转间,透出豪气。 这人名叫刘黑闼,他不是郝孝德最早的部曲,系郝孝德率部转到了平原郡这一带后,他才投的郝孝德。但他投郝孝德的虽晚,其人有勇有谋,却已是颇得郝孝德的信任。 第十九章 刘黑闼宁为鸡头 郝孝德问道:“黑闼,你怎么说?” “将军,洛阳驻兵虽多,裴仁基虽号为名将,但比起张须陀呢?张须陀以前在齐郡,用兵所向,战无不胜,王薄、卢明月等无不十余万众,尽为他所败,而去年大海寺北一战,他却不仅兵败给了瓦岗,且身死战中,——并那个时候,瓦岗才是刚下山出寨,部曲不过万数! “现而下,瓦岗已得荥阳、襄城等地,俺闻之,这些地方的豪杰壮士、以及韩相国的旧部等,竞相奔投,瓦岗的兵马早已非去年时可比;今又打下了兴洛仓,可以想见,一旦开仓放粮之后,所投瓦岗者必然更多,则洛阳的驻兵再多、裴仁基再有名将之号,复又能奈瓦岗何? “洛阳驻兵、裴仁基等,若俺料之不错,纵然往攻瓦岗,十之八九也一定非瓦岗对手! “将军,此是洛阳驻兵、裴仁基等不足为虑。再一个还有,翟公素有仁义的美名,正如将军所说,周文举、王当仁、李公逸等在投了瓦岗后,翟公尽允他们仍自统其部,待之甚厚。如此,咱若投了瓦岗,亦诚正是如将军所言,不但就足可饱腹,还能依旧快活自在!何乐不为?” 一通话说下来,句句说到郝孝德的心窝上。 ——余话不必多说,刘黑闼此一通话中言到了一个名字,“韩相国”,须当多言一句。此人曾亦是一部义军之首,其是梁郡人,大业九年,杨玄感作乱,攻东都时,他举兵应之,杨玄感任他为河南道元帅,旬月间就得众十余万人。但后来他还没到东都,兵到襄城郡时,杨玄感已败,他遂亦败,被捕处死,其众乃散。然其众仍颇有活动在襄城等地的。李密是杨玄感的谋主,於今李密兵到襄城,韩相国的这些余部,一部分就投了李密。 郝孝德大喜,与反对的那两个亲信说道:“黑闼说得对!你俩‘翟公、蒲山公可能不是洛阳驻兵、裴仁基等的对手’的这个担心,实是太过多虑了!张须陀都不是翟公、蒲山公的对手,现今翟公、蒲山公的部曲已是更多,洛阳驻兵、裴仁基等部又怎会是翟公、蒲山公的对手?” 下了决心,做出了决定,说道,“俺与翟公早前有过来往,俺意已决,咱便往投瓦岗!” 他是这部义军的头领,决定既然正式做出,那两个反对的亲信,自亦就不再反对。 众人恭声应诺。 郝孝德令道:“今日就传令下去,命各营收拾行装,明天你们各领部曲,去县外、乡里多抢点财货、粮食回来,权算充作路上的盘缠,后天咱就南下,奔投兴洛仓!”想起一事,补充叮嘱刘黑闼等人,说道,“记得,明天去县外、各乡抢掠时,见着马、驴、骡、牛等大牲口,不可杀掉吃了,咱这儿离兴洛仓几百里地,抢来的盘缠,尚需这些大牲口给咱拉运。” 众人齐齐接令。 见郝孝德无别话再说,众人便各辞拜出帐,回本营作南下和明日出掠的准备了。 却说刘黑闼回到本营。 一人在营门口迎他。 是个年轻人,比刘黑闼小几岁,相貌与刘黑闼相似,也是个黑脸膛,生得膀大腰圆。 虽已二月,天已转暖,毕竟才仲春时节,还没入夏,离热还远,然这年轻人却光个膀子,只穿了条阔腿的皮裤,脚踝的位置用绳子扎着,着一双翘尖的长腰皮靴。 腰上头,扎着一条飞鹰蹀躞带,带上挂着短匕、火石、水囊、绳子等五花八门的几样物事。 只从装扮来看,全然是一副胡人的打扮。 不过这个年轻人却不是胡人,他是刘黑闼的弟弟,名叫刘十善。 自五胡乱华至今,北地已被五胡轮统了数百年,数百年间汉胡杂居,固然长期的杂居下来,胡人汉化的很多,——如和瓦岗关系不错的那个胙城的豪强刘玄意,其族便是汉化的匈奴人,但汉人胡化的也不少,尤其越往北境,多多少少接受胡化的汉人越多,此位刘十善就是其一。 迎上了刘黑闼,刘十善说道:“阿兄,郝公召你去,干什么呢?闲了四五天没出营了,眼瞅着粮都快不够吃了,肉更是两天没见了,是不是郝公令咱出营,讨些进奉回来?” “就你馋!两天不吃肉,就急了?” 刘十善笑道:“阿兄,俺是不急,但不是你说的么?要想让崽子们给咱卖命,咱就得好吃好喝得养着他们,宁可饿着咱兄弟,也得喂饱了他们。两天不见荤腥,俺是不馋,崽子们馋了! “早上你一出营,崽子们听说是郝公召你去的,一个个就都跑来寻俺,问是不是要出去讨进奉了。还有的说了,北头乡里姓刘那厮,仗着献给郝公了几个婆娘,就成天装模作样,连阿兄你的脸面都不给!上次问他要羊,就给咱了两头,糟践谁呢?阿兄,是不是郝公令咱出营讨进奉了?要是的话,要不咱干脆这回就直奔姓氏刘这厮他家,把他家羊抢个精光了事!” 刘黑闼说道:“抢个精光了事?” “对呀,也算是给阿兄出出气!” 刘黑闼打了一下刘十善的脑袋,说道:“给俺出气是假,说来说去,还是你小子馋了!” “阿兄,到底是不是郝公令咱出营讨进奉的啊?” 刘黑闼说道:“是,也不是。你我回帐再说。” 兄弟两个,在七八个伴当的随从下,进入营中,回到帐里。 坐下后,刘黑闼把今日郝孝德与他们商议的此事,与刘十善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刘十善听了,大惑不解,挠着头,说道:“阿兄,就算是洛阳驻兵、裴仁基等打不过瓦岗,大老远的,咱干啥要去投瓦岗?人离乡贱,咱又不是河南人,到了那地头,若被瓦岗的那些头领们欺负了咋办?阿兄,你不是已想劝郝公投窦公么?咋不趁今天机会相劝郝公?” “窦公”,说的是窦建德。 刘十善提到的“河南”,并非后世的“河南”。后世的“河南省”,是个行政地区上的概念;刘十善说的“河南”,则是地理地区上的概念,“河”,指黄河,“河南”者,意为黄河以南的诸郡,亦即隋室所称的“河南道诸郡”,自北而南,包括了后世的山东、河南等大部分地区。 却这郝孝德尽管是平原郡人,但他最早起事,响应的却是王薄领导的长白山起义。长白山发生在齐郡,系是发生在河南道诸郡境内的起义。并在其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郝孝德也多是与王薄等共同进战,大业九年,他和王薄、孙宣雅等联兵,曾攻过齐郡的章丘。只是后来被张须陀击败,他乃才回到了河北。——从这个意义上讲,郝孝德和河南道义军的关系更深。 也所以,在与刘黑闼等计议要不要投瓦岗时,郝孝德说了句“我等在平原,争不过老窦”。 窦建德所领导的这部义军,较与郝孝德部、河南道义军各部,属於另外一个义军的系统,便是前文提及过的高鸡泊义军。高鸡泊义军,是土生土长、全然河北本地血统的义军。 唯是,郝孝德与窦建德这两部义军之间,虽然没有瓜葛,但刘黑闼与窦建德却是老熟人了。 刘黑闼与窦建德是老乡,两人俱是贝州漳南人。刘黑闼少时无赖,嗜酒,好赌博,不务正业,家里很穷,无以自给,弄来点钱就去赌了,搞得饭都吃不上了,连他的父兄都很烦他,不肯帮他,只有窦建德,喜其悍勇,敢打敢拼,时不时地给他些钱花用。他两人系乃旧交。 ——话到此处,则是说了,刘黑闼与窦建德既是旧交,怎么窦建德起事的时候,不去投窦建德?原因也很简单,窦建德起事得晚,那个时候,刘黑闼已经跟着郝孝德干了。 也所以,又才有了刘十善“阿兄,你不是已想劝郝公投窦公么”之此语。 窦建德重新举起反旗,继承了高士达的部曲后,近来发展得不错,轰轰烈烈,势头甚好,前时且已称王,刘黑闼因是在不久前,动了心思,想要劝说郝孝德,不如投附窦建德。 不料他的劝说还没等到机会说出,郝孝德已是起意南下投奔瓦岗。 这时帐中无有外人,伴当们都在外头散坐护卫。 刘黑闼便也不瞒刘十善,就把为何改了主意,不再想着劝郝孝德投窦建德,而赞成郝孝德南投瓦岗的原因说了出来,说道:“劝将军投窦公,只是俺的心思。现明看着,将军并无此念,宁肯南投瓦岗,他也没提投窦公,则便俺再将俺这心思向将军道出,想亦必劝说无用,反会恶了将军,以为俺有异心。既如此,俺又何必再劝?瓦岗新得了兴洛仓,凭此仓的储粮,声势必将大张,今往投之,确也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因是,俺就顺水推舟,赞成了将军此意。” “原来如此。可是阿兄,郝公即便是无有投窦公之念,阿兄你与窦公往日交好,窦公现下的场面搞得着实是大!比高将军之时,场面弄得还要红火!再次插起大旗到今,短短时日,部曲已十余万众!上个月,还在乐寿设祭坛,称了王!阿兄,何不如咱兄弟去投窦公?靠着阿兄与窦公早年的交情,不强过南下去投瓦岗?欺负肯定咱兄弟不会受,荣华富贵也少不了!” 刘黑闼说道:“阿奴!你是只是其一,不知其二。” “阿兄此话怎讲?” 刘黑闼说道:“不错,俺昔年是受过窦公不少的恩惠,可受过窦公恩惠的又何止俺一人?俺今便是往投了窦公,估计也很难立刻就能得到窦公的重用,此是其一;俺从将军已久,将军待俺不薄,以心腹视之,今当将军南下投瓦岗之际,俺若离去,岂非不义?此是其二!” 窦建德家訾富实,起事前,他在当地是豪强一流,和翟让早年在东郡郡府为曹主时相似,为人行事,有任侠风,依仗家訾、权力,顺手帮过的轻侠、无赖之徒不知凡几!刘黑闼仅是窦建德帮过的无赖之一。靠着这点旧日的情面,那便是投了窦建德,刘黑闼的所虑不无道理,也的确是他可能很难立刻就得到窦建德的重视、重用。相比之下,还不如继续跟着郝孝德。 刘十善这才知了刘黑闼改而赞成郝孝德南投瓦岗的缘故。 低下头想了想,刘十善说道:“阿兄,那你有把握,咱投了瓦岗后,就能得到重用么?” “俺不是与你说了么?郝公说他与瓦岗翟公旧有来往,翟公亦确久有重义之名,今投了瓦岗,郝公能不能得到翟公的重用,俺不好说,但有一点,俺有把握。便是,以翟公之重义,最少咱们还能自为一部,并且得了兴洛仓的分粮,咱部的部曲也一定能够借此得到扩大!” 刘黑闼的父亲、兄长不待见他,刘十善这个弟弟,却从小就跟着刘黑闼玩,年轻人讲义气,也好轻侠、无赖之事,故而最听他这个哥哥的话,听了刘黑闼的笃定此言,刘十善便不复再疑,就说道:“好!阿兄,那咱就从着郝公南投瓦岗!啥时候动身?” “动身之前,倒是你的愿望,可给你满足一下。”刘黑闼摸着短须,笑道。 刘十善怔了下,说道:“什么愿望?” “姓刘那厮家的羊,明天咱先去都给抢了,抢完了,后天出发!从咱这儿到兴洛仓,估摸得走个十来天,阿奴,路上天天给你宰羊吃!把你这个馋嘴,塞得吃不下,看你还馋不馋!” 胡人改汉姓,因汉朝时曾赐匈奴的一些单於、大人刘姓之故,改刘姓的最多。“姓刘的这厮”,即是改了汉姓为刘的胡族之一。虽是其家早就改了汉姓,养羊、养马的老本行没有丢。其家不但养的羊多,养的还有马。第二天,刘黑闼亲自带队,果是将其家的羊、马抢了个干干净净。事情传到郝孝德耳中,此地已经不打算待了,姓刘这厮也没啥脸面值得可给了,刘黑闼把他抢了也就抢了,——更何况抢来的羊、马,还有半数献给了他,因他也就只是一笑置之。 这日启程南下,行十数日,渡过黄河,到了荥阳郡。 先已遣人将来投之意,呈与了翟让知晓。翟让特派了翟摩侯在荥阳迎接。接住了后,翟摩侯引领郝孝德部,先西入襄城,来到阳城,休息一日,继而北上,两天后到了兴洛仓。 ——郝孝德部南下兴洛仓的这十数日的路上,越接近兴洛仓,路上的人就越多,多是衣衫褴褛、扶老携幼的贫民、流民,却皆是闻瓦岗开仓放粮的消息后,蜂拥赶去兴洛仓的各郡百姓。 而从荥阳到阳城、再到兴洛仓的这几天天路上,道间更是人满为患! 而且所见者,除掉奔赴求粮的百姓们之外,另外多了一些打着不同旗号的行军的部队。 这些部队,刘黑闼问了问,都是瓦岗义军原在荥阳等地的部队。奉了翟让、李密的命令,他们现都前往兴洛仓集合,以作迎击洛阳当地之也许即将来犯的守仓准备。 这些无须多言。 却到了兴洛仓的仓城外后,翟让亲自出迎。 刘黑闼随在郝孝德的身边,和郝孝德的另几个亲信,跟着郝孝德行罢了礼,趁郝孝德与翟让说话的空当,悄悄窥视翟让身后的瓦岗诸头领。 方才彼此见礼时,已都通过姓名。 面黑瘦高,三缕长须,摇扇子的是军师贾雄;魁梧健硕,瞻顾自雄,一部美须髯的是“飞将”单雄信;年龄虽然不大,举止沉稳,长了一部如西胡须髯的是徐世绩;锦衣银带,大腹便便,言谈豪笑的是翟让入狱时的救命恩人黄君汉;个头不高,青面皮的是王儒信;眼神活泛,满脸是笑的是邴元真;——慢着,此人是谁?正窥视间,刘黑闼正好与徐世绩后一人对上了眼! 这人,也正在瞧刘黑闼。 第二十章 李善道精益求精 但见此人,二十出头年岁,在这一干的瓦岗头领中算是较为年轻的,浓眉大眼,颔下蓄着短髭,六尺上下身高,穿着件朴素的布袍,佩着一柄横刀。 却非别人,刘黑闼记得,刚才此人自称名叫“李善道”,与徐世绩是同乡,亦东郡卫南人。 眼神对上。 李善道向着刘黑闼笑了一笑,微微点了点头。 刘黑闼敏感地察觉出了,好像李善道与贾雄、单雄信、徐世绩等人有些不同,然不同在何处,他一时也说不出,下意识地回了一个笑容,也点了点头。 翟让与郝孝德尚在热情的叙话,两人暂时没机会说话,这头一次见面,也就如此而已了。 叙话多时,翟让邀请郝孝德进营。 已置下为郝孝德接风洗尘的酒宴。 刘黑闼等郝孝德的亲信俱皆相从,贾雄、单雄信、徐世绩、李善道等同做陪客。 半日痛饮,入夜方散,不需多讲。 只说酒罢,回到自营帐中,高曦问李善道,说道:“郎君,迎郝头领时,俺见你屡顾刘黑闼,又在酒宴上,数与刘黑闼遥相举杯。敢问郎君,可是与他有旧,原本认识么?” “他是漳南人,此前并从未来过河南道,我怎会与他认识。” 高曦这就奇怪了,说道:“既不认识,郎君怎?” “沐阳,有道是,‘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没有’。这位刘黑闼,我只与他一见,就看出来了,绝非常人。”李善道喝了两口热茶,摸着短髭,慢悠悠地说道。 方才宴上,侍从在李善道席后的,共两个他的心腹,一个高曦,一个高延霸,——即高丑奴。 高延霸呵呵笑道:“郎君此话从何讲起?这个刘黑闼,今日只是与他见了一面,也没见他舞刀弄枪,何来的‘行家一伸手’?要说体态,他倒与沐阳兄相差不多,称得上魁梧二字,但体态魁梧的人多了,……就咱这几天招募到的新兵中,魁梧的便不少,但却不见得魁梧的就一定神勇。郎君怎就能一眼确定,他不是寻常之人?”说着,挺胸昂首,颇有搔首弄姿之态。 他的心眼,李善道一清二楚。 无非就是在向李善道暗示,若论神勇,还得数他高延霸。 李善道笑道:“你这厮,莫要摆出这副嘴脸了。我说的‘绝非常人’,不单单说的是勇武。这位刘黑闼,若我察之不错,必是个出众的英杰人物。” 高延霸不解李善道之意,说道:“郎君,他英杰在哪里?小奴眼拙,就看到他脸上的那道疤,着实难看!” 李善道没多做解释,他也解释不了,因乃不再多说,只吩咐高延霸、高曦等,说道:“这位刘黑闼,咱可与他多多交往。往后,你们若是碰上了他,对他须当礼重。” 高延霸、高曦等恭谨应诺。 见侯友怀、王宣德、王湛德等也来在了帐中,李善道又喝了口热茶,问他们说道:“今日招兵的情况怎样?招到了多少人?” 开仓放粮的消息传出去后,远近郡县拥挤而至的百姓多不胜数,招兵的事十来天前就已开始。 李密、翟让两营是各召各的新兵。 又两营帐下的各部,亦是各召各的。 李善道部的招兵工作,现是由侯友怀、王宣德、王湛德等几个他的帐下吏负责。 侯友怀从席上起身,很讲规矩地转到帐中,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叉手礼,然后乃才回答,说道:“回郎君的话,今天召到的新兵比昨天又多了些,计共一百三十四名。”他是县寺曹掾出身,统计、数字等是他的拿手好戏,亦不须再翻看每日的招兵记录,至今天为止的总体数据,他也记得清清楚楚,补充了一句,说道,“到今招兵已十三日,总计新兵已募得九百四十二名。” 李善道点了点头,说道:“今天募得的新兵,都合要求吧?” “请郎君放心,全是谨遵的郎君的命令。十八以下、三十以上者不要;五尺七寸以下者,不要;成伙来投者,不要;盗贼之属,不要;有油滑之气者,不要;曾为府兵者,优先录用。” 兵源不充足的时候,可能歪瓜裂枣来投,为壮声势,也得收下。 於今赶来取粮、投军的百姓,一点不夸张的说,真是人山人海,单只每天新来的百姓,就得成千上万,兵源这块儿,堪称已是“十分充足”,那在这种情况下,不看重表面“声势”,只看重实际的李善道,他当然就不会来者不拒,而是“精挑细选”矣。 故与别部不同,他却是在招募新兵上头,定下了这么几条规定、标准。 这几条标准、要求,都是他费心想出来的。 年龄、身高毋庸多言,自年轻力壮的为好,——隋一尺,合后世的二十九点六厘米,五尺七寸,大约即后世的一米七,实则李善道不知,年龄不提,身高这条,他竟是与原本时空,后来唐时在募兵上的身高要求近乎相同!唐时募兵,对从军者的身高要求也正是五尺七寸。不过唐时的尺比当下稍长,一尺折合后世的三十点六厘米,但大差不差,皆后世的一米七多点。 盗贼之属、有油滑之气者不要,曾为府兵的优先录用,这三条也毋庸多言,前两条当然是为了保证新兵录用之后的军纪、操练等事,本是盗贼、有油滑之气的不好管束;后一条更不必多说,当过府兵的,具备优於常人的军事素养,不仅李善道要,别部也都抢着要。 “成伙来投者,不要”这条,却是为何? 按常理说之,成伙来投的,不应是更好么?一次收一伙,这不省了很多事? 这么考虑不为错,但凡事有利有弊,一方面,省事诚然是省事了,可问题是,另一方面,他们既然已是“成伙”,则在入伍以后,必然抱团,这就亦不利於管束。 两下权衡,弊大於利。 所以,李善道特地要求了这么一条规定。 事实上,在制定招募新兵的标准上时,李善道原本还想多制定一条规定,便是“拖家带口者不要”,后来在高曦的进言下,把这条规定他给取消了。 他想制定这条规定的初衷,是觉得“老营”不正规,哪有一支打仗的正规部队,不管走到何处,成天带着一个老营,跟着群妇孺老弱?不利於行军的快速,也不利於战斗时的心无旁骛。 故此,他寻思着,是不是在这次新兵的招募上,凡拖家带口者,一概不要? 高曦向他进言了三个反对的原因。 首先,高曦进言说,就算府兵,其实早前也是家属随营,后入到本朝,“先帝”,也就是杨坚对府兵制进行了改革,把府兵编入进了“户贯”,亦即民户后,“凡是军人,可悉属郡县”、“垦田籍帐,一同编户”,这才他们的家属不用再一直跟着军队就食,有了他们各家自己的产业,——府兵是融合了鲜卑部族兵制和封建兵制而产生的一种兵制,之前属於军户、兵户。 再一个,有家属从营的话,高曦以为,固对行军、作战有不利,然仍是那句话,凡事俱有利弊,却也有好处,就是军人的家属们相当於是成为了人质,部队的主将能够以此更好地管理军人,——是以,前代北周时,乃至鼓励家属从营,高曦颇读过些书,还举了曹操的例子,曹操也做过相似的事,不算是令家属尽数从营,但曹操把兵士的家属集在一起,置於一地,亦是对之进行统一的管理,也等同是把他部众的家属充作了便於他约束他的这些部众的人质。 第三个是,高曦从眼下的客观情况出发,向李善道分析说,於今来兴洛仓取粮、投军的百姓虽多,可招兵的“营头”也多,李密营、翟让营,有资格募兵的营头,不下一二十个,一二十个营头分这些有意愿从军的百姓,加上李善道又已定下了那么几条“严格的规定”,恐李善道营已是不太好能召到太多的新兵,则若再加上“拖家带口者不要”此条,——来就食、投军的百姓有几个是孤身一人的?大多都是拖家带口,那只怕李善道营更召不到多少新兵了。 三个反对的原因,特别是最后一条,极有道理。 李善道幡然醒悟,从善如流,当即修正了自己的想法,於是取消了这条规定。 听完侯友怀的回禀,李善道点头,说道:“好,既都是按我要求的便好。今日天晚了,我就不去新兵营看今天招募到的新兵了,崇吾,你们组织下,明天一早我去看。” 每天的新兵招募结束后,李善道当天都会去新兵营,见见新才招募到的新兵,给他们些赏赐,这亦是李善道在这回的新兵招募中定下的规定,——当然,这条规定是规定他自己的。 侯友怀恭声应诺。 “另外还有个事儿,刚才宴罢,我回来的时候,徐大郎与我说了句话,……丑奴,你挤眉弄眼作甚?” 高延霸赶忙收起嘴脸,咧嘴说道:“郎君,小奴不敢挤眉弄眼,小奴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高延霸说道:“郎君,徐大郎营,小奴前天跟着郎君去了一趟,哎哟哟,他那新兵营里人挤人,听说单头领等的新兵营中,愈是挤拥不动!就只前天一天,徐大郎说他就募到了四五百新兵!郎君,徐大郎一天募到的兵,就赶上咱们十几天募到的兵数的一半了!小奴、小奴……” “我知道了,你这痴汉,你是羡徐大郎募到的新兵比咱多了。” 高延霸弯下腰,赔笑说道:“郎君,对郎君的募兵要求,小奴不敢质疑,郎君肯定比小奴思虑得周全,小奴拍着马也赶不上郎君。可是郎君,十几天才募到了不到一千新兵!这是不是也太少了点?不说与翟公、蒲山公比,郝头领今日一投,翟公轻易就又得了数千部曲!但咱是不是也可以稍微把郎君的要求放低些?好赖也不能与徐大郎、单头领等相差过多吧!” “有一句话,丑奴,你可闻过?” 第二十一章 学得将为一军胆 “小奴必是不曾闻过。” 李善道说道:“我尚不曾说是哪句话,你就知道你未曾闻过?” “小奴哪里能和郎君相比?郎君说的话,小奴大都不曾闻过,但细品下来,又都极有道理。” 高曦、侯友怀等闻得高延霸此言,不禁皆是目转於他。 侯友怀肃然起敬,心道:“郎君的这位家仆,相貌忠厚,不意却有伶俐心肠。” 李善道哈哈大笑,说道:“你这丑奴,愈加花言巧语了。我要说的这句话,叫做‘兵不在多,在精’。就是部曲再多,十万、数十万之众,如若不精,乌合之众,则虽有了场面,用於实战又有何用?便如卢明月,号称部曲四十万余众,自称无上王,而於日前南阳一战,却被王世充以万人精锐大败破之,自亦身死授首。是以,你不要嫌咱这次募兵召到的兵少,只要咱们下功夫操练他们,把他们练精,便即可矣。岂不闻,有道是,‘贪得一时嘴,瘦了一身肉’!” 就在不久前,南阳传来的消息,卢明月被王世充大败,其自身亦被王世充斩之。 要说这卢明月,后世虽名声不显,远不能与李密、翟让、窦建德、杜伏威、刘黑闼等比,然在当下,端得亦是一个威名远震的大豪,并他的威风,在他兵败前,还远强过李密、翟让等。 一则,他起事得早,大业九年、十年间,他就跟在王薄起事后头起事了,从那时至今,三四年中,他转战齐郡、襄城、南阳等地,从北打过南,所过处,郡县无不沦陷;二则,他虽被张须陀大败过,但很快的,他就蹶而复振,在南阳这些时,其再次聚得的部曲,且是更胜往昔之多,堪谓雄霸荆北,乃以“无上王”为其自号,——只从此称号就可见出他此际的自傲。 说实话,在得知王世充去讨伐他的时候,包括李密等人在内,尽管判断出了卢明月当非王世充的对手,可却也是谁都没有想到,他会败得这么快,不到一个月,他居然就兵败身死了! 这个消息传到瓦岗营中时,着实引起了翟让等的一阵慌乱。 洛阳的驻兵、汜水等地的裴仁基等部,手拿把掐的,已可确定,必会来打瓦岗义军,以图收复兴洛仓,只这些官兵,翟让等就觉得不好对付了,於今卢明月兵败身死,则王世充部会不会也转来北上?与洛阳驻兵、裴仁基等部共来击讨瓦岗义军? 若是出现这种情况,瓦岗义军可就是三面受敌了。 西边是洛阳、东边是汜水等地的裴仁基等部、南边是南阳的王世充部。 洛阳驻兵数万,裴仁基是名将,而王世充征战的经历比裴仁基尽管要晚得多,直到大业九年,讨杨玄感时他才开始带兵,但此人颇具军事上的天赋,人又狡诈,大业九年讨响应杨玄感作乱的刘元进等也好、大业十年抵御南下到江淮的齐郡义军首领之一孟让所率的十余万众义军也好、还有去年的接替杨义臣北讨格谦部也好,及才发生的大败卢明月部也好,他却是战无不胜,一场败仗没有打过,实打实的说,不论资历,只论近年的军功,他已是超过裴仁基! 却洛阳驻兵、裴仁基等部,已不好对付,要再加上以王世充大业九年讨刘元进等时所募得的那万余江都兵为本,已跟从他征战多年,深受其恩惠,悉愿为他效死,敢打善战的王世充部? 三面来敌,尽是强敌! 再是瓦岗的主力已络绎俱皆调来,再是这些时日翟让、李密两营已各都募到了许多新兵,另有好些的中小股义军纷纷来投,可这兴洛仓只怕亦是难以能够守得住了吧? 是李密,在知了翟让等此忧后,化解了翟让的担心。 便在派翟摩侯去接郝孝德部的前两日,针对此事,翟让、李密两营专门召开了一次军议。 李善道也参加了。 他犹清晰地记得李密当时是怎么宽慰翟让、化解翟让此忧的。 李密当时说道:“卢明月虽败,但对我军其实有利。” 翟让不解,问他说道:“卢明月一败,王世充可能会北上,与洛阳等地兵合攻我兴洛仓,这明明是对咱不利,蒲山公缘何反言对咱有利?” “卢明月部四十余万众,其虽败也,其身虽死,其部部曲,王世充焉能尽得、尽杀?以俺料之,其部定然大多逃散。而下卢明月已死,则他的部曲还能逃到哪里去?请明公试想之。” 翟让说道:“蒲山公,你是说?” “南阳郡离兴洛仓很近,中间只隔了淯阳、襄城两郡,明公先败张须陀、继下兴洛仓,如今早已威名远扬,便王、周、李等诸位头领,哪个不是一地的豪杰?哪个不是驰骋州郡的英雄?也都赶来相投,襄举明公共成大事,况乎卢明月之败众乎?此其一。 “人都是要吃饭的,数十万溃众,得多少粮食才够他们吃用?非兴洛仓之粮,不足以养彼等,此其二。两者相合,故密敢言,卢明月部之此数十万溃散之众,他们一定、也只能来投附明公。——也许,这个时候,他们已在奔来兴洛仓的途中了。 “明公,此数十万众固虽多乌合,然亦有从卢明月厮杀多年的悍卒,得了彼等投附,明公之威岂不越振?我瓦岗之众,岂不越多?以此为资,莫说王世充部可能会北来,就是来了,何惧之有?” 翟让听出了李密最后这句话中,似含了别的一层意思,问道:“蒲山公,何为‘可能会北来’?” “江都目前的形势,并不乐观。杜伏威、李子通、林士弘、左才相等部,在江都周边攻城略地,所向披靡,并在上个月,杜伏威大破陈稜,乘胜破高邮,引兵据历阳,自称总管,以辅公祏为长史,分遣诸将徇属县,密闻之,其部所至,诸县辄下,江淮间的群雄争相附之。明公,这种‘江都危哉’的情形下,昏主难道会竟令王世充来攻我军?而不调王世充急率部返江都?因密以为,王世充部实际上有很大的可能性,是不会来攻我军,而是会被昏君调回的。” 这就是战略眼光了。 不限於一地,而是能把视野放到全局来看,从而再做出相应的“料敌”判断。 李善道不仅清楚地记着李密的这番话,也还清楚地记着他说这番话时的神情。 坐在席上,对比翟让的忧心忡忡,他镇静自若,言语温声,一抹微笑始终在他嘴边。 即便知道李密最终的结局,对他此人,因他杀翟让此事,与他后来降了唐又反唐的反复此举,李善道亦称不上有多少的好感,但他那时冷静理智的这通分析,配上他的这幅从容自如的神情,——特别是在翟让慌乱的对比下,实事求是地说,却是把李善道折服了。 一句兵法,於那时浮上李善道的心头。 “将为一军之胆。” 主将,是整支部队的胆。 当面对紧急情况的时候,主将必须要冷静、沉着,甚至即使是暂时还没有想到合适的对策,但最不济表面上也不能表现出来。唯如此,才能安定一军之心,才有可能化危为安。 这句话,是字面上得来的;李密的表现,却是现实中给李善道上了一课。 “往后遇到类似情况,我得向李密学习,先不能慌,其次客观分析。”李善道当时这样想道。 当时的这个想法,在再次说到卢明月的这时,不禁地也再一次地回到了李善道的脑海。 他将这个想法,默念了一遍,权当做个复习。 又突然另一个,在李密劝定了翟让、说服了翟让继续安心留在兴洛仓备战的那天军议上时没有想到的念头,随着他自己引用的这句谚语冒了出来。 “‘贪得一时嘴,瘦了一身肉’。这卢明月可以说即是如此啊。帐下的部曲一多,就骄傲自满,以‘无上王’为号,又遣兵往掠淮北,威胁到了江都,於是终遂落个兵败身死的下场。这可不就是‘贪得一时嘴,瘦了一身肉’?时机未到时,‘高筑城、广积粮’才是上策!” 正说话间,李善道忽抚须沉吟,高曦、高延霸、侯友怀等等了一等,见他仍不出声,便高延霸接住他的话,说道:“是,郎君说得极是。若无精卒,只有场面,那就是空场面!确是没有用处。是小奴想得差了。还是郎君思虑周全!郎君前头骑着马,小奴当真却连土都吃不上!” 被李善道脱了奴籍以后,高延霸因为高兴,的确是话多了不少。 李善道对他的马屁,一笑而已,就着“兵在精、不在多”这话,他叮嘱了高曦一句,说道:“沐阳,洛阳等地兵快则本月也许就会来攻,募得的新兵,在此次守仓城的战中,不指望他们能起多大的作用,但操练方面,亦需抓紧,至少不要拖后腿。已编成了四个团了,这四个团,你这两天就着手开操吧。先把队里、旗鼓等教会了他们。” 高曦恭谨应诺。 侯友怀说道:“郎君,你适才说刚才宴罢,徐大郎与郎君说了句话,不知甚么话?” “哦,你要不提,我险些就忘了。大郎与我说,我阿兄等明天就到。”李善道吩咐王宣德、王湛德兄弟,说道,“把给我阿兄等住的帐篷,今晚收拾好,有啥缺的,都给补上。” 王宣德、王湛德应诺。 却也不必再做多说。 次日一早,天才刚亮,李善道就到了新兵营,见了见昨日新募的那百余新兵。 依照这十来天募兵的惯例,李善道一一问了他们的姓名、籍贯,很是亲热地和他们一起吃了顿早饭,然后给了他们些许赏赐。等李善道离开后,新兵们窃窃私语,都说这次投军,看来是投对营头了,营将李郎君平易近人、出手慷慨,必会是个好主将。 下午时,李善仁等到至。 李善道出营数里迎接。 见得李善仁、王娇娇一家、裹儿等之外,还有一个老人、一个妇人、一个少年与他们同行。 第二十一章 米到多时贫不惜 却这老人、妇人、少年是徐盖和徐兰、徐世感。 李善道忙先迎上徐盖三人,行礼说道:“徐公,你们一块儿来了?” “二郎,老夫本是倦於行路,不欲来的,无奈世感闻说要在兴洛仓迎战官兵,非要吵吵着来,说要给他阿兄帮手,言说甚么‘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便来了。” 李善道笑道:“徐公路上辛苦。三郎年少英杰,前从大郎攻濮阳,已立大功,此番将迎强敌,三郎跃跃欲试,自是少年英雄的本色。三郎,此回迎战洛阳等地官兵,料你必能再立功劳。” 徐世感才十四岁,不折不扣的还是少年一个,和徐世绩的深沉稳重不同,他还有着少年人的热血和激情,面对战争,尤其强敌将来攻袭的大战,他不仅不怕,反而兴奋,实可理解之事。 听得李善道这话,徐世感说道:“立不立功劳,不当紧!只要这回俺阿兄许俺上阵杀敌,那俺便心满意足。”说着话,左顾右盼,看了看徐盖,又看了看徐兰。 李善道心知,“上阵杀敌”此语,徐世感肯定是与徐盖、徐兰也说过,但徐盖、徐兰必是没有同意他的此请。果然,徐兰抿嘴,轻轻一笑,说道:“李郎君,俺这少弟年少轻狂,不知天高地厚,尚未识得兵凶之危,痴言乱语,不晓得自家有几斤轻重,还敢请郎君不要见笑。” 也许是错觉,也或者不是错觉。 李善道莫名其妙地感觉到,这次相见,徐兰对他的态度,好像与以前略有不同。 但不同在何处,他亦说不来。 似是更亲近了些?又似是更礼重了些? 当下不是琢磨这些的时候,李善道赶忙接腔,笑道:“有道是,‘虎父无犬子’,既有贤兄,也不会没有贤弟。徐公和徐大郎、徐二郎俱是咱卫南声名在外的英豪,三郎尽管年少,却亦断非寻常少年可比。想当年,我才十四五的时候,犹抓鸡逐狗,哪里有三郎这等的英气飒爽?” 李善道早前在大伾山在中操练部曲的时候,徐世感好奇,有时会去看,那时对李善道他就有好感,徐兰后来又颇赞许李善道,越发是加深了他对李善道的好感,再听到李善道此般夸他的话语,徐世感这时挺胸昂首,愈是瞧着李善道顺眼,并愈是神采飞扬,意气昂昂了。 寒暄数句,李善道代徐世绩,向徐盖三人解释说道:“来取粮的百姓太多,翟公令了大郎、翟大兄等几人分别负责兴洛仓东、西各面的放粮事宜,故大郎不得有暇,来迎公等,至若刘兄等,要么为大郎辅佐,要么出驻在了沿边乡里,把守警戒要地,也都来不了,因大郎特地交代我,令我迎上公等,先把公等送到大郎营中。……徐公、娘子、三郎,便请跟我来吧?” “好,好,劳烦二郎,前头领路。” 一则,瓦岗主力已陆续都到;二则,近日各营招募到的新兵甚多;三则,如郝孝德等前来相投的各地的中小股义军现也很多,所以兴洛仓仓城内外、包括兴洛仓所在的这片黄土原下的各个谷地中,现於今已是驻满了部队,——用“满坑满谷”此词形容,半点亦不夸张。 和之前在县城外驻兵时不同,这种情况下,徐世绩营现在哪里,还真的有人领路不可。 吩咐高延霸带李善仁等去自营,李善道就在前头引路,引徐盖等去徐世绩营。 此地离兴洛仓的仓城约有三四里远,路上已是人潮人海。 兴洛仓外的路,多修在谷中,直通到仓城所在的黄土原。 徐盖等是从南边来的,他们走的这条路是兴洛仓南边几条路中最干道的一条路,相当的宽,足能容四五辆大车相对并行,十几个人并排而行都能容得下。现却此条路上,已被刚取完粮回去的邻近乡里的百姓,和尚未取到粮,多是才从外地纷至赶来的百姓占满。 往前望去,黑压压的尽是人头。 往后望去,一直延伸到视线的尽头,也都全是人头簇拥。 道路的左边是取完粮,家在临近乡里住,回家去的附近百姓。取粮的大多是穷人,多无瓮、盎之类盛粮的器具,更没有牛车等工具,用的主要是荆条编的筐子。想这荆筐,装个大块的物事还行,装米岂会合适?荆条编的再密,也会有空隙,从仓城出来,一路行来,不知多少的米粒透过空隙掉在了地上!十几天下来,路上已然是积了一层薄薄的米层,如似白沙。 道路的右边,全是扶老携幼,挑着行囊,赶来取粮的百姓,已能望见黄土原上兴洛仓仓城高大的城墙,有的孩子因为害怕人多,在哭,更多的是大人们激动的话语声,——就不说已能望见兴洛仓的仓城,但只是身边那些取过粮回家的百姓们所扛着、抬着的筐中的米,还有那地上积累的米层,就已足够令多少年吃不饱一顿饭、乃至可能已经饿了好久的他们沸腾了! 左边取完粮的百姓兴高采烈,右边才赶来的百姓激动沸腾。 混在一起,乱糟糟的喧嚣如阵阵滚雷。 徐盖等有护卫相从,李善道出来接他们时带的也有亲兵随从,便由这些护卫、亲兵在前开道。 百姓们知道徐盖、李善道等必是瓦岗义军中的“贵人”,纵有躲得慢了点,挨了徐盖护卫鞭子或矛杆、刀鞘打的,也不敢有半句怨言,纷纷紧忙躲开,不少人投来敬畏、羡慕的目光。 “洒在地上的米,怎么这么多!” 徐盖实则不是才看到这些洒在地上的米,远在离仓城还有十来里之际,地上就已有洒落的米了,但毕竟那时离仓城还远,洒在地上的米较少,却是离仓城越近,地上洒的米越多了。 饶以徐盖之家訾富实,此刻见到这些越来越多的洒落地上的米,也不禁感到心疼。 焦彦郎、程跛蹄、张伏生等从着李善道一同来迎徐盖、李善仁等的。 程跛蹄笑道:“徐贤公,这也叫多?贤公且再往前走走,进了郭门,才知甚么叫多!” “郭门”,指的是仓城外城的城门。 徐盖坐在车上,探头往外看着路右边上的白沙般的米层,说道:“就任这么好的米,白白的烂在泥里?翟公、蒲山公对此也没下道管束的命令?不觉得可惜么?” “徐贤公,你兴许还不知,这仓城里究竟储米多少!这点米,连仓城里储米的零头都不如。” 李善道也觉得这些掉在地上的米可惜,但事实上,就此还真是没有好的办法解决,他说道:“徐公,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来取粮的百姓,大都是穷寒之民,家徒四壁,就是个瓮瓮罐罐,他们也没有,唯有以荆筐盛米,有所掉漏,亦是难免。” “为何不整袋分给?” 李善道说道:“这是蒲山公营中房公的建议,他说若是以袋发给百姓的话,来取粮的百姓太多,或许分出去的粮也就会过多;再一个,米用袋子装着和不用袋子装着,便露出在外,对看到的百姓来说,起到的效果也不同。是以,便没有按袋分给。” “房公此议……。” 房彦藻,徐盖是认识的,并因徐家和翟让等的家世不同,徐盖的祖父曾仕北魏,官至濮阳郡守,其父曾仕南齐,官至谯郡太守,其家亦世代两千石,而起徐家现与琅琊王氏还是亲家,实属士族,故不多的几次见面中,房彦藻对徐盖还是挺尊敬的,但老实说,对房彦藻此谋,徐盖很不以为然。不过因知房彦藻是李密的得力干将,批评的话,徐盖未有道出,咽了下去。 短短的三四里地,人海中行了一两刻钟,才到仓城了下边。 “徐公,大郎营驻在仓城的西边,咱们经仓城而过的话,能更快一点。” 徐盖说道:“好,好,二郎,请你带路。” 顺着道路向上,在人群中拥挤至了仓城的城门外。 城门不大,毕竟一则,是个仓城,平时没有住民出入,只有粮车出入;二则,城门若是太大,也不利於守卒守粮。城门的宽度比不上下边的路宽,只能容两辆粮车并行。 门口有值勤的兵士。 是翟让营黄君汉部的部曲。 正好今日负责值勤的军将是黄君汉的爱将张夜义,李善道与他是老熟人了。 熟练地摸出金豆十来枚,塞入张夜义手中,李善道笑道:“张兄,今日你轮值啊,辛苦辛苦。”回身指了下徐盖等乘坐的辎车,说道,“徐公今日到了,徐大郎令我代迎。谷地的路人太多,不好走,寻思着先进城,再转西门,然后去徐大郎营。” “徐公到了?容俺上前见礼。”这十来枚金豆,张夜义却是不肯收了,推还给李善道,整束了下衣冠,忙便到徐盖坐的车外,恭恭敬敬地向徐盖问好。 徐盖不以徐世绩在瓦岗军中的地位居傲,客客气气地答了他两句。 张夜义就令一个队率,领着十来兵士,加入到了为徐盖开道的行列,连打带骂地驱开拥着争抢进城的百姓,恭送徐盖进了城中。 真是如程跛蹄所说! 一入城门,徐盖特地往车下瞅了瞅,如果说外头路上的米仅是如一层白沙,这城门内的米已是厚达数寸!被车马践踏的,与泥土相混,辎车的车轮驶行在上,竟有压厚厚的石子之感! 抬眼前看,放眼所至,门洞内外、直达前边一两里外的座座粮仓,地上的米层尽为如是! 又见座座粮仓之间的路上、空地上,也都如此。 再往眼前,不但是掉在地上的米比外边路上的多,仓城里的人也比外头更多。 外边已然人山人海,这里头摩肩接踵、挥汗成雨,人多得简直如堵! 在外头时,和紧从在车边的李善道说话,还不需太大声,入了仓城,说话都得大声。 “这得多少百姓?”徐兰惊叹地说道。 她的声音不是很大,但李善道有心之下,听到了,笑着回答说道:“好请娘子知晓,具体多少百姓,咱也不知,但有一点可知,自开仓放粮以今,仓城的城门从早到晚,未曾关过,而入城取粮的百姓,亦从早到晚,未曾断过。每天、每夜都是面前这幅熙来攘往的场景。” 程跛蹄趁着徐兰掀开车帘的难得机会,偷偷觑看她清秀的容颜,炫耀似地插嘴说道:“徐家娘子,这十来天功夫,二郎已募得新兵上千,这还是少的,徐大郎营募的新兵已经数千!翟公、蒲山公募得的更多,俺听说,翟公募得的新部曲已数万多了!都是从取粮的百姓中得的!” “这么说,来取粮的百姓不得几十万?” 程跛蹄说道:“那可不是!徐家娘子,依俺看,上百万也得有!” 遍观古今起义,能像李密、翟让这样,得有这么大一个机缘的,凤毛麟角,或可说绝无仅有。一座兴洛仓,两千万多石粮,不仅后勤上的粮秣问题一下就全解决了,招兵买马还绝不会缺粮,且则,尚能有余力,以此所获之粮开仓放与百姓,收买民心。简直是黄金开局! 人潮人海中,碾压着地上厚厚的米层,一行人费了半天劲,才算是挤出了仓城,经仓城的西门出了去。出去后,又行数里,到了一处大谷地。谷中旌旗招卷,人声马嘶,座座帐篷、临时搭的棚屋密密麻麻,不知是驻着多少的兵马。徐世绩的营地,就在此处。 已有人在营外等候。 李善道便止步於此,恭谨地等徐盖、徐兰、徐世感等入进了营,乃才自还。 却李善道的营地离徐世绩的营地不很远,在徐世绩营北边一处较小的谷中。 将到自家营时,陡然张伏生指着北边,说道:“二、二……” 李善道举目看之,见是北边数里外,洛水岸边,一队约百余人的骑兵,正沿岸疾驰。 “谁、谁……” 是呀,这是谁部的骑兵? 焦彦郎眼神好,说道:“举着的像是蒲山公的军旗。” 不是大纛,是较小的将旗。 打下兴洛仓后,李密很忙,又要筹划迎战洛阳等地驻兵,又要大举募兵,又要督促部曲打造军械,除了去见翟让和迎接来投他的名士外,很少离营。 李善道望着蓝天白云下、如带河岸边疾驰的那百余骑兵,以及李密那垂着流苏、迎着日光飞扬的黄色将旗,心道:“是又有谁来投李密了?能叫李密亲自出迎,此人不知何人?” 第二十三章 恰逢其际祖君至 洛水岸边,飘展的李密的将旗之下,李密勒马停驻。 已至巩县城北的渡口。 此地离县城不远,李密坐在马上,往县城张了一眼,遥遥望见,城门处出入的百姓不多,城头上巡逻的兵卒在来回行走,一面“单”字大旗竖在城上,是单雄信的将旗。单雄信实现了他的承诺,十余日前,不到两天就打下了巩县县城。现如下,城里边正是单雄信的部曲驻扎。 注意到了李密的目光,信马由缰,由着坐骑缓步河边,啃食青草的房彦藻拽住缰绳,驰马回到李密的身边,笑道:“蒲山公,闻得单贤兄近日在巩县城可是美名远扬。自得此城以后,他先是从仓城里运了数百车的粮,分与了城中的贫寒民户;接着,又凡是投他的城中轻侠、无赖之类,他来者不拒,一概接收,并皆给钱财厚赏。巩县城里,上下尽称他豪侠。” 旁边一人接口笑道:“怎么?房兄羡慕了?” 说话之人是杨得方。 房彦藻哈哈大笑,说道:“得方兄这是在取笑俺了。我辈今从蒲山公,志在天下,一城之侠名,何足羡也?”说话间,瞧见洛水上头,远远的从东边行了一艘船,遂止住话头,手搭凉棚,眯着眼,张望了片刻,说道,“蒲山公、得方兄,你们看,那船当就是祖君的乘船了吧?” 众人望之,那船不大,顺流而下,风助帆力,不多时,即到了渡口近处。 船舱内早出来一人,立在船头。 此人四五十岁年纪,年纪不小了,但收拾的干净漂亮,裹着黑幞头,花白长须,一身锦绣罗袍,腰围蹀躞带,足着短腰皮靴,带上挂着香囊、环佩等各种饰品,左边悬着一柄宝剑。 李密等人认得,这人可不就是房彦藻口中的“祖君”? 却原来这人便是当下赫赫有名的大才子祖君彦。 ——祖君彦是北齐权臣祖珽之子,成名很早,在杨坚时就已名动天下,深得当时的大诗人薛道衡之喜,而今他已年入花甲,或“大才子”之誉,现下可改个称呼,换之为“老才子”矣。 但不论“大才子”,抑或“老才子”,祖君彦总归是当代最有名的才子之一了。 李密今日亲出营,到河边渡口等候,为的即是迎他。 在来船上的乘客确是祖君彦,李密赶忙下马,缰绳抛给随从的骑士,与房彦藻、杨得方等快步到至渡上,等着这船靠岸,踏板搭好,祖君彦下得船来,几人齐齐叉手礼之! 李密笑语畅快,说道:“祖君,总算是到了!” 房彦藻抚摸着胡须,笑吟吟地说道:“可不是么?祖君不知,自闻君将至,蒲山公是朝思夜盼,这两天饭都吃不好,觉也睡不着。昨日常何打到了一头鹿,献与给了蒲山公,哎哟,好生肥硕的一头好鹿,正好俺这些天或因忙碌之故,身子骨有些虚,便想着向蒲山公讨些鹿血饮饮,以补补元气,……祖君,你猜蒲山公却是怎么与俺说的?竟是不许宰杀,半滴鹿血也不给俺,说要等祖君到后,与君一同食用。蒲山公对君之盼,由此足然可见之矣!” 这房彦藻的此番话,带着说笑的语气。 此乃是因他与祖君彦并不陌生,两人是为故交。 如前所述,祖君彦深得薛道衡的欣赏,而房彦藻的兄弟,即房玄龄之父房彦谦与薛道衡则又是朋友,是以,通过薛道衡,房彦谦、房彦藻兄弟与祖君彦实亦是老相识了。 祖君彦回了一礼,说道:“仆得蒲山公相召之书后,便即启程,本该昨日就到的,却路经阳武时,遇到了一点事,耽搁了多半天,因此到的晚了。有劳蒲山公久候、相迎,仆惶恐!” 李密问道:“在阳武遇到了点事?祖君,遇到什么事了?” “嗐,一点小事,不值一提。” 李密察出祖君彦话中含有隐情,便追问说道:“祖君,俺早已传令,命沿途各部,好生接待君,却在阳武,君是遇到了什么事?……阳武?孝朗,阳武现是不是周文举的别部在驻?” “回明公的话,是。” 李密察言观色,皱起眉头,问道:“祖君,莫不是周文举部对君有所不敬?” “倒也称不上有所不敬,一点小误会。”祖君彦乃把在阳武碰到的事,说与了李密等听。却是因他衣饰华丽,相貌不凡,被周文举别部的部曲当做了大财主,而在阳武境中把他截下了。 房彦藻也皱起了眉头,说道:“周文举部居然这般胆大?当真是不像话!” 祖君彦说道:“截下仆时,他们不知仆是来投蒲山公的。后来话说开了,搞清楚了,他们也就放仆走了。这都是寻常小事,不须多提。唯是累使蒲山公多等了一天,仆之罪也。” 对周文举别部的不听令,李密现在还真没办法。 周文举、李公逸、王当仁等,包括新近来投的郝孝德等部,他们投的都是翟让,不是李密,李密的军令只能在他的蒲山公营中作数,只有他的部曲才会听从,像周文举等,想听了,李密的军令听听,不想听了,李密的军令对他们丝毫约束也无。 不欲在与祖君彦刚见的此刻,在祖君彦面前,落自家的脸面,李密便没有再继续就此事多说,只把这事记在了心中,转开话题,笑道:“周文举等各部多出草莽,难知祖君大名,一时为难了祖君,俺代他们向祖君道个歉。虽是多等了祖君一日,等的越久,祖君既到,则越欢喜。祖君,那头肥鹿,俺已吩咐杀了,酒宴已设,只待祖君到矣。君这就便请与俺入营吧?” “好,好,劳使蒲山公亲自出迎,仆何德何能,委实惭愧!” 房彦藻笑道:“‘何德何能’,君何过谦!别的不提,就这头肥鹿,俺想喝口鹿血,蒲山公都不给俺,专候君至,且回入营中,坐上席后,感蒲山公之诚,品此肥鹿之美,一首好诗,君必是不吝笔墨的吧?以君之如椽大笔,即是我等望尘莫及。” 祖君彦抚须而笑,说道:“笔墨游戏,小道而已,不值一谈。” 今下的士人,多文武兼资,祖君彦年少时生活在北齐时代,北齐的皇帝是鲜卑化的高氏,他却也是从小就会骑马、擅骑马的,现其年岁虽长,马术犹精,便李密带来的辎车,他不肯坐,要了匹马,和李密、杨得方、房彦藻等并马齐驱,在那百余骑兵的护从下,向李密营去也。 这百余骑兵,是李密营中的精锐。 全都是大败张须陀一战后,投附李密的张须陀旧部。 带队两将,一名张童仁,一名陈智略。 从於张须陀时,这两将虽然军职不高,各才校尉,然均就以骁勇为称。 边策马而行,与李密等叙话,祖君彦边打量了下张童仁、陈智略等这百余骑士,见此百余骑,个个胯下骏马,人人披甲横槊,端得是马如游龙、人似熊罴,疾驰间,仍能保持有条不紊的队形,驰若飞云,扬卷起的尘土漫舞,几百个马蹄打在地上的声响,急如雨点,震如雷滚。 祖君彦不觉赞叹说道:“真是精兵、精骑!蒲山公,仆在东平时,也曾见过张须陀帐下的精骑,如秦琼、罗士信、萧裕等部的精骑,俺都见过。此百余骑与比,不相上下!” 杨得方笑道:“君有所不知,此百余骑正是张须陀帐下旧部。” “俱是张须陀帐下旧部?那就难怪了!难怪这等精锐。蒲山公,大海寺一战,公大败张须陀,当时仆闻讯得后,其实那时就想来投公了!只是身在郡府,不得机会。” 祖君彦尽管才名播於海内,出身也不错,他的父亲祖珽是北齐末年时的权臣,其族为范阳祖氏,亦由晋以来的北地名族,——闻鸡起舞的祖逖即是出自此族,西晋末,衣冠南渡时,范阳祖氏的家族成员和北地别的士族一样,也是分有不同的选择,祖逖等去了江南,祖君彦的祖上留在了范阳,出仕於十六国、北朝的历朝历代,但因祖君彦父亲祖珽的缘故,入隋以后,祖君彦在隋的仕途却极其不顺。 北齐有个名臣、名将,名叫斛律光,忠心为国,是北齐的中流砥柱,结果却因祖珽的谗言,被北齐的末帝高纬给杀掉了。斛律光能征善战,为人忠直,纵是北齐的敌国北周的君臣也敬重他。后北周灭掉北齐之后,周武帝宇文邕兵入邺城,追赠斛律光上柱国、崇国公,说道:“此人若在,朕岂能至邺?”邺县,是北齐的都城。这么样一个连敌国都敬重的人物,却死在祖珽的谗言下,祖珽在北齐亡前就死了,然却因此导致了其子祖君彦受到牵累。 薛道衡赏识祖君彦的才学,文帝杨坚朝时,就向杨坚推荐过祖君彦。 隋之肇建,代的是北周,北周灭北齐之战,杨坚跟着宇文邕有参加,因杨坚对斛律光的死也是感情复杂,去一强敌,自是好,但如此个英雄人物,死在小人之手,亦可惜,厌屋及乌,遂拒绝了薛道衡的举荐,说道:“是非杀斛律明月人儿邪?朕无用之。” ——明月,是斛律光的字。 杨坚不用祖君彦,到了杨广继位后,杨广一则因杨坚不用其之由,二来杨广善忌,心胸不宽阔,他有文采,他就见不得别的比他更有文采的人,於是也不用他。 说来实是“空怀才华、蹉跎下流”,以致祖君彦到投李密前,也仅才在东平郡府任了个小小的书佐,检校宿城令。“检校”者,代理之意。兼个县令的官,还是代理。亦所以,前时东平郡被瓦岗义军的别部打下后,李密的一道召书送到,祖君彦立刻就动身,赶来相投李密了。 不过话说回来,得召书后,即动身来投这事儿是不假。 祖君彦所言之“闻李密大海寺一战,大败张须陀时就想来投”的这话,却不是真的了。 大海寺一战,瓦岗义军虽然打赢了,可说到底,亦无非是一场胜仗而已。大业九年以今,各地义军打过的胜仗多了。一场胜仗,就算张须陀外有威名,也不代表什么,不代表李密就一定能够成事。因而,祖君彦那个时候,实际上是尚无来投李密之念的。 现李密打下了兴洛仓,这就不同了。 一座大仓,两千多万石粮,便是个傻子也能看出,李密以此为资,怕是真能成事了。 对祖君彦的这句话,李密何等聪明,焉会不知只是一句“客气话”?却没拆穿他,只笑道:“大海寺战后,俺就有心请君前来,唯那时俺已在谋划取兴洛仓,军务繁多,因无暇余。” 房彦藻笑道:“佛云‘机缘’。早请不如晚到。祖君今至,可谓是恰当其时。” 祖君彦问道:“孝朗,卿此话怎讲?” “日前得报,东都的杨侗孺子、段达、元文都等已得昏君之令,在洛阳广募兵马,将来攻我。这一场仗,事关兴洛仓的得失。若是输了,兴洛仓难保;若是打赢,我军的根基便稳,以此仓粮为仗,足可与东都争锋。君素有智名,今正好可为蒲山公出谋划策,以补我等之不足也。” 祖君彦说道:“越王等在洛阳,现正广募兵马,将来进犯?” “是呀。” 祖君彦问道:“可探知了洛阳若来犯我,能动用的兵马几何?” 马行甚速,已将至李密营。 李密接住房彦藻的话,笑道:“洛阳的情况,叔方等为咱打探得一清二楚,杨侗、段达、元文都等现虽在洛阳兴师动众,招募兵马,声势不小,不足为忧。祖君,你今日才到,这些先不多说。你我进营,痛饮几杯,为君洗过尘,君今晚好生的歇息一夜,明日再议此事不迟。” 进到营内,到了大帐。 酒宴已经备好。 美酒盛上,肥嫩的鹿肉炙上,伎女的歌舞助兴之下,李密、房彦藻等与祖君彦欢饮至夜,乃才散席。酒酣际,祖君彦提笔弄墨,文不加点,一气呵成,果是为李密献诗了一首。 中有两句,李密最是喜欢。 诗云:“走狗驭三杰,割鹿高帝业。” “三杰”者,汉初三杰;“高帝”者,汉高祖刘邦。 案上鹿肉,席间群英,又李密精擅《汉书》。 这两句诗,当真是不仅合景,且正投李密所好,合李密所志。 次日,李密召开军议,将帐下诸士,悉皆召来,与祖君彦共议迎战洛阳将来之官兵事。——他打算先将此事筹划好后,迎战的方略讨论成熟后,再去与翟让说。 同一天。 洛阳城郊,广阔的原野上,布满了兵士,旌旗如林,甲械曜日。 连带着新招募到的兵士在内,数万官兵组成了十余个大方阵,环绕一座高台而立。 数十个文武官员,拾阶上到台面,在迎风飒飒的大纛下站定,环顾台下的这数万将士。 被簇拥在正中的是个五六十岁,着紫色官袍的老者。 这老者看罢台下将士,顾与其余众人,抚须说道:“公等且视,军容何如?以此往讨密贼、翟贼,公等以为,可以胜乎?”提的是问题,语气轻松,已带出了他心中的答案。 第二十四章 争相应募房卿惊 这老者尽管年已花甲,须髯丰美,体态健硕,身量极高,长达八尺,——折合后世计长单位,两米四了,在一干簇拥他的文武官员中,当真是鹤立鸡群,便是金紫光禄大夫段达。 簇拥着他的这数十个文武官员,皆是东都朝中的留守官吏。 站得离他近的几人,分是太府卿元文都、代理民部尚书韦津、右武卫将军皇甫无逸、右司郎卢楚等,他们是奉了越王杨侗之令,来此检阅这些将要出战、往讨瓦岗贼众的官兵将士的。 随从段达来检阅将士的文武官员虽多,元文都、韦津、皇甫无逸、卢楚四人权位最贵。 而又四人中,现居军职的只有皇甫无逸。 皇甫无逸是安定人,汉时名将皇甫嵩之族裔,其族亦是北地的名族之一了。 既是四人中唯一居军职的,又是身出将门,那么最有资格回答段达此问者,当然就是皇甫无逸了。他抚须笑道:“瓦岗贼众,乌合之属,盗米之饥贼也,李法主昔虽有高名,今亡命江湖之一匹夫耳,至若翟让诸辈,更宵小之辈。今王师军容雄盛,兵强马壮,刘将军等无不善战之将,上赖圣上之威灵,下赖越王、段公之庙算筹谋,将士齐心,疾往击之,胜当易哉!” 却这皇甫无逸在朝为官,最以忠贞、谨慎为称,连他都这么有自信,余下诸人对於这一场即将打响的“讨伐瓦岗贼众”的战斗是怎么看待的,也就可料而知矣。 段达顾看从在他身边的两人,笑道:“刘将军、房君,对於此战,你俩可有信心?” “刘将军”,即皇甫无逸口中的那位“刘将军”,名刘长恭。 “房君”,名房崱。 他两人是杨侗、段达等经过商议而定下的此战的主将。 刘长恭三十多岁年纪,正当年富力强的时候,披挂着铠甲,手托兜鍪,往前了几步,转向面对段达、皇甫无逸等人,行了个军礼,赳赳然地应道:“明公、诸公尽请放心,末将此往,一定竭智尽勇,为朝廷歼灭瓦岗贼众,擒得李密、翟让来献!” “好!‘竭智尽勇’,说得好啊!打仗靠的不是蛮力,是庙算,是谋定而后动。智与勇间,理应智在勇前。长恭,越王为了此战,大出宫、府库藏,广募洛阳壮士,而洛阳之英杰、勇壮踊跃投军者亦甚众也。越王对你是深寄厚望,你此战可务必要以智驭勇,勿负越王之望。” 皇甫无逸“瓦岗贼众,乌合之属,盗米之饥贼也”的这个判断,是东都留守朝廷诸臣的共同判断,众人都认为这一场仗,定然“马到功成”。是以,在主将的择选上,段达等留守朝中的贵臣们,便俱想用自己的亲信。此位刘长恭便是段达的人。四年前,大业九年时,段达曾奉旨讨山西义军魏刀儿部,当时刘长恭就是他的部将之一,深得他的信任。 刘长恭恭声应道:“明公放心,末将必不负越王、明公与诸公之望。” 房崱不是武臣,现任官光禄少卿。 光禄寺在汉魏时,负责的是宫廷宿卫,长吏名光禄勋,系侍从皇帝的诸郎官之长,北齐以后,其职改为了负责皇室的膳食。光禄少卿此职,是北周时所增置,为光禄寺的二把手,本是一员,杨广继位后,把之增为了两员。另一个光禄少卿和光禄寺的长吏,现名光禄寺卿者,而下都在江都,侍奉杨广,房崱是专被杨广留在洛阳,负责越王杨侗的日常饮食的。 饮食,是一件事关人身安全的要紧之事,而且就算贵为皇帝、诸侯王,每天也离不开吃饭,一天甚至四五顿,则负责饮食的官员,自也就能够总是见到皇帝、诸侯王,因此,这位房崱,实是杨侗的心腹之臣。也所以,他虽现是个负责膳食的官儿,杨侗却任他做了此战的副将。 光禄少卿此官,为从四品,亦五品以上的官职。 房崱因穿的也是紫色的官袍,他与房彦藻算是同族,但他不是出自青齐房氏,他是清河房氏的子弟,年纪和刘长恭相仿,亦三十多岁,然肤色比刘长恭白皙得多,形貌也文雅得多。 他叉手为礼,笑道:“段公、诸公,诚如皇甫将军所言,此战‘上赖圣上之威灵,下赖越王、段公之庙算筹谋’,王师上下,我等齐心用命,李密亡命之匹夫、翟让宵小之盗徒,何足能为我王师之敌?我王师必胜!便敢请段公、诸公陪侍越王,在朝中稍候,旬日间,捷报定到!” 段达敬房崱是杨侗的心腹,待他很客气,温语说道:“房君足智多谋,朝之栋梁,乃越王亲自点的君的将,有君在军中,我等都放心得很。”从边上的人堆中,找到了一个年轻人,唤之上前,令道,“汝一心报国,自愿从军讨贼,固是甚好,来日战时,却有一点,须当牢记,务要凛守长恭、房君的军令。汝需知,军中非寻常之地,若触军法,吾亦救不得汝!” 这个年轻人是段达的从子,他应了声诺。 皇甫无逸等见状,也都各从人群中把自家从军的子弟召出,亦同样地叮嘱了一通。 段达是洛阳留守朝中的首位大臣,责任重、压力大,尽管此战有克胜的信心,但该需交代刘长恭、房崱的话,他仍是得说,乃等这些从军的各家子弟都应诺后,他又叮嘱刘长恭、房崱了一句,说道:“已传圣上旨意,令裴仁基等部出汜水,自西掩击瓦岗贼众后。裴仁基久经沙场,骁健能战,张须陀之余部精锐,今且皆在其麾下,长恭、房君,你们到了兴洛仓仓城外后,可先与裴仁基联络,将具体的进战战法议定下后,再做进战。” 段达和皇甫无逸一样,也是北地人,家在武威,是出自武威段氏,——汉末时两位名将,一个皇甫嵩,一个段颎,皇甫嵩是皇甫无逸的祖辈,段颎则是段达的祖辈,段达亦将门之后,他善於骑射,体貌也着实雄魁,但在用兵上,他称不上名将。 在讨魏刀儿部前,段达奉旨,还曾讨过已投翟让的郝孝德部,及已被杨义臣歼灭的张金称部,但他不够果决敢战,结果却非郝孝德、张金称等的对手,数为张金称等所挫,亡失甚多。郝孝德、张金称等都很轻视他,戏称他为“段姥”。最后还是靠了杨善会的计策,才打了胜仗。 其后,又於讨魏刀儿部时,他虽起先打了场胜仗,却因魏刀儿等部势众,隋军士气不高之故,他又犹豫怯战,不能因机决胜,只持重自守,遂致顿兵馈粮,多无克获,更被时评以为怯懦。 对於段达过往带兵打仗的经历,房崱再清楚不过。 即便房崱此前没有过军旅的经验,可你这么一个怯懦之人所交代的话,有甚可听的价值? 但毕竟段达是留守朝中的首臣,隋室的两朝元老,不以其交代为意的态度,房崱不能流露出来,他便微微笑着,随着刘长恭,一起应道:“谨遵明公之嘱。” 肚皮里,房崱少不了的却忍不住想道,“瓦岗贼众的情况,打探得明明白白。尽管靠着仓粮,募集部曲,现号称十万众,可部无约束、军无甲械,老少妇孺杂居纷乱,相附翟贼的诸盗之中,还不时有自相火拼者,说是乌合之属,半点不错!今我王师两万余,器械修整,旌旗钲鼓甚盛,国子三馆学士、洛阳贵胜亲戚争相来募在军,将有虎贲之勇,谋有如雨之士,以此往讨乌合之群盗,一战焉可不胜!段公却还有这如此交代,……‘段姥’之号,不为虚也。” ——何止段达等认为此战必胜,洛阳士民也都是这般认为,因乃前时募兵之际,洛阳士民争来应募,便连国子三馆的学士、贵胜们的亲戚也都皆来从军。段达、皇甫无逸等刚才专门叫出来,嘱命要谨从刘长恭、房崱军令的那些他们各家的子弟,即是“贵胜亲戚”中的部分。 房崱的腹诽,段达自是不知。 交代罢了他两人,段达与元文都、皇甫无逸等随之观台下的官兵演练了几个阵型,耳入鼓声震天,眼见步骑荡尘,又见应募在军的那些鲜衣怒马的贵胜亲戚或在各军阵前、或在台下四周,尽是昂然英气,士气十分振奋,段达等各是满意,对此战取胜之信心,众臣亦就更足了。 便传杨侗旨意,犒赏三军。 傍晚时,段达等离开城郊,还回洛阳城中。 杨侗在宫中等之已久,段达等入宫觐见,将检阅见到的场景,禀与了杨侗知晓。 见段达、元文都、皇甫无逸等个个保证,此一往讨瓦岗贼众之战必定克胜,杨侗多日来的焦虑、忧心,稍微得到了缓解,眉目如画的脸上,难得地露出了点笑容。 两天后,第三天上午,刘长恭、房崱辞拜过杨侗、段达等后,率引步骑兵马共计两万五千余,便出洛阳兵营,沿洛水西北而上,开向百余里外的兴洛仓仓城。 当天下午,兴洛仓仓城、巩县东边的汜水县外,裴仁基也开始集合部队,准备出发。 ——刘长恭、裴仁基两部已约定好了在兴洛仓仓城南会合的日期,洛阳离兴洛仓远,汜水离兴洛仓近,故而裴仁基部不必着急启程,可先等在上一两天。 却说刘长恭、房崱率引王师,一路行来,旗帜鲜明、衣甲夺目,两万多的将士、数千的民夫,沿着河道拉出十余里长的队伍,惊动得沿途百姓飞奔相告,成群结队地拥攘远望。 行军数日,到了巩县境。 是夜筑营,作些休整,刘长恭遣派斥候,往去仓城打探瓦岗贼众的动静。 一夜无话,翌日早上,斥候疾驰还回。 瓦岗贼众已出仓城,在东边十几里外的石子河东聚集。 闻得此讯,刘长恭忙请房崱等前来计议。 房崱才刚睡醒,打着哈欠听完刘长恭的转述,睡意顿消,脸色顿变,说道:“不好!” 第二十五章 抢渡急进恐贼遁 刘长恭说道:“怎么?” 帐中的帐璧上挂着的有地图。 房崱快步到地图前,——时天色才蒙蒙亮,帐中犹昏暗,仍点着烛火,他掌着灯,冲地图上映了一映,指着一处,说道:“将军请看。这里是孝义乡,这里是石子河,而洛水便在此处!” 刘长恭凑近观之。 见房崱所指之处,写着三个字“孝义乡”。乡间一条河流南北流过,在地图上是绿色的标识,即“石子河”。又在孝义乡、石子河的西边,不很远处,是另一条河流,这条河流的标识明显比石子河要宽、要长,正是从洛阳那厢奔腾流至,现而下官兵正筑营在其西岸的洛水。 “房君是担心?” 房崱说道:“将军,本以为瓦岗贼众会以仓城为凭,在兴洛仓的仓城顽抗我军,却不料瓦岗贼众居然出仓城,已至石子河东集结!过了石子河,就是洛水。瓦岗贼众这会不会是打算扼守洛水东岸,以御我军?若果真如此,进战的形势对我军恐就将会稍不利矣!” 兴洛仓的仓城在孝义乡的东边。 要想进攻瓦岗贼众,刘长恭、房崱所率的这支官兵就必须先渡过洛水。 房崱所忧有理,如果反被瓦岗贼众抢占住了洛水东岸的有利地形,那对他们所率的这支官兵来说,别说再去进攻盘踞仓城的瓦岗主力了,就是渡洛水,只怕也会是个麻烦事了。 刘长恭看着地图,想了会儿,问道:“则以房君之意,当此变化,我军何以应对为宜?” “将军,宜当即刻下令,抢在瓦岗贼众尚未到洛水东岸之前,我军全军渡洛!” 刘长恭蹙起眉头,摸着胡须,朝帐外望了眼,沉吟了片刻,说道:“可是现才刚天亮,诸营将士刚刚才起,尚未朝食。此刻渡洛?若是瓦岗已在石子河东的贼众趁机来袭,如何是好?” “斥候探知,不是瓦岗贼众还在石子河东集结么?既在集结,就不可能来袭我军。即便是有来袭者,最多也无非是小股贼众,我王师两万余众,何惧之有?” 说到这里,见刘长恭还是犹豫不决,房崱提高了语调,说道,“将军,临变当决!洛水东岸一旦被瓦岗贼众占据,形势之对我不利,将军必然是心中有数。越王、段公等在东都,对你我寄托厚望,我王师上承圣上之威,下拥士民之心,今来讨贼,理当克捷速传,却焉可因一时之小变,而竟就顿兵洛水西岸,反被瓦岗贼众所蹙?将军,形势急矣,可速下决断!” 房崱是杨侗的心腹,他指出的问题也很有道理。 可是刘长恭到底是久掌兵的老将。 一大早上,将士们饭都还没吃,进战的谋划也一概没有,若就匆忙渡洛,他却总觉得不放心。 帐中另有数人,或是军中的重将,或是段达、皇甫无逸等家从军的子弟。 刘长恭便转问他们,说道:“君等何意?” 一将说道:“斥候报称,现在石子河东聚集的瓦岗贼众不多,至多数千人骑。洛水绵长,只以此数千人骑,就是尽来到了洛水的东岸,也难将洛水扼住。将军,在下愚见,似是不用急着渡洛。且待将士们饱餐过了,并将贼情做进步侦探后,再从容渡洛,不为晚也。” 这将话音才落,另一人朗声笑道:“王将军未免太过持重。将军,王将军也说了,斥候所探知,现在石子河东聚集的瓦岗贼众才几千人骑罢了,我王师军容壮盛,两万余精兵强将,他才几千人骑,敢来袭我么?我军便是大摇大摆地渡洛,料彼辈亦唯只敢畏缩远观而已。 “窃以为,房公所议甚是。我军现即应当立刻渡洛!渡过洛水后,趁瓦岗贼众集结的机会,并即进战!我雄师两万余,难不成,竟还怕他数千贼兵?若因此顿兵不前,东都朝中知后,治以‘逡巡不前’之罪且是小事,被东都士民笑掉了大牙,有损将军与我等之名乃是大事!” 房崱闻言大喜,说道:“将军,段公子此言甚是!数千贼众,何足为忧?敢请将军传令,便就全军渡洛!过了洛水,朝食不迟,食过饭后,视敌情便可进战!首战之克,就在今日!” “公子”,公卿之子弟。 这位“段公子”,即段达的那个从子。 帐中余下诸人,纷纷发言,少数赞成姓王的将军的意见,大多数赞成房崱、段达从子的意见。 刘长恭思来想去,虽仍存担忧,可段达从子所言,“若顿兵不前,东都朝中也许会治罪”这一条,也的确是不得不考虑,——自定下了由他来当讨瓦岗贼众的主将之后,这一段期间,刘长恭几乎是每天都与杨侗、段达等见面,杨侗、段达等渴望此战能够大胜的心情,他再是知晓不过,由是,他做出了决定,说道:“好!便按房君、段君之议!” 传下了军令,命令三军将士立即出营,抢渡洛水。 军令既下,一二十座连营中的两万五千余官兵将士,很快就动了起来。 不到一个时辰,全军集合完毕。 先再遣斥候去探石子河东的那数千瓦岗人骑的动静,探报得悉,那数千瓦岗贼众虽然已经集结完成,但暂尚无向洛水西岸行进的迹象,刘长恭即就下令:渡水! 洛水比之黄河等大河,不算很宽,然现今二月仲春,雨水多,河水还是比较深的。 从洛阳出发时,随军带了不少的船,有的盛装辎重,有的装载兵士。 这些船,便全都用来了现下的渡水所用。 刘长恭、房崱等登高眺之,远远的,可以隐约望见东边的石子河,但石子河边上的瓦岗贼众是看不到的。望之多时,见石子河与洛水之间的原野上,一直不见有瓦岗的贼众出现,而再望河面上,大小船只杨帆竞渡,已是渡到对岸去了两千多兵士,刘长恭的担心这才稍微放下。 房崱是个文臣,骑马射箭他会,说不上弱不禁风,可几十斤重的铁甲,他披挂不了,穿了一套皮甲,甲身上描彩绘红,装饰得极是华丽,握着腰间宝剑的剑柄,他意气风发,指点河面,笑与刘长恭等人说道:“将军、段公子,你们看,洛水浩荡,沐晨光之曦也,群帆争先,旌旗如林,鼓声雷动,千军万马,充塞河、岸,壮哉、盛哉!何其之壮盛哉!” 两万多装备精良的将士渡河,场面确乎壮观。 以刘长恭、房崱等所在的这个位置为中心,向北、向南,渡河的部队各延伸出去了好几里地,放眼两边远顾,再举目朝河面、对岸去看,入眼所见,尽是衣甲鲜明、威武雄壮的王师将士。 段达从子亦是意气扬扬,说道:“以此壮盛之师,讨乌合之贼,胜岂不如唾手之易?”笑与刘长恭说道,“将军,仆先恭喜将军了。此讨贼克胜后,以此大功,将军何赏不能得之?” 说的是恭喜刘长恭的话,也是段达从子等这些从军的贵胜亲戚们的心内所盼。 刘长恭老套地答道:“食君之禄,为君尽忠。封赏,非吾所望,苟能为君分忧,吾之愿也。” 段达从子、房崱等相视一笑。 房崱说道:“是呀,是呀。俺本文臣,今从军来征,段公子等为报国恩,主动从军,我等都是一样,俱是一片为君分忧的忠心。” 轻松的谈说之间,两万五千余官兵将士顺利地全部渡过了洛水。 刘长恭的担心彻底放下。 众人乃下了高地,也坐上了船,亦渡到对岸。 王将军等早在河边候迎。 刘长恭说道:“洛水已渡,斥候最新禀报,瓦岗贼众仍在石子河东。我意可令三军食矣。” 房崱摆了摆手,笑道:“将军,我大军渡水,瓦岗贼众不可能不知,却为何仍驻留石子河东不动,此中原委,未知将军可有思之?” “……君何意?” 房崱笃定地说道:“将军,这只能是瓦岗贼众见我王师雄壮,生了怯心,故不敢过石子河,来迎我军。若吾料之不差,石子河东的那数千瓦岗贼众,现必人心惶惶!将军,吾之愚见,可趁此机,令三军,不必急着朝食,先至石子河西列阵,察瓦岗贼众之反应,再做底下谋议。” 段达从子说道:“房公此谋,上策也。将军,现若便就朝食,等於是给了贼众暂作缓稳的机会,不若便依房公之此谋,先催动三军,进至石子河西。如此,贼见我王师如云压至,势必更加惶恐,则我王师是朝食为先,抑或若有战机,——比如贼众见我王师到,竟自乱奔走,不战而溃,便就可先做进战,将军自便可从容定矣。” 不得不说,房崱、段达从子的建议,非常之在理。 反正洛水已经渡过了,最大的危险已经没有了,那他俩的这又一个新的建议,刘长恭自亦就不妨听之了,他便从善如流,说道:“如是真如段君所料,贼众见我军至,竟自乱奔溃……”抚须而笑,与诸人说道,“我军今讨瓦岗贼众之首胜,还真是就在今日矣!” 命令传下,先到石子河西列阵,视贼众反应后,再做朝食、或者进战。 这会儿已快中午。 早上渡河时没有吃饭,还不是大问题,折腾了半天,到现在饭还没吃上,各营的兵士们早已饿了,然军令如山,饿着肚子的兵士们,接到命令,也只好继续开拔,向石子河前进。 洛水东岸离石子河十来里地。 不多时,全军便到了石子河西岸的白沙村一带。 对岸,便是早上时开始在这里集结的瓦岗贼众。 白沙和周边乡里的百姓,早在晋时,就以烧制石灰为业。 石灰洒落地上,像一层白色的沙子,因此这个村子以白沙为名。 一边令三军将士列阵,刘长恭、房崱等一边亲兵的护从下,到河边近处,察对岸贼众的情势。 实如斥候所探,对岸的瓦岗贼众不多,从石子河西岸附近,渐次向东边延展,总计是列了六队。每队各约千人。石子河是条小河,隔着河,刘长恭、房崱等可以清晰地望见对岸这六队瓦岗贼众的详况。各队中俱有一面本队主将的旗帜,离河岸近的四队的贼众多是持使长矛的步卒;位在此四队后边的两队,一队是步骑混合,一队是尽为骑兵。 段达从子说道:“将军,还当真是不见密逆、翟贼的贼旗?” 斥候数次来报贼情的时候,刘长恭每次都问,有无见翟让、李密的贼旗,斥候皆答未见。 事实上,刘长恭之所以会同意房崱、段达从子等“抢渡洛水”、“先至石子河西”这两个先后之建议,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也正是因斥候未见翟让、李密的贼旗。 翟让、李密的贼旗未见,就代表翟让、李密不在这里,而翟让、李密是瓦岗的贼首,他俩不在,则石子河东的这数千瓦岗贼众就可能只是瓦岗派来的先锋部队,只是先锋部队,和翟让、李密亲率之部相比,自就可以少担心一点。 却正此际,随着段达从子的这话,两面大纛,相继在对岸的六队瓦岗贼众中竖起。 段达从子、房崱、刘长恭等定睛视之。 两面大纛,一面竖起在临河四队的瓦岗贼众中,一面竖起在后边两队的瓦岗贼众中。 竖在临河四队正中位置的那面大纛,上绣一个大红色的“翟”字。 竖在后边两队瓦岗贼众中的那面大纛,上绣“蒲山公”三字。 还有一面杏黄旗,竖在“翟”字旗的边上,上绣的是“替天行道”四个字。 段达从子大喜,说道:“密逆、翟贼居然俱来!将军,此战如胜,擒杀得此两贼,瓦岗贼再是号称今众十万,必皆为鸟兽散矣!不仅兴洛仓轻易可复,瓦岗贼亦可一战而尽歼矣!” 房崱也是大喜,急声进言,说道:“将军!细察已明,对岸贼众果才数千,甲械简弊,可速下令进战了!却不可使错失良机,使容密贼、翟贼得窜!” 刘长恭却是无有段达从子、房崱等人之喜,坐在马上,遥望翟、李旗,手抚胡须,色转沉疑。 第二十六章 横截奋扬迎敌击 房崱问道:“将军怎不说话?” “吾疑心贼兵有诈。” 房崱愕然,问道:“诈从何来?” “初时,密贼、翟贼不举其旗,今见我见至,反举其旗。吾疑心这是不是两贼的诱我之计?” 房崱抚须而笑,说道:“石子河对岸,一马平川,毫无遮掩,瓦岗贼来了多少贼众,一眼就能看得明了,只此数千人骑,绝无再多。敢问将军,此若密贼、翟贼的诱我之计,诱从何来?” 他望了望对岸翟让、李密的贼旗,说道,“所以初不举旗,今乃举旗者,以吾判料,无它缘由,必是因起初其贼众刚到,阵伍未结,故未竖旗,而今见我王师到,其贼众惶恐,为安抚众心,两贼故於此际举旗。……将军,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一旦错过眼前良机,被两贼窜回仓城,我王师虽然必胜,仓城位处高地,不易攻也,少不了尚得一场恶战。与其恶战在后,何不今日奋勇进战,以我之众,击贼之寡,一举擒杀两贼,传首东都,将军克胜之速的威名既扬,之后的恶战亦可免之,此诚两全其美之上策也!迟则两贼恐窜,敢请将军即做决断!” 段达的从子赞道:“房公此议,诚然上策。” 却这段达用兵“持重”,段达的这个从子年轻气盛,倒是勇猛精进。 边上一人沉声说道:“将军,末将愚见,最好还是谨慎为上。” 房崱、段达的从子等视之,说话的是姓王的那个将军。 刘长恭问道:“将军此话怎讲?” ——这位姓王的将军,亦出身将门,其祖上历仕北朝各代,其本人是隋军中有名的勇将,且以智谋兼具,在军中的资历颇老,故刘长恭虽为主将,对他也甚是敬重。 姓王的将军说道:“出东都前,越王、段公均有嘱令,命我军与瓦岗贼众接战前,务必要先与裴将军等部取得联系,与裴将军等部东西夹击,共同进战。裴将军等部今却尚未到。则对岸的贼众,如果只是寻常的贼众,我军今往击之,亦无不可,然今既已竖密逆、翟贼之旗,末将以为,便宜当慎重为要。” “哦?” 姓王的将军说道:“密贼、翟贼固不足为畏,然两贼曾败张须陀,也不可太过小觑,现在对岸的其众虽少,或俱精卒,故末将之见,切勿浪战为好。还是再等一等,等裴将军等部到至,与我军会师以后,再谋议进战可也。” 房崱不以为然,笑道:“王将军,密贼、翟贼於今系是自陷险境,这是他俩给将军、给我等送来的军功,这时进战,乃不错失战机,是理当之所为,却怎能王将军以此为浪战?” 姓王的将军说道:“可是裴将军等部现还没到!” 房崱说道:“越王下给裴将军的令旨上,明明白白地要求裴将军,至迟,须当於昨日与我军相会於仓城南。我军昨日已至,裴将军等部却今日还没至。这是裴将军等部‘失期’,是裴将军等违了令旨,触了军法。且待战后,其‘失期’之罪,自有军法处之。这是他的违旨逆法。而现今,战机在前,两个贼首就在对岸,我军若竟是因裴将军等部失期未至,就不敢进战的话,……将军,如段公子早上时所言,‘逡巡不前’之罪,却就是将军的、是我等的了!” 原来,杨侗令的是裴仁基等部,最晚昨天就须到至兴洛仓仓城的南边,可直到昨天刘长恭部到了这一带后,给裴仁基等部传讯,问他们到了何处时,裴仁基等部居然还没过北边的横岭。 ——如前所述,兴洛仓所在的巩县此地,“山河四塞”,环绕巩县县境,周边多山,从洛阳往这厢进兵的话,最快捷的路就是顺着洛水,走洛水岸边谷地来;而从汜水到巩县来的话,则就须先经过巩县北边的横岭。 所以,刘长恭等部走的便是洛水沿岸这条路,而裴仁基等部就必须要过横岭。 如此,却是说了,裴仁基在接到杨侗的令旨后,不就在准备出兵了么?怎么到今还没到达仓城的南边,到至杨侗给他定下的和刘长恭部会师的地方?原因实则也很简单。 主要是因为裴仁基只考虑到了路上行军的时间,没有想到另一点。 这另一点即是,“洛阳兵马将会和汜水等地兵马一块行动,夹击兴洛仓仓城”的情报,早被李密通过裴叔方等,探知得清清楚楚! 因是,李密、翟让对阻击裴仁基等部是早有部署。 早在数天前,李密、翟让就遣了四队、亦即四千精兵,悄悄地埋伏在了横岭。 遂裴仁基尽管在出兵时,把行军的时间算得很好,顺当的话,无论如何,昨天他也能到了,可结果就在昨天,在横岭,他遭到了李密、翟让预先布置在那里的那四千精兵的阻击! 李密、翟让派在横岭的四千兵马,由田茂广、翟摩侯等率领,占据了有利地势,裴仁基部多骑兵,擅长的是野战,山地战非其所长,像现在他麾下的秦琼、罗士信等张须陀部之旧将,都不能在山地战中发挥他们的骑战优势,乃昨日打了大半天,仍不能将田茂广、翟摩侯等部的防线突破,於是未能遵照杨侗的令旨,如期於昨日到达仓城南的这边。 “失期”是重罪,严重的情况下,依军法当斩。 汉时凿通西域的张骞就曾因在一次战斗中,“失期”当斩,被贬为了庶人,所谓“李广难封”,李广最终的为免入狱自杀,原因也是因他在从卫青讨匈奴的战中“失期”。 同样的,“逡巡不前”也是重罪。 一边是有可能的重罪的惩处,一边是翟让、李密两人皆在对岸,若一战克胜,确如房崱所指,这可就将是一场大胜,不仅将会少了以后攻仓城的麻烦,还会大扬他克胜之速的善战美名。 刘长恭再三犹疑,尽管翟让、李密先不竖旗、现却竖旗的举动,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古怪,但这种古怪,只是他的感觉,房崱的分析有理有据,确是很合乎情理,末了他终於做出决定,没有听姓王的将军的相劝,接受了房崱、段达的从子的建议,令道:“传令三军各部,即刻造饭,待各部将士饭后,便渡石子河,进攻瓦岗贼众!以擒密、翟两贼为要!” 房崱不太满意刘长恭的决定,说道:“将军,我王师军容盛大,密、翟二贼随时可能逃窜,再等三军饭后,只恐为时已晚。窃以为,现即可渡水进战!” 饿了半天了,将士们没有力气,怎么打仗? 不比房崱未曾领过兵,刘长恭到底是一员老将,在这点上他是不会再听房崱的了。 刘长恭执意坚持,姓王的将军等一干军中的重将亦都赞成刘长恭的决定。 房崱只是个副将,也只能勉强听从其意了,唯顾与段达的从子等贵公子们,说了一句:“可别让密贼、翟贼,趁我军将士用饭的时候给逃掉了!” 军令传下,埋锅造饭,三军将士等待吃饭。 且不必多提。 …… 却说石子河东岸,翟让的将旗下。 一身大红袍的翟让,在贾雄等文士和单雄信、徐世绩、王儒信、黄君汉等众多披盔挂甲的义军将领的围簇下,最是引人注目。他们都立在一个临时搭起,供做观望敌情的台子上。 翟让按着佩刀,目不转睛地盯着东岸的隋兵细看,脸上带着兴奋而紧张的表情。 “明公,真被蒲山公料对了!闻得我军兵到石子河西,贼官兵果是饭都没吃,就着急忙慌地渡了洛水,又行十余里,进至到了石子河的东岸。贼官兵现定已俱是疲饿!”黄君汉说道。 单雄信昂首挺胸,乜视对岸的隋兵将旗,说道:“明公,请下令吧!俺愿先战,为明公拔其将旗,擒刘长恭、房崱来献!” 王儒信微皱着眉头,说道:“贼官兵不吃饭就渡洛水,是被蒲山公料中了,可贼官兵却是全军渡洛,两万多众现都来到了石子河的对岸!咱带来迎战的精锐步骑,加上蒲山公营的,总计也才只六千。贼官兵是我军的四五倍多!明公,其虽未曾朝食,交战起来,胜败怕还难说!” 翟让的嫡系部将中,要论谋略,徐世绩尽管最是年轻,却最有见识。 便翟让问徐世绩,说道:“茂公,你怎么看?” “明公请看,贼官兵阵后,现烟气道道,定是贼官兵正在埋锅造饭。俺之愚见,不可等他们饭罢。我军在此,养精蓄锐,候其到来已久,论以众数,虽比其少,论以士气,却比其旺。世绩斗胆进言,明公似宜现即可以下令,催动各部,渡水进战了!” 贾雄觑翟让神色,说道:“明公若有疑虑,不如遣人往去后队,问问蒲山公之意?” 石子河东岸的这六队瓦岗精锐,前边四队是翟让的部曲,后边两队是李密的部曲。 贾雄这话不说还好,说了出来以后,翟让原先还有点犹豫,顿时不犹豫了。 打张须陀时也好,攻兴洛仓时也好,他都是“敢请”李密部先行,却此回迎击洛阳来犯之隋兵,他为何将他的部曲置在李密部之前?正是因为这一场仗,他希望他能得下比李密更大的功劳。——现下瓦岗义军中的种种传言,翟让又非聋子,焉会不知?李密的威望,隐约的已经超过了他,翟让是已下定决心,希望能通过此回之战,扭转军中的这种舆论趋势。 既已存定此心,又怎会肯再去问李密之意? 翟让由是虎顾左右,一甩袖子,振作精神,大声说道:“何须再询蒲山公意?茂公、雄信所言,正合俺心!贼官兵如下又饿又累,我精锐四千,养精蓄锐已足,往袭击之,何愁不破?”问诸将,说道,“诸位贤兄,谁愿为俺先击?” 单雄信操起竖在边上的大槊寒骨白,应声叫道:“翟公,先击之任,舍俺其谁?” “雄信兄,我军之飞将也,先击之任,付与贤兄,马到必可功成!茂公,你引你队,为雄信之副!你两队且先击之,俺亲引君汉、儒信两队,为你两队之后援。……告与蒲山公,我部击矣!” 单雄信、徐世绩齐齐慨奋应诺。 两人行了个军礼,暂辞翟让,便下了台子,各上马驱奔,在亲兵们的紧随下,转回本队。 别有传令军吏,则自去后寻李密,告之翟让部将要出击。 徐世绩回到队中,马都未下,令已传出:“召诸将来见!” 命令才下,须臾功夫,罗孝德、聂黑獭、李善道、萧裕、刘黑闼五将已至! 第二十七章 身先二将血染河 参与今日此战的翟让营的四队精锐,主将分是单雄信、徐世绩、王儒信和黄君汉。 四队精锐分别是从翟让营的各部中精挑细选,选出来的。 每队千人,两百人一团,各都是由五个团组成。 其内不仅有单雄信、徐世绩等的本部将士,还有近来投翟让的李公逸、周文举、王当仁、郝孝德等部的敢战士。郝孝德部选出了两百人,拨到了徐世绩这队,刘黑闼是这两百人的团将。 故此,刘黑闼也在奔来听命的徐世绩队的这五个团将之中。 “翟公军令已下,趁贼隋兵造饭之际,现即渡石子河往攻!雄信兄与咱们队首发。诸位贤兄,蒲山公诱敌之计已然得售,贼隋兵从早上到现在,水米未进,早是俱已饥乏,我等捶牛宰羊,饱腹养锐已久,今往攻之,贼隋兵虽众,断然非我等之敌!诸兄及诸兄各团之部曲,皆我瓦岗义军一等一之精锐也,十万部众现在仓城,等候兄等捷报,兄等敢不勠力!以扬威名?” 罗孝德、聂黑獭、李善道、萧裕、刘黑闼五将无不振奋扬眉,俱皆应道:“勠力!” 徐世绩接过亲兵递来的长槊,横於马上,兜转马头,原地转了两圈,荡起尘土飞扬,手上用力,缰绳往扯,胯下骏马抬起两个前蹄,扬起脖子,恢恢地叫了声。 雄顾五将,徐世绩长矛前指,喝令说道:“今日此战,俺与诸兄共进!诸兄且观俺旗,俺旗望何处,诸兄便往何处!俺旗进时,诸兄敢有不进者,斩!俺旗未退,诸兄敢有退者,斩!战后论功,擒斩贼大将者,上赏!擒得刘长恭、房崱者,奇赏!” 罗孝德、李善道等五将同时地再行军礼,敲击胸前铠甲,齐声应道:“诺!” 单雄信队的位置略较徐世绩队靠前。 闻得鼓声、人声、马嘶传来,诸人望之,是单雄信队的千人已然开始起身,向河边前进。 徐世绩令道:“诸兄各还本团,即引部曲,从俺旗后,进发!” 罗孝德、李善道等五人应诺过后,便各还本团。 到了本团,本团两百人,都是李善道从自己部曲中选出来的精兵,两百人共是四队,每队五十人,四个临时任命的队将分是高延霸、高曦、秦敬嗣、陈敬儿。 一声令下,四队本来坐地休息的兵士,在高延霸等的喝催下,纷纷起身,很快列好了队伍。 徐世绩早骑在马上,他的“徐”字大旗被掌旗官高高擎起,李善道等望之,只见在亲兵们的护从下,徐世绩打马一鞭,挟矛居前,向前驱驰。他的大旗招摇飘展,紧随其后。 李善道急声令道:“进!” 和徐世绩一样,李善道也是身在本部两百人的最前。 刘黑闼团,在李善道团的左手边,罗孝德、萧裕两团在李善道团的右手边,聂黑獭团由徐世绩亲率。五个团,步卒占了八九成,千人步骑成一字横阵,踩着后头翟让中军敲响的进战鼓声,呐喊着冲向三四里外的石子河。——单雄信队位处徐世绩队的右边靠前。 此刻,单雄信队已经将至石子河的东岸。 离河边越近,土地越松软。 河名“石子”,岸边的石子并且着实不少,及有芦苇丛生。 因有数千兵马在驻,芦苇丛中的飞鸟、狐兔早就飞完、跑完了,但蚊虫仍存。 高一脚、低一脚的,李善道等从着徐世绩和他的将旗,短短的时间里,就飞快地冲到了岸边。 展目向对岸眺去。 对岸的隋兵离石子河西岸大约也是三四里的远近,纵目观视,只见隔着一条不宽的石子河,却那对岸的隋兵,头在北、尾在南,刘长恭、房崱的将旗在中后位置,整个阵型拉出了十几里长!不仅长,还够宽深,粗略计之,前后,——也即东西,至少阵宽有两个方阵那么宽。 当是没有料到瓦岗义军以区区六千步骑之众,居然敢於率先发起进攻! 西岸的隋兵起初没有什么迎战的反应。 不过,刘长恭不愧是宿将,反应的速度不慢,值单雄信队到河边的时候,他已组织起了反击的队伍。略微在西靠后的徐世绩队中,李善道看得清楚,迎对着单雄信队,从隋兵的阵中紧急地调出来了数百的弓弩手,弓手张弓、弩手开弩,转眼间向着单雄信队弓弩齐射! 另有亦数百弓弩手,出主阵后,组列在迎射单雄信队的那数百弓弩手的西边。 这数百弓弩手,却是来迎击徐世绩队过河的将士的! 锐利的箭矢、粗长的弩矢,就像一条条的闪电,掠过河面,又如急雨,射到了单雄信队中! 徐世绩队与单雄信队之间的距离不长,只有一里多地。 箭矢、弩矢落到单雄信队中、射到单雄信队将士的身上的声响,恍惚中,李善道好像都能听到!这可能是幻觉,但单雄信队里中箭的将士们传过来的痛呼、惨叫却清晰入耳,绝非幻觉! 痛呼、惨叫声,一时间,压倒了后头翟让中军的鼓声。 对岸隋兵的阵中,鼓声大作。 一脚踩在了个泥坑里,李善道身子一趔趄,好悬没摔倒,他赶忙收回转望单雄信队情况的视线,往脚下看了眼。清凉,带着腥味的水气扑在面上,石子河的东岸岸边已在眼前。 徐世绩肯定也看到了单雄信队的情况,和对岸已经出列,准备迎射他们这队兵马的敌弓弩手,但他丝毫马未有停,当先驰马,踏入进了石子河中!石子河是条小河,河水不深,马踏入进,河水只没到马腹。可是毕竟是没到了马腹,有水的阻力,战马前行的速度不免变慢。 西岸迎击徐世绩队的那数百隋兵弓弩手,其队中亦有指挥所用的军旗。但见那面军旗下压,数百弓弩手遂一起挽弓引弩,一如应射单雄信队一般,顿时亦是弩矢、箭矢如雨,当面射来! 徐世绩的坐骑上披挂的有简易的马铠,能挡住箭矢,然挡不住弩矢。 加上因河水阻力,战马前行困难。 於是,才下河里,行未到河中,接连两支粗如婴儿手腕的强弩,相继便射中了徐世绩的坐骑。 这战马哀鸣一声,倒在河上。 鲜血如似渲染,迅速地在河面上铺展开来! ——朝北边看,单雄信队过河的地方,那里的河面更早已是被中箭将士们的鲜血染红! 刘胡儿眼疾手快,一个猛子扎到水里,拼力将倒下的战马的身躯抬起了些,徐世绩被压住的腿因才得以收回,大口地灌了几口水,徐世绩在刘胡儿的搀扶下,於水中站起了身子。 他抹了把脸,剧烈地咳嗽了几声,吐出了两口腥水,抽出腰佩的环刀,回顾身后的五团将士,向前挥指,大声地喊了句什么。 李善道离他其实不远,只相距数十步. 可现在战场上的噪乱响动太大,后头翟让中军的鼓声、前头隋兵阵中的鼓声和叫声、右手边单雄信队中箭将士们的惨呼声与摔倒河中的扑通声、以及单雄信队和徐世绩本队将士向对岸冲锋的呐喊声,等等,四面八方地传来,混成一团,竟使他没能听到徐世绩在喊的是甚么话! 刘胡儿和徐世绩的数十亲兵,齐声大叫,向五团将士重复徐世绩适才的话语。 李善道等这才听到,知道了徐世绩刚说的是甚么。 “大郎令:五团将士从将旗前!旗进而敢有不进者,斩!旗未退而敢有退者,斩!” 李善道等都已经下到了河里,仲春二月,本已转暖,现又午时,阳光甚好,河水被晒得暖暖的,无有丁点的凉意。亏得下山以来的这些时月,李善道打熬力气不辍,今虽披精甲,有河水阻力,河底的泥而且比岸边的泥更加松软,不好行走,但他奋力之下,却倒还是前行颇速。 对岸射来的箭矢、弩矢呼啸着,从他的身边掠过。 “扑通扑通”的声响时不时伴着惨叫响起,都是中箭摔倒河里的将士们发出的声响。 李善道一边逆水前行,一边回视本团部曲,大眼扫过,高丑奴、高曦等都没有中箭,四队的兵士有中箭的,但好在中箭的人数不是很多,两百人的本团将士大致还保持着队形。 “闻徐大郎令乎?诸兄!奋力向前!河已将过!”李善道大呼道。 扈从在他边上的焦彦郎猛地一推他,叫道:“二郎,小心!” 一支箭矢挟风而过,擦着李善道的脸颊射过。 为视野能好一点,李善道虽然戴的有兜鍪,未有把面甲拉下。 差点被焦彦郎推得摔倒,李善道稳了下步子,回转视线,重新看向前头,离河对岸确实已经很近了,至多还有三二十步远,顺手把面甲扯了下来。 面甲一下,强弩尽管仍有威胁,寻常的箭矢却丝毫不惧的了。 透过面甲上双眼位置露出的缝隙,观察着对岸隋兵迎战阵型的变化,李善道右手持矛,为助於能够更快的前进,左手下意识地往身后拨水,——紧紧地随着徐世绩和徐世绩的将旗,“叮叮当当”的,在甲上被相继射中了四五箭后,河水变浅,脚下渐实,已是冲到了对岸河边! 却有一人,比李善道冲上河边的更早。 出了河,踩到河西岸的实地上时,李善道才刚要大口地喘几口气,冷不丁的,雷似的喝声从左边响起,他急扭脸看去,是一个披着黑甲的壮汉,双手持矛,已向在撤回自阵中的隋兵弓弩手追击,这喝声,喝的是:“贼厮鸟,射你阿爷半晌了,休走,吃俺一矛!”这将是刘黑闼。 第二十八章 救驾两高动坚阵 弓弩手和寻常的兵士不同,需要长久的训练才有准头,故而隋兵先发出阵的这些弓弩手多是老卒,训练有素,进战得快,退得也甚快。 河边的地虽然比河底瓷实点,但到底还是松软,刘黑闼披的又是重甲,增加了自身的重量,冲跑起来越发不快,每脚下去,都深深地陷入河滩地中,遂未能追上撤走的隋兵的弓弩手。 把这刘黑闼气的,大骂不止,却还不肯罢休,——原来这刘黑闼,不仅骁健,且其性机警,自他从郝孝德起事以来,从来都是他出敌不意,占敌人的便宜,何曾有过被敌人压着打,自己只有在河里头挨射的份儿的时候?故他气恼不过,招呼他本团的二百人,要接着往前追赶。 迎射单雄信队的隋兵弓弩手也在撤退。 北边、南边,两队各数百人的弓弩手,此刻均已经撤回到了隋兵阵的阵前。 在阵前军官的旗帜号令下,当在这各数百人的两队弓弩手之前的、列在隋兵阵最外艾外围的盾牌手向两边分开,让出了两条通道,这两队数百人的弓弩手鱼贯入进了阵中。 紧接着,两队弓弩手才刚入阵,又两队大约各千余人的矛、刀手,仍是沿着这两条通道,从阵中整齐地列队出了来。到至阵前,略作整队,组成了两个横阵,便向单、徐两队义军压来。 刘黑闼观见到此状,急忙止下了追势,夹住长矛在腋下,转头望向右边徐世绩的将旗方向。 “大郎,不追了?” 刘黑闼骂道:“入他娘娘的,没见贼弓弩手窜得飞快,一窝兔子也似,贼官兵换了甲士出阵?” “那怎么办?” 刘黑闼望着徐世绩的将旗,说道:“且观徐将军号令。” ——不愧机警,或河北隋将骂他的“狡诈”之名,见敌形势变化,就先要看看徐世绩的动静。 李善道提着矛,一边由着焦彦郎等帮他将嵌在甲上的箭矢的箭柄折断,或蹲在他脚边,刮掉沾在他靴子上的河泥,一边也抬着头,在看徐世绩的将旗。 徐世绩换了一匹黄色的战马,略停在离河边不远的他的将旗下。 在他面前,是南北十余里长、并已在他和单雄信队前各出来了千余敌兵来斗的旌旗如林的隋兵厚阵;在他身后,是丈余长的石子河,鲜血染红,漂浮着几十具被射死的义军战士的尸体;又在石子河的东岸,三四里外,是翟让营余下的王儒信、黄君汉两队和李密营的两队将士。 聂黑獭披着铠甲,也骑了匹马,叫道:“大郎,贼官兵反应真快,已主动迎斗了!怎么应对?” 刘胡儿瞪大了眼,盯着迎斗本队的那千余隋兵,叫道:“大郎,那是甚么?怎恁地长的刀?” 却在迎斗徐世绩队的那千余隋兵中,占了多数的是长矛手,但也有部分,一支百人上下的队伍,所持者是近丈长的大刀,刀身两面开刃,柄长四尺,刀长三尺。 徐世绩初时也不识此是何种兵器,忽然记起,康三藏曾经说过,杜伏威的部曲中颇有使用此兵者,又在前时有关杜伏威部的情报中,听说过其帐下一将,名叫阚棱的,尤善此兵,乃此兵名为“陌刀”,多在持此兵的这百人隋兵队上注意了两眼,说道:“管它何物,杀就是了!” ——如前所述,陌刀这种兵器,可能本是源自江淮,所以北地人使用这种兵器的几无,则便说了,为何这支来自洛阳的隋兵中却有将士使用此兵?这是因为,此百人隋兵系前段时日洛阳募兵的时候,应募从军的,他们虽现居洛阳,本来却不是洛阳人,是来自江淮的移民。杨广营造东都时,为充实洛阳的户口,富庶洛阳,从诸州迁徙了数万户富商强豪,使移居至洛。 隋兵阵离石子河西岸也就三四里远,不多时,出战的这两队隋兵就逼近到了徐、单队前。 这两队隋兵的人数,尽管和徐世绩、单雄信两队将士的人数相差不大,多也有限,然铠甲、兵器却比徐、单两队的将士精良,无论是军将、抑或是兵士,尽皆披甲! 两千余人、两个横阵,伴着旗帜的前引、后头隋兵本阵急促的催战鼓声,真如两面铜墙铁壁! 饶以久战沙场、胆气亦豪的徐世绩,这个当头,不由自主的,也不禁生起一点望而生畏之心! 好个徐世绩,究竟非是庸夫俗子,牙关一咬,深吸了口气,勇气自从胸腹而起! 他舌绽春雷,举矛前指,大喝令道:“旗动!前进!随俺杀将过去!” 杀声已起,是北边不远的单雄信队的千人将士,已在单雄信的率领下,杀向了迎战来的隋兵! 胯下催动黑龙驹,手中仗挥寒骨白,一身银甲的单雄信,驰马如电,身后红色的披风翻卷,十余健骑,紧随其后,一两个眨眼的功夫,他们已经与隋兵撞上。 “飞将”之号,名不虚传,单雄信只以双腿夹马腹,便策马进转自如,较常槊为长、为沉的寒骨白,使在他的手中,运转如飞,前刺、侧打,上挑,卷带疾风,片刻已打倒了一片隋兵! 迎在单雄信等十余骑正前的隋兵进斗横阵中的矛手,就像被狂风摧折的弱树,东倒西歪,无人是他对手,眼见得刚才前进时如同铜墙铁壁的这阵隋兵,才一接战,就出现了小范围混乱。 徐世绩勇气愈增,再次大呼令道:“杀!” 他的将旗向前,他骑在马上,引率刘胡儿、聂黑獭等,迎着来斗本队的那阵隋兵杀向。 李善道靴子上的泥还没刮干净,他一把拽起蹲地上给他刮泥的王宣德,将矛用两手攥住,喝令叫道:“还等甚么?他妈的!一鼓作气,都给老子打起精神来,从大郎前斗!” 左边刘黑闼团、右边罗孝德和萧裕两团,与李善道团同时发动,皆随着徐世绩的将旗,迎对着距离本队已咫尺之遥的那阵隋兵,纷纷鼓噪喊叫,迈开腿,开始向前冲锋。 早就闻不到河水的腥味,风依然温暖,扑在脸上,李善道此际却也已感觉不到其的暖洋洋。 热血冲头,光滑的矛柄攥在手中,甚至沉重的铠甲都已不觉其沉重,李善道大步流星,口中不断地叫着:“杀!杀!他妈的,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了!兄弟们,杀光隋兵,重赏何愁!” 徐世绩等骑着马,速度快,相继单雄信等之后,於这时亦已隋兵接斗。 不及单雄信的勇健,但是徐世绩仗着马速、仗着重甲,却也一鼓作气,冲撞倒了三四个隋兵。 两阵的隋兵都暂时停下了前进,招架单雄信、徐世绩两队将士的猛冲猛打。 千余长矛闪着锐利的光芒,迫在眉睫,隋兵将士的长相、神情,李善道都已可清楚看到! 乃以,他产生了错觉,好似对面隋兵湿热的呼吸,他都感觉到了。 隋兵阵已在接战距离,相距不过十余步远矣。 李善道端住长矛,左右甩打,将向他刺来的几支隋兵长矛荡开,旋即奋起力气,长矛猛往前刺!“刺拉”一声,刺耳的摩擦声,他的长矛刺中了当面一个隋兵胸前的铠甲。 这隋兵往下看了眼,长矛未能刺穿铠甲,却是半点外伤未受,只矛尖的重击下,觉到了疼。 生死时刻,一点疼算的甚么? 李善道骂着“他妈的”,这隋兵也骂了句甚么,——李善道连自己在骂的“他妈的”都是下意识的在骂,更别说这隋兵骂的话,高度的紧张和兴奋下,更是直若未闻。 这隋兵侧了下身,李善道的矛从他胸口滑过。用力太猛,这一下,李善道身不由己的,顺着自己的矛势,往前又冲了两步。这隋兵和边上的两个隋兵抓住机会,三支长矛齐向他刺来! 两支长矛刺向他的胸腹,另外的那个隋兵比较聪明,见李善道披挂得也有铠甲,知长矛难以刺透,却没有刺他的胸腹,而是觑着他的脸上刺来! 脸上虽有面甲遮掩,厚度肯定不及铠衣。 这一矛若是刺中,少不了“出师未捷身先死”,李善道就算不死,嘴豁牙掉亦免不得。 热血和兴奋犹高,冷汗亦顿时冒出! 险之又险的时刻,瓮声瓮气的一声闷喝在边上响将起来:“狗贼!看鞭!” 一支铁鞭照头打下,刺向李善道脸上的那个隋兵半点声音未出,正被打在头上,虽有兜鍪,何能挡住十几斤的铁鞭打中?兜鍪被打得深凹陷下去一大块,这隋兵长矛掉地,软软栽倒。 是高延霸及时救驾。 李善道冷汗未下,用手臂打走了刺他胸腹的那两支长矛,恶从心头起,急步赶上,朝被高延霸打死的这个隋兵,狠狠地踹了一脚,骂道:“他妈的,有道是,‘打人不打脸’!不知道么?” 高曦的声音叫起:“郎君小心!” 是四五个穿着精甲,使着上好的银丝槊的隋兵,叫喊着脱出阵来,分从两面包向了李善道。 却李善道有前世的见闻,深知在战场上,如果骑的马、披的甲太与众不同的话,势必会引起敌人的注意,招致来敌人的围杀,——像那单雄信,黑马银甲,后系红色披风,在战场上端得是太过引人注目,故此他既没有骑马,反正他部下都是步卒,他也不需要骑马,且他披挂的铠甲也没有任何的装饰,与一般的铠甲无异,但问题出在他的部曲中披甲的不多,所以他披着甲,又冲在前头,当然的也就同样地引起了隋兵的强烈关注。 这杀向他来的四五个隋兵,一看衣甲、持矛就知,必非寻常隋兵,当是隋兵中的精锐或军将。 焦彦郎和几个亲兵结成小阵迎上。 这几个隋兵果是猛锐,远则矛打,近则刀砍,阵都未结,倏忽而已,就将焦彦郎等打散。 高延霸舍下别的隋兵,再次奔来相助;高曦引了两三个本队的勇士,亦忙来相帮。 两高一到,却这四五个隋兵就不是对手了。 高延霸两根铁鞭横冲直打,高曦与这几个隋兵相同,亦是单臂使矛,另手捉刀,矛、刀并用,三下五除二,将这四五个隋兵打杀了三四人,只余下一人丢下长矛,仓皇逃退回了本阵。 李善道敏锐地察觉到,这四五个隋兵的惨败结局,似是直接影响到了当面余下的隋兵的气势。看来这四五个隋兵,确然是隋兵中的精锐或有勇名的军将。——其实这几个隋兵并非是隋兵的老卒,他们俱是应募从军的洛阳城中的将校子弟,无不将门出身,从小练武,学杀敌技的,因自恃勇壮,又觉瓦岗贼兵系盗米的饥贼,乌合之众,故他几人勇於进战,敢於出阵围斗。 不管这几个隋兵是什么样的出身,他们的战死、退回,的确是影响到了余下隋兵的斗志。 李善道趁机喝令:“老高、丑奴,带你两队,分从我左右,杀进去,把贼官兵的阵搅乱!” 两高齐齐接令应诺。 李善道引焦彦郎等处其中,高曦、高延霸引他两队的勇士处其两边,秦敬嗣、陈敬儿则率他们的两队又在高曦、高延霸两队的侧后,为他两队的侧翼掩护,两百来人直撞向当面隋兵! 震动河边的欢呼在北边响动:“飞将!飞将!” 即将要与当面的隋兵短兵相接,忙里抽闲,李善道向北边张了眼。 黑马银甲、红色披风翻卷的单雄信,因其马快、武勇,不知何时,已将从他进战的十余健骑甩到了后头,匹马单矛,硬生生地杀进到了迎战他队的那千余隋兵的阵中。 他虽一人、匹马,所向无前,或前冲,或左右转斗,那阵的隋兵硬生生地被他一人搅动! 两员隋将前来阻击,被单雄信一矛一个,刺落马下。 “飞将、飞将!”单雄信队的千人义军将士呼声不绝,如潮水般前涌,与那阵隋兵展开混战! …… 河东岸,翟让旗下。 翟让身在高台,观望着单雄信的一马当先,所向披靡,抚须笑道:“何如?” 因对岸激战场景而口干舌燥,心中乱跳的贾雄摇着扇子,强自镇定,恭维应道:“真飞将也!” …… 河西岸,隋兵的本阵中军。 “刘”字大纛下。 刘长恭跨坐马上,问左右从将:“骑黑马者,何贼也?” 王将军答道:“闻贼呼‘飞将’,当是单雄信。” “传吾将令,斩黑马贼者,赏十金!” 第二十九章 单公飞将重义气 姓王的将军,名叫王胜达。 不仅是这一支隋军中数一数二的勇将,他的本官是鹰扬郎君,系一军府之主将,他的军府位处在洛阳附近,洛阳是东都重镇,这一带的军府不少,并在洛阳周边的军府主将,也就是一干鹰扬郎将中,他亦以骁武出名。 “飞将”何人?李广、吕布! 区区一个贼子,居然也敢妄称“飞将”? 王胜达慨然接令,大声说道:“何用别将再往?在下往之,为将军取其头颅!” “好!王将军若往,黑马单贼必手到擒来!” 王胜达翻身上马,引率从骑数十,便离开中军,疾驰奔向北边正搅动隋阵的单雄信! 两下相距数里远,中间是隋军的主阵,王胜达等所经过处,尽是坐地备战的隋军的步骑将士。 绣着其军府名号的三角形骑旗,由他一个从骑举着,紧随在他的马后,其余数十从骑,一面跟着他向前驱驰,一面不断地沿途高声叫喊:“接将军令!王将军往取黑马贼单雄信首级!” 主阵的众将士虽然是在坐地休息,没有加入前边北、南两阵的小战场,可那两处小战场现下战况激烈,杀声远播,他们又岂会不细做关注?骑着黑马、使着大槊的单雄信,在北边的那个隋军阵中横冲直撞,无人能挡,早是吸引住了大部分隋军将士的注意,多都骇其勇悍! 这时闻得王胜达从骑们的叫喊,这些隋兵将士们纷纷起身,或者举起矛,或者跺着脚,异口同声地回应叫道:“王将军,威武!王将军,威武!” 数千、上万的隋军将士的相继喊叫之声,随着王胜达等骑的一路驰过,就像一波又一波的海浪;数千、上万的隋军将士的举矛、跺脚,则如是矛竖成林、地动如震。 此际若从高空望下,可以看到。 西边是千军万马的隋军主阵,声动滚滚、矛旗挥舞。 东边靠北,是在隋军的那个千人阵中奋进无双的单雄信! 单雄信听到了隋军主阵将士的叫喊声,打倒了两个试图拦住他马的隋骑,换左手,单手持矛,右手一勒缰绳,马蹄上扬,他举目向西南而望。 瞧见了像是快船,从波浪中疾行前来的王胜达等数十甲骑。 “甚么猫狗!”单雄信蔑视说道。 费君忠、魏夜叉等将皆随在他的身边。 魏夜叉一张尚嫌稚嫩的脸,因拼杀而涨得通红,公鸭般的嗓音叫道:“俺去宰了他!” “且待他来,吾亲手刃之!” 这千人的隋军阵,向两下让开,露出了一条小道。 王胜达等数十甲骑,驰骋已到! “黑马贼,看槊!”王胜达催马,冲驰最前,长槊前刺,直取单雄信的脖颈。 却单雄信当真骁武,冲战了这么多时,汗流浃背,汗气上扑,他嫌戴着兜鍪看不太清楚敌人,已是把将兜鍪摘下,现是只披着甲,裹着黑帻,脸都露在外头,故而王胜达这一槊刺他脖下。 单雄信故作力气不支,兜马转逃。 随从王胜达杀来的诸隋骑,其中有持马弓、马弩的,恐单雄信逃走,急忙便乱箭射出。 单雄信身俯马上,右手揽辔,左手挥槊,向后拍打,将射来的箭矢拍掉,马速不停,仍往东走。王胜达促马紧追!他是刚上阵,他的坐骑力气充足,跑得快。眼见着即将追上单雄信,王胜达奋声一呼:“莫逃!贼子!授命来!”长槊奔着单雄信的后背刺去! 间不容发之时,单雄信拨马一转,躲开了他这一槊。 胯下黑龙驹识其心意,不用他再策驱,灵活的已是兜转到了王胜达的侧面。 单雄信叫道:“猫狗东西!也敢来与乃公对阵!”长槊直出,端端正正,捅在了王胜达的肋上。 槊与矛的区别主要在二,一则槊比矛长,二则槊刃比矛刃也长,而且是细长。细长的槊刃,相交矛刃,更易通过甲片间的缝隙,刺入敌人体内。 单雄信善使槊,他也极其了解各类铠甲的缝隙都在何处。 这一槊,正好刺中了王胜达铠上的缝隙,尺余长的槊刃,仗着单雄信的勇力,深透进入王胜达的肋部。槊刃下缠绕的有银丝,增大了摩擦,便於抽出。一槊刺中,单雄信反手回拉,将寒骨白从王胜达体内拽出,——如泉的血水喷涌而出!单雄信沙场经验丰富,已有防备,稍微闪身,躲开了血泉,扯马奔近,改刺为打,举起长槊从上打下,打在了王胜达的头盔上! 王胜达一声不响,长槊坠落,直头直脑的,从马上一头栽倒,摔在了地上。 魏夜叉飞马赶到,跳将下来,屈膝压住王胜达的脖子,拽掉他的兜鍪,抽短刀在手,生生地割掉了他的脑袋。他没单雄信讲究,不怕血喷,被从王胜达断脖中喷出的血,染了他满头一身!他举起王胜达的脑袋,叫喊的声音之大,公鸭嗓都嘶哑了:“贼猫狗!已被单公杀了!” 单雄信的从骑们、周围在与隋兵厮杀奋战的单雄信队的将士们再度欢呼:“飞将!飞将!” 这个阵中的隋兵将士,相顾骇然,没人再敢上前,后退而走。 从王胜达来的那数十从骑,倒有忠心者,拼命向前,试图抢回王胜达的尸体,却被单雄信的从骑杀散。单雄信骑跨马上,持槊抚须,睥睨四顾,哈哈大笑。 魏夜叉的叫声转为惊叫:“二郎!费三郎?” 单雄信视之,未知何时,费君忠从马上掉了下来。他赶忙驰马奔将过去,俯身将费君忠拉起,看之,是适才王胜达从骑们所射出的箭矢、弩矢,中了费君忠!费君忠背后,少说中了三四箭,鲜血浸透了他的衣甲,往他脸上瞧去,双目紧闭,面色苍白,已是没了呼吸。 刚射向单雄信的箭矢、弩矢,得有一二十支。 只靠单雄信一人槊挡,岂会全能挡住?就算不射中他,也会射中他的黑龙驹。 之所以单雄信和他的黑龙驹一箭未中,多靠了费君忠、魏夜叉等刚才的为他相助遮掩、挡箭。 一股悲痛涌上心头! 单雄信与费君忠是为同窗,两人交情极好,非是兄弟,胜过兄弟。 不意今日,费君忠为掩护他,死在此处。 单雄信目眦欲裂,胸口闷疼,险些一口血喷出,两只眼都红了,从马上滚下,丢下大槊,抱住费君忠,叫道:“三郎!三郎!你我义结金兰,同生共死,今日却你怎弃俺而去!” 叫了几声,眼泪滴落。 魏夜叉年少,最讲义气,更是悲痛欲绝,伤心泪下,他抹掉眼泪,用短刀在王胜达的脑袋上连着捅了数次,将这人头丢给别骑抓住,自上马来,持槊驱骑,冲向后退的隋军将士。 “二郎,夜叉冲过去了!” 单雄信小心地把费君忠的尸体放在地上,令从骑带回后边,自也上马,喝道:“随俺杀!” 魏夜叉、单雄信在前,其余数骑在后,纵马绝尘,猛追后走的隋军将士不止。 与单雄信本队的其余部曲,单雄信等渐渐地脱节。 …… 石子河东岸,翟让等观见到此幕。 贾雄惊声说道:“既斩来将,单公缘何轻骑深入?若被隋兵反围,危哉!” …… 石子河西岸,刘长恭的大纛下。 刘长恭先惊而后喜:“不意黑马贼这般凶悍,王将军为其所杀,却自恃勇武么?仅以数骑为从,便追我北阵不停!此杀他之机,随后纵兵前斗,尽歼贼兵之机也!” 立刻下令,命再调精锐,抓住单雄信等轻骑孤进的良机,将他杀掉。 百余甲骑闻令而动,如似黑云,自中军出,卷压向单雄信等! …… 河西,隋兵南阵中。 徐世绩毕竟不如单雄信勇武,带头冲杀了一阵后,气力不足,已稍驻马,改而指挥李善道等五团结阵并进,在刘胡儿的提醒下,也看到了单雄信轻骑突进的场景。 他吸了一口凉气,说道:“单兄怎轻身犯险?” 那从隋兵中军驰出的百余甲骑,已经驰到隋兵北阵。 先是传下了刘长恭的将令,命北阵将士不许再退,退者斩;继而此百余骑在数将引率下,分从前、左、右三面,包向了杀红了眼的单雄信、魏夜叉等骑! 徐世绩面色大变:“单兄危矣!” 他在隋兵南阵这厢,算是稳扎稳打,情况还算不错,有些余力,可一旦单雄信出现危险,单雄信队的义军将士必然崩溃,则到那时,他这一队的将士必然亦就将会陷入险境。 单雄信,非得将他救下不可,决不能坐视不顾! 徐世绩仓促喝令:“谁愿为俺,援助单兄?” 刘胡儿、聂黑獭离他最近,闻声应诺,皆愿往救单雄信。 唯刘胡儿机灵足有,勇武不够,聂黑獭沉稳虽有,应变的智谋不足,他两人非是可担此任的。 徐世绩未有理会他两人,眼向左边战中寻,找到了领着本团部曲,正与两队隋兵拼杀的李善道,喝道:“传俺将令与二郎,单兄将陷危地,非二郎不能救之,劳二郎速往救援!” 第三十章 李郎第一最从容 不知不觉,李善道现已是徐世绩帐下最得用的一将。 凡当危难之际,徐世绩头一个想到的,必然是李善道。 李善道接到命令,暂从战团中退出,掀开面甲,拄着长矛,擦了下额头的汗水,喘着粗气,向北边的隋兵阵中望了眼。银甲黑马、披着红披风的单雄信,在百余隋骑的团围中十分显目。 便以高延霸的骁勇,也忍不住咋舌,说道:“大郎这道军令?郎君,百骑围中,咱怎能救他?” 的确是强人所难了。 但军令既下,不能不从。 话说的好听点,有道是: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 话说的直白点,实即是:人在帐下,军令下如山倒! 就算是让去送死,徐世绩的这道军令,在此时刻也不能不听。 李善道牙关一咬,叫道:“不说大郎军令,只说单公待我等素来恩深义重,今单公遭困,我等就不能见死不救!丑奴、沐阳,引精卒,从我往斗,拔单公出重围之中!” 留下陈敬儿、秦敬嗣指挥余下的部曲,继续与当面的隋兵恶战,李善道拨下面甲,抄矛在腋下,就领着高延霸、高曦两人及他两人部下的解烦两队精卒,出了此处战团,奔北边而向。 刘黑闼团离李善道团很近,两边基本上是在并肩作战。 这厢的动静很快就被刘黑闼瞧到,他机灵聪明,尽管没有听到徐世绩下给李善道的军令,然察李善道等的去向,立刻就猜到了李善道等这是要做甚么去。 “徐大郎竟令李二郎往援单公?围单公之贼骑甚众,李二郎所率尽步卒,此飞蛾扑火是也。”刘黑闼暗自吃惊,再视李善道等,直觉李善道众人此际甚有虽万人,吾往矣的壮烈气势! 刘黑闼也是猛将,认定李善道等此去必然无功之余,情不自禁地亦又心中暗赞:“雄壮也!” 自投到翟让帐下后,这些天,李善道时不时的,都会寻个借口,或者说是打听下当年王薄起事时的浩大,或者说是问问窦建德今在河北的威风,而到郝孝德营,找他见见,俩人而今尚谈不上特别的有交情,但几次的相见叙话下来,彼此也都不是陌生人,亦算熟人了。 往常见这李善道,举止磊落,轻财重义,已是好汉;今日见他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愈是显露出他的慷慨雄奇,与众不同!刘黑闼隐然自觉,好像对李善道的观感有了新的认识。 有心多看看李善道等杀向北边隋阵,救助单雄信的情况,奈何当面也有隋兵要斗,刘黑闼没法一直去看,也只能收回视线,一边继续激斗,一边抽空往李善道等处瞅上两眼罢了。 李善道团在徐世绩所在处的南边。 要救单雄信,得先至徐世绩所在处。 徐世绩已在等待李善道。 “二郎,单贤兄孤骑深入,已被贼官兵的甲骑包围,单贤兄为我军中飞将,实我军中之胆也,一旦单贤兄有事,我两队恐皆将危!你此往,务必要与单贤兄队的将士合力,将单贤兄救出!” 战场上的徐世绩,当真是六亲不认。 别看平时是怎么笼络李善道、厚待李善道,当需要李善道卖命时,他诚然是眼皮也不眨一下。 李善道知徐世绩的性子,也知自己现下的身份,没有废话,亦无叫苦,简短沉声应道:“诺!” “围单贤兄的皆是隋骑,你部无骑,俺拨萧裕与他部骑兵,协助於你。” 萧裕、萧德兄弟和李善道先后不远接到的军令,这会儿也都已经来到徐世绩此处。 徐世绩吩咐完了李善道,命令萧裕、萧德兄弟,说道:“大郎、三郎,引你两人部骑,从李二郎调动。”又看向李善道,与他三人说道,“你们看,河对岸,翟公那边已经在催响战鼓,摇动将旗,是已在调动王、黄两队过河,前来助我两队参战。单贤兄现虽陷在围中,然也已把北边隋阵冲动。只要将单贤兄救出,合以王、黄两队援兵,我等奋勇进战,隋兵破之在即!大胜之后,你等各部斩获,尽归你等各自所有,并俺将上禀翟公,另有重赏赐与!兄等勠力!” 知道救出单雄信的这个任务太过艰巨,徐世绩又补充说道,“且又你们看,单兄队的将士也在往前争斗,想要把单兄接应出来。你们到后,主要起个奇兵之效,兵众虽少,必能功成!” 李善道、萧裕对视一眼。 和这个场合不吻合的一个场景,於是出现。 两人俱从对方眼中看出了对方没说的话:“徐大郎这话,不外乎为免溃败,哄我等卖命!” 两人齐刷刷转目徐世绩,神态坚毅,同声应道:“诺!谨从大郎令,勠力!必接应单公出围。” 是否真心的回应,一点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肯听从军令即可。 徐世绩欣慰地拍了拍他俩胳臂,诚真情挚地说道:“但能助单兄出围,今日此战,兄等奇功!唯一点,切须牢记,单兄要救出来,兄等也决不能陷在贼官兵中,囫囵地去,要囫囵地回来!” 李善道哈哈一笑,说道:“待到克捷,庆功宴上,我还要大郎痛饮几杯的!大郎放心。” “好,好,去吧,快去吧!” 却翟让在调王儒信、黄君汉两队渡河来援,刘长恭见单雄信已被围困,又见单雄信的部曲将士拼命往前援救,却是亦调了后援赶去参战。 李善道、萧裕两人,领着各自团中的精锐步骑,合计共约百十人,才刚出了徐世绩队与隋兵南阵的战团,尚未到至隋兵北阵,半道上,忽剌剌,就被一股从隋兵主阵杀出的兵士挡住了! 这股隋兵兵士四五百人上下。 尽为骑兵。 前边举着一面军旗,写着:“洛阳左领军进德府。” 队中举着一面将旗,写道:“鹰扬副郎将李。” 萧裕是府兵军将出身,熟知隋室府兵的规制和设置,张望着这支杀来的隋兵,勒马等李善道到,举矛指其军旗,说道:“二郎,是洛阳的羽林军!” 洛阳是重镇,地属河南郡。河南郡因此设置的军府众多,足有一二十个。有的是设在河南郡的别县,有的是设在洛阳。“进德”,是洛阳城里一个坊的名,面前杀来的这支府兵,其驻地便在此坊,故为此名。——“左领军”,本名“左屯卫”,是军府十二卫之一,这支府兵隶属左领军卫。至若“羽林军”,杨广给十二卫的府兵各起了个效古的名字,如萧裕之前所统的那个军府的府兵,系属左骁卫,此卫的府兵便别称“豹骑”,左领军的府兵则是别称“羽林”。 “姓李的此将是谁?” 萧裕答道:“这不清楚。不过洛阳城内驻扎的府兵,闻皆精锐,既为此军府副将,想当骁悍。” 这数百隋兵都是骑兵,来势甚快,说话间,已相距不远。 若说两万余隋兵列阵,如似铜墙铁壁,数百骑奔来,便如狂风乌云。 李善道也算是打过不少仗了,但以劣势兵力迎斗优势骑兵,此实乃头回,——刚与隋兵南阵交战时,隋兵主阵的兵马虽多,出战的南阵与徐世绩队的兵马却相仿,而且主要是步卒,也不是骑兵,这个当口,不说紧张,亦是只能强作镇定,他咽了口唾沫,提醒自己“不可露怯丢人”,攥紧长矛,含笑稳稳问道:“萧郎,贼多骑,我兵少,骑更少,何以应对,你可有策?” “二郎可引步卒,举矛外向,列方阵以待,俺引骑兵,从侧击之。”萧裕毕竟曾是一军府之主将,类似的对战场面,他往昔在操练本军府的兵士时,常有组织,黑黢黢的脸上倒不慌乱。 觑了下李善道神色,萧裕心中赞道,“真是徐大郎帐下第一将,众寡悬殊,犹镇定自如。” 李善道摸了摸短髭,哈哈笑道:“萧郎,英雄所见略同,我亦如此想!”令道,“丑奴、沐阳,组阵迎敌!”笑与萧裕说道,“萧郎与三郎的神勇,封丘战时,我是亲见,好悬封丘城外营,我都没能守住。今日此战,却与萧郎、三郎并肩为同袍,共杀强敌,痛快痛快!” 高延霸、高曦所带的解烦两队战士,是李善道部中的头等精锐。 日常的操练,皆是由高曦亲自负责,日常饮食供应得最好、最足,不论下雨下雪,几个月来操练不辍。比之军府的精锐,解烦两队的将士,於今亦是丝毫不差。 对面骑兵来的虽快,片刻功夫,解烦两队的将士在高延霸、高曦的带领下,已将矛阵结成。 地面轻微震动,尘土先吹荡到至。 数百隋骑的喊杀声,震耳欲聋。 旗卷、槊扬。 敌骑已至! 萧裕与萧德拨马挟槊,引骑兵一二十,驰离矛阵,向北边驰奔了片刻,转将回头,插向这支敌骑的左翼。萧裕马在前头,盯紧了“鹰扬副将军李”这面将旗下的一将,丈八长的长槊牢牢持在手中,叱咤喝道:“可曾识得俺齐郡萧裕之名?” 旗下之将,正是此府府兵的副将,驰行的马上,瞧了眼萧裕,呸了口,骂道:“从贼的败虏!” 第三十一章 夺槊杀敌反手易 萧裕既本是齐郡一军府的主将,且是张须陀帐下颇有名气的勇将,在府兵系统中的名声还是不小的。尽管帝国共有军府几百个,他只是几百个鹰扬郎将之一,然其名,李姓此将有闻。 却这萧裕,亦是将门世家,其祖上出仕自十六国以今的北地历代,世代为将,在杨坚代周时,并是早期就从龙的将士之一,故萧裕之前能执掌一处军府。 要说起来,在隋室将臣的眼中,他而下确是“从了逆贼”。 可一来,渐也已经看出隋室的天下恐怕是要亡了;二者,远的不提,只说北朝这几个朝代,更相替代,直如寻常之事,今日之“逆贼”,何知不是来日之“开国元勋”? 因听了这一骂,——到底是其家历代仕宦,今日自身“从贼”,惭愧还是略有,萧裕一张黑脸忍不住红了一红,然这点愧意旋即就被消散,他呵呵一笑,回应说道:“蒲山公乃故上柱国、蒲山郡公之子,关陇之贵胄也,今应天命、顺民心,起义兵讨无道,何来‘贼’称?” 李姓副将不再答话,当面列矛阵相迎的那个贼小率,名不见经传,不知是甚么小贼,自是比不上萧裕的人头值钱,他令部曲主力仍杀向贼矛阵,自引精骑十余,来迎斗萧裕等。 百十步远近,两下对冲,呼吸即至。 大马对大马,长槊对长槊。 隋骑十余,萧裕这边亦骑十余。 两下骑士俱披铠甲。 饶是敌主力已冲到了眼皮子前,李善道情不自禁,还是往萧裕那厢望了一望。 但见敌我两边的各十余骑士,冲马进战,呼喝不止,蹄声如雷,风扬尘土,恍惚给他错觉,竟不像是骑兵对战,而让他想起了后世的坦克对战,——简直就是敌我二十多辆坦克在对冲! 步战,已经需要勇气;骑战,更需要勇气。 萧裕貌不惊人,个头也不魁梧,见他的第一面,李善道就觉得他眼熟,随后想起,他和后世的那位叫“小宝”的笑星长得有些相似,尤其那张黑炭似的脸,最是一般无二。 遂其在外虽有些名气,姓李的此将见他此般形貌,反生轻视。 “鼠子也能成名!”李姓此将骂了一声,两马交错,长槊刺出。 萧裕个短,有劣势,也有优势,优势就是身段灵活,利於躲避。 他往下一扑身,不但轻松躲开了李姓此将刺来的这一槊,而且顺势将此槊压在了身子与马鞍间,左手探到胸下,抓住了槊刃下的柄,然后起身,猛力将槊往身侧后拽。 李姓此将万没想到,萧裕会来这么一手。 两马交错已过,他的坐骑往北冲,他手中的槊被萧裕随着自马的冲势往南拽,仓促间,他反应不过来,没松手舍槊,南辕北辙的两股大力的拉扯下,他被萧裕拽落下马! “扑腾”一声,才刚摔落,正被摔了个头昏眼花,萧裕回马已到。 丢下了夺来的槊,将自己的槊举起,萧裕又是呵呵一笑,说道:“小子,骂谁鼠子?”面上言笑,手不容情,长槊下刺,刺穿了李姓此将的脖颈! 从交手到被杀,仅只一合,不到半刻钟。 萧德与一个从骑拖住李姓此将的双脚,把他拉出到安全的位置,割下了他的脑袋。萧德把之挑在槊尖上,策马飞奔还回,大呼叫道:“鼠子已死!杀鼠子者萧鹰扬也!尔等还不速逃?” 这一手身下压槊,反手夺槊杀敌,是萧裕的绝技。 数百骑冲撞杀至,组成矛阵的李善道部曲才不到百人,再尽是勇士,再有高延霸、高曦两个猛将,亦是难以抵挡太久。 李善道很想只在后头督战,可“将为一军之胆”此话,经过下山来的历战,他现是有十分的领悟,敌强我弱的情况下,全靠将领的以身作则,他若再缩在后头,必是越发难撑。 故而,他骂着脏话,也不知是害怕导致,还是激动导致,双腿都有些打颤,可他仍是站在了矛阵的前列。左边高曦、右边高延霸,焦彦郎、姚阿贵、程跛蹄等雁形列於更左、更右。俱是按照平时操练的架势,身形半蹲,扎稳马步,长矛紧攥,斜斜刺向前方。 还好,李姓此将所率的这数百隋兵,甲骑不多,多是轻骑。 前头长矛成阵,明晃晃的矛尖何止动人心神,战马不傻,也为之动心。 最先冲到的三二十骑,只两骑勇士,控住了坐骑,没有停下,其余的二十多骑都在离矛阵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坐骑就不受控制,主动地向两边让开,或者止步不前了。 两骑,当然是冲不动李善道等组成的这个矛阵。 高丑奴铁鞭横扫,打断了一条马腿,箭步跃上,又铁鞭下砸,砸死了马上掉下的隋兵。 高曦未持矛,握住横刀的刀柄,利刃向外,和高丑奴相同,亦是横扫,斩断了两条马腿。这马哀鸣惨嘶,往前栽倒。高曦闪避及时,躲将了开去。后排的几个战士没能躲开,被这匹马砸到了三四人。几百斤重的马砸下来,不砸死,也得砸得吐血。这几个战士灰头土脸的,爬起来了两个,各吐鲜血一口,剩下的两个被马砸断了腿,爬不起来了,抱住断腿,大声呼痛。 从这匹马上扑掉在地上的隋兵,吃了一口嘴啃泥,牙被崩掉了好几个,尚未起来,早被程跛蹄等按住,有的用刀,有的用矛,乱打一通,被打死了。 李善道喝道:“将马堵在前边!重新列阵、列阵!” 两匹马也都被杀掉,高曦亲自带人,将此两匹马堵在了矛阵的前方,权且做个阻碍。 分向两边冲去和坐骑止步不前的那二十余骑,在他们火长、队率的指挥下,再度集结,和后头的大队骑兵会合,随即,在一个越骑校尉的督促下,——军府中掌步兵的校尉名步兵校尉,掌骑兵的校尉名越骑校尉,增强了冲李善道矛阵的兵力,约计四十余骑上下,预备二次来冲! 解烦两队的部曲固是精兵,抵挡优势的敌人骑兵,这还是头一遭。 能否还能顶住隋兵的二轮冲撞? 李善道心中也没有底。 “人马俱碎”四字,冒上他的心头。 江淮杜伏威、大将阚棱、方才南阵隋兵中有约百人使的是陌刀! 如果自家部中,有这么一支陌刀队,是不是比之长矛,可以更好地应对敌骑? 以前是找不来陌刀的样式和会用陌刀的高手,此战罢了,若能得俘使陌刀之隋兵隋将,却一定要向徐世绩讨来,给自己部中也训练出一队陌刀兵! 用着以后怎样怎样的想象,驱逐当下的忐忑,李善道厉声喝道:“他妈的!挡不住,数百贼骑冲过来,咱大家伙全都死在这里!挡得住,一场大功是咱的,徐大郎已诺,缴获也是咱的!” 高曦沉声响应,少见的亦高声大喝:“儿郎们!便照平日的操练稳住,数百贼骑罢了,我等不但足可挡住,其冲我阵的贼骑一无功而退,必乱其乱阵,我等趁势反杀,尽歼之也易哉!” 果然能入解烦两队的都是亡命士。 李善道、高延霸、高曦等亲在前列的示范下,数十解烦战士无有退畏者,俱叫道:“杀!杀!” 三四十隋骑摆开了队形,开始了二度冲阵。 就在此时,北边传来了萧德的喊叫! 李善道却这会儿哪有空闲去看? 甚至,萧德喊的是甚么,在对面冲来敌骑的坐骑的马蹄声、骑士们的唿哨声中,都没能听清。 但萧德喊的是甚么,他们很快就知道了。 因为对面冲来的这三四十敌骑,在快冲到矛阵前时,突然自乱。 没有人再往前冲,纷纷勒住冲劲,兜转马头,往后退散。 怎么回事? 高延霸个子高,看得清,最先看到了萧裕、萧德处的情形,叫道:“郎君,贼将被萧郎宰了!” 耳闻此言,李善道、高曦、焦彦郎、姚阿贵、程跛蹄等急皆转目去望。 瞧见了萧德长槊上挑着的人头。 众人无不大喜。 适才隋骑再次冲阵的声势,惊得姚阿贵、程跛蹄等悉俱胆怯战栗。 恐慌过后,狂喜袭来,如释重负的同时,姚阿贵、程跛蹄等觉得双腿发软,连叫喊声都岔音了,姚阿贵叫道:“郎君!要不要赶上去,追杀这股贼骑!贼厮鸟,气势汹汹,刚吓唬谁呢?” 李善道稳住心神,越过萧裕、萧德等骑,张望北边远处的隋兵北阵。 单雄信等仍在那百余隋骑的围困中。 瞧不太清楚单雄信现下在被围中的情形,只约略看见他的银甲、红披风,在重重隋骑的缝隙中时或显露,——他仍在激斗。而单雄信队救助他的将士,被隋兵北阵的将士拼死拦截,被阻在了离单雄信一里多地外的地方。一里多地虽然不远,其队将士迟迟不能突破接近单雄信。 “贼有骑,追不上,萧郎斩了其将,已足够矣。跛蹄,你带数人,将伤员送到后边。余下诸兄,随我北进,赶援单公!”主要的任务是救援单雄信,这股隋骑不值得追杀,李善道令道。 时当此际,李善道、萧德他们这支百余人的步骑小部队,正位处在北、南两个隋阵之间。 因为西边无有北、南两个隋阵的隋兵遮掩,西边三四里外隋军主阵的情势,能一览无遗。 命令才下,程跛蹄尚未把伤员从矛阵中带出,猛然西边鼓声大作。 李善道举目眺之。 是单雄信队因单雄信身陷重围,出现了乱状,又徐世绩为救单雄信,牵累到徐世绩队也有些乱了,从而被刘长恭抓住战机,他下达了总攻的命令! 隋军主阵的两万多将士,北至数里外、南亦至数里外,大小共十来个方阵的兵士,多半开动。 旗帜簇簇,众阵移动、如似城移,步矛如林,马槊成排。 纵只是一两万人列队前行,已是浩浩荡荡,两万多兵士前行,何止汹涌澎拜! 骁勇如高延霸、见多了大场面的如高曦,亦顿骇然。 焦彦郎、姚阿贵、程跛蹄等目瞪口呆。 萧裕、萧德等驰骑来还,到了近前,萧裕叫道:“二郎,隋兵主力要来了!” …… 隋兵北阵中。 位在徐世绩队里各团最南位置的刘黑闼团。 刘黑闼色变,二话没有,麻利地令道:“退!” 第三十二章 沉舟励士克捷近 “徐”字军旗,在激战的隋兵南阵的战场中,迎风飘扬。 刘胡儿叫道:“郎君,刘头领部要退!” 徐世绩顾视了下,厉声喝道:“吾旗未退,孰将敢退?”令刘胡儿,“持俺将令,引刀斧手一队,即驰令刘黑闼,重申战前军纪,吾旗不退,诸将敢有退者,斩!” 刘胡儿高高举起令牌,带上了十来个刀斧手,飞奔到了南边的刘黑闼团。 “徐郎君令,视将旗进至,擅退者,斩!” 刘黑闼勉强赔笑,辩解说道:“隋兵的主力压上来了!咱才两千部众,何能抵挡?” “视将旗进至!” 看了看虎视眈眈,立在刘胡儿身后的那十来个刀斧手,刘黑闼满心不愿,可到底不敢违令,——尽管他非是徐世绩的本部部曲,可现在他是归属徐世绩调遣的,他自然心知,若是他违了徐世绩的军令,徐世绩说杀他,还真就能把他杀了,即便事后郝孝德不满,亦为时已晚。 无可奈何,刘黑闼只得改变了命令,令部曲不许后退,应与刘胡儿说道:“敢请转禀徐将军,将军军令,黑闼焉敢不遵?死战不退,今日此战,唯从将军,一死而已。” 徐世绩治军,向来不是只靠军纪、军令强压,从来都是双管齐下。 一手刀斧,一手果子。 刘胡儿转述徐世绩的话,说道:“郎君说了,今日此战,我义军必胜。贼官兵的主力虽然压上来了,我义军主力不也在翟公亲自的督率下,支援过来了么?后尚有蒲山公营两千精锐,多本张须陀帐下精骑。贼官兵既未朝食,其前部复又与我两队苦战至今,定已饥疲难支。待我义军主力上来,破此两阵,如饮水之易,趁势主力驱杀,贼官兵主力纵众,势必溃散!” 徐世绩说的这些,刘黑闼也很清楚。 确实,这是最理想的进展情况。 唯一的刘黑闼与徐世绩的区别在於,刘黑闼是跟着郝孝德后来相投的,非是瓦岗义军的嫡系,所以在拼死奋战,以争取胜利的决心上,他远不如徐世绩。 “诺!”和刘胡儿没什么可多说的,刘黑闼见他不走,知当是徐世绩不放心本部,故令他留此督战,於是不再废话,反正是撤不了了,索性就如自己适才所言,把命拼上就是,如果最终真能获胜,亦算是赌赢了一把大的,他便丢下长矛,转令本部战士,“弃矛抽刀!” 刘胡儿不解其意,问道:“贼官兵主力将至,缘何将军令部曲弃矛?” 刘黑闼脸上、身上,沾染着敌人的斑斑血迹,他提着刀,盯着刘胡儿,再度启齿一笑,——左脸颊上的伤疤蜈蚣似的随之蠕动,这次给刘胡儿以狰狞之感,刘胡儿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他说道:“两虎相遇恶者生!贼逑的兵多,咱兵少,阵是组不成了,换刀使,和他们拼命!” 刘胡儿只从徐世绩那里听过,刘黑闼好像颇是机警,又哪里知道刘黑闼自少好赌,同时他也是个赌徒,徐世绩严令下,退是没得退了,那就只能赌徒的性子发起来,压彻底,赌一赌了! “是,是,将军所言甚是。”尽管举着徐世绩的令牌,自身是徐世绩的心腹,刘胡儿此际,被刘黑闼这股破釜沉舟,赌命的劲头,却也给震得不禁嗫嚅。 刘黑闼团现尚余百四五十人,除掉仍在与南阵隋兵交战的部分,其余的从他的命令,皆丢下了长矛,换抽横刀在手,目光齐刷刷注在刘黑闼身上。 “兄弟们,拼了!富贵险中博!死了,咱啥也不说了;这仗打赢了,咱兄弟们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痛痛快快的好生快活快活!若有战死者,你们老营的家眷不必担忧,俺亲护养!” 百余人浴血持刀,操着河北口音,齐声应道:“跟着郎君拼了!富贵险中博!” 西边,隔着隋兵南阵,正以方阵的阵型,往这边压来的隋兵主力将士的雄壮盛况,虽是难以看清,蔽日的旗帜高出在隋兵南阵之上,却可入眼,一点点的,渐渐逼近,伴随鼓声、号令。 隋兵南阵的将士,开始了反冲锋。 …… 隋兵南阵、北阵之间。 不但南阵的隋兵开始了反冲锋,北阵的隋兵也开始了反冲锋。 与北阵隋兵激战的义军,因为单雄信这个主将被陷重围,缺少有效的指挥,眼看着将要越乱。 李善道、萧裕一时间,大眼瞪小眼。 底下该怎么办?是按徐世绩的军令,继续向隋兵北阵去,援救单雄信? 还是退回徐世绩队中? “郎君,单公咱帮不了了,赶紧退回本队,听大郎的置措吧!”高曦说道。 李善道迟疑稍顷,问萧裕,说道:“萧郎,你说呢?” “悉从二郎主意。” 若是折还,等於是违了徐世绩的军令;可若不折还,等於是送死。 见萧裕不肯建议,李善道拿定了主意,令道:“好!单公咱确是没法再援助了,当此之际,关键是要挡住贼官兵的主力!以待我义军主力赶到。” 他望了下东边石子河对岸,王儒信、黄君汉两队已开到河边,在渡水了,翟让的将旗跟着前移,亦已矗立在了对岸近处;稍远处,可以看到,李密营的两队步骑兵士,也在向前移动。 李善道又望了下西边,隋军主力越来越近了,两万多步骑荡起的尘土,已经随风飘到。 今天这场仗和伏击张须陀部那场仗有所不同。 首先,张须陀部的兵马不如今日的隋兵多,今日隋兵的兵力是张须陀部的两倍多;其次,大海寺一战,是伏击战,今日这场战是矛对矛、刀对刀的正面作战。 尽管知道这场仗,瓦岗义军定然是不可能输,必定最终是打赢了。 可身在局中,面对更加优势的敌人,且是正面作战,要说分毫不怕,那显亦是不可能,——仗最终的打赢,和身在战局中的自己能不能活到战后,会不会死在战中是没有关系的,李善道不好赌博,称不上有赌性,可咬紧牙关,破釜沉舟的决心,这个时刻,却与刘黑闼无二! 或者说,和刘黑闼也稍有不同。 因为他知道这场仗肯定是能打赢的,是以有进无退的决心,他做出得更有信心。 目光在高延霸、焦彦郎、姚阿贵、程跛蹄等或震惊、或恐慌的神色上一一掠过,李善道按下“砰砰”乱跳的心,拿出轻松自如的模样,笑道:“贼官兵先战的北、南两阵,系贼官兵的精锐,怎样?犹非我等对手!况其主力,多临时在洛阳招募的乌合?其众虽多,如羊成群而已,兄等与今我此战六队之士,皆虎狼士,无不可一当百,何有畏哉?诸兄,且先还大郎麾下,稳住阵脚,候翟公、蒲山公率我主力渡河杀到,便是我义军大胜克捷之时!勠力!勠力!” 刘长恭、房崱必定是万万想不到。 他们以为瓦岗义军是乌合之众,却不意他们临时招募聚得的隋兵,亦被李善道视为乌合! 客观来讲,李善道的判断与他们对瓦岗义军的认知,至少在目下这个战场上,其实是李善道的判断更加准确。毕竟,参与此战的瓦岗义军尽是精锐,而隋兵相反,却是夹杂了临时之募。 李善道的从容和有理有据的分析,安抚住了高延霸、焦彦郎等。 专从诸人中,挑了高延霸出来,李善道笑问他道:“丑奴,尚能战否?” 高延霸的真实想法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李善道此问的问题。 好个高延霸,持铁鞭,将铁鞭的手柄向自己胸口砸了两砸,砸得铠甲闷响,瓮声瓮气地昂然说道:“郎君!小奴何止能战,刘长恭这贼厮鸟,仗着兵多,便就势众压人么?郎君知小奴平生最憎仗势欺人的狗贼,郎君且看,小奴如何将这刘长恭生擒,为郎君献来!” “萧郎、兄等,从我还大郎旗下!” 战至此时,日头西移,已后世时间,下午三四点钟时。 二月仲春,天黑得尚早,从蓝天白云间洒下的日光,已然略显黯淡。 并暖暖的午时的风,也已变得带些凉意。 正是这凉意,吹拂脸上,才更好激发精神,百余虎士,或步、或骑,在西边隋兵主力压近之当下,因李善道的激励之言和从容不迫的豪迈之气,悉皆振起斗志,紧从李善道,还向本队! …… 河东岸。 前移的翟让旗下。 远眺隋军主力如城而进,旌旗蔽空,尘土漫扬,十余方阵、两万余隋兵步骑的队伍,仿如在狂风黄沙中凶猛前进的巨大怪兽,那矛、那槊,是它们的爪牙;那甲、那旗,是它们的皮毛。 打过了大海寺这场恶仗的翟让,为之心惊肉跳。 一众黑甲、玄甲的将士簇拥里,他甲衣外裹着的大红袍,隔着大老远,就能被看到。 “贼官兵主力已上,雄信兄本队大乱,明公!不宜再做渡水!”仓促进言的是邴元真。 翟让大怒,斥道:“元真兄素来重义,值此雄信陷入围中、茂公在西岸麾众奋击之关头,为何胆怯?贼官兵固众,然我等若因此畏战,不渡水进战,雄信、茂公必身危矣!”向后头李密的将旗招了一招,另一句话没有说出,“且今日战,是俺抢着先斗,若竟怯懦,不敢渡水,定会被蒲山公耻笑!”喝令左右,“传俺将令,命君汉、儒信督促部曲,加紧渡水!” 邴元真还想再劝。 翟让打马一鞭,引着他的亲兵从骑,驰向了石子河的东岸河滩。 明知隋兵主力压上,单雄信队已经混乱,这时再渡水增援往战,危险性极大,可为了单雄信、徐世绩不至於因无后援,没在此战中,亦是为了自家的脸面不掉,不被李密等嘲笑,他乃是不但要继续率众渡水,且要身马当先! 邴元真等见状,也只好催马跟上。 黄君汉、王儒信相继接到了翟让的军令,两人果是催促部曲,加快了渡河。 …… 东边数里外,也在往石子河东岸赶的李密营两队。 “蒲山公”的大纛下。 李密披甲持弓,驱马而行。 杨得方等几个文臣没有跟从他参与今天之战。 房彦藻有些勇力,跟从他参与了,骑着马,就在他的边上。 “明公,隋军主力阵动,单雄信号为飞将,却岂知这般无用,其队已乱!翟公营的黄君汉、王儒信两队虽已在渡水,隋军气势正盛,恐翟公即便全军渡到对岸,亦非其敌。” 李密说道:“孝朗,你想说什么?” “窃以为,我营两队到了岸边后,不必急於渡水,先观望一下翟公部的战况,再做计议可也!” 李密还没答话。 一将在旁哂然说道:“房公此议,谬哉!我军克胜已在即,焉能不鼓勇急进,反再观望?” 第三十三章 钝刀浴血战中悟 说话之人,二三十岁年纪,未有披甲,裹黑幞头,穿一袭黑色圆领袍,腰围蹀躞带,悬挂宝剑,足着短腰皮靴,胯下黄马,膘肥体壮,银辔玉鞍,脸上看去,虽常人貌,自有雄奇。 却非别人,便是李密兵到颍川时,投附他的当地豪杰,阳翟郭氏出身的郭孝恪。 “孝恪,卿此话怎讲?” 郭孝恪也是“以字行”,他本名敬,字孝恪。 ——只从“字”说,他和房彦藻倒像是兄弟,但自投到李密帐下后,他和房彦藻却称不上交好,点头之交罢了。其性直爽,素来直言直语,现更是直接反对房彦藻提与李密的建议。 房彦藻和郭孝恪,属於是脾性不合。 郭孝恪虽也算是出自名族,本身和他的老祖先郭嘉近似,并无贵族子弟的骄娇之气,且他早前也是一部“盗伙”之首,相比房彦藻、杨得方等,他与徐世绩、单雄信等反是投脾气。 瞧了眼房彦藻,郭孝恪抚短髭笑道:“隋兵虽远众於我,今先已落入明公彀中,中了明公的诱敌之计,不曾朝食,就急渡洛水,行军至此,复而下又与单、徐二将军之部,鏖战至当下,其兵必已既饥且疲!如此,则待翟公营余下两队将士上阵,再与之厮杀稍顷,我克捷之时便即到矣!”向左右、向后指了下,说道,“明公率来参与今战之精锐,多精骑也,择其一点,纵骑冲之,定就能轻易地将之冲溃。一角既溃,隋兵全阵势必随之大乱!克胜岂不易过唾掌。” 李密大喜,抚须笑道:“孝恪所言,正俺意也!隋兵虽众,不若我之精悍,此‘大而无用’者是也。但能破其一阵,料隋兵全阵必即会跟着崩溃!唯是,先锋破阵之将,非上将不可!”明亮的眼睛,顾盼身边,问从行之诸将,“诸君!谁愿为俺先锋破阵?” 王伯当、田茂广、张仁则、李士才、常何、李君羡、蔡建德等俱在其侧。 诸将齐齐应道:“末将愿为明公先锋破阵!” “伯当贤弟,你需从俺主持全局;田君,你需为伯当副手;张、李二将军各引一队,亦需主持本队局面。这先锋破阵之任,常将军、李将军,便交给你两人,何如?” 常何、李君羡慨然应诺,答道:“敢请明公放心,末将两人必为明公大破隋阵!” “好!伯当,传俺将令,调两队精锐两百骑,分付与常将军、李将军,候我营战士渡过石子河,便劳常、李两位将军先击!”李密将手中弓递给常何,又取佩的横刀与李君羡,不再以“将军”这样的正式称呼称他两人,亲热的换以字称,说道,“从仁,你善射,俺之此弓赠与你;遵礼,此刀百炼乃成,削铁如泥,送给你。俺在队中,观你两人杀敌拔旗!” 一弓、一刀,均价值百金。 价值贵,情意更贵。 常何、李君羡各自接住,受宠若惊,应道:“誓为明公袭破隋阵!” 却这常何、李君羡,都是后来相投李密者,他俩投附李密的时间比郭孝恪早不了多少,但只这短短的数月,他俩已皆被李密折服。日常待遇上,只能以“恩厚”形容;放到打仗上,李密更是百战百胜,小仗也好,打张须陀部这样的大仗也好,到今为止,一次败仗没有吃过的! 跟着这样的主将打仗,不但心服,愿意听从他的命令,而且也愿意为这样的主将犯险冲杀。 王伯当办事的效率很高。 不多时,他已亲从两队将士中选出了精骑两百。 尽是张须陀的旧部。 自投附李密以今,一来,因李密关陇顶尖贵族出身的家世,二来,亦是因李玄英等积极地宣扬李密王者不死,应了谶纬,当代隋室的言论,三则,深得李密厚抚,效命上早已不是问题。 马皆骏马,人皆勇士。 各领了百骑,加上自身原本部中的一些心腹死士,常何、李君羡遂各率一队,离开李密,驰行在了李密营这两队将士的最前。一在北、一在南,如似两支利剑,奔向石子河,遥指对岸。 …… 对岸,隋军主力阵中。 刘长恭的大纛下。 他与诸将都看到了翟让、李密两营贼兵进向战场的场景。 房崱不以为然,抚摸胡须,笑道:“单贼陷我围中,徐贼部乱,翟贼、密贼不思逃窜,却更进战,不知死活!将军,我主力压上,先歼单、徐两部,趁胜进击,再灭翟贼、密贼!惜乎!” 一个衣着华丽的贵胜子弟问道:“房公,我王师取胜,即在当前,缘何‘惜乎’?” 房崱点了点战场东、数里外的石子河,笑道:“好一条河水,惜乎将被贼尸塞满!” 刘长恭细细地看了会儿杀向战场的翟让营的两队将士和李密营的两队将士,沉吟了下,说道:“翟贼、密贼俱是亲驱众而前,我等不可大意。”传令前边的部曲,“速战速决!快些将单、徐两贼所部击溃,不可给这两队贼喘息之机。分出左第三阵、右第三阵,阻击翟贼、密贼。” 两万多隋兵将士一起向前进战,莫说这两万多隋兵将士其中,新招募的兵士占了很大一部分,便都是老兵,亦不可能做到整整齐齐,各个阵之间,难免会出现快慢不一、有先有后的情况。 有的阵的将士前进得快,有的阵的将士前进得慢。 左三阵、右三阵这两个阵的隋兵,左三阵前进得较快,右三阵前进得较慢。 刘长恭的军令传到,左三阵的约两千隋兵,眼见着黄君汉、王儒信两队的瓦岗兵马已在渡河,少数兵士已然渡到了西岸,为完成刘长恭的命令,愈发加快了行速;右三阵也是约两千隋兵,其主将亦欲催促部曲加快行速,可这一阵的隋兵不如左三阵的隋兵平时训练有素,催促的军令下来,不仅没有加快多少行速,因为饥渴,本尚算过得去的行军队形,反而是乱了起来。 左三、右三,一个小跑前进,加快了速度,一个队形变乱,向两边影响过去,左二、左四等,右二、右四等各个行进中的分阵,不觉中,渐渐的也都出现了问题。 各阵间的脱节,由乃亦渐更严重,不等各阵到达战场,已是肉眼可见。 刘长恭是沙场老将,眼见此状,心头一跳,有了不好的预感。 可他的军令当然是已不能收回,再下约束阵型的军令的话,又已是来不及。 房崱注意到了他忽然皱起的眉头,笑问道:“将军,我主力已近战场,……壮哉!阵展十里,旌旗蔽空,矛槊如林,卷风扬尘,若虎熊之出山也,将歼贼矣!将军怎么却皱起眉头了?” 刘长恭没空再理会他,聚精会神,望视已接近战场,将要投入作战的各阵将士! …… 这个时候的整个战场上。 压力最大的是徐世绩、单雄信两队的将士。 徐世绩指挥部曲,已经与隋军南阵的兵士大致脱离了交战,退了一里多地,重新组成了一个迎敌的方阵。单雄信队的部曲,因无单雄信的指挥,则还在与隋军北阵的兵士缠斗。 李善道、萧裕等已然退回到了徐世绩队的阵中。 “大郎,贼官兵的主力压上来了,没法再去救援单公,斗胆乃违大郎将令。请大郎治罪。” 徐世绩怎么想的,李善道从他神色上看不出来。 擦掉了额头上的汗水,徐世绩将兜鍪重新戴好,没有提李善道违令擅还此事,面甲里透出的声音如似瓮声,说道:“翟公刚传令过来,令咱坚持一会儿,君汉兄、儒信兄两队一等渡河过来,就会驰援赶到。二郎,你有信心在君汉兄、儒信兄两队赶到之前,守住咱队的阵地么?” “唯从大郎军令!” 徐世绩说道:“俺还是那道令,俺旗不退,敢退者,斩!二郎,俺的旗就这里,你引你部,守在俺的旗前。无论多少贼官兵来攻,俺的旗不会退。守到翟公驱众亲到,你大功一桩。” 冷汗冒出,李善道听出了徐世绩的话外之音。 “俺旗不退,敢退者,斩”,是在指他“违令”;“守到翟公驱众亲到,你大功一桩”,是在说要想不因违令被斩,你就拼上了你的这条命,将功赎罪。 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他咬牙应道:“谨遵大郎将令!” 萧裕犹豫了下,说道:“大郎,俺与二郎一起去守!” “萧郎,你是奇兵。咱队的精骑,俺都拨给你,去阵左列队。时刻观俺旗帜,俺旗帜前挥时,你就引骑驰出,击来攻我阵之隋兵的侧翼。守到翟公到时,你也大功一件。” 萧裕应诺。 凡用兵之道,有正有奇。 步阵坚守,是为正;骑兵侧击,是为奇。 李善道、萧裕两人引众,一出在前,一往左去后。 剩下在徐世绩左近的罗孝德、聂黑獭、刘黑闼三将,彼此相顾。 罗孝德、聂黑獭深知徐世绩的性子,不敢多说。 刘黑闼向后顾了几眼,见黄君汉、王儒信两队的将士尽管已多在渡河,并已有些许渡过了岸这边,可等两队将士全部渡过石子河,少说也还得一刻钟。 而又全部渡过石子河后,还得有集合、组阵的时间,亦即是说,即便不算可能因隋兵的阻击引起的耽搁,要想等到黄君汉、王儒信两队赶到此处战场,最起码得两刻多钟! 刘黑闼忍不住说道:“将军,单公队已乱,贼官兵主力这一压上来,恐是坚持不了多久了,只咱一队,千人而已,纵使拼死战,敌此两万余贼官兵?恐怕、恐怕……” “恐怕不能等到翟公到么?” 刘黑闼说道:“此末将愚见,不知对否。” “俺的旗,竖在这里,是不会动的。” 看了看岿然屹立的徐世绩,看了看率领本部,一往无前到至阵前的李善道,跟着郝孝德打过不少恶仗,和张须陀也对过阵的刘黑闼,心头蓦地升起了“佩服”之感。 他抹了下胡须,豪爽笑道:“将军都不怕,俺穷赌鬼,烂命一条,还怕个啥?也罢,今日,俺就把俺这条命送给将军了!日他逑的!左右不过一两万贼官兵,和他干了!” 看不到徐世绩的脸色,但从他的语声中,听出他应是带了笑,只听他说道:“刘将军豪气,正我好男儿当为也!”持刀在手,高高举起,大呼叫道,“儿郎们,和贼官兵干了!” 罗孝德、聂黑獭、刘胡儿等将,近处亲兵、四边的阵中将士相继举矛、举刀:“干了!干了!” 激战多时,尚能战者,实已不足千人。 数百人的呼喊声,再是慷慨豪烈,比不过两万多隋兵前进的步伐声、比不过已与南阵隋兵会合、杀到眼前的隋兵主力前队的喊杀声,恍如小船,在惊涛骇浪中,遥仅能见白帆一点。 李善道深深地吸了两口气,抓起腰边水囊,灌了两口水,润了润干渴的嗓子,——如果水囊里装的是酒,并且是后世的烈酒,就好了!这是他迎战前的最后一个念头。 …… 在此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每当回忆起这场战斗的时候,李善道总会抬手,摸一摸额头边上的一个伤疤。这伤疤是被一个隋骑的长槊留下的。 当隋兵主力杀到,交战未久,李善道的兜鍪就被隋兵打掉了,紧接着,一骑持槊,刺向了他的额头。要非高丑奴救援及时,这长槊必深深刺入他的头颅。 虽是如此,当时也是血流满面! 眼皮子前头,随便望去,尽是黄色戎衣的隋兵,就像是一望无际的沙漠,一个个狰狞的模样在眼前晃动,一支支长矛、长槊在眼前乱刺,杀声震得耳朵嗡嗡响,鲜血顺着眼皮留下,迷住了眼,李善道甚至都没空去擦掉,——额头被刺中处的疼痛,他更是感觉不到! 人山人海。 人山人海。 起初,还知道高丑奴在哪里,高曦在哪里,陈敬儿、秦敬嗣等在哪里,砍杀到后来,李善道眼中已不再有任何的战友,只有敌人,前仆后继、无穷无尽的敌人! 砍不尽的头,流不尽的血。 自己的血迷住了眼,流到了嘴边,敌人的血从刀上流淌到手掌,整个的手心都是黏糊糊的,多亏刀柄上缠绕的有布条,要不然,刀柄都要湿漉的握不住了。 直到连着砍了一个隋兵四五刀,这隋兵还在与自己厮杀,李善道方才发觉,他的横刀已经钝了,原本锋利的刀刃上崩出了好几个缺口。 “刀!刀!”李善道侧肩,将这隋兵撞倒,头也不回,大声叫道。 不知是谁,递了一柄刀过来。 李善道丢下手中刀,换了此刀,赶上前去,踩住被他撞到的这隋兵,刀身下砍,砍死了他。 两支敌矛趁机从左右刺来。 似乎是高丑奴的声音,喊了声:“贼厮鸟,休伤俺家郎君!” 左边敌矛的主人被砸倒在地。 李善道气力将竭,反应迟钝,右边敌矛没能躲开,但他有甲,这支敌矛刺上,未能刺透,他反手一刀,将这支敌矛的主人砍翻。恍惚间,这支敌矛主人的脸庞一闪而过,像是个年轻人。 谁不是年轻人呢? 今日这片战场上,参战的敌我三万来将士,十之八九都是正当年华的年轻人! 论以出身,大部分也都是相仿,亦皆寻常民家的子弟! 若太平之时,都是帝国的子民。 可今日,却在此地,在这石子河的西岸,成了敌我,互相拼命。 脚边、脚前,遍地尸体,或者是负了重伤、难以起身的敌我兵士。顾得上杀来的敌人,顾不上脚下,李善道不小心,踩到了一具尸体,软绵绵的,他立足不住,摔倒於地。 按住这尸体的脸,他爬将起来。 这次看清楚了,这具尸体是一个阵亡的义军战士,李善道记得,他是高曦的解烦右队的一个兵士,刚才跟着他去救单雄信的百人部曲中就有他,激励士气的时候,李善道还与他笑语过几句。却何时战死的?另一具尸体,与这个义军战士的尸体贴着脸,是个隋兵。 两张脸孔,都是这般的年轻,顶多都是各二十来岁! 又都是这般的皮肤粗糙,一看即俱是出自贫家。 “我是为什么投瓦岗的?哦,是为了求活!” “又是为了什么,同是寒家子弟的他们,成了敌人,惨烈厮杀?” 生与死之间,看似不合时宜,可其实也正是这个时刻,大约才会产生的质问浮现李善道心头。 “若能天下太平,执政者有道,谁又会愿丧命战场!” “我不能只为求活而投瓦岗!” 但现在,首要的任务是活下去,打赢这场仗。 一条粗壮的胳臂扶住了李善道,的确是高丑奴的声音,他又在叫:“郎君!单公!翟公!” 擦掉眼皮上的血,透过层层厮杀,透过不知多少的隋兵,北边隋阵中,银甲、黑马、红披风、丈八长槊,一将跃然入目!是单雄信!他居然在随军主力已然压上的此际,从围中杀了出来! “飞将!飞将!”已经大乱的单雄信队的将士们士气鼓舞,呼声如潮。 不止是单雄信队的将士在欢呼,“飞将”的欢呼声还从东边传来。 “翟”字旗傲然矗立。 “黄”、“王”将旗迎风招展。 黄君汉、王儒信两队的两千生力军,奔杀向来! 收回的视线,余光掠过了徐世绩的将旗。如他所言,“徐”字旗真的还在原地未动! “守住了?” 不是高丑奴,也不是高曦,是刘黑闼嘶哑的声音回应他:“二郎,守住了。” 刘黑闼怎在这里? 李善道与他目光相交,从他的黑脸上,看到了遮掩不住的敬佩。 第三十四章 相惜意同胜后虑 守,暂时是守住了。 单雄信,也确实勇猛,亦突出了围困。 但隋军的主力,现下不仅是已经尽数压上,而且占据了战场的主动。 因此,王儒信、黄君汉两队的生力军,赶达战场以后,却没有能如翟让等的预期那般,改变战场的态势。——说到底,生力军的兵力太少了,且多步卒,两千来步卒投入到两万多敌人步骑进攻的战场上,不说就像是杯水车薪,也是很快地就被不断层层涌来的敌人给稀疏了。 李善道苦战多时,已经脱力,高曦则也受了伤。 两人分在高延霸、刘黑闼等的搀扶下,退出了前线战场,来到了徐世绩处。 “郎君,黄、王两位头领虽率部援到,可形势仍是不利於我军啊!”李善道等到时,罗孝德、聂黑獭亦是刚从前线撤下,罗孝德的衣甲上满是血迹,他仍尚累得气息不匀,喘着气说道。 最危急的时候,徐世绩也上阵了,甲上也是血污斑斑。 他拄着马槊,望了望聚在他周围的这些本部的将校们,抬起眼,又望了望前边敌我在拼死搏杀、喊声震耳的战场和后边呐喊冲锋着,陆续进入战场的王儒信、黄君汉两队的将士。 论个头,徐世绩不算很高,比之两米多的高延霸,那更是矮了一两头;论魁壮,他也不如刘黑闼、罗孝德等,然在此刻,众将环绕之中,后备兵力已经投上,而战场形势不见好转之际,只才二十多岁的他,披甲拄槊,稳稳当当地站着,神态沉稳,却俨然已有大将的风范。 脸上沾的也有敌人的血,乃至络腮胡上都被沾上了些,但这血迹,反更衬得他多了点剽悍。 “慌什么?蒲山公营的两队精锐不还没有到么?只要蒲山公营两队到了,我军必胜!” 罗孝德说道:“大郎,蒲山公营的两队,也不过才两千人,便是到了,复有何用?” 徐世绩正待要回答他,瞧见李善道、刘黑闼皆露出若有所思之状,便舍下话头,改问他两人,说道:“二郎、刘将军,你俩何意?” 刘黑闼后投之人,又非徐世绩本部,自不会先作回答,只亦看向了李善道。 李善道答道:“蒲山公营两队的兵马虽亦不多,总计两千人,然多精骑。” 适才从前线撤下来时,他一边撤,一边观察了整个战场的局势,说到这里,便指向战场,接着说道,“大郎、兄等请看,目前我义军虽似处於劣势,然贼官兵整个的阵型其实已乱!各阵之间,彼此颇有相脱。较远阵的贼官兵,为争功,……你们看,就左边、右边那几个阵的贼官兵,正在飞奔跑来,更是队形大乱,一窝蜂也似。蒲山公营的精骑一到,纵骑冲之,贼官兵势必就会因乱而溃!我义军趁势反杀,诚如大郎所料,我义军今日此战,必然大胜!” “刘将军,你以为呢?” 刘黑闼看了下李善道,揉了揉颔下的短髭,说道:“不敢隐瞒将军,黑闼愚见,正与二郎同!” 这话,众人都能听出,是刘黑闼的实话,绝非是敷衍之言。 李善道且从他看向自己的这一眼中,感觉出了点别的东西,——这一眼,像有惺惺相惜之意? 徐世绩环顾罗孝德等将,说道:“不错!诸兄,刘将军与二郎所见相同,俺与二郎亦所见相同!而下我军虽尚处劣势,兄等且稍候之,待蒲山公营的精骑杀到,即我等反杀克胜之时!” 罗孝德、聂黑獭等犹半信半疑,限於徐世绩在本部军中的威望,没人再置疑了而已。 但这战场形势的发展,随着李密营骑兵的渡河完毕,加入战中,却果然是如李善道的推断! 常何、李君羡两将,各引百人精骑,首先过了石子河,投入进了战场。 原本长达十余里的隋兵阵地,这个时候,为了争功,已经收缩成了不到四五里长。四五里宽的地界上,尽是隋兵的步骑兵马!何止是各个分阵的队形早已大乱,并是密麻拥挤。 骑兵冲战,最喜欢的敌人,就是这样的敌人。 一群群的隋兵步卒拥挤着,拉不开阵型做有效的阻击;一队队的隋兵骑兵因地方狭窄,也是放不开手脚,没法做反冲锋。一时之间,仅只两百骑的常何、李君羡两队,养精蓄锐已足下,杀入进隋兵阵中,直如入无人之境,向前突进、向两边搅杀,先是撼动了围攻徐世绩、单雄信两队的数千隋兵,继而随着这数千隋兵的混乱四溃,又使得余下的隋兵顿然间进退失据! 遥望在隋军阵中所向无敌,势如破竹的常何、李君羡及其他两人各率的百人甲骑。 罗孝德等将纷纷惊喜。 高曦从这两百骑甲骑冲阵的队形、队形的转换等上头,瞧出了这两百骑定俱是原本府兵出身的精锐,不觉感叹说道:“张大使带兵,确有一手,此两百骑,进转如意,真能战之精锐也!” 高延霸艳羡不已,却是啐了口,嘟哝了句。 李善道没听清他嘟哝的啥,隐约听见了“蒲山公”三字,问他说道:“丑奴,你说的什么?” 张了张边上,没有外人。 高延霸说道:“郎君,小奴说,拼死拼活,打苦仗的是咱,到头来,显威风、出风头的却是蒲山公!哎呀,郎君,要是让蒲山公营的兵士先斗,这会儿显威风的,可不就应是咱们了么?” 此话入耳,李善道心头一动。 要不是高延霸这一说,现今满心思都是等待这场仗获胜的李善道,还真没想到这点! 可不就是么? 打苦仗、打硬仗的是他们,但结果最终出风头的却是李密! “此一战,翟让主动要求先战,其所为者,不用说,当然是想漂漂亮亮地打赢这一场仗,从而压一压李密从歼灭张须陀、攻下兴洛仓这两战中得出的在军中现有之声望,可人算不如天算,……又或者说,这本来就是翟让思虑不周,末了吃苦头的是我等,显威风的则仍是李密!” 李善道心中想道。 他扭脸去看徐世绩。 徐世绩眺望着杀进战团、势不可挡的常何、李君羡两队骑兵,脸上既有若释重负的神情,一双眼里,却亦有若非有心人,便看不出来的隐隐的“别有所思”之样。 “看来老徐也想到此处了。”李善道心道,他摸着短髭,嘿然了下,摇了摇头,“翟让此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白费了劲,半点好处没能讨到,相反,更振了李密威名。……却翟让推举李密为主,不知是在何时?会不会?”他沉吟琢磨,“……会不会就是在此战之后?如果是?” 如果是的话,则李密杀翟让这件事,恐怕再过不了不久,就会发生了! 敌我的厮杀声中,知道这场战斗,瓦岗义军一定是能获胜,而自身又已从前线撤下来,不会再有危险了的李善道,思绪居然是在此际,不由自主地散漫开去,想到了翟让被杀此事。 再回头时,越过本阵、越过一两里地距离,竖在了石子河西岸的翟让的将旗招展,落入眼中。 当此之际,暮色渐至。 漫天红霞,风凉拂面,石子河滚滚南流,总是一身大红袍、粗朴重义的翟让想象脑中,却忽然的,李善道觉得,他的这面将旗,在惨烈厮杀的这片战场的背景下,在李密营的余下步骑,随着常何、李君羡两队相继过了河,投入战场,这场战斗当即将取胜的这一刻,透满了凄凉。 李密的将旗,跟着入了眼。 也渡过了石子河。 就竖立在了翟让的将旗的南边不远。 暮风将李密的将旗吹起,飒飒翻转,“蒲山公”三个斗大的金字,在夕阳下熠熠生辉! 横雕弓鞍前,跨据马上,锦袍玉带,三缕长须,从娘胎里带出来的贵公子气,纵是亡命多年造成的古铜色肤色,亦难以掩住的李密的形象,也出现在了李善道的脑海想象中。 可以想见,当见到本部精骑投入战场后,一点点地扭转了战场的形势,这场战斗已是胜券在握,身在他招摇的大纛下的李密,於此时刻,会是何等的欢喜无限,意气风发! 然他的意气风发,又能延续多久? 今日一战,带来参战的本部精锐两百,李善道适才已经问过伤亡,伤亡了泰半,但好在兴洛仓城外的本营中,还有自己这些时精心招募来的部曲数千,——自不能说是羽翼已丰,但比之刚投瓦岗入伙时,已是强得太多,数千部曲,也算是一支不小的力量了。 那么,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 是仍如此前的决定,仍然抱徐世绩的大腿,即便翟让被杀了,也还继续跟着李密,直到李密败亡?还是另外寻个出路?刚在激战时,看到的那些战死的年轻的敌我兵士,浮现在了李善道的眼前:“是啊,我不能只为求活而投瓦岗;也不能只为求活而就跟着徐世绩、跟着李密!” 可若不能只为求活,而就继续跟着已知最终未有成事的李密,另寻出路的话,另外的出路又在何处? “郎君,郎君,徐郎君在喊你。”高延霸小声地说道。 李善道回过神来,起身应道:“末将在!” 徐世绩把刚问的话,再问了一遍:“二郎,尚能战否?” “回大郎的话,力气已经歇回来了!还能战!” 徐世绩说道:“好!既尚能战,带你本部,与刘将军、萧郎等,配合黄兄、王兄两队、蒲山公部,再杀一阵!二郎,俺知你久战,或许尚疲,然此令你、刘将军、萧郎等再战,俺实是在为你等着想。贼官兵溃势已露,我军大胜就在当前!此再接再厉,再立大功之良机也!良机焉可坐失?”亲手擦掉了李善道脸颊上的血污,鼓舞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勉之!” “诺!” 伴随着四面八方传来的李密营步骑的喊杀声,伴随着因李密营精骑加入战场,扭转过来了战场态势后纷纷发动反击的徐世绩、单雄信两队,以及王儒信、黄君汉两队的将士们的喊杀声,李善道、刘黑闼、萧裕等各领本部余下的战士,奋起余力,再次杀进了战场。 两万多隋兵一则因饥疲,二则因阵乱,三则因李密营精骑的冲击,已是抵挡无力,溃败后逃。 夕阳西落,偌大的战场上,一伙伙的隋兵丢盔弃甲,仓皇奔退。 留下了战场上的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四下顾眺,翟让营、李密营的各队将士的军旗,就像是一支支利箭,追着逃散的隋兵不放。 直到将入夜时,追赶隋兵追到了洛水东岸,各队的瓦岗义军犹不肯罢休。 渡石子河时,是瓦岗义军的鲜血染红了石子河的水面,昏暗的天光里,现是洛水上被隋兵的鲜血染赤,夕阳的余晖洒下,分不清到底何为暮光,何为血色! 李密、翟让没有随着部曲追击。 比之隋兵饿了一天,瓦岗义军战前的确是吃得饱饱的。 可仗打了大半天了,李密亦是难免饿了,打仗的时候他没空吃东西,这当口有空吃了,他简单地吃了点胡饼,喝了几口奶酪,瞧瞧天色,令道:“传令各部,追到洛水,便不要再追了。” 房彦藻兴高采烈,拜倒在地:“恭喜明公!” 李密抚须笑道:“刘长恭本非名将,今日此战克胜,本在我等料中,孝朗,何贺喜之有?” “所以恭喜明公者,非为此战之胜。” 李密“哦”了声,说道:“不为此战之胜?孝朗,那你是为何?” “杨侗遣数万洛阳精锐来犯,而为明公以六千精锐败之!此战既胜,明公之威德,愈发振於军中和海内矣!彦藻之所恭喜者,是恭喜明公之威名将愈振军中、远扬海内!” 李密微微一笑,从马扎上站起,顾了下北边翟让的将旗,说道:“卿等随吾去谒翟公。” 第三十五章 巡营闻得兵士议 已是石子河一战,战后的第四天。 四天前,在李密部投入战场后,一举扭转了战局,瓦岗义军取得了此战的胜利。 战后清点斩获,斩下的敌兵的首级堆积如山。 特别是在追击的过程中,杀掉的敌人太多了,如果全都割取首级的话,简直要没地方堆了,乃至翟让、李密不得不改下命令,可以不割取隋兵首级报功,换用耳朵即可。 一麻袋、一麻袋的隋兵耳朵,装满了几十辆大车! 在石子河边,休整了一天,第二天,也就是三天前,部队还回了兴洛仓。 阻击裴仁基部的兵马,也从横岭撤了回来。 整个的兴洛仓仓城外,远近方圆十余里之内,全是瓦岗义军的兵营。 连着这几天,每天都是欢天喜地的气氛! 在没有参战的将士、老营的妇孺们等的眼中,参与了此战的将士们,每个都是了不得的英雄! 可能是错觉,也可能是真的,回到兴洛仓营中的当晚,李善道感觉裹儿似也有些与往日的不同,那红润的嘴唇,越发的美艳,一些举动,越发的卖力,“裹儿”之名,越发的没有起错。 隋兵的主将之一房崱,骑术不是太好,死在了逃跑中,但刘长恭逃掉了。却也无妨,诚如李密所言,这个刘长恭的确称不上是名将,就算这次被他逃了,对瓦岗义军肯定也是难以再造成什么威胁。两万五千多的隋兵,死者十之五六,被瓦岗义军俘虏到的约数千众。 这数千俘虏,李密在与翟让商议过后,李密很大方,只要了千余人,其余的都给了翟让。 单雄信、徐世绩等翟让营的四队在此战的损失都很大,尤其单、徐两队,折损最多,翟让便将分得的这些俘虏,大半给了单雄信、徐世绩,小半给了王儒信、黄君汉,自己一个未留。 李善道因此从徐世绩处,领得了俘虏五百人。 又隋兵随军带的辎重甲械,大都亦被瓦岗义军得之。这些辎重甲械,李密也很大方,仍是只要了少部分,大部分俱主动地给了翟让。将这些辎重甲械,翟让亦分与了单雄信等队。 分给李善道的这五百俘虏,故乃不仅甲械齐全,此外另有千人份的甲械,徐世绩一并给了他。 李善道在此战中的功劳显著,不说其余各队,只说徐世绩队中,他的战功是当之无愧的第一。 徐世绩没有再追究他“救援单雄信而半道折回”的“违犯军令”的此个行为,且为补偿他的部曲在此战的伤亡,原本分给他的这五百俘虏,是徐世绩专门从俘虏中选出来的隋兵老卒。 可李善道却提出了一个请求,请把这五百老卒,换些别的隋兵俘虏给他,——便是在战中时,他所见到的那些隋兵南阵中的“陌刀兵”。 陌刀兵人数不多,但也有活到了战后,成了俘虏的。 不过俘虏到的不多,所以徐世绩也没有分得。 但既然李善道提出了这个请求,徐世绩还是想办法满足了他,打听得知黄君汉部分到了十几个陌刀兵俘虏,就用同等数目的老卒俘虏,与黄君汉换了过来,给了李善道。 ——当然,区区十几个陌刀兵俘虏,李善道想要,满足他就是,徐世绩自也不会果真如李善道提出此请所说的那样,再从已分给他的那五百老卒俘虏中,抽走部分俘虏,以作交换。 得到陌刀兵俘虏的这天,即战后的第四天这日。 闻得今日轮值辕门的张伏生,结结巴巴地禀报了后,李善道大喜,亲出营外,去接这十几个陌刀兵俘虏。考虑到这十几个俘虏都是江淮人,特地带上了康三藏一同。 康三藏不是江淮人,然他此前做行商时,经常来往江淮。 营门口,见到了这十几个俘虏。 送他们来的是刘胡儿。 “十来个俘虏罢了,怎敢劳刘兄亲送?” 刘胡儿笑眯眯地说道:“俘虏固是不值一提,要紧的是,这十几个俘虏是二郎亲点欲要的!我家大郎费了不少功夫,才知黄头领分得了这十几个大刀俘虏,专门拿老卒俘虏,和黄头领换来的。刚刚才被送到营中,一刻没有耽误,我家大郎就令小奴赶紧的给二郎送来了。” “竟是这般周折?早知这般费劲,我也不向大郎提出此请了。” 刘胡儿说道:“小奴正是好奇,不知二郎为何想要这十几个大刀俘虏?” 李善道打量这十几个俘虏,相比北地人,江淮人的个头普遍低些,但这十几个俘虏的个头却不低,皆在五尺多上下,高者大概得有六尺,折合后世计长单位,一米七多、一米八的样子。 也只有这样的身高,才能使得动短则六七尺长,长则丈长,二三十斤重的陌刀。 “好请刘兄知晓,前几日战中,我见到了这些陌刀隋兵,觉其举刀列阵,甚为雄武,便寻思,若是我部中也能有这么一队、两队的陌刀兵,那不论是再打仗,还是平时出行,令之举刀列队,岂不也很威风?就壮起胆子,斗胆向大郎提出了这么一个不情之请。” 刘胡儿点了点头,笑道:“原来如此。”亦又瞅了几眼这十几个陌刀兵,说道,“丈来长的两面刀,举起来确是威风。大郎可知,此刀有个别名,唤做什么?” “此刀不是名为陌刀?还有甚么别名?” 刘胡儿说道:“是我家大郎与小奴说的,此刀,现名陌刀,而实即汉时之斩马剑也。斩马剑,剑可斩马,二郎,不但看着威风,这名字也很威风啊!” 李善道哈哈大笑,说道:“是啊!是啊!名字也很威风!”钦佩地说道,“还是大郎见多识广,竟知此刀源出於汉。刘兄若是不提,我还真是不知。” “我家大郎令小奴,转一句话与郎君。” 李善道收起笑容,肃然说道:“大郎有何命令,敢请刘兄转下。” “我家大郎说,几天前战中之时,他也见到这些陌刀隋兵了,虽只百数人,列以队伍,齐步向前,诚然其锋甚锐!二郎索要这些陌刀兵俘虏,如是为欲在本营中也练一队陌刀兵的话,不妨可以大胆地试一下。倘能练成,到练成之日,我家大郎会亲自来看看效果。” 明眼人前,说不得半句暗话。 徐世绩就是个明眼人,李善道讨要陌刀兵俘虏,是想干什么?李善道即便不说,他也能猜出。 李善道恭恭敬敬地冲着东边徐世绩营的方向拱了拱手,行了个礼,便也不再说虚话,顺着刘胡儿转述的徐世绩此话,回答刘胡儿,说道:“请刘兄回营后,转禀大郎。善道谨遵大郎军令,必会多下心思,争取能在我部中练成一队陌刀兵,至时,请大郎指教。” “我家大郎说,要想练成陌刀兵,大概难点有二。一个是陌刀的打造;一个是陌刀的战法。陌刀的战法,不难解决,可以问这十几个俘虏,让他们当个教头;陌刀的打造,可能会有点麻烦,首先需要会打造的铁匠,其次需要好铁,则若是二郎在这方面遇到麻烦,可与我家大郎说一声,我家大郎愿为二郎,向翟公提请,请匠营为二郎打造出一批陌刀。” 陌刀看起来造型很简单,无非是一个长柄,上边安一个三尺长的两面开刃的刀,但看起来简单,打造起来却不简单。长柄好说,这个三尺长的两刃刀,既要锋利,又要软硬适度,不懂一定的锻造技术,是打不出来的,此其一;打造一柄、两柄好说,如果需要的多,比如百柄、千柄,那在打造的人手方面、需用到的好铁方面,就需要人手充足、供应充足,此其二。 简言之,打造陌刀这件事,还真不是当下的李善道可以一人完成的事。 “匠营”,是翟让不久前刚组建的一个营头。 近月来,投附瓦岗义军的人,五花八门,来源很杂,有百姓、有豪杰轻侠,也有原先是工匠的。翟让便把工匠们专门组成了一营,名为“匠营”,专责为义军打造兵械、各类用具等物。 “多谢大郎!陌刀打造此事,若无大郎相助,还真是会有些难办。”李善道感激地说道。 送走了刘胡儿,李善道迫不及待地再次打量这十几个俘虏,细细地看了一通。 见他们个个神情惶恐,束手束脚地站着,眼也不敢抬,俱垂着头,看着地面,尽管皆是人高马大,然就像是一只只待宰的小鸡似的。 他遂笑道:“君等无须恐慌,我今特向徐将军请求,取君等来我营中,非为别事,……适才君等应是已尽听到我与刘将军的说话,那日在战中,见到君等在战场上的威势,不瞒君等说,着实令我眼羡!因我为者,是欲请君等为我营中教头,我也想在我部中,练出一队陌刀兵来!” 这十几个俘虏低着头,束手无措,没人敢应声。 “数日前,石子河畔,你我两部换命厮杀,这一场仗,咱们是各为其主,我与君等之间,实是并无仇怨。於今那场仗早已打完,咱们现下也已非是敌人。我名李善道,君等大概还不太了解我,我这个人,最是和善仁义不过!你们从今而后,入了我营,万事君等都可放心,第一,不会虐待君等;第二,既是欲聘请你们为教头,日常待遇,一如军吏。君等以为何如?” 这十几个俘虏仍是垂头束手,无人吱声。 康三藏从李善道身后转出,呵呵笑道:“诸位,你们是真不了解李郎君!你们看俺,俺和你们差不多,早前俺也是李郎君的俘虏,但现在你们看俺,看俺穿的、看俺的气色,跟了李郎君后,俺是穿得好、吃得好,李郎君诚然是爱兵如子,待俺比待亲儿子都好!” “爱兵如子”这个词不错,但后边跟的半句,听来有些奇怪。 李善道看了康三藏一眼。 康三藏点头哈腰,向他赔笑了下,接着直起身子,继续向这十几个俘虏说道:“俺知道,你们是刚来到李郎君营中,不了解李郎君的为人,有所害怕,这也是正常的。不要紧,俺可向你们保证,最多十天、半个月,你们了解了李郎君的为人,再回想你们今日的害怕,你们自己都会笑了,笑今天的你们自己是杞人忧天。多的俺也不说了,往后,好好跟着李郎君干!” 这两通话,康三藏用的是江淮官话。 听入这十几个原本是江淮人的陌刀兵俘虏耳中,多多少少的,起到了点安抚的作用。 李善道知道今天他们是才来,具体的陌刀操练等事,今天自是不好说,至少得上几天,等他们的情绪稳定下来,没再这么恐慌害怕了,才能再说,便亦不再多言,令康三藏,说道:“三藏,他们就暂时交给你了。你这几天,带他们在营中转转,多给他们介绍介绍咱部的情况。” 康三藏毕恭毕敬地应了声诺。 应诺罢了,却没就领着这十几个陌刀兵俘虏走。 李善道问道:“怎么?” “哎呀,二郎,徐大郎对二郎的看重,真是没的说!二郎才提出要想陌刀兵俘虏,今天,这十几个俘虏就给二郎送来了!并还不必二郎再请,就又主动答应,愿为二郎进禀翟公,为二郎打造陌刀。徐大郎对二郎的这番看重,委实是令小奴眼热羡慕!”康三藏阿谀说道。 李善道张了张嘴,把想说的话咽了下去,挥了挥手,笑骂了句:“你这老胡,越来越会拍马屁了!不过你这马屁,听着还挺顺耳。难怪人说,唯有奸臣,才能讨得主上欢心!” 康三藏叫冤说道:“小奴对郎君,一腔赤胆忠心,怎是奸臣!” “你去吧,先把他们安置下来,记下名字、年岁,编成名册,报与崇吾。” 侯友怀的行政经验比较丰富,李善道现任他为了自己部中的帐下吏之首。 康三藏应诺,叉手行了个礼,带着这十几个俘虏自去了,却不必多提。 与这十几个俘虏一并送来的,还有他们的兵器,也就是十几柄陌刀。 都装在车上。 李善道步到车边,抄起了一柄陌刀,只觉入手沉甸甸的,两手握住柄,试着竖着往前挥了下。 这陌刀打造的不错,没有头重脚轻、也没有头轻脚重的感觉,挥动之际,挟起劲风。 将刀收回,柄落地,李善道又用手指试了试刀刃,刀刃甚是锋利。 再看看刀刃的厚度,不算很厚,然亦不窄。 中间厚一些,两面的开刃一般厚薄。 刃身三尺长,比槊刃还长一尺,相当於后世的一米了。 只这外观、刀刃的锋利程度,就绝对是一柄战场上杀敌的利器。 “人马俱碎。”李善道心道,“可到底怎么使用,才会人马俱碎?” 前几天战中,隋兵南阵中的那百余人的陌刀兵,虽然进战勇锐,可要说“人马俱碎”,也不至於。也许是这百余的隋兵陌刀兵中,没有李嗣业这等的勇将?又或是因人数太少,所以最大的杀伤力未显? 李善道将陌刀放回车中,寻思想道:“等沐阳和丑奴伤好,叫他俩舞动试试。嘿嘿,人马俱碎!我若当真能得练成这么一支陌刀兵,……嘿嘿,嘿嘿。”想象了下,十分期待。 高曦又是受的内伤,高延霸则是在追击隋兵的时候,只顾着追杀了,没留意脚底下,踩空了摔了一跤,胳膊扭伤了,两人现都正在养伤。 吩咐随他出来的焦彦郎,将这十几柄陌刀先收到库房,又令张伏生仍在辕门值守,李善道与同从他出来的杨粉堆等,没有便转回帐中,而是顺道先巡个营去。 走了没两步,一阵微风从辕门外吹来,带来了营外野地上的草味花香。 李善道略作止住,回头向营外望了下。 望得营外绿草如茵,杂花点点,一条溪流在不远处涓涓而过,垂柳成荫,好一派春光。 忽然念及,回来兴洛仓后,还没有与刘黑闼再见面,李善道即令杨粉堆,说道:“去郝公营,找一找刘兄。刘兄今天若是无事,请他来咱营中,我置下酒宴,与他喝上两杯。” 为庆祝石子河畔这场大胜,翟让、李密放松了军中禁酒的军令,这段时间允许各营将校饮酒。 杨粉堆接令,牵马出营自去。 沿着辕门正对着营中主干道,行不太远,便是驻区了。 最先到的是陈敬儿部的驻区。 未有提前通知陈敬儿,陈敬儿不知李善道来,没有出迎。 不但这段时间允许各营将校饮酒,这段时间,日常的操练各营也都暂停了。 入进陈敬儿部驻区,帐篷、棚屋的外头,兵士不多。有的兵士在帐篷、棚屋里睡大觉,有的出营玩耍去了,有的去老营找他们的家属了。坐地晒太阳、闲聊的兵士三三两两,颇是稀疏。 一个亲兵就要高声命令这些兵士起迎李善道。 李善道止住了他,迈步到了最近处的几个士兵聚坐处,听他们在聊些甚么。 这几个士兵兴高采烈,说的正是入港,压根没有注意到李善道等的到至。 却听得一人在说:“贼官兵十万之众,压将上来,咱义军虽俱皆勇敢,一当百,人太少,一下子就有点顶不住了。就在这个关头,你们猜怎么着?蒲山公他老人家……,啊哟,二郎!” 第三十六章 堂上进言主公郁 “坐,坐,不要拘礼。你们在聊甚么?”李善道按住这个战士,不让他站起。 边上的几个战士,都已起身。 一个战士说道:“敢禀二郎,程三这厮正给俺们吹牛呢!” 被李善道按住的这个战士急了,说道:“休得胡说!俺咋是吹牛了?” “你这厮,前几日打洛阳贼官兵的那一仗,你又没参与,仗,二郎是怎么打赢的,你自也不知道,却云天雾地地与俺们扯个不住,你不是在吹牛,是什么?” 叫“程三”的这战士怎肯在李善道面前丢了脸面,面皮都涨红了,辩解说道:“俺是没参与,可俺阿哥参与了!俺都是听俺阿哥说的!俺阿哥说的,能有错么?俺能是吹牛么?” 却他的阿兄,是李善道部中的精锐,参与了石子河畔的这一仗。 在战中,他阿兄受了伤,现不在营里,正在徐世绩部统一安置的彩号营里养伤。 李善道点了点头,笑道:“程大郎的确是参与了此战。而且,程大郎不仅参与了此战,还立下了很大的功劳,徐大郎都亲自接见、夸奖他了。程三若是从程大郎处听来的此战的战况,那倒是不算吹牛。……程三,我刚听你说‘蒲山公’,蒲山公怎么了?” 得了李善道的认可,程三自觉找回了脸面,挣开了李善道的手,硬是站了起来,先恭恭敬敬地向着李善道行了个礼,接着挺胸昂首,骄傲地扫视了一圈余下的那几个战士,——好像参与此战,并立下功劳,得到徐世绩接见、夸奖的人不是他阿兄,反而是他不成! 然后,他才回答李善道的问话。 他答道:“回二郎的话,这些俺也是从俺阿兄处听来的!俺听俺阿兄说,交战到最凶险的时刻,贼官兵太多,眼看着咱就要顶不住了,却於此际,蒲山公营的部曲杀了上来!有个姓何的大将,还有个姓李的将军,他两人引领铁马,冲在最前;又有蒲山公,一马当先,亲率其营主力,鼓噪奋进,於是贼官兵乃抵挡不住,大败逃散!这一仗,咱们这才最终取得了胜利。” 李善道笑着说道:“程三,你大致上说的不错,但有两点,你说错了。” “啊?二郎,哪里错了?” 李善道竖起一根手指,说道:“最先杀上来的蒲山公营的两将,一个确是姓李,他有时会来咱营中找我,你们可能也都见过;但另一位,却不是姓何,是姓常,他的名字叫何,这是你说错的第一点。第二点嘛,蒲山公并没有亲自上阵,上阵的皆其部曲,他是在后头压阵。” “哦,哦!原来姓常,不姓何,蒲山公没有亲自上阵!二郎,俺都是听俺阿哥说的,这可不能怪俺,只能怪俺阿哥给俺说错了!” 李善道问道:“你阿哥还给你说什么了?” “……别的也没什么了,对了!”程三想了想,猛地想起了他阿哥与他说的另一件事,说道,“二郎,俺阿哥还与俺说了,这一仗能打赢,真是全亏了蒲山公!蒲山公当真是神机妙算,上次打张须陀这老狗,也是靠的蒲山公,才打赢了的,这一回,又是如此!” 李善道笑意渐渐收起,微微皱了下眉头,说道:“你阿兄这样给你说的?” “是呀!二郎。”注意到了李善道神色的变化,程三不知是不是自己说错了话,忐忑地偷觑李善道,不安地说道,“俺阿哥是不是说错了?” 李善道嘿然片刻,重新露出微笑,拍了拍他的胳臂,说道:“你阿兄说得也不算错。打张须陀这一仗,确是用的蒲山公的计谋;打洛阳贼官兵这一仗,起到反败为胜作用的也确是蒲山公营的那两千步骑。但是,你阿兄说得也不算全对,你可知不算全对在哪里?” 程三说道:“小人不知,敢请二郎指点。” “一场仗能不能打赢,计谋当然重用,可在前线浴血拼斗的将士,也很重要。打张须陀这一仗,要是没有咱们的将士与蒲山公部并肩作战,只靠蒲山公营的部曲,估计他也是打不赢的。打洛阳贼官兵这一仗,同样的道理,不错,最终起到反败为胜作用的,的确是蒲山公营的那两千步骑,然打个比方来说,吃到第十张饼的时候,你吃饱了,可你能说,前边九张饼你就是白吃了么?让你吃饱的只是这第十张饼么?若无咱们这些翟公营的将士,在前头与贼官兵厮杀了半晌,蒲山公营那两千步骑,又岂会最终起到反败为胜之用?……你们说,是不是?” 程三和其他的那几个战士,心服口服,纷纷点头,俱是称“是”。 一个战士笑话程三,说道:“你这程三,平时好吹牛不说,你阿哥凡与你说点啥,你都添油加醋的吹与俺们听;却原来脑子也不灵光,吃饼吃饱,只知谢第十张饼,不知谢前九张饼。” 程三的脸又涨红起来,说道:“俺又不是傻子,怎会只谢第十张饼!” 战士们哄然大笑,空气里顿时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与程三等又说了没几句话,在别处坐地的战士们,发现了李善道的来到,皆围聚了过来。 李善道治兵,向来是军纪严格,但与兵士同甘共苦,平时不拿架子,故他部中的战士,对他是敬多过畏,凡是他的军令,遵从是当然之事,可要说到“怕不怕”,其实并不怕他。 这一围聚,里三层、外三层,百十个战士,行个礼后,七嘴八舌,与李善道说起话来。 亦都没什么正事,不外乎闲聊闲话。 正热热闹闹间,数人分开人群,到了李善道面前。 领头之人二十多岁,肤色黧黑,穿着件寻常袍服,收拾得利利索索,举止矫捷,可不就是陈敬儿。陈敬儿忙不迭地叉手礼罢,说道:“不知二郎来了,俺迎接来迟,敢请恕罪。” “徐大郎刚派人把我要的陌刀兵俘虏送来,我顺道来你团看看。” 陈敬儿说道:“陌刀兵俘虏送过来了?”往李善道身后张去。 李善道说道:“总共送来了十几个,我已叫老康带走安顿了。” “哎呀,二郎,怎不带来,给俺瞧瞧。” 李善道笑道:“我知你的心思。你是不是想在你团中选些兵卒,学学陌刀?放下你的心吧,等开组陌刀队的时候,一定少不了你团。”指了下周围的战士,“想学陌刀的,到时都可报名!” 这些战士大多没参与石子河畔那一仗,因也大都没见过陌刀使开的威势,却实打实的说,又哪里会有谁想报名学陌刀?然是李善道的话既这么说了,身为部曲,少不了需捧个场,遂这百余战士参差不齐地应道:“是!是!到时俺们一定报名!只怕二郎相不中俺们,不要俺们。” “这话,你们还真说对了!陌刀非比长矛,要想使好陌刀,还真是得对刀手高标准要求!到时,你们若是想学,尽可先报名,至若行不行,能不能加入陌刀队,试后再说。” 本是都没学陌刀的心思,李善道的此话一出,反倒是勾起了这些战士们的好奇。 甚么陌刀?想要学,还得先试试能力行不行? 一些战士便起了兴趣,心底里决定,等李善道编陌刀队时,还真是得要报个名,试一试! “二郎,请帐中坐吧。” 李善道摆了摆手,说道:“我就是顺道来你团看看,你帐里,我就不去了。你这边来,我问你几句话。” 陈敬儿应诺,便赶散了围聚的战士们,跟着李善道到了边上一个僻静处。 李善道抚着短髭,沉吟了片刻,说道:“五郎,你团中战士近日私下有何议论,你可知晓?” “……,有何议论?二郎指的是?” 李善道往散开的战士们抬了下下巴,说道:“刚才我听程三说,他和他阿兄都颇是佩服蒲山公。五郎,这是只他兄弟两人的想法,还是你团中别的战士也有此想法?” “哦,二郎说的是这个啊!这方面的议论,俺也听到了些。部分战士,是这样的想法吧。”陈敬儿顿了下,呲牙笑道,“二郎,不但有的战士是这样想法,便是三郎、四郎……” 三郎,王须达;四郎,罗忠。 陈敬儿、王须达、罗忠三人是一同被拨到李善道部中的,尽管而下三人的军职已有高低之分,陈敬儿、王须达都是一团之长了,罗忠位在他俩之下,但在王须达的主动积极下,三人仍是常有来往,时不时地聚一聚,依然保持着相当密切的关系。 “三郎、四郎怎么?” 陈敬儿笑道:“便是三郎、四郎,俺们闲聊时,提及蒲山公,他俩亦是赞不绝口。” “哦?”李善道刨根问底,问道,“怎么个赞不绝口?” “还能怎么?不外乎就是很佩服蒲山公的智谋,三郎说,跟着蒲山公打仗,总吃不了亏。” 李善道问道:“你呢?你也这么想?” 陈敬儿犹豫了下,往四下看了看,近处除掉李善道的几个亲兵,无有外人,说道:“三郎、四郎此般说时,二郎,俺没有接腔答话。” “你为何不接腔答话?” 陈敬儿说道:“俺也不知是何缘故,反正总觉着,这话好像有点、有点……” “有点不合适?” 陈敬儿连连点头,说道:“对!对!二郎,俺总觉得有点不合适。” “你团中的这些议论,三郎、四郎的这些夸赞之话,是以前就有,还是近来才有?” 陈敬儿说道:“以前也有,但不多,洛阳贼官兵这一仗,咱打赢后,就这两三天,渐变多了。” “你跟我去三郎团看看。” 陈敬儿应诺,就随着李善道,离开本团驻区,去往王须达团的驻区。 路上,他察看李善道神情,只从脸上,看不出甚么,但他又分明觉得,李善道似有所思,便问道:“二郎,是不是俺团中部曲的这类议论不妥?若是,俺今天就下令,不许再私议这些!” “命令,你也不必下。战士们想说,你还能堵住他们的嘴?” 陈敬儿说道:“是。可是二郎,俺看你似是有些不快?” “我么?我有什么不快的!我担心的是,既然连咱部的战士们都在议论这些了,那别营的战士们,会不会也都在议论这些?如若传开,恐怕不快的,会另有别人。” 陈敬儿下意识地朝仓城的方向望了望,说道:“二郎说的是?” “五郎,此非我等可议,不要再说了。”李善道说着,也朝仓城的方向望了一眼。 …… 仓城。 本是仓城吏员们办公、住宿的地方,现是翟让等在住。 堂上。 翟让没有坐着,背着手,在烦恼地踱步。 王儒信立在他边上,面色阴沉,正与他说些什么。 第三十七章 明君何须多话劝 “明公,大概情况就是这样。此前,便颇有私议大海寺此战者,今既胜洛阳贼官兵,私议者愈发多矣。乃至有胆大包天之徒,妄评明公与蒲山公之高低!明公,此风断不可长,否则,恐会将生内患!故敢请明公下令,禁各营将士私议,若有违者,可斩!”王儒信总结说道。 翟让背着手,在帐中踱来踱去,迟迟未有言语。 王儒信等了半晌,不见翟让说话,等不及了,再又开口,问道:“明公缘何不语?” 翟让扭脸,看了下堂中陪坐的众人。 没有外人,都是自己人。 贾雄、翟宽、翟摩侯、单雄信、徐世绩、黄君汉等皆在。 今天,本是翟让请他们来喝酒的,却酒宴尚未开席,王儒信先向他进了这么一番言,——主要所说,毋庸多言,自都是近日来王儒信部,以及王儒信所了解到的其余各部的将士们,与李善道部将士们私下之所议论者相同,也俱是多在夸赞李密多谋善战此事。 “儒信啊,你说的这个情况,俺非不知。……雄信、茂公、君汉兄,你们各部近时,是不是也有此类议论?”翟让迟疑了下,摸着胡须,顾视单雄信、徐世绩、黄君汉等,说道。 单雄信、徐世绩、黄君汉等彼此相看。 黄君汉笑道:“不瞒明公说,俺部中的小崽子们,确也有做此些议论的,话传入俺耳中,俺都狠狠地训斥了!甚么大海寺之战、石子河之战,这两仗多赖蒲山公之功,这不是胡扯八道么?没有明公的决断,没有咱兄弟们的舍了命的厮杀,这两仗只靠蒲山公,打的赢么?” “雄信、茂公,你们各部呢?” 单雄信不愧“飞将”之称,果然是瓦岗义军翟让嫡系中最为骁健的猛将,前几天石子河畔这一仗,他尽管曾经身陷重围,可最后不但他冲出了包围,且一因骁悍,二因重甲护身之故,竟是一点伤都没有受,然却在战场上生龙活虎,面对翟让的这个问题,他像是犯了难。 挠着头,他说道:“我部儿郎,……明公,似是私下里也有此类言论,不过俺没有细问。”接上黄君汉刚刚的话头,说道,“不管有没有吧,君汉兄所言甚是,大海寺、石子河这两仗,平公而论,蒲山公确有献策之功,但若说此两仗多赖其功,确是胡说八道!” 黄君汉说道:“可不是么?大海寺一战,别的不提,只说伏兵,伏兵里头便可就不止蒲山公部,且有徐大郎部中的李二郎部!石子河这一战,缘何我义军能够大获全胜?也别的不提,只说雄信兄,阵中斩将、溃围而出,不都是雄信兄大展神勇么?茂公队死战不退,茂公的将旗从始至终,屹立原地不动,茂公亦是大有功劳!明公亲率我等,犯险励士,功更著也!” 徐世绩点头说道:“明公,雄信兄、君汉兄所言极是。大海寺、石子河这两仗,要说谁的功劳最大,非明公莫属,蒲山公与我等,俱无非是佐翼之劳耳。” 翟让摇了摇头,坐回了席上,环顾众人,说道:“兄等这些话,俺知道,只是在宽慰俺罢了!” 单雄信问道:“明公此话何意?” “兄等可能尚不知晓。军中各部的这些私议,俺不仅已有耳闻,且则郝兄等,也都如此啊!” 王儒信皱眉问道:“郝渠率等也都如此?” “就在昨天,俺与郝孝德闲聊,先是聊了些石子河这一仗的事,他接着说及大海寺一战,俺闻他言语,对蒲山公当真是赞不绝口,甚是心佩。”翟让和郝孝德昨天聊天,郝孝德都说了甚么,只有翟让知道,可他并不隐瞒,当众将郝孝德昨日所言,说与了王儒信等人听知。 王儒信变了色,说道:“郝孝德好大的胆子!敢在明公面前大放厥词!岂有此理!” 翟宽、翟摩侯亦是变了脸色,俱皆不满。 拍了下案几,翟宽骂道:“贼屙囊,河北容不下身,来投我军,咱们好心收留了他,却今竟不知感恩,反敢在阿弟面前,讲说李密好话?这贼厮,喂不熟的狗!” 却是为何各部将士有赞誉李密的,王儒信、翟宽、翟摩侯等尚未有这么大的反应,而郝孝德等一赞誉李密,王儒信等却这般大的反应? 原因很简单。 郝孝德等的身份不同,他们不是一般的将士,尤其郝孝德,起事得早,早年也是呼应王薄等,攻城略地,干过大事的人,声名在外,并现虽是投附了翟让,仍为一部大率的地位,故此他们对李密的赞誉,在严重性的程度上,比各部一般将士私下里对李密的赞誉更为尤甚。 “阿兄不必动怒。……军师,就此事,你怎么看?” 贾雄眼神闪烁,看了看王儒信、翟宽等,又偷瞧了下翟让,吞吞吐吐地说道:“敢禀明公,将士私议蒲山公此事,俺也有闻知。而且,不单单是私下议论大海寺、石子河这两仗,明公与蒲山公究竟谁功劳最大,未知明公是否有闻,俺还听说到,有些将士私下议论了另一件事。” 翟让问道:“什么事?” “此前的那首洛阳童谣,便‘桃李子,得天下,皇、后绕扬州,宛转花园里。勿浪语,谁道许’此谣,现又在一些将士中,私下相传。有的将士说甚么‘王者不死’,说李密历经凶险,却非仅未死,而今且更成事,先杀张须陀、继取兴洛仓、又败洛阳贼官兵,分明他就是‘王者不死’!话里话外,都是在说,李密显就是应了‘桃李子’这首童谣的当‘王’之人!” 一语既出,满堂诸人齐惊。 翟让惊诧地问道:“军中将士,私下里竟然另还有这种言议?” “是呀,明公。蒲山公早年亡命江湖时,写过的一首诗,其中的数句,也随着这个谣言,现在军中部分的将士中流传。此数句诗云,‘秦俗犹未平,汉道将何冀?樊哙市井徒,萧何刀笔吏。一朝时运会,千古传名谥。寄言世上雄,虚生真可愧’。传此数句诗者,皆言,非应天命,有王者之运者,势难能够写出此诗,此诗吞吐天地,包藏宇宙,王者英雄之诗也!” 翟让问王儒信、单雄信、徐世绩、黄君汉等,说道:“兄等可有闻军师所说此事?” 王儒信没有听说过。 但贾雄的话,还真不是他捏造的。 单雄信蓦地想起,好些天前,那还是在打石子河这一仗之前,有次他和他部中的将领们酒后,他在醉中,听一个将领说过类似的话,但这话,根据这个将领当时所说,并非是单雄信部中的将士们自发传的,而是从李密营的将士处听来的,——却这实际上,亦并无什么差别。 犹豫了稍顷,单雄信把这件事,答与了翟让。 翟宽更是大怒,拍着案几,说道:“甚么‘王者不死’?甚么应天命之人?阿弟,若是无你容留,李密今尚在草泽间亡命,朝不保夕!他若是王者不死,阿弟你岂不更是王者不死?” 却这翟宽、单雄信等尽管都是翟让的腹心,彼此间还是有些不同。 翟宽、翟摩侯是翟让的自家人,单雄信、徐世绩、黄君汉等毕竟是外姓人。 故而,在听到有关李密的这些传言后,翟宽、翟摩侯当然是更加警惕,更加恼怒。 一身大红袍的翟让,坐在席上,虽也眉头紧蹙,却没翟宽、翟摩侯那么的气愤,他抚摸着胡须,半低下头,如是陷入了思索,不知在想些什么。 翟宽问道:“阿弟,这等议论,荒谬不堪,依俺看,儒信的建议没错,你是该当即刻下令,禁止军中,再有此类议论传播!儒信,依照军法,在军中散布谣言者,何以处置?” 王儒信应道:“便是俺适才向明公的进言,凡在军中散布谣言,以乱军心者,悉当依‘妖言惑众’,处以斩首!”他尚未落座,仍在堂中站着,叉手行礼,说道,“敢请明公即下军令!” “且慢。” 翟宽愕然,说道:“且慢?” “十万将士,不知有多少都在传此类言论,俺若真下此令,当真还能都杀了不成?俺虽读书少,亦曾闻,‘防民之口,甚於防川’,若真下了此令,只怕才会真的军中大乱!” 翟宽怒道:“阿弟,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这些?王者不死的荒谬谣言都传出来了,你还妇人之仁,不忍下此军令?你就不怕,你就不怕……!” 不怕什么? 翟宽未有明言道出。 可他想说的是甚么,翟让岂会不知? 早在大海寺一战后,其实翟让部中就稍有传言赞誉李密者;打下兴洛仓后,两千多万石的粮食到手,来投者络绎不绝,翟让部中的诸将、诸部的兵士无不从中得到了莫大的利益、好处,赞誉李密的传言由是更多;以至到现下,又加上了石子河畔这一战的胜利,虽说前头的“九张饼”是翟让部打下的,可到底“第十张饼”是李密营吃下的,遂赞誉李密之言论,已是弥漫翟让营的各部,如翟让自己所知,以至郝孝德等这些后来相投的义军诸部的头领都在盛赞李密了!这种情况,如果任之发展下去,对翟让会造成何等的威胁,他怎会不清楚? 他是非常清楚! 但清楚归清楚,而要让他因此下令,禁止军中再有此类传言出现,他却亦清楚,肯定不现实。 翟让思来想去,说道:“阿兄,请勿动怒。毕竟关系到十万部曲,这道军令实是不可轻易便下。这样吧,阿兄,今日请阿兄与兄等、摩侯来,本是为喝酒的,这些事,咱们先不说了,先饮酒!今天喝个痛快,其余的事,咱们改日再说!” 不给翟宽、王儒信等再说话的机会,便传令下去,命奴婢将酒菜送来。 很快,酒菜奉上。 翟让殷勤劝酒,果是不再言提此事,纵王儒信、翟宽再有言者,他也是笑而不语。 酒宴到夜深乃散。 第二天一早,翟让早早起来,洗漱过后,饭都没吃,便令人召贾雄来见。 贾雄昨晚喝多了,尚未睡起,等了好一会儿,才珊珊来到。 身上还是一身的酒味,一张嘴说话,酒气扑鼻。 他行了个礼,揉着肚子坐下,说道:“昨晚饮到半夜,明公起得却早。” “军师,俺请你来,是想问一件事。” 贾雄说道:“明公何事相询?” “你还记得,你劝俺接纳蒲山公入伙时,曾与俺说过的一句话么?” 贾雄剩余的酒意顿消,他心头“咯噔”一跳,什么话?那时他都说甚么了?他记得那时他说的话可多了,其它的不敢说,至少绝对对得起李密送给他的那几大箱珍宝财货! 他小心地问道:“敢问明公,是哪一句话?” “俺记得,就要不要纳蒲山公此事,你当时卜了一卦,卦象你说吉不可言,又说若俺自立,恐未必成,若立斯人,事不无济。军师,这话,你还记得么?” 贾雄应道:“记得。明公,当时俺所卜之卦,确乎是吉不可言。” “俺听了军师这话后,俺那时是这么与军师说的,俺说如军师言,蒲山公当自立,何来从俺。军师又说,事有相因,蒲山公所以来投者,俺姓翟,翟者,泽也,蒲非泽不生,故须投俺,蒲山公才能成事。军师,这话,你也还记得么?” 贾雄应道:“明公,此非俺妄言,此实皆卦象之所显!” 翟让起了身,又如昨日,在堂上踱步,但不像昨日踱的时间那么长,他今天是一边踱步,一边说话,他说道:“军师,俺细细地想了,既然此皆卦象之所显,若诚然是天意如此,复而下各部营中,将士又多赞誉蒲山公之传言,则便俺就把军主之位,让与给他,军师以为何如?” 自己帐中,李密前两天才刚派王伯当,又给自己送来了那几箱珍宝,浮现贾雄脑海;那天晚上,王伯当与自己所说的话,如能说动翟让,让位与李密,则李密为主之后,必然亏待不了自己,愿以显贵之高位,授与自己的话,回荡在贾雄的耳边。 贾雄又惊又喜,“扑通”、“扑通”的心跳更快。 怎么?自己尚未想到好办法,劝说翟让让位与李密,却翟让居然就自己想要主动让位了? 这天底下,还有这样的好事? 关键时刻,不能露出破绽,惹翟让疑心,反而坏事! 贾雄脑筋急转,以退为进,说道:“明公,让位与蒲山公,这是大事啊!只怕儒信、翟将军等会不同意。” “俺亦有此虑,若因此事,闹得自家不合,甚是不美。军师可有良策,使儒信、我阿兄不致反对?” 贾雄说道:“在下愚见,明公何不请召一人前来,问他意思?” 翟让问道:“谁人?” “论以智略远计,诸将唯数茂公最上,茂公义气深重,论以儒信、翟将军等所敬者,亦唯数茂公,明公何不召茂公一见?他若也赞同明公此意,儒信、翟将军等料必就无甚反对之言矣。” 第三十八章 忠臣自有良言上 就把徐世绩召了来。 翟让将“蒲非泽不生”的话,与贾雄早前所卜之卦的卦象,与徐世绩都说了一说,说完,问道:“茂公,俺今欲将军主之位,让与蒲山公,不知你以为何如?” 徐世绩眼皮跳了跳,——万没想到,翟让召他来,是为这事! 他按住心神,摸了摸络腮胡子,从容说道:“明公,世绩愚钝,却不知明公为何忽生此念?” “俺这一念,非是忽生。”翟让又一次地起身,背着手,在堂中踱步,时望堂外仲春的天色,时抚须顾看徐世绩、贾雄两人,说道,“茂公、军师,俺这一念,实是数日前,石子河西这一仗打完时,俺就生了!石子河这一仗,俺为何主动提出,咱部先战?所为者,不用俺说,你们也都清楚,正是为寻思借此一仗,振振咱部的威名!却不意,茂公,咱们四队反而出师不捷,险为刘长恭所败,终仍是靠了蒲山公营的两队步骑,才扭转战势,获得了胜利。那时,俺就在想了,此岂不是天意注定,威名、功劳是一定要落在蒲山公的身上?” 尽管翟让粗质,有种种的不足,可他的重义和坦诚,却是少人能及。 石子河这一仗,为什么他要求先战? 他的私心,他竟是丝毫不作隐瞒,也不作花俏的掩饰,便这么直白地说与了徐世绩、贾雄。 徐世绩说道:“明公,若无我等在前的死战,蒲山公区区两队步骑,又能起……” 翟让摆了摆手,止住了徐世绩的话,说道:“茂公,你说的这些,昨天都说过了,不用说了。石子河这一仗,咱们确是吃了苦,但功劳毕竟是被蒲山公得去了。茂公,这一仗打完后,咱们参战的四千将士,都是咱瓦岗的老卒啊!死伤惨重。俺这几天,每天都去彩号营巡视,每次去,俺都忍不住地掉眼泪,太惨了!俺就在想,这是不是都是因为俺的过错?” “明公此话,世绩不敢苟同!这怎是明公的过错?打仗,怎能有不死人、不伤员的?” 翟让叹道:“可俺若是没有‘振振咱部’的这片私心,这一仗,也许就不会这么打,咱的这些老弟兄们,也许就不会死伤的这么惨重了啊!茂公,这是一。 “再一个,儒信昨天说的那些现下咱各部营中,将士们底下私议的情况,俺实际上也是早知了。俺就又在想,将士们议论的也不算错啊!论智谋,若无蒲山公的谋划,咱们就没有大败张须陀的胜利;若无蒲山公的一再进劝,咱们也没有取下兴洛仓的胜利;若无蒲山公所定之‘诱敌’之计,石子河西这一仗,咱们也可能打不赢。蒲山公之智略,确乎在俺之上!” 翟让站定步子,抬脸再望了望外头院中春暖花开的景色,自嘲地笑了笑,接着说道,“茂公,这么说吧,若是没有蒲山公,俺在想,是不是我等而今依然还待在大伾山的山寨里?茂公你智略出群,雄信等勇不可当,你们都是好汉子,若是真的竟现下都还跟着俺,待在山里,过苦日子,俺只是想一想,就觉得对不住你们!是以,茂公,俺今思让位,不仅是因为各部将士而下所出现的私下议论,打心底里说,俺也是想为咱们这些老兄弟们,谋一条更好的出路!” 徐世绩越发的将心神稳住,问道:“更好的出路?敢问明公,此话何意?” “蒲山公有谋有勇,身出名族,得下兴洛仓以来,远近郡县的士人前来投附他者,络绎不断,以至郡县吏员,都颇有来投的;反观咱们,前来投附咱们的,则无非都贼官兵口中所称的‘群盗’。茂公,昨天儒信他们说,军中更有将士私言,‘王者不死’,并传唱‘桃李子’这首童谣,说不定……,俺在想,茂公,蒲山公他也许还真应了天命?将来成就贵不可言?若果真如是,俺今日将军主之位让与给他,不就等於是给咱这帮子老兄弟,谋下了一条好出路么?” 借着端起茶碗喝水的机会,徐世绩偷觑翟让面色。 发现翟让脸上的神情很诚恳,与他说话的语气一样。 这些话,应该是翟让的真心话了。 不知为何,虽然与翟让相识已久,对翟让其人的性格,徐世绩早是了解,然在听完他的这番肺腑之言后,饶以很少会被感动,徐世绩此时此刻,亦是不觉浮起了些感动之情。 这样即使需要舍弃自己的利益,也要为部属们考虑的主君,古今罕见! 徐世绩喝了两口水,将茶碗放下,抚须而已。 “茂公,你怎不说话?俺之此意,你究竟以为怎样?” 徐世绩说道:“明公为主,世绩为臣,明公之意,世绩焉敢妄议?却敢问明公,既已有此念,缘何世绩观明公眉宇间,似如有难色?” “俺所为难者,俺阿兄、儒信他们必是不肯同意!” 徐世绩说道:“原来如此。” “茂公,有何话,你就说,不必欲言又止。今所以请你来者,正为听你建议。” 徐世绩却仍不说,视向贾雄,说道:“军师定有高见?” 贾雄呵呵说道:“茂公,俺对此,也是一筹莫展,并无高见。儒信是个火爆性子,翟公的脾气也暴,明公今虽有此念,他俩若是不赞同,只怕会闹个不可开交。明公担心,会因此坏了咱自家兄弟的义气,俺亦有此忧。茂公,你素足智多谋,有远略,想当是有对策?不妨道来。” “明公,世绩也没甚么好对策。” 翟让略微失望,说道:“你也没有对策?” “不过世绩却有个愚见。” 翟让说道:“哦?快快说来!” “世绩愚以为,此明公自家事也,与别人何干?” 翟让说道:“俺自家事也?” “还是世绩才刚的那句话,明公是主,我等是臣,要不要让位,难道不是系明公自家之决定么?为臣下者,忠字当头,何以可有非议?” 翟让沉吟说道:“可若儒信和俺阿兄闹起来?动静一大,一旦传出,岂不惹天下英雄笑?” “之前,蒲山公是怎么别为一营的?” 翟让若有所思,说道:“茂公,你是说?” 徐世绩不再多说话了,端起茶碗,又喝起了水。 当日,翟让独在堂中,待了多半天,反复琢磨这件事和徐世绩的话。 入夜后,一人悄摸摸地溜出了仓城,奔李密营的驻地而去。 正好数骑打猎还营,夜色下,半道上,瞅见了这人。 第三十九章 求与贤兄结金兰 贾雄是翟让的军师,虽然在出谋划策、军政大事上,他起到的作用不大,然他擅长卜卦,深得翟让信任,因在瓦岗义军中的知名度很高,连带他的心腹小奴,军中认识的人也颇有之。 却这偷偷溜出仓城,前去李密营方向的此人,正是贾雄的心腹小奴! 打猎还回的此数骑,朝这小奴张望了几眼,都认出了他。 “怪、怪……”一人结结巴巴地说道。 边上一人替这人把话补出:“怪了。” “对、对……,这、这不是贾、贾……” 边上之人再次替他把话补出:“这不是贾军师心爱的小奴么?” “心爱”两字,带着点戏谑之意,马上的众人都笑了起来。 结巴的这人说道:“大、大、大……” 仍是边上此人将话给他补出:“大晚上的,出仓城作甚?” 结巴这人连连点头,说道:“奇、奇……” “奇怪得很!” 又一人说道:“管他出仓城作甚!夜快深了,咱赶紧回营。”拍了拍马边挂着的几只野鸡,笑道,“今天收获不错,好肥的野鸡、野兔!不知二郎吃过没有?咱挑两只好的,给二郎送去。” 原来这几人,不是别人,便就是李善道部的张伏生、焦彦郎、杨粉堆等。 今日天气甚好,自石子河还回驻地以今,张伏生等又都基本没出过营,是以今日他们结伴,出营打猎去了。——打猎不仅是玩耍,也锻炼骑术、箭术,李善道对此是不反对的。 众人便不再去瞧骑马北去的贾雄的那小奴,纷纷策马,还营而行。 踏着月色,沿着蜿蜒小路,下到谷底,行不多远,一座方形的规整营地出现眼前。 银沙也似的蒙蒙月光下,辕门处,竖着一面“凤凰卫李二郎”的红色将旗。 这里,就是李善道部的营地了。 李善道军纪严明,凡出入营地者,不论是谁,都要出示令牌,因尽管今晚值守辕门的亦是元从十三人中之一,名叫冯金刚,与焦彦郎等自是熟得很,可焦彦郎等还是照例出示了下令牌。 和冯金刚说笑了两句,丢了一只野兔给他,焦彦郎等下马,牵着马,进了营中。 营地之内,为防无端地引起兵士们的猜疑、骚乱,禁止驰马。 先是把马交给从卒牵走,焦彦郎几人果选了两只最为肥美的野鸡、野兔,便来李善道的住帐。 到了住帐外头,三四个亲兵立在帐外。 帐门开着,烛火洒出,一片淡红的光亮映在帐前的地上。 朝帐里看去,见四五人正在帐中喝酒笑语。主位上坐着的,是李善道;其下两边作陪的是高延霸、秦敬嗣、陈敬儿等,宾位上坐着两人,俱是黑黢黢的,各一身黄色的圆领袍,两个人都身材健硕,主宾位上此人左边脸上一道伤疤,是刘黑闼,另一人是他弟弟刘十善。 “刘头领咋又来了?”焦彦郎问亲兵说道。 一个亲兵答道:“二郎今天不忙,傍晚时,请了他来的。”眼落在焦彦郎等提着的野鸡、野兔上,笑道,“兄等出营打猎了?收获不错啊!这兔子,真是肥;这野鸡,不但肥,羽毛也美。” “所以专门挑出,特来献给二郎。” 这亲兵回脸,往帐里瞅了下,说道:“十三郎,怕是要烦兄等稍等片刻了。” “怎么?” 这亲兵说道:“兄等请听帐中,二郎正在与刘头领说甚么?” 焦彦郎等就止下话声,望向帐中的李善道,侧耳听帐中说话。 听得不是很清楚,但隐隐约约,可以听到个大概。 听未几句,焦彦郎诧异地说道:“怎么?二郎想要与刘头领结为兄弟?” …… 帐中说话,李善道正讲到“结拜”之请。 他端着酒杯,笑吟吟地看着刘黑闼,说道:“黑闼兄,老实说,我与兄相识的时间虽然还不算长,可有道是,‘倾盖如故,白头如新’,我却是与兄一见,便深觉与兄投契!前几天,石子河西一战,我与兄又并肩杀敌,兄之勇武、义气,更是令我心佩。不瞒贤兄,我自投到寨中以后,所见英雄多矣!而能如贤兄者,实少!故我今晚,借此酒力,斗胆敢向贤兄提请,若贤兄不以我愚钝为嫌,愚弟敢愿攀附凤尾,求与贤兄义结金兰!不知贤兄意下何如?” 此话,何止是出乎了帐外的焦彦郎等的意料,也出乎了刘黑闼的意料。 正如李善道所言,他和李善道认识的时间并不长,尽管这些天来,尤其是石子河这一仗之后,李善道时不时地会给他送些东西示好,比如好刀、好弓、好马,并邀请他来饮酒,可两人的交情,公允地说,到现在为止,顶多也就是相熟了而已,好像还不到“结义”的程度。 刘黑闼呆了一呆,反应很快,马上也还以了笑容,赶忙将酒也端将起来,说道:“二郎智勇兼备,名闻军中,是徐大郎帐下的爱将,就连翟公对二郎亦另眼相待,黑闼无名之辈,怎敢辱二郎之声名,竟与二郎义结金兰?二郎此令,委实使俺诚惶诚恐,不知该说甚么好了!” 李善道叹了口气,故意作态,说道:“我知道了,此是贤兄瞧不上我,还是嫌我愚钝!” 刘黑闼将起身来,举杯说道:“二郎者,人中之龙风也,黑闼何人?一头草原上掘洞的小黑獭罢了!岂敢反嫌二郎愚钝?二郎今既不以黑闼无名之辈,愿折节下交,与黑闼结为兄弟,黑闼满心欢喜,实是求之不得!二郎若竟真不弃,黑闼厚起脸皮,便敢愿求与二郎结为兄弟!” ——“黑闼”、“黑獭”,两个词,用字不同,但这两个词实际上是同一个意思,“闼”即是“獭”。这个名字,本多胡人用之,后来,受胡风影响的底层的汉人,慢慢的亦有以此为名者。最有名的“黑獭”,当数关陇集团的建造者宇文泰了,他的鲜卑名便叫黑獭。 李善道大喜,起身离坐,快步到刘黑闼身前,一手端着酒杯,一手握住了刘黑闼的手,大力地摇晃了几下,顾视帐中诸人,说道:“黑闼兄不以我愚钝,愿意与我义结金兰,此诚使我不胜欣喜!打赢了洛阳贼官兵这一仗,都没有今晚让我高兴!” 他抽出拍髀,刺掌心出血,将血滴到杯中,然后将拍髀倒持,递给了刘黑闼。 刘黑闼一样的将掌心此出血,亦将血滴入杯中。 两人挽手,将杯中酒都一饮而尽。 李善道欢喜地笑道:“贤兄,今晚你我先饮此酒,待卜下吉日良辰,你我再正式结拜,何如?” “一切恭从二郎之意。” 结拜,看起来只是个形式,但结拜的话一吐口,彼此两人再看对方时,还真是觉得顿有不同! 再看刘黑闼,李善道深觉赚到了,不提刘黑闼本人的武勇、智谋,只说他河北人的出身,将来自己的出路,可能因此就能多出来一条。 再看李善道,刘黑闼更觉得赚到了,他是什么身份?跟着郝孝德来投翟让的一个“盗贼小率”而已,李善道现是什么身份?就像他说的,徐世绩的老乡、爱将,乃至翟让都颇看重李善道,那么现与李善道结为兄弟后,往后他在瓦岗义军中的日子,岂不就将会越来越好过了? 两人却都是,越看对方,越是欢喜。 “丑奴、敬嗣,卜出结拜的日子后,到时,你们一起来观礼!十善贤弟,到时你也来!” 高延霸等俱皆应诺。 哥哥机敏,弟弟也不会笨到哪儿去。 刘十善刚在李善道过来时,就已起身,这会儿当即撩起衣拜,下拜在地,口中说道:“郎君既与俺阿兄结为兄弟,便亦是十善的兄长!十善叩见阿兄。” 李善道哈哈大笑,把他搀起,亲亲热热地说道:“都已是自家兄弟,不必这般见外拘礼!你阿兄是知道我的,我这个人,最不好拘礼。大丈夫当不拘小节才是!黑闼贤兄,你说是不是?” 是也好,不是也好,这话本是显与刘黑闼的亲热之意,刘黑闼岂不知趣?笑着应道:“是呀!阿奴,你无须拘礼。你二郎哥哥,确是个最不好礼的好汉!” “今晚虽只是先饮结义酒一杯,但黑闼贤兄,你我今晚已是结为兄弟,须当痛饮!”李善道一指高延霸等,豪气地说道,“今晚,咱们痛饮达旦!谁不喝醉,不许走!” 便传令下去,重整酒席,再重开宴。 焦彦郎在帐外等到此刻,找到了机会,通过传禀,入到了帐中。 几人皆是下拜,恭贺李善道与刘黑闼结为了异姓兄弟。 正好他们拿来的野鸡、野兔,做了小小的贺礼。 这三四只野鸡、野兔,就也被做成了佳肴,随着再开的宴席,一并捧送上来。 且不必多说。 只说这晚酒宴,没喝到天亮,但也是到夜半才散。 刘黑闼、刘十善兄弟喝了个酩酊大醉,两人就在李善道帐中暂且住下。 次日,李善道亲自送他俩出营,又约定了一下,卜好日子后,就举行正式的结义仪式。 李善道酒量好,昨晚没喝酒,自也就没有宿醉之苦,送走了刘黑闼兄弟,他回到帐中,却还能处理须当处理的军务,到午后时,令人去将昨晚也喝醉了的焦彦郎等叫了来。 不多时,焦彦郎等来至。 “十三郎,昨晚席上,我听你们说了一嘴,说是昨夜你们还营时,见军师的小奴出仓城北去?” 第四十章 笑谈爱婢来风雨 “回二郎的话,正是如此。” 李善道揉着额头,——昨晚虽是没有喝醉,无有宿醉之苦,上午处理了半天的军务,难免稍觉疲乏,他问道:“只军师的小奴一人?” “只他一人,穿了件胡袍,骑了匹黄马,若非俺昨天才又见过他,还真一下没认出是他。” 投瓦岗军的百姓中,不仅有汉人百姓,且有些胡人。 十六国至今,几百年下来,北地早是含汉胡杂居,有的胡人汉化了,衣着打扮一如汉人,有的胡人还秉持着本色,依旧是羊皮袍、皮裤。把这些投附的胡人,翟让还专门编了一营。 “穿了件胡袍?” 焦彦郎答道:“是啊,我等也觉得奇怪,故是当时还多张了他几眼。” “确定他是往北去的?” 焦彦郎笑道:“这岂能看错?二郎,我等是从西边山中回来的,走的小道,军师此奴应是没瞧见俺们,只见他鞭马,匆匆地北边去了。” “崇吾、道长,这事儿就有点奇怪了。”李善道沉吟着摸着短髭,与侯友怀、张怀吉等说道。 侯友怀掐着山羊须,转看张怀吉,说道:“北边,北边是蒲山公营的营地。军师小奴趁夜出城,乔装打扮,偷摸地往北而去,莫不成?还真是如张兄所言,军师与蒲山公间竟有瓜葛?” 张怀吉是道士,也擅长卜卦、风水、占候等事,加上在荥阳本地,他亦略有些名气,而李善道又是徐世绩的爱将、得翟让看重的人,故在投到李善道帐下后,三来两去的,通过几次酒宴上的认识,他和贾雄倒是来往起来。 也因此,他在贾雄那里,察觉到了点异常。 便是他发现,贾雄私底下,好像与李密居然有着悄悄的联系,——有一次,他在贾雄住处的案几上,无意中看到了一封没有收起的书信,落款是“愚弟伯当再拜”几个字,当发觉他看到了这封信后,贾雄颇是慌张地把信收了起来,并试探地问他,可有看到这封信的落款,张怀吉自是大装糊涂。那天回来后,他就把这件事告诉了李善道。 张怀吉抚须冷笑,说道:“这位贾军师,半瓶子醋咣当,甚么卜卦、风水、占候,自称是样样精通,实则样样稀松。俺与他来往这些时,早就察觉,其人贪财好货,不是个正经的好汉子!深得翟公的宠信,私下却与蒲山公勾连,非为人臣之该为也!这贼厮,着实令小道鄙夷。” “可是,即便他与蒲山公私有勾连,他这小奴又若真是奉他之令,去谒见蒲山公的话,大晚上的,去见蒲山公做甚?”侯友怀想不明白,纳闷地说道。 张怀吉说道:“崇吾,你这不就愚了!岂不闻言,‘明人不做暗事’?正是大晚上的,才好行鬼祟之勾当。” “俺的意思是,刚打完石子河这一仗,现下全军,无论咱翟公营,抑或蒲山公营,俱在休整之时,又没什么大事,却军师遣奴,夤夜往谒蒲山公,是为何因?” 此话问到了关键。 张怀吉皱着眉头,抚着胡须,想了好一会儿,也不想通,说道:“倒也是。这小奴,俺知道,是贾军师的爱奴,最得他亲信之奴。如真是被他遣去见蒲山公的,想当必是有要紧之事,贾军师要与蒲山公说。可崇吾你说得对,现下军中确是无事,他忽遣奴去见蒲山公,确是古怪。” 他俩不知历史的走向,有此迷惑,不足为奇。 李善道知道历史的走向,蓦地心中一动,却是想到了一个可能,他说道;“会不会是?” 张怀吉、侯友怀、焦彦郎等齐刷刷目注於他。 侯友怀问道:“二郎,会不会是甚么?” “近来军中,多有赞誉蒲山公之言,军师此际遣人偷谒蒲山公,会不会与此有关?” 张怀吉、侯友怀等仍是惑然。 侯友怀说道:“二郎,能与此事有甚关系?军中的这些传言,我等已知,想来蒲山公肯定也是已知,又何须军师再遣奴去告知蒲山公?” “早上时,我去见了见大郎。听大郎说起……”话到此处,李善道停了下来。 侯友怀问道:“二郎,徐大郎说什么了?” 徐世绩还能与李善道说什么?当然是把翟让问他的那些话,以及他怎么回答翟让的,大略地告诉了李善道知道。——李善道徐世绩部中的重将,如果翟让让位与李密这件事,真的发生的话,自是需要李善道提前对此,有个心理准备。 “罢了,也没甚么。十三郎,你们昨晚见到军师小奴往北去的此事,只禀与我知就行了,对别人,不可再做提及。军师是翟公的心腹,此关乎到军师的清名,我等切不可妄语妄言。” 这不但是对焦彦郎等的叮嘱,也是对侯友怀、张怀吉等的叮嘱。 众人俱皆应诺。 留张怀吉、侯友怀、焦彦郎等吃过午饭,张怀吉等各自辞去。 昨晚没睡好,李善道觉得有点困倦,就也离了议事帐,回去住帐,打算睡个午觉。 才到帐中,香气扑鼻。 这香味,与通常的香味不同,入鼻浓馥,缭绕不散,步到帐中,隐如踏进了百花园中。 李善道大是惊讶,问跪拜相迎的裹儿,说道:“早上我出来时,尚无此香,何来的此香味?” 裹儿跪倒在地,举起红嫩的脸蛋,娇声回答说道:“启禀郎君,徐娘子上午遣人来了,赐给贱婢了一匣脂香。这香味,便是徐娘子所赐之脂香的香味。” “徐娘子倒是疼你。你起来,近前来,让我细细闻闻。” 裹儿却没起身,便膝行到李善道脚前,展开衣服,请他闻香。 李善道深深地吸了两口气,摸着她的发髻,笑道:“好香、好香!让我想起了一句诗。” “敢问郎君,甚么诗?” 李善道吟道:“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裹儿不识字,没读过书,只当这诗是时人所作,没问此诗来历,但这两句诗浅显易懂,意思她听懂了,不由抿嘴一笑,说道:“贱婢蒲柳之身,怎敢与牡丹相比?徐娘子才是牡丹国色!” “徐娘子嘛,却非此诗可以形容。” 裹儿说道:“哦?郎君难道以为,徐娘子还称不上牡丹国色?” “春花秋月,各有擅场。不一定只有牡丹,才称国色。”另一句诗浮上李善道脑海,“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他觉得这句诗才更适合徐兰,不过以他的身份,不好私议徐兰的姿色,因这句诗他住嘴未提,只简单地答了裹儿一句,将她扯起,笑着接着说道,“与你说过多少回了?我不爱你这动辄下跪!这般娇娇柔柔的一个小美人,若是跪坏了膝盖,我岂不心疼?” 裹儿顺势起身,服侍他在床榻坐下,捧来茶水,请他饮用。 待李善道喝过,裹儿把茶碗接住,放回案上,忽闪着大眼睛,说道:“郎君,是不是有心事?” “我有心事么?”李善道诧异反问。 裹儿说道:“郎君饮茶之时,贱婢见郎君数顾,又郎君虽讶徐娘子所赐贱婢之此脂香,然亦未曾再做多嗅。贱婢观郎君之状,好像是有些心事。” 李善道上下打量裹儿,片刻后,笑道:“不意你这小婢,心眼锦绣一般!” “郎君的确是有心事?” 帐中无有别人,裹儿又成天在帐中待着,极少出门,很少与外人接触,有些不好与焦彦郎等说的话,与她闲聊一下,倒是无妨。 李善道喟叹说道:“中午时,听说了一件事,确是勾起了我一点心思。” “敢问郎君,什么事?” 李善道把她从怀中放下,负手踱步,说道:“裹儿,咱瓦岗义军的军主,我看可能是要换了。” “……换了?郎君此话怎讲?军主不是翟公么?莫非还能换作别人?” 尽管可与裹儿闲聊,李善道谨慎,聊得却不能太深。 他忽略掉了裹儿此问,没有回答,踱了会儿步,将翟让让位给李密、不久后就被李密所杀这事,在脑中再次回想了一番,然后到帐窗边上,望了望外头军旗飘展、帐篷林立的景象。 仲春时节,日光明媚,原是一派军营好景,随着脑中所思,他却觉到有风雨欲来之感,遂又叹了口气,说道:“盛极而衰,此先贤至明之言也,诚不刊之论!” 裹儿莫名其妙,眨巴着眼睛,说道:“郎君,你在说什么呀?贱婢听不明白。” “不说这些了。”李善道回到榻上坐下,仍将裹儿抱入怀中,闻着香喷喷的她,感受着她软软的身躯,点了下她红润的嘴唇,笑问她,说道,“裹儿,你知我昨晚与黑闼兄定下了金兰之交。上午,我请张道长卜了个好日子,打算两三天后,就与黑闼兄举行正式的结义。黑闼兄与我说了不少他们河北的风情,河北是块好地方啊!士民富庶,产好马,多健士,听黑闼兄说,甚至河北的妇人都能骑马挽弓,持槊战斗。若有一日,我带你河北去,你愿跟我去么?” “咱寨子,不就在河北么?” 李善道说道:“不错,咱寨子就在河北,不过,咱寨子只算是在河北南部的边沿。从咱寨子往北,河北的地方的大着呢!过了河北,你还能看到大草原,驰马原上,想想就是痛快!” “郎君是想带贱婢去草原上骑马么?” 李善道笑道:“带你去骑马,你肯去么?” “自贱婢生,待贱婢最好的,唯郎君。郎君待贱婢,比徐娘子待贱婢都好!贱婢早已想好了,无论郎君要干什么,带贱婢去哪里,刀山火海,贱婢都甘心跟从,服侍郎君到老。” 李善道听了她这话,“解语花”的效用顿显,因知翟让让位在即而产生的对前途的不安的担忧,略微消散了些许,他揉着裹儿的发髻,大笑说道:“河北,可不是刀山火海!此地,实为风水宝地。裹儿,你知道后汉光武帝么?我来给你讲讲他的故事吧,他之起家,正在河北!” 嘴里说着河北、刘秀,李善道的思绪荡开去,却由河北,想到了与河北接壤的晋阳。 他娓娓道来,给裹儿讲着刘秀北巡河北,因而起家的故事,另一个亦后世鼎鼎大名的帝王,由着他的想象,以年轻英俊、神武不凡的形象,出现在他眼前。 晋阳,李世民。 李渊、李世民父子现在在做什么? 瓦岗已内讧在即,却怎么直到而下,尚未听到他父子起兵反隋的消息! 第四十一章 世民自觉龙困滩 李世民是早就想撺掇他父亲李渊起兵了。 而且,李渊见天下大乱,隋鹿眼看已失,其实也是已有起兵之念。 去年,李世民到了马邑后,主要是靠着李渊的谋策,李渊和马邑太守王仁恭击败了这次来犯的突厥,再之后,李渊被杨广调任为了山西河东慰抚大使、太原留守、晋阳宫监。 李世民因随着李渊,一起来到了太原。 ——他们到太原的时候,正是李密、翟让在荥阳击败张须陀,李密之威名再次鹊起后不久。 也正是在那个时候,李渊私下里已向李世民露出了他有意起兵的念头。 一次酒后,他与李世民说道:“唐,是为父之封国,而太原,即唐之所在。今我到此为留守,是天赐之良机也。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唯历山飞不破,突厥不和,暂尚无法经邦济时。” 李渊的祖父李虎,是西魏的八柱国之一,北周建立后,被追封为唐国公。李渊的父亲、李渊因此就世袭唐国公之爵位。——即使入了隋以后,李渊的爵位还是袭封的唐国公。 而唐国,在什么地方? 唐国,又称陶唐古国,是帝尧为诸侯时的封地,初在今河北保定唐县一带,后徙到太原一带。 是乃李渊“太原,即唐之所在”此话之所谓。 借着酒兴,李渊抚摸着李世民的头,追念李世民的母亲窦氏,又说道:“阿奴!汝母之贤,贤过於我!惜乎哉,汝母非男子身!痛乎哉,汝母之早逝! “今得迁太原,让我想起了汝母开解我的一件往事。多年前,一次朝会上,圣上当着衮衮诸公之面,呼我‘阿婆面’,我因是不怿,归家色犹摧沮。汝母见之,怪而问我,何故也?我具实以答。你却知汝母是怎么说的?” 李世民答道:“儿子不知,敢问大人,阿母是怎么说的?” “汝母闻言,非仅无有不乐,反是大喜,与我言道,‘此可相贺。公是袭唐公,唐之为言堂也,阿婆面是堂主。’汝母之贤,乃至於此!今思汝母之此言,‘先见之明’也者,大约不过如此了吧?阿奴、阿奴,汝母惜乎早逝,若於此际,见我得授太原留守,人到太原,真不知汝母该何等喜悦才是!”说到哀痛处,李渊的泪水落在了李世民的脸上。 因为当下流传的谶纬、谣言,多言李、刘两姓将代隋之故,杨广所以对姓李、姓刘,特别姓李的大臣相当警惕,是以李渊尽管从亲戚上讲,与杨广是表兄弟,李渊的母亲独孤氏与杨广的母亲独孤伽罗是亲姐妹,但杨广对李渊仍是颇为排斥,当着满朝重臣的面,笑话李渊是“阿婆面”,看起来只是句说笑,实际上是在打击李渊在朝中的威望。 堂堂的唐国公,世代高贵的陇西李家嫡裔,杨广的表兄,却在群臣面前,被杨广嘲笑是“阿婆面”,长了一张老婆婆的脸,传将出去,岂不朝野嗤笑,李渊脸面何存! 这要放是寻常妇人,听到丈夫这般受辱,也许就会勃然大怒,可窦氏却妙语解烦,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就消解掉了李渊因为“受辱”而产生的不怿,且则,还以“堂主”之言激励了他。 李渊是北周天和元年十一月二十四日生人,今年虚岁不到五十二。 在这个人均寿命不高的时代,他已经算是步入老年了。 杨广至少有一点没说错,李渊的确是长了个妇人相,慈眉善目,有点老婆婆的样子。 这会儿,话到此处,酒后动情,眼泪一滴滴的往下掉,李世民仰脸看之,越发觉得他相貌慈善了,因李渊之话,想起了他母亲窦氏在世时,对自己的抚养和教诲,李世民不觉亦是泪下。 父子两人,对泣了会儿。 李渊先克制住了情绪,撩起衣袖,擦干了眼泪,说道:“不说这些了!阿奴,你起身来,让为父看看你。” 李世民抹掉眼泪,从李渊的膝边,将身站起。 却这李世民,今年才十七岁,按后世标准,尚未成年,然身量早成。 常年的骑射锻炼之下,他身体结实,相貌既与李渊有相像之处,也有不同的地方,年龄虽少,一部虬髯甚为浓密,——与徐世绩的那部虬髯诚可媲美,观之端得英雄少年,英俊脱俗! 李渊欣慰地说道:“人皆说你类我,阿奴,为父观你,你不仅类我,你更像你的阿母啊!” 李世民的母亲窦氏,其族本是匈奴的一个部落,名没鹿回部,后为鲜卑索头部所并,成为了鲜卑的一部,再后来,改名为纥豆陵部,北魏时改汉姓,改为了窦姓。 窦氏生有异像,出生时即发长过颈,三岁时,头发就与身同长了。 她自幼聪明,《女诫》、《列女》等书,只读一遍,就过目不忘,又好书法,还喜读史书。 她的舅舅是北周武帝宇文邕,把她养於宫中,特爱重之,异於它甥。 当时为取得突厥的支持,宇文邕娶了突厥的阿史那公主为后,但阿史那公主毕竟是草原人,不识文字,语言不通,举止粗朴,宇文邕早已汉化,不待见她,并不宠爱於她。窦氏那时才七八岁,却居然偷偷地劝宇文邕,说“四边未静,突厥尚强,愿舅抑情抚慰,以苍生为念。但须突厥之助,则江南、关东不能为患矣”,宇文邕大为惊异,立即接受了她的建议。 窦氏的父亲知道了这件事后,与妻子襄阳长公主说“此女才貌如此,不可妄以许人,当为求贤夫”,於是想了个招亲的好办法,——虽改了汉姓,接受了汉化,汉家的礼仪、经典要学,本族的尚武之风,窦家仍然未改,这办法便是试诸家公子的射术。令人画了两只孔雀在屏风上间,让求婚的各家公子各射两箭,谁能射中孔雀的眼睛,就召谁为婿。共有数十人前后参与,结果最终只有后来才到的李渊两箭皆中,於是窦氏乃被许配给了李渊,他俩遂得以成婚。 只从七八岁时便进言劝宇文邕,又其父为她召婿,采用的比试射术之法这两件事,就可见之,窦氏与寻常的妇人绝不相同!且还有一事,愈能显出她虽身为妇人,却有着胜过男子的英烈之风,即杨坚受禅,代周以后,窦氏闻而流涕,自投於床,说:“恨我不为男,以救舅氏之难!”这话把他的父亲、母亲吓得不轻,捂住她的嘴,制止她道:“汝勿妄言,灭吾族矣!” 这样聪明、好武、有英烈之气的母亲,培养出来的儿子,能差到哪里去? 李渊“你不仅类我,你更像你的阿母”之此一语,说的即是李世民外露出来的勃勃英气,这股奋发踔厉的劲头,一定程度上,更像他的母亲窦氏! 敲着案几,李渊换用鲜卑语,沉郁唱道:“阿干西,我心悲。阿干欲归马不归,为我谓马何太苦!”反复几遍,擦干的泪水又掉落下来。 “阿干”,是鲜卑语,“阿哥”的意思。这首歌是慕容廆思念他西去出走的兄长吐谷浑时唱的歌。李渊现下唱之,意思却很明显,当然不是在思念他的什么哥哥,是在追念窦氏。 李渊的母亲独孤氏,其族本是匈奴部落之一,后为鲜卑最为显赫的八姓之一,鲜卑语,李渊、李世民自是都会。这首歌虽是出在一两百年前,现犹在鲜卑人中传唱,李世民也会。 附和李渊,李世民亦击打案几,应声而和。 吟唱多时,见李渊仍是沉浸在追念窦氏的哀思中,不可自拔,李世民顿下歌声,劝慰他说道:“阿哥,母亲去世已久,儿子知阿哥,一直思念阿母,阿母九泉之下,知阿哥之深情,必当快慰,然为阿哥身体着想,儿子敢进孝言,尚望阿哥不要过度哀伤,千万不要坏了身体!” “哥”之此字,现还意思未有明确,既可称兄,也可称父。 比之“阿耶”,称父为“阿哥”,或父自称“阿哥”,好像是更为亲近一些。 李渊也停下了歌声,擦着眼泪,说道:“阿奴!你是不知啊!我又想起了你阿母的一件事。就在你阿母去世前,我时为扶风太守,有骏马数匹,你阿母那会儿就劝我,圣上好鹰爱马,不如以此进御,断然不可久留,否则,为圣上所知,必为身累。我可惜这几匹马,不肯听从你阿母的良言,末了圣上听说了我有骏马而不进奉,果然是因此谴责了我! “你阿母去世后,我追思她的良言,乃数以鹰犬进献,俄而得圣上擢拜,迁为将军。阿奴!汝母之贤明,远胜於我,远胜於我啊!我若是早听汝母之言,将军之位,我早居之!太原留守,我也可能早就得任。我之如此贤妻,你之如此贤母,却竟早逝,痛乎哉!痛乎哉!” 再三哀叹。 李世民说道:“阿哥,阿母已逝,儿子亦常追思阿母,前两天梦中,儿子还又梦到了阿母。然今再做多说,也已是无用。唯阿哥适言,今得授太原留守,是天赐良机,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儿子却敢愿闻阿哥细说此话之意?天赐良机,阿哥,是何之意?” 然而不料,李世民将话头拽回到最开始的那句醉言之后,这时已经酒醒了不少的李渊,只当是未有听到李世民之此问! 他挥着衣袖,令李世民将自己扶起,只说道:“醉矣!倦矣!”叫李世民扶自己去后宅休息。 李世民扶他,去到后宅,伺候他在床上躺下,待再追问,闻得鼾声已起。 看时,李渊已是睡着了。 是真睡着了?抑或假睡着了? 李世民盯着他的脸孔,瞧了好一会儿,不见他睁眼,鼾声不断,没的办法,只好退出。 自那天以后,李世民找了几个时机,多次追问李渊“天赐良机”何意,而每次李渊都是不做回答。李世民委实是摸不准李渊的心思了。倏忽数月已过,这日花开风暖,他临楼远眺,太原和洛阳一般,亦是位处盆地之间,眺望北方,群山青翠,巍峨绵延,望之无垠的蓝天映衬中,脚下的这座太原城,雄浑厚重,望得见城头上旌旗招展,金戈之气,冲霄而起! “朝廷无道,海内大乱,此英雄志士建功立业之时也!太原重镇,北可招戎狄,南瞰中原,东则卷取山东,西可长驱而入关中!有王者之气。今阿哥得掌太原,确乎天赐之机!却自醉后言罢,阿哥一再回避我之追问,到底阿哥而今是何心意?李密兴於荥阳,杜伏威诸辈横行江淮,群雄已起,我家若是再迟迟不动,先机必失,追悔何及!”十七岁的李世民心急如焚。 去年到马邑,协助李渊击退了来犯的突厥后,随着隋室局面的日渐恶化,南北群雄的争相竞起,李世民已是起了应势举兵的心念,但他毕竟年轻,若无李渊的允可,举兵的事,只靠他,肯定是做不成的。而李渊会是什么意思?造反是举族冒险的要命事,李世民故也不敢轻易地问他。好不容易,听到了李渊醉后的吐露心声,可随即,李渊对此又是默不表态。 李世民现在,只觉得他自己就像是一头乳虎,却被圈在了笼中,就像是一条飞龙,却被困在了浅滩,满腔的雄心壮志,而却是有心无力,空看着时机渐逝,什么事也做不成! “且罢,我先再去寻刘君,问问他可有计策。” 第四十二章 文静旁指凤翱天 “刘君”,便是刘文静。 他本是晋阳的县令,后因与李密是姻亲,受李密的牵连,被系入晋阳狱中。 虽然身在狱中,他毕竟早前的身份在,又与晋阳宫监裴寂、李渊等,相熟、交好,故而在狱中的日子,他过得还是挺滋润的。个人一个单间,好吃好住,除了不得自由,其余都挺舒服。 甚至还有婢女伺候。 刘文静很欣赏李世民,曾与裴寂说李世民“非常人也。大度类於汉高,神武同於魏祖,其年虽少,乃天纵矣”。裴寂赞成不赞成他的判断,无关紧要,李世民倒是因此与他也交好起来。 之前,李世民已经来狱中看过刘文静多次了。 刘文静好美食、美衣服,李世民专门令厨下做了几道佳肴,提着来到了狱中。 不是在牢房里,特地搞了个小房间,给刘文静住。 进到房中,灯火明亮,香气扑鼻,与外头的潮湿、霉味、阴暗截然两类。 正有一人躺在榻上,享受两个美婢给他按腿,闭着眼,一副美滋滋的模样,可不就是刘文静。 李世民令从仆放下食盒,打发了从仆出去,笑道:“刘君,何等惬意!” 刘文静闻声,睁开了眼,见是李世民,忙坐将起身,便要下床。 李世民笑道:“是我来的不巧,扰了君的雅兴。不必下床见礼。”亲手打开了食盒,取出菜肴,示与刘文静看,说道,“上次我来,君说那道脍鱼好吃,我这回特地又令五郎给君做了一道。” “五郎”,是李世民的厨子。 刘文静示意两个美婢扶他下床,亦未着履,便赤足落地,到案前,探头瞧了一瞧,抚须而笑,说道:“天下美食,我也吃过不少了!不瞒二郎,却唯你家五郎的这道鱼脍,最是对口。” “君籍彭城,好食鱼脍,是有贵地先贤之遗风也,不足为奇。”李世民笑吟吟地说道。 却刘文静其家近代以来,尽管世居京兆,但他家祖籍彭城。汉末三国时,与彭城接壤的下邳,有一风流倜傥的奇伟之士,名叫陈登,陈登也好吃鱼脍,是故李世民有此一言。 刘文静亦不用筷著,拈了一片白嫩嫩的生鱼片,沾了下放在旁边的酱料,扬起脸来,丢入口中,眼又闭上,品味稍顷,睁目赞道:“端得好鱼脍!白嫩甘甜似佳人,入口而即化。” “好鱼脍,得配好酒。”李世民打开带来的小酒坛,倒出了一杯酒,说道,“来前,酒已温过,这时正是不寒不热,恰宜下腹。刘君,请尝一尝此酒,系京兆所产之石冻春也。” 石冻春是当代的名酒之一,产自京兆郡的富平县。 刘文静接住夜光杯,晃了晃,闻了闻,笑道:“不错,不错!确是石冻春。是这个色,这个味!”一饮而尽,咂了两咂,意犹未足,说道,“家乡风味,尽在中矣!敢请二郎,再赐一杯?” “酒,多的是,君想何时饮,任君随意饮。不过今天,君却不能喝多了。” 刘文静顿解李世民此话之意,说道:“怎么?二郎今日有事与我计议?” “正有一桩大事,想听听君的高见。” 刘文静放下酒杯,令美婢出去,然后请李世民坐下,自亦就坐,说道:“何事?二郎请说吧。” 李世民却未有就说。 两个美婢出去时,顺手把房门带上了,李世民离席,去到门边,将门又给打开。这间小房间,对着狱中的过道,门打开后,外头的情形一览无遗,任谁从门前过,都能看到。 再将坐席调整了下位置,侧对着房门,李世民重新落座,这才开说。 他沉吟了下,说道:“刘君,还是那件大事。几个月过去了,我阿哥却一句也没再提。我与你说过的,我已是追问我阿哥多次,可每次,我阿哥都是装糊涂,不置一词。方今海内南北,群雄迭起,南有杜伏威等,李密在荥阳更是做下了攻取兴洛仓的大事!闻说其众,以兴洛仓之粮为资,今已号称百万,前不久,我听说,他且击败了洛阳的官兵。四方豪杰之举义,今可谓如火如荼,却我阿哥迟迟不有表态,我实是担心,时机若失,你我之志,不得展矣!” “原来是二郎是为这件事而来。” 李世民目注刘文静,诚恳地说道:“君素有器干,倜傥多权略,想君必有以教我?” “唐公心思,以我拙见,其实并不难猜。” 李世民身子前倾,说道:“哦?” “数月前,唐公醉后与二郎说的那些话,窃以为,已将唐公的心思表露无疑。圣上弃长安、离东都,遁居江都,视海内陷入水火,而竟不顾,隋室之亡,已是必然。这些,我等能够看得出来,以唐公之明智,他焉会看不出来?隋既将亡,谁能代者?自唯天命所应之人是也。则谁又是应天命之人?唐公姓在图箓,名应歌谣,常理计之,唐公复又怎可能不动心思?” 所谓“姓在图箓,名应歌谣”,“姓”无须多说了,李氏将代隋的谣言,早是满天飞,“名”也则,时下流行的童谣很多,不但是有可解释是应了李密的那首童谣,另还有一首童谣,唱的是“桃李子,洪水绕杨山”,何为“洪水”,李渊的名,“渊”不就是水么? 刘文静“名应歌谣”即出於此。 “可是,我阿哥若是果真有举兵的心思,怎这几月来,一句亦未曾再提?” 刘文静抚摸着胡须,笑道:“二郎,你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是乃‘当局者迷’也。唐公这几个月,为何就此未有再言,原因不是很明显的么?唐公所虑者,便是他数月前已与二郎你说过的那两个原因,‘唯历山飞不破,突厥不和,暂尚无法经邦济时’。” “历山飞、突厥……” 刘文静点了点头,说道:“正是。历山飞拥众甚多,近在咫尺,胁我晋阳;突厥趁我海内大乱,现颇常纵兵南下,掠我边地,是远患也。不先击破历山飞,与突厥相和,而若贸然就起兵举义的话,近则历山飞、远则突厥,或会进退失据,自保尚难,何况与群雄逐鹿?” “历山飞巨寇,众至十余万,大业十一年至今,他已肆虐河北、太原,太行山两麓数年,我阿哥前时也曾有进讨过他,虽然克胜,其实力犹存,难以速破;突厥畏威,不怀德,先帝时,虽臣服於我,自比子甥,奉先帝为圣人可汗,然今见我中原乱起,贪念野心遂又滋生,欲与相和,更是不易。刘君,我阿哥所虑之此两点,我非不知也,可要想等到把这个麻烦彻底解决以后,再做举义,那要等到何时了?只恐怕,到那时候,殷商之鼎,已易入周矣!” 刘文静摸着胡须,微微颔首,说道:“二郎年轻英俊,朝气蓬勃,有此之忧,亦非错也。但是二郎,唐公与你不同啊,唐公老成,谋事沉稳,故是唐公不免会存此两虑。” “刘君,那怎么办?难道,还真等到我阿哥击破了历山飞,与突厥相和,之后再做举义?” 刘文静起将身来,背着手,赤着足,在这斗室之内转了几转,说道:“二郎,我实与你所忧相同!唐公有此两虑,稳妥固是稳妥,可天下之事,并非是每件事都能十分稳妥之后,才可办的。尤其是举义起兵这等大事,本搏险之为,要想待到万事俱备方行,愈是不太可能。” “如此,我阿哥存此两虑,刘君以为,如何是好?” 刘文静站定,目光炯炯,说道:“二郎,何不往请唐公所信用者,进劝唐公?” “刘君!你又不是不知,这几个月来,先后已有夏侯端、许世绪、武士彟、唐宪、唐俭诸公,俱尝暗向我阿哥进言,劝我阿哥举兵。奈何我阿哥,皆唯闻而已,不肯听之?” 刘文静说道:“不是唐公不肯听之,是这几人的分量不够。” “哦?” 刘文静说道:“二郎,我有一人举荐,若能使此人进劝唐公,他的话,唐公必定会听!” 李世民聪颖绝顶,只从刘文静的神情、语气,就立刻猜出了他举荐的此人是谁,说道:“刘君说的是裴公?” “正是玄真!玄真与唐公交好,布衣友也,唐公与他极是亲昵,对他非常信任。唐公到太原以今,与玄真时常日夜饮宴,博弈通宵。若能请动玄真,进劝唐公,举义此事,可以定矣!” 裴公、玄真,李世民和刘文静说的正是晋阳宫监裴寂,其字玄真。 刘文静推荐之人,果是如李世民所猜! 但李世民听了,却未再说话,只摸着络腮胡子,若有所思。 “二郎,你是不是在犹豫,不知玄真是否肯帮你这个忙?” 李世民说道:“刘君,我知你与裴公交好,可我与裴公交情只是泛泛,举义这等大事,他会肯帮我说项?” “玄真其人其性,我再了解不过。二郎,我有一计,保他会肯帮你此忙!” 李世民大喜,问道:“敢问刘君,是何计也?” 刘文静便道出了一个计谋。 李世民听罢,拍手称赞。 乃於次日,就按刘文静此谋,李世民着手实施,且毋庸多言。 只说刘文静之此谋,李世民刚开始实行,便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消息,从荥阳传来。 消息是:原是山东大寇、后转战在江淮的孟让,不辞数百里路之远,率众投附了李密! 第四十三章 义薄云天终让位 孟让不是一般的义军首领。 首先,他起事的很早,大业九年,他就聚众造反了,和郝孝德等同样是最早响应王薄,造反起事的群雄之一。 其次,起事后,他和王薄联合,一度曾占据齐郡的长白山地区,与时为齐郡郡丞的张须陀等来来回回,有声有色地打了好几场仗,名声在外,可以说是在义军中的名望,他是翘楚之属。 再次,尽管后来在一次战斗中,他和王薄等被张须陀、周法尚的水陆联兵给击败了,王薄因是率部渡到河北,他则引众南下到了江淮地区,然而在到了江淮以后,他很快就声势复振,攻下了盱眙,部众更胜往昔,达到了十余万众,迅速地发展成为了当时江淮地区最大的一支义军。——这个时候,杜伏威的实力还比较弱,不如他,李子通则还未有从山东南下到江淮,至於操师乞、林士弘,於此之时,还蛰伏乡间,他两人的起事已是两三年之后的事。 简言之,孟让此人,在如今南北起事的群雄之中,属於是资历老、名声大的“前辈”人物。 并且,和一般的群雄相比,他还有个不同。 他是齐郡人,最早起事是在齐郡,后来发展则是在江淮,由此,北方、南方的各部义军,他都有认识、有接触,在南北各地义军中的交际面亦很广。 比如郝孝德,那他是早就认识的;又比如杜伏威、李子通、林士弘、左才相等这一批现在江淮的义军首领,像杜伏威、李子通、左才相这类也是从齐郡等山东一带南下到江淮的,他多也认识,就算是没见过面者,如林士弘,彼此间也是声息互同,对对方亦有了解,知其贤愚。 并且,在齐郡时,他和隋室的早前名将张须陀打过恶仗,在江淮时,他又和现下隋室朝中的武功新贵王世充打过大仗,也就是说,同时,他与隋军交战的经验也很丰富。 ——这回来投李密,如前所述,正即是因为孟让在不久前,与王世充的一次交战中,中了王世充的“示弱”之计,吃了大亏,被王世充打败了,部下被杀万余,被俘十余万,他的部曲几乎损失一空,在江淮没法再待了,所以他只好离开江淮,西北而来,前来投奔了李密。 却是说了,虽然孟让的十余万部曲,在与王世充部的“都梁山”此战中,几近损失一空,所存者寥寥,——兵败之日,他只带了数十骑逃走,其后他尽管尽力地聚拢溃卒,再加上来投李密的这一路上,沿道他又招纳、裹挟了些百姓、游民,但於今其众,亦不过才有数千之多了,单论兵马人数,绝称不上多,甚至还不如郝孝德来投翟让时所带的部曲多,但凭着孟让在南北义军、在海内州郡的这份名气,他此之来投,在“政治”上的意义却相当显目。 试想一下,一个起事早、资历老,曾经干下过轰轰烈烈的大事,也曾是做过齐郡、江淮的一方霸主,并在南北起事的群雄中人头极熟,又和隋室的名将们不少都交过战的义军大头领,於今却来投了瓦岗,——或者准确点说,来投了李密,这说明了什么?代表了什么? 说明瓦岗如今在外的名声,早非是昔日可比! 而孟让今来投的不是翟让,是李密,——与他同批起事、前些时来投的郝孝德,投的还是翟让,孟让今来,却投李密,又代表李密的名声在外头,石子河战后,於今已是俨然高过翟让! 这个消息,传到李世民耳中,李世民可能还不会想太多。 毕竟,翟让是谁?李世民对翟让怎可能会有相知?瓦岗义军中,他知道的本来就只有李密。 最多,在再与刘文静见面的时候,若是想起此事,李世民会与刘文静聊聊他的这位姻亲而已。 可是这个消息,同样的一个消息,听到李善道的耳中,却是感触截然不同。 跟从翟让、李密、徐世绩等迎过孟让,回到营中,李善道便怀着说不明的情绪,与伤势刚好的高曦、及侯友怀、张怀吉、王宣德、王湛德一干可谈军政事的心腹说道:“军中事已定了!” “军中何事”? 无须他再说,不必他明言,高曦等已知他所指何事。 还有什么事! 当然就是这些天来,也不知是谁最先散播出去,但小道消息已然是在瓦岗全军各部、诸营中漫天传开,上到营将、下到兵卒,无不在私下传说的“翟让有意让军主之位与李密”之此事。 张怀吉以为然,说道:“孟渠帅声名在外,便是俺,对他的名字也是如雷贯耳,早有听闻。於下他来投我军,却不投翟公,而投了蒲山公,确乎是已经证明,蒲山公之威望,今已超出翟公。翟公原即有让位之意,迟迟至今未让位者,闻是翟宽、王儒信等公坚阻之故,现有了孟渠帅投附蒲山公此一事,料翟让让位之意,必将是更加坚定,翟、王诸公势将无力再阻矣!” 侯友怀拈着山羊须,忧心忡忡,说道:“蒲山公身出名门,知兵能战,待下仁厚,他若果能得为我军之主,固然好也,却可忧者,他若真的成了我军军主,郎君等会不会受其别眼另待?” “郎君等”,什么意思? 侯友怀这说的是李善道、徐世绩、单雄信等这一些翟让的嫡系人马。 翟让是军主的时候,他们是嫡系,李密一旦成为军主,王伯当等可就才是嫡系了! 则到那时,李密会怎么对待单雄信、徐世绩、李善道等?会是一视同仁?抑或另眼相看? 好活、肥差不给他们,苦活、累活,全给他们? 本原是瓦岗军中的一等人,会不会因此变成二等人? 翟宽、王儒信等坚决反对翟让让位与李密,这,正是最主要的缘故之一! 李善道瞧见高曦张了张嘴,似是想说话,但没说,便笑问他道:“沐阳,想说什么?座中俱非外人,皆咱自家兄弟,有什么想说的,你只管言来。” 高曦恭谨起身,说道:“郎君,曦之愚见,侯君此忧,或许过虑。” “哦?” 高曦说道:“侯君刚自也说了,蒲山公待下仁厚,而单公、徐大郎、郎君等,又都善战之将,麾下皆我军精锐,如此,便换了蒲山公为军主,他又怎可能会薄待郎君等?以俺拙见,正好与此相反,为收揽人心,蒲山公若能得为军主后,他肯定不仅不会薄待郎君等,还更会厚待郎君等!另外,且又说了,翟公就是让位,常理计之,亦不可能只一句话就把位让了,至少,让了位后,翟公和郎君等该得何等待遇,翟公必是要与蒲山公先商议好的!” 李善道从高曦的语气中听出来了,对翟让让位给李密这件事,高曦打心底里应该是不反对的。 亦不奇怪。 高曦是军府军官的出身,今虽已从附李善道,然在他潜意识中,也许他还把自己从投瓦岗这件事,看作是“从了贼”,这样,相比翟让,李密头等关陇贵族的身份,又是在他的潜意识中,可能他就认为,自更合乎“军主”之位。——李密一为军主,他好像就不是“从贼”了。 一则,看透不说透,是聪明人所为。 二来,高曦即便的确是这个念头,系是与他的出身有关,环境造成的,也无可厚非。 因是李善道虽然听出来了高曦可能是此心念,却并没有就此多说,再做对他追问,摸着短髭,琢磨了片刻,说道:“沐阳说得对!蒲山公仁厚,咱不必说,只翟公就算让位,也肯定不会一句待遇不谈这话,沐阳说的就没有错。不然,大翟公、王头领等那里,翟公就过不去。” 他环顾诸人,笑道,“罢了!这些事,与咱有关,与咱也无关。咱便是再做多议,也影响不到翟公那里。不须再多谈说了,此等大事,就请肉食者谋之吧。我等现在需要做的,两件事。” 高曦问道:“郎君,哪两件事?” “这第一件,就是咱们坐等消息吧,若我料之不差,说不得,三两天内,翟公到底要不要让位与蒲山公此事,翟公当即就能定下。 “这第二件,则便是不管谁为军主,翟公也好、蒲山公也好,诸位兄长,於今海内大乱,近则我等保全性命於此乱世,远则待到乱弭,天下砥定之日,我等能否以今日之搏命,换一份富贵,却靠的全是咱的部曲!所以,日常操练,不可懈怠。” 高曦等人凛然应诺。 李善道顿了下,笑与高曦说道,“沐阳,你伤已经好了,部曲操练此事,仍是由你总责,此外,我再给你个差事。” “敢请郎君令下。” 李善道说道:“便是编练陌刀队此事。徐大郎送来的那十几个陌刀兵,我已把之编成队伍;你养伤的这段时日,徐大郎帮我请得了翟公的允可,使匠营也已给咱打造出了数百柄陌刀,现下全都转交给你。你这两天,即可在咱营中选挑适合学练陌刀的兵士,开始编练陌刀队了。” 高曦不会陌刀,但他家传横刀,都是刀,总有些相通之处,并且他不仅擅长横刀,作为军府的军官,槊、矛他也都会,所谓“触类旁通”,让那十几个陌刀兵给他演练一下陌刀的使法,估计他当是不难学会。李善道对编练陌刀队这件事很看重,此事只有交给他,才最放心。 石子河一战,高曦亲眼见到了陌刀的威力,对这种兵器他也很感兴趣。 当下,他便即应诺。 次日起,高曦就开始从营中各部选挑适合学练陌刀的兵士,前后用了两三天,总共挑出了两百人,编成了一个旅。他先暂兼任此旅旅帅。又将那十几个陌刀兵,最为精通的数人,选为了此旅的教官,剩下的分别编入旅中各队,皆任为队率。陌刀旅的操练有条不紊地展开。 无须多言。 只说一如李善道的预料,四天后,翟让正式的决定作出。 他召来了单雄信、徐世绩、黄君汉、王儒信等一干军中重将,公布了他将让位给李密的决定! 翟宽、王儒信等依然反对,可已无用。 当天,翟让请来了李密,没有太多人作陪,唯贾雄、单雄信、徐世绩、邴元真等数人而已,闭门商谈了半晌,到晚上,两下谈妥。——却之所以这等大事,半日谈妥,全是因凡翟让所提出之要求,李密一概同意,甚至翟让没想到的,李密主动提出,所以才谈妥的这般迅速。 是夜饮宴,宾主俱欢。 次日,翟让让位的檄令,下到各营。 各营的反应不一,也不必过多再叙。 荥阳等地,在战国时,是魏国之地。翟让等联名上书,遂推李密为魏公。 选定了良辰吉日,这一天,李密设坛即位。由即日起,不再用隋年号,称今年为魏元年,大赦天下。其文书行下,称行军元帅府。魏公府置三司、六卫,元帅府置长史以下官属。 拜翟让为上柱国、司徒、东郡公,亦置长史以下官,减元帅府之半。 拜翟宽为柱国、荥阳公。 孟让等名气大、部曲较多的别部义军首领,就像高曦说的,出於收揽人心之目的,李密也毫不吝啬,分别给他们做了封拜,孟让被拜为齐郡公、郝孝德被拜为平原公,等等。 王伯当等李密的爪牙,当然也得到了封拜,王伯当被拜为了琅琊公。——却翟让等所得之公号,多是他们家乡所在之郡的郡名,王伯当不是琅琊人,怎被拜为了琅琊公?系两个原因,王伯当家乡在魏郡,李密是魏公了,总不能再拜王伯当魏郡公,此其一;琅琊王氏,海内一等一的高姓贵族,将琅琊公的封号给王伯当,算是抬高了王伯当家的门楣,此其二。 李密的魏公,是魏国公的简称,是国公,东郡公等这些公爵,是郡公,低了一等。 贾雄等也得到了封拜,则或被拜为更低一等的县公、或被拜为侯等。 又拜单雄信为左武候大将军,徐世绩为右武候大将军,各领所部。 又任房彦藻为元帅左长史,翟让的心腹邴元真为右长史,杨德方为左司马,郑德韬为右司马,祖君彦为记室。 又及其他的翟让、李密两营称得上字号的诸将,也封拜各有差。 李善道得被拜为了右武候将军。 自上而下,在李密即魏公位的当日,不但李密是俱有重赏赐与,且在第二天,李密下达元帅令,将其本营近日所得的新投部曲,不分亲疏、厚薄,不论是李密本营的各部,抑是翟让本营的各部,一概平均分与,李善道部由是得了不少新兵,计拣部曲,其部已至七八千众。 第四十四章 衣锦夜行动人心 上柱国、柱国、郡公、左右武候大将军,这些都是杨坚时期的勋级、官名。 杨广继位后,为进一步地加强中央集权,延续杨坚的改革,进行了更多大刀阔斧的改革,包括政治、军事等各方面。其中,就有几条与这几个勋级、官名有关。 一条是,杨坚时,上柱国等勋级、散官,上到上柱国,下到都督,共有十一等,及另有八郎、八尉、四十三号将军官,可谓繁杂,杨广一概将之罢掉了,换以大夫、尉之称以代之,——从五品以上为九类大夫,六品以下,到从九品,为八色尉。一条是杨坚时,国王、郡王、郡公等爵位,共九等,杨广将大多数也都罢掉了,只留下了王、公、侯三等。一条是杨坚时,府兵共十二个卫,左右武侯是其内之二,杨广将府兵扩充为了十六个卫,并将原本的十二卫中的一些,改了个名字,左右武侯两卫是原本就有的,杨广将这两卫的名字改为了左右侯卫。 却既已举起了反杨广的旗帜,杨广的改制,李密当然最好就不用,此是其一。 杨坚虽然已经去世十几年了,但海内之重归一统,是靠他之力,杨坚在位的时候,去除北周等时的苛法酷政,积极发展农业,也颇爱民,是以於今杨坚在海内臣民中留下的威望还是挺高的,又由此出发,采用杨坚时的官制,是个不错的选择,此是其二。 再又,杨坚时的官制,是继承自北周等时期,究其本质来讲,比杨广改制后的官制,更适合乱世时用,比如勋级荣衔,杨坚时十一等,等级多了,有资格得到荣衔的人自然也就多了;爵位亦是相同的道理,九等爵肯定比三等爵,能够更多地分封与人;此外,杨坚时的勋级、散官等之称号,听来也更威风,上柱国和大夫相比,上柱国显然更威风,甚至,从九品,已是最低官品的一个散官,也号为将军,比什么尉什么尉不知威风多少!较以杨广改制后的官制,——改制后的官制,本即合适政权已稳定后的使用,开皇官制也更适合现用,此是其三。 三下结合,所以李密称魏公后,在给翟让等封拜时,乃用了开皇时的旧官制、官称。 其余不需多讲。 只说李善道所得之“右武候将军”。 依照官制,左右武侯两卫,各有大将军一人,将军二人。 大将军是本卫的最高主官,将军算是副手。 官品等级方面,大将军是正三品,将军是从三品。 有道是:杀人放火金腰带。 此话诚然不虚,去年之时,李善道还只是一个平头百姓,白衣之民,参加了瓦岗,当了“贼”,造了反后,短短的不到一年时光,随着李密的称孤道寡,他摇身一变,已是从三品的高官! 这要是将来李密竟能成事,新朝之中,李善道最低不也得是个现任官? 只可惜,李密最后未能成事。 却亦无须多讲。 且说李密称了魏公后,赏赐、分封等事,一直进行了四五天。 头初两天,分封、赏赐的是翟让、徐世绩、李善道等这些重要的将领。 之后两三天,分封、赏赐的是徐世绩、李善道等各部的将校。 李善道部的秦敬嗣、王须达、陈敬儿、高曦、高延霸等,凡旅帅以上者,皆得了相应的封赏。 秦敬嗣几个得了仪同三司的正五品勋级;高曦、高延霸得了上仪同三司的从四品功勋级。就连后投的侯友怀、张怀吉,以至李善道的兄长李善仁、从子李良也都各得了高低不同的封拜。 李善道营中上下,连日内,一种微妙的气氛弥漫。 有军主易人,不再是翟让,换了是大家伙都不很熟悉的李密,而引起的不安。 也有李密不要钱也似洒下来的各类分封、赏赐,而引起的大家伙的喜出望外。 这一派微妙的气氛中,李善道与秦敬嗣等此际的情绪,却是大为不同。 他表面上,装作和众人一样的“喜出望外”,内心中,则对自己的前途再一次地进行仔细的考虑。连着两三天,晚上他都睡不好觉,拿本兵法,看似是在秉烛夜读,实在思前想后。 以贺喜为由,李善道又设下酒宴,请来了刘黑闼。 刘黑闼也得到了李密的封赏,郝孝德得被拜为了平原公,刘黑闼作为郝孝德帐下的重将,除其本职,也即郝孝德营的军职外,被授与了开府仪同三司的称号,此是正四品的勋级。 依照礼仪,五品以上可以着红袍。 一下子分封下来的官职、勋级、爵位太多了,不仅官印来不及造出,官袍也没时间做出来。只翟让等少数人在被拜官时候,印章、官袍同时下赐给了他们,剩下的人,现在尚是一概没有。却也不知刘黑闼从哪里搞来的红袍,来赴宴时,已是红袍在身,顿让李善道想起了翟让。 “贤兄这一身打扮,有一词可以形容。” 刘黑闼问道:“贤弟,什么词?” ——两人已经行过结拜仪式,行仪式时,单雄信、徐世绩、郝孝德等都到现场观礼了,他两人於今已是正儿八经的结义兄弟。 李善道打量着刘黑闼的装扮,伸出了四根手指,笑吟吟地说道:“如火如荼。” “贤弟,你就不要在俺面前拽文了,你不是不知,俺不通文墨,斗大的字,识不得几个!” 李善道笑道:“如火如荼,就是说贤兄精神旺盛,红红火火。” 刘黑闼哈哈一笑,说道:“贤弟,你还别说,俺这几天还真是精神头好得很!含珠那小婢,昨晚还偷偷地问俺,是不是吃甚补药了?这小贱婢,说话忒不中听!俺需要吃补药么?” 结拜过后,李善道与刘黑闼是经常见面,要么李善道请他喝酒,要么刘黑闼请他喝酒,又或者两人结伴出猎、聚众赌钱,在李善道的有心之下,彼此间的关系“突飞猛进”,两人早已是亲热得很,因在讲话上,刘黑闼也已是不像早前,此前他还有点捏着,现在已经放开。 “说到补药,贤兄,正有一物献给兄长。” 刘黑闼问道:“什么东西?” 李善道亲从案上拿起一个匣子,下到帐中,到刘黑闼座前,递给了他,摸着短髭,笑道:“贤兄,此是张道长日前才合成的丹药两枚,名为‘欢喜丹’。据他说……” “张道长合成的仙丹?他说怎样?”刘黑闼忙将匣子打开,里头两丸红艳艳的丹药入眼。 李善道笑道:“张道长说的怎样,也不重要,我就不重复了。到底怎样,贤兄且食之,试试即可知矣。唯一点,贤兄切记,不可晚食,须当提前半个时辰食用,食后不可饮酒。” 刘黑闼眉开眼笑,将匣子合上,小心地给了从他来的弟弟刘十善拿住,吩咐收好,连连点头,应道:“好!好!俺记住了,半个时辰前食用,不可饮酒。张道长的仙丹,俺又不是没用过,不消说,自是一等一的好用!”问道,“贤弟,却怎这次只有两丸?” “比不得上次送贤兄的‘云雨丹’,此‘欢喜丹’用料多,制作耗时,故此回才得两丸。” 刘黑闼说道:“只得了两丸?贤弟全给了俺?那贤弟?” “好东西,当然得先紧着兄长用!张道长已在烧制第二炉了,待第二炉烧好,弟再用不迟。” ——这话,却是李善道在胡扯八道了,他是来自后世的人,怎会不知道士们烧制的这些丹药,都是什么成色?送人可以,自家食用,他万万是不会做的。 话到此处,却是说了,那他把这丹药送给刘黑闼,岂不是在害刘黑闼?实际上,亦非如此。这丹药,他便是不送给刘黑闼,刘黑闼一样能从别处求来,一样的还是食用。 刘黑闼呵呵笑道:“好!好!贤弟重义有情,这份礼,俺就收下了。” 李善道请他坐下,自也回到席上坐住,叫高延霸令帐外的小卒将酒菜送进,等铺排摆好后,举起酒杯,说道:“贤兄,虽只才两日未见,已思兄如渴,恍若许久未与兄叙了,先饮一杯!” 刘黑闼、刘十善和陪坐的秦敬嗣等,将杯举起,皆饮了一杯。 放下酒杯,刘黑闼亦不用筷著,手抓起一块牛肉,三两下嚼了下咽,压了压酒气,然后笑道:“好酒!好酒!……贤弟,昨天俺本是想请你来俺营中喝上几杯的,被一件事给耽误住了。” “哦?敢问贤兄,是何事也?” 刘黑闼对案上摆着的鱼脍等细食,如似未见,吃完一块牛肉,又抓了块羊肉,边吃边说,答道:“前两天,有一部义军,自河北而来,投附我军,这件事,贤弟知吧?” 李善道点头说道:“我知道。” “这部义军的头领,与我家平原公是旧识,故昨天下午,平原公设宴,为他接风洗尘,俺是陪客,是以昨日,没能请贤弟到俺营中欢饮。” 自李密称魏公的消息散播出去以后,山东、河南、河北的各部义军,络绎前来相投者甚众,不绝於道。每天都有大大小小的义军赶来相投。李密为此,乃至已经下令,置百营簿,专门管理这些来投的义军,——簿号“百营”,可见来投之义军诸部之众多。 有的名气大的义军部,李善道奉李密、翟让之令,有从徐世绩等出迎,但更多的名气不大的义军,对这些义军,不用李善道、徐世绩等亲自去迎接。前两天河北来的这部义军,人数不多,千余上下,其头领的名气也不很大,故而李善道、徐世绩等没有亲去迎接。 “原来如此,是平原公遇到了旧识。” 刘黑闼叹道:“红红火火!贤弟,你适才这一个词,用来说俺,不见得妥当,却若用来说时下的我军,才真是最妥当不过!贤弟,今来投魏公的义军,千千万万,我军现真是红红火火!” “魏公连败隋兵名将,名震四方,於今又洛口仓在我手中,粮储如山,更魏公慷慨仁厚,称公以后,封赏遍及,遂投者如云,何足为奇?”李善道心中一动,端着酒杯,笑眯眯地说道。 刘黑闼与李善道又喝了杯酒,说道:“当日来投翟公时,不瞒贤弟说,俺部中颇有迟疑的,生怕投了翟公后,外乡人受欺负,现下回看,还好平原公没有听迟疑的那几位的担忧!投翟公,俺们是投对了!……说到洛口仓,贤弟,俺听说了一件事,不知真假?” 郝孝德虽得拜平原公,刘黑闼虽得拜开府仪同三司,毕竟他们是外来相投者,和李密、翟让还是隔了一层,论消息灵通,比不得李善道。 李善道问道:“贤兄听说什么事了?” “便是俺听闻,魏公有意在洛口仓周边,兴造新城?” 这件事,李善道还知道,笑道:“贤兄消息灵通。不错,确有此事。近日来投我军的义军各部,已有数万之众,以后来投咱的只能是会更多,这么多的部曲、人马,现有的仓城太小,自是难以安置,所以魏公在与翟公等商议后,刚做出的决定,打算在洛口仓兴建一座新城。” “俺还听说,这新城,魏公打算造的不小?” 李善道说道:“初步定下,计划绕洛口仓,周回四十里,以建此城。” 刘黑闼咋舌说道:“四十里?啊哟,这得多大个城?”看了下李善道,说道,“贤弟,魏公打算在洛口仓建这么大个城?怎么说?那魏公的意思是,以后咱就在洛口仓这里扎下根了?” “魏公是何心意,我哪里会知?……听贤兄话意,魏公若真是此意,贤兄似不赞同?” 刘黑闼抚须而笑,说道:“魏公的决定,俺有甚么资格评说?更别说不赞同了,俺更不敢!” “也是,贤兄是河北人,若是咱们就此在这里扎根,贤兄想回趟家乡,可能就不太容易了。” 刘黑闼一挥手,豪气地说道:“大丈夫四海为家!俺既从平原公造了反,莫说再回家乡看看了,俺这条贱命,贤弟,实话与你说,俺早已都是不要的了!” 李善道摇了摇头。 刘黑闼说道:“怎么?贤弟不信俺的话?” “贤兄的话,我自是相信。我等好男儿,今既起事,为的是干成大事,区区思乡之情,小儿女所为,当然是不值一提。可是,贤兄,有句话说的好啊!” 刘黑闼问道:“什么话?” “有道是,‘富贵不还乡,如衣锦夜行’。” 刘黑闼笑道:“贤弟,给你说了,俺是个老粗,你莫拽文。这话何意?俺听不懂。” 李善道把这句话的意思,给他解释了下。 却刘黑闼是豪杰之士,这句话,可谓是正说到了他的心窝里! 思乡之情,可以忽略不计,然而风光起来后,若是不能回到家乡显摆显摆,尤其像刘黑闼这样,早年在家乡时,又名声不好、地位低微,确乎是心痒难耐! 刘黑闼闻得解释罢了,举羊肉在手,忘了入口,嘿然片刻,丢下了羊肉,说道:“此话是项王说的?贤弟,项王此话,还真是有三分道理!‘衣绣夜行,谁之知者’,嘿嘿、嘿嘿。” 李善道觑其神色,知他已然心动,却不复再言了,端杯劝酒,笑道:“贤兄,请再饮一杯。” 陪坐诸人中,一人起身,瓮声道:“‘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项王此话,大丈夫之语!不过,郎君,以俺愚见,即便是魏公意扎根洛口仓,刘将军若是想衣锦还乡,却也非不能。” 第四十五章 刘黑闼愿为先驱 刘黑闼视之,出言之人,个头高大,得仰望着看他,体态雄健,浓眉阔目,颔下新蓄了胡须,形貌端得威风凛凛,唯是这会儿说话之际,有点摇头晃脑,未免损了三份威武之态。 却非别人,正是李善道帐下爱奴、上将高延霸。 刘黑闼重高延霸的勇力,因不以他旧为李善道之仆而轻视他,笑道:“延霸兄,此话怎讲?” “我军故寨,大伾山北麓,有一国仓,以地为名,唤做黎阳,未知将军可知?” 隋室的国家级仓库,总共就六个,洛口仓是一,北边大伾山北麓,位处在黎阳境内的黎阳仓亦是其一。尽管相比洛口仓,黎阳仓的储粮少些,然也是大名鼎鼎,刘黑闼自知。 刘黑闼答道:“俺怎不知?前时来投翟公时,俺们还曾路经黎阳,远远地眺过此仓。” “黎阳仓所出,算是河北地界了吧?刘将军,俺所谓之‘将军欲衣锦还乡,亦不为难’,落脚处便在这里了!”高延霸赳赳然地立着,学李善道抚须之状,摸着自留未久的短须,说道。 “落脚处便在黎阳仓?” 高延霸说道:“不错!刘将军,若是咱们能请得魏公、司徒公的允可,兵还大伾山,攻下黎阳仓,然后以此为基,且做屯驻,虽说离刘将军的家乡还隔着武阳,但比之驻於洛口,是不是如果刘将军忽生回乡之思,回家乡至少会近上许多,方便许多?且则,还有一条,便是若换驻在黎阳的话,刘将军家乡的父老、旧识,将军一道家书送到,亦可将尽召至!岂不美哉?” 如前所述,黎阳县在大伾山的北边,处於黄河的北岸。 从这里往北而上,过武阳郡,即是刘黑闼的家乡漳南县所属之清河郡。 ——漳南县,位在清河郡的最北端,与平原郡接壤。 从距离上看,自黎阳县到漳南县,大概四五百里远近,这点距离,的确不算是太远。 刘黑闼看了看李善道,迟疑稍顷,说道:“贤弟,黎阳仓?” “延霸不知事,净瞎说。贤兄,不必理会他的胡言乱语,你我喝酒为是。”李善道端杯示意。 刘黑闼将杯中酒饮下,却没再抓肉来吃了,他顿住杯子,低头想了会儿,说道:“贤弟,延霸兄所言,倒也不见得是瞎说。” “哦?贤兄此话,怎么讲?”李善道笑道,“难不成,贤兄竟觉得他说的在理?” 刘黑闼说道:“其余不论,只说黎阳仓仓中的储粮,闻虽不如洛口仓多,可亦储粮上千万石。若是此仓,能被咱们拿下,贤弟,这……,咱可就发达了啊!” 果如李善道所料,刘黑闼是个有“野心”,或言之,有“赌心”的人。 黎阳仓的话头一说出来,确乎就勾起了他的兴趣。 ——却刘黑闼、郝孝德为何会来投翟让,还不即是因为翟让、李密攻下了洛口仓?并且,投到瓦岗义军中后,这些时日,各地义军、豪杰、壮士络绎来投的盛况,刘黑闼更是亲眼所见!则就说了,既然李密、翟让之所以能短短的时日内,就从一部并不特别大的义军,崛起到今日这种盛大,主要就是靠了兴洛仓的储粮之力,那为何黎阳仓,刘黑闼、李善道不能去取之? 如果能打下黎阳仓,焉知今日李密、翟让之强盛,不是他刘黑闼与李善道也可以做到的将来? 李善道摆了摆手,说道:“嗐,贤兄,延霸瞎说了几句,贤兄怎就听进心里了?不错,黎阳仓的储粮本是不少,可现下,黎阳仓中的储粮却早没有千万石之多了!数年前,大业九年,杨玄感趁昏君二次东征高句丽之机,聚众作乱,最先就是黎阳这个地方,其之军需供应,靠的便是黎阳仓的储粮,——黎阳离鄙乡卫南不远,杨玄感那时散粮募众的情形,我还记忆犹新。经杨玄感的这一折腾,黎阳仓的储粮,我估计,现能还有个三二百万石,已是了不得了!” “三二百万石?贤弟,三二百万石,你还嫌少?” 李善道说道:“黎阳仓的储粮早已没有千万石之多,此是其一;黎阳仓外,现亦并非无兵驻守,而下大约有上万隋兵驻守,防范甚严,恐亦不好攻取,……贤兄,此是其二啊!” “哪里有上万隋兵!贤弟的这个消息,从何处听来的?刚与贤弟说了,俺从平原公来投翟公时,曾有路过黎阳,黎阳仓外有多少隋兵驻守,俺是最清楚不过的了!莫说上万,连五千都没有!加上黎阳县城的驻兵,总共估计亦无非三四千兵。贤弟,三四千兵,谈何‘防范甚严’?” 李善道说道:“诶!贤兄,话可不能这么说。即便是如贤兄所说,只三四千兵,可也不少了!” “贤弟,你部现有兵近万,俺部的兵没你多,然也有两三千众,合你我两部,万余之众,区区三四千隋兵,值得一提么?况且,我义军新败刘长恭,威声早已远震,而黎阳守卒,现必是人心惶惶,士气不振,你我兵马既多於他,士气又胜过他,若往攻之,取之何难?” 还真别说,越是反驳李善道举出的理由,刘黑闼还真是越觉得打下黎阳仓,好像竟是个轻易之事!他越说越是兴奋,忍不住地站起了身,摸着胡须,在席前扭来扭去。 李善道说道:“贤兄说的是。听贤兄这么一说,你我两部合兵,确是有可能打下黎阳仓,可是贤兄,有一点,不知贤兄有没有虑到?” “哪一点?” 李善道说道:“贤兄,你是平原公的部曲,我是右武侯大将军徐大郎的部曲,你我皆非是独领一部的方面之将,这打黎阳仓的事儿,不是你我能够议定的啊!” “不是你我……” 李善道笑道:“对呀,贤兄,咱兄弟说得再热闹,可若没有徐大郎,或者进一步言之,没有司徒公、魏公的允可和命令,这黎阳仓,即使是唾手可得,你我兄弟亦是攻之不得矣。” 刘黑闼立住了身子,摸着胡须,睁大了眼,看着李善道,说道:“贤弟,你与徐大郎是同乡,深得徐大郎、司徒公的看重,大海寺一战时,俺听说你还曾与魏公并肩作战,魏公对你也极看重,论与徐大郎、司徒公、魏公的亲近,愚兄不能与你相比。司徒公、魏公的允可和命令,若是让愚兄去讨,肯定讨不来,可如果贤弟你去讨呢?这命令,愚兄以为,定是能讨来的吧?” 李善道摸着短髭,沉吟说道:“若我去讨?贤兄,我也不一定能讨来啊。” “那要是换作别人去讨?贤弟,俺听出来了,你必定是已有人选!别再遮掩了,快告与俺知。” 李善道说道:“贤兄,我想,如果换作是徐大郎亲去求令,司徒公、魏公想来当即会允可了。” “不错、不错,若徐大郎亲去讨攻黎阳仓此令……”刘黑闼随着话声,念头转到了李密新为魏公、正在大力笼络义军中各部将士军心的这件事情上,拍了下大腿,说道,“魏公才被司徒公等举为军主,司徒公、徐大郎的脸面,他不能不给,则便一定就会允可此请!” 可是,徐世绩会肯去向李密讨求此令么? 刘黑闼与徐世绩不熟,不了解他的性格、为人,却是拿不准了,问李善道,说道:“贤弟,那如果你去请徐大郎,向魏公讨请此令,徐大郎他会答应么?” 李善道一百个确定,徐世绩绝对是答应! 就在两天前,徐世绩置下酒宴,请他去喝酒,席间时,徐世绩借着醉意,刚与李善道说过一句话,他的原话是“今已举魏公为主,魏公虽姿为明主,我等跟着他,前途不可限量,且仁厚,待我等不吝封赏,然魏公自有部曲,二郎,我等要想在魏公帐下立住脚,尚需多多勠力”! 这句话什么意思? 李善道那天酒宴后,琢磨了大半天。 不外乎是两层意思。 一层是,李密比翟让强,跟着李密,将来的成就能更大。一层是,可徐世绩、李善道他们不是李密的嫡系心腹,那要想得到李密的重用,他们就必须要积极地充实自己的力量。 第一层的意思不说,这第二层的意思,不就与“取黎阳仓”吻合了么? 却李善道反装作踌躇,说道:“贤兄,徐大郎是最忠义的人,会不会答应,我也没有把握啊。” “贤弟,何不试上一试?” 李善道犹豫了下,说道:“怎么?延霸的一时乱说,贤兄却真起了打黎阳仓的心思?” “贤弟,哪怕黎阳仓现有之储粮,只百万石,你我若能得之,十万之众,也挥手可得!现投我义军者,络绎於道,魏公、司徒公帐下已是兵强马壮,贤弟!你我兄弟要想出人头地,强过别人,这首要的一条是甚么?就是得你我的兵马得够多!非是俺起了打黎阳仓之意,实是丈夫在世,理应扬眉吐气,出则群僚肃手,入则主君依仗,这才叫衣锦!怎可庸庸与小人同?” 李善道握住拳头,击了下案几,赞道:“贤兄此语,英雄言也!” “贤弟何意?” 李善道说道:“也罢!贤兄既存此壮志,我便为贤兄,去问一问徐大郎的意思!” 刘黑闼大喜,转回到案后,举杯说道:“贤弟,只要能讨来魏公、司徒公的允可与军令,待攻黎阳仓时,俺愿引俺部为贤弟先驱!取下黎阳仓后,一应主事,皆由贤弟之意!” “贤兄,这话你可说错了,就是真打下了黎阳仓,主事者,亦轮不到我,你我唯魏公、司徒公之令是从而已。” 刘黑闼哈哈笑道:“是,是,唯魏公、司徒公之令是从!” 真要能把黎阳仓打下,即使还得听从李密的命令,可对於黎阳仓的实际攻取者、实际占据者,李善道、刘黑闼会能从中得到多大巨大的好处,这是不用说,大家都能想到的。 李善道与刘黑闼共举杯,一饮而尽。 次日上午,李善道往谒徐世绩,向徐世绩提出了打黎阳仓的建议。 第四十六章 房彦藻将兵东略 徐世绩会愿意取黎阳仓,这一点,李善道料到了。 刚即魏公之位,正是需要笼络翟让、徐世绩等一干瓦岗将领,以巩固自身地位的时候,李密应是不会驳徐世绩、翟让的脸面,不会对此不同意,这一点,李善道也料到了。 他没有料到的是,虽然如此,取黎阳仓的军令,还是直到多半个月后,李密才下。 细想一下,这其实也并不奇怪。 打下黎阳仓的好处,李善道等能够看到,李密岂会看不到? 况且,徐世绩在向李密请求攻黎阳仓时,搬出的理由,亦委实太过牵强。 却那日李善道求见徐世绩,向徐世绩提出了打黎阳仓的建议后,一如他之所料,徐世绩当时就同意了。於次日,徐世绩带着李善道,去谒见了翟让,翟让也是立刻就同意了。只是翟让顾虑身份,认为不适合由他亲自向李密提出此议,遂乃由徐世绩出面,去向李密来说。 所谓“师出有名”,打黎阳仓,总得有个理由。 徐世绩於是在向李密提说此议时,搬出了一个“河南、山东大水,死者将半,昏主令饥民就食黎阳,开仓赈给,而仓司不按时赈给,死者日数万人,河南、山东之民,今怨者载道,且复天下大乱,本是为饥,因臣愚见,今若更得黎阳一仓,大事济矣”的借口。 这个借口,很明显,一看就是借口。 河南、山东大水,死者将半的夸张之辞也好,天下大乱、本是为饥之语也罢,兴洛仓现已为瓦岗义军所得,只凭兴洛仓一仓之粮,实际上至少在较长时期内,就足以解决这两个问题了! 根本就不需要再去把黎阳仓打下来。 但凡明眼人,谁不能一眼看出,这实只不过是徐世绩的一个借口!徐世绩提出此请的真实目的,不会有第二个,只能是打算学李密取兴洛仓的故技,而欲以黎阳仓为基,发展自身罢了。 话则说了,那为何徐世绩不用别的借口为理由?原因也很简单,实在是没别的借口可用。 若非是刚即魏公之位,确乎现是需要笼络翟让、徐世绩等的时候,徐世绩的此个请求,李密又不傻,铁定不会同意!却迫於形势,因此虽明知徐世绩之此请后边,所隐含着的徐世绩、翟让等的本意,内心中再是不情愿,到末了,李密终究仍是允可了徐世绩的此请。 但也恰是因为“内心中的不情愿”,所以令徐世绩攻黎阳仓的命令,才拖了多半个月才下! ——不错,攻黎阳仓的命令,是直接下给了徐世绩。 李密称公后,总计置了六个卫,包含了瓦岗旧部和他的部下,——这六个卫,便是他帐下现有的瓦岗义军的主力部队,至於郝孝德、孟让等这些义军部,他将之编为了“百营”,作为别部管辖,六个卫分别是左后卫、左右武卫、左右武侯卫,每个卫一个大将军,两个将军,计是六个大将军、十二个将军,也就是说,有资格担任方面之任的,亦即这六个大将军了。 李善道尽管是“十二将军”之一,不折不扣的瓦岗义军中的高级将领了,可方面之任这等的重任,他暂时还没有资格担负。 不过,徐世绩在领了军令后,因为“大魏”的“基业”刚刚草创,各类的事务繁杂,更重要的是,须要防备洛阳和江都方面必定会来的讨伐,他身为六卫之一的主将,眼下走不开,无瑕亲领兵出攻黎阳仓,是以,攻打黎阳仓的具体任务,最终仍是落在了李善道的头上。 徐世绩拨给李善道了千人部曲,由其右武候大将军府的长史郭孝恪与其右武候大将军府的录事参军刘胡儿统带,作为李善道攻兴洛仓的副手。 ——长史、录事参军,皆大将军府的属吏。大将军府,和魏晋时期的幕府是一样的,都可以置设属吏,和后世的军队相比的话,长史、录事等这些属官,便相当於是总部的各类军官。长史,是属吏之首,权位最重;录事,顾名思义,主要负责总录文簿,类如主簿。 刘胡儿、聂黑獭的奴籍,也都已被徐世绩除掉,刘胡儿的录事之任,是徐世绩自己任命的;郭孝恪的长史之任,是王伯当在一次与徐世绩的饮酒中,以不经意的姿态推荐给他的。 四月初,这天,由巩县通往黄河岸边的道上,一支万人上下的部队迤逦而行。 离兴洛仓外的营地,已经十余里远了。 送行的徐世绩等也都早已看不见,必是已然还回巩县县城。 ——李密称魏公后,义军的众高层们,陆续地都已搬到了巩县城内居住和办公。 中军,“右武候将军”的将旗下。 骑在马上的李善道收回了后顾的视线,望向了前方。 越过层层的兵士,行在部队最前的那支队伍,打着的“刘”字黑旗,遥遥地跃入他的眼帘。 那是刘黑闼的将旗和刘黑闼的部曲。 而刘黑闼本人,现没有在他的部中,就在李善道的身边。 “贤弟,好事多磨!等了多半个月,咱兄弟总算出发,要去打黎阳仓了!”刘黑闼咧着嘴,高兴地笑道,摸了摸胡须,他也往后张了眼,后边紧跟着中军的是一支千人的步骑,打着一面“郭”字旗,便是郭孝恪、刘胡儿所统的那徐世绩部的嫡系千人了,笑容略微收敛,他放低了声音,问李善道,说道,“只是,贤弟,俺与郭长史不熟,他是不是个不好说话的?” “贤兄为何觉得郭长史不好说话?”李善道微觉诧异,反问说道。 刘黑闼说道:“俺听说他是魏公的心腹,深得魏公器重。之前,俺不曾见过他,唯闻过他的名号,今日,是头次见他。刚才与他见时,俺瞧他穿着好衣裳,说话抬个脸,很有点盛气凌人,好像没怎把咱兄弟夹在眼皮里。故此,俺就有点担心了,贤弟,他是不是瞧不上你我?” 李善道笑道:“贤兄,你多虑了。” “哦?怎么说?” 李善道说道:“我与郭长史虽也不熟,可前后已见过多次,他就是这个性子,谈不上盛气凌人。贤兄,你再与他多接触解除,你就知道了,他这个人,实则还是很豪爽的。”顿了下,又笑道,“说起少小时的经历,贤兄,郭长史与兄,并且还颇相类。” “与俺相类?” 李善道笑道:“听兄自言,说兄少小时,不置产业,唯好轻侠,这位郭长史少小时亦如是也。” 这话说的婉转。 直白点说,就是郭孝恪年轻时候,和刘黑闼一模一样,俩人都是放荡无赖,不为父兄所喜。 要说有区别的话,唯一的区别就是,郭孝恪家比刘黑闼家有钱,是以哪怕是后来聚众起了事,又现下投在了瓦岗,郭孝恪的奢侈之风,依然不改,——就比如刘黑闼刚说他的那句话,“穿着好衣裳”,於下身在行军的途中,郭孝恪不披甲自是正常,可连戎装他也不穿,穿着件锦袍,裹着个幞头,腰上配的剑,剑鞘、剑柄上尽是描金油画银,珍宝镶嵌,确是独出一格。 “是么?”刘黑闼半信半疑。 李善道说道:“黎阳大仓,你我今往攻之,可能一战难以即下,也许需要打上一段时日。加上此至黎阳仓,行军也需几日。贤兄,有的是时间让兄与郭长史相熟。等与郭长史熟后,兄就知愚弟此话是也不是了。” “贤弟的话,俺当然信!只要郭长史不是个不好说话的就行!打仗这事儿,可不是儿戏,一军不能有二主,郭长史万一要是不好说话,愚兄忧的,是恐怕会耽误咱兄弟打下黎阳仓!” 有的人,天生就有军事上的天分。 刘黑闼便是一个这样的人。 他不识甚么字,更没读过什么兵法,但通过跟着郝孝德打了这么些仗的实践后,对一支部队,在什么情况下才能打胜仗,怎么才能打胜仗,他已是自有理解。 “贤兄且请宽心,我敢向贤兄打包票,郭长史非但肯定不会耽误咱打下黎阳仓,而且郭长史颇有智谋,其所统千人,又悉大郎帐下精锐,有他相助,你我兄弟打黎阳仓还一定会更容易。” 刘黑闼说道:“这就好!这就好!” 他暂止下话头,与李善道并骑前行,一手揽着缰绳,一手抚摸着胡须,朝前边望会儿,往东边看会儿,显是虽然放下了对郭孝恪的担心,可不知脑子里又想起了什么。 “贤兄,在想什么?仍是在虑此攻黎阳仓事么?” 刘黑闼摇了摇头,说道:“咱出发虽是直到今日才行,可也正因了这多半个月的空闲,对黎阳仓的虚实,咱现已是探知清楚,只要郭长史不出麻烦,黎阳仓,咱是定能攻下的。对於此战,俺没甚可再多虑的。” “那怎我观贤兄,似有所思?” 刘黑闼再又往东边眺看了眼,说道:“贤弟,俺想起了房左长史前几天奉魏公令,将兵东略此事。” “房左长史”,元帅府左长史房彦藻是也。 就在终於允可了徐世绩攻黎阳仓之此请的前两天,李密先下了他即位魏公后的第一道用兵命令,即令房彦藻将兵万人,出兴洛仓,东略安陆、汝南、淮安、济阳等地。 第四十七章 高曦进谏非忠言 “此事有何可想?” 刘黑闼说道:“贤弟,俺咋听说,魏公似是有意围攻洛阳?所以他才先令房左长史将兵东略。” 北边是东郡等地,已是瓦岗义军的势力范围;西边是黄河;故此,如果想打洛阳的话,首先一条,就先得把兴洛仓所在之荥阳此郡的东边给拿下,以巩固后方。 “哦,贤兄是说此事啊,这件事,我略有所知。” 刘黑闼提起了精神,驱着马,看着李善道,说道:“贤弟都知些什么?快与愚兄说说。” 李善道笑了起来。 刘黑闼愕然说道:“贤弟为何发笑?愚兄此问,有何可笑之处不成?” “贤兄,你我兄弟现是奉令去取黎阳仓,咱兵马尚未出荥阳,离打下黎阳仓还早着呢,却怎么兄念就转到了闻说魏公有意攻洛阳上头去?攻不攻洛阳,与你我兄弟取黎阳仓有何干系!” 刘黑闼正色说道:“贤弟是素来是有远见之士,怎却说出这等糊涂话来!” “哪里糊涂了?敢请贤兄指教。” 刘黑闼说道:“打黎阳仓,只是枝节,魏公究竟是不是要打洛阳,对咱瓦岗义军而言,才是根本大事!” “贤兄此言甚是。不错,我也确是从徐大郎、单公处听说,魏公似乎是有攻打洛阳之意。就此事,他已和司徒公等商议过几回了。” 刘黑闼问道:“司徒公何意?” “司徒公暂时还有点拿捏不住,也想打下洛阳,可又担心,洛阳是东都,重镇也,刘长恭、房崱虽然被我义军击败了,然洛阳犹驻兵颇多,且则一旦我义军围攻洛阳,江都必然遣援,到时,我义军可能就要陷入前有坚城未下,后有敌援已到的险境,故此司徒公迟疑不决。” 李密有意接下来攻洛阳的传闻,刘黑闼早数日前就听说了,苦於消息渠道有限,一直不知这个传闻的真假,现从李善道口中,确定了这个传闻是真,他寻思了会儿,摇了摇头。 李善道问道:“怎么?对魏公有意攻洛阳此事,贤兄不以为然?” “倒也非不以为然。司徒公、徐大将军、单大将军等,皆是河南、山东人,便是愚兄与平原公等,也是河北人,如果能把洛阳打下来,当然是好。然以愚兄之见,却打洛阳,不是上策!” 李密打洛阳这件事,李善道前世时,就曾在书上读知过。 他自是知晓,李密现欲攻洛阳,确然是不得已之举,——早在李密跟着杨玄感造反时候,他就曾向杨玄感建议过,上策是从黎阳北上,取涿郡,扼住临榆关,即后来的山海关,从而使随杨广征高句丽的隋兵散乱关外;中策是西进,攻占长安,关中是关陇贵族集团的根基,占了长安后,以关中为基,收关陇贵族集团之心,与杨广争雄;然后下策才是攻打洛阳,既已曾向杨玄感提出过这样的建议,如今换了他为造反的主将,他又怎会不知攻洛阳非是上策? 但客观的形势,强过个人的主观。 正如杨玄感为何没有采用李密的上、中两策一样,真到了李密现在需要决策瓦岗义军下步的军事行动时,他迫於和杨玄感当时所面临的完全相同的客观形势,最终亦是只能做出了和杨玄感当时一样的选择,——杨玄感当时选择了攻洛阳,他而下也只能选择攻洛阳。 杨玄感当时面临的客观形势是:首先,跟着他造反的将士们,多是河南、山东、河北人,领着这些从他造反的将士们,在河南等地征战还行,如果远离河南等地,竟北上到山海关、或者西进到关中,那势必其帐下将士们的军心就会散了;其次,朝臣百官的家属,多在洛阳,从政治意义上讲,如能先将洛阳打下,将会造成重大的政治影响。 是以,在这种客观形势下,杨玄感最终选用了李密所献三策中的下策,并以为此策才是上策。 李密面临的客观形势,与杨玄感当时面临的客观形势,一模一样。 甚至可以说,他现下面临的客观形势,比杨玄感当时面临的客观形势更加的只能选攻洛阳。 好歹杨玄感当时,跟着他造反的将士,还有关陇子弟,李密现在的部曲都是哪里人?翟让、周文举、李公逸等,俱是河南、山东人;郝孝德等是河北人;就连他的嫡系王伯当部,也是河北人,他手底下,简直是一个关陇子弟都没有,这种形势下,他怎么能去打长安? 唯一摆在他面前的最好的选择,就是接下来攻打洛阳。 只有把洛阳打下来以后,他才能更进一步地巩固军心,更进一步地提振他在军中的威望,随后,以洛阳为根本,再作更下一步的军事计划。 李密为何选择下一步打洛阳,其中原委,李善道一清二楚。 却此际闻得刘黑闼此言,李善道顿起了好奇,听刘黑闼的意思,他像是有更好的方略?便就问他,说道:“打洛阳不是上策,敢问贤兄,则兄以为,打哪里是上策?莫不是长安?” “长安?长安不成。长安太远了,咱们在关中人头也不熟,长安至少目前打不得。” 李善道心念转动,已然猜出了刘黑闼的选项,笑道:“我知道了,贤兄说的是打江都。” “正是!贤弟,昏主现就在江都,而江都周边,俺听说,现亦是义军遍布。其内名头最大的共计四人,杜伏威、李子通、左才相、林士弘。而这四人中,又杜伏威、李子通、左才相皆山东英雄。那如果魏公与他们勾连互通,彼此相约定后,麾军东向,便攻江都,何愁江都不能破之?江都一破,昏主授首,天下百郡,不就尽入魏公之囊中了么?” 李善道嘿然良久,叹道:“贤兄此策,诚然好策,然有一点,贤兄忘了。” “哪一点?” 李善道意味深长地说道:“有道是,‘一山不能容二虎’。杜伏威等是英雄,魏公亦英雄也。” 杜伏威等,特别杜伏威,与一般的义军首领不同,人家而今亦是拥众数万,称霸一地,李密的威望,还不足以号召杜伏威等屈身为臣;让李密听从杜伏威等的命令,李密也是万万不肯。固然如果两边合兵,江都不是没有攻下的可能,可便这一个主从关系,就断绝了这种可能。 刘黑闼嘿嘿一笑。 “贤兄又笑什么?” 刘黑闼说道:“贤弟,这要换了俺是魏公,只要能先将江都攻下,擒下昏主,将隋室推翻,那就算是需要俺先作低头,假意愿推杜伏威等为主,又有何妨!” 李善道哑然,片刻后,露出佩服之色,称赞说道:“大丈夫能屈能伸,如兄者,大丈夫也!” “大甚么丈夫!咱田野小人,魏公的面,咱都见不到,纵是见到,这话,魏公也不会听的。” 李密肯定不会听,先自愿为臣,后再反目,这不成了反复之徒了?名声将会大坏。 不过由得此言,对刘黑闼“机诈”的性子,李善道却是多了点了解。 刘黑闼不再去思虑李密接下来欲攻洛阳此事,挥了下手,像是把这件事挥走到了一边,笑道:“贤弟,管他魏公接下来是不是要打洛阳,咱兄弟,只管将黎阳仓取下!只要能将黎阳仓取下,便是魏公攻洛阳不顺,你我兄弟也无甚可忧的了!” 好赌、有赌性、机诈,是刘黑闼的性子,从小无赖轻侠,讲义气也是他的性子。 自与李善道结义之后,随着与李善道的了解、感情加深,渐至於今,他已是不把李善道当外人,真是把李善道当成了兄弟对待,大部分的话,在李善道面前,他都不做隐瞒,直言直语。 “你我兄弟也无甚可忧的了”,这句话的意思,包含的内容可就多了。 李善道应声说道:“贤兄说的是!有道是,“兄弟齐心,其利断金”,当今海内已经大乱,你我兄弟只要齐心协力,同心同德,以贤兄之能,弟之襄助,我兄弟何能不成就一番英雄事业!” 话到此处,倒是刘黑闼将话头又兜转了回去,抚须笑道:“其余的,且亦不必多说。贤弟,至多四五日后,你我便能兵到黎阳,且待到了黎阳,咱兄弟先将黎阳仓打下在手!” “谨从贤兄之令。” 刘黑闼、李善道相对而顾,俱是脸带笑容。 却於当晚,筑下营地,夜宿之时,高曦求见李善道。 李善道忙将他迎入帐内。 帐中有新任亲兵旅帅的焦彦郎、帐下都督李良等在,高曦旁顾他言,李善道闻弦歌,知雅意,找了个借口,打发了焦彦郎、李良等出去,待他们出了,笑问道:“沐阳,是不是有话说?” 高曦乃口出一言,颇令李善道讶异。 乃高曦所言的是:“将军,曦绝非是挑拨将军与刘将军,唯今日行军道上,将军与刘将军闲叙之际,曦从在边上,刘将军之言,曦尽听入耳,观其言语,含奸藏诈,难称忠义,因以曦之愚见,对刘将军,将军日后最好还是宜稍警觉,切勿受其牵累!” 李善道眨巴着眼,摸着短髭,楞了会儿,才反应过来,哈哈笑道:“刘贤兄是个何等人,我心中有数。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刘贤兄多谋略,知权变,有勇力,诚然河北之英杰也。” “曦斗胆之此言,自知冒昧,敢请将军降罪!”高曦拜倒在地,请罪说道。 李善道上前,把他扶起,拍了拍他的胳臂,收起笑容,诚恳地说道:“沐阳一片忠心,我有何罪可怪卿乎?沐阳,你来的正好,来,来,咱们再议议打黎阳仓此战。” 岔开了刘黑闼不是忠义之士的话头。 李善道亲将地图展开,邀高曦再来共议即将打响的攻黎阳仓此战,该怎么打才好。 关於打黎阳仓此战的军议,已经召开两回了。 明亮的蜜烛光下,两人俯首地图前,再次议论起来。 无须多言。 次日拔营,继续北上。 绕开了裴仁基等驻扎的汜水,两天多行军,到了原武县、酸枣县之间的黄河南岸的岸边。 这里有个大渡口。 由此渡过黄河,再沿黄河东北而上,百里远近,过了大伾山的瓦岗旧寨,就是黎阳了。 早有或锦绣罗衫、或衣甲雄魁的几个豪杰,在数百从骑的簇拥下,於岸边迎候。 第四十八章 赵王述说西北乱 闻得报讯,李善道、刘黑闼与郭孝恪、刘胡儿等会合,随后出到军前。 两下在黄河岸边相见。 那几个豪杰都下了马,恭恭敬敬地行礼进见。 李善道等回礼罢了,彼此相看,互相打量。 郭孝恪抚摸着胡须,指向豪杰中一人,笑道:“与诸君虽俱是闻名已久,今日乃初次见面,然若俺猜得不错,这位满面英雄气的,定便是王将军;这位大胡子的仁兄则必即是李将军了!这位形貌雄壮、铠甲耀目、威风凛凛者,当是赵将军。这位罗衫英俊者,是张将军无疑了?” 豪杰共有四人,齐齐拱手礼道:“我等贱名,俱被将军一一猜中,将军果是神明,敢问之,可便是右武候将军、卫南李郎君么?” 郭孝恪改而指向李善道,抚须笑道:“俺可不是李二郎。这位英姿焕发者,才是右武候将军。” 四个豪杰闻言,赶忙又都向李善道再次行礼,俱道:“小人等拜见李将军!” 却原来,这四个豪杰都是黄河对岸,河北汲郡、魏郡等地的义军首领。 “满面英雄气的”,名叫王德仁,是活跃在魏郡林虑山中的一部义军的首领。 这个王德仁,也是个老义军首领了,早就聚众在魏郡的林虑山中,魏郡与瓦岗寨所在之汲郡接壤,且王德仁本是汲郡人,因此他们两部义军此前虽没甚来往,但其之大名,李善道在投瓦岗前就有听说。 大胡子的这位“仁兄”,名叫李文相,魏郡人,因其貌似胡人,有个绰号,换作“商胡”。——‘商胡’也者,意指的是从西域来的行商的胡人,便康三藏的祖上这一类。 形貌雄壮的这一位,名叫赵君德,他是清河郡一部义军的首领,最有勇猛之名在外。 “张将军”,名叫张升,是魏郡洹水一部义军的头领。 他们四个,与李善道、郭孝恪、刘黑闼、刘胡儿等,皆是初次见面。 系早在李密允可徐世绩攻黎阳仓之前,翟让、徐世绩就已遣人专门北渡黄河,与他们几个取得了联系,招揽得了他们愿意投从翟让帐下,遂李善道此取兴洛仓,他们就都带部前来相助。 李善道也再次地还礼,笑道:“郭长史把我想说的话,都说出来了。今日与兄等虽是初次相见,然诸兄之名,我实是久仰。於此大河岸边,大河之水涛涛东流,不绝於日夜,而与诸位豪气逼人的兄长相见,真是人生一大快事!在下李善道,卫南人也,与兄等见礼了!” 四人中,张升最会说话,他恭维地说道:“将军下濮阳、守封丘、大海寺大破张须陀、石子河溃歼刘长恭,威名震动海内,哪怕妇孺,亦都敬慕将军之威,今得与将军相见,幸甚幸甚!” “诶!这些功绩都不值一提,悉魏公、司徒公之功也,如善道者,因人成事罢了。”李善道熟练地搬出“因人成事”,客套地谦虚了两句,给四人分别介绍了郭孝恪等人。 实事求是地说,郭孝恪、刘黑闼、刘胡儿的名声,现下确实是不如李善道大。 只要对瓦岗下点功夫去了解的人,最先了解到的,肯定就是单雄信、徐世绩等,其次就是单雄信帐下的猛将、徐世绩帐下的猛将,李善道如今是徐世绩帐下的头号上将,名气确然不小。 但四人无不是人精,尽管不怎么听闻过郭孝恪等之名,该有的面子上的活儿,当然还是不缺。 众人算是正式地又见了一次礼。 李善道望了望黄河,又看了看随从王德仁四人在岸边的那数百骑,话转入正题,笑问道:“徐大郎与我说,已提前麻烦诸兄,备下渡河的船只,却不知船只,是否已经备好?” 四人中,李文相部活动的地盘邻黄河,他招了招手,唤了两个从骑近前,吩咐了一句。 随之,这两个从骑打马到岸边,朝岸边的芦苇丛中射出了一支响箭,不多时,一艘艘的船便从芦苇荡中划出,聚到在了渡口。船都不大,很多是渔船,但数量多,足有百十艘。 李文相笑道:“得到徐大将军的军令,是在四天前,时间有点仓促,俺只备下了这么点船。若是将军觉得不够用,且劳将军稍等两日,俺再多弄些船来!” 很明显,这不是真的“自谦”,而是在显摆。 几天功夫,就搞来了百十艘船,很不错了。 李善道竖起大拇指,赞道:“前在瓦岗寨中日,不瞒李贤兄,我就听说,李兄在大河两岸威望高著,今日观之,传言之下,无有虚士,兄在大河两岸,端得诚是一呼百应!区区四天,就调集到了这么多的船只,了不得!这么多船,足够用了,无须再劳贤兄调搜!” 郭孝恪细细地看过了这百十艘船的大小,亦道:“一艘船,能装十人,俺与李将军两部,合兵共约万人,分个十来回,就能全渡过对岸去了。”张望了下天色,与李善道又道,“现就开始渡河的话,最迟,到入夜时分,将军,部队就全能渡完了。不耽误今晚在对岸烤鱼吃!” “兄等何意?”李善道问李文相四人。 李文相的部曲在四人中不是最多,没王德仁的部曲多,但他的地盘离这里最近,是地主,是以,由李文相代表其余三人,回答李善道此问,说道:“回将军的话,船夫已经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开渡。我等部曲,现皆驻在对岸。已在营中,备下了为将军等接风的酒宴。” “好!那就现在渡河。”李善道吩咐随行在侧的侯友怀、李良等帐下吏,“传我将令,分为两部,请郭长史、刘将军部先渡,我与刘兄部后渡。” 将领既下,上万将士於是分作两部,开始次第有序地渡河。 今日无风,风平浪静,渡河的过程很顺利,也很迅速,傍晚前后,全军悉渡到了对岸。 李善道、郭孝恪等在李文相等的陪同下,也到了对岸。 一边传令,命各部寻地筑营,今晚就在黄河的南岸边休息一夜。 一边李善道、郭孝恪等应邀去了王德仁的营中饮酒。 第一道菜原非烤鱼,换作了烤鱼。 黄河的大鲤鱼是有名的,又肥又大,摆在玉盘中,每人一条,香气扑鼻。 又有熊掌等佳肴相继捧上。 李文相特地说明,这熊掌是王德仁从林虑山寨中来时,携带来的,专为献给李善道。 毕竟今天是初见,又刚渡过黄河,离黎阳还有百十里,不到立刻用兵时,故而今晚宴上,李善道、郭孝恪都没有提及军事,众人只是扯东扯西地聊天说话,言辞试探,以熟悉对方。 大多的聊天没甚可讲,不外乎讲讲瓦岗在大伾山时的事情、下山后打出来的威名等等,以及李善道、郭孝恪捧捧李文相、王德仁等的场,也夸一夸他们各在本地之前做下的有名事迹。 却唯王德仁和赵君德,说到的几件他俩由魏郡、清河郡来前听闻到的事,有点价值。 一件是有关刘武周的事。 本是马邑鹰扬府校尉的刘武周,在两个月前,也即二月时起事,杀死了马邑太守王仁恭后,聚众万余,北通突厥,然后在不久前,与突厥合兵,击败了雁门郡丞陈孝意、虎贲郎将王智辩所率的讨伐他的隋兵,斩杀了王智辩,陈孝意奔还雁门;接着,刘武周袭破楼烦郡,进取汾阳宫,又攻陷定襄,遂被突厥立为定杨可汗,遗以狼头纛,刘武周因即皇帝位,立妻沮氏为皇后,改元天兴,以卫士杨伏念为尚书左仆射,妹婿同县苑君璋为内史令。 一件是有关梁师都的事。 也是在二月时,本是朔方鹰扬郎将的梁师都,杀掉了郡丞唐世宗,据郡,自称大丞相,亦遣使北上,连通突厥。三月间,他略定雕阴、弘化、延安等郡,遂即皇帝位,国号梁,改元永隆,突厥一样给他了狼头纛,号为大度毘伽可汗。 一件是有关郭子和的事。 郭子和本左翊卫,以罪徙榆林,会郡中大饥,他由是在上个月,潜结敢死士十八人,攻入郡府,斩郡丞王才,开仓赈施,聚众反叛,自称永乐王,改元丑平,南连梁师都,北亦附突厥。 突厥的可汗始毕可汗,又以刘武周为定杨天子,梁师都为解事天子,郭子和为平杨天子,——所谓“定杨”、“平杨”,这个杨,指的自是隋的国姓,杨广之杨。郭子和的部曲在三人中最少,只有骑二千余,“平杨”的称号太重了,他固辞不敢当,始毕乃更以他为屋利设。 马邑、朔方、榆林这几个郡,都位处在隋室帝国的西北部。马邑在山西的北部,朔方、榆林在河套地区。这几个郡,皆北接突厥。因此,刘武周等起事后,不约而同都选择了附於突厥。 再有一件,是关於薛举的事。 薛举是汾阴人,侨居金城,其人骁勇绝伦,家赀巨万,交结豪杰,雄於西边,任职为金城军府的校尉。时陇右盗起,金城县令郝瑗募兵得数千人,使薛举将而讨之。却就在三月底、四月初时,——那时赵君德刚准备从清河郡来魏郡,薛举与其子薛仁杲及同党十三人,於座劫郝瑗发兵,囚郡县官,开仓赈施。自称西秦霸王,改元秦兴,以仁杲为齐公,少子仁越为晋公,招集群盗,掠官牧马;贼帅宗罗睺帅众归之,以为义兴公。 金城郡,位在后世的甘肃兰州等地,也是处在隋室帝国的西北边疆。 却短短的两三个月间,整个隋室帝国的西北部分,已是叛者如云,群豪争起,彻底混乱。 对於赵君德、王德仁、李文相、张升等人来说,这隋室的天下,现今当然是越乱越好,因为只有越乱,他们这些本属“群盗”的人,才越有安全感,才越会更坚定作乱之心,所以在说到这几件事时,赵君德、王德仁说的是兴致勃勃,李文相等听的也是大呼痛快。 尤其讲到刘武周杀王仁恭、梁师都杀唐世宗、郭子和杀王才等隋官时,李文相、张升等更是连连喝彩,都道:“狗官杀得好!”下了不少的好酒。 而唯李善道,嘴上附和他们,脸上也是痛快的笑容,不断的豪爽饮酒,却刘武周、梁师都、薛举等这一个个熟悉的名字响入耳中,肚皮里却不禁做起了嘀咕。 第四十九章 漫道德仁英雄气 原来刘武周等是在这个时候造的反,造反的时间不算很早,并且刘武周等本先居然都是隋室的将官,又则刘武周、梁师都皆依附突厥,李善道前世时有所略知,然不知的是,除了他两人外,还有郭子和,也是造反於西北,同样的依附了突厥。 关於突厥的情况,李善道知道的不多。 前世时,他就不怎么了解,到了这个时代后,居於内地,有关突厥的事情,听说的也少。 他只知道,杨坚的时候,好像是把突厥打得服服气气,奉杨坚为“圣人可汗”,——这是李世民被奉为“天可汗”的前身;到了杨广继位后,突厥起初也是服服帖帖,杨广还带着他的萧皇后去过突厥的领地巡视,突厥当时的可汗简直以奴自居,但从赵君德、王德仁讲的刘武周等的这几件事来看,突厥还真是如古人所言,“畏威不怀德”,一见隋室大乱,就起了别样心思,竟不但支持刘武周等的造反,还给刘武周等了“平杨”、“定杨”这等大逆不道的称号! 又想到了李渊造反后,隐约记得,突厥还曾犯过长安,是李世民把之击退了。 这个突厥,尽管知道历史的走向,知道彼等将来是成不了大患的,而近期观之,却恐怕已经是边地百姓的祸患了!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此语亦真是半点不错!可怜了边地的生民! 李善道也是汉人,对边地百姓现在可能已经受到的突厥的趁机侵害,不禁深觉感同身受。 可是再感同身受,边地的事儿,突厥的侵害,他现肯定是管不了。 也只能想一想,怜悯、愤慨一下罢了。 不需多说。 因有着攻黎阳仓的这件大事,是夜酒宴没有进行太久,二更时分即止。 当晚,全军休整了一夜。 第二天,李善道、郭孝恪去到李文相、王德仁、赵君德、张升四人营中,分别视察了一遍。 李文相等四人所拥的部曲多少不一。 其中,王德仁的部曲最多,他在林虑山中拥众数万;其次是李文相、赵君德,各拥众数千;张升的部曲最少,两三千数。不过,这些部曲数都是他们总共所有的部曲人数。这回协助李善道、郭孝恪来打黎阳仓,他们并没有将自己的全部部曲都带来。 李文相带来了部曲两千;王德仁带来了部曲三千;张升带来了部曲千人;赵君德带来的部曲最多,足有三四千众,——他基本上是把他的所有部曲都带来了,现被他留在清河老巢的,已是只有千余人的能战之士,以及老营的妇孺老弱。 四人率来的部众,合计大约万人。 李善道、郭孝恪、刘黑闼三部也是共计万人左右,加上李文相等四部义军,总兵力已达两万。 根据探报,黎阳仓共有两千隋兵驻守,离黎阳仓大约两里来地的黎阳城中,共有千人上下的隋兵。亦即,此攻黎阳仓,所面对的敌人,总共只有三千步骑。 以两万来打三千,这一仗的胜算,不说是百分百,也是十拿九稳矣。 刘黑闼、李文相等俱信心百倍,甚乃已在畅想打下黎阳仓后,会能得到多少粮财的美好前景! 李善道却是仍然谨慎,视察完李文相等四营,他摸着短髭,与诸人说道:“诸位贤兄,今我等兵强马壮,以此往取黎阳仓,克胜已不是问题,但是却还有一个问题!” 李文相笑问道:“将军,还有什么问题?” “便是怎么克胜。” 诸人相顾,不解其意。 独郭孝恪知了他的意思,笑道:“将军之意是这一场仗,咱不仅要打胜,还是胜得漂亮?” “知我者,孝恪兄也。诸位贤兄,这一场仗,我等以两万之兵,攻三千之守卒,这般大的优势,如果只是把仗打赢了,岂能显出诸兄的威风?所以这一场仗,我等不仅要赢,还要赢得干脆漂亮!这是其一。其二,这一场仗,是魏公即位后,头次在河北用兵,则这场仗,我等能不能赢得干脆漂亮,亦关乎魏公之威名,我大魏之威名!是故此仗,我等一定要漂亮打赢!” ——如前所述,郭孝恪也是“以字行”,他名“敬”,“孝恪”是他的字。 刘黑闼、李文相、王德仁、赵君德、张升诸人,俱轰然应诺,皆大声说道:“谨受令!” “那我就先说说,就这场仗该怎么打的我的想法,何如?” 诸人应道:“敢请将军下令!” 展开了地图,李善道招呼众人围着地图蹲下,自蹀躞带上取下短匕,指向地图上的一点,说道:“这里是黎阳仓。”往东北边不远处的一个城池的符号处点了下,“这里是黎阳县城。”往南边的一个山丘符号的地方点了下,“这里是大伾山。”往西边两三里处点了下,“这里是永济渠。”往东边点的河流符号点了下,“这里是河。” 黎阳仓所处之地,正是在大伾山的北麓,黎阳县城的西南方向,西邻永济渠,东邻黄河。 诸人随着他短匕的移动,目不转睛地看着地图上的形势。 “我等由此出发,沿河东北上,过大伾山,便可到黎阳仓的仓城外。这一路上的行军,我等需过汲、卫两县。此两县的虚实,早已察探清楚,驻兵不多,见我等大军过境,料就算是借给两县几个胆子,他们也一定不敢出来阻拦。所以,行军路上,我军必是不会遇到麻烦。” 王德仁打断了李善道的话,插嘴说道:“将军,那要不咱就借给这两县几个胆子?” “王兄此话怎讲?” 郭孝恪“英雄气”的赞语,仅是场面话,王德仁的长相,其实在李善道看之,是标准的山大王的相貌,面黑如铁,短眉毛,鹰钩鼻,须髯外张,顾盼之间,如似恶狼。 他狰狞一笑,也不知是在开玩笑,还是在说真格的,说道:“诱得他两县出兵,咱们将之尽灭,然后杀入城中,打黎阳仓前,先让崽子们快活快活,振振士气!” 李善道抚摸着短髭,哈哈大笑,说道:“王兄豪气毕露!不过嘛,咱此战,重点是黎阳仓。黎阳仓打下前,我之拙见,不宜别启战端。若因是耽误了打黎阳仓,得不偿失。” “将军说的是。那就罢了,等打下黎阳仓后,再来取此两县不迟。不瞒将军说,昨晚席上,只顾喝酒了,未与将军言,俺在率崽子们下山,来助将军打黎阳仓时,已是给他们许下诺了,这回下山,定要让他们快活!俺带来的这几千崽子,现可都是个个憋足了劲儿,嗷嗷叫呢!” 李善道摸着短髭,看了看他,呵呵笑道:“我知徐大将军已经承诺兄等,克下黎阳仓后,任兄等自取其粮。王兄放心,徐大将军对兄等的承诺,我断然不敢违之。黎阳仓储粮千百万石,打下仓后,只要王兄能取走,就是尽皆取走,我也绝不阻拦。” 李文相、赵君德、张升三人,他们的部曲较少,投附李密,换个李密的封赏,也算是甘愿。 只这王德仁,首先,他拥众数万,一向在林虑山中快活,周边郡县,他想掠夺哪个,他就掠夺哪个,这几年间,魏郡也好、汲郡也好,诸郡各县,没有一个能抵抗他;其次,当翟让尚在大伾山寨中时,瓦岗那时的实力,还没有王德仁部的实力强,则他却为何於今亦愿接受徐世绩、翟让的招揽?肯来相助打黎阳仓?自是无有其他缘由,其所图者,获利而已。 昨天与李善道是初见,有的话,王德仁不好就说,乃於今日,借此话头,他把话说了出来。 听到李善道的回复,王德仁咧嘴一笑,摸着浓须,顾盼李文相等,似真似假地说道:“黎阳仓的粮积储如山,俺倒是想把它全都取走。粮要全归了俺,哎哟,俺可不富得流油了?可是一来,俺没这么多的车,二来,俺若真敢这么干了,怕是李兄几位这边,俺就先过不去。” 李文相等几人俱笑。 刘黑闼咳嗽了声,与李善道说道:“贤弟,你接着说吧。” 算是一段小小的插曲,揭开过去。 李善道便继续往下说,说道:“行军路上,我军不会有麻烦。而下唯一可能有的麻烦是,我等大举北上,黎阳仓的守将肯定已经获悉,那他会不会派兵在大伾山一带设阻?” 刘黑闼说道:“贤弟,如果真出现了这种情况,也不难解决。我瓦岗的旧寨就在大伾山,於下寨中虽然兵马已经不多,可胜在人头熟、地头熟,黎阳仓若当真敢在大伾山一带设阻,咱也无甚可虑,要论地头,他还不见得有咱熟!只需熟悉地形的数人先导,足可将其阻攻破。” “贤兄言之甚是。确然如此。” 郭孝恪说道:“与其虑黎阳仓会不会设阻於大伾山,以俺之见,他要真敢设阻,才是最好!守卒总计才三千,其若再分兵设阻,此是兵家大忌,我等更可从容将黎阳仓取下了。” “长史所言是也。所以,即使是黎阳仓守将在大伾山设阻,也至多会给咱造成一点小小的麻烦,不足挂齿。而若他不敢设阻,我军就能长驱直入,直接开到黎阳仓外了。到了黎阳仓外,具体的攻战怎么打?诸兄,我的意见是,攻仓此战,可由我与郭长史、刘贤兄部为主攻,王兄、李兄、赵兄、张兄四部为策应。”李善道举目顾视李文相等,问道,“兄等以为可否?” 张升细致,问道:“敢问将军,怎么个策应法?” “守卒共两部,一部在仓城,一部在黎阳县城。由我等三部攻仓城,由兄等四部围黎阳县城。” 这是把苦差给了自己,将好差事给了李文相、王德仁等。 张升、李文相四人闻言,自是无有不允,没人再提疑问了,俱慨然应道:“敬从将军之令!” “长史、刘兄,你俩何意?” 此个“刘兄”,说的不是刘黑闼,是刘胡儿。 这个战法,是李善道与刘黑闼商议出来的,因当然是不用再问刘黑闼的意见。 郭孝恪、刘胡儿亦无异议,主攻的任务虽然比策应的任务重,但以万人的优势兵力,去打黎阳仓的两千守卒,这场仗还是不难打的,且则李善道、郭孝恪部在这场仗中是“主”,李文相等是“客”,攻仓城之任,本也该当是由李善道、郭孝恪部担负。 ——如若是让李文相、王德仁等主攻,那打下来后,这仓城的主人到底算谁?就王德仁适才的那些话,便是主人仍是瓦岗义军,王德仁狮子大开口,怕是他索要粮食的胃口亦会更大。 见郭孝恪、刘胡儿同意了自己的安排,李善道起身,朗目盼看诸人,说道:“诸兄,顶多两天,我军就能开到黎阳仓外,到仓外后,休整一日,便即开攻!争取两三日内,将仓城取下!” 此一战,的确是需要打的漂亮。 不仅仅是关乎到瓦岗义军在河北的威名,也关乎到李善道本人的威名。 这一场仗,是严格意义上,李善道独自领兵打的第一场仗! 计议既妥,诸部拔营,遂沿河而上,开向黎阳仓城。 果如李善道所料,汲、卫两县压根不敢遣兵出阻,两万义军联兵旗鼓盛大、大摇大摆地过了两县县境;将到大伾山时,留守瓦岗寨中的头领远出相迎,黎阳仓亦未派兵出来设阻。 两天后,这日中午,兵马到了黎阳仓城外。 比之兴洛仓,黎阳仓城比较小,形状近长方形,宽约半里,长不到一里。 仓城建在大伾山北麓的高地,望之,冒出在外的仓顶,遍布仓城中。有人工渠道连通永济渠,自仓城中延出。外边各面,各有军营,还有一些小堡垒,绕环护卫。 在其东北边,甚近处,是黎阳县城,占地比仓城大得多,城墙不低,城头上旗帜飘飘。 仓城的城门、黎阳县城的城门早已紧闭。 不论是仓城外、抑或黎阳县城外,路上、田间,一个人影也没有,静悄悄的,可以罗雀。 李善道驻马高处,观察仓城、黎阳县城了多时。 从行的刘胡儿说道:“二郎,看来仓城、县城已是有备。要不便先下令,令各部筑营休整,按二郎前日的部署,明天开始攻打?” 李善道尚未答话。 一人出言,说道:“随机应变,此兵家之术也。将军,何用再等明日,今天即可攻了!” 第五十章 盛赞二郎忠义臣 说话之人,是郭孝恪。 李善道没有回头看他,一边继续细细地观察仓城、黎阳县城,一边问道:“长史此话怎讲?” “将军,你请看。”郭孝恪遥指仓城,他们在仓城的南面,对着的仓城的是南城墙,“那仓城城垣之上,虽然旗帜招摇,却守卒散乱,更无擂木、拍杆等物,这说明什么?说明仓城守卒闻我大军忽至,不仅各类的城防措施没有来得及做好,并且守卒现必惶恐,军心大乱!” 顿了下,他又指点仓城北的黎阳县城,说道,“将军再请看黎阳县城。城门紧闭,城墙上的守卒尽管隔得稍远,看不清是否散乱,然可望见,守卒寥寥。这又说明什么?说明黎阳县令没有能赶在我大军到前,先募集到足够的守城壮丁,现守城者,唯仍是城中本有的千人守卒。” 分析完了仓城、黎阳县城的守备情况,他收回手指,抚摸胡须,总结说道,“仓城也好、黎阳县城也好,将军,其眼前的守备形势,皆对我有利。我大军虽是行军两日多,乃到此地,可两天多的行军,咱们不是急行军,将士们的体力都还很充沛,则若趁此良机,将军便下令攻城,就算今日,不能将仓城攻克,至少也可再打击一下守卒士气,明日再战就容易多了!” 李善道略作沉吟。 又一人接口说道:“郎君,长史所言甚是。末将愚见,亦是立即攻城为上。” 却又此说话之人,是高曦。 李善道问道:“沐阳,你怎么说?” “郎君,照常来说,守城必守野。却郎君请察仓城、黎阳县城外的敌情,除掉仓城外旧有的几个守卒营垒外,黎阳县城外现竟是无一兵一卒。只由此,就可足可见之,长史‘守卒军心大乱’的判断,确然不错!而且‘大乱’的,不止守卒,守将估计也是已慌了手脚。这是我军攻城的良机。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曦斗胆,敢向郎君请令,愿即率本部,先为郎君攻之!” 徐世绩领兵打仗,有个相当突出的优点,便是在战斗前,他会全面地听从部将们的意见,然后从中选取他认为正确的,付诸实施。李善道跟在徐世绩帐下这么久了,徐世绩的这个优点,他早是学到,——这不就是后来那支英雄部队的“诸葛亮会”么? 遂在听罢了郭孝恪、高曦两人的建议,李善道再又观察了仓城、黎阳县城片刻,当机立断,做出了决定,顾视左右诸将,说道:“长史、沐阳所议固是!我意已定,便不再等明日攻城,现在,我军就开始攻城!”为示尊重,特地补充询问了下李文相、王德仁四人,“兄等以为呢?” 李文相、王德仁、赵君德、张升应道:“谨从将军军令!” 军中行事,尤其是在已经决定开打之际,首要便是得干脆利索,决不能婆婆妈妈,拖泥带水。 大家的意见既然一致了,李善道就当即开始部署:“阿兄,劳你率你部,攻仓城南面;延霸,你攻仓城西面;敬嗣,你攻仓东;三郎,……三郎呢?三郎,你干嘛待那么靠后?你攻仓北!” 刘黑闼、高延霸、秦敬嗣接令应诺。 平时都是紧跟在李善道左近,今却待在了诸将外围的王须达挤进来,也恭谨应诺。 “沐阳,你不必先攻,率你部和陌刀团,在仓城外列阵,仓城守卒若敢出战,或者溃逃的时候,由你负责阻击、拦截。” 高曦的本部亦就罢了,陌刀团是野战部队,不适合攻城,所以李善道将阻、拦的任务给了他。 以高曦的判断,按仓城现下的这个守备情况,肯定不难攻下,但李善道既将阻击、拦截的任务给了他,他也没有怨言,做为一个职业军人,他向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凛然应诺。 “仓城外的地方小,用不了太多的部队,长史、刘贤兄,你们部不用上阵,就与我部其余各营,分在仓城四面,为我兄等部之后援吧。” 刘胡儿、陈敬儿、季伯常和才被擢为李善道部的团校尉不久的董法律、罗忠等纷纷应诺。 李善道重新看向李文相、王德仁、赵君德、张升四人,换了较为温和的语气,用商量的口吻,说道:“至於黎阳县城,我意便劳四位贤兄,分攻县城四面。不知四兄意下何如?” 四人哪里会有意见?亦皆应诺。 举目瞧了下天色,刚过中午,日头悬挂正空,晒将下来,四月的阳光,已颇觉热。 李善道下了战前的最后一道命令:“叫战士们吃点东西,一个时辰后,攻仓城和黎阳县城的各营一起开攻!未参战之各营,须俱摇旗呐喊,为参战各营鼓舞士气。今天是初攻,不用打太长时间,两个时辰吧,攻上两个时辰,闻得我金鼓之令,攻仓城、县城的各营便可撤下。” 刘黑闼、李文相等齐声应诺。 诸将向李善道行个军礼,各拨转马头,由自家的亲兵随从着,分头赶向本部,传达命令去了。 多看了离去的王须达几眼,不但今日,他这两天一直都是怪怪的,和以前有些不同,却也不知是为何?不过今日攻仓城,只是试攻,让他先上阵,当是也不会出现什么意外。 亦就罢了。 且待打下仓城后,再找他来谈谈,看他最近是不是有甚心事。 郭孝恪没有离去,其部的安排诸项自有刘胡儿去操办,他也在目送诸将的离去,重点目送的不是王须达,却是李文相等四人,瞧着他们驰马远去,笑与李善道说道:“将军,昨天晚上驻营时,俺听说了件事儿,和赵将军有关,不知将军听说了没有?” “赵将军?什么事?” 郭孝恪抚须笑道:“俺听说,前日定下由赵将军等攻黎阳县城后,李将军等没甚异议,只这位赵将军,在回到本营后,却言道,说将军你未免有点小瞧於他。” 李善道莫名其妙,说道:“我小瞧他了?长史,此话从何讲起!” “他的意思是,将军你不用他攻仓城,而用他和李将军等合攻守卒少的黎阳县城,便是小瞧於他了。他还说,且待攻黎阳县城时,定要给将军看看,他赵某人在清河的威名不是白得的!” 李善道笑了起来,说道:“长史,我哪里有小看赵将军之意?我之所以请他们打黎阳县城,其所用意,赵将军不解,长史当是知解。” “俺也就是突然想起此事,随口一说。将军,不过此亦好事,赵将军既起了争强好胜之心,此攻仓城、黎阳县城,你我就坐视他会怎么彰显他‘在清河郡的威名不是白得的’就是。” 李善道点了点头,蓦地心中一动,瞅了郭孝恪下,笑道:“长史,赵将军在他营中说的话,长史是怎获知的?” 郭孝恪不是阴沉之人,竟未做隐瞒,只是没把话说明,放低了声音,只回答了句:“赵将军本是清河郡的义军渠帅,王将军等则各是汲郡等地的义军渠帅,缘何今愿从附将军,共取黎阳仓?却非是只因司徒公、徐公遣人招揽之故,其各部中,实本有慕魏公威德者。” 一时之间,李善道唬不清郭孝恪这话是真是假,更不知他之此答,是不是仅为回答自己之问。 或者,他的这句回答,还暗含了别的意思? 李善道看着郭孝恪微微笑着的面孔,只觉他像是有些许的神秘莫测了。 打了个哈哈,李善道深有同感地说道:“魏公之威德,於今在海内日隆!”一副畅望前景的模样,笑道,“长史,你我何德何能,在此乱世,有幸追从魏公?魏公厚恩,唯以死效之!” “将军大概不知,魏公私下里,夸奖过将军多次。魏公屡曾言说,大海寺北那一仗,将军与他共统兵设伏於林中,将军部军纪严明,临战勇不可当,以将军之姿,汉卫、霍之属也!” 李善道压根不信李密会给自己这样高的评价,然郭孝恪这么说了,他就姑且信之,惶恐答道:“卫、霍者,千古名将也!善道出身寒门,不识兵法,怎敢得魏公此般谬赞?” “魏公识人多矣,轻不赞人,既此般赞你,将军在魏公心目中的地位可知矣。” 李善道说道:“是,是。魏公恩德,善道无以为报,只能以此躯报之!” “将军,努力吧!魏公对将军已这等欣赏,等打下黎阳仓,将军又将为我军增粮千万之石,将军在魏公心中的地位,可想而知,只会更加的重要。以魏公之仁厚,将来大业成后,出将入相,公侯之封,於将军言之,获之易哉!”郭孝恪勉励地说道。 怪了,原本不是在说赵君德么?话题怎么自然而然的就转到这儿了? 回应着郭孝恪的微笑和勉励,李善道肃然答道:“善道读书不多,亦知‘忠义’二字,为臣当忠,待友当义。将相之擢、公侯志封,非善道敢望,不愧‘忠义’,善道心愿足矣!” “好啊,好啊!魏公没看错人,果然是忠义李二郎!” 谈谈说说间,正在李善道愈渐感到如坐针毡、如芒在背、如鲠在喉,越来越感到尴尬时,高曦等相继驱马返回,分别向李善道禀报,他们各营的部曲已经安排妥当,可以准备进战了。 午时已过,时当未时末。 后世两点多钟的时候。 李善道与郭孝恪等移步来到临时搭起的指挥高台。 两人的将旗在台边竖下。 杨粉堆等所领的传令兵,牵着马,聚在台西;约百人组成的金鼓队,列在台东。 焦彦郎等统带亲兵数百步骑,阵於台后。 侯友怀、李良等一干帐下从吏侍从李善道、郭孝恪两人的左右,陪立台上。 蓝天白云,大伾山为背景,李善道冲着北边数里外的仓城、黎阳县城方向,观望了下络绎进军到仓城外、黎阳县城外的各部,举将起手,朗声下了命令:“击鼓、扬旗,攻城!” 第五十一章 半日连下仓与城 从黎阳仓城、黎阳县城上守卒的视角来看,义军就像是潮水一般的涌来。 且不是只从一面涌来。 而是四面八方,皆为涌来的义军。 黎阳县城大一点,还稍微好些。 仓城小,此时此际,真如黄河中的一座小岛,将被卷起掀天浪头的汹涌波涛环围、拍打。 守将、守卒这会儿会是什么样的心情?不得而知。 攻仓城的刘黑闼诸将,这时仓城入目,却看到的都不是仓城,是鲜美的肥肉,无不争先恐后! 仓城建在大伾山北麓的高地上,其之南面居高临下,是最好攻的位置,同时,这一面,亦是离李善道等部最近的地方。刘黑闼引率其部,最先冲到了仓城外近处。 他早已身披重甲,骑在一匹雄骏的黄马上,没有持槊,提着横刀,在十余虎背熊腰的亲兵从骑的护卫下,他暂立马停下,往两下瞅了瞅,点出一人,令道:“阿奴,你带队先上!” 被他点将这人,可不就是他的亲弟弟刘十善! 边上一将赶忙挺身出言:“将军,何须小刘将军先战?末将愿引部先攻。” “这次来攻黎阳仓,是俺贤弟好不容易,才从徐大郎、司徒公、魏公处讨得的将令,於今攻战开启,别的营头俺管不着,但咱营,俺自当身作表率,以励士气!俺是主将,不能首战即上,便由阿奴代俺!”刘黑闼说完,问刘十善,“阿奴,今日攻黎阳仓城,系是四面围攻,高将军、秦将军、王将军,悉乃俺贤弟帐下勇将,你有没有信心,比他们先登城头?” 有其兄,必有其弟。 刘黑闼骁健,刘十善亦是猛士。 几句话激起了刘十善与高延霸、秦敬嗣、王须达三人比比高下的好胜心,他紧了下兜鍪,挟槊在臂,虎踞马上,昂起头,大声应道:“阿兄只管放心!先登者,必是俺!” “好!先拔仓城外营,再攻仓城。你去吧!” 刘十善兜马,引上三四个裨将,从本部兵的中间横冲驰过,途中,接连招呼了四五个路过的团、旅的军将,——这四五个被他招呼的团、旅,都是刘黑闼部的一等精锐,合计兵共数百,他遂率之,马不停蹄,直奔两里多外的黎阳仓城的南城墙下的守卒营垒杀去! …… 仓城西面。 在刘十善引众,展开了对仓城南的攻势后大约一刻来钟,高延霸率其本部,赶到了这里。 南面,刘十善及其所率的那数百部曲传来的喊杀声,入进高延霸的耳中。 他扭脸瞅了瞅,摸着胡须,呵呵笑道:“刘将军倒是心急,这就展开攻势了。” 一个从将急劳劳地说道:“将军,咱也赶紧开攻吧?可别先登之功,被刘将军夺走了。” 高延霸哼了声,说道:“刘将军虽然勇悍,可这先登之功,不见得他说夺,就能夺。”胯下坐骑是李善道送给他的,颇通人性,他很喜欢,恰好这马“恢恢”的叫了声,他爱惜地拍了拍这马的脖颈,从马上跳下,说道,“休得累坏了俺的爱驹。”令道,“取胡坐来。” 南面的攻势已然展开,他居然还这等好整以暇? 左右将校面面相觑。 无奈,只好奉他之令,取来了马扎一个,摆好在地。 高延霸将铁鞭摘下,大马金刀地坐入胡坐,把两根铁鞭插入地上,顾盼从将,这才下令,说道:“率尔等各旅,可攻矣!俺就在此处观战,勇进先登者,厚赏;怯战不进者,铁鞭伺候!” 诸从将应令,於是抬着梯子等物,各率本旅趋前,也开始了对西面仓城及城外守卒营的进攻。 …… 仓城东面。 秦敬嗣部和高延霸部是差不多同时抵达到的战场。 与刘黑闼的令其弟先攻、高延霸的坐胡坐指挥进斗不同,秦敬嗣本分老实,因知此战对李善道的重要性,却是披甲持刀,率领本部战士,亲自上了战场,身当先冲。 …… 仓城三面的杀声,如似浪涛、如似滚雷。 响彻了仓城远近。 仓城北面,王须达部最晚到达战场。 令人奇怪的是,到了战场,近距离地打望了仓城北城墙上和北城墙外守卒营的守御情况之后,王须达第一时间,不是给部将分派进攻的任务,而是转过头去,朝北边的县城又望了望。 李文相等各部还没有抵至黎阳县城外。 远远的,李文相、王德仁的将旗,都可以看到。 王须达狠狠地剜了两眼。 有人在他边上说话:“将军,刘、高、秦诸位将军已开始攻城,咱们是不是也该赶紧开攻了?” 王须达收回了视线,再次向仓城和仓城外的守卒营张望,旋又左顾东面,看了下仓城东秦敬嗣部的攻势,右顾西面,看了下仓城西面高延霸部的攻势,瞧见秦敬嗣部、高延霸部的先锋,俱已杀到了这两面仓城下的守卒营外,已然展开了对守卒营的猛攻,特别是秦敬嗣部,他分明瞧出,“秦”字旗下,带头在前冲杀的那披甲之将,是秦敬嗣本人!於是乃便下令:“攻!” 先以本部的一般部曲上阵,精锐部曲放在了后头,视形势再决定上不上。 …… 喊杀不绝於耳,奋力前斗的各部的将旗、营旗,在仓城的四面迎风招展。 恍惚间,高曦仿佛回到了高句丽的战场。 曾有过一次他亲身经历的攻坚,类似眼前的战局! 但据守堡垒的高句丽战士,却远比黎阳仓城的守卒斗志坚定。 前赴后继的战友们的身影,那虽然不大,却数次进攻都未能将之拔下的敌堡,如雨的箭矢、血污满面的敌我,——还有战死在此战的好友的容貌,走马灯似的,在他眼皮子前头晃过。 他用力地摇了下头,将这些惨烈的场景甩过。 高句丽那一战,惨烈的战事,说实话,真的是太多了! 微风从北边的大伾山中吹来,带来初夏的草木清香,午后的阳光熙暖,连带清香也被晒得温温的了。却也许再过不久,这清香,就将会被刺鼻的血腥味取代! 一如高句丽战场上,那一场场惨烈的战事过后。 骑在马上,高曦观察了会儿仓城和仓城外的守卒营,很明显,城内的守卒、城外营中的守卒俱无出来迎战的动向,他因下令:“骑士下马、步卒坐地,休养力气,以候进战。” 数十骑兵,随着他从马上下来。 他本部的步卒战士、陌刀团的两百战士,随着他的命令,也都保持着队形,纷纷坐地。 “郎君请求攻黎阳仓城,实是高明之举。黎阳仓城的空虚,端得出人意料。今日便是打不下此仓,至多明日、后日,也定能打下。仓内储粮千百万石,此仓下后,无论是郎君的声名,抑或是本部的扩充,郎君都能得到极大的提振与发展!而等仓城下后,郎君名威大振,俺亦可借此向郎君提请,将俺昔日同征高句丽的同袍,凡愿来者,皆召唤来了!”高曦这样想道。 …… 因为兵多,所以此攻仓城、县城,无须围三阙一,四面围攻即可。 四面的围攻相继展开。 战端才启,战未及半个时辰,后世三点多钟时,指挥台上观战的郭孝恪面现惊喜。 “将军,南面!南面!” 何用郭孝恪提醒,李善道也已望见,攻仓城南面的刘黑闼部,率先攻进了仓城下的守营! “半个时辰不到,刘将军部已攻入守营。接下来,即可直攻仓城。”郭孝恪看了看摆置在指挥台边上的日晷,仰脸瞧了下日色,说道,“仓城外营既破,仓城守卒势必越发大乱,离入暮还有一个多时辰,将军,说不得,今天莫非就能将仓城打下了?” 李善道没有接他的腔,全神贯注地望着各营围攻仓城的战事。 猛然间,北边远处,一阵呼喊随风飘至,加入进了刘黑闼等四部攻仓城的喊杀声中。 李善道缘声展目,望之,是李文相等部已到黎阳县城外,亦开始了攻势。 距离比之仓城,黎阳县城远是远了点,但一则李善道等是居高俯瞰,二则,远也没有远上太多,故此,李文相等部的进攻态势,李善道、郭孝恪等皆可清晰望到。 四部中,是李文相部最先发起的攻势。 但很快就吸引走了李善道、郭孝恪等目光的,则是赵君德部的攻势。 侯友怀下意识地踮起脚尖,掐着山羊须,眯着眼打望着,说道:“竟是赵将军亲自攀城?” 赵君德部负责攻打的黎阳县城的西面。 能够瞧见,赵君德的将旗,不像李文相等的将旗,离城颇远地插着,而是竖在了城墙底下! 搭好的长梯上,布满了蚂蚁般的赵君德部的战士,有无赵君德在内,诸人看不到,可赵君德的将旗,既然竖在了城墙底,那的确就很有可能性,赵君德竟然是亲自率勇士,在攀附城墙。 要知,赵君德和秦敬嗣,那可是不能比。 秦敬嗣只是李善道帐下一将,该用命的时候,他为李善道用命,是正常之为。赵君德不然,他是一部义军之首,现又非是到了危急的时刻,才刚开始攻城,则他若竟亲上,确就少见! …… 确实是赵君德亲自率众攀城! 消息传到了攻黎阳县城北面的王德仁部中。 王德仁抹了下下巴,咧嘴笑了笑,说道:“赵老兄嫌李二郎小看他,今儿个他却是卖了命了。” 一亲信将领问道:“大郎,那咱呢?怎么攻?” 王德仁瞥了他眼,似笑非笑,说道:“你想让老子也亲自攀城?” 虽是亲信,此言听得,这将亦出了一身冷汗,忙道:“小人怎敢!小人的意思是,大郎千金之躯,肯定不能上阵,要不便由小人带些敢死士,为大郎冲上一阵,也省得李将军小看了咱?” “赵老兄要卖命,由他去,俺便不上阵,李二郎也不会小看了俺。” 这将赔笑应道:“是,大郎说的是。大郎拥众数万,威名在外,李将军当然不敢小觑大郎。” “但咱也不能被赵老兄先登了城头。传俺令下,令崽子们卖力攻城,谁能先登,进城后,便叫谁先抢个痛快!耍个痛快!” 这将和余下诸将应诺,便将王德仁的此令传了下去。 选出了五百人为先锋,扛着梯子到了城下,分作三队,开始轮番攀城。 …… 后世四点钟前后,仓城、县城,已俱是陷入进了各部义军的猛烈攻势中。 指挥台上,郭孝恪大喜过望,猛地拍了下手掌,叫道:“打上去了!” 是刘黑闼部,继攻破了仓城下的城外营后,再次首先攻上了仓城的城头。 胜利得来的这般快捷,郭孝恪没有想到,李善道也没有想到。 杨粉堆等驰马分行,急令传去与仓城、县城外的攻城各部:“刘十善已然先登仓城,将军令:赏金百,上书魏公,请以上功,擢迁刘十善。诸部诸将,勉力!凡有功,不吝赏!” 各部士气大振,对仓城和县城的攻势越发猛烈。 后世五点钟前后,攻仓城的各部俱皆攻入了城内;再一两刻钟后,赵君德先登黎阳城头。 当傍晚来到,暮色渐深。 仓城、县城都已攻克。 红日西落,山峦屹立,黄河滚滚。 披着暮色,刘黑闼等将从硝烟未尽的战场,驰马还回,至高台,向李善道缴令。 第五十二章 夤夜复议留共守 一道道的军令,在与郭孝恪商议之后,李善道有条不紊地颁发了下去。 擒获到的黎阳仓城、黎阳县城的一干隋官、隋将,愿意投降义军的,便留下用之;不肯降的,也不杀,尽数放之,并允许他们带上自己的家眷、财货,或还乡、或奔洛阳,任由他们自去。 仓城、县城共计三千的守卒,除掉战中死掉、逃走的,共俘虏到了两千出头。这两千多点的俘虏兵卒,分别补充给了各部,包括李文相、赵君德等四部,多多少少,也都各分与了些。 在此战中立下功劳的将士,依照他们的功劳,各给与了相应的赏赐。 刘十善有陷营、先登之功,赵君德亦有先登之功,给他俩的赏赐最重。 等等,这些军令倒没什么,唯有一条军令,引得了王德仁等的不高兴。 此令即是:义军举义,本为拯生民出於水火,今仓城、县城既下,不许各部将士入城扰掠。 抢掠百姓,系王德仁等部的老本行,李善道、郭孝恪现下令禁止掠民,王德仁等自是不悦了。李善道也有办法,将从县寺府库得来的缴获,取出了部分,赏给了他们,权算以为补偿。 这些,已是攻下仓城、县城后第二天的事。 下达完这几条军令后,李善道、郭孝恪等入进仓城,视察黎阳仓的储粮情况。 和洛口仓一样,黎阳仓采用的储粮方式也是用的“地下储粮”这种方法,——在地上建库房储粮,原本历史中,已是到宋时才出现的储粮方式,当下的储粮,采用的俱是在地下挖仓窖以储粮的方式。整个黎阳仓城内的仓窖,多达上百。仓窖的大小有所区别,最大的仓窖,深达两三丈,直径四五丈。所有仓均是口大底小。每个仓的储粮数,多在数十万石。 所储之粮,以粟与黍为主。 打开仓窖的大门,在降附了的仓吏的引领下,进到高大的仓窖内部,入眼尽是堆得冒尖、仿似小山的装粮食的草袋。仓中大多数的粮食,都是近年才运进来储积的,粮食的香味盈满整个的仓窖之中。仓吏还专门搬下了几袋粮,解开袋口,往里看之,粒粒的粮食饱满可爱。 百十个仓窖,便按每个仓窖五十万石粮算,亦五百万石粮! 而实际上的储粮,不止此数,按仓吏奉上的簿籍上的数字,黎阳仓所储之粮总计近千万之石。 比不上洛口仓的储粮,但这也已是一个极大的数字了。 足够二三百万人吃上一年。 转回到仓城北边那道联通西边永济渠的人工渠的西北位置,此是仓城的管理机构所在地,登入堂上,李善道请郭孝恪落座,叫随从的侯友怀等也都就坐,随后自己亦坐入席上。 洛口仓的粮固是比黎阳仓为多,但洛口仓不是自己打下来的,当然心情就不相同。 和郭孝恪等相较,李善道有前世的见闻,称得上“见多识广”,是见过大场面的,可於此际,他亦是难以抑制心中的欢喜,摸着短髭,笑道:“刚巡视仓窖时,长史说,这么多的储粮,仓城却被我部半日而克,所克之速,着实出乎了他的意料。长史,也出乎了我的意料啊!” 郭孝恪笑吟吟地说道:“呈给魏公的捷报,已然送出。先下洛口仓,复下黎阳仓,这是天大的喜事!想来很快,魏公的嘉赏就会下到。将军,在下先恭喜将军、贺喜将军了!” “昨日若非长史建议,不必再做拖延,当日即可攻仓城,何来有半日之间,仓城已下?要说打下黎阳仓的功劳,长史当居首功,若善道者,既赖长史之谋,下赖诸兄奋战,因人成事耳。” 只要立下战功,李善道就推功於别人,总自称“因人成事”,这一点,郭孝恪不仅是已有亲耳听到,且是早有听闻,虽知他这无非是谦虚之言,——李密、翟让该给他的奖赏,一点不会少,仍是会给他,可这话听到耳朵里,最起码,郭孝恪等都听得开心。 遂郭孝恪抚摸着胡须,笑道:“将军自谦,未免过甚。临出洛口前,魏公、徐公已有明令,此取黎阳仓,将军是主将,在下只是辅佐。首功也者,在下岂敢当之?” “长史,仓,打下来了,捷报也已遣快马,呈报魏公、司徒公了,唯此距洛口不远,亦数百里,魏公的旨意料还得几天才能下到。却敢问长史,这几天,长史以为,我等该做些什么好?” 郭孝恪抬眼,看了下李善道,沉吟稍顷,反问说道:“将军是不是已有打算?” 李善道转目,瞧向侯友怀,指了下他,呵呵笑道:“我是没有什么打算。崇吾提了个意见,昨天打下黎阳县城后,他不是奉你我之令,入城循抚百姓了么?他进到城里,见城中百姓颇多饥饿,因建议何不取仓粮,放与县民,赈济饥贫。长史,我以为崇吾此议不妥。” “不妥?” 李善道正色说道:“今取黎阳仓,我等是奉魏公之令。黎阳仓的仓粮,该怎么用,我等自也应等候魏公的指示。在魏公指示未到前,若我等贸然开仓放粮,实非人臣可当为事!” 郭孝恪拊掌说道:“将军此言,诚然正理。” “那崇吾此议,长史,咱就暂且搁置,且等魏公令到后,具体仓粮如何使用,尽遵魏公之意。” 郭孝恪点了点头,说道:“好!将军此决定甚妥。”寻思了下,又道,“黎阳县城近邻黎阳仓城,要想稳住仓城,就须先稳住县城。侯君的建议,亦不无道理。只是昨天在写呈与魏公的捷报时,俺一时未虑到此点。这样吧,将军,俺再与魏公上书一道,将侯君此议禀上,何如?” ——给李密的捷报,李善道是特地请郭孝恪执笔写的。 “好,好!还是长史思虑的周全。就劳长史,再上书一道,将崇吾此议禀奏魏公。” 郭孝恪笑应道:“谨受令。” ——这是玩笑话了,尽管这次打黎阳仓,李善道是主将,可要论在徐世绩“右武候”这一卫中的地位,郭孝恪作为“卫部”中的诸属吏之首,徐世绩最重要的佐翼属官,比李善道实是权位要重的;又若论在李密处的得用和得信,李善道更是不能与郭孝恪相比。 然所谓“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联兵来取黎阳仓以今,李善道对郭孝恪,一直敬重有加,而郭孝恪本豪侠之士,那适当的用玩笑话来表现下对李善道“敬重”的回报,自也该当。 李善道一笑,不再就侯友怀的此议多说,吩咐堂下吏:“昨天克城后,忙到大半夜,庆功宴都尚未办。叫厨下做些好菜,再把诸位贤兄都请来,今天破个例,可以痛饮,咱们不醉不散!” 酒菜备好,诸将络绎来到。 一场庆功宴,到入夜乃止。 宴上时,李善道请刘十善、赵君德坐在了上首,亲自给他俩端了几杯酒,以表彰他俩於昨日战中的大功;又因见王德仁仍似颇有不快,也与他喝了几杯酒,给足了他脸面。 且不必多说。 …… 只说是夜,酒宴散了,郭孝恪等人离去,李善道也离了堂上,回到仓城外的本营。 到了营中帐内,用冷水洗了把脸,酒意顿散,李善道揉着额头坐下,——酒意是散了,这两天累坏了,困倦是有,他撑着精神头,招呼高曦、侯友怀、张怀吉、李良等人也坐。 高延霸不肯坐,叉着腰,赳赳然地立在李善道席后,虎视众人,忠心耿耿的一副侍卫模样。 “崇吾,你的建议不错,郭长史看来相当满意。” 却原来,李善道下午在堂上,向郭孝恪说的“侯友怀建议如何如何,他认为不妥”这番话,其实是侯友怀私下向他建议的,所为者,不外乎,是欲借此,表示“对李密的忠诚”。 侯友怀掐着山羊胡,说道:“将军,黎阳仓储粮千万之石,这么多的粮食,将军若想留在这里,魏公对将军的信任必不可少。可话说回来,要想取得魏公的足够信任,允许将军驻守黎阳仓,只凭下午堂上,将军‘否定’了俺提议的那几句话,估摸着,恐怕却仍还不够。” 李善道费尽心思,请求来打黎阳仓,为的是甚么? 一则,是他知道离李密杀翟让的时候,已经不远了,他想在此之前,离开兴洛仓,以离开这个旋涡,使自己能最大限度地不受牵连;二则,当然为的就是黎阳仓的储粮。 那么,在打下黎阳仓后,他又当然是希望能够留在黎阳仓。 ——这一点,早在商议来打黎阳仓时,就已是李善道与侯友怀、高曦等不用明说的共识。 可打黎阳仓的允可,相对比较容易得到,要想留在黎阳仓,可就不太容易了。 首先,李善道不是李密的嫡系。 其次,就是在瓦岗本系中,李善道现也只是“二流”头领,尽管在“二流”中他已是顶尖,但究竟比不得单雄信、徐世绩、王儒信、黄君汉、翟宽、翟摩侯等。 如此,黎阳仓这么大一个粮仓,任谁都知,凡能得留守此任者,必将会成为魏军中举足轻重的人物,则李善道以他现有的资历、地位,凭啥能够留守? 又或者说,他该怎么做,才能补上他资历、地位都仍不太够的短板,得到留守此任? 侯友怀便因向李善道献出了“先取得李密信任”之此建议。 李善道颔首说道:“只靠那几句话,聊胜於无罢了,确实还不太行。崇吾,你可尚有别策?” “俺思来想后,将军,要想留守此仓,非从两人着手不可。” 第五十三章 两翟怒骂柴孝和 临出门时,徐世绩打开密匣,取出李善道的信使昨日才刚送到的那封书信,又看了一看。 李善道亲自写来的这封书信,他已看过三遍,内容早记得清清楚楚。 大略地又看了一遍完后,拈着书信,徐世绩立在案前,摸着虬髯,沉吟稍顷。 聂黑獭已在门外等候,见他忽立定不动,出言说道:“郎君,怎么了?” 徐世绩回过神来,将李善道的这封来信放回匣中收好,应道:“没什么。走吧,去见翟公,切莫劳翟公久等了。”——却是翟让召徐世绩往见。 待徐世绩从室内出来,聂黑獭一边陪他出院,一边说道:“也不知翟公今日相召郎君,是为何事?”问是这样问,他已有些猜测,因又说道,“郎君,也不知是翟公欲与郎君再议议‘魏公欲攻洛阳’此事?还是与李二郎打下了黎阳仓有关?” “魏公欲攻洛阳此事,已经议过好几次了,魏公心意已定,这个洛阳,看来咱是一定要打的了,已无再议的必要。十之八九,翟公今日召俺,当是与李二郎打下了黎阳仓有关。” 聂黑獭笑道:“从率部北上,到捷报送还,前后不到十天,李二郎此取黎阳仓,当真神速。当然了,这也是多赖郎君有识人之明,这场仗,点了他做主将。郎君,李二郎报禀称说,黎阳仓储粮,计达约千万石,虽不及洛口仓所储的粮多,可亦如山之积了。只一个洛口仓,短短时日内,就使咱瓦岗义军扩充到了数十万众,今再加上黎阳仓,百万之众,诚挥手得矣!” “黑獭,你说错了,不是瓦岗义军,是魏军。” 聂黑獭忙改口,说道:“是,是魏军。”笑道,“郎君,说顺了口,小人一时说错了。” “在俺这儿,你可以错,在翟公那儿,你也可以错,在魏公面前,你可万万不能错。” 聂黑獭恭谨应道:“是,小人谨记。” “二郎这么快就打下了黎阳仓,确乎是好事,但……” 聂黑獭听出徐世绩如有所虑,悄悄瞧了下他的脸色,见他微蹙眉头,好像是有心事,便问道:“小人斗胆,敢冒昧言之,既然打下黎阳仓是好事,却怎听郎君语气,似反有所忧?” “千万石多的粮啊!” 聂黑獭说道:“是,郎君,千万石多。” “黑獭,二郎昨日给俺来了封书信,你是知道的,然你可知,二郎信中写了什么么?” 聂黑獭笑道:“郎君,李二郎的信,小人又没看,怎能知得?” “二郎信中,写了一句与你适才所说那句,几乎一模一样的话。” 聂黑獭问道:“敢问郎君,是小人说的哪一句?” “‘兴洛一仓,得众数十万,再有黎阳,百万立就。’”徐世绩站住脚步,望了望咫尺之遥的院外,摸着络腮胡子,嘿然了下,重复了一遍,“再有黎阳,百万立就。” 聂黑獭不太明白,赔笑说道:“对呀,郎君,‘再有黎阳,百万立就’。李二郎此言不错呀。” 徐世绩转目,明亮的眸子在他身上定了定,展颜一笑,说道:“黑獭,你是个忠勇之士!” 聂黑獭更是不明白了,下意识地答道:“小人深受郎君厚恩,焉敢不以死效报?” “牵马,……牵二郎送俺的那匹马,咱们去拜见翟公。” …… 出宅院,驰马街上,行不太远,转个弯,一个里坊在前。 翟让现就在此里中住。 里门外头甲士林立,旗帜飒飒,一派威武的模样。 这个“里”是巩县富户们聚住的里,里中的道路颇宽,可容两车并行。 进到里中,里巷路上早已停满了车、马,人头簇拥,热闹非常。 却乃是,或瓦岗本系的将领,或郝孝德、周文举等,或新投的义军首领、郡县豪侠等,这些时日以来,每日前来求见翟让者,俱是川流不息,拥堵於道。 此刻,里巷路上的这些人,便都是在等待翟让的接见。 有那瓦岗本系的将领,抑或认得徐世绩的,见他来到,赶忙挪车、移马,驱走仆从,将路让开,请他前行,并纷纷恭恭敬敬地向他行礼、热热情请地向他打招呼。 徐世绩不托大,虽未下马,却都客客气气地回应。 到了宅门外,徐世绩从马上下来。 一来,他的身份与寻常人等不同,二来,翟让现虽地位尊高,但在对待徐世绩、单雄信等这些老兄弟上,却还是和此前一样,没有架子,他的家门随便徐世绩、单雄信等自有出入。 故徐世绩倒是不用再等门吏进报,在聂黑獭的护从下,自就入了宅中。 和外头相比,一入宅中,顿就清净了许多。 堂中有人在,翟让正与人说话。 徐世绩眯着眼,张了一张,认得出来,与翟让说话的不是别人,是翟宽、翟摩侯父子,便吩咐聂黑獭,说道:“你在这儿等俺。”由两个翟让司徒府属吏的引领着,往堂上而去。 翟让面对着院子坐,最先看见了徐世绩。 徐世绩见他止住与翟宽、翟摩侯的谈话,抬起手,向自己招了招,赶忙加快脚步,三步并做两步,上到廊内,止於堂门口前,叉手行礼,高声说道:“世绩拜见明公!” “莫要多礼,快些进来,蜜水已给你备下了。”依旧一身大红袍的翟让,声音从堂内传出。 徐世绩跨过门槛,进至堂内,撩衣下拜。 “说了莫要多礼,还这么多礼。大郎,起来,坐下说话。” 徐世绩应了声诺,起得身形,在翟摩侯的下手坐了下去。 “本是要把雄信等也叫来的,谁知他几个不在城里,一早就出去打猎了。大郎,所以就先叫你来了。是有件大事,急着想听听你的意见。”翟让三言两语,说清了召徐世绩来的原因。 徐世绩恭声说道:“雄信贤兄今早出城打猎时,也叫俺同去了,俺昨日有几件军务没忙完,因就没能陪着雄信兄出猎。”不动声色地察视了下翟宽、翟摩侯的神色,接住了翟让的话,问道,“敢问明公,是何大事?” 翟让尚未回答,翟宽抢着回答,道出了三个字:“黎阳仓。” “黎阳仓?” 翟宽说道:“刚得的消息,大郎,你猜怎么着?柴孝和这屙囊,向魏公建议,今既黎阳仓已克,宜当即召李二郎还,改择魏公营的亲信将领往取代之,镇守黎阳仓!” 翟摩侯怒色满面,骂了声“贼厮鸟”,说道:“这狗日的柴孝和,恩将仇报!前取巩县后,咱刀下留情,看在魏公的脸面上,没宰了他,他不思报咱不杀的恩情,今却撺掇魏公撬咱的墙角!不是个东西。果然古话说得没错,读书人一个个奸猾无耻,没一个好玩意!” 翟宽、翟摩侯所说的这个“柴孝和”,是新近才投到李密帐下的一个才士。 他本是巩县的县长。单雄信攻下巩县后,他主动愿降李密,於是翟让等也就破例,既没杀他,也没扣他在营中,向他家里索要赎金,把他全须全尾地送给了李密。 在翟宽、翟摩侯等看来,他们对柴孝和已是相当不错,可称有恩了。结果不意,却今日闻得,他背后居然向李密进了此等言语!何为“把李善道召回,改择李密的亲信部将往镇黎阳仓”?摆明了,柴孝和这是在撺掇李密将黎阳仓占为己有,或言“独吞”,这不是扒墙角是甚么? 也就难怪翟宽、翟摩侯父子恼怒了。 徐世绩怔了下,说道:“柴孝和向魏公提出了此议?” “可不是么?” 徐世绩说道:“明公,消息准确么?” 翟让答道:“柴孝和向魏公提此议时,杨得方等皆在,彼辈大都赞同。大郎,消息半点不假。” “……敢问明公,未知明公就此何意?” 翟让搓着手,迟疑了下,看看翟宽,又看看翟摩侯,说道:“李二郎这么快就打下了黎阳仓,实是出乎了俺的意料,是俺没有想到的。俺本正打算这两日,咱们兄弟坐在一处,好好地商量商量黎阳仓这事儿。俺寻思着,是不是劳大郎你,或者儒信、君汉,亲自往镇黎阳仓。可是,大郎你看,这事儿,咱兄弟还没来得及商议,柴孝和那边,已向魏公提了这么一个建议。” “柴孝和此议,听明公意思,是不同意的吧?” 翟让欲言又止。 翟宽没他那么多的“兄弟义气”的顾虑,哼了声,直爽地说道:“大郎,你这不是明知故问了么?俺就直说吧,大郎,洛口仓现在名义上是咱瓦岗的,可具体掌管者是谁?是魏公!好不容易,因李二郎之议,咱现打下了黎阳仓,这黎阳仓,难不成也要拱手让给魏公?” 翟摩侯拍了下案几,说道:“阿耶说的不错!直娘贼,洛口仓已让给了魏公,这才多久?靠着洛口仓的粮,魏公部曲,只能战之士,就已十万之众!黎阳仓,咱是决不能再让给魏公了。若再让给魏公,我等怎么办?怕是只有喝风吃沫的份儿了!”昂首说道,“阿耶,要不咱索性今天去见魏公,与他挑明,黎阳仓,他别想再占,这个仓,必得是由咱的兵马驻守才成!” ——“洛口仓已让给了魏公”这话,实际上,翟摩侯说的不算是事实。洛口仓,首先,打洛口仓的提议是李密提出的;其次,打洛口仓的主力,也是李密的部队。是以,打下洛口仓后,李密在对洛口仓的粮食的处置方面,占了主导的地位,此实是自然而然、理所应当之事。 翟让沉下脸,斥道:“阿奴,不可乱说!甚么‘挑明’不‘挑明’的?魏公与咱俱是一家人,兄弟间的义气,不可因此坏了!若传将出去,徒惹天下英豪耻笑!” “阿耶,但也不能因为义气,咱就白白吃亏?” 徐世绩轻轻咳嗽了声,适时地缓解了下堂中的气氛,微微一笑,说道:“明公、公子,以俺愚见,此事似不必太过担忧。” 翟摩侯说道:“怎么?徐公此话怎讲?” “明公、公子,在下愚见,柴孝和此议,料魏公应是不会允可。” 翟让提起了精神,说道:“哦?” “柴孝和之此议并不要紧,明公,世绩愚见,现下要紧的,其实是黎阳仓的驻守人选,宜择谁人为是。”李善道来信的内容,再次浮现眼前,徐世绩抚摸着虬髯,慢慢地说道。 翟让举起手,说道:“且慢。大郎,你先说说,为何柴孝和此议,魏公应不会允可?” 第五十四章 怨忿因从邢房起 “魏公营现下的能战之士,尽管号称十万,可这十万众,多只是壮丁,称得上真正‘能战’者,无非王伯当、李君羡、常何、孟让等所辖的数营兵而已,至多万人。接下来,无论是从魏公之意,攻洛阳;已闻昏君将调兵马来讨我等,抑或是固守兴洛,只靠这万人,明显不足。这也就是说,魏公现还离不开明公的相助。这种情形下,魏公又怎可能既占兴洛,又夺黎阳?” 徐世绩的这番话,说的不够直接,但也很直接了。 说白了,还是那句话,李密当下的实力不够,他还不能离开瓦岗本系部曲的支持,所以,为了笼络翟让、笼络瓦岗本系诸将的人心,他肯定不会在已据兴洛仓的情况下,再去抢黎阳仓。 黎阳仓的粮确实不少,可一旦把黎阳仓抢过来,瓦岗本系的将领势必离心。 又瓦岗本系的将来一离心,那就算把黎阳仓抢下来了,又有何用? 须知,靠着储粮,诚然是能召来新的部曲,可一则,新兵总得经过操练、实战,才能派上用场,——就比如李密而今,号称兵马已达十万,加上兵卒的家属,部曲也的确是已有数十万之众不假,可这十万兵马、数十万部曲中,真正能打仗、能派上用场的,实仍大都是他此前的部曲,有些是王伯当的人马,有些是他在打败张须陀后收用的张须陀部降兵,等等,而至於其余的那些新兵部曲,打打顺风仗、壮壮声势,固然可以,打硬仗,却则定然是不成的;二则,当然,新的部曲中,可能亦会有像孟让部这样的其他义军部,这类的投附者,是具有一定的战斗力,但问题是,战斗力是有了,忠心呢?忠心的程度却是不够,不能完全的信赖。 总之,瓦岗系的将领、兵马,现依旧是李密离不开的最大的外援也好、盟友也好。 是以,这么一算下来,若为黎阳一仓,致使瓦岗本系离心,得不偿失。 翟让勾下头,想了想,点头说道:“大郎所言甚是。”笑与翟宽、翟摩侯说道,“阿兄、阿奴,俺就说嘛,你俩是白操心、瞎担心。柴孝和算个甚么东西,他的话,魏公不会听的!” 翟宽怫然说道:“好,好,俺们是白操心!阿弟,反正瓦岗是你的,不是俺的,你想怎样就怎样吧!顾及脸面,不肯与李密挑明,那这黎阳仓,咱就仍旧让与他就是了!” “阿兄,这叫啥话?俺也没说,就把黎阳仓让给他啊!” 眼见得他兄弟俩要吵起来,徐世绩慌忙赔笑,缓和气氛,说道:“两位兄长,且请息怒。大兄,明公重义气,不愿因为此事,便与魏公闹翻,这也是好男儿该当之所为。不过话说回来,大兄,明公也的确是没有说,就这么将黎阳仓让给魏公呀。” 翟让摊开手,说道:“对呀,阿兄,俺啥时候说过,就这么将黎阳仓让给魏公了?” 翟宽哼了声,怒气冲冲地把脸扭向了一边,说了一句什么话。 翟让没听清,问道:“阿兄,你说甚么?” “俺说,军主之位,止可自作,怎能让人?当初,你一意孤行,非要把军主之位,让给李密,俺怎么劝你,你都不听!却当时你要是听了俺的话,还会有今日的事?阿耶、娘娘,真是给你起了个好名!‘让’、‘让’,哼,让吧,你就让吧!军主你让出去,兴洛仓你让出去,黎阳仓也让出去,将来,你把咱瓦岗也让出去,你的脑袋也让出去!全都让出去!让个干干净净!” 翟让哭笑不得,说道:“阿兄,你这些话,都是从何说起啊!” “俺就问你,阿弟,以前你为寨主时,凡来投咱者,是不是都恭恭敬敬地求见你、拜见你?现在呢?还有几个求见你、拜见你的?‘百营簿’,人家魏公,‘百营簿’都置下了!你呢?你现在呢?”翟宽扬手,指下院外,冷笑说道,“现在还记得拜见你的,还只是咱的老弟兄!” 翟让性子宽和,翟宽又是他的亲哥哥,他不想与翟宽争执,只得无奈叫道:“阿兄!阿兄!” “还有,就不说那些新来投者了。说到咱的老弟兄,俺想起了房彦藻、杨得方、邢义期这些屙囊!”翟宽越说越气,越想越气,跃将起身,叉腰怒道,“仗着李密的势,入他娘娘的,而下是越来越不像话!见着老子,就上次,昨天,邢义期这屙囊,居然不下车,不向老子问安行礼!阿弟,这些屙囊已是不把你我放在眼中了!你个不争气的,你还要让!让你娘娘个逑!” 翟让的娘娘,不也是翟宽的娘娘? 这句恼怒之下的怒不择言,把他自己也骂进去了。 还没骂够。 翟宽继续大骂,骂道:“还有谁?还有房彦藻这屙囊!前两天,这屙囊打下了汝南,大车、小车的将缴获送来营中,献给了李密,阿弟,俺问你,他献给你了么?入他娘娘的,一根毛都没献给你!更别说老子了!贼厮鸟,要不是咱收留了他与李密,这屙囊与李密能有今天?现在好嘛,汝南打下来了,成车成车的金银珠宝,入他娘娘的,半点不给咱?像话么?阿弟,你自己说,你拍着你的胸脯,你用你的良心说,这些屙囊,现於今眼里还有没你?你还要让!” 怒火不可遏制,他抄起案上的金瓶,摔在了地上,指点着翟让,怒道,“你让吧!你个没出息的,你就让吧!”甩袖离身,大步出堂。 翟摩侯急忙跃起,向着翟让行了个礼,说道:“阿耶……” “去吧,去吧,扶着你阿耶,别让他摔着了!”翟让摆了摆手,无可奈何地说道。 翟摩侯追上翟宽,扶着他,下堂去了。 堂上安静了下来。 翟让被骂了这么一通,心里也不痛快,更深觉他与翟宽亲哥俩,却翟宽这般吵闹,使他在徐世绩面前丢了面子,遂压住不痛快,抬眼觑了徐世绩两下,勉强露出点笑容,说道:“无名之火啊,无名之火。大郎,你看看,俺阿兄这脾气,真是说翻脸就翻脸,说骂人就骂人!” “是,是,大兄向来是个直性人,有话藏不住的。这也挺好,个性直爽,总比啥话都闷在心里不说,要强得多。明公,大兄生性如此,明公亦无须为此不快。” 翟让觉得他还是得解释两句为好,说道:“邢记室这事儿,俺知道。大郎,昨天,俺阿兄就来与俺说了。与俺说时,他那火气,比今儿还大。也还好,那会儿他也在车里坐,不知道碰上了邢记室的坐车,是两车错过之后,听赶车的仆隶说了,才知道的。要不然,就他这脾气,当时说不定,就要动手,收拾邢记室!邢记室是读书人,哪是他的对手?一顿揍,怕是难免! “……大郎,你说说,那会儿他在车里坐,都不知道碰上了邢记室的车,那邢记室也在车里坐,又怎就一定能知道,是碰上了他的车?他这火,真是发的不讲道理!” 邢义期,亦是跟从李密的老人,现是李密元帅府的记室。 “是,是,明公说的是。” 翟让又说道:“房彦藻这事儿呢,确实不错,大郎你是不是也听说了?前两天,他从汝南遣吏,给魏公献上了几车财货,的确是没给俺。这件事,房彦藻这厮,是做得不地道。但魏公随即,就把房彦藻献给他的财货,分了一车与俺。房彦藻不讲义气,魏公还是讲义气的啊。” “是,是,房彦藻尖酸书生,魏公不然,比之房彦藻,确是重义。” 翟让说道:“就这俩事儿,你看看,大郎,把俺阿兄气的。哪有必要这么大的火气?咱正说着黎阳仓这件大事呢,他呀,嘿,倒好,又把这俩事扯出来了!” “大兄心里藏不住话,再一个,明公,恕世绩直言,大兄此亦是为明公着想。敢乞明公勿怒。” 翟让挥挥手,笑道:“俺不生气。俺生啥气!他是俺阿兄,从小,骂俺骂惯了的。说实话,两天不听他骂俺,俺还真有点肉皮发痒。只是让大郎你看笑话了。” “明公此话,世绩不敢苟同。要非一母同胞,兄弟情深,为明公着想,这些明知可能会惹明公不快的话,大兄又焉会道出?世绩没有看到笑话,只看到了大兄与明公的情深。” 翟让的心情痛快了些,呵呵一笑,端起蜜水喝了口,说道:“不说这些了!大郎,你接着说。” “俺接着说?” 翟让提醒他,说道:“魏公不会允柴孝和之议的原因,你已说清,俺已知晓。你适才说,现下要紧的不是柴孝和此议,而是黎阳仓的驻守人选。你再接着说说,你以为,宜择谁人为是?” 黎阳仓对瓦岗本系的重要性,翟让当然能认识到,那驻守的人选谁最合适,他自非常上心。 “敢禀明公,世绩愚见,最合适的人选两人。” 翟让问道:“都谁?” “或可使摩侯往驻;或可令李二郎留驻。” 第五十五章 俱言李二最为宜 原本以为,驻守黎阳仓的人选,徐世绩可能会提议单雄信、王儒信等中的一个,却不料他建议了翟摩侯或者李善道,翟让怔了下,说道:“摩侯,或李二郎?” 徐世绩何等精明之人! 只从翟让这随口一问,就听出了他疑惑的原因。 遂乃徐世绩从容解释,说道:“明公,黎阳大仓,常理言之,自是劳雄信贤兄、儒信兄等诸兄之一往驻最好,可现在却有两个问题。一个是,魏公心意已决,欲攻洛阳,大战可能已然在即,这个当口,雄信等兄系我军重将,似不可轻易外调;再一个是,也正因为黎阳大仓,即便若果如世绩猜测,魏公本无意与明公争抢,但如果调雄信等兄往驻,却亦可能会因此而使魏公产生不必要的多虑,故而,世绩愚见,黎阳仓的驻守人选,当以摩侯或李二郎为宜。” 翟让微微蹙眉,想了一会儿,点了点头,赞许说道:“茂公,你最是细心,你说的对!” “明公,关键的是只要黎阳仓是由咱的人在掌控就行,具体任谁往去驻守,并不重要。” 翟让说道:“不错。只要仓是在咱的手里就行,至於具体是雄信或你驻守,又或是摩侯、李二郎驻守,确然都是一样。”挠着胡须,忖思片刻,说道,“摩侯或李二郎,不错,不错,他两个的确俱是合适的人选。只是,茂公,你觉得他两个,谁是最好的人选?” “这就得请明公做主了。” 翟让说道:“你必要主见,且说来与俺听听。” 徐世绩迟疑了下,好像是不得已才开的口,先应了声“是”,继而说道:“明公,以世绩愚见,摩侯与李二郎,各有长短。摩侯早从明公起事,是明公的从子,在咱军中的威望,仅次雄信诸兄,现他又是明公司徒府的长史,若是任他驻守黎阳仓的话,咱军中上下,必定都会心服;二郎嘛,在咱军中的威望方面,稍不及摩侯,然黎阳仓是他打下来的,留他驻守的话,一则省了兵马来回调动的麻烦,二来相比摩侯,对黎阳仓的情况,他更能熟悉些。” “……不错,摩侯是俺的从子,现又是俺的长史,大郎,如果俺调摩侯往驻黎阳仓,你说军中必会心服,可会不会,反而有人私下议俺,说俺任人唯亲?”翟让皱眉抚须,琢磨说道。 徐世绩故作不解,说道:“私议明公任人唯亲?世绩愚钝,不知明公此话何意?” “茂公啊,黎阳仓驻守此任,是个大大的美差。仓,是李二郎打下的,可到头来,任用驻守人选的时候,俺却若是选了摩侯,……大郎,雄信等兄会不会肚皮里犯嘀咕?” 徐世绩说道:“明公是说?” “这般美差,俺不用李二郎,也不用雄信等,却给了俺的从子摩侯,俺岂不就是用人唯亲了?” 徐世绩似乎是刚听明白的样子,恍然说道:“明公竟有此虑!” “大郎你说,会不会有人这样说俺?雄信诸兄会不会心中不快?” 徐世绩笑道:“雄信等兄皆重义气的好男儿,明公,世绩愚见,明公也许是多虑了。” “皆重义气的好男儿。”翟让抚摸着胡须,低声重复徐世绩的此话,思之再三,起身来,在堂中踱了会儿步,做出了决定,说道,“摩侯现是俺司徒府的长史,府中一应事宜,而下皆是他在主管,俺离不开他。驻守黎阳仓此任,不能用他。茂公,你说得是,仓,是李二郎打下的,且黎阳仓的情况,目前来讲,最熟悉的人就是李二郎,别人也就不调了,就用他留守!” 徐世绩说道:“用李二郎留守?” “大郎,你觉得怎样?” 徐世绩也摸起了胡须,一副斟酌之状,过了一小会儿,回答说道:“李二郎其人,明公亦是了解,是个忠义之士,又聪敏,能打仗,明公如是决定用他留守的话,倒也不是不行。” “那好,就用他了!”翟让回到席上坐下,端起蜜水,又喝了口,沉吟说道,“只是,魏公那边,大郎你能确定,魏公他果然是不会与咱争夺黎阳仓,会同意留用二郎驻守?” 徐世绩笑道:“明公,这个好办。这两天,明公抽个暇时,去见一见魏公,当面试探一下他的意思,不即可矣!”又道,“明公若是不欲亲去询问,世绩也可代明公往试。” “黎阳仓任谁驻守,不是个小事,若由你代俺往试,会不会令魏公觉得俺在拿捏架子?罢了,还是俺亲自去吧!……明天吧,就明天,俺亲自去谒见魏公。大郎,你到时可与俺同往。” 徐世绩恭谨应诺。 …… 这天晚上,徐世绩回到住处,见到他的姐姐徐兰。 不等徐兰问,他先就笑道:“阿姊,事已成矣。” “司徒已定,用二郎留守?” 徐世绩说道:“且等明日,谒过魏公,只要魏公也同意,这件事即可定之。” “那魏公?” 徐世绩说道:“二郎信中说,他已说动郭长史,郭长史答应会与魏公写信。郭长史的信,应是也已到了。魏公那边,料来不会出现变化。” “这就好!大郎,二郎不仅智勇兼备,难得是对你还忠心耿耿,此事定下以后,你可回信与他,信中再多做些笼络。他阿兄不是现留在仓城么?何不任命下后,就送他阿兄去黎阳?” 徐世绩嘿然,笑道:“忠心耿耿?阿姊,留在黎阳驻守,可不仅是只对俺有利啊。” “不论怎么说,对你总归是有利,而且是大利。” 徐世绩颔首说道:“这倒也是。好吧,就按阿姊之意,待事定后,就把他阿兄送去黎阳!” “阿弟,俺听说那个叫王娇娇的,其父母近日颇为懊恼,懊恼李二郎退婚的时候,他俩不在家,没能当面拒绝,於今却是两人已经解了婚约。要不然,好事做到底,再问问二郎心意,他如若改了主意,现愿与王娇娇成婚,不如就你再做个主婚人,把这婚事给他俩办了?” 徐世绩抚须,哈哈一笑,说道:“阿姊,王娇娇,俺可以把之一并送去黎阳,但二郎是不是改了心意,会不会愿再与她成婚,却是无须再问了的。” “为何?” 徐世绩笑道:“阿姊,你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去年李二郎上山入伙时,就已不愿与王娇娇成婚,况乎今时?和那时相比,他於今已是一部之将,我右武候卫的三品将军,任令下后,并将是储粮千万之石的黎阳仓之主官,地位与昔相比,何啻云泥之别?无须问,俺亦能料知,他一定是不会愿与王娇娇再成婚也!”摸着下巴,说道,“不过阿姊说到成婚此事……” “怎么?” 徐世绩说道:“若有合适的高门女郎,却是可以帮他撮合撮合。……王娇娇,王氏。”问徐兰说道,“大姊近日有没信来?” “尚不曾有回信。” 前些时,徐世绩给他大姐徐蕙去了一封信,邀请徐蕙夫妇迁回来住。 徐世绩说道:“阿姊,俺再给大姊去封信,问一问她,俺大姊夫家可有无适龄、愿嫁的女郎!” 徐蕙的丈夫是琅琊王家的子弟,琅琊王氏,那是不用说的,一等一的名门了。 “阿弟,你怕是有些一厢情愿了吧?” 徐世绩问道:“怎么?” “琅琊王氏,与王娇娇,虽然都姓王,可贵贱有别啊。其族,可不见得会肯把女儿嫁给二郎。” 徐世绩笑道:“就像明天谒见魏公,试试魏公的心意一样,阿姊,无论甚事,总得试过才知!”顿了下,又说道,“况乎二郎,也不是寒门子弟,其家本出赵郡李氏,亦名族是也。” 徐兰抿着嘴,笑了一笑。 李善道家所谓的出自“赵郡李氏”,只是给自己家脸上贴金罢了。 人家琅琊王氏可是有族谱传系的正儿八经的高门,会不会认?不用猜,都能知道答案的。 徐世绩自己也笑将起来。 和徐兰相对笑着,他心中不禁想道:“阿姊说二郎忠心,忠心或许是有,野心却必然是有!” 李善道来信的内容,再又一次浮现在他的眼前。 信中最重要的话,是两句。 一句是:“魏公既立,名威日隆,兼握兴洛,假以时日,霸主之业可成,今固尚需司徒助力,来日不可言矣。因若将来,欲保今日之位,司徒非控黎阳在手不可,万不可使亦落魏公掌中。” 一句是:“天下之乱,多因於饥,欲成大事,亦赖於粮。黎阳仓储,千万之石,掌者必重冠诸将。善道不才,敢请为大将军留驻黎阳。” …… 内容基本相同的一封书信,於第二天早上,展开在了李密的案上。 这封信,是郭孝恪写来的。 徐世绩在这一点上料错了,郭孝恪的信,乃是直到今日,才刚送到李密此处。 郭孝恪此信的内容,在说辞上与李善道写给徐世绩的那封信略有不同,然大概意思无异。 其内最重要的也是两句话。 一句是:“已得兴洛,再得黎阳,隋之国仓,今已半入明公囊。以此赈饥民、募壮勇,民心可得,百万众亦可得。明公大业之基,盖已成矣。而现需虑者,唯司徒之意耳。” 一句是:“司徒必索黎阳,则明公何以答之?允之,则失千万石粮;拒之,则致司徒含怨,臣愚见,可即诏令以右武候将军李善道暂主黎阳仓事。臣尝试李善道,其对明公甚怀忠心,极崇公威德,此一也;较与单、王、黄、翟诸将,李善道后投瓦岗,非司徒心腹,此二也;取黎阳者,本李善道,留其驻守,亦合情理,此三也;臣可同其留驻,为其副,此四也。” 认真地看完了郭孝恪的这封来信,李密正作思酌,堂下吏进禀:“司徒、右武候大将军求见。” 李密抬眼来看,没等他传令接见,两人已入院中。 前边领头之人,戴冠,大红袍,虎虎生风,可不就是翟让! 后头随从之人,裹黑幞头,年轻虬髯,行走端谨,正是徐世绩。 第五十六章 忽闻裴大万众附 四月下旬。 已入仲夏。 这日风和日丽,竹声沙沙,花草之香,盈荡亭中。 黎阳县寺的前院,就在正堂的边上,种了一丛竹子,这竹子不是李善道令人种的,而是本即有之。闻县寺吏员说,系为两任前的黎阳令所植。且在竹丛中,筑了一小亭,名为“何可无”。 东晋时,王羲之的第五子王徽之,生平爱竹,有一次,虽是暂时借住别人家的房子,然亦命仆隶在院中种竹。有人说:“暂住而已,何必麻烦。”他指竹答道:“何可一日无此君!” 县寺前院的这片竹子、这座小亭,自便是取典於此。 那位两任前的黎阳令诚然雅士,不过现在亭中的李善道却无甚风雅之情。 他细细地看过刚从兴洛传来的李密的令旨,将这令旨递给了陪坐在旁的高曦等,笑与侯友怀说道:“崇吾,令旨下了!魏公任我为黎阳仓留守,郭长史为副。此事能成,你居首功!” 却是,李密令李善道留驻黎阳仓的令旨,在攻下黎阳仓的十来日后,今天终於到了。 十来天前,还在商讨该怎么做,才能得到留守此任的时候,侯友怀向李善道提出了建议,认为重点是在两个人。这两个人,他指出,一个是徐世绩,一个是郭孝恪。他认为,只要能说动徐世绩、郭孝恪,使他俩赞成李善道留守,那留守此事,就必定可成了。 一如他之所言,果然如此! 徐世绩那厢,是李善道亲自去的信,信中内容,何等说辞,无须再作赘述。 至於郭孝恪这厢,李善道没有亲自去找,郭孝恪亦好道术,便遣了张怀吉去为说客。 从今天得到的这道留守令旨的这个结果来看,张怀吉显是成功地完成了他的任务。 李善道因又笑与张怀吉说道:“道长,你亦大大有功!” 张怀吉呵呵一笑,谦虚说道:“小道有什么功!小道日前往寻郭长史,与郭长史讲的那些说辞,俱是听的郎君的吩咐。要说有功,崇吾、郎君是首功,小道无非是传了句嘴罢了。”摸着胡须,佩服地说道,“郎君当真是善察人心!竟瞧出郭长史实亦有掌黎阳仓之意!” “若是换作旁人来驻守黎阳仓,一则,郭孝恪不一定能留在黎阳仓;二则,纵留在了黎阳仓,可若换来驻守的人是王伯当、单雄信这类的大头领,郭孝恪也不会有甚实权。”——这一番话,即是李善道叫张怀吉讲与郭孝恪听的劝他上书进言,不如便留李善道驻守的说辞。 郭孝恪对李密有无忠心?忠心当然是有的。可郭孝恪不是一般的文士,他是个豪侠之士,那在面对储有千万石粮的黎阳仓时,他又岂会不心热眼馋?不想自己成为此仓的掌管者? 李善道叫张怀吉说的这通说辞,可以说是正说到了郭孝恪的心窝上。 再加上李善道这些时日,平素在郭孝恪面前表现出来的对李密的“忠诚”,以及对郭孝恪的“礼重”,於是郭孝恪就被这通说辞给说服了,其后乃就有了他给李密写去的那封书信。 令旨在手,留守黎阳仓的事情已成。 一块石头落了下去。 连着十几天,李善道总算是心情放松了些。 高曦、侯友怀、张怀吉、李良、王宣德、王湛德等传看罢了李密的这道令旨,年纪最小的李良见诸人一时都未开口,便先出声笑道:“阿父,令旨里头,不仅任阿父做了黎阳留守,还允可了阿父请求放粮赈济饥民的请求。那接下来,阿父,是不是就可开仓放粮了?” 张怀吉笑道:“令旨已下,郎君,不仅可以开仓放粮了,李头领等处,该分给他们的粮,也可分给他们了!”顾视众人,抚须笑道,“这些天,可着实把李头领、王头领几位给等急了!” 李善道是个谨慎人,故在打下黎阳仓后的这十几天中,尽管他是早就想开仓放粮,赈济百姓、招募部曲了,可为免引起李密、翟让的猜疑、不满,他硬是压住了这腔急切。 并且,不但没有开仓放粮,连该分给李文相、王仁德、赵君德、张升四部的粮,他也没有立刻就给。李文相等问时,他一概以“已奏报魏公,稍待令旨”的话回答。 端得一副忠心耿耿,无有王令,不敢擅作主张的模样! “分、分!今天就分!”李善道敲了敲额头,笑道,“连着喝了十几天的酒,老实说,我亦喝不下去了!魏公的令旨再不下,说不得,我也只好装病,闭门不出,以推脱不见王将军矣!” 李文相、王仁德、赵君德、张升四人里边,最着急分粮的是王德仁。 这家伙几乎是每天都来求见李善道,问李密的令旨下了没有。 他既来了,且屁股沉,一坐下就不动,李善道没有办法,也就只好天天陪他喝酒。 还真是差不多连着喝了十几天的酒了! 众人皆是大笑。 独高曦似有所思。 李善道问道:“沐阳,想什么呢?” “回郎君的话,魏公令旨里,放粮赈民、分粮与李将军等这两件事,是明确地说了,可是‘募兵’这件事,魏公的此道令旨中,却无有一言提及啊。郎君,则咱计划的募兵此事?” 侯友怀、张怀吉等相继收起了笑声。 张怀吉说道:“沐阳兄,此事,依小道之见,无须忧也。” 高曦问道:“哦?道长莫不是已有对策?” 张怀吉抚须笑道:“留守之令已下,仓,在郎君的手中,募兵此事,不就是郎君说了算么?” “话是这么说,可若在没有魏公令旨的情况下,贸然募兵,倘使引得魏公不快?” 张怀吉笑道:“魏公而下一门心思要打洛阳,哪里顾得上咱们这边?况且,魏公已许郎君开仓放粮,赈济饥民,那饥民得了粮后,主动愿投,又有什么办法?总不能,郎君拒之不要吧?” 高曦是个板正的人,张怀吉这话虽有道理,但他还是不免担心,说道:“然无令旨,总归有些不妥。”与李善道说道,“郎君,若贸然募兵,而万一魏公真的怪罪下来,可该如何是好?” 李善道大手一挥,却有担当,说道:“道长所言不错,饥民得了粮,主动求投,我等总不成再把他们拒之营外!沐阳,此事不打紧。开了仓,放了粮后,兵,咱们只管先募着,魏公真要是因此不快的话,我再劳请郭长史,与我一起上书魏公、司徒公,作些解释便是。” 费尽心思,谋取留守黎阳仓此任,主要为的就是以仓中之粮,招兵募兵。现今留守之任已得,即便李密下来的这道令旨中,未有提及令李善道募兵之言,可这兵,却自然是不能不募的。 高曦是个正统的职业军人,习惯於听令从事,因尽管李善道大包大揽,将募兵的责任揽到了自己的头上,可他该担心的,仍是忍不住担心。唯李善道乃是主将,他勉强不再言声罢了。 对高曦,已很是了解,他的担忧,李善道怎会看不出来? 落目他的脸上,多看他了两眼,一句话在李善道心中,没有向他说出。 李善道心中想道:“打下黎阳仓后的这十几天,虽然没有开仓放粮,但仓为我义军取得的消息,我已散出,远近郡县,闻讯赶来求粮的士民、百姓,现早已不知凡几!仓城、黎阳县城周围几十里地,於今到处都是聚集的饥民!只要粮仓一开,粮食一放,以兴洛仓的经验判之,旬日之间,数万众必然立得!到至那时,李密即使不快,木已成舟,又能何如?” 打的却乃是先作成既成现实,然后迫使李密不得不接受的主意! …… “旬日之间,数万众必然可得”的判断,李善道只做对了一半。 对的一半是,的确是在开仓放粮后,短短的旬日间,投附者就达数万。 他没判对的一半是,投附者远不止数万! 到四月底,离开仓放粮刚过去了旬日,投者已达一二十万数! 这个数字,远远超出了之前在兴洛仓放粮时所得到的投附部曲的数目! 十天前,大包大揽,主动愿一力承担放粮责任的李善道,到这个时候,心情已是从高兴、惊喜,转变成了近似“惊吓”。没想到投附之众会这么多,是惊吓之一;数万众尚好说,一二十万众,传到李密、翟让耳中,尤其李密,他势必会大为不快,甚或震怒,此是惊吓之二。 因忙於募兵事宜,从放粮开始到现在,不曾有好好休息的李善道,在听完高曦有关最新募兵情况的汇报之后,叫上刘黑闼,顶着两个黑眼圈,一双布满血丝的眼,赶去了郭孝恪的住处。 “长史!长史!百姓投军的盛况,真是我没有想到的啊!”到了郭孝恪宅中,见到郭孝恪,李善道将高曦总汇写就的募兵簿子,递给郭孝恪,说道,“长史大概已知吧?已得众二十万!” 郭孝恪打发了给他按脚的小婢出去,起身请李善道和刘黑闼就坐,接住递来的簿子,随手翻了翻,笑道:“这是好事儿啊!旬日之间,得胜兵二十万,足可见二郎你如今在河北的威望。” “哎哟,长史,你可千万别拿我取笑了!我有个甚威望?来投的这些百姓,还不都是冲着魏公的威名来投的?……长史,旬日功夫,二十万众,我是没想到啊!怎会有这么多的百姓来投?想当日,兴洛仓放粮时,来投者已是如云如潮,可也没有旬日二十万众这么多啊!” 一旬,十天。 十天,二十万众。 也就是平均下来,每天两万人。 两万人是个甚么概念? 隋制,一个军府多则一两千兵,少则数百兵,即一天来投之众,相当大的军府,十个军府之兵!打生打死到现在,李善道部曲也才万人,又相当於每天来投的,是他现有部曲的两倍! “二郎,你没想到,俺可是想到了。” 李善道诧异说道:“长史已经想到了?” “比兴洛仓放粮时,来投之众为多,不外乎三个原因。兴洛仓放粮,不是任饥民进仓自取,此是其一;兴洛仓处洛阳、汜水之间,周边多隋之重兵屯驻,就算是听到了消息,很多地方的百姓不好赶去,而黎阳仓周边并无隋之重兵,是以东到东郡、东平等山东诸郡,北到武阳、魏郡等河北诸郡,其地之饥民皆可纷沓来至,此是其二;在放粮之前,仓为我魏军克取的消息已经散出,早早的就已有四方之饥民赶到,聚得人山人海,此是其三。三个原因放在一起,今只才放粮旬日,即得胜兵二十万众,……二郎,不是理所当然之事么?又有何怪哉!” 李善道伸出大拇指,说道:“长史英明,未卜先知,竟是已提前料到了这幅盛况!” “二郎今日匆忙登门,是不是有什么事?” 李善道看了下对面坐下的刘黑闼,说道:“长史,我不已说了么?即是为的百姓投军此事啊!” “哦?” 李善道说道:“放粮伊始之时,我想到了,可能会有投军的饥民。那时,我寻思,如果有,咱就先把之收下,随后奏与魏公,请魏公安置。可是长史,我没有想到,投军的饥民会有这么多。才旬日,就二十万众矣。这么多的投军饥民,现下可该怎么办?” “可该怎么办?二郎,你不是已把解决的办法,想到了么?” 李善道说道:“长史的意思是?” “上书魏公,请魏公处置即是。” 李善道连连点头,说道:“对,对,上书魏公。”端起茶碗,抿了口水,看了下郭孝恪,从容笑道,“长史,前日军报得闻,孟总管引精卒步骑两千入洛阳外郭,烧掠丰都市而去,洛阳守卒,无敢出战者。魏公对洛阳的大举攻势,是不是即将打响?若是如此,你我近日所得的这二十万投军之众,倒是得的及时了啊!遣之往到兴洛,多多少少,可助魏公一臂之力。” ——洛阳共有三个市场,分是东市、南市、北市,其中东市又名丰都市。有名的杨广为彰显国力,令市中酒肆店家免费接待胡商的故事,就发生在丰都市。 丰都市在洛阳的东边,兴洛仓也在洛阳的东边,所以前几天,孟让率兵夜袭洛阳外郭,袭的便是丰都市。一场夜袭下来,打了洛阳个措手不及,将市场上的财货掳掠了一空。 郭孝恪颔首说道:“孟总管一战克胜,缴获如山堆积,现如今,兴洛军中上下,将士无不振奋,个个摩拳擦掌,据俺所知,争相向魏公请战。总攻洛阳此事,确是已经定下。” 到底要不要打洛阳,这件事,在兴洛军中,虽然早就在议,然而一直都没有得到正式的确定。 尽管李密是决意要打,可洛阳毕竟重镇,城池坚固,驻兵号称二十余万,军中包括翟让等在内,颇有犹豫者。而孟让这一仗下来后,看到他取胜的这么轻易,缴获的又这么多,翟让等遂现都定了下心,同意了打洛阳。 这些其中的曲折,李善道实是已在与徐世绩的近日通信中知晓。 “好啊,好啊!长史,洛阳是隋室的东都,只有把洛阳打下来了,我大魏在河南、山东,才能完全站稳。魏公等现既庙算已定,将攻洛阳,真令我闻之奋然!这样吧,长史,你我今日便联名上书魏公,请将你我新得的这二十万众,悉送至兴洛,相助魏公攻洛阳此战,怎样?” 郭孝恪打开匣子,拣出一封书信,下到堂上,亲递与李善道,笑道:“二郎,你先看看此信。” 展开信笺,李善道低头去看。 信不长,很快看罢。 李善道猛地抬起了头,又惊又喜,说道:“裴、裴……” 郭孝恪收回信,还到席上坐下,将信放回匣中。 刘黑闼看看李善道、看看郭孝恪,忍耐不住,说道:“二郎,谁的信?信里说的啥?甚么陪?” 郭孝恪拂开袖子,按膝坐好,笑道:“是裴仁基。” 刘黑闼问道:“裴仁基?裴仁基怎么了?” 李善道的惊喜不是装出来的,他是真的又惊又喜。 稳了下心神,他回答刘黑闼,说道:“阿兄,裴仁基率引其众,献汜水,降了魏公了!” 第五十七章 郭孝恪奏请兴洛 裴仁基驻兵汜水,距离兴洛仓很近,因虽他未曾进讨过河北义军,他的大名,刘黑闼亦知。 刘黑闼大奇,说道:“裴仁基献汜水以降?” 郭孝恪接住了话,笑道:“是呀。献汜水以降,并其部一两万精卒,亦一同降了。魏公已拜他为上柱国、河东公;其长子裴行俨,魏公亦给以封拜,为上柱国、绛郡公。” ——河东,便是河东郡,裴仁基是河东人,故李密拜他为河东公;绛郡,在杨坚时就已废掉,改为绛州,此地与河东郡接壤,因是李密重将绛郡的名字提了出来,拜裴行俨为绛郡公。 父子两人,皆拜上柱国、郡公,对裴仁基的降附,李密是有多高兴,仅由此就可知。 刘黑闼搔首说道:“俺记得,就在来打黎阳仓时,魏公、司徒公不是还在遣兵西驻,以防裴仁基部来袭的么?却怎么……,这才多少天,转眼间,裴仁基就降了?是发生了什么事么?” “刘将军一语中的,不错,裴仁基……,不,现该称他河东公了,他所以忽於今降附,正是事出有因!”天已渐热,郭孝恪掂起案上的羽扇,扇了几扇,笑道。 刘黑闼问道:“敢问长史,是因何事?” “归根溯源,得说到石子河西这一战。这一战,刘将军、二郎,应是还记得吧?於战前,魏公获得情报,刘长恭将会与裴仁基,……不,河东公,分从南、北,联兵进战。” 李善道点了点头,说道:“不错,是有这么个情报。” “但结果,在我军的分兵阻击下,河东公部未能逾过北山,如期与刘长恭部会师。因此,河东公就犯下了失期之罪!这失期之罪,刘将军、二郎,咱都知道,可是杀头的重罪。魏公知河东公必为此惶恐,又知河东公与监军萧怀静不和,於是,乃於前时,派了说客,潜入汜水,说降与他。一举功成!说动了河东公。便有了今之河东公杀掉萧怀静,举军投附魏公此事。” 裴仁基降从李密的经过,郭孝恪说的略微简单了些。 实际上,没有这么简单,其间还是有些波折的。 波折不在要不要降李密,李密先得兴洛仓,又得黎阳仓,部曲已号称百万之众,声势已成,加上李密又许给了裴仁基厚利,投降於他,已不是问题。 波折在如何才能投降,毕竟军中还有萧怀静这么个监军。 萧怀静以监军御史的身份,一向来,都是百般挑刺,再三地找裴仁基的过错,上书弹劾於他。裴仁基对他尽管早已怨恨,然萧怀静身为监军,他也不敢说杀就杀,后来是因贾润甫,——即张须陀的副将贾务本之子,此人直截了当的一句话,裴仁基才下了杀掉萧怀静的决心。 贾润甫与他说道:“萧君如栖上鸡,若不知机变,在明公一刀耳。” 李善道来的那个时代,有句话,说是“如杀鸡一样”,贾润甫可谓是此话之鼻祖矣。 一句话,解开了裴仁基的忧虑,他因此就先派贾润甫去见李密,向李密请降,接着杀掉了萧怀静,最后,以汜水、虎牢为献,率引本部和贾润甫等所统的张须陀余部,尽投了李密。 贾润甫以此功劳,亦得到了李密的重用,被李密任为元帅府司兵参军,兼直记室事。 元帅府、大将军府、将军府的属官,皆是长史为首,次为司马、录事,再次便是功、仓、兵、骑等各曹的参军。贾润甫虽未得郡公之拜,然得被任李密元帅府的司兵参军,不可谓不得重用,还又李密给他加了个“兼直记室事”的衔,等若同时又兼李密秘书的职务,更是信用了。 要说起来,贾润甫的父亲贾务本,虽不像张须陀,不是死在了大海寺这一战中,可贾务本的直接死因,亦是与大海寺这一战有关,他是因在此战中受了重伤,伤重不治而死。 从这个角度来说,李密、翟让,是贾润甫的杀父仇人。可是现下,贾润甫却不仅赞成投降李密,且在投降后,还接受了李密的任用,察其举为,委实令忠孝之士,可发一叹! 且亦无须多说。 只说听完郭孝恪简单地讲说完了裴仁基投降的原因和经过,李善道拊掌笑道:“好也!好也!久闻河东公能征善战,其子裴行俨骁勇无双,万人敌也,又河东公帐下尽隋兵之精锐,於今他献汜水以降,既得了汜水、虎牢雄关,又得了猛将精卒,魏公现诚是如虎添翼!” “不错。所以说啊,二郎,你我在黎阳新得的这二十万众,却是大可不必尽送兴洛。” 李善道怔了下,说道:“长史此话何意?” “新得的这二十万众,说起来兵数不少,可是一缺军械,二缺操练,乌合之众耳。纵将之尽送与兴洛,在将打起来的洛阳此战中,料亦难以派上大的用场。反倒是,一二十万众突然送到,怎么约束、如何置理?有可能会分散魏公的精力。与其如此,俺之拙见,不若从这二十万众中,选拣出部分精壮,送往兴洛,以助力魏公,余下的,……且就先留在黎阳吧!” 闻得此言,李善道与刘黑闼对视一眼。 李善道摸着短髭,说道:“且先留在黎阳?长史,这么多兵,留在黎阳?” “怎么?二郎觉得不妥?” 李善道笑道:“也不是不妥。唯是,这么多兵,若大都留在黎阳,无事尚好,一旦出现变乱,他们闹将起来?长史,不免是个麻烦吧?” “能出什么变乱?民以粮为本,兵亦以粮为本。有黎阳仓的储粮在,每日供他们吃饱肚子,他们还有什么可闹?” 李善道说道:“可也不能十几万、一二十万众,就这么散在黎阳?” “二郎,你今日就是不来,俺这两天,也是要请你来的。” 李善道说道:“哦?” “正是想要与二郎你商量一下,就这些新得的部曲,你我该当何以处置为好。” 李善道笑问说道:“长史必是已有办法?善道愿闻其详。” “俺给魏公上了一封书,魏公的回旨尚未下到,然以俺度料,魏公应是会同意俺上书中所提之议的。” 李善道问道:“敢问长史,上书中提出了何议?” “俺向魏公建议,拣精壮万人,送去兴洛,其余的新兵,可暂先留黎阳,由你我为之编伍,草加操练。待操练有成以后,再分批送往兴洛。二郎,俺之此议,你以为可否?” 不声不响的,郭孝恪居然已向李密上了这么一道奏书! 没事先与李善道商量,固然是引起了李善道的嘀咕,可他向李密提出的建议,却正合了李善道的心意!李善道、刘黑闼再次对视了眼。 摸着颔下短髭,李善道故作沉吟了片刻,转问刘黑闼,说道:“阿兄,长史此意,何如?” 刘黑闼拍了下案几,慷慨说道:“为人臣者,自当为君分忧。长史所言甚是,这么多的新兵,若是一下就全都送去兴洛,确是极有可能,会反扰了魏公的心神,如是因此耽误了打洛阳这件大事,贤弟,咱们可就是一片忠心,办成了坏事,罪莫大焉!还是长史考虑得周到。正该是我等先将这些新兵编为行伍,作些操练,待可用之后,再送去兴洛,献给魏公!” 郭孝恪笑吟吟的,摇着羽扇,瞧瞧刘黑闼,瞧瞧李善道,笑道:“二郎,怎么样?” “好!我阿兄与长史的意见既然一致,咱们就按长史此议来办!” 郭孝恪说道:“二郎若无异议,那从新兵中选拣精壮万人此务,这点小事,就不必劳二郎费神,俺亲自来办;对余下新兵的编伍、操练之事,二郎,你我则须好生计议计议。” “长史一定也已有谋划,敢先请听下长史的高见?” 郭孝恪毫不客气,便就说道:“俺是已有了点想法。这第一,李将军、王将军等此次襄助你我攻取黎阳,各有功,不可不赏,且你我要想为魏公守住黎阳,扎脚河北,李将军等是地主,你我也不可不借重,故可先请得魏公旨意,将这新兵,拨些与他们,权作赏功、笼络。 “第二,具体到编伍、操练事宜,肯定是先得编伍,编伍方面,十几万人编伍,不是件轻松的事,别的不说,就只编伍后的各级军吏、将校,就得好大一批人,只从你、我、刘将军部拨调,恐怕不够,因此须得仍上书魏公,请魏公拨调些得力的将校、军吏,前来帮助你我。 “暂且,俺就先想到了这两条,二郎觉着可用不可用?” 李善道笑道:“长史思虑周详,这两条都说到了关键处!怎么不可用?阿兄,以我看,长史提出的这两条,咱大可便将之定为此次编伍、操练新兵的两条原则,如何?” 刘黑闼眼珠转动,摸了摸胡须,笑道:“好呀!好呀!长史提出的这两条,好得很!正该用!” “二郎、刘将军,若无异议,俺今日就再向魏公、大将军上书,将此两条奏请上去。” 李善道问道:“需要我与长史联名么?” “二郎是黎阳仓的留守,俺只是二郎的辅佐,这道上书,当然得二郎署名。” 郭孝恪有文思,说写就写,不假手他人,自取纸笔,不到一刻钟,上书即已写成。李善道看了,正是他刚才说的那两条的内容,便没多废话,拿笔在手,落款了自己的名字。 不仅有文思,郭孝恪有豪气,还雷厉风行,立刻就召人进来,命送此上书往去兴洛。 又与郭孝恪坐谈了多时,说了些打洛阳等事,天色渐晚,李善道起身告辞。 郭孝恪留他用饭,李善道婉拒推辞。 亲送了李善道出宅,望着他与刘黑闼乘马远去,郭孝恪才返回屋中。 适才堂上,捏脚的小婢是被打发出去了,然另有郭孝恪的亲信小奴留下。 这小奴见室内再无外人,凑近郭孝恪席边,低声说道:“郎君,刚与李将军、刘将军对谈之际,郎君话颇直爽,小奴窥之,见李将军虽无异样,刘将军却面色数变。郎君,李将军与刘将军是结义兄弟,他俩对新兵的安置事宜,会不会其实是别有主意?又会不会因郎君今日的直爽之言,而竟暗中与郎君生隙?” “你这奴才,却心细。说到上书魏公,请拨将校来黎阳,帮助编伍新兵时,刘黑闼面色数变,俺也瞧见了。”郭孝恪方才坐得久了,腿有些酸疼,他舒展开腿脚,示意这小奴给他揉捏,不以为意地笑道,“可便是刘黑闼别有主意,又能如何?十几万新兵,不报请魏公,请魏公择将来统,能行么?难道说,便让这十几万新兵,尽给李二郎统带?徐大将军也不敢下此令!” “可是,李将军毕竟是徐大将军的心腹,今又已得任命,为黎阳留守,他若因是与郎君生隙?” 郭孝恪摆了摆手,说道:“这不是你这奴才该操的心!你好好地给俺揉揉腿吧。”望向暮色已深的室外,心里想道,“黎阳留守虽是任给了李二郎,魏公亲笔写给俺的信中,却是明言说了,对李二郎,固需拉拢,然却也不能将黎阳之粮、募得之众,便悉与司徒!这其间的度,是不好把握,但不可给李二郎的东西,即便他会为此生隙,俺却也不能坐视他得!” 却这郭孝恪,投附李密的时间较晚,论亲信程度,远不能与王伯当、房彦藻等相提并论,因而,他当然是很想留在黎阳,希望能够以此加强他在李密魏公府、元帅府的地位,但是,这并不代表,他就已是和李善道结成同盟,他是李密的人,至少目前,与李善道仍不是一路人。 …… 马蹄的的,仲夏的晚风,吹面醉人。 黎阳城外,已然投军的数十万众、络绎仍在赶来取粮的各地百姓,布满郊野。 身在城中,城外的喧闹入耳可闻。 城外很热闹,城里头,因各部义军的头领,都已住进城内,街上时刻都是各部义军的部曲成群结队横行,城内百姓多不敢无事出门之故,却人踪稀少,相对之下,比较安静。 转过两个街口,回到了县寺。 入进寺中,将坐骑给了从骑牵走,李善道、刘黑闼登入堂上。 才落座坐下,刘黑闼急不可耐地就说道:“贤弟,这可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刘黑闼瞪大了眼,说道:“给魏公的上书,贤弟都已署名,已经送走了啊!郭长史他居然要奏请魏公,拨调将校来黎阳,以统新卒!贤弟,我等忙乎了这么久,这不是白忙乎了?” “十几万部曲,换作你我是郭长史,也得给魏公上书,请魏公拨调将校来统,此有何奇怪?” 刘黑闼拍着大腿,说道:“可是,这么一来,贤弟,咱昨晚尚在商量的北上用兵,如何是好?” “这两件事,互相并不影响。贤兄,请魏公拨将校,相助我等编伍新兵是一回事;你我择机,趁魏公将攻洛阳,北上用兵,是另一回事。” 第五十八章 李郎君意图武阳 打黎阳仓,为的是离开兴洛这个是非之地,更为的是借黎阳仓的粮,发展自己的实力。 那怎么才能发展自己的实力? 只千万石粮,只新募的部曲,自然是不足够的。 粮与部曲,都只是“本钱”,真正的发展,是打下属於自己的地盘。 早在决定来打黎阳仓时,李善道与刘黑闼就商量过了“打下黎阳仓后,便北取武阳等郡”的计划,——为何愿从李善道来打黎阳仓?刘黑闼为的不就是“衣锦还乡”? 昨天晚上,借着热火朝天的新兵来投的高兴劲,他俩就此事,又正式地议了一回。 已经基本议定,等把新募得的这些部曲编伍过后,就寻个借口,向李密、翟让请得允许,北进武阳、魏郡等地!只却未料到,今天郭孝恪居然提出了奏请李密,请李密调将来统新兵! 刘黑闼因此,便沉不住气了。 听得李善道所言,刘黑闼说道:“贤弟,这怎么会是两回事?你我部曲,加起来也才万余,以此万余,掳掠武阳、魏郡等地,固已足够,可要想将武阳等郡打下,你我踏踏实实地将之占据,只靠你我这万余部曲,却不足以啊!非得把新得的部曲加进来,兵力上才堪够用啊。” “才堪够用?贤兄,除去献给魏公的精壮、分给李将军等的新兵,近日募得的部曲,剩下的少说也还有十几万众。武阳、魏郡等地,区区数郡之地,居然还要再加上十几万众,兵力才是堪堪够用?”李善道不觉而笑,说道,“贤兄,武阳、魏郡等地,莫不成,俱是金汤之固?” 刘黑闼说道:“就算不用把剩下的十几万众全都加上,可是贤弟,要想打下武阳等郡,并你我能将之占据,你我万余部曲之外,……最少还得再需要两三万兵马!” “两三万的兵马,得之何难?” 刘黑闼说道:“贤弟之意是?” “十几万的新兵,魏公的胃口再大,一口也吃不下来吧?首先,魏公将攻洛阳,他手底下现在不可能有太多的可供外调的将校;其次,司徒公断然也不会容由魏公将此十几万的新兵独吞。因以我猜料,郭长史的这道上书到了兴洛以后,魏公当然肯定是会调将校来的,然他所调来的将校,至多能统个三五万新兵,已是了不得了!司徒公应是也会调将前来,同样的缘故,司徒公调来的将校,亦顶多是统个三五万人。贤兄,如此这般,十几万兵,岂不还剩有三五万众?这三五万众,谁来统带?只能是你我、郭长史矣。……两三万兵马,得之难乎?” 刘黑闼咂摸了下,黑黢黢的脸上绽出笑容,又拍了下大腿,说道:“贤弟说得对,俺糊涂了!” “贤兄不是糊涂了,有道是‘当局者迷、关心则乱’,贤兄啊,我看你是太急着‘衣锦还乡’,所以一时间,入了迷,乱了心,没有想到此层。”李善道喝了口茶,戏谑说道。 刘黑闼叹了口气,说道:“贤弟啊,贤弟!说来亦是怪了,前些时,在兴洛仓时,俺还真没想过家乡,这打下了黎阳,不知怎的,俺却真是有些想念家乡了!” 李善道笑道:“在兴洛时,魏公未有取河北之意,故贤兄不思家乡;今在黎阳,贤兄与我皆有北上之图,遂贤兄乃思家乡。此亦常理事也。” “贤弟说的是,也许就是因此吧。” 李善道抬眼,瞧了下刘黑闼的神情,说道:“贤兄,便是你我用兵顺利,打下了武阳、魏郡,暂时贤兄恐怕还是回不了家乡。不过,有件事,愚弟之见,贤兄倒是不妨可以稍后先做。” 刘黑闼问道:“何事?” “长乐王现据河间、平原、清河一带,其所控之地,正与贤兄的家乡漳南接壤。长乐王,河北之英杰也,又是贤兄的乡人,贤兄与他系为旧识。来日等你我取下武阳等地,继续北上,用兵清河的时候,弟之愚见,如可与窦公联手,似是最为合宜。唯不知窦公就此何意。因弟以为,贤兄何不等你我定下用兵武阳后,便先遣一人,北谒窦公,试其心意?” 如前所述,刘黑闼的家乡漳南,位处在清河郡的最北端,和平原郡接壤。 而从黎阳所在的汲郡沿黄河北上的话,先是武阳郡,继是清河郡,再继便是平原郡。 窦建德是在乐寿称的王,——乐寿属河间郡,东边不远就是平原郡,其部而下的活动范围,主要即在河间、平原、清河北部,以及河间南、平原西的信都郡之北部、东部这一带。 更简单点来讲,窦建德现下的地盘,与黎阳间,隔着清河郡的中、南部和武阳郡。 这也就是说,李善道、刘黑闼其后如果能顺利地打下武阳郡,那么他俩占下的地盘,就将会要与窦建德现活动的范围大致相接。窦建德是个何等的豪杰,某种程度上,李善道比刘黑闼这个窦建德的老乡还要了解,则若是能够提前与窦建德搭上线,在他看来,当是最好不过。 刘黑闼笑道:“原来是此事。” “贤兄何意?” 刘黑闼说道:“不瞒贤弟你说,要非窦公起事得晚,那时俺已跟从了郝公,你我兄弟,今日可能都不会相识!俺这会儿,定是正在窦公帐下效命。俺与窦公的交情,那是不必说的了!漳南也是窦公的家乡,你我将来若是要取漳南,可不就是得先与窦公通个气?这件事好办,就等咱们定下用兵武阳后,俺便……,别的人也不用挑了,就叫咱阿弟去谒见窦公!” “贤兄,窦公为人,你最清楚,你觉得,咱若向他提出,共取漳南,他会同意么?” 刘黑闼哈哈笑道:“不是会不会同意,贤弟,是一定会同意!” “好!若能得与窦公合兵,漳南此县,咱便是定能取之!贤兄,至时,便兄衣锦还乡之时也!” 却是说了,如果武阳郡都能打下,那漳南一县,还有什么打不下的? 为何听李善道话意,却好像是唯有得了与窦建德联兵,漳南才能取之? 此中实乃另有原委。 刘黑闼说的漳南也是窦建德的家乡,要想打漳南,须得先和窦建德通个气,这只是个小原因。 最主要的原因,是漳南县邻着窦建德现有的地盘,打下了漳南,就等於是将要与窦建德的地盘接壤,这种情形下,在用兵漳南前,自然就需要先试试窦建德的意思,看他对李善道等的到来是欢迎,抑或抗拒,换言之,是把李善道当做了来抢地盘的敌人,抑或是愿做盟友。 刘黑闼是个聪明人,李善道话里隐含的意味,他能听得出来。 他对此做出的回答,也因而,表面上是在回答李善道窦建德会同意共取漳南,根本上是在回答李善道,以他对窦建德的了解,窦建德应是不会抗拒他们的到来,是会愿与他们为友。 北取武阳等郡、攻略河北,摆在面前,需要解决的问题,总共是两个。 一个是武阳等郡的隋兵问题。 另一个,即河北各郡的义军问题,又河北各郡的义军之中,窦建德是最大的问题。 这两个问题如不能得到解决,北取武阳或许可以,攻略河北就会成为一句空话。 有了刘黑闼的这句回答,李善道一直存着的有关窦建德这块儿的忧虑,不能说彻底得到了解决,他却也因是可以放下一点心了。接下来,精力便可完全投入到具体的攻取武阳此事上了! “贤兄,谒见窦公的事,你我随后再说。具体到北取武阳,贤兄,我以为你我已可着手准备。” 刘黑闼说道:“要打武阳,不得先请下魏公的旨意?且则,郭长史的上书今天才送走,等送到兴洛,再等魏公挑好将校派来黎阳,总也得十天半月吧?亦即,编伍新兵这事儿,尚得短则十天、长则半月才可着手。贤弟,你我现在就做准备?” “贤兄,刚才你还在着急,怕咱计议的北取武阳等郡此事是白忙乎,怎才一眨眼的功夫,就又嫌现便做准备太早?” 刘黑闼楞了楞,笑道:“贤弟,你这不抬杠么?俺担心白忙乎与现便做准备嫌早,两不相搭。” “贤兄,我说的现已可着手准备,不是编伍,也不是现就上书魏公、司徒公请战。” 刘黑闼不解其意,问道:“那是什么?” “下午在郭长史府中时,你我都听得清楚,郭长史说裴仁基率部降从了魏公!已有孟总管袭破丰都市,照郭长史的话说,大大提振了兴洛我军的士气,魏公因已定下总攻洛阳;现又得了裴仁基部的一两万精卒,若我料之不差,魏公总攻洛阳之时,可能很快就到! “洛阳,是隋室的东都,一旦受到猛攻,昏君势必会调兵往援。到那时候,河北的隋军驻兵,十之八九,就会被昏君就近调援洛阳。那个时候,是你我攻武阳等郡的最佳时机! “贤兄,不能让机会等人,只能让人等机会。所以,我认为,你我现即可以开始着手准备用兵武阳此事。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欲待用兵,这首要一条,便是敌情需知。” 刘黑闼说道:“贤弟的意思,俺明白了!你是说,你我现便可先遣斥候,探武阳等郡虚实!” “正是如此!贤兄以为怎样?” 刘黑闼想了想,说道:“好是好,可有一条,北取武阳等郡,尚只是你我私议,未报魏公,则你我若现即遣斥候,往探武阳等郡虚实,如果被郭长史知道了,怎么说?” “郭长史处嘛,你我能瞒就瞒,真要被他知道了,也好办。武阳邻汲郡,你我要想守住黎阳,武阳之隋兵,焉可不备?”李善道慢悠悠地说道。 刘黑闼咧开嘴,拍手笑道:“贤弟,你可知愚兄最佩服你哪一点么?” “比之贤兄之能,愚弟拍马不及,居然还有令贤兄佩服的地方?” 刘黑闼摇着头,说道:“愚兄最佩服贤弟的,便是贤弟这份总是不慌不忙的稳重气度。” “贤兄,你口中说着佩服愚弟,却又摇着头,你到底是佩服还是不佩服?” 刘黑闼大笑说道:“佩服!佩服!贤弟,与你的这份稳重比较,愚兄诚愚,自愧不如。” “这件事,就这么定下了?” 刘黑闼说道:“就这么定了!这一两日,你我就悄悄地将斥候选好,遣去武阳!” …… 斥候还没选好,就在第二天,负责斥候、巡逻的杨粉堆,押着数人,进了县寺,求见李善道。 李善道正好要与他说选斥候的事,便令他进见。 举目瞧见了他押着的几人。 见这几人虽是穿着寻常百姓的粗布衣袍,多带文气,却一看就不是寻常的百姓,其中一人,腆着个肚子,更是带着贵气,李善道上下打量了几眼,问道:“粉堆,这都是谁?” “回郎君的话,巡逻时逮到的。还扮作百姓装束,俺一眼就看出来了,定是乔装!果不其然,抓下后,这几个贼厮鸟虽不承认,俺从这厮怀里,搜出了武阳郡丞的书信一封。证据确凿,俺又拷问了一番,这几个贼厮鸟才肯承认,这厮是武阳郡的曹主,另几个是武阳郡丞的门客。” 杨粉堆口中的“这厮”,说的便是那个大腹便便之人。 这人鼻青脸肿,显是挨了揍。 不等李善道问话,这人“噗通”一声,拜倒地上,撅起屁股,磕着头,颤声说道:“敢禀大将军!小人陈法行,忝为武阳郡法曹掾,今系奉郡丞令,往去兴洛,献降书与魏公也!” 李善道讶然,说道:“你说什么东西?” 自称名叫“陈法行”这人,误会了李善道的意思,惶恐应道:“回禀大将军,小人不是东西!” 第五十九章 恶起胆边黑闼生 “我不是问你是不是东西,我是问你,你说你是奉武阳郡丞之令,献降书与魏公?” 陈法行应道:“是,是,大将军,小人正是奉郡丞之令,赶去兴洛,献降魏公。” “粉堆,你把那降书,拿来我看。” 杨粉堆上到案前,把搜出来的降书,呈给李善道。 李善道打开来看,见这道降书不长不短,其上字迹清直,墨入三分,挟带豪气。 起头写的是:“魏公足下”;署名是:“武阳郡丞元宝藏再拜”。 览书信中内容,去掉阿谀奉承等的话,中心意思,其所述者,果是欲献武阳郡与李密的言语! 来回看了两三遍,李善道拈着信,半晌不语。 杨粉堆问道:“郎君,这贼厮鸟怎么措置?要不要俺将他拉出,宰了算逑?” “他还真是献降书与……,粉堆,你快去把我贤兄请来。”李善道回过神来,吩咐杨粉堆,说道,杨粉堆应诺将走,又把他叫住,补充了句,问道,“粉堆,都谁知道你抓住这厮了?” 杨粉堆答道:“这厮是俺亲手抓住的,抓下后,俺就直接来求见郎君了,没谁知道。” “你交代一下跟你巡逻的兵士,这件事,谁也不许外传!违令者,我军法不容情。” 杨粉堆凛然应诺,旋即又一笑,说道:“郎君,放心吧,都是老弟兄,嘴严得很。” “好,你现在赶紧去把我贤兄给我请来。” 杨粉堆将陈法行几个带出堂外,自有焦彦郎等接手看管,他便出县寺,去寻刘黑闼了。 李善道离席起身,负手堂上,踱步思忖。 人在思索的时候,时间过得比较快,不知不觉,已是小半时辰过去。 堂外步履匆匆,一人身未入堂,声音已到:“贤弟,着急忙慌地找俺何事?” 是刘黑闼到了。 李善道快步到堂门口,迎他入堂,顺道朝被焦彦郎等看管在堂外院角的陈法行等几人处瞅了眼,握住刘黑闼的手,与他携手还回堂中,先未说何事,而是请他入座,又令看茶。 刘黑闼满头大汗,一身臭烘烘的汗味,他抹了下额头汗水,笑道:“阿弟,茶就不必看了。俺正在新兵营里选拣壮士,粉堆急匆匆地过去找俺,说你请俺来见。到底什么事?” “贤兄,你先看看这封书信。”李善道把元宝藏的降书,递给刘黑闼。 刘黑闼定睛观看,看没几行就烦了,把这书信丢到案上,笑道:“贤弟,这谁的书信?文绉绉的,一股酸气,它认得俺,俺不认得它。你别卖关子了,什么事,说吧?” 却刘黑闼识字不多,这封信又是文言,引经据典,辞藻华美,他看不懂,不足为奇。 李善道坐回席上,抚摸短髭,徐徐说道:“贤兄,没瞧见信头、落款么?这封书信是武阳郡丞元宝藏,写给魏公的,是一封降书。元宝藏他要献武阳郡给魏公。” 焦彦郎已把茶水端上。 刘黑闼才端起茶碗,正要喝,闻得此话,呆了一呆,急抬头来看李善道,说道:“甚么?” “武阳郡丞元宝藏要向魏公投诚。” 刘黑闼放下茶碗,重新拿起书信,再来看读,——仍看不懂,但这次,他看到了“魏公足下”、“武阳郡丞元宝藏再拜”的字眼,他瞠目结舌,说道:“这狗日的,无缘无故,投诚作甚?” “投诚,说明魏公的声威,於今是日高日隆。” 刘黑闼自知失言,尴尬地“嘿”了声,说道:“贤弟,你知俺不是此意,俺是说……” 话到半截,停了下来。 再次抬头看李善道时,李善道也在看他。 贤兄、贤弟两个,你看我,我看你,大眼瞪小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出了对方未言之语。 “这狗日的元宝藏,忽然要向李密投降,那如真被他献郡成了,咱俩北取武阳之议怎么办?” 堂内一时陷入沉默。 焦彦郎察出不对,试探问道:“郎君?” “你去把那个叫陈、陈,陈什么?” 焦彦郎答道:“陈法行。” “对,你去把这个陈法行带上来。” 焦彦郎退出堂外,很快,将陈法行押返堂中。 李善道指了指他,说道:“贤兄,这厮名叫陈法行,武阳郡法曹的曹主,这封元宝藏的降书,就是从他身上搜出来的。贤兄若有什么想问的,可以问他。” 陈法行不知为何又把他带回堂上,吓得不轻,趴在地上,亦不知是在拜礼,还是在蜷缩发抖。 刘黑闼“呸”了口,骂道:“孬种!”问他说道,“元宝藏的这封降书,是真是假?” “回大将军的话,千真万确,半点不假。” 刘黑闼问道:“果真是要向魏公献郡、投降?” “回大将军的话,千真万确,半点不假。” 刘黑闼问道:“元宝藏只是个郡丞,他能献得了郡?还是你郡郡守、通守也肯愿降?” “回大将军的话,鄙郡太守,素不理事,至若通守,鄙郡现无。” 刘黑闼说道:“也就是说,你郡主事的是元宝藏,只要元宝藏愿降,就能降得了?” “回大将军的话,正是如此,正是如此!” 刘黑闼精细,却又想到了个问题,问道:“那你郡中各县的县令长呢?你郡中亦有军府,军府的郎将呢?他们也都肯降魏公?” “这……” 刘黑闼问道:“这甚么?” “斗胆敢禀大将军,诸县令长、郡中军府郎将是否肯降,眼下还不知道,不过……” 刘黑闼皱眉说道:“不过甚么?你这厮,吞吞吐吐,莫不是在哄骗老子?” “借小人个豹子胆,小人亦不敢也!敢禀大将军,诸县令长、军府郎将肯愿与否,现虽尚不知,可元公就此已有对策。” 刘黑闼问道:“什么对策?” “在商议投诚的时候,魏君向元公提了一个建议,说是且等魏公受下降书,允了我等的投诚以后,便请魏公即刻遣兵入境,至其时也,魏公兵到神速,内则有元公与小人等响应,是乃里应外合,则纵诸县令长、军府郎将有不愿降者,大势所趋,亦必已是无能为也。” 刘黑闼说道:“甚么‘魏君’、‘魏公’,这‘魏君’是谁?” “回大将军的话,‘魏君’者,名征,是元公门下最得用的门客。这封降书,就是他的手笔。” 姓魏,名征? 李善道心头一动,难道便是那人?刘黑闼正在究问陈法行“元宝藏投降”这件大事,他不好岔开话头,问此“魏征”谁人,便将这小小疑惑按住,没有出言询问,只听刘黑闼继续问。 刘黑闼的话,却已问的差不多。 摸着下巴,刘黑闼挠着胡须,嘿然稍顷,转目李善道,说道:“贤弟,这狗日的元宝藏,一个郡丞,底下的各县令长、郡中的军府郎将愿不愿降,尚不知清,他就敢偷摸摸地献郡与魏公,胆子不小!不过话说回来,这个叫魏征的,给他献的此策,嘿嘿,嘿嘿,倒也算是个好计策。……贤弟,这般看来,元宝藏这贼厮鸟欲献郡投诚魏公此事,竟确是真的了?” “看来不假。” 陈法行捣头如蒜,连连说道:“大将军、两位大将军,千真万确,半点不假!” 刘黑闼不再理会他,问李善道,说道:“贤弟,你说这可怎办是好?” “贤兄,我正是无计可施,才赶紧地请了贤兄来。贤兄可有对策?” 刘黑闼站起身形,背着手,踱来踱去,过了会儿,问道:“贤弟,这件事,都有谁知?” “贤兄是说抓住陈法行,搜出元宝藏降书这事么?只粉堆几人知晓。” 元宝藏一个堂堂郡丞,且武阳郡与兴洛隔着好几个郡,离了八丈远,而元宝藏居然起了投诚李密之心,欲要将武阳郡献给李密,这件事,着实是出乎了刘黑闼的意料。 那现在,就有两个选项,摆在了桌面。 一个是听由元宝藏献了武阳郡给李密,一个是按照原计划,自得武阳郡。 该当选哪个为是? 若是选了第一个选项,好处是不会有任何的风险,坏处是武阳郡,甚而包括魏郡等地,他刘黑闼与李善道就想也不要想了,他俩以后,就安安生生地待在黎阳,守着个仓就是。 ——并且这可能还是他和李善道最好的结局。 黎阳这么大个仓,李密会肯一直让李善道主管么?现在留任李善道主管,刘黑闼也很清楚,是李密、翟让两方博弈的结果,是李密不得已而为之。也许不多久后,李密的根基更稳当之后,他便会把李善道调走,则李善道与他,就会被打回原形,又成李密帐前的一马前卒而已。 若是选了第二个选项,坏处很大,一旦消息走漏,必会触怒李密,可好处也很大,武阳郡一旦入手,他刘黑闼就不再仅是个“小喽啰”,仅是李密帐下本部加上“百营”,何止千百将校中的普通一员,而摇身一变,将成为一方诸侯,成为李密帐下最重要的将领之一! 本身非是李密嫡系,也不是瓦岗本系,莫说李密了,便是对翟让,刘黑闼原就没甚忠心,他又好赌,赌性重,两个选择,该选哪个,思虑到此处,已经是很明白的事情! 刘黑闼瞧了两瞧趴在地上,如似一滩烂肉的陈法行,眼中神色渐转狠厉,举起右手,往下一劈,说道:“贤弟,既然知者只粉堆几人,一不做,二不休,那干脆你我就?” “就?” 刘黑闼牙缝里迸出三个字:“杀了他!” “杀了他?” 刘黑闼狞笑说道:“杀了他,降书,不就送不到魏公处了?” “贤兄,杀了他一个,还有第二个。第一道降书不见动静,元宝藏不会再送降书么?” 刘黑闼说道:“再送也无妨!” “再送降书时,……贤兄,可不见得信使还能被咱抓到。” 刘黑闼说道:“贤弟,为何元宝藏被咱抓住了?” “为何?” 刘黑闼指了一指堂外的天空,说道:“贤弟,这是天意啊!” “天意?” 刘黑闼说道:“天意要将武阳郡送给你我兄弟,所以陈法行被咱抓到了!天意不可违。贤弟,这厮,咱便将他杀了,先叫元宝藏的降书,魏公看不着,然后……” “然后?” 刘黑闼一边想着,一边说道:“然后赶在元宝藏送第二道降书前,你我北取武阳郡!” 堂上没有外人,只李善道、刘黑闼、焦彦郎三个。 是以,刘黑闼说话毫不遮掩。 但要说外人,也有一个,即陈法行。 陈法行越听越不对,本就如捣蒜的脑袋,捣得更快了,本就颤抖的身体,更颤抖了。 他不是傻子,约略已经听懂,眼前头的这两位“大将军”,虽是李密的部将,但分明对李密却没多少忠心,竟是他两人想要吞下武阳郡! 而他,这个为元宝藏送降书给李密的使者,这下却不是成羊入虎口了?小命已然是岌岌可危! 陈法行急不择言,叫道:“小人该死、小人该死!求两位大将军饶命,小人还有用处!” 第六十章 怜从心头善道摒 “你有什么用处?”刘黑闼问道。 陈法行抖得跟个筛子似的,绞尽脑汁地想自己的用处,说道:“小人、小人,大将军!小人家世为郡吏,小人任武阳郡法曹至今也已数年,郡中虚实、各县情势,小人尽皆熟知!并各县、郡中,小人颇有亲友任职。大将军如欲取武阳,小人愿为大将军带路!” 刘黑闼笑道:“你郡中虚实,俺不会自家去探,还用得着你来告知?” “是,是,自家去探,固然为好,然小人不是现成的么?或可省下大将军不少麻烦。” 刘黑闼收起了笑容,说道:“你这卖郡背主之徒,你的话,俺还不敢信呢!比起你,俺更信俺自家探知的!”与李善道说道,“贤弟,不要在犹豫了。这厮不杀,武阳郡,你我就得不着;要想得武阳,这厮,就必须先得杀了!俺知贤弟仁义,你若不忍心下手,好办,俺来办便是!” “贤兄,杀了他后呢?” 刘黑闼说道:“杀了他后?” “贤兄说,杀了他后,你我可赶在元宝藏送第二道降书前,北取武阳郡,可是贤兄,武阳郡不是你我说打就能打的,总得先请得魏公、司徒公的同意才可。这个同意,你我以何由来请?” 刘黑闼说道:“这还不容易么?贤弟,随便找个借口,不就成了?” “魏公将攻洛阳,值於此际,你我若用兵武阳,贤兄,这个借口,可不能只是随便找个啊!” 刘黑闼说道:“那贤弟的意思是?” “刚才在等贤兄来时,我想到了一人。” 刘黑闼问道:“谁?” “赵将军。” 刘黑闼一下没想到“赵将军”是谁,问道:“赵将军?哪个……”话问到嘴边,想到了李善道说的这个“赵将军”是何人,说道,“贤弟是说赵君德?” “对。贤兄,赵将军也是清河郡人,与兄同郡。他从清河来此,是为助你我攻取黎阳,而下黎阳已克,该分给他的粮也已分给他了,抓紧点时间的话,三两日内,该分给他的新兵部曲,也可都分给他,则到那时,贤兄你说,他是不是会起还乡之念?毕竟,其部家眷尚多在清河。” 刘黑闼眨着眼,看着李善道,思考了会儿,猜出了李善道的意思,拍手笑道:“不错,不错!黎阳仓已下,该分给他的粮、兵,也都分给他了,收获满满,他的确是或会生还乡之念!” “贤兄,他的这个还乡之念,可不能只是‘或’生,最好是一定会生。” 刘黑闼拍了下胸脯,笑道:“俺与他早前虽不相识,俺俩到底是同郡老乡,这些日来,互相间的走动不少,已然是熟得很了!贤弟放心,这件事,也由俺去办,他一定会生还乡之念。” “这就好了!赵将军若是生起还乡之念,他还乡途中……” 刘黑闼接口说道:“先需经过武阳郡!” “贤兄,上书魏公、司徒公,请取武阳的借口,不就有了么?” 刘黑闼赞不绝口,佩色满面,大笑说道:“高明!高明!贤弟此计,高明至极!”瞥了眼屎尿都快失禁的陈法行,说道,“贤弟,那这厮,就交给俺来,先把他办了吧。” 李善道也看了眼陈法行。 若换到他刚来到这个时代的时候,或他刚投瓦岗时,如刘黑闼所说,明知陈法行是无辜的,——而且无辜的不但陈法行一个,还有那几个随从陈法行的元宝藏的门客,他还真不一定会能忍心去杀,可现下早是不同了。 别的不说,只他亲身参与过的那几场战斗,死在他手下的敌人就有十余之数,至於死在这几场战中的其余敌我兵士,更不知多少! 他已非是去年的李善道,该狠心时,他的心,也是已能狠下。 “贤兄,堂外院角,还有几个从他送降书的元宝藏的门客。” 刘黑闼问焦彦郎要了一团抹布,塞入陈法行的嘴中,也没绑他,拽着他的袍带,将他提起,随口应了声:“都交给俺,一并办了!”便大步出堂。 焦彦郎得了李善道的默许,赶忙跟出,押上那几个元宝藏的门客,随着刘黑闼一道去了。 陈法行嘴被堵上,呜呜的犹稍能出些声,涕泪横流,听他说的像是:“小人知虚实!知虚实!” 知虚实,又能如何? 他若不杀,留将下来,早晚是个隐患。 目送着刘黑闼提着陈法行,焦彦郎等押着元宝藏的那几个门客出院而去,坐在堂上的李善道,外头投映进来的光影在他脸上变幻,他心中想道:“这厮吃的肥胖,必是个欺民的贪吏!” 李善道亦是未有料到,元宝藏会千里迢迢的,向李密投降。 幸好陈法行等被杨粉堆抓住了,要不然,等降书送到兴洛,他与刘黑闼只怕是还都懵然不知,那厢李密派来接收武阳的人马,就已经到了!武阳、乃至魏郡等地,便只能坐视为李密所有,早於决定打黎阳仓时就想好的“先取武阳,继攻略河北”的谋图,亦就只能就此罢休! “粉堆在这件事上,立下了大功,现下不好赏他,待日后再说吧。”摸着颔下短髭,李善道将念头从陈法行、杨粉堆身上转开,转到了武阳郡上头。 他望着堂外的光影,盘算着想道:“陈法行是被处理掉了,元宝藏的降书,李密一时半会儿是收不到了。但确实是不能排除,元宝藏会写第二道降书。原先计划,等到李密总攻洛阳之时,再趁机北取武阳,於今观之,已是不能再等到那时!武阳郡,得尽快取下了。” 上书向李密、翟让请攻武阳的借口,他方才已经想好了。 唯却是,李善道沉吟心道:“也不知我的这位刘贤兄,究竟能不能如他保证,说动赵君德?” 刘黑闼这一去,当天没再回来。 只焦彦郎在一个多时辰后回来了,禀报说,押着陈法行等出到了城外,寻了个偏僻的地方,刘黑闼亲手,一刀一个,将他们尽数杀了,杀完后,就地草草地掩埋了事。 李善道未有多问,点了点头,表示知道而已,问了下刘黑闼何处去了? 焦彦郎禀道:“刘将军去赵将军营了。” 这位刘贤兄!对武阳郡,比李善道似还上心! 上心就对了,不上心才古怪。 要不是具有足够的野心,刘黑闼岂会能有原本历史上后来的成就? 这只能说明,根据前世的所知,李善道看对了人,找对了人,来做他的“贤兄”! 也不必多说。 这天下午,李善道叫来高曦、侯友怀等人,没有与他们说陈法行这件事,只命令他们,按与郭孝恪商量好的数目,明日就开始给赵君德等人分新兵部曲。 高曦问了一嘴:“不等魏公旨意了?” 李善道回答说道:“我贤兄今天来了,说起王将军等已等不及了,反正新兵部曲,早晚要分给他们的,晚分,不如早分,早点分给他们,能早点安住他们的心。魏公纵知,亦不会怪罪。” 高曦颇以为然,说道:“郎君说的是。王将军等部近日是越闹越厉害了,尤其王将军部,日日四出扰掠不止。黎阳县各乡的百姓,怨言渐起;来取粮的外县、外郡百姓,亦受到他们的侵害,有怨言者也是已不少。早点把新兵部曲分给他们,也许他们就能早点还寨。” “还不还寨的,他们是受徐大郎邀请,来相助咱们攻黎阳的,他们如若不提还寨,咱们也不好赶他走。沐阳,你来主持,明天算起,给你三天时间,先把该分给他们的新兵部曲,分给他们。……军纪,是个麻烦事,新兵部曲分给他们以后,我会把他们请来,当面问一问,他们底下是何打算,若欲还寨,便请他们还之;若欲留下,这军纪,我就得给他们申明一下了!” 李文相、王德仁、赵君德、张升四部的军纪,是真的坏。 四部中,又以王德仁部的军纪最坏。 初打下黎阳县时,李善道不许各部入城扰民,那时,王德仁就很不高兴。他们四部,现是友军的身份,不是李善道的直属部曲,过多的约束,李善道也没法做,於是,这些时日以来,其四部之部曲,渐渐的就越来越放纵,已然是到了快要引起黎阳县内外百姓怨气冲天的地步! 说实话,李善道近时在忙放粮、募兵事宜之余,已是几次想到,想要整治一下他四部的军纪。 还是那个原因,他四部非是李善道直属,整治军纪的事,委实是不好提出。 由而,拖延到今。 不能再拖延了,趁着“准备利用赵君德”的机会,将他四部的军纪整治一下,亦属一举两得。 ——话到此处,不妨多说一句。怎么整治?之前不好整治,现就能整治了?要点即在李善道说的“当面问一问,他们底下是何打算”。李文相等如皆欲还寨,那军纪此事,就不必再提;而若他们中,有决定留下来者,那留下来的人的身份,经过李善道这“当面一问”,就会出现微妙的变化,不再仅是徐世绩邀来的友军了,而将是变相成为徐世绩、或言之李善道的部曲,李善道自就有资格,可以约束他各部的军纪矣。所谓“师出有名”,此即是“师出有名”。 高曦等恭谨应诺。 遂於次日,告知过了郭孝恪后,高曦主持,刘胡儿、侯友怀、李良等辅助,开始给李文相等分新兵部曲。连着分了两天,到第三日,该给他们四部的新兵部曲,悉数分配完毕。 因这次分兵,是在得到李密的令旨前,李善道、郭孝恪“为免引起民乱”而先为之的举措,故拿出来分给四部的新兵不多,总共拿出了两万新兵,分与他们。 赵君德在攻黎阳时功劳最大,分给他了六千人;王德仁的势力最大,分给他的也是六千人。 李文相的势力比张升大,分得了五千人;张升分得的最少,三千人。 四个人,三个人都很满意,独王德仁不太知足。 不知足,也不能再多分给他了,先只能这样了。 分完新兵的次日,下午,刘黑闼带着刘十善,来县寺寻李善道。 县寺里没找着,李善道去了城外营中,刘黑闼兄弟又出城外,在营中见到了李善道。 “贤弟,事情成了!”刘黑闼笑容满面,精神抖擞地说道。 第六十一章 言与君德最投契 细细问之。 刘黑闼讲的“事情成了”,与李善道本来的设想有所不同。 李善道本来的设想是,赵君德得了粮、得了兵后,心满意足,满载而归,率其部还清河郡。 但没想到的是,赵君德居然没打算还清河郡! 他虽然骁勇敢战,平时言辞粗鲁,一副做派像个莽夫,可粗中有细,亦有他自己对当下时局的衡量盘算,李密的声威於今已是远震四方,投者如流,他竟是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借着这回徐世绩邀他相助、共攻黎阳的大好良机,索性投身徐世绩帐下,跟着李密、翟让干大事。 所以,他压根就没率部还清河郡的意思。 不过,他部曲的家眷现在清河,因他虽不准备还清河,部曲的家眷总是要接来的。 刘黑闼所道的“事情成了”,便是赵君德打算这两天就派人回清河,去把部曲家眷接来黎阳。 转念一想,反正李善道、刘黑闼需要的只是一个进军武阳郡的借口,那么不论赵君德是要率部还清河,抑是仅派一部兵马还清河去接部曲的家眷,其实效果都一样。 则刘黑闼说“事情成了”,也不为错。 甚至,进一步想,只派稍许兵马过境武阳,比之赵君德全军过境武阳,对於李善道、刘黑闼想要找的那个“进兵武阳”的借口来讲,一定程度上,或许还更加有利! 试想一下,补充过新兵后,赵君德部现近万众,这么多的兵马,若全都过境武阳,武阳郡还真有可能不敢出兵拦阻,可若换成只“稍许兵马”,武阳郡、或武阳郡的某个县,出兵截击、阻其掳掠、以保全乡里的可能性,势必就会大大增加。 李善道大喜,握住刘黑闼的手,说道:“辛苦贤兄了!贤兄,赵将军打算何日还郡接家眷?” “就这两天吧!”刘黑闼瞧了下四周,近处没有外人,放低了声音,说道,“贤弟,这几日,武阳郡的大概虚实,你我已遣斥候打探了个七七八八,基本都已明了。赵将军这两天就会遣兵还清河,亦即,离你我用兵武阳的时间,已很近了。你我两部,是不是现就应开始准备了?” “不错!” 刘黑闼说道:“可是郭长史那边,你我如何把他瞒住?” 李善道笑道:“正常备战,有什么瞒不瞒的?” “……对,对!黎阳县,咱虽打下了,可卫县、汲县等地,你我还没去打。为保黎阳仓的安全,卫县、汲县急需攻取。你我为此备战,诚是理所当然。” 来打黎阳仓的时候,卫县、汲县只是路过,没有打,既是为保黎阳,也是为保证黎阳与兴洛间的道路畅通,这两个县,肯定都是要打的。 李善道寻思了片刻,说道:“贤兄,事既已成。下边几天,咱就三件事一起来做。一件是贤兄说的备战;一件是我前两天想的,请李将军、赵将军等见一见,我当面问一问他们,他们底下都是何计议,是还是留;第三件嘛,便是郭长史处,你我将为保黎阳,‘卫县、汲县’急需攻取此事,先与他议一议,也算是为咱的备战,先在他处打个预防针。” “贤弟,什么是预防针?” 李善道怔了下,哈哈笑道:“预防也者,未雨绸缪是也。” 只解释了“预防”,“针”含糊省略了过去。 刘黑闼而下满心都是打武阳郡,打下自己的第一块地盘,也没再追问。 却两人於是就按李善道的安排,三件事,於当日起,一件件地落实开来。 李善道营的备战,由高曦主责,秦敬嗣、王须达等配合;刘黑闼营的备战,由刘十善负责。 当天晚上,李善道设宴置酒,请来了李文相、王德仁、赵君德、张升四人,酒酣之际,从容问他四人底下来的打算。四人中,只有王德仁打算西还魏郡,其余三人都欲留下。 李善道便将话题落到军纪方面,不算很正式的,向李文相等三人提出了要求。 要求不高,三条罢了。 学的是刘邦在关中时的约法三章:“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 一则,李善道对李文相等人,自相识到今,一直都很尊重;二则,打下黎阳仓后,李善道行事公道,赏赐丰厚,除掉王德仁,李文相等皆很满意。 故对他提出的此个要求,李文相三人酒劲之下,满口答应。 ——答应是答应了,能不能按此执行,尚需以观后效。 且亦无须多说。 又於第二天,李善道、刘黑闼往见郭孝恪,将“卫县、汲县须得攻取”的说辞,与他说了一通。卫县、汲县阻在黎阳与兴洛间,即便是愚钝之士,也能知道,这两个县那必须是要打下来的,郭孝恪对此,自无异议,并主动提出,他可以就此上书徐世绩、李密,请示李密旨意。 三件事,两件事已经办妥。 另外的备战这件事,在给郭孝恪打过预防针后,也可光明正大、大张旗鼓地进行了。 剩下来的,就等赵君德,看他何时派人还清河,去接他的部曲家眷! 未等过久。 三天后,赵君德求见李善道,当面向李善道禀请了他想要派兵还清河接家眷。 李善道关心地说道:“此至清河,需过武阳。黎阳下后,闻武阳郡而今防范颇严,武阳郡丞元宝藏小有知兵之名。不知兄意遣多少部曲,还清河,接贵部家眷?” “将军从哪里听来的武阳郡防范颇严?元宝藏有知兵之名?” 李善道说道:“斥候探知得来的。” “哈哈,哈哈。将军,俺是直爽人,恕俺直言,你怕是被你的斥候哄了。” 李善道问道:“此话怎讲?” “半个月前,来黎阳助战时,俺就是从武阳郡过的境。武阳郡的府兵、郡兵、县兵,一个个的,连个屁都没敢放!元宝藏这厮,虽胡儿,不识弓马,手无缚鸡之力,让他写俩字还成,让他上阵打仗?毛都不是!将军,放心吧。俺这回派兵还清河,打算遣精卒五百,足已够用!” 元宝藏,是鲜卑人。北魏时,孝文帝推行汉化,改胡姓为汉姓,以“北人谓土为拓,后为拔,魏之先出於黄帝,以土徳王,故为拓拔氏。夫土者,黄中之生、万物之元也”为由,将国姓拓跋,改为了“元”姓。这位元宝藏,追溯其先,却实乃是北魏皇室之苗裔。 李善道笑道:“也许是被斥候给哄了!兄既有把握,愚弟就不再多说。贤兄,意下何时去接家眷?” “明天就走!” 李善道说道:“好!且等兄将家眷接来,弟亲置宴,为兄家眷接风洗尘!”令堂下侍从的李良,“把前两天王三郎送来的那匣珍珠拿来。” 李良很快捧了一匣珍珠奉上。 李善道示意他呈与赵君德,笑道:“贤兄,这是王三郎昨天送给我的。贤兄知我,不好这些物事,便转送贤兄。兄遣部还清河时,可将此匣珍珠带上,算是我送给兄家眷的见面礼吧。” “哎呀、哎呀!这、这……,怎生使得?”一匣珍珠,摆放得整整齐齐,光芒莹润,色泽柔美,价值少说百金,赵君德喜笑颜开,慌忙接住,嘴上推辞,说道。 李善道说道:“兄是直爽人,我也是直爽人。实与兄说,兄等此来助我攻黎阳仓,固然兄等无不河北豪杰,弟皆敬佩,却唯独兄,弟觉得最为投契!些许微物,尚敢乞兄勿嫌!” “不嫌、不嫌!哎呀,哎呀,在清河这么多年,俺从没见过这么好的宝物!贤弟,你这出手……”赵君德翘起拇指,赞道,“大方!豪气!果然不愧仁义李二郎之名!将军,郭长史也是个豪侠之士,刘将军与俺郡里人,可不知怎的,俺也说实话,却亦只有将军,俺最觉脾气相投!” “贤兄,这可不就是缘分么?你我有这般缘分,这点微薄之物,贤兄就莫辞让了。” 赵君德笑得合不拢嘴,说道:“那将军馈赠,俺就厚颜收下了。” “敢问贤兄,在家行几?” 赵君德说道:“行四。” “愚弟冒昧,斗胆往后便以四郎称兄,兄即以二郎呼我,未知兄意可否?” 如前所述,互以行辈称对方,这是亲密的朋友才能为的事情。李善道提出这个建议,内中蕴含的意思很明显了,就是不但与赵君德是上下级的关系,还希望能与赵君德成为亲密的朋友。 打黎阳时,赵君德亲自上阵;现在,他又决定投身徐世绩,所为者何?“乱世取富贵”罢了。 李善道而下是何身份? 瓦岗本系的翟让亲信,徐世绩帐下的重将,且又新得了黎阳留守的重任。 这三个身份,无论哪一个,都已足够赵君德接受他的示好,况乎他现是三个身份共有? 赵君德毫不犹豫地欢喜应道:“君德粗鲁人,蒙将军不弃,以友论交,君德祖上真是烧了高香!敢有不愿?君德没别的能耐,只这一身勇力,自今而后,唯将军马首是瞻!” “四郎,还称愚弟将军?” 赵君德顺着李善道的话,立刻改了称呼,说道:“二郎!” 两人相对,一个抚须,一个摸短髭,俱是欢笑。 送走了赵君德后,却有一段小小插曲。 李良逡巡案前,转过来,转过去,几次三番地偷看李善道。 李善道趁着等刘黑闼来的空当,在看高曦上午送来的有关昨天新兵招募情况的汇报,察觉到了他的异常,丢下了汇报,问他说道:“是不是有话说?” “阿耶,俺有点担心。” 李善道问道:“担心什么?” “昨天张将军谒见阿耶,阿耶便与他说,与他最觉投契,今又以此语,说与赵将军。阿耶,万一他俩下边对上话头,那岂不是?” 原来昨天,张升曾有求见李善道,也没甚事,就是说些闲话。 李善道就与张升说了,觉得和他最为投契。 李良当时,也在旁边。 不意李良为此,却替李善道担起心来,生怕张升、赵君德话一对上,发现李善道是在说假话。 李善道瞅了李良几眼,问道:“阿奴,你多大了?” “回阿耶的话,再过几个月,就十六了。” 李善道笑道:“天真烂漫的好年龄啊!阿奴,你有空时,可多向崇吾讨教一下。” “侯公?” 李善道收回了视线,继续看高曦送来的汇报,说道:“我尝与崇吾议论汉末群雄,崇吾对曹操、刘备、孙权的评论,颇为中肯。你可多听听。” 李良一头雾水,不知李善道此话何意,然见李善道不再多说,也没敢再问,遂恭谨地应了诺。 小半时辰后,刘黑闼风风火火的来到。 将赵君德明天就要遣部回清河郡的事,与刘黑闼说过。 李善道目光有神,说道:“贤兄,几日备战下来,你我两部都已准备得差不多了。可以先召你我心腹部将,将北取武阳此谋,说与他们知,及着手做北上之备矣!” 第六十二章 策唯玄成数称意 出黎阳,沿黄河东北向行,过临河、澶渊、内黄三县,便入武阳郡界。 路程大约百里上下。 急行军,一日可到,赵君德此遣还清河接家眷的部曲,自是不需急行军,得行两天。 而就在三天后,李善道、刘黑闼等待的“借口”就来了。 赵君德气急败坏地来找李善道,说道:“入他娘娘的!顿丘的龚老狗坏了俺几个部曲的性命,俺从弟也受了伤!二郎,一个土地主,就敢这等嚣张?不能忍!俺要亲率兵马,去宰了他!” “贤兄莫急,慢慢来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赵君德气咻咻地说道:“龚老狗,贤弟知是谁吧?顿丘的一个大户。俺从弟他们,昨天进了武阳郡,到了顿丘县。路上辛苦了两天,俺从弟便派人去令这龚老狗献些酒肉,却哪知,这龚老狗非只酒肉不献,更还带着他庄中的宗兵,打上门来!俺从弟无有防备,吃了这个大亏!” “龚老狗这般胆大?不献酒肉,还打上门来?” 赵君德怒道:“可不是么?二郎!他这何止是不给俺脸面,也是不给你脸面!断然不能轻饶了他。俺来给你打个招呼,今天俺就带兵出发,待至顿丘,必要将这老狗满族尽诛!” 李善道不相信,姓龚的这个顿丘大户,会这么的胆大包天,料之,姓龚此人之所以会“打上门来”,肯定内里另有缘故。不过,有没有别的缘故,当然是半点也不重要! “且慢,贤兄。” 赵君德问道:“怎么?” 李善道面色严肃,说道:“贤兄说错了。龚老狗不献酒肉,还敢打上门来,这不是不给你我脸面,是不给魏公、不给司徒公脸面!已不仅是贤兄一部的事,这已是关乎到我大魏的脸面的事!……这样吧,贤兄今日不要着急出兵,我这就去见郭长史,明天我与贤兄一道北上!” “……二郎,你要跟俺一道去顿丘?” 李善道说道:“这几天,我与刘阿兄两营,正在做攻卫县、汲县的准备,正好,趁这个机会,权且也算是先练一练兵!怎么?贤兄不欢迎我与兄一道北攻顿丘,报此大耻?” 如果只是赵君德一部北上顿丘,最多也就是杀了姓龚的这人,可若是李善道点起主力,与他通往,就不但姓龚此人可杀,如李善道所言,“北攻顿丘”,顿丘县城也可取之了,赵君德焉会拒绝李善道的主动加入?赶忙说道:“这叫啥话!二郎,你若与俺一道联兵,俺求之不得!” “贤兄,你我这便去谒郭长史,将此事告与他知!” …… 郭孝恪住处。 听完李善道、赵君德的话,郭孝恪微蹙眉头,说道:“将军欲与赵将军同往顿丘?” “黎阳大仓,长史,自我等将此仓攻下后,根据斥候探报,四边郡县,颇有觊觎之辈。今在得到魏公令旨,攻打卫县、汲县之前,先借着龚老狗的人头,宣示一下我大魏的雄威,在下愚见,既是可以此报赵贤兄部此番所受之辱,同时对稳固黎阳仓,亦有好处。” 郭孝恪斟酌稍顷,点头说道:“将军此言倒是。” “有道是‘狮子搏兔,亦用全力’。长史,我意叫上刘将军,我两营合兵,连赵贤兄部,齐齐出动,共往讨龚老狗!如此,或许顺手能将顿丘也打下来,此其一;能够以此更好地宣魏公的威德,此其二。至若黎阳仓的留守,就暂劳长史、刘兄主责。长史以为何如?” 郭孝恪转到地图前,细细看了会儿,说道:“昏主不会坐视黎阳仓被我等占据,他可能会调武阳、魏郡等周边诸郡的兵马,前来进讨我等。你我先下手为强,先将顿丘占下,亦非不可。” “长史若无异议,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郭孝恪略作沉吟,说道:“俺今日就向魏公上书,向魏公奏报此事。” “……长史的意思是,等魏公降旨,再做取顿丘之议?” 郭孝恪瞧了眼怒气冲冲的赵君德,笑道:“亦无须等魏公旨到。大丈夫、好汉子,讲究的是仇不过夜。姓龚的这老狗这等不给你我脸面,辱羞赵将军,是可忍,孰不可忍,此仇,咱当然是立刻就得报了!唯用兵乃大事,不可不奏报魏公知。将军,俺这厢奏报归奏报,明天你们出兵归出兵,最多大不了,魏公来日如是追究,‘先斩后奏’之责,俺来承担便是!” 换作寻常文士,这份责任,还真不敢当。 郭孝恪豪杰之士,却有豪气,敢於担责。 李善道大喜,说道:“魏公若有责罚,我与长史一同担责!”起身到赵君德席前,拔刀在手,杀气腾腾,说道,“贤兄!便明日出兵,先灭了龚老狗一族,再顺势攻下顿丘,为兄雪恨!” …… 五月初四,也就是翌日。 李善道、刘黑闼、赵君德尽起三部精锐,共计万余之众,旌旗招扬,矛戈如林,出营北上! 郭孝恪、刘胡儿、李文相、张升和尚未还寨的王德仁等,相送出十余里方还。 “贤弟,入了武阳,只打下个顿丘?”刘黑闼驰到李善道军中,问他说道。 李善道笑道:“贤兄,今日出兵,好比飞鸟出林,到了武阳,怎么打,还不是你我说了算了?” “具体怎么打?” 李善道昨晚一夜没睡好,与侯友怀、高曦等商量到大半夜,已有定计,说道:“到了顿丘,先将顿丘打下,然后寻个借口,贤兄,咱们直取贵乡!” 贵乡,是武阳郡的郡治所在。 ——此县是十六国时才析置的县,其县之地,本属元城。“贵乡”也者,得名系出前汉末的元城王氏家族,即王莽的家族,其族在前汉末时“家凡九侯五大司马”,此地因以贵乡称之。 对贵乡此县之得名源出,刘黑闼是不知道的。 读史可以明智,李善道受李密的影响,现对史书也很感兴趣,尤对汉史兴趣很足,《汉书》、《后汉书》这两本史书,他已大致翻过一遍,因贵乡此地之得名缘由,他稍有所知。 史书中所记载的王莽和其家族的故事,栩栩如生,仿似还在眼前,而沧海桑田,这片广袤、肥沃、古老而又年轻的土地上,却历经变迁,离前汉末的时代,已过去了四五百年之久! 经过了西晋的短暂一统,五王渡江,又经过了东晋的偏安、北地的十六国,再又经过了宋齐梁陈的南朝鼎易,北魏、西魏、东魏、北齐、北周等的北朝变代,城头变幻大王旗,多少的汉胡英杰争雄逐鹿,金戈交错之间,现今重新步入进了新的大一统时代。 但隋,这个新的大一统王朝,却亦是个短命的王朝。 建国不到四十年,而今天下就又已陷入燎原的战火、纷纷的战乱! 贵乡、贵乡。 隋之亡,是已不可挽回之事。 然隋亡后,代之而起的新的帝国,大破即大立,挟以因这五百年战乱、汉胡融合而在这片土地上再次迸发出的勃勃生机,以渴望天下安定的民心为基,却必将会是一个崭新的空前时代! 这个崭新的、空前的时代,在他来之前,是肇建在了另一个李二的手中。 可是现在呢? 李善道不敢多想,他现也没有资本多想。 可资本再少,也已有了精卒万众,待取下武阳,也将会拥有真正属於他自己的一块地盘。 反观另一个李二,直到当下,还不闻他起兵之事。 “秦失其鹿,天下逐之。他是李二,老子也是李二。” 敢想、又不敢想的念头,就像顽强的小草,在不可能的压力下,一点点的,在他心头探出。 野心,多是从无到有,随着环境、实力的变化,从而一点点滋生出来的。 哪里是“飞鸟出林”? 迎着上午正好的阳光,放目远近葱茏的林木、田野,左是永济渠、右是黄河,俱如浩荡的巨龙,不停息地涛涛奔涌!万众军前,李善道打马一鞭,他此刻的心情,分明是“飞龙出海”! …… 贵乡县,郡府。 在李善道、刘黑闼、赵君德兵马前脚入进武阳郡当日的下午,急报送到了元宝藏的案头。 元宝藏从头到尾,仔细看罢,抬起头来,满脸的诧异。 “怪哉!是我的降书,魏公尚未收到?” 坐下数人,俱是他的门客。 一人问道:“明公,怎么了?” 元宝藏令侍婢将这道急报,转给此人观看,说道:“玄成,顿丘军报,报称李善道统兵犯境。” “玄成”是字,字为“玄成”这人,年有三十七八,不到四十,头戴软脚幞头,身着圆领长袍,面白无须,丹凤眼,颧骨稍高,嘴不大,乍看之下,有点妇人模样。 此人却便是陈法行口中,於元宝藏一干的门下清客中,最得元宝藏用的魏征。 魏征低头来看军报,说道:“李善道?” “就是打下黎阳仓的那个魏公部将。” 魏征说道:“明公,俺知道他,他是卫南人,魏公帐下右武侯大将军徐世绩的乡人,系瓦岗旧将,深得徐世绩、司徒翟公的信用,现为魏公右武候卫的两位右武候将军之一。” “对,对,玄成是有心人,你知道的比我知道的还要多。” 魏征三两眼,看罢了军报,将之放下,举首沉思。 “玄成,我已献降书与魏公,魏公的旨意还没有来,李善道先统兵犯境,是不是我的降书,魏公还未收到?……总不该会,李善道的这次统兵犯境,竟是奉的魏公之令?” 魏征摇了摇头,说道:“魏公大业新立,求贤若渴,明公主动以郡请降,料魏公知后,必然欢喜。参照孟让等人例子,一个郡公之封,肯定是少不了明公的。又岂会令李善道犯境?” “这样说来,李善道犯境,不是魏公的令了?” 魏征肯定地说道:“必定不是。” “那就怪了。玄成,我与李善道素不相识,并无仇怨,他忽然率众犯境,是为何故?” 魏征猜测说道:“明公,在下愚见,无非是为财货。” “你是说,他忽然犯境,是为掳掠而来?” 魏征说道:“十之八九,应是为此。” “若为掳掠?何以应对?玄成,我已降魏公,派兵阻击,不妥;我有守土安民之责,如是由他掳掠不管,似亦不妥。”元宝藏犯起了难。 魏征说道:“在下愚见,一策应之即可。” “何策?” 魏征说道:“即择心腹赶去顿丘,谒见李善道,私告之,明公已降魏公,正在等待魏公的令旨,同时,送给他一笔财货,便就可也。料之,李善道闻知后,当即会收兵还黎阳矣。” 这确是个不伤和气的上好办法。 元宝藏深觉合意,接受了魏征此策,问堂中诸门客:“君等谁人,愿为我走这一遭?” 目光先落在了魏征的身上。 魏征端起茶碗,慢悠悠地抿起茶水,半个字,也不再说了。 第六十三章 刘贤兄杀客得计 当人头被另个黑脸汉子呼为“十善”的魏将砍下时,为与魏征争宠,主动请缨,来求见李善道的那个元宝藏的门客,也不知懊悔了没有?人头砍下的太快,也许懊悔,他都没有来得及。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分析得再是头头是道,进犯顿丘的毕竟是“贼”,元宝藏的脸面会不会给?谁知道! 这道理,魏征知道,他不知道。 但在令刘十善杀了这个门客后,刘黑闼后知后觉,倒是蓦然懊悔起来。 “杀了?” 刘十善攥着发髻,提着这门客血淋淋的首级,说道:“阿兄,人头在此。” “杀得太快了!” 刘十善茫然不解,问道:“怎么了,阿兄?” “他说他是奉元宝藏的令来的,阿奴,快去搜搜,看他带的有无元宝藏的书信。” 刘十善令将这门客的无头尸体搬来,蹲将下去,亲自搜了一搜,还真被他搜出了一封信。他不认字,捧给刘黑闼看。刘黑闼定睛看罢,改悔为喜,哈哈笑道:“好也,好也,顿丘下了!” “阿兄,你在说什么?” 刘黑闼没空与他解释,说道:“快随俺去见二郎!” “这厮呢?要不要人头也插到杆上?” 兄弟两人所站的地方,是临时筑成的营地外头,北边是顿丘县城。就在营垒西边与县城间的官道上,一溜竖着十几根高高的竹竿,每个竹竿上头,现各插着人头一个。这十几个人头,非是别人的人头,正是顿丘县杀伤了赵君德部曲的那位姓龚的大户一家的脑袋。 刘黑闼笑道:“这厮是郡丞公的门客,该当给以礼重,人头焉可乱插?丢到野地喂狗吧。” 刘十善擦去刀上血迹,便将人头给了随从,由他们将这门客的人头、尸体,丢去远处的野间。 兄弟两个还入营中。 共筑了两个营。 一个营是赵君德部的驻营,一个营即是此营,李善道部、刘黑闼部俱在此营。 刘黑闼部在东营,李善道部在西营。 他两人现是在东营。 沿着营内的主干道,兄弟二人一路西行,穿过东营区,入进西营区。 比之东营区的颇为乱糟糟,西营区明显的整洁、安静。营内帐篷、窝棚之间的空地上,几乎没有李善道部的兵卒闲坐、散走,也没有猪、羊乱窜,时不时会遇到十人一队的巡营队伍。 “俺贤弟部的高沐阳,端得是个治军的良才。听俺贤弟说,他部中平时的操练、军纪、驻营等等军务,主要用的就都是高沐阳列出的条程。却等打下武阳,这条程,俺得借来用用。”同是一营,己部所驻之东营和李善道部所驻之西营,差别却这么大,刘黑闼艳羡地心道。 李善道带来的部曲,比刘黑闼带来的部曲为多。 西营占的面积,因也就比东营为大。 走了好一会儿,连着和碰见的巡营队伍对了好几次的口令,刘黑闼兄弟这才到至李善道帐外。 闻报刘黑闼来到,李善道放下手头的军务,赶忙出帐相迎。 “贤兄,你这才刚还东营多久?怎么又来了?”李善道笑道,“是仍不放心攻顿丘此战么?” 这会儿是下午。 上午的时候,刘黑闼就来找过李善道了,与李善道计议攻顿丘的战法,中午吃过饭后才走。 “贤弟,顿丘怎么打,你我上午议的那些,好是好,太慢了,俺已有了更快、更好的妙计!” 李善道说道:“贤兄思得了更好之计?敢问其详?” “你我进帐中说话。” 李善道侧身肃手,请他先入。 前后进到帐中,分宾主落座,看茶过后,李善道说道:“贤兄,可以说了吧?是何妙计?” “贤弟请看,这是甚么?”刘黑闼怀中掏出刘十善搜出的那封书信,朝李善道晃了晃。 早有李良有眼力,接住了信,呈与李善道。 李善道只往信封上看了一眼,猛然抬头,惊讶地说道:“元宝藏的信?” “中午在贤弟这儿吃过饭,俺回到东营,闲来无事,便想着再去顿丘城下,瞧瞧顿丘城的防守,好巧不巧,贤弟,就在俺来找你前,还没到顿丘城下,你猜俺在营外撞见了谁?” 不等李善道询问,刘黑闼自问自答,笑道,“撞见了元宝藏的一个门客。这厮自称是奉元宝藏之令,前来拜见你我兄弟。他一张嘴,俺就知道他要屙什么屎。你我兄弟,有甚好拜见的?必为元宝藏做说客而来。一点小事,值不得贤弟再劳心,俺就叫把他宰了。宰了后,俺回过味来,这厮既为做说客来,想当是携有元宝藏的书信吧?便令十善搜了一搜,果就得了此信!” 李善道耐心地听他说完得此信的经过,说道:“贤兄,元宝藏那门客?” “俺叫丢到野地里去了。” 李善道问道:“姓名,贤兄问了么?” “问了,姓王。” 不是姓魏就好! 元宝藏缘何派这门客来,原因,李善道亦能猜出。只能是为来告诉李善道、刘黑闼,元宝藏已向李密送去降书。刘黑闼令将他杀了,处置得很对。杀了也就杀了,没甚可再说的。 “贤兄说得了一条妙计,……弟若猜得不错,定是与此书信有关?” 刘黑闼摸着肚子,笑道:“知俺者,贤弟也!正是与此信有关!”身子往前略倾,说道,“贤弟,这信封上,明明白白地写着元宝藏的名,印泥上落着他的印。贤弟,则若你我择选死士若干,持此信,夜至顿丘城下求入,贤弟你说,顿丘城会不会开城门,放咱死士入城?” “要想顿丘城敢开城门,有一点,贤兄,你我得先做到。” 刘黑闼坐回了身子,抚肚笑道:“贤弟所说,必是你我得先将顿丘城外的兵马撤回。” 李善道起身,下到帐中,负手踱步,琢磨了会儿,说道:“贤兄,好在你我昨日刚到顿丘,现派在顿丘城外的兵马不多,不到千人,只是起个警戒的用处。现将这不到千人的部曲撤回,应是不会引起城内的疑心。……不过,死士持信,却也不可今晚便扣城门。” “不错!今晚若便扣成,未免太巧。明晚,何如?” 天气热,李善道拿了个蒲扇,用扇柄击了下手心,做出了决定,说道:“就明晚!” 刘黑闼往仰身子,抚摸胡须,笑道:“贤弟,愚兄这一妙计怎样?” “贤兄这一计,岂止胜过你我上午与赵将军所议,胜过千军万马!” 得了李善道的夸赞,又妙计已有,迅速克城在望,刘黑闼心满意足,哈哈大笑。 果决的人商议事情,就是快,刘十善、李良等旁听者,脑子才转过弯,他俩已经将此事商定。 事不宜迟,李善道即令请赵君德来见。 等赵君德到后,将刘黑闼此计与他说了一说。 赵君德闻之大喜,无有意见,只多嘴问了句:“元宝藏这逑囊,怎会遣个门客来求见二郎与刘兄?莫非,他竟是以为,只靠门客的三寸不烂之舌,就能将咱说走?不是昏了头么!” 李善道、刘黑闼对视一眼。 两人俱是呵呵的笑。 刘黑闼骂了一句“狗日的”,笑道:“当官的,作威作福惯了,也许以为,吓咱几句,就能将咱吓走!”含糊将这话题带过,转入正题,商量说道,“贤弟、赵兄,这死士怎么选?” 赵君德讲义气,说道:“今来打顿丘,二郎与刘兄是为俺出气,助战来的,这死士,便都从俺部出!二郎,……百人够不够使?俺今天就可将这百人挑出。” “用不了百人,人太多,反会使城内起疑。依我之见,数人足矣。贤兄,你以为呢?” 刘黑闼点头说道:“可托以‘元宝藏闻讯咱们攻城,故特遣门客夤夜传令,告与城中援兵将至’为由,骗开城门。这样的话,死士确不宜多,十余即可。” 赵君德蹙起了眉头,说道:“十余?要只十余人,那可得都是一当百的壮士才成。” “这十余人,不能只从四郎部中出。贤兄,咱们三部各选本部壮士,一起将之出了!”赵君德说得很对,只十余人的话,这十余人每个都得是一当百的勇士,李善道考虑了下,吩咐李良,“去把延霸、法律、豹头、智果叫来。” 不多时,高延霸、董法律、刘豹头、郑智果四人来到。 李善道令他三人在帐中站定,顾与赵君德、刘黑闼说道:“四郎、贤兄,我部出此四人,你俩看行是不行?” 四人都没披甲,但分作前后两排而立,高低虽有不同,壮瘦亦有别,一股盈然的虎狼之气,却是相同。 高延霸无须多说,除掉高延霸以外,董法律、刘豹头两人可算是李善道部中最骁悍的两将,至若郑智果,骁悍稍逊董法律、刘豹头,但他擅长近身肉搏,很适合这次的夜袭。 这等於是给刘黑闼、赵君德打了个样,该选什么样的人做此次夜袭的死士才可。 瞅了眼高延霸,刘黑闼喝令刘十善,说道:“阿奴,站过去!” 高延霸四人尚不知李善道叫他们来是为何事,刘十善已是知道的了,然他却丝毫无有迟疑,跃起身形,去到帐下,昂首叉腰,跃跃欲试地站在了高延霸四人的身后。 “贤弟,我部也出四人,便由阿奴带头。” 赵君德一抹下巴,自起来到高延霸等前站下,豪气笑道:“我部也出四人,二郎,俺来领头!” 刘黑闼睁大了怪眼,几疑听错,吃惊地看视赵君德。 第六十四章 赵将军夜袭取城 大约三更前后,夜色下,十余人奔到顿丘城的南城门外。 夜风轻柔,云层遮月,黑黑的夜中,远近乡村寂静,城头、城内也没甚喧哗之声,唯一较大的动静,是来自北边数里外的贼军营中,——那是贼营里的贼兵们饮酒作乐的动静。 这十余人中,有几人操着本地的口音,大声叫道:“快开城门!王君奉郡丞之令,送信尔等!” 城头上值守的县尉得报,从城楼中,探出头来,向下打望。 ——不消说,这十余人自然就是赵君德、高延霸等了。 喊话的那几人是赵君德部的勇士,他们是清河郡人,清河与武阳接壤,两地口音相似。 趁着县尉打望的空儿,高延霸紧从在赵君德的身边,扭着脸,也在看他。 赵君德、高延霸、刘十善等身形魁梧,扮不了元宝藏的门客,门客系由郑智果假扮,他们都扮的是门客的随从。从营中出来起时,高延霸就一会儿一瞅他,赵君德实在是按捺不住了,回过脸来,抬起头,迎上了高延霸的目光,问道:“高将军,你一直瞅俺作甚?” “赵将军,俺是纳闷。” 赵君德问道:“纳闷什么?” 高延霸瓮声瓮气地说道:“十余人夜袭顿丘,相当危险,俺慨然受令,是为俺家郎君效命。却将军?已身为一部之将,怎也愿冒险?将军就不怕,万一夜袭不成,折於此地?” 搞了半天,却原来是吃惊赵君德自告奋勇,愿来夜袭的,不仅刘黑闼,还有高延霸! “俺怕个逑!” 已到了城下,在喊城门,激烈的战斗可能已然在即,当此关头,高延霸居然尚有闲心,问赵君德这等闲话,已是一奇。 赵君德同样地没把可能已经在即的战斗看在眼里,亦有闲心回答高延霸,也是一奇! 他拍了下腰边的横刀,满不在乎地接着笑道:“高将军,你可能不知,俺家穷,打小饭都吃不饱,俺是怎有今日,成了一部头领的?靠的全是俺一刀一刀杀出来的!高将军,只要有俺这刀在,这天底下,就没有俺怕的人、怕的事!操他娘的!再说了,要想享福,不拼命岂成?” “赵将军。” 赵君德仰着脸,问道:“怎么?” “俺老高佩服的人不多,俺家郎君当然是一个,赵将军,你也是一个!你的胆勇,俺佩服。” 赵君德正待说话,城头上那县尉的回答,随风传了过来:“你们说你们是谁?” 那几个赵君德的部曲按李善道吩咐好的话,高声答道:“俺们是王君的随从,郡府的吏卒,王君在此,专为给尔等送郡丞的书信犯险而来!援兵快到了,信中有详说。快开城门!” “你们是怎么来的?” 赵君德的这几个部曲答道:“还能怎么来?贵乡来的!昨天离的县,早上就到了!怕被贼兵发觉,没敢就来城下,先在南边野地里藏了一天,趁着夜黑,乃来入城。莫再耽搁,快些的,城门打开!别叫给贼兵发现了,俺们马快,是能走,援兵之事,就没法告你们知了!” “请王君答话。” 郑智果拍着马,往前行了点,便骑在马上,叉个手,文绉绉地说道:“仆王敏,郡丞元公之门下客也,见过将军。” “果是郡丞来书?” 郑智果取书信在手,说道:“将军谨慎,亦是应当,可先遣一吏,取信入城,将军看过之后,再开城门,也无不可。唯是诚然不可再做耽误,若被贼兵察觉,仆只能转走还郡矣。” 这是个好建议。 县尉便遣了一吏,坐垂篮下城。 等这吏到了近前,郑智果把信与他。 高延霸个头太高,为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他倒机灵,在人堆中,故意地往下蹲了蹲身子。 李善道毕竟是“贼”的身份,在成功地举郡以降李密之前,元宝藏不敢让人知道他与“贼将”联系,故而这封写给李善道的信,信封上有他的署名、印泥上有他的章印不假,却没有收信一方的消息。——按理说,这本该是一个破绽。可当信被呈递到县尉的手中时,万余贼众来犯,这县尉早已惊慌,失了分寸,却竟是心神不宁之下,未有发现这个破绽! 郑智果已叫取信的那吏转告县尉,信,是元宝藏写给县令的。 县尉没资格打开看,但信封上署名的字迹,县尉认得,是元宝藏的字迹无疑,印泥上的章印,也是元宝藏的章印不错!不过不是公章,是元宝藏的私章。怎么用了私章?必当是闻得万余贼众来寇,元宝藏亦难免慌张,因此用错了章罢!这县尉疑心尽去,赶忙一边令取信这吏,拿着这信去县寺求见县令,一边下令,命令打开城门,在贼兵发觉前,放元宝藏的信使进城。 终於等来了援兵的消息! 县尉紧张了两三天的心情,略微得以放松,收拾了下衣袍,他亲自下城楼,前去候迎。 顿丘城外本有护城河,黄河大水,顿丘也受了灾,城都被灌了,护城河因也被大水带来的泥沙给湮了,到现在还没再疏通。遂城门打开后,郑智果等毫无阻拦,便到了城门外头。 县尉竖着耳朵,尽力倾听着北边贼营中隐约的乱声,穿过门洞,快步迎上。 两下相近。 入眼先是当头的郑智果,黑幞头、青袍衫,腰佩宝剑,却也罢了,继而入眼的是赵君德、刘十善、刘豹头、高延霸等,虽也多是布衣,可俱皆魁壮,人人相貌狰狞,尤其是高延霸,这会儿没再蹲身,七尺高的个头,膀大腰圆,真如头熊罴也似!县尉心头不觉一怔。 下意识的,顺着动作,县尉下揖行礼,说道:“仆顿丘县尉也。王君是元公……” 郑智果从马上跳下,做出搀扶县尉的举动,手刚碰到县尉的胳臂,猛然反手,抓住了他的肩膀,另一手的手肘往前一顶,同时左腿下扫,使了个相扑的捕雀式,将这县尉掀翻在地! 县尉嘴里还在说着:“的门下客……哎哟!哎哟!王君,这是作甚?” 郑智果笑道:“俺不是甚么王君,是你的郑阿耶!”抽剑在手,将这县尉一剑刺死了。 跟着县尉出迎的几个县兵军将尚未还过神来。 城外的夜色下、城头上的火把光映照中。 赵君德、刘十善、刘豹头、高延霸等齐齐叱咤,各抽刀在手,——高延霸则是从马上摘下了他的双铁鞭,一起向前,眨眼间,刀砍鞭打,就将这几个军将尽皆杀了! 另又有从出的县兵三二十人。 县尉身死、几个军将也都死了,变起骤然,这几十个县兵反应快的,发一声喊,掉头就往门洞里跑,边跑边叫:“不是郡丞的信使!是贼兵!贼兵!”反应慢的,兀自站在原地发愣。 赵君德、刘十善、刘豹头、郑智果等不理会原地发愣的那些,紧追逃跑的,跟着杀进了门洞。 高延霸割下了县尉的人头,高高举起,冲着城头大呼:“俺乃魏公座下右武候将军李二郎帐下心腹爱将大都督双铁鞭高延霸是也!尔等主将已死,还不速降!二郎军令:降者不杀!” 大都督等军职,与上柱国相同,都是已被杨广裁汰的,然被李密重拾了起来。大都督,是正六品上阶的军职,打下黎阳仓后,李密对李善道等又有封赏,高延霸得了此职之封。 伴随着高延霸的呼声,是震耳的喊杀声! 喊杀声从城外四周的野地中响起。 寂静的仲夏深夜,顿时被杀声撕裂。 城头上的守卒惊骇顾之,但见四面八方,不知多少的贼兵,从远处、近处的野地、林间冲出,有的打着火把,有的没打火把,但不管打没打火把,却都可以看到!遍布四野,如潮涌来。 百余骑兵,冲驰的最快。 赵君德等才刚追杀入门洞,这百余骑兵已从城南几里外的丘陵外转出,驰到了城下。 百余骑兵,大都举着火把。 南城头的守卒瞧见,被簇拥最前的是一个贼将,披精甲,乘黄马,未有持槊,佩刀在腰,没戴兜鍪,露出发髻在外,浓眉大眼,年纪轻轻,颔下短髭,增了他三分英武! 守卒不认得他是谁人,高延霸焉会不认得? 正是李善道。 忙提着县尉的人头,高延霸赶到李善道马前,挺起胸膛,大声禀报:“郎君!城门骗开了!守将也被俺杀了!这是首级,献给郎君。” “赵将军他们呢?” 高延霸说道:“追入城中去了。小奴在这里,正在吓唬守卒,为郎君招降。” “你这厮!赵将军已入城,你还在城外为我招降?”李善道骂他了一句,喝令从骑,“跟着延霸,杀进城去!别处先不用占,先将南城门守住,把县寺打下!”令高延霸,“你前头领路!” 高延霸抖擞精神,高声应诺。 高曦、陈敬儿皆在从骑中。 便高延霸提铁鞭在前,百余骑中,分出数十骑,高曦亲率,随他冲进城内。 剩下诸骑,下马改步,由陈敬儿引领,把守南城门。 李善道坐在马上,举目瞧了眼城头上已然陷入惊乱的守卒,随之眺目顾盼四方。 一队队的三营战士,在三营将校的率领下,分别已都杀近到了四面城下。 秦敬嗣引着本部的数百步卒,越过田野,上到南城门正对着的官道,飞快地奔了过来。 气喘吁吁地跑到李善道马前,秦敬嗣请令说道:“二郎,进城么?” “沐阳已率骑进城,去攻县寺。你引你部,即刻入城,杀上城头,将南城墙夺下!” 秦敬嗣接令,马不停蹄,乃率众亦杀入城中。 侧耳听之,城内也已然是杀声四起。 原先安静的顿丘县城,被战火惊醒。 孩子的哭声、犬吠、妇人的惊叫等声,夹杂在杀声里,亦入耳中。 秦敬嗣部进城的队伍,出现了一点混乱。 李善道皱眉去看,见是数人逆着他们,从门洞中挤将了出来。 这数人,居前之人,一身布袍,血迹斑斑,右手提刀,左手提个首级。一眼看见了坐在马上的李善道,此人大步流星,到李善道马前,丢下人头,说道:“二郎,县令人头在此!” 远处,鸟雀惊飞。 云层透出月晕,沉沉夜深,四野火光冲天,偌大的顿丘县城巍立在此人身后,李善道面前。 第六十五章 军纪兵心两难得 杀了县令之人,正是赵君德。 河北虽也有贼乱,但大贼头都不在武阳,如那窦建德,在北边平原等郡,部曲数万的王德仁,主要活动在西边魏郡,又如那已被歼灭的张金称贼部,此前也是活动在北边,势力范围主要是与武阳接壤的清河郡,因而武阳郡诸县,在城防这块,措施是有,然本就称不上十分充足。 再加上,李善道、刘黑闼、赵君德三部来得十分突然。 顿丘县的城防,就更是仓促了。 於是城门一被哄开,赵君德等几人,长驱直入,竟是顺利地杀进了县寺,将这县令宰了。 城门已开,县尉、县令又先后已死,城中守卒没了首领,接下来的战事就不用再多说,先是秦敬嗣等攻占下了南城墙,随后进城的部队打开了别的城门,诸部争相抢入,顿丘遂下。 到天亮时分,整个的顿丘县城,四面城墙、城内各里、兵营县寺,皆已被李善道等各部掌控。 从投瓦岗以今,大仗、硬仗打了不少,数这一仗打的最为轻易。 只用了赵君德、高延霸等十余壮士,就攻下了一座县城! 而且攻下来的这座顿丘县城,极大的可能,还将会成为李善道以后独自占领的第一座县城。 李善道心情激动,要来笔墨,泼墨挥毫,想要写上几句,却文思不佳,只写了一句就卡壳了。 高延霸探头来看,称赞说道:“郎君的字,越写越好看了!” 高曦识字,将李善道写的这句读了出来:“十二猛士夜袭城……,郎君,底下呢?” “底下……,哈哈,哈哈。”李善道尴尬地笑了笑,骂了句,“他妈的,倚马千言之才,老子到底是无有之也!这底下嘛,得了佳句再写吧。”将笔丢给高延霸,说道,“走,去找刘将军!” 刘黑闼在城北。 踏着晨光,沐着掺有血腥味的空气,一行人驰马到了城北。 城北的情形和城南没甚区别。 城门大开着,一股股的刘黑闼部的战士,或是从刚从营中赶来,在拥挤进城,或带着战后的疲惫,喜笑颜开地坐在城墙边,给战友看自己在此战中的缴获,与战友吹牛。 刘黑闼的将旗竖在北边官道边上的田畔。 到了旗下,却不见刘黑闼。 “刘将军呢?”高延霸代李善道,问迎上来的刘十善。 跟着赵君德杀了县令后,刘十善便转来城北,归回本部了。 刘十善答道:“俺阿兄进城了。” “进城作甚?” 刘十善嘿嘿的笑,没有回答。 “你笑什么?” 刘十善与李善道说道:“将军,俺阿兄应是很快就能回来,要不将军稍等片刻?” 李善道下了马,说道:“那就等一会儿!”叉腰而立,时望向城中,时回顾北边的营垒。 营垒与城之间的野地上,漫是三部的兵士,人头簇拥,嚷叫喧乱,你奔我跑,都是在往城里来的。昨晚这这一仗,动用上阵的兵马,三部总计不到四千人,其余的都被留在了营里。 “夜袭此谋,得之匆促。战前,未得空约束进城的军纪。我三部兵马,万余之众,怎可尽数进城?若全都进了城,不得闹翻了天?亦不利下步进战。沐阳,你带人速往各城门,传我将令,三部将士,无我令者,悉不许擅自入城。五郎,你领上你本部兵,现则进城,一来,约束已在城中的各部部曲的军纪,二来,亦传我将令,令城中各部在两个时辰内,退出城外。” 高曦领命。 陈敬儿问道:“郎君,全都退出城?那城中守备?” “城墙上有咱的部曲守着就足够了。至於城内的治安,你告诉敬嗣,令他组织巡逻队伍,巡逻县中街道、各里,不许扰民,如有敢作乱者,就地正法。县吏不是有几个降的么?都带去给崇吾,请崇吾与他们商量商量,安定城中民心的办法,商量好后,报与我知。” 陈敬儿应诺。 两人就按李善道的命令,各去行事,不需多提。 城内的纷乱,乃至压倒了城外奔向城中的那数千三部部曲的喧嚷。 不用仔细分辨,就能从中听出妇孺的泣叫、入城各部兵士们的笑喊等声。 掌兵已久,李善道已不是个理想主义者。军纪,自然是需要约束的,不能真的自己的部队,变成了他之前担忧的“兽兵”,可一座城打下来后,当下的部队肯定没法和后世的那支英雄部队相比,要想彻底杜绝抢掠等事,也是不可能的。至多,能约束多少,约束多少罢了。 ——整治军纪的事情,徐世绩以前也是有过考虑,可就连徐世绩这样的人杰,於今不也是不提此事了么?甚而,当打完一场胜仗后,他如今还会主动地纵兵掳掠,任由兵士快活。 任由兵士快活的事,李善道有他的底线,他做不到。 但话说回来,他能做到的,也只有刚才命令高曦、陈敬儿的那些了。 热血的少年,总归会被社会抹平棱角,很多时,为了生存,再高尚的理想,也得向现实低头。 低一回头,可能还不够。 当刘黑闼从城中出来时,李善道发现,他还得再低一次头。 等了多时,刘黑闼终於从城中出来了。 不是一个人出来的,除掉随从的亲兵,他的马上横放了一个妇人。 见李善道在等他,刘黑闼赶忙下马,随手将那妇人拽了下来,指着她,喜滋滋地说道:“贤弟,你看这是谁?”抓住这妇人的头发,强迫她抬起了脸,请李善道观瞧。 李善道怎会认得! 只见这妇人二十来岁的年纪,蛾眉螓首,齿白唇红,身段娇美,长得不错。 “贤兄,她是谁?” 刘黑闼笑道:“还记不记得,咱攻破龚老狗的庄子,杀他时,人说他有个女儿,嫁在了县里,生得貌比西施,沉甚么雁,就是这位小娘子了!贤弟,俺专去城里,把她抓来,送给你的!” “……她已婚配,贤兄,这怎使得!” 刘黑闼不在乎地笑道:“婚什么配?她丈夫却识趣,一见到俺,就把她献给了俺!贤弟,她已是无主的了!怎样?”掐了下这妇人的脸,“这脸蛋?这身段?水灵灵的,果是个美人儿。” 这妇人不敢躲避,泪水含在眼中,楚楚可怜之状。 想当年,隋灭陈时,就连陈之公主,也逃不掉夫妻离散、被掳为婢的悲惨,何况龚家的这个妇人?尽管已向现实低头,尽管已知战乱年间,此等事不可避免,却心中怜悯之感触难抑! 李善道不忍睹之,强笑说道:“贤兄,俺比不得贤兄,无此雅兴。不敢受之。” “你真不要?” 李善道摆了摆手。 “你如不要,俺就不客气了!这可是上等好货!含珠正少个好姐妹!”刘黑闼大喜,又捏了下这妇人的脸蛋,示意刘十善将她带走,目光还离不开,搓着手,在这妇人的背影上流连了片刻,然后才转看李善道,笑道,“贤弟,城下了,你不进城快活,却怎来了俺这儿?” 必须得立即进行下一步的进战了! 要不然,就算是约束军纪的命令下达,这顿丘县城内的百姓,却也还不知会遭多少的蹂躏。 李善道没了心情多说,干脆直接话入正题,说道:“贤兄,我来找你,是为计议下步进战。” “下步进战?贤弟,顿丘才下啊。” 李善道说道:“贤兄,正是顿丘才下,是以你我才该立刻继续用兵。有道是‘出其不意’,又有道‘兵贵神速’。顿丘被你我攻下的消息,一旦传开,可想而知,上到郡府的元宝藏,下到武阳各县,势必都会震骇,一定都会赶紧地加强城防。到那时,底下的进战,咱恐怕就不好打了。为防止这种局面出现,最好的办法即是,你我至迟明日,便挥军再进,以速战速决!” “贤弟此话在理。那下步进战,贤弟可已有腹案?” 李善道拿着铁制的直马鞭,在地上画了个简单的武阳郡的形势地图。 指着最南一点,说道:“此处是顿丘。”顺着顿丘往西北方向,指向了另外两点,说道,“这两处是繁水、魏县。”又往顿丘东北方向的几个点,点了下,说道,“此处是临黄、元城等县。”末了在魏县、元城县北边,离魏县较近的一个点上,点了下,说道,“此处是郡治贵乡。” “不错,然后呢?” 李善道说道:“贤兄,我意接下来的进战,为最大的起到‘兵贵神速’的效用,不给武阳郡郡府、各县反应的时间,我等可兵分三路。” “怎么兵分三路?” 李善道说道:“分兵一部,攻繁水、魏县;再分兵一部,攻元城等县;以主力,我亲率之,直趋贵乡!”收起直马鞭,横放在手心上,轻轻拍着,举目问刘黑闼,“兄意可否?” “谁攻繁水?谁取元城?” 李善道说道:“繁水、魏县只两县之地,一部偏师即可;元城等地,属武阳西部,数县地也,并有部分府兵驻扎,往攻的兵马不可少之。我之愚见,元城等地,兄若愿意,即劳贤兄往攻;繁水、魏县,从你我三部中,择一智勇堪用的偏裨之将便可。” 武阳郡从北到南、从东到西的距离,大致相近。顿丘正好处在郡东、郡西之间的中轴线的南部末端。以顿丘所在的这条中轴线为基,整个郡可被分为面积基本相当的两个部分。 贵乡、魏县、繁水都属西边部分。 元城等县属东边部分。 东边北起聊城,西南到观城,沿着黄河西岸,一字排开,总计是七个县,恰好是武阳总辖县数的一半。这七个县中,虽无郡治,但七个县,不少了,把攻此七县之任,交给刘黑闼,既是对他的信任,如果刘黑闼能够将此七县,悉数成功打下,也是一份大大的油水。 刘黑闼俯首,熟视李善道画的这幅简易地图,拍了下大腿,说道:“贤弟,敢不敢来打个赌?” “打什么赌?” 刘黑闼说道:“赌一赌,是你先将贵乡打下,还是愚兄先将元城攻克!” 李善道一笑,说道:“贤兄,这个赌,你怕是要输。” “俺若输了,含珠送你!你若输了,嘿嘿,贤弟,徐大郎赠你的一丈威不赖,可舍得给俺?” 第六十六章 谋勇应变一人唯 “一丈威”,即矛。 此名,系杨广所取。 当日为李善道新组建的陌刀兵而打造陌刀时,顺带手的,匠营打造了一批长矛。其中最精良的数十支长矛,翟让拿来,分给了徐世绩、单雄信等。徐世绩转赠李善道了几支。 矛长一丈,槊长丈八,矛比槊短,是步卒所用。 李善道身为主将,就不说通常的战斗不需要上阵,便是上阵,亦怎能如步卒那样,徒步进斗? 这一丈威,他用不上,大都又转赏给了秦敬嗣、季伯常等,自己只留下了一支,算做个留藏。 不意,这支留下收藏的矛,被刘黑闼相中了。 一支矛而已,李善道当然不会可惜,痛快说道:“好!贤兄,一言为定!” “那分兵三路,接着进战此事?” 李善道说道:“兄若无异议,明日便行?” “今天让儿郎们快活一日,明日便行!” …… 顿丘已下,不能没有留守。 帐下将吏,唯侯友怀做过县吏,有治县经验,李善道就把侯友怀留在了顿丘,并令张怀吉引其本部,亦留将下来,佐助侯友怀。——张怀吉部现的兵力不很多,数百人,然驻守足够了。 三部将士,快活了一天。 第二天,安排好了侯友怀、张怀吉的留守事宜。 李善道、刘黑闼、赵君德等便兵分三路,依照李善道的计划,开始接下来的进战。 一路为刘黑闼及其部曲,东北而去,往攻元城等县;一路以高曦为将,李善道分兵千余给他,往攻魏县、繁水;一路是李善道、赵君德两部的主力,由李善道亲引,直奔贵乡。 “兵贵神速”、“出其不意”,的确是做到了。 开往贵乡的路上,须先经过繁水、魏县。到繁水、魏县城外时,两县才刚得知顿丘已陷,远远的在城外望之,即能通过两县城上的守卒情况,看出两县而下的慌乱! 高曦是沙场宿将了,征高句丽那等的大战役,他都参加过,如今独领一部,攻打两座小小县城,自是不在话下。 李善道亦没什么可交代他的,只叮嘱了他一下,如果两县反抗激励,难以速下,那就不要强攻,只先把这两县围住,使之不能援助贵乡,并守住李善道、赵君德两部主力的后路即可。 高曦接令不提。 留下了高曦率兵千余,围攻两县,李善道、赵君德率主力,未多停驻,继续北上。 过了魏县,就是贵乡县。 两座县城相距,三四十里而已。 上午离的魏县界,后世时间,下午四五点钟时,四千多的两部主力兵马已到贵乡城外。 …… 郡府。 暮色压头,凉风阵阵。 天光尚未十分黯淡,堂中烛火早已点上。 亮如白昼的堂里,元宝藏连正经的袍服都没赶得及穿,身着便服,神色紧张。 “怎么回事?玄成,这是怎么回事?” 魏征倒还沉稳,稳稳当当地坐在席上,沉吟说道:“是有点古怪。” “子方没有把我的信送到李善道处?还是魏公下了令,不接受我的请降?” 魏征说道:“不接受请降,不太可能。” “那就是子方未有把信送到?子方平时办事,也颇稳妥,这回是怎么回事么?一去几天,半点回信也没有!而下可好,李善道的兵马,居然已杀到了贵乡城下!玄成,计将安出?” 魏征温声说道:“明公切勿慌张,从长计议。” “贼兵……,不,魏兵已杀到了城下,还怎生从长计议?玄成,要不你来卜上一卦,卜卜这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魏征早年出家当过道士,学过些道法,元宝藏此亦急病乱投医。 魏征虽然学过道法,却不信这一套,说道:“明公,临敌问卜,此清谈士所为也。明公才略超群,见机知事,素有应变之能,远非清谈士可比,今事虽急,何必祷乞鬼神?” 元宝藏渴望地看着魏征,问道:“玄成,你是不是已有对策?” “可择一吏,出城往谒李善道,面问之,子方所送之信,他可有收到?若没收到,便再将明公已向魏公请降之事,告禀与他。” 元宝藏说道:“玄成,你是说,子方也许没能把我的信给李善道送到?” “於今兵荒马乱,明公虽兼具文武,治郡极为得力,然武阳郡中,不免亦有盗贼。子方前时送信,不排除存在半路上遭贼,受了贼害的可能。” 元宝藏说道:“对,对,有此可能!”转过念头,又问道,“但是玄成,如果信,子方是送到了呢?李善道他会不会尽管收到了我的信,知了我已向魏公请降,却为贪货利,仍来犯我?” “李善道本瓦岗贼也,贪图货利,也有可能。” 元宝藏问道:“那若如此,如何是好?” “也不难解决。若是如此,便明言说与他知,明公族为洛阳清贵,世代簪缨,著名海内,魏公获明公降书后,定会欣喜万分,倒履相迎,深为重用,李善道如为些许货利,竟不肯退,则来日之间,不虑魏公之责乎?倘其执意犯城,今我城中,精兵两千,愿与会猎,较以高下。” 洛阳是北魏后期的都城,孝文帝时迁都於此,北魏皇室,亦即改姓前的拓跋、改姓后的元氏,从那时起,就大批的迁居洛阳。以至於今,洛阳依然是鲜卑元氏最为聚居的地方。 元宝藏之所以隔着大老远,主动向李密请降,他家在洛阳,是缘故之一。 根据李密、翟让大败刘长恭此战,元宝藏断定,洛阳迟早会被李密打下。而洛阳,是隋室的东都,洛阳一下,李密等若就抢下了隋室的三分王统之一,大业可期。——王统,说白了,就是政治号召,隋室的三分王统,现下一在长安,一在洛阳,一随着杨广本身,现在江都。是以,元宝藏认为,他如能在此际投降到李密帐下,不仅可保洛阳克后,他的家族安然无恙,且以他对洛阳的了解,他还可凭此,为李密攻打洛阳出谋划策,从而再借此得到李密的重视。 也不必多说。 且说元宝藏品咂了下魏征之策,说道:“好,好,玄成,你这番说辞好!软硬兼施也。”抚摸着稀疏的胡须,视线在陪坐的诸门客身上一一扫过,略显出了为难之态。 魏征端起茶水,慢悠悠的,又开始品茶。 元宝藏目落在了他的身上,说道:“玄成,唯是此出谒李善道之士,择何人为是?” “明公知士、善用士,当已有人选,征焉敢置喙。” 元宝藏说道:“可托此任之士,须当有谋有勇,有临机应变之才,却我正为此为难。” “智达兄机敏,以此任付之,必不负使命。” 元宝藏看了看座中一人,摇了摇头。 “敬武兄胆雄之士,尝为明公招降郡中群盗,此出往谒,定能功成。” 元宝藏说道:“玄成,你就不要推荐别人了!智勇兼备、临机应变,非你不可!”见魏征似犹有推脱之意,起身下揖,说道,“玄成,事关全城父老,你就不要推辞了!我代郡府上下、全城父老,请劳你一趟,出城为我面谒李善道。事成后,必重赏於卿!” “明公,不是仆不肯去。彼等贼类,贵壮贱弱,仆一文弱书生耳,恐失明公之威。” 元宝藏说道:“我请敬武,再拨甲士一队,与你同往!” 话说到这份儿上,魏征实在是没法再推辞了,只好离席,行礼接令,但拒绝了元宝藏“拨甲士一队”的补充,说道:“明公,甲士不用拨了,羊、酒拨给一些最好。” “对,对,得有羊、酒!玄成,还是你思虑的周全。” 李善道、赵君德的兵马已在城外,城中固是确有两千守卒,可这两千守卒,远非精卒可称,元宝藏担心李善道现在就展开攻城,不敢多做迟延,便请魏征赶紧出城。 辞别元宝藏,魏征下堂出院,在郡府门外等了会儿,等元宝藏调来的羊、酒到后,与随他出来的一人说道:“敬武兄,你我这便去吧?” “敬武”是字,这人名叫盛志,是元宝藏门客中最有武力,长得最为雄壮之一人。 他和魏征是馆陶老乡。 两人很熟,他对魏征相当了解,数觑魏征,说道:“玄成,俺见你有不愿之意,你老实说,你是不是觉得奉令出城,往谒李善道,存有危险?” 还有说么? 肯定有危险! 危险还不小! 先是陈法行失去了联系,继之“子方”也没了消息,而李善道的兵马而下已到。以魏征之智,怎会瞧不出,这里边必定是存在着他有所不知的内情?这一去,是生是死,孰难料知! 可食人禄,忠人事,元宝藏非要他出城,他也只能冒险出城。 为免得盛志因为生忧,在见到李善道后闹出什么乱子,魏征没把担忧说与他听,只风轻云淡地说道:“敬武,俺还是那句话,当下兵荒马乱,干什么事,能没风险?不过,你也无须担心,只管把你为元公招降郡中群盗时的胆气拿出来,到了营后,切勿多言,便即可矣。” 怀着惴惴的心情,盛志陪着魏征,带着牵羊抬酒的仆隶,经过县中街道,由南城门,出了城。 南行数里,前边旌旗招展,人声马嘶,魏征、盛志等放眼望去,官道、野地上遍是贼兵,一眼望不到边,已是到了李善道、赵君德两部主力的暂时驻兵之处。 四五个骑士,策马近前,上下打量他们。 为首者问道:“尔等何人?” 魏征恭谨地回答,说道:“仆魏征,武阳郡丞元公门下客也。从元公令,敬送羊酒与贵军,以劳兵士;并求谒李武侯将军,有元公书信一封,敢伏拜敬奉。” 瞧了眼魏征后头仆隶们牵着的几头羊,肩着的几坛酒,为首的这骑士笑道:“元宝藏这厮,还算知事识趣。只是,就这么几头羊,几坛酒,够谁吃的、喝的?” 魏征出身贫寒,又做过道士,深知能屈能伸之理,面对这一小小贼兵骑士,他亦能以礼相待,赔笑说道:“敢启将军,这只是头批送来的,后头还有更多。” 这骑士令魏征等:“罢了,你在这儿等着,俺去给你通报。” 来往的贼兵骑士不少,一会儿便有数骑经过。有的是巡逻的骑士,有的是探查贵县城外远近虚实的骑士。只要是路过魏征等边上,无不多看他们几眼。 盛志饶有胆气,亦不觉如芒在背,汗水滴滴答答地流下,出了满头的大汗。 那牵羊抬酒的仆隶们,更已是吓得魂不守舍,尽皆面色苍白。 等了不知多长时间,在盛志觉得,比一天还要漫长,然魏征却知,其实只过去了半个时辰。 数骑沿着适才那骑士去的道路,从南边纵马驰来。 魏征看见,适才的那个骑士,正在这数骑之中,跟从在一个年轻人身边。 这个年轻人,穿着圆领袍,腰带横刀,骑一黄马,人尚未近,一双亮晶晶的眼,早看向魏征。 适才那个骑士,抢先奔到,喝令说道:“我家将军在此,尔等还不下拜见礼!” “此个年轻人,就是李善道?这般年轻!”念头在魏征脑中一转掠过,虽然诧异李善道的年轻和衣着的简朴,他哪有时间再做多想?忙不迭的,和盛志等赶紧下拜。 听见战马勒停的声音,接着听见骑士们络绎下马的声响。 穿着短腰皮靴的两只脚,走到了魏征的眼前头,两只有力的手臂,抓住了他的胳臂,一把将他扯了起来,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再次入目,这个年轻人展开笑颜,说道:“先生便是魏征?我久慕先生大名了,没想到今日在此,与先生相见。地上脏,先生快请起。鄙人李善道。” 第六十七章 帐中敬重魏玄成 方才骑兵们来回驰骋,荡起了尘土,有的飘沾在了魏征的脸上。 其人肤白,灰尘合以微汗,略嫌脏污。 李善道揪着衣袖,贴心地替他把灰尘拂去。 头次见面,就做出这样亲热的动作,魏征既惊且讶,勉强止住了后退的下意识举动,恭恭敬敬地说道:“仆山野之民,贱名何足为将军知?将军亦知仆名乎?将军拔濮阳、败贾务本、大海寺破杀张须陀、石子河一战,尽歼刘长恭数万之师,威名远扬,播於四海,仆实久仰。” “先生,你说的这几仗,除了濮阳是我打的,守封丘,是右武候大将军徐公坐镇,破张须陀、歼刘长恭,系魏公、司徒翟公亲临指挥,善道无非受令行事,岂敢领此大功?先生谬赞,不敢当也。”李善道笑吟吟地说道,魏征未退,他退了两步,抚摸短髭,细视魏征。 魏征形貌羸弱,个头不高,按后世计长的单位,大概一米六多点,他自言他的体貌不够威风,此话倒是不错,戴着黑色的软脚幞头,一袭白袍,腰围革带,佩剑,足着软履,迎对李善道,还有跟从李善道来的那几个如虎似狼的骑士们注视,然他却虽态度谦恭,有不卑不亢之仪。 “先生风度,果然不寻常!”李善道赞不绝口,招呼随从的高延霸、焦彦郎等,“尚愣着作甚?这位便是我常与你们提起的,馆陶名士、今代名贤魏玄成先生也,还不速来见礼?” 焦彦郎一脸茫然,李善道甚么时候,“常与他们提起”这位“魏玄成先生”了? 高延霸麻利地叉手作礼,憨着脸,瓮声说道:“原来先生就是魏玄成先生!我家郎君不知几次向俺们提过先生的大名,俺的耳朵都被磨出茧子了,终得一见先生尊容!” 焦彦郎等糊里糊涂的,跟着高延霸也都行了个礼,参差不齐地,各自嘟哝了几句。 高延霸两米多,魏征一米六多,俩人比个子的话,他只到高延霸的腰。魏征的经历很丰富,当过道士、追随大学问家薛收求过学,现又是元宝藏的门客,见过的人多了去了,如高延霸雄硕者,这么多年,一个没见过,由衷地称赞说道:“将军麾下此君,真壮士也!” “十个这样的壮士,不如得与先生一会,使我欢喜。我主魏公,尝有诗云,‘金风荡初节,玉露凋晚林’。先生,你我今日相会,於我而言,便如金风玉露一相逢,胜却人间无数!” 纵见多识广,有应变之能,面对李善道这来的莫名其妙、太过热情的态度,魏征一时也是迷茫,摸不着头脑,猜不出李善道为何如此,不知何以作答了,再次行礼,连道“不敢”而已。 “先生,此处非叙话之所,敢请先生与我到帐中叙话。” 魏征应道:“谨从将军之令。” 李善道这时,才注意到了魏征身边的盛志,问了句:“先生,此公谁也?” 魏征介绍了下盛志。 李善道点点头,随口说道:“观公形貌,亦秀士也。一并请到帐中说话。” 单论形貌,盛志比魏征威风多了,以魏征以为李善道等应是“贵壮贱弱”的猜测,李善道应是更对盛志感兴趣才对,却明显的,李善道的兴趣,全在魏征身上。 魏征有自知之明,才华,他自是有的,可现在的他,就像是藏在匣中的明珠,苦於族声不显,蹉跎到今,已三十多,快四十岁了,还只能屈身在元宝藏门下为客,又何来的“大名”,让李善道“久慕”?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可李善道的态度,又不像对他不怀好意。 到了这时,魏征心中不自禁的,也是七上八下了起来。 “此位李将军,没有由头的,缘何待俺这般亲热?是魏公知了元公的降书,乃俺所写,故令他礼重於俺?……不对呀,元公降书,俺虽卖足了力气,可除非陈法行主动禀与魏公,否则,魏公断然不可能知是俺所写。又若魏公见到了降书,欣赏俺的才能,这位李将军也不可能会再领兵来打。那么,要非为此,他这般热情,又是为何?倒有一点,俺此前猜错了。不论这位李将军缘何热情,从他言谈来看,他却非粗鲁之辈,俨然知书达礼之士。” 坐上李善道叫来的软轿,跟着李善道去帐中的路上,魏征望着他挺拔的身姿,这样胡乱想道。 兵马才到,营尚未筑。 不过,议事用的大帐已经搭好。 行三四里,众军环绕中,李善道领着魏征等,到了帐外。 这一路行来,经过了好几部的兵马,每部兵马的将士,见到李善道,俱尊敬行礼,有的可能与李善道较熟,李善道还与之说笑几句。能够瞧出,李善道在这支兵马中的威望,非常的高。 “先生,请下肩舆吧,已到帐了。” 软轿落地,李善道下了马,亲扶魏征起身。 魏征免不了,又是连道“不敢”。 同样坐轿子的盛志就没这待遇了,自己下了轿。 李善道引诸人到帐前,亲手掀开帐幕,请魏征进帐。 “仆卑贱之躯,岂敢先入?将军请先入。” 李善道哈哈一笑,说道:“有道是,‘英雄莫问出身’。大丈夫在世,唯重真才,甚么卑贱不卑贱的?不足一哂。况以先生之能,若欲富贵,今日便可!先生莫辞矣,请先入。” 魏征心中一动,遂不再辞让,行了个礼,告了个罪,便先入进帐内。 李善道令高延霸、焦彦郎等留在帐外,命请赵君德过来,然后自也入帐。 盛志跟在他的屁股后头,亦进了帐中。 帐篷占地不小,陈设不多,只几张席,十余张马扎,主位前一张案几,帐门口一架放兵器的兰锜,帐璧挂着一张弓,悬挂着两张地图。除此以外,再无别物。 “军中简陋,先生勿怪。坐,先生请坐。”等魏征、盛志坐下,李善道也坐了下来。 没坐主位,坐在了魏征就坐的对面。 再一次地仔细打量魏征,李善道摸着短髭,笑道:“先生就是魏玄成!我对先生,真的是闻名已久!不瞒先生,今日得与先生相见,我是如在梦中。”一拍额头,“茶水都忘了给先生舀。” 亦不令侍在帐下的李良、王宣德、王湛德等来倒,他自给魏征、盛志各舀了杯茶,重落入坐,笑道:“这茶汤,是我去接先生前令煮下的,刚煮好。此第一碗也,先生尝尝。” 茶汤最好喝的是前三碗,五碗以后,“非渴其莫之饮”,味道就很差了。 魏征左手扶袖,右手端茶,饮了一口,说道:“汤色嫩绿,滋味鲜嫩,好茶也。品嗅其味,少蜀茶之醇,乏北茶之酽,而含轻柔,可是江南之茶?” “先生当真了得!一嘴就尝出了此茶的出处。确乎是江南之茶。齐郡公孟总管月前来投附魏公时,从江南带了些上好的茶饼,献与了魏公。魏公赐我了稍许。平时我不舍得喝,今天是闻先生来了,特地令取出煮之。宝剑赠烈士,这好茶嘛,就得识货之士来品,先生正斯人也。” 从小到大,魏征听过的奉承话,可能还没今天一日听得多。 他轻轻地咳嗽了声,放下茶碗,手收膝上,换以正襟危坐的姿势,说道:“敢禀将军,仆今日与敬武出城,求谒将军,是奉鄙郡郡丞元公之令。” “我知道。”李善道端起茶碗,喝了口,笑道。 魏征继续说,说道:“元公遣仆与敬武出城,是有件事,敢请问将军。” “什么事,先生请说。” 魏征迟疑了下,转看盛志,盛志低着头坐着,没有打算说话的样子,知道话还是得由他来说,便说道:“便是前几日,元公令人往顿丘,送书信与将军。敢问将军,元公书信,可有收到?” 李善道惊讶地说道:“贵郡郡丞派人给我送书信?甚么书信?我没有见着啊。” “元公书信,将军未有见着?” 李善道问帐下侍立的李良等:“可有收到郡丞书信?” 李良都纷纷摇头,都道:“回将军的话,不曾有见。” “先生,不曾有见。” 魏征辨不出真假,只有顺着自己的话往下说,说道:“将军若是未见,也许是信使路上出了变故。亦无妨。再敢问将军,近日可有接到魏公的令旨?” “魏公令旨?先生真是神了!怎知我兵入贵郡前,向魏公上了道奏书?不过先生,魏公的回旨,尚未下到。我还没接到。……先生问此为甚?” 魏征看了下李良等,踌躇稍顷,说道:“仆斗胆敢禀将军,有一事,将军可能不知。” “何事也?” 魏征神色凝重地说道:“早在将军兵入鄙郡前,元公就已遣使,赶赴兴洛,求见魏公。” “哦?竟有此事?贵郡郡丞遣使拜见魏公?拜见魏公做什么?” 魏征说道:“敢请将军知,魏公与司徒翟公顺天应命,起义兵於河南道,吊民伐罪,为生民请命,讨伐无道,义旗所至,英杰奔投,兵锋到处,雄豪影从,鄙郡元公深仰魏公英德,因决意弃暗投明,拨乱反正,所以遣使求拜魏公者,正是为献郡以从,请受魏公驱使也。” “先生,你是说贵郡郡丞,遣使拜见魏公,是为降附?” 魏征顿了下,说道:“回将军的话,是。” “哎呀,竟有此事?先生,魏公却无相关的令旨,下与我呀。” 魏征说道:“使者到兴洛,路途需时,也许是到兴洛得晚了?魏公的令旨,也许即将便下?” 李善道站起身,搓着手,在帐中踱步,说道:“可於今我兵马已到,先生,如何是好?” “鄙郡元公,素有高名在外,魏公得元公降书,必然欢喜。” 李善道说道:“是,是,先生所言甚是。但是我兵马已到,总也不好无功而返。” 帐幕掀开后,没有放下。 一人大步撞进帐中,乜视魏征,冷笑说道:“你这贼厮鸟,俺家郎君这等高看於你,崇礼於你,你却用些瞎话,糊弄俺家郎君?甚么元狗官,已献降书?降书在何处?为何魏公未有旨意?分明胡言!郎君,莫再与这厮多说,这厮不是个好人,俺将他拉出去,砍了了事!” 一面说,这人抽铁鞭在手,虎视眈眈,只待李善道令下,就要拉魏征、盛志出帐。 此人可不就是壮如熊罴的高延霸! 他的倒影,遮住了魏征、盛志。 两条黑黝黝的铁鞭晃在席前,盛志惊骇色变,按地侧身。 魏征安坐不动,急声说道:“将军,仆有几个胆子,敢在将军座前胡言?” 李善道皱着眉头,瞧瞧高延霸,看看魏征,像是已听信了高延霸的话,又像是陷入思索。 第六十八章 堂上仓皇元宝藏 “延霸,不可无礼,把你的铁鞭收起来。” 高延霸叫嚷说道:“郎君,这姓魏的,枉郎君如此高抬他,他却这般地糊弄郎君!元狗官若是已降魏公,魏公岂会无令旨下到?现无魏公令旨,这姓魏的,明明就是在拿这话吓唬郎君!指望他三言两语,就把咱吓走退兵!把郎君作三岁小儿来哄,辱之甚之,岂有此理!郎君,这若不杀,没得惹天下英雄笑话!敢请郎君把他给俺,俺一鞭砸碎了他的天灵盖!” 李善道沉下脸,说道:“我的话,你不听了?” “郎君之令,怎敢不遵?” 李善道说道:“收起你的铁鞭,退出去!” “郎君!俺可是一片忠心哩!” 李善道挥手说道:“知道了,知道了,你先下去。” 高延霸恶狠狠地瞪了瞪魏征,哼了声,提着他的两根铁鞭,退出了帐外。 盛志悄悄地抹了把汗,求救似地偷看魏征。 魏征坐的虽然稳当,后背上汗水亦出,他稳住声调,不急不忙地说道:“将军,鄙郡元公有无献降书与魏公,是关乎到鄙郡一郡生民的大事,仆焉敢说谎?此事确有。至於魏公为何至今未有令旨下与将军,仆窃猜度,魏公日理万机,或许是令旨下得稍晚,但十之八九,令旨已在路上。”起身下揖,说道,“将军,仆今日求见,并不是请将军退兵。” “哦?不是请我退兵?那是为甚?” 魏征说道:“将军如是仍然存疑,到底鄙郡元公有没有献降书与魏公,仆斗胆,敢进一言,将军何不上书一道,询问一下魏公?又或者,暂且顿兵,等一等魏公的令旨?” “先生的意思是,我暂驻兵在此,等搞清楚了这件事的真假,再做计议?” 魏征说道:“敬禀将军,此仆之愚见也。这样做的话,一举两得,既不致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自己打起,也使贵乡不致遭兵灾之害,此皆将军之功德也!堪否能用,惟将军之意!” 李善道摸着短髭,踱步稍顷,立定下来,笑道:“先生的话,我是相信的。先生何等人也?说话能当钱使,一诺千金之士也,必是不会拿假话哄我。先生说贵郡郡丞已向魏公上降书,那肯定就是已上降书,我并无疑心。只是先生之此建议,我不赞同。” “敢问将军,是何意也?” 李善道亲热地看着魏征,诚恳地说道:“先生,今入贵郡者,非只是我一部之兵。我刚才迎先生进帐时,吩咐了从吏,去请赵将军来。这位赵将军,就是同我一起入贵郡的另一部兵的主将。此外,还有一部兵,在一位刘将军的率领下,已经开赴元城等地。既是三部合兵,先生当能理解,有些事,就不是我一人能说了算的!” “三部联兵?” 李善道点点头,说道:“对呀。刘将军那厢还好说,我与他是结义兄弟,可这位赵将军,就不好办了啊。先生可知,我等三部本在黎阳,待得好好的,好酒好肉,日日快活,为何忽然领兵北来?先生,我实话告诉你,就是因为赵将军的部曲在贵郡受了欺负! “贵郡顿丘,有个姓龚的狗大户,欺男霸女,为富不仁,平日鱼肉乡曲也就不说了,威风还使在了赵将军部曲的头上!赵将军是清河人,遣部还清河接其家眷,结果可好嘛,在顿丘,被姓龚的这狗大户家的宗兵偷袭,死伤了好几人。赵将军是憋了一肚子的火,是要来报仇的! “先生请想,这种情况下,我怎么去劝赵将军,兵已到贵乡,却先不进攻,而竟驻兵?” 魏征这也是才知道李善道等为何兵侵武阳的原因! 他说道:“原来将军等兵入鄙郡,是因为此。” “对呀,就是为此,是为赵将军报仇而来。先生,我实是不好现反劝赵将军顿兵不进。” 魏征问道:“则敢问将军,将军何意?” “先生刚说,先不攻城,且等魏公令旨,是一举两得之策,先生此策,固然是也,只原因我已说了,恐难实行。不过,先生,我另有一策,却可称‘三全其美’,愿闻先生之意。” 魏征说道:“将军之策,定然高明,仆敢闻之。” “便是,既然贵郡元公已经献降,如先生之言,我与元公、与先生已经是一家人!既然如此,何不就先生还城,请元公打开城门,我与他相欢一见?这样的话,不仅可使贵乡父老,不受兵灾之害,并且,我也有说辞,劝说赵将军不要再攻城屠乡了,又再一条,并我可立即去书刘将军,请他也不要再攻打元城。先生,此岂不三全其美?先生以为,我此策何如?” 魏征已经料到李善道可能会提出这个办法,他犹豫了下,说道:“不敢以虚言欺哄将军。仆只是元公门下一客,开城门此事,仆做不了主,只能回城后,如实禀与元公,请元公作主。” “我若是元公,已劳先生为使,这等小事,肯定一并也都任由先生作主了。”李善道笑呵呵地说道,“以先生之明智,难不成,还怕先生做出错误的选择?” “仆,清客耳,奉命奔走,为主解忧,是为本分,至若定夺决策,自非主不可。” 李善道哈哈笑道:“以先生之名、先生之才,屈居门客,真是屈居了!以先生之名能,治理一郡,如烹小鲜!恨我非贵郡元公,我若是,南阳成瑨何妨为之?” “南阳太守岑公孝,弘农成瑨但坐啸”,这是汉末时流传在南阳的一首童谣。弘农人成瑨是南阳太守,岑晊是南阳功曹,成瑨把一郡的军政公务都交给岑晊来办,他本人“坐啸”而已。 汉时的功曹、主簿等郡县吏职,都是长吏自己辟除的,俸禄由长吏出,从这个方面说,倒是与魏征而下“元宝藏门下客”的身份,有些相像。 李善道以此为例,表示对魏征的欣赏,也算恰当。 多读点书,就是有好处。 这首童谣,是李善道不久前读《后汉书》时看到的,现学现卖,就用在了此处。 魏征第三次的,连道起了“不敢”。 话题告一段落,他出城来的使命已经完成,剩下来的,便是李善道的提议,看元宝藏肯不肯接受了。被高延霸适才那么一闹,魏征亦怕再起波折,不敢多耽,即起身告辞。 “先生既然来了,我久慕先生,先生不吃顿饭就走,岂不我待客不周,失礼至极?” 魏征说道:“鄙郡元公,或已等得急了,仆不敢累主上久候。将军此三全其美之策,元公若是同意,将军与仆再会之日,很快就到。到时,将军如不弃,仆敢请一尽地主之谊。” “好!就这么说定了!先生愿做我的北道主人,我求之不得。” 却“北道主人”四字入耳,魏征怔了下,然未多说,再又一次地权道了声“不敢”罢了。 魏征来时,为表明谦卑的态度,是步行来的。 李善道送他和盛志出帐后,执意请他坐回软轿,轿夫换成抬羊酒的那几个仆隶,就送他回城。 已然入夜,火把打起。 陪从轿边,李善道将他送出了四五里,快到城外了,才止下坐骑,与他暂别。 仍未就还帐,目送着他和盛志等远去,到了护城河边,过了吊桥,进到城中,这才回行。 高延霸搞不懂,挠着头问道:“郎君,姓魏的此人,貌不惊人,之前也没听过他的名号,郎君对他却怎此般客气?” “这位魏先生,可不是一般人。” 高延霸问道:“不一般在哪里了?郎君,俺瞧他平平无奇。” “你不见那个叫盛志的,相貌魁壮,却出帐之际,腿都被吓得软了,而这位魏先生,你有见他腿软?” 高延霸回想了下,摇头说道:“这倒未见。” “只身入敌营,生死莫测,而夷然不畏,言辞不卑不亢、有礼有节,延霸,这还不够不一般?” 高延霸以为然,说道:“郎君这么说的话,确是不太一般了。……嘿嘿,嘿嘿。” “嘿甚么?” 高延霸扭脸,望了下夜下的北边的贵乡县城,说道:“矮瘦如个小鸡,脸白白的,一根胡须无有,长得像是阿婆,没想到,被郎君这么一说,姓魏的这厮,还是个有胆子的好汉!” “延霸,不可无礼。” 高延霸应道:“是,是。”改了口,“魏先生。”又往贵乡县城望了两望,问道,“郎君,叫他献城此令,郎君估摸着,那个元狗官,会不会接受?” “如肯献城,当然最好,省了咱们再打;如不肯,也不要紧,咱兵马已到,攻就是了。” 高延霸琢磨了会儿,觉得元宝藏献城的可能性还是有的,而且不小。 反正他已打算投降李密,那一来,他定然就不敢与李善道兵戈相见,二者,李善道是李密的部将,把城献给李善道,尽管比不上直接献给李密,可效果也差不多,都是一样。 蓦地想起了李善道与刘黑闼的打赌。 高延霸觑李善道了两眼,不由说道:“郎君,在和刘将军打赌时,郎君是不是就想到了这点?” “想到了哪点?” 高延霸说道:“可令元狗官献城。” 李善道板起脸,正色说道:“净胡说!元宝藏会遣魏先生来谒见我,我怎能会提前料到?” 这句回答是真是假,高延霸一时间,也分辨不清了。 驰马还到议事帐,赵君德已在帐中等候。 出迎到帐外,赵君德问道:“二郎,你召俺来见?” “四郎,我与我阿兄打的赌,於今看之,我是要赢了!” …… 回到城中,魏征与盛志下了软轿,径往郡府。 进到府中,烛火亮如白昼。 元宝藏不知是一直都在堂上待着,还是吃过饭后又来的,仍在堂中。 魏征急於向他禀报出谒李善道的情况,也没工夫问他吃过饭没有,元宝藏比魏征还急,更是不等魏征行礼,就急劳劳问道:“玄成,怎么样?我的降书,魏公收到没有?李善道知不知?” “回明公的话,李将军提出了一个建议。” 元宝藏问道:“什么建议?” “李将军的此议,窃以为,明公不妨可以一听。” 第六十九章 醋芹可见重贤情 此前魏征是随着元宝藏对李善道的叫法,直呼其名,现在却是换称为了“李将军”。 元宝藏没有注意到魏征在称呼上的这个变化。 听魏征详细说完赵君德报仇此事,和李善道提出的“三全其美”之策,元宝藏楞了好一会儿,下意识地摸着胡须,说道:“玄成,可是我已向魏公去了降书,我是要把郡献给魏公的啊!” “明公,仆愚见,这并不影响。” 元宝藏说道:“玄成,怎么没有影响!我把郡直接献魏公,与打开城门,先放李善道进城,这能一样么?李善道进了城,那这贵乡、这武阳,我算是献给谁的?” “明公此虑,不无道理,然以仆愚见,似稍多虑。” 元宝藏说道:“怎么说?” “就算打开城门,放了李将军进城,李将军是魏公的部曲,且降书,明公已奉给魏公,这岂不是和献城与魏公,实则并无区别?强要说有区别的话,无非就是通过李将军,转了一道手。” 元宝藏说道:“玄成,就是这转了一道手,我才说,这城、这郡,我算是献给谁的?经李善道过手,转献魏公,焉可与我直接献与魏公相比!” “明公,一则,眼下形势有变,李将军部曲已到城下,仆往谒李将军时,细看了他部曲的强弱,其部今在我城外的兵马,漫山遍野,不下四五千众,甲械鲜明,号令严肃,皆百战之老卒也,乃至还有铁马!绝非是郡中往常那些寻常的盗类可较!他若果真攻城,贵乡恐难能守。 “二则,明公,贵乡只是一县,并非全郡,纵是迎了李将军进城,实际上,也不影响明公献全郡与魏公的大局。窃以为,大可先把城门打开,迎李将军进城,稳住他,然后明公再遣吏急送降书至兴洛,把李将军已入贵乡,具禀魏公,及再重述明公愿以全郡奉献,不即可乎?” 元宝藏再三斟酌,问道:“玄成,你说李善道的部曲,皆百战老卒,非寻常盗类?” “明公,此非仅仆一人所见,明公若有疑,可问敬武。” 元宝藏看了下盛志,见他连连点头,说道:“玄成,你的话,我当然相信,无甚存疑,只是……” “明公,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李将军虽没说,但他的耐心当不会太久,若是让他等到不耐烦时,一旦他决定用兵攻城,明公至期,悔之也晚。” 元宝藏问盛志等:“敬武,卿等都是何见?” 高延霸那长长的影子、坚实的铁鞭,在盛志眼前挥之不去,他颤声说道:“明公,李将军帐下虎狼成群,中有一士,七尺余高,雄壮异人,此古之贲育也!仆之愚见,玄成之议甚当。” 元宝藏了解魏征,相信他的判断,也了解盛志,知其壮勇,於今见魏征提出此议,又见盛志被李善道的部曲吓成这个样子,尽管犹有不舍,不太愿将郡治贵乡先献给李善道,可还是艰难地作出了决定,说道:“罢了!玄成,就听你的吧!” “明公英明!明公,那仆何时再出城,将明公的决定告与李将军知晓?” 元宝藏说道:“不争这一日半夜,夜色已深,你明日再出城吧。” …… 第二天一早,魏征再度出城。 依旧是李善道闻讯,亲自出迎。 两下见面,魏征把元宝藏的决定,禀与了李善道。 李善道大喜,不见外地握住魏征的手,用力晃了晃,说道:“先生,贵乡得免战火,一县生民得以保全,悉先生之功也。”打望北边贵乡县城,问道,“城门何时开?” “却有两事,敢问将军之意。” 李善道说道:“什么事?” “城门开后,不知将军欲率多少兵马进城?此其一。元城刘将军部,将军是何计议?此其二。” 李善道笑道:“玄成,我知你意思,你不外乎就是担心,进城的兵马太多的话,或许会有扰民之事。你放心吧,只要元公将城内守卒调出,尽调在城外,我进城,只带两团部曲!刘将军处,我今天就可去书,将‘大水冲了龙王庙’这事,告诉他知,请他不必再攻元城。” “……守卒尽数调出?” 李善道说道:“对呀。玄成,守卒不调出,我怎敢进城?我与先生一见如故,先生的为人,我信任,可元公我从未见过,素不相识,有道是,‘防人之心不可无’,先生,你说是不是?” 此话说的很直白,也很合理。 魏征无可辩驳,自作了下忖思,说道:“将军若是只携两团部曲进城,守卒调出此事,仆可禀与元公。” “好!这点小事,就不劳先生来回再跑了。先生弱不经风,累坏了先生,我之罪也。”盛志仍跟着魏征出来了,李善道笑吟吟地与盛志说道,“调守卒出城此事,就劳足下回城一趟?” 盛志敢不应命?恭谨应诺。 李善道陪着魏征,回到帐中,一边喝茶闲聊,一边等盛志的消息。 一来一回,一个多时辰,快中午时,盛志回来了。 拜倒帐下,他禀报说道:“敬禀将军,元公同意了将军此请,下午就调守卒出城。” 李善道与赶来帐中的赵君德对视了眼。 不用李善道吩咐,赵君德离席而起,寻了个借口,辞出帐去。 说是元宝藏接受了李善道的要求,毕竟是几千的守卒出城,不是等闲小事,李善道、赵君德两部须得作些准备,以免元宝藏使诈,又或两边的将士发生误会,未免不美。 昨天从李善道处,听悉了魏征来谒是为何事,又知了李善道向元宝藏提出的“开城门”要求后,赵君德又惊又喜,万万没有想到,元宝藏已向李密送了降书,居然这贵乡县城,有可能不用打,就自落囊中,他着实是惊喜得不得了,但尘埃落地之前,少不了患得患失。 直到此刻,一颗心才定将下来。 高高兴兴地出到帐外,赵君德回头,穿过帐门,瞧了瞧魏征、盛志,又看了看李善道,发自肺腑地忍不住与随从的本部将校赞道:“只字片言,就叫元宝藏开了城门,二郎了得!” 昨晚没能和魏征等吃饭,今午,这顿饭是跑不掉的了。 李良代李善道传令下去。 未多时,一道道的菜肴奉上。 虽在军中,难有殊味,脍炙不缺,并有从田间地头,采摘的新鲜菜果,每个人的案前,大盘、小碟,琳琅满目。又有美酒,且也不提。唯一道小菜,入进魏征眼里,他便抬头来看李善道。 这道小菜,本色为青,经过发酵、腌制,色泽转黑黄,佐以五味,以酸咸为主,清香盈鼻,不待取食,只闻其味,已使人开胃,食指大动。却是一道当下普通的家常小菜,名叫醋芹。 “将军,这道菜?” 李善道笑道:“我军中本无此菜,昨天见过先生后,我专令人去周近乡里买来的。乡野得来之食,做工粗糙了点,不太精美,但我尝过了,味道还不错。先生请试一试?” “将军怎知仆好食此物?” 李善道呵呵笑道:“先生,我昨天就与你说过了啊,我对先生闻名已久,慕之已久,先生好食此物,我岂会不知?”见魏征不相信的模样,不再说笑,道出了实话,说道,“方才所言,戏言耳。先生,顿丘县吏,颇有降者,有一二人现从军中,实是昨晚见过先生后,我召了他俩来,问他俩可认识先生否?他俩与先生见过,还一起用过饭,因知先生喜食此物。” 魏征是元宝藏最得用的门客,整个武阳郡的郡吏、各县的大吏,大多他都见过,一起吃过饭的也不少。他虽是门客,依仗元宝藏之尊,於郡中颇有权势,他的喜好,别人当然就会记住。 问清楚了李善道怎会知自己嗜食醋芹,这尽管只是一道小菜,李善道的上心却可从中看出。 魏征提著在手,心内微澜起伏,饶以胸有城府,小小的感动亦不油浮生。 李善道昨天说的那些话,“闻名已久”、“金风玉露”,等等,看来不是客套虚辞! 唯是自己,什么时候,有这样的名声在外了? 感动杂以疑惑,在李善道的殷勤劝菜下,不知不觉,魏征这顿饭,吃了往日一倍多的量! 吃完了饭,李善道将昨晚买来的剩下的醋芹,装了一大坛子,送与魏征。 撤下餐具,换上茶汤。 不提当前军事,叙及天下大势,李善道与魏征谈谈说说,越说越是入港。 说到兴头,李善道从案上取了一张纸,说道:“先生,数日前,打下顿丘后,我起兴写了一首诗。我是个老粗,没有诗才,与我主魏公比起来,给魏公拍马都不配。说是诗,左右胡诌了几句而已。先生如是不嫌我粗愚,敢请先生一读,为我润色斧正?” 魏征应道:“将军之作,必定大作,仆敢拜读。” 正要将诗给魏征看,帐门外,赵君德快步进来。 “四郎?” 赵君德喜笑颜开,说道:“二郎,守卒出城了!元狗……,元公也出城了!” 第七十章 喟叹自显爱民意 护城河畔,见到元宝藏。 郡丞,杨坚时称郡赞务,杨广因循秦汉之旧称,改其职名为郡丞。京兆、河南两郡的郡丞,因系西京长安、东都洛阳之所在,为从四品;余下诸郡之丞,依郡之上、中、下,自正五品到正六品不等。武阳郡统县十四,户二十余万,口百余万,系为上等郡,郡丞正五品。 五品以上的隋官,可着红袍。 元宝藏一身红色的官衣,戴冠束带,腰佩宝剑,悬挂印绶,群吏簇拥下,威严之态外露。 可不知怎的,看到他一身红袍,李善道想到了翟让。 已不是头次“触物思人”,每次看到穿着红袍的隋官隋吏,李善道总是会想到翟让。 翟让曾是东郡法曹的曹主,他为吏时,自没资格、也不敢穿红袍,落草后,日以红袍加身,却亦不知,是不是与他曾为东郡曹掾的经历有关?他内心中,是否一直有着对富贵的强烈渴求?尽管已然落草为寇,可这份渴求非但未有堙灭,反而愈发滋生? 唯渴求虽有,野心有限,他最大限度敢渴求的,或许也只是一个五品以上的隋官,——又或许,这就是他后来甘愿将瓦岗义军军主之位让给李密,甘心推举李密为主的最深层的缘故? 莫名而来的思绪,在温暖阳光的照耀下,在贵县县城巍峨的城墙前,在和风中,使李善道无有来由地产生了一点点的惆怅。卿本佳人,奈何奈何!李密刺杀翟让的时间,大约已是近了。 元宝藏的这身红袍,那鲜艳的红色,李善道觉得有些刺眼。 “元公,在下李善道,魏公帐下右武候将军,这厢有礼,见过元公。” 元宝藏赶忙还礼,说道:“仆武阳郡丞元宝藏,见过将军!” “元公,对公我是知名已久,今日相见,本该欢叙,却有两事,在下不解,不得不请教於公。” 元宝藏赔笑说道:“将军有何不解,敢请尽管示询,仆但有所知,断不敢隐瞒。” 李善道昂首挺胸,指了下元宝藏穿的官袍,说道:“玄成先生言说,公已奉降书与魏公,则是公已非隋臣,敢问公,却缘何仍着隋之官袍?这是第一件事。”收回手指,按住刀柄,接着说道,“已非隋臣,既着隋之官袍,又自称隋之武阳郡丞,又是为何?这是第二件事。” 设想了好几个与李善道见到后的场景,唯一没设想到的,便是眼前这个,李善道一见面,脸上固带着笑,说话的语气也温和,然话里“没事找事”的含意,却整个贵乡城也压不住! 怎么刚见面,就来找茬? 元宝藏“突突”的心跳不止,汗水顺着鬓角流下,他说道:“这、这……” “莫不是元公嘴上说着降,心里头还恋着逆隋,恋着元公的故主,江都城里的那个昏君?” 元宝藏咽了口唾沫,干着嗓子解释说道:“昏主倒行逆施,海内民怨沸腾,魏公名在谶纬,王者死,大凡明智之士,孰不能看出,隋亡已必,而应天命代之者,必魏公也!仆献降魏公,真心实意,绝无半点虚假!所以仍着隋官袍,称隋官职者,是仆大意,敢请将军勿罪!” 说着话,他展开手臂,便令从吏上来给他解衣。 李善道制止了他,摸着短髭,笑道:“公一郡之丞也,当众去衣,成何体统?我刚才,只是在与公开玩笑。不过,有句话,为公着想,我不得不多说一句,提醒一下公啊。” “请将军示下。” ——武阳郡丞是正五品,李善道被李密拜任的右武候将军是从三品,“示下”,用的倒是恰当。 李善道说道:“你穿错了衣裳,说错了话,在我面前,没有甚么,然在魏公面前,你可千万不能再穿错衣裳,说错了话啊。” 元宝藏呆道:“在魏公面前?” “至今未见魏公就此你献降此事下旨,也不知是不是你的降书,未有送到兴洛?此前,你为魏公守郡,离不得身,现下好了,有我代为你守郡,你不就可以放心地南往兴洛,觐见魏公,当面献降了?”李善道抚摸着短髭,笑着说道。 元宝藏扭脸去看魏征、盛志。 魏征、盛志面面相觑,明显他俩也没想到李善道会说出这番话来。 元宝藏试探问道:“将军的意思是?” “我已为你备下辎车,擅伺候人的小婢、奴仆,也给你备下了。今天,你就可启程,南往兴洛。但是话说回来,我得先与你说好,这辎车、小婢、奴仆,我只是借给你的,待你觐见过魏公,这些东西、人,你可是还得还给我。”李善道举了下手。 早有焦彦郎等赶着一辆辎车,引着四五个奴婢,来到了近前。 焦彦郎在车厢外,放下了脚蹬,打开了车厢的门。 李善道往辎车一挥手,笑道:“元公,请登车吧。路上安全,你无须担忧,我另调部曲一队,护送你。” “这……” 李善道恍然,说道:“是不是你在城里还有家眷?亦无须担忧,我暂代你照顾。” 元宝藏束手无措。 魏征只好出头,叉手行了个礼,说道:“将军,元公今日与将军仅是初见,尚无做南赴兴洛的准备。再说了,县城交接,也需要一段时日。赴兴洛觐见魏公之事,仆愚见似可再议。” “我与元公是初见,可魏公到现在,却是连一眼都还没见着元公的啊!甚至,元公献郡的事,魏公还不一定知晓。为人臣,忠字当先。元公献郡此事,我丝毫不敢耽搁!越早,元公觐见魏公,奏禀魏公知此,当然是越好!至若县城交接,无须劳动元公,玄成先生,有你就行了!” 魏征还要再说。 哪里还等他再说,焦彦郎径到元宝藏身边,拽住他,便把他往车上拽拉。 盛志等从者,有的试图上前阻拦。 高延霸从李善道身后转出,提着铁鞭,双眼圆翻,舌绽春雷,嘿了一声。 没一个元宝藏的从者敢再动了。 元宝藏被焦彦郎生拉硬拽地推到了车上。 车门关闭,赶车的车夫鞭子一甩,甩了个漂亮的鞭花,拉车的两匹马迈开蹄子,往南去了。 那四五个奴婢、调来的一队兵士,紧紧跟上。 魏征、盛志等观之,呼吸间,车已去远,只留下滚滚烟尘。 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魏征、盛志等大眼瞪小眼,目瞪口呆。 “玄成先生,昨天听先生说过元公已向魏公奉上降书,我这心里头,就沉甸甸的,总在寻思这事。这是大事,一点不能耽误!现下好了,元公已南下赴兴洛,至多半个月,他就能觐见魏公,亲自向魏公献降了,我这心里,也算轻松下来了。……先生,咱们进城吧?” 常理来讲,元宝藏既然肯开城门,那李善道与他见后,不说宾主俱欢,最起码两人已是“同殿称臣”,那也应当是彼此客气,最大的可能会出现的麻烦,元宝藏也好、魏征也好,能想到的都只有一个,即是李善道部的军纪问题,会不会入城洗劫,却无论如何,也猜料不到,见面之后,李善道做的第一件事,居然是二话不说,就打发了元宝藏去兴洛! 这是为什么? 是李善道想要独占武阳郡?不可能呀,他是李密的部将,他敢有这个胆子? 抑是李善道想要独占“攻下武阳郡”的军功?也不对呀,元宝藏被打发去了兴洛,见到李密后,李密自便会知,这武阳郡,是元宝藏本来就打算献给他的。 一个个可能的原因,在魏征脑海中浮现过,又被他一个个的排除。 怎么想,也想不明白李善道来这一式,是为什么? “先生,进城吧?”李善道又叫了魏征一次。 魏征从极大的吃惊中,总算是还过神来,“啊”了声,忙应道:“是,请将军进城。” 新官到任,有三把火,有下马威。 见面不过片刻,就把元宝藏强塞进车,送去兴洛,这绝对是个充足的下马威了。 随元宝藏出迎的郡吏、县吏们,大部分是临时才被元宝藏告知,他要开城门,迎李善道部进城的,本就惊吓,於下更是不安,遂就由魏征为主,一众吏员、元宝藏门客恭从李善道进城。 “先生。”李善道一边策马前行,一边与魏征说话。 魏征也骑在马上,应道:“将军。” “我不是说,我写了一首诗,欲请先生斧正么?诗在此,先生请先拿住,有闲时为我指正。” 这个时候,还有心情谈诗! 魏征接住李善道递来的纸张,大略扫了眼,瞥见“十二猛士”云云,是首七言四句诗,诗怎样,暂没空细看,只觉字迹入眼,金钩银划,龙飞凤舞,叠好了,收入怀中,恭敬应了声诺。 过了护城河,洞开的南城门外,洒水净土,铺了红毯,两列吏卒相对而立。 朝着门楼上的“贵乡”两字看了一看,李善道喟然长叹。 “将军缘何叹息?” 李善道说道:“此王莽之故里,前燕之所置也。先生,王莽篡汉,前燕胡族,数百年间,白云苍狗,战火不断,诸代历朝,兴也勃焉,亡也忽焉,而兴亡,皆百姓苦也!隋室立才不及四十年,昏主悖逆,今复海内大乱,民不聊生,饿殍满道,念及民生之艰,不觉发此一喟!” “……,闻将军克取黎阳仓后,开仓赈民,任饥者随意自取,将军爱民之仁德,鄙郡士民无不听闻,交口传颂。” 李善道说道:“先生,我率部入贵郡以来,自顿丘至贵乡,沿途所见,亦颇多饥馑。不知贵乡士民的情形怎样?我随军带来了一些粮食,先生若无异议,我明天就放粮赈民,何如?” “元公执政,虽然清正,近年,鄙郡饱受盗贼、水害、饥荒之害,确然民颇有饥馑。将军若肯施粮与民,真鄙郡、贵乡百姓之幸也!仆代郡人、县人,先谢过将军厚恩。” 已然入了门洞。 光线暗下。 但旋即,就出了门洞,光线复归明亮,展眼前望,是宽阔笔直的郡治县城的大街! 贵乡,已经得了。 最大的阻碍元宝藏已被打发走,有魏征、有郡吏,武阳全郡应该也很快就能得到! 第七十一章 惊闻黑闼遣将追 接下来的几天,李善道放粮赈民,与投降的郡吏、县吏彼此熟悉,收编降卒,循抚各乡。 任命了魏征暂掌县事。 当然,告知刘黑闼贵乡已得的信,也写出去了,且是在得到贵乡的当天就送去给了他。 五月中旬,在不战而得贵乡后的数天后,一辎车、一手信自元城方向来。 辎车停在了郡府门外。 手信送进了郡府堂上,是刘黑闼亲笔所写。 打开信,信笺上简直是一个个墨蛋子,不错,正是刘黑闼的手笔。 信不长,写的不是文言,都是大白话。 将信看完,李善道震惊之余,却也有那么点放松泛上。 却刘黑闼信中写的是:“贤弟糊涂了!元宝藏怎能放走?到了兴洛,魏公岂不起疑?又若魏公遣将来接收武阳,你我兄弟白辛苦一回!俺已令十善急追,伪为盗贼杀之。另外,元城怎还不献城?入他娘娘的,再不献城,老子可要攻它了!” 有的字,刘黑闼不会写,干脆就点一个点,——真的是个墨蛋子了。 但联系上下文,能够猜出他点出的那几个点,各是何字。 “我这位刘贤兄……”李善道将信叠起,自言自语了一句。 魏征、赵君德等皆在堂中。 赵君德问道:“刘将军怎么了?二郎,信里写了啥?” 李善道没去看魏征,信叠好,放入匣中,调整好了情绪,这才抬眼来看他两人,摸了摸短髭,说道:“我这位刘贤兄,豪侠之士,性急得很。四郎、玄成,信中问我,元城县为何仍不降?” 他沉吟了稍顷,说道,“不仅元城,魏县、繁水那厢,也是咱的令下以后,至今毫无动静。”问魏征,“先生,是不是元城、魏县等地,竟没把咱以郡府之名,下给它们的令,看在眼里!” 前天,即得下贵乡县的翌日,以郡府的名义,给元城等县下了一道令,命向刘黑闼、高曦投降;郡中其余诸县,也都去了令,亦是令投降,叫诸县的县令长,都来郡府拜见李善道。 到现在为止,只有魏征的家乡馆陶县来了一封回信,表示愿意投降,县令不日就来贵乡拜见,其余各县,包括元城、魏县、繁水等在内,皆是令下之后,如石沉大海,迟迟未见回讯。 从李善道的语气中,听出了不满和严厉。 魏征说道:“将军,献降是大事,须得给各县考虑、商量的时间。郡令是前几天刚下的,路程较远的县,比如元城,可能郡令刚刚送到。仆之愚见,何妨再等两天?” “沐阳处可以等,刘将军性急,信里写了,再不降,他就要攻城了。” 魏征说道:“这样吧,将军,仆再给元城去道书,为其剖明形势,促其知暗投明,不可自误。” “也好,那就劳烦先生了。” 魏征想了下,问道:“将军,昨日将军言道,馆陶既降,当一视同仁,也放粮赈民,敢问将军,打算何时运粮到馆陶,赈济饥民?” “我随军带来的粮食有限,已经传令,叫黎阳仓再送粮过来了。” 魏征说道:“郡府库中,小有储粮,仆之愚见,何不先运库粮至馆陶?” “……先生的意思,是想用我放粮赈民,来收拢元城等县的士民之心,从而促其献城?” 魏征说道:“各县令长,俱外地人也,然各县士民,皆本地土著。令长或有仍不明形势,愚忠昏主者,而只要将军将士民之心尽收,元城等县,纵令长顽固,县亦可轻易而为将军有矣。” “若能得一郡民心,莫说库粮,便是散尽黎阳之粮,我有何惜!”李善道慷慨地说道。 新得贵乡,事情很多,放粮馆陶这件事,确实一时顾不上,但现在,可把之提前,列入急办的事宜中了。李善道做事果断,决定既下,便不耽延,当即就传令下去,命开粮库,出库存之粮,今天就运去馆陶,给馆陶的百姓分粮,——特地叮嘱,分粮时要敲锣打鼓,场面搞大。 魏征没去过黎阳仓,只听说过黎阳仓的粮有上千万石。 听说的是一回事,亲眼见的,则是另一回事。 武阳郡府库存的粮食,他是亲眼有见过的,尽管远不能与黎阳仓的储粮比,可亦有十余万石,依后世计重单位,一千多万斤,一郡之储,李善道眼皮都不眨一下,便允了自己的建议,端得是堪称豪迈!不禁想起了李善道请他“斧正”的那首诗,魏征再看李善道,观感再有所变。 命令下后,李善道笑与魏征说道:“先生,库粮今日出仓开运,至迟明天傍晚,就能在馆陶放粮了。如何?” “将军先已赈贵乡之民,今又赈馆陶之民,将军之仁人爱民,鄙郡士民必皆信矣。仆在元城有相熟的士子数人,给元城县令的郡令以外,仆可再与此数士各去书一道,以备述将军的爱民之仁。如此双管齐下,元城之降,料当不远。” 李善道说道:“好呀!那我就等先生去书建功,等先生的好消息了。” 赵君德“呵”了声,说道:“二郎,俺听郭长史说过,为将者,该‘恩威并施’,对部曲既要赏,也要打。对部曲是这样,对县,俺觉着,也得是这样。只放粮,显示你的仁义,恐怕不足。照俺看,元城若是仍不肯降,也是好事,便请刘将军攻之就是!打下来,屠了城,把咱的‘威’也显一显!听话的,给粮吃,不听话的,砍脑壳,看谁还敢不听话,不投降!” 一番话,杀气腾腾。 李善道一笑,说道:“我很早前,和徐大郎闲聊,聊到过曹孟德的一句诗,‘天地间,人为贵’。上天有好生之德。贤兄,你我於今起义,为的是拯民出水火,能少杀的,还是少杀为好。” 听来像是在劝赵君德,可细品话意,“能少杀就少杀”,亦“恩威并施”之意也! 便就当日,运库粮去馆陶,同时,魏征又给元城去了一道令,以及给他的朋友写去了书信。 却在送魏征、赵君德出堂的时候,李善道扶着门框,直目送到他俩出了院子,才收回目光。 犹立在门口,未有还堂上。 李良等了会儿,见他站着不动,问道:“阿耶?” “啊?” 李良说道:“魏先生和赵将军已经出府了。阿耶是又有事么?俺再把他俩请回来?” “哎哟,你可千万别请魏先生回来。他要是再回来……” 李良不解,问道:“阿耶,怎么了?” 李善道摇着头,回到堂上坐下,拈出刘黑闼的来信,示与李良看了一看,苦笑说道:“阿奴,我这位刘贤兄信中,还写了另一件事。”把刘黑闼派刘十善追杀元宝藏之事,说与了他听。 李良先是楞了下,随即笑道:“阿耶,放元宝藏走时,俺其实就在想,不如杀了。刘将军今遣小刘将军追杀之,这不是正好么?刘将军所言甚是,若放走了他,必有后患。” 元宝藏献降书与李密的事,李善道帐下知道的人不多,李良是他的从子,却是知晓。 “元宝藏是魏先生的故主啊,魏先生一旦知道元宝藏死了,阿奴,我怎么向他解释?” 李良满不在乎地说道:“阿耶便作不知,只当是被盗贼害了,不就行了?” “你忘了我与延霸说过的?魏先生不是一般人。这话,哄不住他。” 李良说道:“哄不住就哄不住,阿耶,他还能造反不成?” “魏先生有宰相之才,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阿奴,我想收其心,为我所用也。”李善道落目刘黑闼的信上,又略看了一遍,再次摇了摇头,说道,“我这位刘兄,做事狠厉啊!” 放走元宝藏,送他去李密处,或会有后患,李善道焉会不知? 所以未杀元宝藏,仍是送他走了,李善道为的正是魏征。 如他所说,元宝藏是魏征的故主,士人是讲究节操、义气的,若把元宝藏杀了,魏征可能就不好收用了。——你把人家的故主杀了,人家再为你效力,这怎么想,都不太容易实现。 而如果把元宝藏送到李密处,后患固有,但李密的结局,李善道是清楚知道的,杀了翟让后,他没多久就覆败了,也就是说,这个“后患”,应该不会太大,不会太“后”。 两下权衡之后,李善道於是最终还是做出了放元宝藏走的决定。 却不意,他是把元宝藏放走了,刘黑闼不肯放元宝藏去见李密! 这下可好,等元宝藏遇害身死的消息传到,魏征这里,可怎么办才好? 初见到魏征时,李善道重他,是因前世对他的所知。 这几天接触下来,无论是他处理县事、郡务,又或者是就一些时事征询他的意见,魏征都是井井有条、常有灼见,对他的能力,李善道现已有亲身了解,现在重他,重的全然是其能矣。 ——绝非如前世所知,魏征仅一个敢谏之臣,李善道现已发现,他的能力还包括了其它很多! 李善道而下最缺的是甚么? 黎阳仓在手,粮不缺。粮不缺,兵就也不缺。兵不缺,猛将勇士也就不缺。 他最缺的,就是魏征这样有才能、有见识、有谋略的优秀的政治人才! 一个元宝藏,一点影响不是会很大、很长远的“后患”,与得到魏征比,真是可以不值一提。 现在,刘黑闼却派刘十善去杀元宝藏了! 已到午饭时分,饭菜送上,李善道没有一点胃口。 刘十善引骑追赶,是肯定能追上元宝藏,元宝藏现下尚不知是死是活,然可确定的是,他已经是个死人了,问李良的话,不是在问李良,是在问他自己:“我怎么向魏征解释?” …… 事情的发展,出乎了李善道的意料。 魏征,竟是不需他解释。 两天后,当在馆陶县的放粮赈民,进行得如火如荼,场面盛大之际,一道捷报从兴洛传来,元宝藏遭贼身死的消息,前后脚地也传到了贵乡。 第七十二章 静与盛志析势明 左手边,是李密方面的捷报;右手边,是元宝藏赴兴洛途中,於顿丘附近遭遇贼害的消息。 魏征怔怔地坐在席上,半晌未有言语。 盛志数窥其容,只觉室内好似凝滞的空气,十分压抑,他端了杯茶汤,放到魏征案上,说道:“玄成,元公不幸遭遇贼害,令人震惊。我亦哀痛。但是玄成,可莫因哀伤,坏了身子啊。” 魏征慢慢地抬起头,说道:“敬武兄,你是实在人。” “这话怎么说?” 魏征握住装茶汤的陶杯,杯身温热,触及手掌,很舒服,然他的神色却绝称不上“舒服”二字,他说道:“敬武兄,元公遇害,你觉得真是如消息中所言,是为贼所害么?” “……玄成,此话何意?” 魏征说道:“顿丘现有李将军部的兵马驻扎,境内盗贼,或逃或投,又哪里还会有甚么盗贼?便是有,李将军派了一队部曲,护从元公南下,见到李将军的旗号,那盗贼还不也就逃之夭夭了?又怎敢会有胆子,再去杀元公?敬武兄,元公,十之八九不是死於盗贼。” “你、你……,玄成,你难道怀疑,元公是被李将军杀的?”盛志大吃一惊,话音都变了。 魏征说道:“是不是李将军杀的,俺亦不知。” “不会吧!玄成,李将军若欲杀元公,何须等到再送他走?元公献城当时,便可杀之啊!再且说了,这些天,李将军忙着安抚贵乡,分粮与民,招降诸县,他也不可能再派人去杀元公!” 魏征说道:“也许不是李将军派人杀的,但顿丘现可是有着李将军的部曲驻守。” 刘黑闼会遣人去杀元宝藏,这的确是出人意料的事,连李善道都没想到,况乎魏征?他和刘黑闼还没见过面,更猜不到是刘黑闼干的。却其人果然机敏,亦出看出了其中必有问题。 “没有李将军的令,顿丘的李将军部曲,会敢擅自杀之?” 魏征说道:“总之,元公一定不是为贼所害。” “玄成,那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不用盛志明说,魏征也知其意。如果元宝藏真的是死在了李善道或者李善道部曲的手上,那盛志和魏征怎么办?作为元宝藏的故吏,他俩何去何从?底下该如何选择? 是装糊涂,装作没有猜到元宝藏的真正死因,依旧留在李善道帐下办事。 还是出於主臣之义,想办法为元宝藏报仇,抑或是不辞而走? “敬武兄,俺且问你,你当初为何做了元公的门客?” 盛志答道:“玄成,俺与你一样,出身寒微,当初投身元公门下者,为的自是一展胸中抱负。” “俺再问你,你觉着李将军其人何如?” 盛志想了想,说道:“李将军虽然年轻,出於瓦岗,闻其言辞,博学经史,观其举止,慨然有英雄之风,非贼之属也。” “他对你我如何?” 盛志说道:“对你玄成,不用说的了,礼重得很,对俺,也颇是厚待。” 魏征端起陶杯,抿了点茶汤,握杯在手,目视盛志,缓道:“既如此,卿何须再问仆怎么办?” “……你我只当元公真的是为贼所害?” 魏征放下了陶杯,取出了一页纸,给盛志观看,说道:“敬武,你看看。” 盛志看之,纸上四句七言,是李善道请魏征斧正的那一首诗,说道:“李将军此诗,你已让俺看过。” “你再读读。” 盛志接过纸,读道:“‘十二猛士夜袭城,恍若九霄降天兵。无心魏武二乔叹,却思萧王铜马征。’玄成,李将军此诗,稍欠平仄,语近浅白。不能算是好诗,差可亦堪览也。” 魏征的文辞是一流的,元宝藏辟他为门客后,给了他掌书记一任,公文也好、个人的书信也好,一应都由魏征代笔,——如前所述,上与李密的那道降书,也是魏征写的。 李善道这首诗的文辞好不好,魏征自是清楚。 他说道:“敬武兄,不谈文辞,你只说,这首诗的意思怎样?” “前两句,写的是夜袭顿丘这件事,‘十二猛士’,诚然豪壮,‘天兵’,李将军这是自比王师了。‘无心魏武’之句,……玄成,‘二乔叹’,指的应是魏武攻东吴,败於赤壁此事?‘萧王’也者,后汉光武是也。因灭铜马,得铜马贼数十万为用,光武势力遂成,乃有中兴汉室。” 魏征说道:“魏武定都在邺,光武成於河北。观李将军此诗之意,以取顿丘为引,继述魏武、光武,敬武兄,李将军今自黎阳北上,其意分明不仅是在我武阳一郡!又,魏武雄才大略,惜乎终未三分一统,李将军‘无心其叹’。敬武兄,李将军之志,由此约略可以知矣。” 盛志又将李善道此诗看了一看,说道:“玄成,李将军之志,纵如卿言,由此可知,然他如今,只魏公帐下一将军耳,兵不过万人,地不过数县,再有大志,复有何用?” “人,欲成事,先立志。敬武兄,李将军缘何‘慨然有英雄之风’?正是因他心存大志啊。” 盛志挠了挠头,说道:“玄成,你究竟是何意?” 魏征给自己的话做了总结,——盛志是他同乡,两人关系很好,讲话不必遮遮掩掩,说道:“敬武兄,你说的也对。李将军目下,兵不过万人,地不过数县,只魏公帐下一将耳。将来,李将军能否成就事业,你我尚不能知。可是,敬武,李将军有他的大志,你我亦有你我的胸中抱负,为展抱负,至少眼前来说,李将军不失你我可从附的明主。……元公。” “元公?” 魏征叹了口气,说道:“你我也只能真当他是为贼所害矣。” 数百年间,天下战乱不已,一个个的政权,兴亡接替,在给百姓造成了极大的祸害之余,也造就出了一大批的现实主义者。徐世绩是一个,魏征亦一个。 元宝藏是故主不假,可元宝藏已经死了。 李善道尽管才相识不久,但一则,对魏征极其礼重,二则,观其行事,也是个像样子的,则在暂时没有别的更好的“明主”可投的情况下,——比如李密,李密当然是个更好的投奔对象,可元宝藏死了,与李密的线就断了,只凭魏征孤寒民家的出身,他靠什么自己再去投奔李密?那么,这个时候,暂时仍旧跟着李善道,一边给他办事,看看他究竟能不能成就事业,一边再观望时机,他若不能,时机到了,再投别主,对魏征而言,也就是最好的选择了。 “玄成啊!” 魏征不动声色地察盛志神情,说道:“怎么?敬武兄,莫不是故主情深,因以为吾言大谬?” “玄成,你是知俺的,俺平生少服人,最服气的,就是你!” 魏征说道:“那兄之意?” “听你的!只当元公是为贼所害!……玄成,要非你说,俺本就没怀疑元公是为贼所害啊!” 魏征说道:“今日你我这番对话,敬武兄,你知我知矣。” “何用交代!出了这个门,刚才你我说的甚么,俺就忘了。” 魏征说道:“说到出门,你我是得出门了。” “出门作甚?” 魏征又喝了口茶汤,润了润嗓子,小心地收好了李善道的诗,把李密方面的那道捷报拿在手里,离席站起,说道:“魏公新大胜段达,将军或会欲与你我议议此胜,你我去谒见将军吧。” 两人出了魏征住宅,乘车往去郡府。 魏征的住处,离郡府原本较远。 李善道进了贵乡县城后,专门给他换了个挨着郡府的宅子。 出行不远,即到了郡府。 两人下车,步入府中。 ——李善道有令交代,只要是魏征来谒,不用通报,郡府任其进出。 说是不用通报,其实是不用拦他,该通报的,门吏自然还是要通报。 魏征、盛志到堂下时,李善道已得通报,亲自迎出在了堂外廊上。 “先生、敬武,你俩来了。来的正好!我正准备请你两人来。”李善道满脸笑容,说道。 魏征、盛志叉手行礼。 “先生,说多少次了,你我之间,不用虚礼。快请上来吧。” 魏征与盛志登上走廊。 李善道笑道:“先生可知,我准备请你俩来,是为何事?” 魏征捧着李密方面的那道捷报,恭敬地回答说道:“仆若猜之不错,将军当是为此捷报?” “知我者,先生也!一点不错,就是因为这道捷报!先生,捷报看过了?” 这道捷报,是李善道令人送去给魏征的。 魏征说道:“已看过了。知将军可能会为此召仆与敬武相见,不敢怠慢,便赶来求谒将军了。” “魏公英武,天纵之能,真是用兵的奇才!三万对七万,一战克胜,又是以少胜多。这一仗,大捷是也。看完这道捷报,我提气得很!先生、敬武,快请升堂。我有几事与你二人商议。” 李善道似待要转身侧手,请魏征、盛志登堂,却又止住,他摸了下短髭,色转低沉,说道,“对了,还有元公遭贼所害这个消息,先生、敬武,你俩也看到了吧?” 元宝藏被贼所害的消息,亦是李善道派人送去给的魏征。 第七十三章 回洛大胜威望定 盛志脚下踉跄,差点踩住魏征的袍子。 魏征答道:“回将军的话,看到了。” “先生,接到这个消息,我也是十分惋惜!我送元公去兴洛,本出於一片好心,不料他遭了贼,反使他受害。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说到底,是我的过错。先生,我知元公待你一向甚厚,今其遭害,先生料必伤恸。我没别的可做,只有一事,我可为之!我已传令顿丘,令留守在顿丘的部属,接令之后,即起兵马,务要将杀害元公的贼寇抓到,明正典刑!” 魏征无须的白脸上,瞧不出他的想法,唯见其面色哀伤,他默然了片刻,说道:“自大业七年,王薄首乱於长白山以今,海内汹汹,群起而为盗贼者多矣。鄙郡不能例外。尤其这两年,鄙郡贼盗横行,民深受其害。於今,就连元公也遭了贼杀。此固元公之不幸,贼害愈烈,亦鄙郡百万生民之不幸也!前日赵将军言‘恩威并施’,窃以为,甚是也。赈济百姓,此将军之恩;仆敢进言,待郡中定后,请将军便筹划剿贼之务,但能将郡贼尽剿,不亦将军之威乎!” “好,好!一切都由先生作主!待郡中定后,就劳先生为我谋划尽剿郡贼。”从魏征的脸上,实在是看不出他真实的想法,但魏征的这个回答,让李善道顿时松了一口气。 是自己猜错了?魏征没瞧出元宝藏的真正死因是甚么?还是魏征打算对此装糊涂? 不论是哪一个,有一点已可以明确,“元宝藏遭兵害”这事,魏征默认了! 这就好啊! 李善道稳住心神,将此话题揭过,不再言提,请魏征、盛志进堂。 诸人进到堂中。 分主臣落座。 李善道不再言提元宝藏,魏征也不再提及,他整了下衣袍,将手持的捷报放正在案,端坐好后,从容问道:“将军说有几句话与仆和敬武商议,敢问将军,何事?” “回洛仓此战,魏公以三万大胜七万,一扫攻偃师、金墉不克的一时失利,不仅我是大大提气,遥想洛口城内、城外的诸军、百营,百万将士,现必亦是欢欣鼓舞,士气大振!有三件事,想听听先生和敬武的意见。” …… 却是近段时日,李善道这边忙着“瞒着李密”,攻略武阳郡,李密那边,却更是忙。寻常的军务、政务不提,在决定了总攻洛阳后,只与洛阳驻兵间的大小战斗,就已打了好几场。 第一场仗,自便是孟让引两千部曲,攻入丰都市,烧掠而还的这一仗。 这一场仗,还只是一次的试探性的进攻,动用的兵力不多。 第二场仗,发生在李善道、刘黑闼决定北取武阳时,这一场仗的规模就大得多了。 裴仁基那时已经降附了李密,李密令孟让与裴仁基两部联兵,共计两万余众,出袭回洛仓。 回洛仓是隋室建造的另一个大粮仓。 置於大业二年十二月,位置在洛阳北七里,仓城周回十里,穿三百窖,储粮的规模大致是兴洛仓的十分之一。洛阳的人口本来就不少,杨广以洛阳为东都,大力营建,迁诸郡富户填充后,人口更多了,达到了五十余万,这个仓的储粮,主要是备於紧急之时,供洛阳士民食用。 裴仁基部多精卒,合以孟让部,此战动用的兵力又达两万余之多,回洛仓虽有洛阳驻兵防守,不是对手,不过裴仁基、孟让也没能将此仓完全攻下,只是攻破了东仓。 这第二场仗,兴师动众,然只能算是个小胜。 洛阳与“洛口城”之间,隔着偃师县和金镛城,要想大举进攻洛阳,这两个隋室的据点非得先拔掉不可。於是,在裴仁基、孟让此战之后,李密见难以速下洛阳,就转打偃师和金镛。 ——兴洛仓又名洛口仓,洛口城,即李密打下兴洛仓后,於前时绕着仓所修的那座城。 这便是第三场仗了。 却出人意料,偃师县城与金镛城的隋军守将抵抗得极其顽强,攻了好几回,硬是没攻下。 这两块硬骨头,现还在那里摆着,在李密部队的重重围困下,依然顽抗着。 从大海寺之战开始,到而下,偃师、金镛屡攻不克,算是李密在军事上遇到的头个挫折。 尤其这个挫折,还是在於今兵强马壮、号称已拥众百万的背景下。 李密可能还则罢了,打仗,哪里有百战百胜的?偶尔碰到个硬骨头,亦不足为奇。难打,慢慢打就是了。可对新投李密的那些义军首领、对翟宽和王儒信等瓦岗本系那些本就不服李密的将领来说,偃师、金镛之不克,却不免地就会损害李密在军中好不容易竖立起来的威望。 当是出於此虑,李密乃打响了第四场大仗。 就是李善道所说的“回洛仓此战”。 这场大仗,是李密亲自指挥。 上次裴仁基、孟让攻破回洛仓的东仓后,没有驻留,放了把火,将东仓烧了,随后就退兵了。 李密这回,亲自率众三万,先是又杀回到了回洛仓,继而大修营堑,以逼洛阳。兴洛仓距洛阳只有七里远,李密修的营垒、挖的壕沟,很快就逼近到了洛阳外围。洛阳群臣的主事人段达,遂遣兵七万出击。结果,一场仗打下来,三万胜七万,隋兵丢盔弃甲,败回城中。 这一场大仗的获胜,可以说适得其时。 不仅是如李善道又所言之,“一扫失利,必士气大振”,最关键的是,通过这又一场的“以少胜多”的大胜,李密扭转了偃师、金镛不克所给他带来的不利影响,坚实了他在军中的根基。 李密高兴的心情,在下给李善道的这道捷报中,就可看出。 捷报中,甚至提到了战场上的一个细节:“隋军西阵已却,东阵犹坚,魏公亲引骠骑,秦琼、程咬金诸将从之,再冲东阵,箭无虚发,连中隋官兵。隋军东阵遂溃。” 若不是高兴,若不是希望借此彰显自己的武德,加强自己的威望,通常只需简要述说战况的捷报,何必加上这个细节? 还将“箭无虚发”与“东阵遂溃”联系到一起,搞得好像是靠着李密的一人之力,将隋军“犹坚”的东阵给冲溃了似的。——此战打在回洛仓北,是以隋军之阵,系东西列阵。 且不必多说。 …… 听了李善道的话,魏征说道:“敢请将军指示。” “现还只是得了捷报,魏公尚无具体令旨下来。但我等为人臣者,主动地为君分忧,是臣子本分。所以,我琢磨着,一场大仗打下来,魏公军中现下会不会缺些兵械的补充?缺些兵源的补充?我在想,要不要先给魏公送去一批军械、一批新兵。先生、敬武以为可否?” 魏征还在考虑。 盛志开了口,说道:“将军勤於王事,此虑甚妥。但军械、新兵,皆非在下与玄成所掌,以此垂问在下与玄成,在下虽欲敢献芹见,不知何以答也。” 李善道摸着短髭,瞅了他眼。 人长得魁壮,一部大胡子,似个军汉,说起话来,也似个粗莽的军汉! 李善道不知道军械、新兵,都不是魏征、盛志而下之所掌么?以此来问魏征,那是为了表示亲近、信任。好嘛,盛志这一开口,却给来了这,弄得李善道都不知道该再怎么说了。 亏得魏征不似盛志! 魏征咳嗽了声,说道:“将军,为人臣者,当主动为君分忧,此言极是!仆之愚见,将军之此虑,可以行之。唯军械、新兵,从何而出?” “军械,我也缺,但谁叫咱是魏公的臣子呢?宁可咱缺,先生,不可使魏公缺。我打算便将武阳郡府得来的军械,取出部分,献给魏公。新兵这块儿,却是不缺。先生,我知你怜民,你是不是担心我会征武阳郡的郡民?实不需也。现在黎阳仓外,已得的新兵一二十万众。这些新兵,我本就是要将之献给魏公的,趁此机会,先选出万人,送去洛口城。怎样?” 魏征点了点头,说道:“甚好,将军之此两条,都甚好!将军,仆之愚见,军械、新兵之外,何不再添上一物,献与魏公?” “添上何物?” 魏征说道:“粮。” “粮?”李善道不解其意,笑道,“魏公最不缺的,就是粮了。我再送粮与魏公……”话到此处,顿了下来,摸着下巴,想了一想,竖起拇指,赞道,“好呀,好呀!先生此议大好!”做出了决定,笑道,“便从先生之意,把粮也加进来,军械、新兵外,再给魏公献些粮去!” 不错,李密是不缺粮。 可送粮与李密,与李密缺不缺粮,没有关系。 有关系的是,李善道可以此表示忠诚。 以此向李密表示:黎阳仓,虽是李善道打下的,但还是李密的。 “只献与魏公,恐有不足。”魏征说道。 李善道已知其意,笑道:“这是自然,司徒公、徐大郎、单公等处,一起送到!” 这件事就此议定。 魏征问道:“敢问将军,将军言有三事垂询,这是一件事,还有两件是甚么?” “军械是一件、新兵是一件,这是两件事。还有一件,就与魏公无关了。”李善道拿起案上的一道来书,说道,“我兄今日书到,先生,元城仍未降。另及魏县,繁水是降了,魏县至今也还没有开城。先生,我兄和沐阳俱已请令,要攻城。先生,这城,你说是攻,还是不攻?” 盛志和魏征是老乡,他也是馆陶人。 馆陶与元城、繁水同属一郡,元城、繁水各有他的亲朋好友。 他闻言,面色微变,急声说道:“将军,窃以为,不宜急攻!” “哦?” 盛志说道:“一旦攻城,民势必被害,若是死伤过多,恐民心就不好收拾了,将不利将军日后治郡。” 李善道不置可否,问魏征,说道:“先生,你说呢?” 第七十四章 魏元当下攻议确 魏征思虑多时,说道:“郡统县十四,今从郡令降者,才三四之数。元城、繁水不下,余县尽皆观望。将军之忧,仆深知矣。唯敬武所言亦甚是,城破之后,若杀伤过多,有伤天和,不利民心,将会不利於将军其后治郡,并对将军的仁义之名也会有损害。” “则这城,攻是不攻?” 魏征说道:“为促余下诸县速降,攻之亦非不可,却只破城以后,仆之愚见,切勿杀伤过多!” “好!”李善道拍了下案几,大喜笑道,“有先生这句话,两座城,我就敢攻了!” “将军言重了。” 李善道摆了摆手,笑道:“一点也不言重。先生,不但因为你是本郡名士,在郡中德高望重,并且也是因为我深重先生之才,膺服先生之能,所以,没有先生你这话,城,我还真不敢攻!” 这已不是抬重,简直是抬举了。 饶以魏征,也受宠若惊,再三谦虚,又是连道“不敢”。 “先生,那我现就传令繁水、元城,叫沐阳、我兄可以攻城。至若城破后事,我自会令中交代,禁止杀伤百姓。”李善道令李良上前,铺开纸,提起笔,将要落墨,举目看向魏征,笑道,“先生文采飞扬,这道军令,要不便劳先生为我代写?” “谨受诺。”魏征半点也无推辞。 李良便将纸墨笔砚,搬到魏征的案上。 魏征提笔在手,不假思索,倏忽间,两道军令已经写毕。 李善道看时,见字迹端肃,用词典雅,大为赞赏了一通,亲将印章落上,即令李良遣人送出。 …… 快马驰出贵乡县城。 分为两路。 一路奔赴西南方向,三四十里外的魏县县城;一路奔赴东南方向,百余里外的元城县城。 魏县和元城,都和贵乡接壤,但两座县城与贵乡县城间的距离,远近不同。 …… 魏县县城近,下给高曦的军令,当天就送到了。 接到军令,高曦立即召部中将校来会。 其部共有两千余兵。 其中千人是他的本部,剩余的千余兵是李善道暂拨给他的,分是程跛蹄与刘豹头两部。 待程跛蹄、刘豹头等络绎来到,高曦站起来,将李善道的军令与诸将读了一遍,坐还回去,说道:“将军军令已下,令我等攻城。请诸君来,便是为与君等议一下攻城的战法。” 程跛蹄笑道:“二郎行事,素来果决,从不婆婆妈妈,这回却真是拖沓!一座鸟城,拖了这么久,不肯降,早就该打了!秦三郎他们跟着二郎在贵乡吃香喝辣,累得咱门兄弟在这城外野地,吃了几天的风!攻城的令总算是下来了!……沐阳兄,依俺看,最好速战速决。” 几个将领中,数他的资历老,与李善道的关系最亲,在李善道、秦敬嗣等脸前头的时候,他大概不敢这么说话,然在高曦、刘豹头等面前,他不仅敢这么说,且还是故意这么说。 ——不故意这么说,怎显出他的不一般? 高曦不以他称己为“兄”,而不称自己“大都督”的军职在意,问他说道:“程都督,怎么速战速决?君可是已有良策?” “嗐,良策不敢称,这几天闲着,思量出了个省事的小办法。沐阳兄,前日俺往永济渠转了一转,春夏雨多,水涨得很满,都快漫出来了。俺的愚见,干脆在永济渠岸边挖条沟,将水引出来,渠离魏县城,最近处只几里远,把水引过来,将这魏县城灌了去逑!岂不最是省事?” 帐中诸将,齐齐瞩目於他。 这叫“省事”?“良策不敢称”,程跛蹄的这句自谦,倒是有自知之明。 然看在他是李善道“十三元从”,资历深厚的份上,诸将都忍住了,没有吱声。 只有一人,没有忍住,“噗嗤”一声,笑出了声。 程跛蹄看去,见发笑之人是个矮壮的大头汉子,非是别人,即刘豹头。 刘豹头投李善道的晚,是李善道在兴洛仓时收得的部曲,因其勇悍,得到了李善道的重用。 “豹头兄,你笑甚么?” 刘豹头粗声粗气地说道:“程都督,你的这条计策,还是麻烦。” “还是麻烦?” 刘豹头一本正经地说道:“永济渠离魏县城再近,要想引水过来,沟得挖吧?几里地的沟,挖起来还不麻烦?俺有个更省事的办法。” 程跛蹄认真求教:“敢问豹头兄,甚么办法?” “沟亦不用挖,咱把咱的部曲调到永济渠的对岸,一同往魏县城吹起,把水给它吹过来!” 帐中诸将再忍不住了,哈哈大笑起来。 程跛蹄听出了刘豹头是在开他的玩笑,脸皮涨红了,说道:“豹头兄,俺真心求教,你、你,你这叫啥话?拿俺逗乐不成?”从马扎上起身,两手攥拳,按在腰上。 “程都督,俺怎敢拿你取笑?你说的这办法,本就不成嘛!大都督,你说是不是?” 高曦往下按了按,止住了大家的笑声,温声说道:“程都督,你先落座。”等程跛蹄坐下,与刘豹头说道,“刘都督,程都督热心建策,你却来作笑,这是你的不对。给程都督道个歉吧。” 对高曦,刘豹头还是服气的,便也没站起,冲着程跛蹄拱了拱手,说道:“程都督,自家兄弟,开个玩笑,你莫见怪。不过,你的这条良策……。”没再往下说,抹嘴而笑。 “好了,这件事到此为止。诸君,咱们话回正题,魏县城,怎么打,君等都有何策?” 刘豹头停下笑,说道:“大都督,俺有一策。” “都督请说。” 刘豹头说道:“这几天,俺没去永济渠转,但在魏县城外转了好几遭。城上守备的虚实,俺瞧的清清楚楚。守卒不算多,拍杆、擂木等械也不多,咱们若是全力攻之,两天之内,此城必下。唯一有点麻烦的是,俺瞧那城上,弓弩颇具。大都督,咱部的甲士不多,城上如是乱射,不好遮掩。为减少往城下冲时,部曲中箭的伤亡,俺有一策,敢献大都督。” “何策?” 刘豹头说道:“大都督,何不攻城之前,先掳些乡中百姓?待攻之时,驱百姓於前。这样,城上箭矢的威胁,不就小得多了么?” 诸将七嘴八舌,议论了几句,都道:“刘都督此策大妙。” 高曦微蹙眉头,环顾诸将,说道:“方才俺念将军军令的时候,君等未有听到么?将军令中明言,禁止杀伤百姓。杀伤尚不可,况乎驱民挡箭?刘都督此策,不可用也。” “大都督,将军军令是令我等城破后,不可杀伤百姓,俺说的是攻城时驱民啊。” 高曦说道:“攻城时和城破后,有何区别?禁止杀伤,就是禁止杀伤。况且,不仅是将军军令的事,为何将军会下此令?自是为免失民心之故。刘都督,如用你此策,魏县百姓的民心,将军恐将失矣!都督此策,断不可用。” “好吧,大都督既觉不可用,那就算了。然敢问大都督,有何破城良策?” 高曦说道:“都督所说的城上弓弩颇具这一点,俺也注意到了。都督担忧,会因此而使咱部部曲出现不必要的伤亡,此忧甚是。对此,俺已有计议。可令营中,赶制半截船等物。攻城的时候,举此物以作凭护,足可遮蔽城头箭矢矣。” 顿了下,又道,“此外,俺察看城中守备时,注意到因为守卒不足的缘故,魏县城四面城上布置的守卒有多有寡,临着永济渠的城西,守卒最少;正对着咱的城东,守卒最多。俺意,於攻城时,我等就可从这方面着手,制定战策。” 高曦没用刘豹头的献策,程跛蹄心中受用,这时就问他,说道:“沐阳兄,如何从这里着手?” “我等可佯攻东城墙,实攻西城墙!” 刘豹头眉头皱起,说道:“西城的守卒少,是因为离永济渠太近。大都督,西城墙距永济渠才三四里地,这么点地界,怕是不好展开攻城的队伍吧?” “兵马太多的话,展不开,少的话,就能展开了。” 刘豹头问道:“大都督打算用多少部曲,主攻西城墙?” 高曦伸出了三根手指:“三百人。” 帐中诸将彼此相顾。 刘豹头大是怀疑,说道:“三百部曲,够么?” “魏县城不降,不肯降的是魏县的县令,不是守卒。我昨晚还出营,抵近城下,细察城防。时当两更,城上守卒多东倒西歪,夜深人静,俺遥遥闻得数有军吏斥兵士之声,斥过后,遥见有守卒立起,而军吏行过,守卒依然倒下。诸君,守卒士气,可见一斑。如果城上士气高昂,三百人主攻西城墙,固然不够,但城上守卒士气至此,三百精锐,绰绰有余!” 刘豹头说道:“昨夜大都督又出营,去观望城防了?” “你们都睡下了,因没有叫你们。” 刘豹头抓着颔下的胡须,歪着大头,想了会儿,说道:“守卒士气若如大都督所讲,这般低落,三百精卒,确是够了。”跃起身来,行个军礼,大声说道,“大都督,末将愿领主攻之任!” “主攻之任,非同寻常,不可有失啊。” 刘豹头说道:“愿立军令状!西城墙不克,提头来见大都督!” “刘都督,军法无情。” 刘豹头说道:“若是有违,甘受军法!” 高曦起身,取令箭与之,肃然说道:“便付主攻此任与都督!” 刘豹头弯腰接下令箭,急不可耐,问道:“大都督,何时攻城?今天攻么?” “先礼后兵,亦是为进一步瓦解守卒士气,且候俺先射箭书与城中,明日一早攻城!” 箭书作了数十道,写了些降者不杀,后降者诛的惯例言语,并写上了李善道在贵乡、馆陶等县放粮赈民的事情,许诺献城以后,不犯县中士民,分从四面射入城内。 城内有回书射出。 军吏拾起,飞送高曦。 取下来看,全是詈骂之辞。 刘豹头、程跛蹄诸将无不大怒,同仇敌忾,上下一心,必定要克取魏县! 第七十五章 高正刘奇各显能 次日一早,列阵而出。 高曦召亲信四五将,与之言道:“将军令云,禁止杀伤百姓,此固当然之事。唯武阳一郡,诸县今仍多有不降,是故今日攻魏县,宜快攻速克,以彰将军之威,震慑不降之诸县。且又君等,皆新附将军,亦宜趁今日此战,显露勇武,以得将军青睐。君等,敢不勉之!” 这四五将,却俱是高曦昔日的同袍。 不久前,刚应高曦之召,相继投到他的麾下。 众人振奋精神,齐声应诺,皆道:“大郎放心,必拼死效命!” 乃部署攻城,果以刘豹头引三百精卒,伏於城西;高曦亲督程跛蹄、其余诸将,分作三队,阵於城东。头一队,便是以他这四五个同袍为主将,程跛蹄率第二队,他则引第三队为后备。 后世时间,上午八点多钟时,攻势展开。 阵阵的鼓声催促下,城东第一队的将士首先发起进攻。昨晚连夜赶制了百十具半截船。举着半截船,他的那四五个同袍,悉是经历过征高句丽此战的勇士,个个身先士卒,乃至有连半截船都不举的,仗着一身铠甲,顶着城头射下的箭与弩矢,奋不顾身,呼喝大喊,勇往直前! 第一队人数最少,共两百人。 冒着箭雨,冲到了护城河边,展开填壕车,在护城河上架起了两条浮桥。 并不停顿,越过浮桥,接着又冲到了城下。 魏县毕竟不是洛阳这样的大城,城墙高是高,高的有限,守卒又也不多,因此未推云梯。抬了两架长梯。冲到城下,高曦同袍的带头和指挥下,两架长梯很快地就架在了城墙上。 这个时候,后世时间,才刚上午十点多钟。 命其跟上的军令传到第二队程跛蹄处,程跛蹄大为惊诧,说道:“才一个时辰,梯子就架上去了!沐阳兄料事如神啊,这魏县守卒的士气,看来确实低落!”抽刀在手,喝令部曲,“梯子都架上,儿郎们还等甚么?功劳不能尽给第一队,先登者,重赏!” 第二队的人数次多,约四五百人。 适才观看得清清楚楚,城上射来的箭矢、弩矢虽然颇多,但在半截船的防护下,第一队的兵士并没有多少中箭者。又护城河上,壕桥已经搭就,城墙下,梯子也已竖起,第二队的兵士士气倍振,遂鼓噪呐喊着,挥动着矛、刀等兵器,离开列阵的所在,蜂拥地奔朝护城河。 伏在城西的刘豹头,遥闻着城东的战斗声响,着急地等待高曦令他攻城的军令。 一两刻钟间,已是接连叫他的亲兵,去到城东,请了三四次的令。 终於,在城东第二队兵士压上去后,高曦令他攻城的命令下达了! 刘豹头一跃而起,举起横刀,顾盼左右部曲,粗言豪声,大声地令道:“守卒主力尽在城东,城东已打起来了!城西这边,小狗小猫三两只,入他娘娘的,咱再打不下来,也别回去见大都督了,都抹了脖子吧,省的丢人!昨天大都督可怜守卒卖命,无辜送死,射箭书城中,再次招降,入他娘娘的,反被贼守将骂了一通!儿郎们,攻上城头,叫这狗日的晓得咱们厉害!” 主将受辱,全军同感。 三百部曲舞刀举矛,齐声应道:“攻上城头,叫狗日的晓得厉害!” 推着填壕车、扛着长梯,刘豹头一马当先,引此三百人冲向城西的护城河。 城西的守卒不到百人,注意力全都被吸引到了城东。 不意忽然城外野间,冒出来几百贼兵,守卒慌了手脚。箭矢、弩矢没射几支,已被刘豹头等通过填壕车,过了护城河,再转眼功夫,两架长梯,搭在了墙上。 西城头的守将惊乱失措,催令守卒转起拍杆、往下泼倒金汁。 沉重的拍杆凌空摆动;臭烘烘、滚烫的粪汁成桶地冲着长梯往下倒。 刘豹头不是军旅出身,投到李善道部中后,野战跟着打过,攻坚尚不曾有,尽管战前,高曦给他们上过课,早已是给他们讲过攻城时,守城的一方可能会用到的种种守城办法,——其中就有拍杆、金汁这两项,可听课是一回事,真眼见到实物是另一回事。 拍杆倒也罢了,瞧着是凶,刘豹头却是怕凶的人么?再凶,他也不怕。 只此金汁,太恶心人了! 刘豹头爬在云梯的最上边,一个没躲好,被些许金汁溅到了衣甲上。 低头一看,黄橙橙的,热气蒸腾,臭气熏天,他好悬没被熏得晕过去。 再看时,黄橙橙里边,还有些白丝,不知是被烧死的蛆还是甚么,又有青青黄黄的点点,系没消化好的饭菜残渣,可真是把刘豹头给恶心坏了。 他大骂道:“哪个狗日的,想到的这招术?” 突然记起了高曦的叮嘱:可一定不能被金汁给烫伤了,如果烫伤,很难治好。 他忙感受了下,好在穿有铠甲,金汁只是溅到了铠甲上,没有烫伤! 但这臭味,委实太过难闻!只不过,此刻,他一手抓着刀柄,一手在攀梯子,衣甲上溅射到的金汁,没手去擦,因亦无可奈何,只能任其留着了。 便带着刺鼻的臭味,他闷着头,手脚齐用,压根不理会城上射下的箭矢,只注意躲避拍杆、金汁即可,只用了几个呼吸的功夫,——当然,用“只几个呼吸”来形容,可能在时间上的表达不够准确,毕竟自被金汁溅上后,他是能屏住呼吸的时候,就屏住了呼吸,但也是很迅速的,就已攀到了城头! 他挥刀拨开刺来的长矛,探出另个手臂,揽住垛口,猛然用力,窜了上去! 横刀招架、扫劈,打退了杀来的两个守卒,但见他马步扎稳,个头虽矮,气势逼人,如似矮虎,瞋目暴喝:“你家阿耶来也!昨日贼守将,詈我家大都督者谁人,快来受死!” 城上守卒骇然,纷纷退却,众目投在他的身上,守卒们看到:他重甲的甲缝之上,支支箭矢摇颤,不知他这冲向城下、攀向城头的这一鼓作气中,甲上中了多少箭矢! 刘豹头势如劈竹,已攀上城头的急报,飞马送到了高曦督战之处。 高曦抬脸往东城墙上望了望。 东城墙上的守卒多,并有南、北城墙上的守卒,这会儿也有部分被调了过来。 因尽管攻击东城墙的部曲远多於刘豹头部,战到此刻,包括高曦的那几个同袍在内,已经发起了几次冲锋,攀墙的战士换了三批,还没有人能冲上城头。 的确是很希望他的同袍能立下大功,以能入进李善道的视界,得到拔擢,可高曦不是徇私疏远之人,他当机立断,令道:“调第三队一团速往城西,增援刘都督,加入攻城!” 一团,两百人,应令而出,杀赴城西。 得了两百人生力军的加入,刘豹头等如虎添翼,后世时间,下午一点多钟时,城西捷报送至。 “禀大都督,西城墙已占,守卒溃败,逃散城下。” 城墙既然已得,底下的战事,毋庸再说,刘豹头率众追赶溃卒,冲下城墙,夺下了西城门。高曦麾第三队的余下兵马,涌入城中。大局已定。后世时间,到下午四五点钟时,全城得克。 程跛蹄、刘豹头等将,押着本部所得的重要俘虏,还回东城外,会於高曦旗下。 俘虏计十余人。 少数常服,多数穿着隋吏的官衣,或披挂着铠甲。 程跛蹄一脚将一人踹倒,告状似的,禀与高曦:“沐阳兄,就这贼厮鸟,骂的你!”拔刀在手,横在这吏的脖上,说道,“擒获他时,这狗日的还试图挣扎,犹骂个不休,俺把他杀了!” 这吏满嘴淌血,尽管被按在地上,硬着脖子,怒视高曦,呜呜囔囔不知做说些甚么。 料还是詈骂之辞。 高曦扫了他眼,见其未着甲,观其袍服印绶,当是魏县令、丞,具体什么身份,也没有问他,无有怒色,只是说道:“虽执迷不悟,甘为纣虐,亦忠义士也。送至贵乡,请将军发落。” “不杀?”程跛蹄诧异说道。 高曦解释说道:“此人,令丞也,非你我可专杀,需将军处置。” 刘豹头大是钦佩,赞道:“大都督,被这厮骂得恁地难听,竟不动怒,佩服、佩服!” “待俺捷报写好,便与此人,一并送献将军!今城已下,将军之令,君等尚记乎?城中百姓,一概不可杀掠。有犯者,军法伺候。捷报到了贵乡,将军必有赏下,至时,俺再与君等贺功!” 治军,要想得军心,第一是能领着部曲打胜仗,第二是公正。 这场仗,能速克取胜,主要是靠的高曦战前对敌情虚实的观察,和战前适当的攻城部署,以及战斗时,没有厚此薄彼,刘豹头与他的关系,比不上他那四五个同袍与他的亲近,然在西城墙得手、而他的几个同袍迟迟未有进展之际,他能公正地立刻给刘豹头派去援兵。 故此,他的话,刘豹头、程跛蹄等都愿听从,诸将乃恭声应诺。 捷报和俘虏,於傍晚前,由程跛蹄代表高曦、刘豹头等,持拿、看押,送向贵乡。 …… 一天,就打下了魏县城。 高曦的捷报送往贵乡时,命令刘黑闼可以开攻元城的军令,刚被刘黑闼看到。 倒不是军令才到,上午时,军令就到了。 但刘黑闼不在军中。 他一早就带着数十从骑,往元城县南边的武阳县去了。 武阳郡西部,如前所述,共有七个县。 元城县,不是离顿丘县最近的县,但元城县和元城北边的莘县是离贵乡县最近的县。 所以,刘黑闼与李善道分兵,从顿丘出发以后,沿途经过的观城、临黄、武阳三县,他都没有打,而是主力部队,直接开到了元城县下。 ——这正是他和李善道在此役前,商量好的进战方略,直接打元城,既可策应李善道的攻贵乡,且因元城大致位处郡西诸县的中间,拿下了此县后,也可“中心开花”。 不过,观城三县,刘黑闼打是没有打,但在这三县,都留下了一些兵马看住。 魏征以郡府的名义,令诸县投降的郡令下后,观城三县,观城因挨着顿丘,压力最大,已降,临黄、武阳未降,这两个县,这些天一直还在观望形势。 就在昨天,武阳愿意降了。 刘黑闼一早去武阳,为的便是接受武阳县的献城投降。 武阳县城和元城县城相距很近,两座县城只才相隔十几里远。 於今武阳县投降了,这对元城县肯定会造成很大的影响。刘黑闼颇为开怀,到了武阳县城后,没有推辞武阳令安排下的酒宴,痛饮了半日。喝到下午,酒劲上来,又在武阳外的营中睡了一觉。因是,直到傍晚,他方回到元城县外,才看到了李善道的这道军令。 酒已醒了,喝多的后遗症还有。 两个太阳穴,嘭嘭的疼。 刘黑闼揉着太阳穴,看罢李善道的军令,扬起脸,琢磨了会儿。 刘十善高兴地说道:“阿兄,武阳刚降,将军命咱攻元城的令就下了!这不是恰好么?趁武阳新降的势头,明天咱就攻城!阿兄,用不了三两天,元城就能攻下了!” “三两天?” 刘十善说道:“是呀,阿兄!要非将军迟迟未有令咱攻城,这城,咱早克了!部曲们憋足了劲儿,今若攻之,顶多三两天,就可拿下此城!” 刘黑闼思虑已定,“哼”了声,令道:“传令下去,就说弟兄们在元城城外驻了好些天了,苦了大家伙了。现武阳县已降,俺在武阳县喝了一顿大酒,不能只俺独自快活,俺要在武阳县犒赏三军,令诸部今晚拔营,南下武阳!” 刘十善愕然,说道:“拔营南下武阳?” “即传命令,不许耽误。” 他是主将,刘十善又是他弟弟,他的命令,再是不解,也只能服从。 一令传下,满营将士,顿时热闹起来,数千部曲兴高采烈的,出了辕门,推着辎重车,赶着近日抢来的牛、羊、妇人,举着旗帜,踏着暮色,欢欢喜喜地离了驻营,向南而去。 动静闹得很大。 不多时,城中官吏、守将已知。 元城令亲到城头,远望视之,初亦疑惑,旋闻斥候进禀,知了是刘黑闼因得武阳县,故率众南去武阳,犒赏三军,心头先不觉一紧:“武阳降了?消息传开,我城士气怕将有堕。” 强自镇定,寻思出了个暂且对策,“刘贼围城多日,将士疲惫,何妨趁其南下之机,吾亦犒赏军士,以稍振士心,再作坚守?”就令道,“贼自黎阳远来,於我郡中无基,只要我等坚守,久则贼定散还。刘贼今既南下,可捶牛宰羊,今晚欢宴,犒劳君等、军士连日守城之劳。” 诸吏、诸将见刘黑闼率部南去,都是松了口气,忙不迭地应诺。 是夜,城里杀了好几头牛,宰了好些的羊,上到军将、下到守城的兵士,分聚而食。食毕,肚中饱暖,贼兵且已撤围,连日紧张过后,军将、守卒,无论是不是值夜的,大都倒头酣睡。 三更时分,一支兵马悄悄的,冒着夜色,从南边疾行开来。 第七十六章 用士揽民成事策 细细看过捷报,李善道摸着短髭,笑着说道:“我兄黑闼,真机谋之士!诈城中以南下,而夜半转还,以十善引精卒攻之,城内无备,鸡鸣时分,元城已下!克取之速,尤胜沐阳。” 魏征应道:“高大都督以堂堂之阵,攻克魏县,刘将军则以计拔元城,可谓各擅胜场。” “玄成,魏县、元城已得,武阳县也投降了。我意,可以趁着这个机会,再去一道令,给余下仍旧未降的诸县,晓喻利害,令各献城。你以为何如?” 不知不觉间,“先生”变成了“玄成”。 魏征对李善道称呼上的这个改变,全然默认的态度。 他取出一份上书,呈与李善道,回答说道:“敢禀将军,这是仆针对眼前郡中形势,经过考虑,和与敬武的商议,写就的‘安郡四策’。能否得用,尚不知也。唯请将军决断。” “哦?先生有美策献上?”李善道不等李良转呈,急忙自下堂中,亲手接下。 也不回席上落座,就这么站着,李善道仔仔细细地看了起来。 前边的场面话,掠过未看,直奔主题,看这四策都是甚么。 第一策,写的是:出於爱民之心,已接二连三地下了数道郡令,命各县投降了,李善道已是“尽显仁心”,那么接下来,可再下令一次,之后,还不愿降的县,也就只能以武力攻取了。 这是对至今未降的诸县,底下该怎么办的建议。 却此条,正与李善道刚说的话,意思一致。 第二策,写的是:在再一次下给诸县的郡令中,可告诉诸县吏员,城献以后,去留随意。承诺他们,想还乡的,任其自去;愿留下继续当官的,或留为原任,中有卓异者,亦不吝擢拔。 这是就政府机构方面的建议。 第三策,写的是:并告示各县士绅,可以看看贵乡、馆陶等县的例子,城献以后,李善道的部曲绝不会任意掳掠,不会有残民、虐民之举;及诸县士绅,有才能者,会给以重用。 这是就地方士绅方面的建议。 第四策,写的是:李善道知道连年兵乱,加上水害,郡县百姓生计困难,饥馑者众,因此会在献城后,一如贵乡、馆陶之例,取千万石之黎阳储粮,在各县分发粮食,赈济贫寒。 这是就民心方面的建议。 四条建议,有条不紊,层层递进,不仅是提出了底下来,对於那些还没有投降的诸县,该怎么处理的解决办法,而且还包含了得到这些县后,如何治理这些县的内容,——第二条到第四条,都不仅仅是进一步促使各县投降的办法,更是各县投降后,对这些县的治理办法。 一口气看完了魏征的这四条建议。 李善道将之转给在座的赵君德,请他也看一看,拍手笑道:“玄成,你这四策,策策都说到我的心窝里!有道是,‘英雄所见略同’。玄成,你与我,正即此也!……四郎,你快看看。” 赵君德说道:“二郎,这四策,它认得俺,俺不认得它。都是什么四策,你说与俺听听便是。” 一时高兴,忘了赵君德和刘黑闼一样,认字不多。 李善道就把魏征的“四议”,详实地与赵君德转述了一遍。 赵君德皱起眉头,大手抚摸颔下胡须,说道:“头、尾两策都挺好,就这第二策、第三策,四郎,咱本良家子,好人家的男儿,缘何造反?不就是因为受不了狗官的贪剥、狗大户的欺辱?怎么?得了县后,反而狗官、狗大户不杀,任他们走亦就罢了,还留任、重用?” “四郎,你说的不错,咱举义造反,的确是因狗官贪剥无厌,狗大户横行乡曲,可是四郎,也不是所有的官儿都是狗官,所有的大户都是狗大户。我举个可能不恰当的例子,徐大郎家在鄙县卫南,田产万亩,粮积数仓,实鄙县之头等大户也,然徐大郎与徐公,素来乐善好施,不分亲疏,在鄙县美名外扬,四郎,你能说徐大郎家是狗大户么?玄成的建议,我以为很对,像徐大郎家这样的大户,理当宽抚,若愿为我所用,亦理当重用!……四郎,你说是不是?” 赵君德语塞。 徐世绩都搬出来了,他无话可说,唯点头应道:“是,二郎说得是。” 赵君德朴素的感情,李善道可以理解,——河北、山东等海内各地的义军,在起事后,实际上也大都是这么干的,出於起事前被贪官、恶霸百般侵凌的痛恨,所过处,几乎是大户不留,隋官吏尽杀,李善道完全能够理解这种做法,但换到他自己时,他不能这么做。 因为时代的局限,他早已明白,要想在这个时代成就一番事业,官绅、豪强,是他必须要借重的力量!或者更加直白点说,只有得到了官僚士绅、豪强大户的支持,他才有成事的可能。 赵君德现尚未转变观念,亦不要紧,慢慢的,随着势力的发展,他应是自己就能转变。 ——又或者说,也许他自己,到势力发展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他本身就已变成官绅的一员了! 李善道和赵君德这简短的一段对话,说服了赵君德。 同时,听入魏征、盛志的耳朵里,两人互相看了眼,俱看出了对方对李善道此番话的欣慰之情。魏征没有看错人,李善道心怀大志,确实是一般的盗贼不能与他相比! 李善道取回魏征的这四条建议,回到席上坐下,又把此四议细细看了一遍,笑与魏征说道:“玄成,此四议,系你所献,一事不劳二主,再下给诸县的令,就仍劳你代笔吧!把你这四条建议,……不,后三条建议,你皆写入令中,告未降之诸县知晓!” 顿了下,沉吟稍顷,又说道,“不仅告知未降之诸县;已降诸县,玄成,你亦以郡府名义,将你这后三条之议,写成公文,遣得力吏员,即日送至,令已降诸县按此三议行之。第一,愿留任之诸官吏,详其姓名、资历、年岁、籍贯等,汇总报来贵乡;第二,各县士绅,凡知名者,也报来贵乡;第三,黎阳仓的粮,我已在调,数日后当到,粮到后,即赈魏县等县民!” 魏征、盛志起身,两人叉手为礼,恭敬地说道:“将军英明!” 一句话冒到嘴边,李善道说道:“再英明之主,亦需忠直之臣。玄成,我知你是骨鲠敢谏之士,自今而后,容我有错处、不足处,望先生秉直而言。” 魏征的能力很强,擅长的东西不少,文辞好、史学好、通经书、有谋略,书法也不错,唯这“骨鲠敢谏”,饶以盛志与他同乡,老交情了,“性子直”知他确有,然“敢谏”二字,在他身上,盛志却也是少见,——最起码,在元宝藏门下掌书记为客这段时日,魏征是不以“敢谏”著名的。怎么李善道忽然道出了这么一句?盛志心中发奇,亦不敢问,扭视魏征而已。 好个魏征,眉毛微动,肃容答道:“征以孤寒之门,蒲柳之姿,绵薄之才,幸蒙将军不弃,以殊礼遇之,以厚恩待之,以股肱用之,敢不竭尽所能,为将军效命!” “玄成,你我相识说来不久,却越来越投契,我忍不住又想写一首诗,以赠先生矣!” 苦无诗才,李善道提笔,将“金风玉露一相逢,胜却人间无数”此句,写将下来,吹干了墨,亲手捧着,下到堂上,到魏征身前,送给了他。 魏征弯下腰,连道着“不敢”,恭恭敬敬地接住了。 像魏征这样的“政治人士”,厚待以收其心,固是必不可少,但比起表面文章,能够给他充分施展才能、得展抱负的机会,对魏征言之,却最为重要。相比李善道的礼重、厚待,今日初次献上四策,就被李善道痛快地完全采用,这实际上,才更令魏征欣喜。——也无须多言。 …… 再一次给未降诸县的郡令,於次日分道送出。 下给魏县等已降诸县的郡令,亦於同时送出。 放粮赈民,充分地显示了李善道的“仁义”;先后两天,接连就把不降的魏县、元城攻克,充分显示了李善道部兵士的“善战”。这才是真正的“恩威并施”。 “恩威并施”已足,魏征那四条建议中的后三条,又给了各县官吏、士绅、豪强优越的条件,这再又一道的郡令下到,未降的各县,俱不再做观望了,纷纷投降。 一个又一个的好消息,不断地传报送来。 聊城降了、武水降了、临黄降了、冠氏降了、堂邑降了、莘县降了。 四五日间,未降诸县,尽皆投降。 并依郡令,新降或此前已降之各县,将本县愿留任的官吏的名单、本县知名士绅的名单,等等,悉数奉送了来。愿意留任的各县的县令长,随着这些名单,也都来到了贵乡拜见李善道。 连着几天,李善道接见这些降官,好言抚慰,各给赏赐。 这日下午,堂邑县长进见来到,李善道照例,请魏征过来陪坐。 李良去了多时,回来禀报:“阿耶,玄成先生不在官廨,也不在宅里,其家仆说他出城了。” “出城了?何时出城了?我怎不知。” 李良说道:“玄成先生家仆说,他昨天就出城了,出城得很匆忙。” “去把敬武请来。” 等盛志赶到,李善道问他:“玄成先生昨日出城,卿可知道?” “回将军的话,玄成昨天出城了?俺不知道啊!他未与俺说。” 李善道纳了闷了,一声不响,招呼也不打一个,就出城去了? 不免疑神疑鬼,肚皮里嘀咕起来:“难不成,这魏征实瞧不上我,不愿从我,这些时都是在敷衍我?今得着机会,於是弃我而去?……当不至於!通过这些天接触,我虽尚未见着他敢谏的强项令风采,然察其性情,绝非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小人。怪了,他却出城作甚?” 郡才新得,治安未稳。 担心魏征可别和元宝藏、陈法行等一样,也遭了“贼害”,李善道坐立不定,勉强压着心思,接见了堂邑县长。直到晚上置宴,招待堂邑县长时,仍不见魏征消息。李善道心神不属,酒也没什么兴致多喝,正等得着急,打算令高延霸领众出去找的时候,魏征总算是回来了! 不是一个人回来了,他还带了个人。 进到堂上,魏征拜倒在地,说道:“启禀将军,仆奔走两日,为将军留一贤士在此!” 第七十七章 柱国之裔屈司马 与魏征一同进来的这人,年不到三十,身材高大,肩膀宽阔,蓄有一部蜷曲的大胡子,往他脸上看去,眼神明亮,眉毛乌黑,面色白里透红,——给人的第一印象,是个养尊处优的美男子,但不知哪里的缘故,李善道瞧其长相,觉得好像与汉人的标准长相略微有些不同。 担了多半天的心,总算放下,李善道把魏征扶起,笑道:“玄成,你这两天跑何处去了?郡中尚且不靖,你再不回来,我都要叫延霸带人出去找你了!”转问边上这人,“这位君子是?” “回将军的话,此君便是冠氏县长于君。将军,仆这两天便是去拦于君了!” 李善道说道:“冠氏于县长?” 冠氏的这位“于县长”没有下拜,只是叉手为礼,应声答道:“仆于志宁,故冠氏县长。” 此名入耳,李善道神色未有变化,——他前世,对当下这段历史,只能算大概了解,具体到一些时下人物,不是如翟让、李密、刘黑闼等这类特别出名的,他都不太清楚,却因乃是不知,这位于志宁,在原本的历史中,亦一位颇有才干的英俊,尝为秦王府的十八学士之一。 题外话,不必多说。 只说李善道尽管不知于志宁在原本的历史中,亦曾於青史中留下过一笔痕迹,但他是冠氏县长,却是知的,听魏征说过,且看在魏征的脸面上,该给的礼重也是要给的,就打量着于志宁,客客气气地笑道:“原来君就是冠氏县长,我听玄成与我说过,怎么又成故冠氏县长了?” 故者,之前也。 于志宁像是不好回答李善道的此句问话,没再说话了。 魏征解释说道:“将军,于君本冠氏县长,日前挂印,欲还乡里。仆正是闻了他要还乡,来不及再向将军请示,即於昨日,赶紧出城,命车拦迎。在沙麓山附近,幸而将于君迎住!” “沙麓山”是座上古名山。据说,周穆王曾在这里猎得白鹿。不过,这座山,早在春秋时期,就因山体的不断滑坡而最终塌陷了。魏征所说的此个“沙麓山”,指的是沙麓山留存的遗迹。 李善道这些天,天天和魏征见面,没那么多的军事、政务要聊,正经事聊完,就和魏征谈天说地,或向他询问武阳郡本土的人物风情。魏征是武阳郡本地人,不仅熟知本郡的人物、产出,本郡的历史他也很知道,曾有与李善道提及过这座“沙麓山”。李善道对此山在历史上留下的事迹、本来所在的位置,已是都有所知。知此山位在冠氏南、贵乡西。 “君欲挂印?”李善道讶然,一副惊诧的样子,璇儿似是想到了甚么,慌忙退了半步,向着于志宁下揖行礼,说道,“是了,君县长当得好好的,忽然挂印,必是与我有关了。敢问于君,可是我的部曲有扰掠贵县士民?若是,君请直言,不须隐晦,我定严惩!” 于志宁明显没想到李善道会有这么个举动、这么番言辞,怔了一怔,赶忙还礼,说道:“将军部曲,并无扰掠冠氏士民之为。仆挂印,系因仆仕宦离乡日久,思乡难抑之故也。” 魏征说道:“于君,仆与你说的没错吧?将军仁人爱士,今举义兵,深怀出民於水火之志,雅有崇贤重士之心,你我逢此乱世,固然不幸,而能得遇将军,又你我之幸也!”与李善道说道,“将军,仆已说动于君,当此海内大乱,生灵涂炭之际,大丈夫焉可为私情所困?宜当以公为重。于君已然转变了心意,决定不再还乡,愿投效将军,为将军竭效其能。” “哦?”李善道还不了解于志宁的才干,对他的投不投效,自是难像对待魏征那样,发自内心的积极和推动,但魏征这般重视此人,料此人当非庸才,便展开笑颜,大喜说道,“数闻玄成与我道君之才!不瞒於君,我久已有延请足下,助我之意。唯恐我名微德浅,君不肯也,故虽早有此意,未敢冒昧进书。幸赖玄成,终得君俯允襄助,……啊呀,不胜欢喜!” 令李良,“取酒来!” 李良以漆木盘,端了三杯酒奉上。 李善道取一杯给于志宁,取一杯给魏征,自取一杯,笑道:“玄成,前我尝与卿言,不喜得贵乡,喜得卿也;今亦然,不喜得冠氏,喜得于君也!此杯,请满饮。”将要饮下,想起席上还有一人,稍顿酒杯,示意今晚宴席的主客堂邑长,“亦不喜得堂邑,喜得君!君也请饮。” 魏征、于志宁、堂邑县长陪着李善道,将杯中酒满饮。 李善道亮了下杯底,说道:“担了玄成一天的心,玄成安然还回,此一喜也;久闻于君贤名,今日得会,此二喜也。一杯酒,不够表我欣喜。玄成、于君,满饮三杯!” 连着喝了三杯。 李良有眼色,已给魏征、于志宁安排了下坐席,皆在上首,俱位处堂邑县长这位主宾之上。 李善道请他两人落座,自也回到席上坐下。 与于志宁是初见,旁边又有堂邑县长这个外人,深谈的话,当然今晚席上是没法说了。 是以这晚宴上,李善道殷勤劝酒,尽显礼敬贤士的风度罢了。 …… 第二天,李善道睡起,请来魏征,向他详询于志宁此人。 “数闻玄成与我道君之才”,这话,只是李善道昨晚席上的客套话。 魏征是向他提过于志宁,但关於于志宁的事,没有细说。 带着残存的酒气,魏征很快到来。 “玄成,昨晚你喝的不少,喝碗酸辣汤吧,我亲手给你调制的,此物酒后饮之,有解宿醉之奇效。”李善道将一晚热腾腾的酸辣汤,给魏征端将了过去。 待魏征喝了两口后,李善道带着埋怨的语气,说道:“玄成,你前天招呼也不打一个,就出了城,着实把我担心坏了!郡才刚得,不算安宁,盗贼颇有。万一你出了事,怎办才好?可不得心疼死我,懊悔死我!玄成,下次,可千万不能再这么干了。无论去哪儿,先告我知。” “是,前天仆是一时心急,生怕于君果真还乡,因就没顾得上与将军禀报,便赶忙出城去也。” 李善道从容问道:“玄成,这位于县令,我昨日见他,形貌确然不凡,言谈也不俗,但到底他有多大的才干?值得卿这般焦急,告知我一声都来不及,就出城去追?” “回将军的话,于君家望在河南,后迁长安,其族本鲜卑万纽于氏,魏孝文帝时,改汉姓为于,六世传至于谨,从周太祖宇文泰南征北战,卓有功勋,得拜柱国大将军、燕国公。于君祖,隋上柱国、豫州刺史、建平郡公,讳义,即于谨之第三子也。于君父,讳宣道,隋内史舍人、成安县公。于君为其父之次子。 “将军,于君斯人,身出名族,弱冠之龄,名已斐然,为冠氏长,数年间,政有治声,百姓爱之,公务之暇,研读经史,仆友薛子,盛赞其识。其人其才,仆所不及,诚当代之秀士也!” 搞了半天,这个于志宁,原来出身不简单,其祖上和李密、李渊的父祖相同,亦是西魏的“八柱国”之一!而其种,本是鲜卑人。这也就难怪了,李善道瞧他相貌,与汉人稍微不同。 既有此等“高贵”的出身,他不愿投从李善道,也就可以理解了。 但魏征,居然能把他拦回来,属实是不得了。 李善道问道:“玄成,你说‘你友薛子’,敢问之,此谁人也?” “将军,隋故司隶大夫薛公讳道衡之子,薛收是也。” 薛收的名字比较陌生,薛道衡之名,李善道却知。 不是来自前世的知闻,是来到这时代后听知的。此人已被杨广处死,但他是个著名的诗人,诗名极著。李善道不但知他,还读过他的几首诗。——特别《昔昔盐》此首,中有两句,云“暗牖悬蛛网,空梁落燕泥”,是李善道前世就读到过的,只是不知便是薛道衡所写。 李善道没再多问,点了点头,只又问了一句:“能与卿为友,必为良才。玄成,此为薛子,现在何处?” 魏征渐渐的已经了解李善道的性情了,闻其问,就猜到了其意,笑着答道:“回将军的话,伯褒,——便是薛子之字,前曾游学鄙郡,仆因得与其相识,於今已然还乡。将军虽有爱才之心,若欲延揽,现却怕难以遂意矣。” “已经还乡了?” 魏征说道:“其乡蒲州汾阴,距此千里之远。” 汾阴,即后世的山西运城,离此地是有点远。 李善道遗憾地摇了摇头,说道:“惜我晚到武阳!我要是能早些来,与玄成既可早识,亦可一睹薛子风采!玄成,他父亲的诗,我可是读过不少,佩服得很。” “伯褒非但承袭有其父之文采,并有识人之能,具军政之略,十余岁时,其即与其族兄薛德音、从子薛元敬,号为‘河东三凤’,伯褒居首,‘长雏’是也。” 李善道笑道:“玄成,你越说,我越后悔来贵郡来得晚了!” “伯褒虽已还乡,仆与他时有书信来往。将军若允,仆愿为将军致书与他,述将军思慕之情。” 李善道喜道:“好啊,好啊!玄成,这可太好了!那就劳烦卿了!” 和对于志宁一样,对薛收也陌生,对其压根无有了解,李善道的这派欢喜,说白了,仍是看在魏征的脸面上。然其情深意切,魏征倒是没看出这点。 魏征和薛收很熟,薛收曾向他的老师王通称赞魏征,说魏征是“颜、冉之器”,魏征并因此得以在王通门下求学了一段时间。 王通是名满天下的大儒,被时人誉为“王孔子”,——原本历史中,他有个孙子在初唐时鼎鼎大名,即初唐四杰之一的王勃,能从在他门下求学的,无不是贵族子弟、郡县俊彦,如李渊妻弟窦唯,后世有名的房玄龄、李靖、杜如晦等等,都曾向他求过学,魏征出身孤寒,其父只官至县令,而且早卒,若无薛收的引荐,魏征是没有跟着王通学习的机会的。 薛收对魏征,堪称是有知己之遇,——魏征夸赞薛收有“识人之能”,亦是由此而出。 所以,魏征和薛收,现虽远隔千里,书信时有往来。 主公爱贤,是好事,那魏征当然得竭尽能力地添砖加瓦,遂在主动提出可为李善道去书薛收,得了李善道的同意后,魏征便领下了此任,说道:“仆这两日有瑕,即为将军致书。” 薛收太远,于志宁近在眼前。 李善道把话题拉回到于志宁的身上,沉吟了下,说道:“玄成,于君既然如卿之言,当代秀士,又是降从我的诸县令长之一,我意,得给他一个好的安排。卿有何建议?” “于君家资清高,人有实才,若得重用,如栽梧桐,凤招来矣。”魏征肯定了李善道的意见,但没给出具体的“怎么重用”的建议。 他确实也不好建议。 再有才干,家资再好,新从之士,能给多重的重用?以隋官制,李善道作为右武候将军,帐下可置长史、司马等吏职。魏征总不能建议李善道,便把长史、司马这样的职务任给于志宁?得考虑李善道愿不愿意,毕竟李善道还不怎么了解于志宁,且则,还得考虑李善道现有的这些帐下吏们高不高兴,把这样重要的职务给个新来者,他们会不会反对? 李善道知其所虑,便也不再追问,干脆把自己的打算直接道出,说道:“玄成,自我得魏公恩用,出任右武候将军后,忙於征战,帐下诸多吏职,现皆多悬。长史、司马,俱尚无任命。我意,便屈于君,为我司马,屈卿,为我长史,屈敬武,为行参军。卿以为何如?” 第七十八章 骨鲠良臣鉴铜镜 魏征大吃一惊,说道:“长史,诸属僚之首。仆,何德何能,怎敢受任?”观其辞色,是真心推辞,他接着说道,“于君远有识略,司马以任于君,窃以为,却是合宜。” “玄成,如以你的德、能,还不能任长史,那我帐下实在是没有人可以担任此职了!” 魏征固辞。 他越推辞,李善道越坚持己见。 魏征没办法了,只好说道:“于君贵胄之苗裔,牧民冠氏,路不拾遗,才绩兼优,将军若一定要超擢仆为长史,仆敢向将军建议,不如以长史之任,任与于君。” “玄成,堂中只有你我两人,我就实话说吧。于君得你推崇,才干肯定是有,但再有才干,在我看来,也比不上卿啊!我与卿已然很熟,对卿极是了解了。长史此任,非卿不可。玄成,你当也已经了解我了,我绝非任人唯亲之人。长史这个职务,我是因为认为你足可胜任,我才要任给你的。你若不能胜任,……玄成,我虽与你一见如故,此任,我也不可能任给你的!” 后一句话,带点开玩笑,但李善道神色诚恳,也是实话。 话都说到这个程度了,魏征知道,“长史”此任,他是推辞不掉了。才与李善道相识多久?李善道居然就要把“长史”这等的重任,委付给自己,——元宝藏的死,是一根刺,扎在魏征的心中,可李善道明确表露出的这份对自己的“偏爱”,亦使魏征不由自主升起感动之情。 他将身起来,撩开衣摆,下拜说道:“仆以微末,斗筲之才,将军不弃,竟以长史亲授。仆诚惶诚恐,唯竭忠尽智,夙夜不懈,为将军效力矣。” 李善道下到堂上,把他扶起,拍了拍他的胳膊,哈哈笑道:“夙夜不懈可不行。玄成,身体,是干事的本钱。该休息,还是得好好休息。休息好了,才更有精力干事嘛!” “是,谨遵将军吩咐。” 李善道请他坐下,自也还席。 坐定后,李善道说道:“玄成,屈卿长史,屈于君司马,便就这么定下了!”说到此处,顿了一顿,摸着短髭,看了魏征两眼,笑道,“说到于君,玄成,昨天你把于君追回来,带来与我见时,倒亦罢了,刚才听你细说完于君的身家,我却就有一点疑惑了。卿可为我解疑?” “敢问将军,有何疑也?” 李善道说道:“此前,我听你谈到于君,但你没多提他的家世,今闻你说,我乃才知,其乃于谨之曾孙,其族为关陇之名族也。玄成,他这等出身,且已决定还乡,却怎么被你一追,就改变主意,愿意转来从我了?……玄成,你可别说是因我英明神武,这话哄不得我!” “仆焉敢欺哄将军。将军既问,仆便直言。于君确是已决定还乡,而且昨日仆追上于君后,听他说,他其实是早就想还乡了。只不过,道路不宁,所以他迟到今时,方才起行。仆因便劝他,现下,他还乡的路仍不太平,此距关中,几千里远,中有魏刀儿等群盗肆虐,若是碰上,何以应对?仆劝说他,君子不可不通权变,不如暂且留下,将军爱士,必会亲厚与他。大可先在将军帐下,效命将军,且待日后,还乡之思再议不迟。他遂被仆说服,从仆来谒。”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就说嘛! 于志宁的曾祖是西魏的八柱国之一,尽管传到他这一代,他是没办法和李渊、李密在社会上的地位、名望相比了,但好歹其族也是一等一的关陇贵族,他怎么可能会瞧得上李善道? 魏征的家庭情况,李善道现已是摸得透透的了。 其家尽管对外宣称,是巨鹿魏氏之后,但实际上,魏征家与巨鹿魏氏没甚关系。魏征家在馆陶,他家根本不是巨鹿魏氏的分支,就是馆陶魏氏。——“世重高门,人轻寒族,竞以姓望所出,邑里相矜”,是现今的社会风气,因此,“若乃称袁则饰之陈郡,言杜则系之京邑,姓卯金者咸曰彭城,氏女者皆云巨鹿”,“氏女”即魏,在魏氏郡望的影响力上,馆陶魏氏远不如“后魏、北齐贵族诸魏,皆此邑人也”的巨鹿魏氏,故而,魏征家对外,却与李善道家对外,李善仁自称是“赵郡李”的后代相同无异,也向来都自言其家是“巨鹿魏氏”之后。 其家本非上等名族,魏征的父祖,倒是一直都有仕宦。 他的曾祖在北魏官至义阳太守、建忠将军;他的祖父亦仕北魏,官至光州刺史;他的父亲出仕北齐,因为去世得早,官做得不大,只官至上党屯留县令。魏征小时,他父亲就去世了,适又逢上时代激烈的变革,周灭齐、隋代周,他家遂也就至此衰落。 再到魏征这个时候,已经是找不到仕宦的门路,他尽管“落拓有大志”,志向不得展,乃至有段时间,选择了“诡为道士”,再后来,虽说得到了本郡郡丞元宝藏的揽用,可也只是为元宝藏之一客,掌书记而已,也就是为元宝藏作一些表奏书檄、应对酬答的文案工作。 这样的家声、这样现实的窘状,又在已年近四旬的岁月相迫下,魏征在没有更好的选择时,暂屈身李善道帐下,——至少李善道虽也非出自名族,可李善道而下在李密军中的地位却已不低,是六卫十二将军之一,又打下了黎阳仓,并是翟让心腹徐世绩的亲信,那暂时跟着李善道,对魏征来说,亦不是不成,对此,李善道是可以理解的。 但是,对于志宁,在听完他的家世后,李善道就不能理解了。 凭什么,自己既无族望,现亦没有充足实力,而居然能让于志宁改变回乡的决定,转从於己? 他现在,可是连个“草头王”都还称不上,顶多只能算是“草头王”帐下一将! 这时听罢了魏征的如实解释,李善道的疑惑尽消。 他抚摸着短髭,歪着头,瞅着魏征,笑吟吟地说道:“玄成,你可真是个耿直之士!” 魏征的耿直,李善道认识这么些天来,今天,这番话,算是头回见到了。 当真是直言不讳,毫无遮掩。 换个人,李善道再有“你别哄我”的话,可能也不会就这么直白地把怎么劝动了于志宁的缘故,就这般半点不加掩饰地禀出。魏征劝动于志宁的那番话,意思很明白,即是:你现在回乡太危险了,不如你先委屈下自己,跟着李善道干干,如果不合意,机会又有了,你再还乡。试想之,但凡圆滑些的人,怎敢就这么直白地回答主公的询问?就不怕主公羞恼大怒? 可魏征,就敢这么说了。 魏征妇人也似的白皙脸上,没甚惶恐,也没甚不安,恍若无事地应道:“谄媚曲事,非仆之性。将军有咨,仆唯直言以禀。” “玄成,我就喜欢你这个‘直言有禀’!我读书不多,今卿既已为我长史,往后,我有哪里做得不足,我望卿都能如今日,秉直而言,不加曲饰。”李善道拿起案上提前备下的一面铜镜,亲手交给魏征,说道,“玄成,此镜赠卿。夫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我欲卿能为我镜,使我时刻警惕,晓明得失!” 魏征面色微变,显是被李善道的“以铜为镜”等语给震动到了,恭敬地捧着镜子在手,说道:“将军以此厚望寄仆,仆敢不尽心尽力,尽忠秉直,鞠躬尽瘁!” 主臣两人,相谈投机,叙话多时。 捧着铜镜,辞出郡府,回到家中后,魏征把铜镜端端正正地摆放在案上,肃立其前,端详了好一会儿。正好盛志闻他从郡府回来了,赶来找他,看到了这一幕。 盛志不知他在作甚,笑道:“玄成,你素不好修饰,怎却对着镜子,看个不住?” “敬武,此镜,将军所赐。”魏征把李善道“以铜为镜”的话,与盛志说了一遍,喟然长叹,说道,“将军虽起於草莽,弱冠之龄,观其气度,非常人矣!”打开匣子,取出李善道“十二猛士”的那首诗,落目诗之末后两句,吟道,“‘无心魏武,却思萧王’。壮哉!壮哉!” 魏征擅长治史,原本的历史中,唐初所修八史,其中五史,都是他负责监修总撰的,其人又性质直,“以史为镜”、“以人为镜”云云,可以说是正合他的观念、主张,正中其心。 此句话,比再多的礼重,比一碗酸辣汤的体贴,比一个长史的重任,更能打心底里触动於他! …… 任魏征为长史、于志宁为司马、盛志行参军事的命令,次日下达。 一并下达的,还有另外几道任命。 这几道任命的对象,俱是武阳郡的降官降吏、武阳各县应前时之“招贤令”而愿从投的士人,所任命的职位,亦都是将军府,换言之,亦即李善道军中帐下吏的职务。 各卫将军能够辟除的属吏数目不多,只长史、司马、录事,及仓、兵二曹参军事,铠曹行参军事等员而已。与魏晋时期,将军幕府能够自辟的掾属人数动辄数十、上百相较,远不能比。 这么点职位,录事等职,李善道又都已任出。录事,任给了侯友怀;仓、兵、铠曹等任,任给了王宣德、王湛德等。长史、司马,也已经任出,任给了魏征、于志宁。 现他可再任的职位,仅就将军府的文职来说,实已无之。 不过,也没关系,“有编制”的职位是没有了,“没有编制”的职位,随便任用。 这几个综合了魏征的意见、自身的观察而挑出来,给以任用的降官降吏、各县士人,李善道分别给以了“书记”、“行参军事”等虚而化之,类同后世秘书、见习参谋等此类的职位。 别的任命,被任命的对象都接受了。 唯独司马的任命,于志宁执意推辞不受。 他之所以改变回乡的念头,暂肯留下,是因为魏征的劝说。魏征说得不错,而下回乡是挺危险。那就听魏征的话,且先在李善道军中待上一阵,也无不可,随后他再寻机回乡便是。 而若现下接受了李善道的任命,他岂不就真的成了李善道的部属了? 好在仍是魏征出马,再次以“权宜之计”为辞,劝动了他。 最终,于志宁还是勉勉强强地接受了李善道给他的司马之任。 要说这位于志宁,也是个讲究人,不是李善道部属的时候,该不到他进言献策,现是了李善道的部属了,作为部属,他就得给李善道进献谋策了,因他上书李善道,提出了个建议。 便是,海内动荡,武阳郡中,於今盗贼颇有,害民扰民之事常有,要想安宁郡中,只给百姓赈济放粮,尚不足已,还得需要将郡贼剿灭,他建言李善道,宜可择选良将,出兵剿贼。 第七十九章 掌郡须当四措行 欲使武阳郡,真正地掌控到自己的手中,只靠清理郡中的贼寇,显是不够。 事实上,李善道就此,已经自有考虑。 清理、招降郡中本有的那些盗贼,即便于志宁不上这道书,李善道也是已经打算着手进行。 但这只是其一。 武阳郡北邻清河郡,西边自北而南,邻武安郡、魏郡、汲郡三郡,隔着黄河,东、南则与东郡、东平郡、济北郡三郡相接。该郡的这些邻郡,除了汲郡、东郡、东平郡,现有瓦岗的兵马,属瓦岗的势力范围,其余的诸郡,要么仍是隋地,要么现被别的“群盗”盘踞。 这样,要想使武阳郡的安全得到进步保障,就必须要在郡中选择适当的要地驻兵,以作戒备。 这是其二。 以上两方面,是“军事”方面。 政治方面,各县县寺的官员,也需要调整。暂依魏征意见,只要肯降的原县之官吏,一概留用,这才是正儿八经的“权宜之计”,要想做到政令通行,非得用自己的人不行。这是其三。 军、政两方面之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方面。 用后世的话说,即李善道在武阳郡的群众基础问题。 郡是打下来了,可郡中的百姓,大都尚不知你李善道是谁,这么个情况下,就很不利李善道掌控武阳郡。郡民不识主政者何人,那对主政者,自也就无忠心可言。没有忠心,则今日就算能够掌武阳郡之权,恐怕亦仅是水中之月,这个权力,会很不牢靠。 那么,怎么改变这个局面?加强、加深自己在武阳郡的群众基础? 李善道现能更深刻地理解,为何李密要借用李玄英这样的道士,帮他宣扬他“王者不死”、“名应谶纬”了,这实是最好的扩大知名度、扩大威望、加强和加深群众基础的办法! 但此法,他在武阳郡肯定是没法用的。 他寻思了好一阵,想出了个几个代替的办法,便是首先,放粮赈民这事儿,要继续施行,反正黎阳仓的粮多的是,但不能只再仅仅放粮,放粮的时候,须得采用张榜、面告等各种方式,让领粮的百姓知道,给他们的粮是“卫南李二郎”,这粮,是李二郎领兵打下来的;其次,於今又不缺粮,那是不是可以武阳郡的赋税,把今年的给减免掉?再次,他得抽时间亲自巡行郡中各县一次,巡行的目的是让各县的士民亲眼见到他部曲的威武,见到他的仁人爱民。 如何使武阳郡,真正地掌控在自己的手中,成为自己真正的第一块地盘。 大体上,李善道现在就想到了这四个方面。 这四个方面,军事上的两条,比较好办,现就可以开办。 政治、群众基础这两方面,不太好办,不好现就开始办理。 却政治方面的不好办,毋庸多言,他现下囊中没有那么多可用的政治方面的人才。 群众基础方面,一则,粮得等黎阳仓继续运来;二则,减免赋税之事,非他可以做主,须当先请示李密;三则,郡才得之,他正忙的时候,现也没有巡行诸县的时间。 於是,在得了于志宁的上书后,李善道就请来了赵君德,把刘黑闼也从元城请了来,与他两人就于志宁“剿贼”此议,顺道还有“驻兵郡中要地”此事,先进行商议。 …… 一见面,刘黑闼就一脸的笑,上下打量李善道,揉着胡须,笑个不住。 “贤兄,我知得了武阳郡,大家伙都很开心,可是贤兄,你也不必这般开心吧?从兄到郡府,至这会儿,茶汤都喝两碗了,兄怎还一个劲儿地瞅着我笑?”笑得李善道都有些不自在了。 刘黑闼嘿嘿笑道:“贤弟,你清瘦了。” “敢叫贤兄知晓,这些天,兄领兵在外征伐,弟在贵乡,却亦绝非清闲。连着十来天了,贤兄啊,弟每日最多只睡两个时辰。一个郡,十来个县,弟也是纳闷,怎就这么多的事!” 刘黑闼呵呵笑道:“贤弟,睡得少,不止是因为军政繁忙吧?” 李善道怔了下,不明白他的意思,说道:“贤兄,还能是因为甚么?” 刘黑闼冲他挤了下眼。——好好的一条威猛大汉,也不知是否是李善道的错觉,觉得他此际竟有猥琐之状,但在听到他底下的话后,李善道知道自己不是错觉了。 他挤眉弄眼地说道:“贤弟,含珠何如?她最拿手的绝活,贤弟必是已有试过。俺给起了个名字,唤做‘神龙摆尾’。贤弟,滋味何如?” “哎哟,我的贤兄啊!” 刘黑闼正色说道:“贤弟,你我兄弟,赵四郎也非外人,亦自家兄弟。咱们兄弟间,你何须扭捏?不就那点事么?兄是过来人,含珠这一式,着实销魂,或有些妙处,贤弟尚不知。贤弟,你只管道来,该给你的指点,愚兄决不隐瞒!”复又叹道,“贤弟,早知打赌会输给你,俺就不拿含珠做赌注了。近日,俺是又得了几个妙妇,但总觉与含珠差些味道。”怅惘不已。 李善道瞧了眼赵君德,赵君德咧嘴大笑。 刘黑闼、赵君德皆是少小浪荡,长而为贼,这类话题,他俩难免毫无隐讳,习以为常,李善道可没兴趣在这上头多说。 摸了下短髭,李善道笑道:“贤兄,这阵子忙得我脚不沾地,挨着床榻就鼾声大起,哪有功夫领略含珠的妙处?兄自将含珠送来后,我是一眼都尚未见她。兄今既不舍,好办得很,此婢,弟便原封不动,还与贤兄!……且待今日议事罢了,兄就可把她领走了。” “男儿一诺千金,打下的赌,怎能不认!贤弟,莫说一个小小婢女,当年在乡中,老牛、宅田,兄只要摆出在了赌案上,输赢一掷耳!从来没有反悔过!已经输给贤弟了,兄不会再要!” 李善道说道:“贤兄,此事容后再议。”端起茶汤,抿了口,顾盼刘黑闼、赵君德,说道,“贤兄、四郎,今日把两位兄长都请来,是有三件事,与二兄商量。我先说头两件,一件是,郡中诸县已降,然世道不宁,各县皆颇有盗贼,为安民生,各县之盗贼,我等须当将之抚、剿;一件是,周边诸郡,闻知我部占下武阳,也许会有来犯者,我以为,咱们须当早做戒备。” 刘黑闼点头说道:“咱们来之前,郡中诸贼,咱管不着,便且由它,於今咱兄弟已到,这些贼寇,是得将尽之拾掇了!不然的话,若仍任用彼辈蟊贼,与咱兄弟抢食,咱兄弟的威名何以彰显?至於早做戒备,也确该如此。贤弟,俺在来贵乡途中,听说了件事,说是清河的张金称残部,前两天南下,掠了堂邑,烧杀掳掠了一通,北还清河,贤弟,此事可真?” “是有此事。大概是趁着咱兄弟新得武阳,郡中尚还未安的机会,是有数百贼寇,打着张金称余部的旗号,从清河边县,南入武阳,在堂邑抢掠了大半天。” 赵君德拍了下案几,骂道:“张金称这贼厮鸟,他活着时,在俺清河郡就是无恶不作,不但攻掠县城,纵同道中人,入他娘娘的,他也是说打就打,说杀就杀,简直无法无天!而今这狗日的死了,他的残部,居然还敢打他的旗号,来武阳抢掠。刘兄,听到这消息的当时,就把老子给气坏了。俺当时就向二郎请令,去追这伙狗日的,尽皆杀了。二郎没让俺动。” 如前所述,山东、河北诸部义军里边,最凶残的就是张金称部。赵君德部此前也一直活动在清河郡,与张金称部少不了打交道,部曲比不上张金称的多,赵君德也受过他的欺压。 李善道说道:“贵乡到堂邑,说远不远,亦百余里。四郎,不是我不让你追,等你率部赶到,这伙贼寇早还回清河郡去了,你又还怎么追?与其追赶,……四郎、贤兄,咱们尽快把‘分兵屯驻郡中要地’这件大事,计议妥当,布置下去,才是正理。等咱的兵马分屯在了郡中各处要地,料如张金称残部这样的贼寇,自然也就不敢再贸然地入掠武阳了。” 赵君德、刘黑闼两人以为然。 刘黑闼问道:“贤弟,你打算怎么部署?” “二兄请看地图。”李善道起身,到墙壁上挂着的武阳郡地图前,先在堂邑县的位置点了下,说道,“郡北三县,西为馆陶,东为聊城,堂邑居中。这一个驻兵的要地,弟之愚见,就是堂邑。驻兵於此,北可阻清河之贼,西、东可应馆陶、聊城,分御武安、济北郡。” 接着,手指往下滑,在郡西的元城点了下,说道,“郡西七县,北自聊城,南至观城,元城约略处其中,且元城离东郡不远,隔河相望,第二个驻兵之要地,弟愚以为,就是此处。兵驻在此,既扼大河,又能与东郡相通,若有事变,足可为郡西部的牢靠支点。” 手指最后落在了顿丘,说道,“顿丘与汲郡接壤,是咱们打下的第一个武阳郡的县,第三个驻兵之地,愚见最好就是这里。只要顿丘不失,武阳与黎阳间的道路就不会断绝。” 说完了他选定的三个驻兵地点,李善道顾问刘黑闼、赵君德,“两位贤兄,觉得如何?” 刘黑闼摸着胡须,没怎么细看地图,笑道:“贤弟,你的意思正与俺同!” 却是分兵屯驻郡中要地此事,尽管是李善道才刚提出来的,刘黑闼实是早已也有这块的思虑。 他思虑的结果,和李善道一致。 “四郎,兄何意也?” 赵君德认真看了片刻地图,同意说道:“二郎的计议甚是,按此部署,最为适当。” 刘黑闼问道:“贤弟,就在郡中除了贵乡以外,这三个地方分兵屯守,以御外郡、控郡中,没有问题。唯是,不知驻此三县的兵马,贤弟打算各择何部?” 第八十章 牵利引惹两心忧 比之赵君德,刘黑闼的确是更见识。 适才,李善道只指出了,分兵屯驻郡中要地,可以防范外郡的侵扰,未有提及郡中。 但刘黑闼“御外郡、控郡中”六个字,却说明他已看出了“分兵屯驻”的这另外一个好处。 不错,李善道选的这三个驻兵地点,位置都是他精挑细选出来的,在这三个地方驻兵,确然是不但可以抵御外郡,并且同时,也能像个三角形一样,支撑起郡中的治安体系。 北之堂邑、西之元城、南之顿丘,三县正好是环卫郡治贵乡。 如若郡中有事,不论是哪个方面出现问题,三县与贵乡,犄角响应,都能得到迅速地解决。 这且也不必多说。 只说听得刘黑闼之问,李善道心知,关键的地方来了! 分兵屯驻,表面上看是个军事问题,究其根本,说白了,更加是个“好处”的问题。 第一,关系到李善道、刘黑闼、赵君德三人,在他们这部“联兵”中,底下来的军事话语权方面的权重。只有分得了驻地,底下来才能仍有较大的军事话语权;如果没有分得驻地,那底下来,在军事话语权方面,肯定就比不上分得驻地的一方、或者两方了。 第二,关系到他们三人,能够从“分驻”这件事中,各得到多少的实际利益。 比如说,如果把元城任给刘黑闼的部曲屯驻的话,就说明什么?说明至少元城此地,刘黑闼的话就很算数,元城这个县,就相当於是刘黑闼的一个小地盘了。那实际利益当然就很多了。 李善道对此,亦是反复斟酌,已有决定。 他现在才是自己“打天下”的开始,才刚开始自己打地盘,赵君德是清河郡人、刘黑闼与窦建德是老乡,便不说他两人的能力,只此两点,李善道现就离不开他俩的相助。 是以,为巩固他和刘黑闼、赵君德这个算是刚刚形成不久的“小团伙”,为团结刘黑闼、赵君德,他就必须要在“分兵驻扎”此事上头,让出部分的利益。 李善道摸着短髭,笑道:“阿兄、四郎,我是这样想的。堂邑,邻着清河郡,四郎对清河郡的情况熟得很,堂邑此县的驻兵,我意就劳四郎择一良将进驻;元城,是阿兄你打下来的,我意,元城此县,就劳阿兄留兵驻守;顿丘,西与汲郡接壤、东与东郡接壤,我部中的陈敬儿是汲郡人,季伯常是东郡人,此县,便令他两人引部进驻。……阿兄,四郎,怎么样?” 三个选出来的驻兵地,三部人马,各驻一地。 很公平。 刘黑闼、赵君德俱是大喜,都很满意。 赵君德豪气地做出保证,说道:“二郎,你放心吧。堂邑交给俺,俺敢向你担保,从俺部曲进驻日起,清河郡的张金称残部也好,清河郡的隋兵也好,俺叫他半步也进不得武阳!” “只叫他们进不得武阳,可还不够啊。” 赵君德说道:“哦?” “四郎,我等兄弟这次为何兵入武阳?最初的原因,不是为了占得武阳,是为给你报仇雪恨啊。於今,你的仇早就报了,四郎是不是可以赶紧再派人,北上清河,去把兄的家眷接来了?” 赵君德笑道:“二郎不说,俺也已有此意。这两日,俺就再派人去清河,接家眷来武阳。”离开地图前,背着手,走了两步,满脸的高兴,说道,“这次再派人去接,可比上次在黎阳派人去接,强得多啊!上次,只黎阳一县为咱所得,现下,整个的武阳郡都是你我兄弟的了!” “送与兄家眷的见面礼,我已备好,四郎,就等你把家眷接来了!” 在清河郡的时候,虽也攻过县城,但那只是为了掳掠,何曾有过占据一县?更别说占据全郡了!却没想到,通过打黎阳仓,认识了李善道后,短短时日,就跟着李善道占下了武阳整郡! 自己的家眷、部曲的家眷被接到武阳郡之后,一郡在手,此前的苦日子都不必再受了,必然都会十分开心。特别是他的小儿子,也不用再总是跟着他“转战”受罪。 赵君德越想,越高兴,没口子地答应。 刘黑闼凑趣说道:“四郎,你家眷何日到,提前说,到时俺置下接风宴,咱好好痛饮一回!” “好,好,一定提前与兄说。黑闼兄,你的家眷不去接么?” 刘黑闼“嗐”了声,大手摸摸脑袋,说道:“俺阿耶、阿兄,素来不待见俺,俺便是去接,他们亦不见得肯来!说不得,还会骂俺一顿,说俺造反从贼,是为俺老刘家招致祸患。这顿骂,俺也就不主动去领了。反正俺县现有窦公护着,料也无人敢欺俺家。” 赵君德想着自己可爱活泼的小儿子,难得温情出来,笑慰说道:“父子之间,哪有隔夜之仇?” 从小到大,因为赌博、任侠,刘黑闼不知被他父亲、兄长骂过多少次,赌钱赌输,债主逼讨,走投无路时,他父亲、兄长对他亦是任其窘迫,不肯相助。等等之类,这可不仅是“隔夜”。 刘黑闼自家人知自家事,他好脸面,不愿与赵君德多说,一挥手,笑道:“贤兄劝解,黑闼谨记在心。不过现在,俺阿耶、阿兄定是不肯来的。稍等日后吧,俺再设法将他们接来。” 李善道瞧出了他不愿多说这事,便岔开话题,——也不算岔开话题,他要说的此事,亦是他打算今日与刘黑闼说的,说道:“贤兄,河北英杰,首数窦公,早前你我就已商议,去书窦公。先是黎阳打下后,种种事宜,继又是咱们兵入武阳,去书窦公此事,我一直没空再问贤兄。不知贤兄可已有向窦公去书,致你我兄弟之敬意?” “这事儿,俺是一直记着的,不过一直不得空,还没有给窦公去书。” 李善道说道:“今武阳已下,贤兄,去书窦公此事,可以行矣。” “俺明天就办此事。” 李善道笑道:“书信写成,送走之前,贤兄给我说一声。郡府府库,颇有收藏,挑出来些好的,送与窦公,权当是你我兄弟的一片敬重。” “俺早前在乡里时,没少受窦公的恩惠,贤弟,这话你不用说,俺也会为窦公备下一份重礼!”现而下,南有黎阳仓千万石之粮,屁股底下是武阳郡十四县之地,刘黑闼名义上尽管还是郝孝德的部将,但他也是早非昔日的刘黑闼可比,这几句话说得财大气粗,豪迈十分。 分兵屯驻此事,已然议定。 李善道请他俩回到座中坐下,自亦坐下。 沉吟了稍顷,李善道说道:“贤兄、四郎,分兵屯驻此事,我等不能耽搁,宜尽早完成。劳兄二人,这两天就把进驻堂邑、元城的部曲选出来,告与我知,然后就可进驻了。至若两位兄长的其余部曲,我意,便和我其余的部曲一同,暂时都驻在贵乡。可否?” 如果任赵君德、刘黑闼两部的部曲,随意在各县驻留的话,可能会发生太多的扰民事件。 出於这一担心,李善道补充了“其余部曲,皆暂驻贵乡”此条。 贵乡是郡治,比别的县繁华,刘黑闼、赵君德也想驻在贵乡,两人对补充的这条自无异议。 刘黑闼笑道:“贤弟,俺的部曲好选。俺部现就多在贵乡。俺便留下十善,领兵千人留驻。余下的部曲,俺今天就可下令,命来贵乡。” 赵君德说道:“二郎,俺部部曲也好选。俺令俺弟亦引兵千人,进驻堂邑即可。” “好,好。各以千人进驻,兵力上够用了。那这件事,就这样定了。除分兵屯驻此事以外,贤兄、四郎,还有件事,咱们也得尽快来办。最好是这两天,咱就办下。” 刘黑闼问道:“什么事?” “我等北来武阳时,虽有与郭长史说过,给魏公上过书,可是咱那时北来,只是为四郎报仇的,不意如今竟得下了武阳全郡。这是大事,咱们得赶紧再上书魏公,奏报魏公知晓。” 刘黑闼迟疑了下,说道:“上书奏报,理所当然。贤弟……” “怎么了?贤兄?” 刘黑闼说道:“四郎是咱自家兄弟,武阳郡也是咱们一块儿打下来的,俺就有话直说了啊。” “自家兄弟,当然有话直说。” 刘黑闼说道:“贤弟,这一道奏报上去,你说魏公……” “魏公?” 刘黑闼说道:“魏公会降下何样令旨?” “兄似有所忧?” 刘黑闼说道:“郡是咱兄弟辛辛苦苦打下的,贤弟,你说魏公他该不会却择别谁来做郡将吧?” 郡将,即郡太守。 赵君德瞪大了眼,看向李善道。 可以看出,他也有此忧。 而且比起刘黑闼,他更有此忧。 毕竟,刘黑闼那厢,还有个郝孝德在兴洛,而李善道这厢,更好一点,有个徐世绩在兴洛,只他一个应徐世绩之召,而来相助李善道攻打黎阳仓的,在兴洛却是毫无根基! 亦即,李密在接到奏报后,会对武阳郡做出什么样的安排,他是半点头脑也无,忐忑不免。 李善道端起茶杯,喝了口茶汤,不紧不慢,笑着说道:“我等都是魏公的部属,奏报送上去后,魏公会怎样安排,我也不知,但无论魏公怎样安排,咱们兄弟听令就是了。” 赵君德说道:“二郎,这……” 刘黑闼转了下眼珠,嘿嘿笑道:“贤弟,给魏公的奏书,咱是还没来得及上,徐大将军处呢?尽得武阳全郡至今,已有个数天了,贤弟亦尚无去书,向徐大将军报此佳讯?愚兄俺可是前天,就给平原公去了书信,将咱们打下武阳郡的好消息,原原本本地欢喜禀他了!” “平原公可有回书?” 刘黑闼摇了摇头,说道:“书信来往,总得时间,平原公尚无回书送到。” “徐大郎也尚无回书给我送到。” 刘黑闼呆了下,旋即大喜,说道:“贤弟已给徐大将军去过书了?” 准确点说,李善道和徐世绩之间的书信,就没有断过。 不过,李善道称“徐大郎也尚无回书送到”,此话也不错。 因为,近段时日,与徐世绩之间的这所有的来往书信,最重要的就是上一封李善道写给徐世绩的那道书信。信中,李善道委婉地询问徐世绩,武阳郡下边的人事安排、驻兵安排,不知道以徐世绩的意见来说,最合适的当是什么?就李善道的此问,徐世绩的最新回信尚未送至。 李善道颔首说道:“书信,是已送去了。计算路程,应也已到洛口城了,但大郎的回书,现还未到。”摸着短髭,看看急切的刘黑闼,看看忐忑的赵君德,忽地一笑。 刘黑闼说道:“贤弟,你笑个甚!” “我有一语,可说与二兄。”李善道起身负手,慨然说道。 第八十一章 黄马大槊溃阵出 刘黑闼、赵君德抬起脸来,等他来说。 李善道慷慨地说道:“贤兄、君德兄,咱们的上书,送到洛口城后,魏公会怎么降旨,怎么安排武阳郡,兄等不知,弟亦不知!然两兄之忧,弟皆明了。在这里,弟给两位兄长做个保证。倘若魏公以为你我兄弟不堪任,另择贤将来掌武阳,便一切都不再说;虽然弟与徐大郎交好,而若魏公竟独留愚弟在武阳,愚弟岂贪利轻义之徒?也一定会与两位兄长共进退!” 不得不说,这几句话,掷地有声。 李密关於武阳郡的安排,有三种可能出现。 一种是把他们三个都留下,一种是把他们三个都调走。再一种,赵君德在兴洛没有背景,刘黑闼在兴洛的靠山不高,都不能与李善道比,也有可能李密会留下李善道,调走他两人。 前两种可能性,无须多说。 但如果真是出现了第三种可能性,李善道的这一番话,那就说得很漂亮了。 刘黑闼、赵君德相顾一眼,齐齐说道:“贤弟最是重义,愚兄焉会不知!” “共进退”隐含了两层意思,一层是如果都调走或都留下,是“共进退”;一层是如果只留下李善道,他此语等若是许诺刘黑闼、赵君德,他会尽全力,争取使刘黑闼、赵君德也留下。 有了李善道的此诺,赵君德就放下心了。 他在兴洛一点根基没有,遂不再多言。 刘黑闼却又说道:“贤弟,你愿与愚兄共进退,足见贤弟重义之情。唯以愚兄之见,然若因愚兄之故,令弟不得留掌武阳,愚兄亦过意不去。兄之愚见,徐大郎那里,弟何不多多沟通?” “贤兄宽心,弟知道怎么办。” 刘黑闼说道:“贤弟机敏,贤弟办事,愚兄自是无忧。”摸了下胡须,喝了口茶,瞧瞧李善道神色,笑道,“贤弟,另外还有个事儿,愚兄想问问你的意思。” “贤兄请说。” 刘黑闼说道:“打下元城后,得了降卒千余。贤弟,这些降卒,你看怎么处置?” “敢问贤兄何意?” 刘黑闼轻轻拍了下案几,大方地说道:“城,尽管是俺打下的,咱兄弟义气深重,俘虏、缴获,俺却不能独占。这千余降卒中,有三二百是县卒,也就算了,没甚鸟用,剩余的府兵,能顶些用处,俺的意思是,这近千的府兵,咱兄弟把他分了!” 元城有府兵,这事儿李善道早知道,刘黑闼打元城时,李善道还叮嘱过他不要掉以轻心。 但是府兵的事儿,元城打下来后,刘黑闼却是一字未提。 早不提,晚不提,这个时候提出来,愿意与李善道、赵君德共分,缘由何在?无须多言! 李善道哈哈一笑,说道:“兄如不说,我倒是忘了。贵乡,也驻有些许府兵。这样吧,贤兄、四郎,咱便把两处的府兵合在一处,将之平均分了!两位兄长,以为如何?” 刘黑闼、赵君德俱道:“就按贤弟主意来办!” 分瓜府兵,只是刘黑闼的“投桃报李”,一段小小插曲。 掠过以后,仍旧话回“给李密上奏书”此事上。 李善道与刘黑闼、赵君德细细议了一下,这道给李密的奏书,该怎么写、怎么上。 经过半个来时辰的讨论,最终定下,奏书的内容可包含四块。 首先,将打武阳郡的原因、经过,禀与李密,——李善道等打武阳这事,李密肯定是已经知道了,但他已经知道是一回事,正式地再向他禀报一下,是另一回事,是为臣者该有的本分。 其次,将李善道和魏征商议定下的,献新兵、军械、粮秣给李密这件事,也写进这道奏书中,——献新兵等给李密此事,李善道和魏征商定下后,因为接着就是打元城、魏县,又接着是促降郡中未降之诸县,是故此事,迟到今时,还没有付诸落实,现在可以落实了。 再次,就是以为人臣者当有的恭敬态度,恭请李密尽快择拣治郡人选,遣来郡中。等治郡人选到后,李善道、刘黑闼、赵君德就可“功成身退”,还回黎阳仓了。 第四,顺带嘴的,向李密提个建议,为尽快能够为李密收揽到武阳郡的民心,不妨可以格外开恩,允武阳郡各县百姓,明年不用交赋税;并及,征募武阳郡的士人,到兴洛任官。 四块的内容,从第二条,到第四条,都是李善道提出来的。 刘黑闼、赵君德皆无异议。 四块内容定下,事不宜迟,李善道便请了魏征、于志宁来,先给刘黑闼,正式地介绍了一下,这就是他新任的本部长史、司马,随之,把写奏书的任务委给了魏征。 一道奏书而已,魏征构思都不用构思,当场铺开笔墨,笔走龙蛇,倏忽已成。 李善道取之看罢,甚是满意,即令当日送走。 与这道上书,一起送去兴洛的,还有李善道亲笔写给徐世绩的信,和送给徐世绩、翟让、单雄信等的礼物。 刘黑闼今天是刚到,李善道少不了晚上设宴,唯上书到兴洛后,李密会降下什么样的旨令,众人现都还没有数,这一场酒,各怀心事,喝得痛不痛快,就不好说了,且也不必赘叙。 …… 五月下旬这日,李善道的上书、给徐世绩的书信被送到了洛口城。 洛口城,刚建成未久。 以兴洛仓为核心,周回四十里,占地甚广。 也亏得一来,兴洛仓粮食充足,不缺粮食;二则,这几个月,奔来就食求粮的饥民越来越多,只长期滞留仓外的就达数十万众,劳力亦不缺;其三,周回尽管四十里,不是建了足足四十里的城墙,兴洛仓位处在一片被丘陵、谷地、河流环绕的高地上,只需在关键的隘口堆起墙垣、建成关卡即可,负责建城的田茂广,这才能在李密称魏公后的短时间内,便将城建成。 专门为李密、翟让等高层,建了一片办公和住宅区。 虽是仓促起建,田茂广很用心,选址选得很好,离兴洛仓不远,也是在块高地上,居高可以眺远,遇险足以据守,只要控制住几个制高点,就足能应对这块高地外部突发的情况;办公和住宅的建筑也都建得很好,或称不上富丽堂皇,然亦雕梁画栋,内之陈设,皆甚精美。 不过,李密现没在此处。 他正在高地不远处的一片大平地上,观看一支部队的演练。 这片大平地,是洛口城里的几个大校场之一。 校场上演练的这支部队,是一支轻骑兵。 说是轻骑兵,但不是人马俱不披甲的那种轻骑兵,而是相对於“具装甲骑”这样的重骑兵而言之的轻骑兵。战马没有披挂马铠,骑士披挂的有甲。 这支轻骑兵共约千人。 此际,分成了两队,一队五百人,各以一将为首,在演练攻防。 两队骑兵,一打黑旗,一打白旗。 轮到了黑旗一方进攻,白旗一方防守。 但见黑旗队的主将,披挂漆红绘彩的黑甲,后悬黑色的披风,胯下一匹黄色的战马,挟持长槊,驱马如风,驰奔於本队之最前,就像是一直离弦的利箭,直向白旗队最前的十余骑冲去。 这十余骑不加躲让,散开队伍,成一扇形,向黑旗队的主将包围过去。 黑旗队的主将极有目中无人之态,面对这十余骑的包围,半点无有止下之意,亦无稍等本队骑兵跟上来的意思,就他这么一人、一骑、一槊,直愣愣地迎那十余骑而上。 却这黑旗队主将坐下的战马,驰速极快,风雷电掣间,已与十余骑相遇。 黑旗队主将长槊上挑,挑开了刺来的两支长槊,手中槊往前轻送,触了下被挑开长槊的那两骑的胸甲,未有使力,已然缩回;继而,交马错过,他回槊再刺,蜻蜓点水也似,别人尚未看清,他槊已经收回;又槊柄侧打,依然是蜻蜓点水,仍是迅即收回。 说时迟,那时快。 这整个的一套挑、触、刺、打,行云流水一般,只不过一眨眼的功夫。 再看那十余骑,大半骑士的衣甲上,已是点点白痕。 ——双方用的不是真槊,是演练用的槊,没有槊刃,槊顶端各包了一点石灰。 场外裁判的军将大呼小叫,鼓声响起,凡是衣甲上有了白点的骑士,垂头丧气地离开了战团。 这十余先锋骑士,一被击溃,黑旗队的主将如入无人之地,匹马单槊,撞入进了白旗队骑兵的主队中!一时间,偌大个校场上,烟尘滚滚,马嘶人叫! 甚至裁判的军将都看不清楚具体的战况了。 别说战况,人马错身之间,连黑旗队主将的身影,都难以寻到! 入眼所见,这半片的校场上,尽是白旗队将士的人马! 校场边上,有个阅兵台。 台上站着十余人,被簇拥中间的这人,内披软甲,外着锦袍,腰蹀躞带,佩七宝剑,身材高大,相貌俊朗,肤色略黑,一双眸子,黑白分明,灵灵有神,可不就是李密。 李密也看不清楚战况了,他急声下令:“快,快!令演练停下。” 令刚传下。 一人一马,从白旗队的主队中,驰骋杀出! 李密定睛看去,面上神色顿松,这人却即黑旗队的那位主将。 此将驰到校场边沿后,拨转过了马头,初时诸人还不知他要作甚,察其架势,很快发觉,他居然是准备要再度贯穿白旗队!其胯下黄色的骏马,精神愈振;其身后的黑色披风迎风飒飒! 李密神色再变,慌忙二次下令:“速传俺令!演练且止,演练且止!勿得伤俺叔宝!” 军令下到,场上的演练遂乃告止。 黑旗队、白旗队的两位主将,安顿好了部曲后,驰马到台下,下马登台,拜见李密。 李密亲手搀起黑旗队的主将,笑顾左右,说道:“古之贲育,能及此乎?当代名将,长儒、万岁、铁杖、俱罗,亦不如也!诸公、诸君!吾有叔宝,天下何愁定矣!” 充作裁判的那几个军将,检视完了刚这一战的结果,进禀奏道:“启禀明公,秦将军单骑溃阵,查验白点,计杀伤白旗队骑兵四十余。” 一骑疾驰进入校场,奔到台边,骑士勒马转圜,口中叫道:“禀主公,急报!唐国公反了!” 第八十二章 或喜或虑唐公反 这道急报一禀,台上诸人,纷纷视线投了过去。 唐国公,便是李渊。 已有从吏取住急报,呈与李密。 李密展开来看,急报上寥寥数行,写道:“唐国公日前诈为敕书,发太原、西河、雁门、马邑民年二十已上五十已下悉为兵,期岁暮集涿郡,击高丽。民大恐。复令其子李世民等私募兵近万。乃因开阳府司马胙城刘政会之诬,斩其副虎贲郎将王威、虎牙郎将高君雅,遂反。 “突厥数万众寇晋阳,唐国公悉开诸城门,突厥不能测,莫敢进。部将王康达将千余人出战,皆死。唐国公因夜遣军潜出城,旦则张旗鸣鼓自他道来,如援军者,突厥疑之,大掠而去。” 一道急报,禀述了两件事情。 李渊造反是一件;造反后突厥来犯,吓走了数万突厥骑兵是一件。 视线在“开阳府司马胙城刘政会”这几个字上留停了一下,李密问道:“胙城刘政会,即刘大郎玄意之父么?”——刘玄意和瓦岗早有潜通,李密知道他,也见过他。 从吏中一人答道:“回明公问话,正是此人。” 李密点了点头,将急报又看了一遍,抚摸胡须,喃喃地说道:“唐公也反了。” 一干从吏不像他这么冷静,大多已是喜笑颜开。 好几个从吏,七嘴八舌,俱是说道:“唐国公与昏主中表,唐襄公之孙也,如今他却也反了!足可见海内民心!这昏主的天下,已是分崩离析,离灭亡不久了!明公的大业,指日可成!” “中表”,即姨表。李渊与杨广是姨表兄弟。 “唐襄公”,指的是李虎。李虎生前得封陇西郡公,北周建后,他被追封为唐国公,谥号襄。 李密未有答复,只拈着急报,目落其上,另一手摸着胡须,好像若有所思。 左司马杨得方也陪在边上,就问他说道:“明公,在想什么?” 李密沉吟了会儿,说道:“你们看,突厥数万众寇晋阳,唐公先以空城之计,继以诈援之计,连环施计,而使数万突厥骑生疑自退。我早就听说,唐公知兵善战,果其谋略,不可小觑。” 察其神情,没有那些从吏们高兴的样子;辨其语气,反而似是带着一点深虑。 杨得方稍作揣摩,已知他现下心思,笑道:“纵唐公多谋,一五旬老翁矣,何比明公正当壮年,风华正茂,为海内兆民所瞩,志士踊跃慕投?明公,窃以为,明公父祖与唐公父祖三代同朝,可称世交,而隋失其纲,群雄竞起,实明公首倡举义,则今唐公既亦起兵晋阳,襄赞盛举,明公何不去书一道,与之剖天下形势,相约共革隋命,来日会盟孟津,以期伐於牧野?” 读书人说话,拐弯抹角。 杨得方洋洋洒洒的这套话,陪从在李密近侧的那几个将领,听得半懂不懂,然李密已了其意。 “五旬老翁”、“正当壮年”无须多讲;“会盟孟津”、“伐於牧野”,意则是以周武王大会八百诸侯於孟津的故事,建议李密,可以“首倡举义”的身份,来做“周武王”,换言之,也就是说,以“当下各地义军”的“盟主”的身份自居之,然后给李渊去一道书。 这样,一来,加强了义军的力量;二来,也可由此,再把李密的威望往上提个台阶。 杨得方的确是摸对了李密现在的所虑。 李渊造反,从推翻隋室的角度说,是好事,而且是一件大好事。 有了李渊的加入,隋室之亡,不仅已是肯定,并且可以料见得到,其亡之速还会因此而加快。 可从李密的角度说,这却不见得是件好事了。 不错,李密起事得早,打下了兴洛仓,现已拥众数十万,相比之下,李渊才刚起事,急报上说,“私募得众万人”,纸面上的实力,似乎李渊目前远不如李密。 但以后呢? 论家资、论个人的名望、论能力,李渊哪个不如李密?甚至,还在一些方面强过李密。就比如他与杨广是姨表兄弟的这层亲戚关系,就是李密不能比的。——放眼海内,现今已经举事起义的群雄之中,尽多草莽,其实都不在李密的眼中,可李渊不一样! 曹操与刘备说,“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李渊没有起事之前,天下英雄,在李密看来,无过他李密;李渊今既起事,天下英雄,就不止是仅有李密了! 且则,晋阳是个战略要地,是个好地方,李渊占据在此,又具备了和李密相当、以至更强的海内声望,那以后,他会不会迅速地发展起来? 他一旦发展起来,岂不就会成为一个李密争夺天下的强大对手? 李密绝非没有远见之人,只从这道急报,只从李渊起事,他立刻就考虑到了这点。 杨得方的这一套话,可谓说的是正是时候! 李密听了,心中一动,虑色稍去,露出了点笑容,笑道:“唐公才刚刚举事,咱们这边,现在围攻洛阳,亦军务繁忙,此事不急,且待我攻下洛阳以后,再依卿议,去书唐公可也。” 如果把西魏时期的那八位柱国,视作是同辈人的话,李渊是李虎的孙子,李密是李弼的曾孙,两人差了一代;又若比年龄的话,李渊五十多了,李密才三十多,两人也是一长一少。 李密尽管比李渊早起兵,但如果现在他就以“盟主”的身份去书李渊的话,就是他自己,他也觉得不合适,说不过去;但杨得方的建议,又也确乎是个好建议。 那么什么时候,才是合适用杨得方此议的时候?自然而然的,就是在打下洛阳后! 如前所述,隋室王统,於今三分。西京长安、东都洛阳,是隋室的东西两个京都,是为两分;杨广身为皇帝,自带一分王统,这最后一分王统,随他现在江都。 洛阳是三分王统之一,只要能打下洛阳,李密号召天下的政治影响力就会能得到空前的提高! 到那时候,再给李渊去这道书,便是名正言顺矣。 李渊举兵起事,对时局的冲击必然会是很大,无论现下,抑或将来,这将都会是一件影响深远的大事。李密而下之所虑、杨得方适才之进言,皆不过是仓促间,就此事而做的一个暂时的、肤浅的反应而已。对这件事,李密还需要认真地斟酌、考虑。 故巩县长柴孝和投附到李密帐下后,其人智谋出众,深得李密信用,然今日,柴孝和没有随从李密来观看演练,故不在李密左右。 李密一边将急报给从吏收住,寻思想着:“回头与孝和议议此事。”一边暂将此事放置,说道,“唐公举义此事,容后得暇再议。”召那几个充作裁判的那军将近前,笑问说道,“方正听卿等进报,忽有此急报至,未有听清卿等所言。卿等方才言报,叔宝杀伤白旗队骑士几何?” “禀明公,秦将军杀伤白旗队骑兵四十余。” 李密大为赞叹,说道:“单人独骑,贯通白旗阵而出,毫发无损,杀伤四十余!叔宝,卿真万人敌也!”令从吏上前,指从吏所捧的一套铠甲,说道,“此甲新制,百炼精甲,敢赠与卿。” “叔宝”为字,黑旗队主将此将,不是别人,正是原张须陀帐下猛将秦琼秦叔宝! 张须陀战死后,秦琼等转隶到了裴仁基部下。 上个月,裴仁基投降李密,秦琼等跟着也就又变成了李密的部曲。 秦琼万人敌,其勇猛之名,何止李密,哪怕是原本瓦岗军中的寻常喽啰,亦俱知晓其名。 李密在裴仁基降后,从裴仁基部、张须陀的旧部,并及其它诸营中,选出了尤骁勇者八千人,在前时编为了一部,以做他的亲兵部队,号为“内军”,分任了四个骠骑将军来当统领。 秦琼,即被他任为了其中一部的骠骑将军。 李密前些天,一直在洛阳前线,前天才刚回来,休息两天。 秦琼等作为“内军”,引率本部骠骑,扈从着他,也回来了。 今天不太忙,他难得清闲半日,於是就召令秦琼等在这片校场上演练,他来观看。 按照计划,秦琼等演练过后,原本还有别的节目。 即是李密打算在秦琼等面前,再展示一下他的射术,以表现自己文武兼资的神武形象。 但被李渊造反的这道急报,坏了李密的兴致。 遂在将精甲赏给秦琼后,李密便不在校场上多留,令秦琼等且先还营,自亦还公府。 恭谨地捧着李密赐给的精甲,秦琼以军礼的姿势,目送李密等驰马离去。待其远走,秦琼将那五百黑旗队的骑兵召集,和白旗队的主将、骑士们,便按军令,也策马回营而去。 回营途中,秦琼数次顾首。 他想道:“不意唐国公亦举反旗。当日议降魏公时,俺尚颇犹豫。於今看来,还是贾君说得对。民心已乱,州郡尽皆思叛,大隋的天下,亡无日矣。 “魏公说,等打下洛阳,便去书唐公。这洛阳,自魏公亲率大军,重据回洛仓以今,连日攻之不断,可城中防备,犹颇坚也,一直以来,都难以攻进城中,只能与守卒战於城外苑中。也不知何时能够攻下?……魏公待俺恩厚,以心腹视之,罢了,等这两天,魏公引我等还回洛阳,俺何不便向魏公请令,引率精卒,再猛攻洛阳一回,试试看,能否将洛阳为魏公拔克!” 秦琼的思酌,无须多说。 只说李密,回到公府。 尚未登堂,又一急报送至。 报称:“房献伯陷汝阴,淮阳太守赵佗举郡降。” 房献伯是投附李密的一部义军首领。其人本即济阴人。济阴郡在东郡的东边,两郡接壤。房彦藻奉李密的命令,攻略河南道诸郡,战果赫赫,最北边,打到了济阳县,济阳是济阴郡的辖县。房献伯因降了李密,与房彦藻打到济阳的这部兵马联兵,乃於这时,攻陷了济阴全郡。 淮阳郡位处在颍川郡的东边,其北与梁郡接壤,——过了梁郡,就是济阴郡,其南与汝南、汝阴两郡接壤。房彦藻部最东,现已打到了汝南等郡。淮阳郡已是陷入李密部的包围。因而,尽管淮阳太守赵佗几年前曾於李密逃亡在淮阳时,下令搜捕过李密,现也只好投降李密了。 李密站在堂前的廊上,听完了这道军报,稍微思索了下,口传命令:“传令旨与房献伯,济阴郡一应军政公务,暂由其掌。候我与司徒等会议后,随后安排,另有令旨。令房献伯,谨守郡土,切勿杀害百姓。传令旨与赵佗,仍以他为淮阳太守。令孝朗遣部入淮阳协助防务。……河南道诸郡,大致已定,再给孝朗下到令旨,洛阳久攻不下,他可选拣精锐,还来助战。” 孝朗,是房彦藻的字。 杨得方等恭敬领命。 李密想了下,又笑道:“昔我蒙难,亡命淮阳时,赵佗曾令吏捕我。恐他担忧,可选些赏赐,与我令旨,一道给他送去。好言抚慰,使他知,我非是计往日私怨之人。” 杨得方应道:“明公宽宏大度,世人谁所不知。” 步入到了堂上,主位坐下,李密看见案上放着一道文书,拿将起来,随口问道:“此谁上书?” 记室祖君彦、柴孝和等臣,在李密回到公府时,就都出来迎接,跟着他一起来的堂上。 祖君彦答道:“回明公问话,此右武候将军李善道之上书也,刚刚呈至。” 第八十三章 腹心武阳宜贤领 上书已经打开,李密知道,这应是祖君彦等已经看过。 祖君彦等作为李密现最亲用的幕僚,凡有上书,李密为示对他们的信任,允许当自己不在的时候,由他们先看。看完以后,再以轻重缓急之不同,报与己知。 刚在校场,接到的李渊造反、赵佗献郡的这两道军报,亦是祖君彦等先看过,看后转报与他的。——很显然,祖君彦等明显地是认为,李善道的这道上书,没那两道军报重要。 李密便拿起李善道的上书,喝着蜜糖,看阅起来。 上书的内容不少,林林总总,四个方面之多。 李密细细地看阅一遍,看罢,将上书放下,盛蜜糖的玉杯也放在了案上,抬将起眼,举视诸吏,主要是问祖君彦、柴孝和,说道:“这道上书,卿等已经看过了吧?” 祖君彦、柴孝和等答道:“臣等已经看过。” “难得李将军身在河北,心挂洛阳战事,请献粮、军械、新兵与我。一片忠心,很好。可回旨一道,许其所请,给以嘉赏。” 祖君彦等应诺。 “李将军上书中,又言到,他本是为赵君德报仇,出兵的武阳,结果武阳却闻风而降,於今全郡尽得,请我选任良臣,接管武阳。……卿等既已看过他的上书,就其此请,可已有议?” 祖君彦说道:“回明公的话,李将军此请,臣愚见,可作嘉奖,但至於其请,‘任良臣,以安武阳’,似宜暂无须听。李将军先拔黎阳,继取武阳,固是大扬我大魏天威,弘展明公仁德,然当前之际,我军之要,不在河北,而在洛阳。倘使选贤臣以赴武阳,或将分攻洛阳之力。 “臣愚见,可依近来旧例,武阳郡,暂便委李将军掌之可也。” 堂下另一人,却有不同的意见。 这人也是李密的记室,便是邢义期。 他说道:“明公,臣以为,李将军此请,可以允之。” 李密“哦”了声,目转於他,没有接腔,只是等他继续往下说。 邢义期说道:“明公,虽然近来,只要有献郡、献县以降从者,明公宽厚,通常都仍是用所献之人,暂领其所献之郡、县,可是李将军这件事,却与‘旧例’有些不同。” “哪里不同?” 邢义期说道:“武阳郡,东接东郡等河南道诸郡,北接清河等河北道诸郡,西经魏郡,与并州连通,是为西峙太行,东连河济,根本河北,而襟带河南者也,南下则又与洛口城遥而相对,委实冀、豫之腹心,洛口之北藩也!这等要地,自与之前从附明公的那些郡、县不同,理当明公亲择良臣,往镇抚之。此其一。李将军已得明公任为黎阳留守,今若再用他领牧武阳郡,职务该再怎么给他任命?此其二。综合此两点,臣敢献言,李将军此请,明公宜可允。” “冀、豫之腹心”,这个对武阳郡的评价,可谓一针见血。 “李善道已得任黎阳留守,若再用他领武阳,职务该再怎么任命”的疑问,更是触动人心。 尤其是把这两条放到一起看时,邢义期未有明言的担忧,已是昭然若揭。 武阳郡的战略地位如此重要,李善道手里头,现又已有黎阳仓,那么如果再把武阳郡任给他,随着时间的发展,一手有粮,一手握着“冀、豫之腹心”,占据要地,李善道会不会尾大不掉?又甚至说,他会不会起异心?——须知,还有一个“第三”,邢义期没有说,但李密等人心中都有数的,就是李善道的身份,他不是寻常的从附之士,他是徐世绩的老乡亲信、是翟让的嫡系人马!三条合在一块儿,武阳再让他暂掌,对李密可能就会造成很不利的影响了。 那既然如此,何不就顺水推舟,同意李善道的请求,在起后患之前,派个亲信的人去掌武阳? 邢义期的分析、建议,从这方面说,比祖君彦的建议,似是更加正确。 …… 实际上,李善道这道来书所报之“用兵武阳,攻下武阳”的这块内容,李密已是早知。 郭孝恪已经给他上过书了。 所以,有关武阳郡的接管、人事安排等事宜,李密亦是已有斟酌。 不过,他现在还是处在犹豫不决的状态,具体怎么安排武阳郡为宜,他还没有完全想好。 ——没有想好的缘故,正是因为邢义期说的那些。 这会儿,分别听完祖君彦、邢义期的建议,李密抚摸着胡须,沉吟不语。 祖君彦再次进言,说道:“明公,邢君所言诚是。武阳郡的战略地位确很紧要,李将军也已被明公任为黎阳留守,然以臣愚见,毕竟现今洛阳才是重点。已得军报,隋之监门将军宠玉、虎贲郎将霍世举,奉昏主之诏,领关中之兵,已经在援赴洛阳途中,不日即到。这个时候,需要我军上下,齐心一力,才能尽快地将洛阳攻克。故当此时,实不宜分心武阳!” “齐心一力”之句入耳,李密的神色,微微一动。 这句话,潜台词显是指的“翟让”为首的瓦岗本系部曲。 确实如此,尽管在得了裴仁基的投降后,李密的实力已经大涨,可要想攻下洛阳,还是离不开翟让等与李密“共志成城”,离不开瓦岗本系部曲的听令进战。 那么,在这个时候,如果不把武阳郡暂任给李善道,会不会引起翟让、徐世绩等的不满? 李密不禁回想起了前几天,在洛阳前线时,与翟让的一次见面。 前线烽烟滚滚,战事胶着,在那次的见面中,翟让却没谈战事,反而像是不经意的,提起了李善道攻下武阳这件事,——他说,是听徐世绩说的,问了李密一句:打算怎么安排武阳郡? 李密当时以尚未接到李善道的报捷为由,没有做确切的答复。 翟让便又跟了一句,夸奖李善道智勇兼备,说若用他留掌武阳,必能合意。 现在看来,由翟让的这句话,可以得出一个判断:如果不用李善道留掌武阳郡的话,翟让、徐世绩说不得,已不是会不会不满,而将会是肯定非常不满! 抚摸着胡须,目光在堂中的诸臣身上一一转过,李密在邢义期的身上多留了片刻。 忽然又想起了一件事。 这件事发生的有段时间了,发生在本月上旬时,李密听说,不知为何,翟让对邢义期很不满,就找他去赌钱,邢义期去得晚了,翟让丝毫情面没给,收拾了他一顿。 邢义期可能是因为面子,没将这事禀与李密,李密是从别人处听得的。 则这邢义期,适才的那番进言,虽然有道理,可他会否是在以此含怨报复翟让? 思绪延伸,李密又想起了才刚接到的那道急报:李渊反了。 李渊是个劲敌,绝不能小看,要想在这场竞逐隋鹿的激烈抢夺中,率先夺取天下,万不能以现已得之地盘、势力自满,必须要尽快地打下洛阳,以获取更高、更多的政治声望才成! 不错!祖君彦说得对! 当下的重点,且是唯一的重点,是洛阳。 只要能“齐心一力”,尽快地将洛阳打下,一个武阳郡,就先任给李善道,又有何妨? 李密捋清了思路,不分主次、瞻前顾后,为小利而坏大事,此庸主也所为也,岂会是他李密所会为?他不再迟疑,做出了决定,说道:“李将军先为我拔取黎阳,继取武阳全郡,扬我天威,宜当重赏,给以重用。便下令旨,令他以黎阳留守,兼领武阳郡太守。” 邢义期还想进言。 李密摆了下手,不让他再说了,又看了下李善道的上书,说道:“李将军上书中禀言,此取黎阳、武阳郡,刘黑闼、赵君德等皆有大功。赏罚严明,此治军之本也。擢……,刘黑闼、赵君德现任何职?” 称魏公后,李密封赏的人太多了,像刘黑闼这样的“小角色”,他压根就不记得授与何职了。 祖君彦禀道:“刘黑闼现任车骑将军;赵君德系新从之将,尚无授任。” “加刘黑闼上仪同三司;授赵君德车骑将军。”李密顿了下,接着说道,“李善道连战有功,加大将军。及其他於此两战中的有功将士,卿等依李善道报上之名、功,依制封赏。” 车骑将军是五品将官;“上仪同三司”是勋官,从四品。 勋官是北周旧制,专用来奖励有军功的将士。 “大将军”也是勋官,正三品。李善道的本官右武候将军是从三品,勋官得任三品,也算是个升阶了。——只以为品级而论,“大将军”已是和徐世绩的右武候大将军同品级。 刘黑闼、赵君德的得以加封、授任,无甚出奇。 李善道得加封“大将军”,这就有点说道了。 祖君彦等心领神会,俱皆应道:“诺!” 命令已下,只待祖君彦等这些记室,把令旨拟好,李密过目后,便可落印下传。 见李密将李善道的上书放到了边上,祖君彦提醒他说道:“明公,李将军上书中,还提请了一事,请求明公减免武阳郡一年的赋税。李将军此请,何以回旨,敢请明公示之。” “你不说,这事儿我都忘了。允了便是。” 祖君彦应诺。 李善道这道上书,到此已是处理完毕。 把黎阳仓、武阳郡都给了李善道暂掌,是否会引起日后的麻烦,都已是日后的事了。 现在,李密要集中全力,攻打洛阳! 他相信,只要洛阳打下,一切的而下的麻烦、日后的麻烦都能迎刃而解。 已经没有心情在洛口城继续待着了,李密顾视众臣,令道:“明日还洛阳,务尽快攻拔此城!” 众人凛然应诺。 一人起身,行礼说道:“明公,洛阳虽重,久攻不下,臣有一议,敢进与明公。” 李密看之,是柴孝和。 第八十四章 议袭长安传檄定 柴孝和虽在投李密前,只是巩县县长,如于志宁此前也只是个县长,其族却也是簪缨世族,加上他本人颇有才干,有卓识远见,能骑射,因自投到李密帐下后,甚得李密信用。 李密端正了下坐姿,温言笑道:“卿之议,必高妙之议,敢闻之。” 柴孝和说道:“今洛阳城中,段达诸辈,虽无谋也,然洛阳城坚,守卒众多,明公亲麾众军,已连攻多时,至今犹不能下之。又且,元善达奔江都求援,尽管反而枉送了性命,庞玉、霍世举所将之关中兵,驰援将至。臣之愚见,候庞玉、霍世举援兵到后,洛阳恐怕就更难攻了。因以臣之见,明公何不改弦易张,暂舍洛阳,且取别处?” ——“元善达奔江都求援”云云,说的是前些时发生的一件事。 因见李密攻势极猛,越王杨侗、段达等深怕洛阳真的被他攻下了,杨侗乃遣太常丞元善达,乔装打扮,潜出洛阳,赴诣江都,乞求杨广别在江都待着了,请他赶紧亲自回洛阳坐镇,奏称:“李密有众百万,围逼东都,据洛口仓,城内无食。若陛下速还,乌合必散;不然者,东都决没。”元善达从洛阳来的,知洛阳情况之紧急,说着,乃至哭泣起来。 在皇帝面前哭泣,这是失礼,也是真情的流露。 杨广为之改容。 可其宠臣虞世基却进奏说:“越王年少,此辈诳之。若如所言,善达何缘来至!” 杨广一听,也是这么回事,洛阳的情形如果已是这般危急,你元善达是怎么从洛阳城里出来的?他本就不想回洛阳,因乃勃然发怒:“善达小人,敢廷辱我!”便专门给元善达了个差事,派他去李密部曲占据的郡县催运粮食,结果自不必说,元善达遂被李密的部曲所杀。 这件事,是杀了元善达的李密的部曲,从元善达处获知,报与李密的。 此题外话,不需多言。 只说听得柴孝和的此话,李密问柴孝和,说道:“‘且取别处’?卿意是指?” 柴孝和说道:“关中,山川之固,秦、汉所凭以成王业者也。庞玉、霍世举既引关中兵来援洛阳,关中现定空虚。今不若使翟司徒守洛口,裴柱国守回洛,明公自简精锐,西袭长安。打下了长安以后,兵强马壮,然后东向以平河、洛,传檄而天下定矣。明公,方今隋失其鹿,豪杰竞逐,海内所重,唯在长安,不早为之,必有先我者,悔无及矣!” 却原来是建议李密,洛阳既久攻不下,那干脆就先不打洛阳,改取长安。 李密怔了下,看向柴孝和的目光中,含带的欣赏愈多了,但对柴孝和的这条建议,他没有立即表态,而是按住案几,起将身来,下到堂上,负着手,缓缓踱步。 “明公,莫不是臣之此议,明公以为荒谬?” 堂上在座诸臣,杨得方、祖君彦、邢义期等,俱是李密的心腹之臣。 对这些人,李密不需要隐瞒自己的想法。 他踱步片刻,望向堂外,喟然长叹,说道:“卿之此议,诚然上策!” 公允来讲,柴孝和的这条献策,在当下的这个政治、军事之背景下,的确是个非常好的建议。 隋室王统,尽管而今三分,洛阳、长安看似平分秋色,可若将两者比之,长安的重要性更胜过洛阳。一是胜在柴孝和所说的“山川形势”;二是胜在关中系关陇贵族集团的根基所在,李密本身便是关陇贵族集团中的一员,如能得下长安,对他当然是会好处大大。 李密乃一时之人杰,军事能力、战略眼光都是顶尖,怎可能会看不到这点? 唯是,理想和现实总是有差距的。 计策是好计策,落到实处,以李密现在面临的处境言之,难以实行。 他说道:“孝和,数年前,我从杨公举义,你可能不知,那时,我其实就向杨公提出了和你刚才所提之此议一模一样的策略!杨公迫於那时的形势,不能用我此策。今我亦迫於形势,虽然此策上策,不能用此策也!” “敢问明公,甚么形势?” 李密说道:“方今海内,如卿所言,诚是豪杰竞起,但昏主尚存,从兵犹众!我所部皆山东人,若不能先将洛阳攻克,则诸将,谁肯从我西入!此其一。卿言,‘不若使翟司徒守洛口,裴柱国守回洛’,而我‘自简精锐,西袭长安’,孝和!我不是不可以‘自简精锐,西袭长安’,问题是,我如果一离开,以何人总镇山东、河南?使翟司徒镇之,裴柱国不一定会服;使裴柱国镇之,翟司徒必怒。只恐我前脚才走,洛口、回洛后脚已乱。如此,则大业隳矣。” 柴孝和闻言,默然无声了。 很多时候,世上的事就是这样的,明知道什么是正确的选择,可就是没法去做。 李密的无奈,柴孝和从他的神色、语气中,深深地感觉到了。 适有几只鸟,叽叽喳喳的从堂外的天空飞过。 李密背着手,步到堂前,目光随着这几只鸟移动,直到它们飞出视野之外,才收回了视线。 然后,又望了下深邃蔚蓝、辽阔无垠的天空,他这才把身转回。 看到柴孝和还站着,李密怅然的神情略微收敛,温和地笑道:“孝和,你坐下吧。” “明公,唐国公举兵的急报,明公当是已知?” 李密点点头,说道:“知道了。” “自晋阳而至长安,近在咫尺。唐公家亦在长安,若被唐公抢先入关,先机失矣。现下,既然大军未可西上,臣斗胆,敢请明公俯允,遣臣间行观衅。”关中实在是太重要了,李密不以自己是后降之臣,而对自己亲信宠用,这份恩情,只能以尽忠效死报答,不是不知道在没有大军跟从的情形下,间赴关中,会有多大的危险,然为尽忠报恩,柴孝和毅然地请求说道。 座中诸人,杨得方、祖君彦、邢义期等都惊奇地看朝柴孝和。 李密也楞了一楞,说道:“卿欲间行赴关中?” “不需明公遣与臣多少兵马,数骑足矣。” 李密问道:“孝和,仅以数骑,卿赴关中,有何用处?” “臣可为明公探窥沿途郡县之虚实、人心,若有慕明公之威名而从附者,臣亦可为明公招揽。” 李密说道:“孝和,此距关中,道路不近,盗贼丛生,遍地兵匪,你可知你若果西去,路上危险重重?” “臣惟知尽忠报恩,百死何辞!” 李密大为感动,握住了柴孝和的手,说道:“孝和,你有这份忠义,我已知足。西去长安,太危险了,就不必去了!” “臣留在洛口,无用於明公,而西行长安,或稍有裨益於公业。敢乞明公,允臣之请。” 李密用力地晃着他的手,感动地说道:“卿意若决,那我即便不舍,也只好依卿之意了!” 柴孝和的态度很坚决,李密只好答应。 但“数骑”相从,太少了,李密决定拨百骑给他。不料柴孝和执意不肯,说百骑太多,不利於“间行”。拗不过他,李密又只好减少了拨给他的从骑的数目,最终定在了四十骑。 长安,虽说现在没法去打,然有了柴孝和的自告奋勇,主动请缨,愿“间行观衅”,也就是先去打探打探情况,至少聊胜於无,——而且柴孝和提出的“晋阳离关中近在咫尺”,担心李渊会抢占一步的这个可能性,李密其实也有忧虑,现有了柴孝和西行,李渊那边的情况,顺道也能摸一摸,亦算一举两得,由是,李渊起事带来的压力、不得不将武阳郡暂任给李善道的不情愿,因为柴孝和的忠义此举,略微地得到了些许的驱散,李密的心情高兴了一点。 他笑道:“明天,我就去洛阳了。孝和,今晚,我置酒设宴,你我君臣不醉不欢,权当是我为卿践行!孝和,你此西去,可一定要注意安全,消息可以不打探,人你得给我平安归来!” 柴孝和恭谨应道:“明公此还洛阳,臣就不陪同了。臣亦明日便起行,西向长安。臣预祝明公,此还洛阳,马到成功!及早将洛阳攻克,臣将长安虚实摸清,明公转师关中,麾定天下!” 李密抚须笑道:“承卿吉言,候洛阳克,取长安日,愿与卿并骑而前,劳卿为我军师先导。” 是夜,李密设宴,与群臣欢饮。 席间,祖君彦趁其酒酣,献上檄文一道,乃是李密日前令他所作,他才写就。 李密展开瞧看,端得雄文一篇,读来言辞精巧,气势如虹。 趁着酒意,李密自大言读与群臣听,群臣侧耳,无不注目。 由“自元气肇辟”而起,述隋之大罪十桩,读至“罄南山之竹,书罪未穷;决东海之波,流恶难尽”,满堂惊叹!读罢,李密豪气充塞满胸,当即下令,誊写此檄,传送天下郡县! 翌日,李密率众臣、秦琼等内卫骠骑还洛阳战场,柴孝和引四十从骑西行,且皆毋庸多提, …… 几天后,李密的令旨,下到了武阳郡。 随着到来的,还有一篇檄文,即李密那晚酒宴上所读,祖君彦所作之此檄。 第八十五章 身在史中感有责 一篇檄文,挥挥洒洒,两三千字,引经据典,骈四俪六。 气势是很宏伟,风格十分雄放,唯其所用的一些典故,莫说刘黑闼等,李善道亦是半知不解。 不解之处,他并不“不懂装懂”,很坦率地承认,就问魏征,请魏征解释。 “罄南山之竹”云云,亦引得了魏征、于志宁、侯友怀等的击节赞叹。 读过檄文的将近末段之时,李善道意外地读到了自己和王德仁的名字:“封民赡取平原之境,李善道据黎阳之仓;李士雄虎视於长平,王德仁鹰扬於上党。” ——却是祖君彦写这篇檄文时,李善道已经打下了黎阳仓。 李善道那可是知道,祖君彦的这篇檄文,在后世的著名程度的! 他又惊又喜,多看了这句两遍,嘿然心道:“没想到祖君彦把我也写进了檄文!嘿嘿,嘿嘿,他妈的,不论老子日后如何,这也算已是留名青史了!” 檄文中,有关黎阳仓的地方,还有一处,是在这一段前头,写的是:“然兴洛、虎牢,国家储积,我已先据,为日久矣。既得回洛,又取黎阳,天下之仓,尽非隋有。” 两段加到一块儿,日后史家观之,即便退一万步说,李善道以后干不成什么事业,他在“反隋”这段激烈的时代变革的历史中,所作出的贡献,也确是足以为后世所知。黎阳仓这么重要的地方,重要到值得祖君彦在檄文中大书特书、着重指出的地方,是他李善道打下来的! 要说这李善道,从决定投瓦岗开始,他满门心思,想的都是求活,纵使后因实力渐长,起了点作出自己的一番事业的心思,可也多只是着目於当下,未尝想过后世史评。 突然间,檄文中看见自己的名字、看见自己已经做下的“打黎阳仓”此事,蓦然间,前世时他看剧集时,曾看到的一句话浮上了他的心头:“我等现身在历史洪流中,要为历史负责!” 原话忘了,大致就是这个意思。 第一次的,一种“身在历史中”、“自己正在参与创造历史”的神圣感、责任感,他油然而发。 魏征、刘黑闼诸人等了会儿,见他不再往下读,魏征说道:“明公,底下呢?” 李善道回过神来,摸了摸短髭,笑道:“忽有所感,忽有感生!” 他没说自己起了什么样的感触,便接着往下读,“诸君等并衣冠世胄,杞梓良才,神鼎灵绎之秋,裂地封侯之始,豹变鹊起,今也其时……;若隋代官人,同吠尧之犬,尚荷王莽之恩,仍怀蒯聩之禄,审配死於袁氏,不如张郃归曹,范增困於项王,未若陈平从汉,魏公推以赤心,当加好爵,择木而处,令不自疑……。” “若隋代官人”这一段是这篇檄文的最后一段了,顺着一路读下,直到末尾两句:“黄河带地,明余旦旦之言;皎日丽天,知我勤勤之意。布告海内,咸使闻知。” “黄河带地,明余旦旦之言;皎日丽天,知我勤勤之意。”李善道将此语又吟诵一遍,放下了檄文,赞叹说道,“好文字!好文字啊!祖记室不愧负天下才名,如椽大笔!一篇檄文读下来,荡气回肠,振奋人心,使我气畅神扬,恨不得现就披甲驰马,直趋江都!” 刘黑闼笑道:“贤弟,那笔头子,俺也会使,却怎会有像船那么大的笔?你此语,不妥不妥!” 李善道哈哈一笑,虚心地请教魏征、于志宁,说道:“玄成、仲谧,审配、范增等之故事,我大略皆知,唯此‘蒯聩之禄’,我思之再三,记不起来蒯聩是谁?敢请二君教我。” 魏征答道:“明公,蒯聩即卫灵公之子也,‘蒯聩’是他的名。其在位间,欲弑灵公夫人南子,后又逐其子出公,自为国君,昏庸无道,为人荒唐,在位仅三年,即国乱身死。” “要非玄成指教,我还以为这位蒯聩,蒯是其姓!卿渊博,学贯经史,祖记室固海内大才,卿不逊色!”李善道看了下于志宁,补充笑道,“仲谧雍容文雅,亦是大才!” 于志宁淡淡一笑,未有应答。 魏征说道:“‘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此圣人之教。而知此语者实多,能行之者寡矣。尤以将军,以主君之身,垂询下僚,愈为稀矣。孔文子,蒯聩之姊夫,圣人评价其人云,‘敏而好学,不耻下问,是以谓之文也’。若将军者,亦可谓‘文质彬彬’也哉!” 便是于志宁,听了魏征这话后,也不禁地点了点头。 为上位者,能不耻下问,这确是少见。 李善道摸了摸短髭,呵呵笑道:“‘不知为不知’,这句话说得太对了。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不知道的,装作知道,除了哄自己,还能哄住谁?得了面子,失了里子。只有傻子,才这么干!玄成、仲谧,傻子,我可是不当的!玄成,我多次与你说了,我读书少,自知不足,今卿虽为我长史,实际上,我敬卿如师。以后,向卿请教的时候多了去了,希望卿都能如今日,不吝教我。……仲谧,往后向君讨教的地方也会不少,请君亦不吝赐解。” 魏征应诺。 于志宁也应了声。 陪坐在侧的侯友怀,拈着稀疏的山羊须,看眼魏征,看眼于志宁,问李善道,说道:“明公,祖记室的这篇檄文,诚然雄文。魏公令传示各县,敢问明公,何时传下?” “魏公的令旨,咱们得立即就办。崇吾,你找人把这篇檄文多抄几份,不仅咱们武阳郡各县,即送去一份,北边的清河郡、西边的魏郡,也都派人各送去一些。” 侯友怀起身应诺。 “坐下,坐下。崇吾,勿要拘礼。”李善道拾起和檄文一起送来的李密的那道令旨,沉吟了稍顷,顾与刘黑闼、赵君德,笑道,“贤兄、四郎,恭喜二兄啊。贤兄得了‘上仪同三司’之封,四郎得了‘车骑将军’之拜。魏公不吝封赏,咱兄弟须当再接再厉,为魏公尽忠效劳。” 赵君德笑得合不拢嘴,车骑将军的印绶、官衣也都送来了,现就摆在他面前的案上,他拿起车骑将军印,——印章不大,拿在手中,却是沉甸甸的,心满意足,他咧嘴笑道:“一点微末功劳,就得魏公‘车骑将军’之授,哎呀!魏公真是大方!叫俺不知怎么感激才是!” 刘黑闼应和说道:“不错,不错,魏公委实大方。不但给咱加了勋、升了官,还有重赏下来。” 尽管亦是“吹捧”李密,李善道能够听出,刘黑闼对李密的所谓封赏,其实兴趣不大。 李善道能理解他,因为李善道对“大将军”的这个勋官封拜,也不感多大兴趣。 关键的是,“兼领武阳太守”的这个任命,才最要紧! 心,终於可以放下了,武阳郡属於自己了! 当着一干属吏的面,李善道隔空向李密表过感恩、忠心,也算是已尽过“臣子的义务”,便不在封赏的这个话题上多说,转开了话头,说道:“令旨中,魏公还同意了咱请求给武阳郡减免赋税一年的提请。贤兄、四郎,此是魏公的仁德,对武阳郡的百姓言之,也是一件大好事。魏公此令,我看咱们可以应如下传檄文一样,亦不能耽误,得尽快告示与诸县知。” 刘黑闼、赵君德称是。 “玄成,你说呢?” 魏征应道:“‘减免一年赋税’之此旨一下,将会大有利於安定郡中、收揽民心。明公此议甚是,是应该尽快传达给各县知道。仆今天就令吏拟写成榜文,明天就下与各县!” “好,此事就交与卿了。” 魏征见李善道摸着短髭,似有踌躇之态,问道:“敢问明公,是不是另外还有令下?” “我在想啊,玄成,,我原是奏请魏公,请魏公择贤臣临郡,接掌武阳,但魏公不仅没有另择贤臣,将治武阳之此重任,委给了我,而且就连郡府和各县的人事,魏公亦无有一句指示,也全然委任给了我来做主。 “武阳郡民口百万,辖县十四,今又值乱世,要想治好不易。有道是,‘人、财、物’,理政首要一条,就是得先有人可用。魏公这么信任我,既将这重任给了我,我得尽心尽力办好。我想,……贤兄、四郎,要不咱们就先‘人’这方面下手?” 刘黑闼说道:“人?” “对呀。玄成,你何意也?” 魏征说道:“‘人、财、物’,明公总结得甚是。有了合适的人,才能政通令行,没有人,再好的政策也落实不了。敢问明公,打算如何先从这方面下手?” “先已许诺诸县,凡献城降,又愿留任者,一概依其本职留任。说过的话,不能不算数。但是留用的这些官吏,是否与咱已真的‘同心’?用之能否得心应手?说实话,玄成,哪怕是你,也不敢打包票的吧?在两可之间,尚需时间观察。故而,我想出了一条权宜之策。” 刘黑闼拍着大腿,说道:“不错!好汉子,吐口唾沫,当钉子使,但这一干降官降吏,咱又不识得他们都是什么人,若便就深信不疑,也不成!” 魏征问道:“敢问明公,是何策也?” “贤兄说得对,好汉子,吐口唾沫,当钉子使。贤兄、四郎,你们是知道愚弟的。说话,我向来一诺千金,自是要算数的!说了留用彼辈,就留用。然在留用之外,贤兄说不宜便深信不疑,亦固然也。 “因我意暂将武阳郡,分成东、西两区。在此两区,各任巡检一人。各县吏员,理办本县之政;两区巡检,分巡本区之境。本区之诸县,政有优者,给以褒扬;政贪弊者,给以斥褫。贤兄、四郎、玄成,何如?” 刘黑闼想了想,说道:“任俩巡检,贤弟是要用这两个巡检,巡行监督,是么?俺看成!” 魏征考虑了下,说道:“隋之初年,郡有督邮,后改郡为州,其职乃废。明公所言之此巡检,仆愚以为,似差可与督邮比类。” “玄成,你觉得成不成?” 魏征征求于志宁的意见,问道:“于君,君以为何如?” 于志宁不想开口的,被魏征问了,只能开口,淡淡说道:“将军此议颇当,愚意可用。” 魏征也是这个意见,就说道:“将军此措,既不失信於降者,又收郡政於府中,且有故事且依,也不会引人非议,使有心者私散谣言,毁将军清名,确然良措。” “毁我清名?毁我什么清名?” 魏征说道:“若无旧例可依,也许就会有居心叵测者,私下宣扬,说明公看似守信诺,留用了降者,可对降者其实并不信任,因此乃会再设巡检,以寻彼等麻烦。” 这一点,还真是李善道没想到的,他笑道:“玄成,人心之险,竟至於此?” “武阳新定,民心尚未尽附,不乏或犹有险恶之贼,隐蔽乡野,窥机而动。” 还真别说,难怪能成为后世留名的大名臣,魏征的政治警觉性,还真是挺高。 刘黑闼亦没想到这点,对面白无须,貌不过中人的魏征,刮目相看。 李善道点头说道:“卿此语有理。……那我此意,卿以为是可行的了?” “仆愚见,可行。只是要想借此以此收郡中之政、监各县之吏,这两路巡检,非得拣选精明强干之士不可!敢问明公,意任谁人?” 刘黑闼、赵君德,与魏征等相同,视线都落在了李善道身上。 李善道转目,看向了堂中两人。 第八十六章 职定郡内政才通 侯友怀感觉到了李善道的目光,下意识地挺下了瘦骨嶙峋的胸膛。 “崇吾昔为酸枣曹主,政务娴熟,可为一路巡检。”李善道说道,另一个他所看的人是刘黑闼,接着,他笑问刘黑闼,“贤兄,另一路巡检,兄可有举荐?” 刘黑闼倒是想举荐,可他手上没人,他的部属都是粗野的汉子,大都字都不识,巡检怎能任之,他挠了挠头腮帮子,说道:“贤弟,俺没甚可举荐的,你来择选任命就是了。” “四郎?” 赵君德说道:“俺也没甚举荐。” “那我就做主了,另一路选拣,……玄成,你觉着刘林甫,何如?” 刘林甫,是前阵子令各县推举贤士,观城县推举的一个士人。 当时各县总共推举的贤士,计有一二十个,但很多不愿跟着李善道干,最终来的只有十来个。 李善道一一的亲自接见,试其学识。 刘林甫在这十来个士人中,文辞应对不算最好,但他年龄比较大,比魏征的年龄还大点,其父刘会,曾仕北周为郡守,他早年因门荫入仕,亦有理政的经验,见识这块儿,却最卓异。 魏征和刘林甫系是旧识,对其人之能,相当了解,任他做一路巡检,依其才干,当然没有问题,但说实话,他也是没想到李善道会打算任用刘林甫做一路巡检,——毕竟一则,刘林甫新投,二则,刘林甫是武阳本郡人,因此时听了李善道之问,当即答道:“以刘林甫之才干,为一部巡检,绰绰有余。唯他是新从之士,又本郡土著,明公用他,得无疑乎?” “我若有疑,就不会用他了!‘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魏武此风,玄成,我亦有之。” 魏征说道:“用而复疑,此用人之大忌也。明公若能无疑,任命他为巡检,是为正得其人。” “好!那就定了。两路巡检,崇吾,你做西路巡检;刘林甫,就任他做东路巡检。” 观城县,属郡西。再“用人不疑”,当然最好仍是不要让刘林甫负责郡西的巡检为宜。 刘林甫不在堂上,这道命令,可以随后传下。 任用刘林甫为一部巡检,两个好处。 给新投从的士人们看看,只要肯跟着李善道好好地干,李善道定会量才使用,这是第一;同时刘林甫是本郡人,用了他后,亦能有利於安本郡士民之心,这是第二。 巡检的人选定下,李善道笑与刘黑闼、赵君德说道:“贤兄、四郎,巡检此职任,只是权宜之措。要想把郡治好,另有两个郡职,不可不劳两位兄长屈就。” 赵君德说道:“二郎,俺大老粗一个,让俺上阵打仗,俺行,让俺治郡,俺可不行!” “四郎,我说的这两个郡职,正都是管打仗的。一为通守,一为都尉。贤兄,通守此职,非兄不可;四郎,都尉此职,就请四郎屈就吧。” 一郡的最高层领导职位,时下共有四职。 长吏为太守,其次为通守,再次为郡丞,此外又有都尉。 通守、都尉,皆是杨广增置的。 如前所述,通守主要是负责军事征战,如张须陀,最早是郡丞,后得升迁,前后所任,即齐郡通守、荥阳通守。 都尉,也管军事,此职主要的掌责是郡兵,不过此职虽位在太守下,却非太守属吏,而是自成一系,“与太守不相知”,——这个职务,乃是出於杨广针对魏晋以来地方上废设不定的“乡兵”而因添置。战乱年代,为保乡里,郡县很多时候会自募兵马,是为“乡兵”,也可以理解成是“州郡兵”,这种招募虽需得到朝廷的许可,但其数量和征募形式都比相对固定的府兵更具随意性,等若是“府兵系统”以外的又一支军事力量,为加强对地方上的控制,这种现象自是须得废止,於是,就有了杨广“都尉”此一郡职之设置,并独立於太守之外。 赵君德说道:“都尉?” “四郎,武阳郡本有的郡兵、县兵,这段时日,咱们已把之尽数改编过了。虽是经过裁汰,留下来的不算多,然亦近千,不可无人主管啊。就劳烦兄辛苦点,把这一摊抓起来吧!” 赵君德属实是对此没甚兴趣,他想干的事,是痛快打仗、以自己的勇猛换取封赏,让他去管理郡兵,——更重要的是,剿灭郡中诸贼此务,原先李善道等是打算用本部部曲去做,但后来李善道又改了主意,已与他和刘黑闼商量定下,准备就换以整编过后的郡兵为主力去来办此务,那要是接受了此任,往后自己岂不还得成天要同郡中的那些小蟊贼打交道?想想就头大,他坚决推辞,连连摆手,说道:“二郎,都尉这职,俺性子急,真干不成!” “要不这样吧,四郎,我给你配个副都尉,平时的各项军务、及剿郡中小贼等一应繁琐差事,都由他来办理,到需要用到郡兵打大仗的时候,再劳四郎亲统,怎么样?” 赵君德思考了下,说道:“这样的话,倒是还成。” 便就此定下,都尉由赵君德来任,李善道再给他挑个副手。 说完了都尉,李善道笑问刘黑闼,说道:“贤兄,通守此职,兄意可否?” 刘黑闼却不推脱,拍了下案几,手在胡须上一抹而过,豪气冲天地哈哈笑道:“贤弟,通守此任,你说的对,非俺其谁?贤弟你做郡守,俺来当通守。郡中军政诸务,贤弟你来把总,须打仗时,愚兄与四郎冲锋陷阵!咱兄弟们文武联手,这武阳郡,必要给它坐稳当了!” 陪着刘黑闼,哈哈笑了几声,李善道重新看向魏征,说道:“玄成,通守、都尉已劳我兄、四郎屈就,郡丞此职,尚且空悬。此职,就劳玄成你来兼任之吧。” “仆?” 李善道说道:“卿原本就在郡府做事,掌文牍机要,郡府中的大小政务、郡中各县的民情政况,卿无不熟悉,俱了然胸中。郡丞者,佐一郡之政也,此职,亦非卿不可,唯卿最为适当!” 投从李善道,所为者何?为的就是一展抱负。 再加上魏征也是个勇於任事的,这一点和刘黑闼很像。 故而,礼节性的推辞必不可少,在李善道的坚持下,魏征遂也就爽快地接受了此个任命。 捎带着,把适才没有选定的副都尉人选,李善道也给定了一下,就任给了盛志。 郡兵底下来的主要任务,是剿灭郡中盗贼。盛志有些胆勇,曾给元宝藏招降过郡贼,也熟悉郡中贼情,任用他,比较合适。盛志受宠若惊,诚惶诚恐,推辞数次,亦领了任命。 至此,武阳郡的一应人事安排,告一段落。 通守、郡丞、都尉、巡检都有了。 政、军两方面的事务都有了负责的人,通过两路巡检,也加强了对各县的控制。 在李善道夹袋里没有足够多的可信用的施政人才的情况下,这一番的安排,已是最好的了。 就请魏征,把这番安排写成奏书,报与李密。 且不必多言。 …… 安排完郡县人事的次日,李善道又请来了刘黑闼、赵君德。 却是与他俩商议接下来,他们兄弟三个,需要做什么。 武阳郡是得之了,可肯定不能止步於此,那接下来,宜当有些什么发展的计划? 提出了这个问题后,李善道端起茶碗,一边喝茶汤,一边等刘黑闼、赵君德开口。 刘黑闼最先开口,说道:“贤弟,俺写给窦公的书信,已经送走好几天了。估摸着,窦公的回书该快到了。窦公现据平原等郡,与你我兄弟间,隔着清河郡。俺与四郎、窦公都是清河人。照俺意思,底下来,等窦公回书到,咱就再给窦公去封书,和窦公商量商量联兵打清河?” “四郎,你的家眷也快该接来了吧?” 赵君德说道:“快了,昨天送回来了个信儿,已经启程南下,往武阳来了!” “帮你家眷住的宅子,我帮你选好了。就郡府东边那个里,四郎你知道吧?离郡府近,位置好。我叫宣德去那里中看了看,选了里中最大的一个宅院,买下来了。只等你家眷来到,兄即可与你家眷搬进去了!……贤兄,亦在此里中,我另买了一个宅院,是你的!” 刘黑闼说道:“买的?” “这话问的。贤兄,我身为郡守,一郡之民,皆我子民,我总不能去抢子民的宅院吧?” 刘黑闼笑道:“是,是。不能抢。愚兄懂的,贤弟这是以身作则。”问道,“贤弟怎不给自己买一个?” “贤兄,我有郡府住。用不着买。而且,我也打算,过几天就回黎阳。” 赵君德愕然,问道:“回黎阳?” 李善道先没回答赵君德的此问,而是反问他,说道:“四郎,我贤兄适所言之,书通窦公,底下来,咱们可约窦公共取清河,兄以为如何?” “好主意啊!清河,俺熟得很!黑闼兄也熟。熟门熟路,虚实尽知,只要兵力足够,咱兄弟再将清河打下,不成问题!……二郎,你说你打算回黎阳,莫不是你觉着此策不妥?” 李善道摇了摇头,与赵君德、刘黑闼说道:“贤兄此策,我也赞成。可正如四郎你指出的,要想‘不成问题’地把清河郡打下,首先,咱需要‘兵力足够’。固然,如果是与窦公联兵的话,加上窦公的兵马,咱们用来打清河的兵力,肯定当是足够了。然而,愚弟愚见,窦公,我等可与之联兵,却不可过度依赖。说白了,也就是,咱还是先得把咱的兵力再给加强一下!” 赵君德是好胜之人,刘黑闼是有心机之士。 李善道的这番话,不用太多的解释,他俩都能明白李善道之意,对他此话,俱皆赞成。 刘黑闼嘿嘿说道:“窦公重义,俺此议一提,他必愿与咱联兵,但贤弟所说,是乃正理。咱的确也是不太好太劳烦窦公他老人家,让窦公出兵太多,咱兄弟只占便宜,不是好男儿所为!” 李善道说道:“所以,我打算过几天,等武阳郡的政务、军务上了轨道,就回黎阳。” 刚才,赵君德不知他为何要回黎阳,刘黑闼也奇怪,现在他俩已经约略猜出了原因。 第八十七章 编新兵凯旋黎阳 “贤弟回黎阳,是要从投附之众中,选拣精壮,编练部曲?”刘黑闼问道。 李善道说道:“正是。前两天,郭长史给我来了道书信。咱兄弟献给魏公的新兵、粮食,都已经选好、取出,问我何时发送兴洛。我给他回书,现即可发送。粮食不说,新兵方面,郭长史选出了精壮万人。但是,两位兄长皆知,为求食而投黎阳之民,早足有一二十万众之多!” 刘黑闼、赵君德点点头。 李善道继续说,说道:“郭长史选出的这万人,只是其中的很少一部分。剩下的,仍还有一二十万之数!一二十万众,短期聚留,尚且无妨,我担心时日一久,或会生乱。……其实,我是早就想把这些投附之民,给正儿八经地给整编一下。只是还没来得及整编,就出了武阳的事。现如今,武阳已定,因我就想着,腾出手来,将这一二十万众,给它彻底地整顿一下。取其壮者,汰其弱者。收壮者以成编伍,集弱者充作劳役。这样既去芜存菁,编成之新兵,可用於来日攻略清河;把壮、弱分别管理,也能省去好多的麻烦,避免生出什么事来。” 刘黑闼以为然,说道:“贤弟思虑周到。”问道,“贤弟打算一人还黎阳么?” “兄和四郎,若是愿意和我同还,便与我一同还去。” 刘黑闼佯笑说道:“要说也是怪了!黎阳又不是俺家乡,偏偏离开这一段时日,俺竟是颇为想念。贤弟,那俺就跟你一块儿回黎阳吧。” 赵君德咧嘴笑道:“二郎,俺也很想黎阳,黎阳仓的粮,瞅瞅俺就心安。俺也跟你回黎阳!” “两位兄长若是都跟我回黎阳,武阳新定,郡府不可没有得力的人手驻留。” 刘黑闼说道:“政务有魏长史料理,元城、堂邑、顿丘三县又各已有我等兵马驻守,军政两全,俱已齐备,足够了!贤弟要还不放心,再留一员大将驻守贵乡便是。” “兄有何人举荐?” 刘黑闼的弟弟刘十善,已在元城屯驻,他帐下的别的将领,则都没有有资格留驻贵乡的威望,他干脆卖个人情,将最得李善道用的高曦给举荐了出来,笑道:“高沐阳就行。” “沐阳不行。他得跟我一同回黎阳,若论选卒、编伍诸事,我部中无人得与他比,这次回黎阳编伍,尚需用他主持。” 李善道已经预料到,刘黑闼、赵君德必定会要求跟他一起回黎阳,因而留驻贵乡,暂时总揽一郡军事的人选,他实际上已是选定,便就道出,说道,“就敬嗣吧,我令他暂留贵乡。” 秦敬嗣是“十三元从”之首,军事上的能力可能不拔尖,资历、威望足够。 刘黑闼、赵君德皆无异议。 赵君德问道:“四郎,那咱啥时候回黎阳?” “准备一下,后天出发!两位兄长,此番回到黎阳,二十万众,咱们至少可料拣出两三万堪用的精壮。候将此数万精壮,编练成伍,稍加操练过后,即可与窦公相约,北取清河矣!四郎、贤兄,到时,若能顺利得取清河,衣锦还乡的可就不是只贤兄,四郎也可衣锦还乡了啊!” 不辞路远,南下投附李密,并得与李善道交好,刘黑闼现在回头来看,真是他作出的两个最英明的决策。这才投到兴洛多久,就已是一个崭新的前景,铺展在了他的面前!平原郡随着郝孝德时,抢掠固是抢掠得恣肆,然那时乃是“流寇”,动荡不安,哪有於今的前途光明? 同样的感触,亦在赵君德的心间。 有奔头,人就有干劲,两个人俱是斗志昂扬,齐声欢笑。 相比刘黑闼、赵君德的干劲十足,李善道也很有干劲的表面下,却有一层他两人没有的隐忧。 李渊在晋阳起兵造反的消息,李善道也已收到。 这李渊一举兵,李密而今一时无两的风头,可渐渐的就没有了,李渊将会成为瓦岗最强大的敌人,这是其一;而又晋阳,也就是后世的太原,与李善道现据的黎阳、武阳郡,只隔着一个魏郡和太行山,李渊的起事影响,会不会波及到这里?这是其二。此为第一层忧。 李渊都已经起事了,离李密刺杀翟让这件事情的发生,还会远么?此为第二层忧。 …… 怀着忧虑,处理完任命侯友怀与刘林甫为两路巡检、任命盛志为副都尉,并令他着手剿郡贼事、留秦敬嗣驻守贵乡、劳请魏征总理郡政等几项军政事务,两天后,踏上了回黎阳的路程。 北上来攻武阳郡时,李善道等三人共领了万余兵马。 此回还黎阳,跟从三人回去的兵马,只有五千余人了。 其余的兵马,都留在了武阳郡。 出贵乡,过魏县、繁水,行约二百里,至顿丘。 已进驻此县的陈敬儿、季伯常出迎在县界。这天晚上,在顿丘休息了一晚。 次日开拔,转往西行,行三二十里,已入汲郡郡界。 内黄县在北,澶渊县在南,前为临河县。内黄稍远,也就罢了,临河、澶渊的城上,竖着魏军的旗号。乃是郭孝恪这段时间也没闲着,由刘胡儿、李文相等领兵,打下了这两个县。 临河与黎阳接壤,在黎阳的北边。打下此县,自是为进一步保障黎阳的安全。 澶渊临黄河,对岸就是东郡的卫南、濮阳,打下此县,则是为进步加强与东郡瓦岗军的联系。 黎阳南边是卫县。卫县,郭孝恪也试着打过。但卫县是汲郡的郡治,李善道、郭孝恪从洛兴洛仓来时,卫县尽管不敢拦阻,他们打黎阳时,卫县也不敢救援,可单只守城的话,城墙坚固,守卒颇有,粮亦不缺,还是不太好打的。刘胡儿、李文相攻了两次没攻下,向郭孝恪请求增兵,黎阳仓外聚留了一二十万众,郭孝恪得留兵马弹压,没兵可再调,暂也就没再打了。 过了澶渊、临河,再往前行,就是黎阳县了。 六月初这日,李善道等回到了黎阳县境。 在澶渊、临河境的时候,路上、野间就很多仍在奔来黎阳求食的饥民,一入黎阳县境,饥民更多了。触目所及,道上尽是!才刚收过麦子,麦田里,也散布的尽是饥民。 男女老弱,携家带口。 远处看,乌泱泱的如群群黑羊、簇簇蚂蚁缓移,近处看,一张张枯瘦、麻木的脸。 李善道约束军纪,令骑兵下马,禁止步卒出行军的队伍,以尽量不冲撞到饥民。 五千多兵士行军,行军的队伍不短,加上辎重等,数里之长,旗帜鲜明、甲械耀眼,鼓声、马嘶声、步伐声,仿如雷动,掀起尘土漫扬。 虽是李善道不愿吓到饥民,饥民们仍是惊慌失措,纷纷躲避。 李善道也下了马,看见路边不远处的野间,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弓着腰,抓着个小孩子的手,杂在奔逃的饥民人群中,被人给拥挤摔倒。这老妪爬起来后,头件事不是去抱孩子,是去抢掉在地上的一口烂饼,抓住后,赶紧又塞回怀里,然后这才去看孩子。 这小孩子,应不是她的儿子,也许是她的孙子。 儿子已经很亲了,隔代亲,小孙子更亲。可在这时,小孙子也比不上一口烂饼! 李善道指了下这老妪,令焦彦郎:“拿几个饼给她。” 焦彦郎没动。 “没听见?” 焦彦郎说道:“二郎,你瞧这满谷满野,多少饥民?几张饼,给了这老妪,别的呢?别的饥民给不给?咱若不给,这老妪这般老弱,几张饼给了她,岂不反是害死了她?” 李善道怔了下,为之语塞。 焦彦郎说得对。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对饥民来说,几张饼,比璧还珍贵。饼纵是给了老妪,这老妪也保不住。还有可能,会因为保这几个饼挨揍。她这等老弱,挨顿揍,命或就不保了。 这世道,竟是虽有善心,可也只能狠下心了? 高延霸东张西望,看着远近饥民如潮的情形,纳闷地说道:“这儿离黎阳仓不远了啊。他们怎不去黎阳仓取粮?半张烂饼,那老妪还如同宝贝。去到黎阳仓,多少粮,她取不得?” 一句话,提醒了李善道。 对呀,黎阳仓已很近了,这老妪为何不赶去黎阳仓取粮? 焦彦郎说道:“二郎,是不是这老妪尚不知,黎阳仓的粮,咱任民取之?” 李善道令道:“选出百十个大嗓门的兵士,沿途喊叫,告诉饥民,黎阳仓粮,任其取之!” 焦彦郎领令,自去办理此事。 不多时,兵士选出,果是随着前行,沿路呼叫,叫饥民去黎阳仓取粮。 可奇怪的是,饥民听到了这喊叫声,仍是无动於衷,最多抬头往这边瞧瞧,几乎没人拔开腿,就往黎阳仓去跑。这太反常了。李善道疑窦顿生,遂又令焦彦郎去饥民中打问。 下到道边的野地上,焦彦郎等抓住了几个逃跑的饥民,一一地问过,回来向李善道禀报。 焦彦郎骂骂咧咧,骂道:“二郎,入他娘娘的,说是仓城下了令,已经不准饥民入仓自取粮。” 李善道皱起眉头,问道:“谁下的令?” “饥民哪里知道!二郎,不过以俺猜,还有谁敢下此令?” 李善道不在黎阳,主事的是郭孝恪。 莫非,此令是郭孝恪所下? 李善道催促兵马快行,下午时分,到了黎阳县外。 一群人在道上迎接,领头之人,正是郭孝恪。 第八十八章 让骏马贤闻两岸 两下见着。 郭孝恪叉手为礼,笑道:“将军凯旋,俺们恭候已久。县寺已备下酒宴,为将军庆功洗尘。” 李善道还了一礼。 却李善道尚未答话,高延霸哼了声,扭过脸去,嘟哝说道:“当面笑嘻嘻,背后掏刀子!” 声音不小,郭孝恪听得清清楚楚,楞了下,说道:“高大都督,此话何出?” 高延霸又哼了声,说道:“俺又不是说长史!长史问个甚?” 这明确无疑,必定是在说郭孝恪了。 郭孝恪满头雾水,问李善道,说道:“将军,莫不是俺哪里得罪了将军?” 跟着郭孝恪出迎的官吏、将校挺多,留驻在黎阳的一干文武,基本都来了,好几十人,李善道原不想当着这么多的面,问郭孝恪为何改了之前自己与他定下的“任民取粮”,而现下“不准饥民入仓自取粮”这事,但高延霸既然已经表现出了不满,他索性也便就着高延霸的讽刺,将疑窦问了出来,问道:“长史,路上听饥民说,仓城现不准饥民入仓取粮,此事可有?” 郭孝恪恍然大悟,说道:“高大都督不快,原来是为此事。敢禀将军,此事是有。但这件事,不是俺的决定,是魏公叫右武侯大将军给俺下的令。俺只是依令行事。” “魏公的令?” 郭孝恪说道:“是啊。” “何时下的?” 郭孝恪说道:“下到黎阳,有个四五天了。” “魏公缘何忽叫大郎下此令?” 郭孝恪迟疑了下,说道:“将军,说来话长。不如且请将军进城,到了县寺再说?” 李善道就传令下去,命各部兵马,自还营中,随后,等刘黑闼、赵君德从后边他们两人的部中赶来,乃一并与郭孝恪等进往城中。 往城里去的路上,李善道注意到迎接他的人中,有几个面生的,因问郭孝恪。 郭孝恪将这几人召到近前,一一向李善道介绍,俱是近期来投的豪杰、士人。郭孝恪着重介绍了其内一人,此人是个士人,年岁不很大,二三十岁,头戴黑幞头,一袭白衣,腰束革带,佩剑,短腰皮靴,相貌称不上英俊,个头也颇寻常,然一眼看去,自有温雅之润。 “将军,此君便是洹水杜知仁。”尽管是着重介绍,郭孝恪却没多言,只介绍了此人的名字。 李善道感到了郭孝恪的“着重”之意,可不明白他为何着重,说道:“洹水杜君?” “将军,知仁,是杜君的字,其名正伦。” 李善道说道:“名讳正伦?”杜正伦,这名字就有点熟了,猛然想起,听魏征提过,赶忙再细看此人,摸着短髭,问道,“敢问足下,可即是一门兄弟三人,俱中秀才的洹水杜君?” 名叫杜正伦的此士,很客气,身在马上,叉手礼道:“回将军的话,即鄙人也。” 杨坚为加强中央集权,打击门阀贵族势力,於开皇七年,命各州“岁贡”三人,按“秀才”、“明经”两科,入朝考试,——此实是科举制的源起。秀才的考试难一点,而且也不是每年都考,从开皇七年到现在,总共也只考了四五次,考中秀才的士人总计才有十余人。 而杜正伦和他的两个兄长,却是先后俱中秀才。 在时下的士人中,他兄弟三人的名头很响。 要论智略、知兵、勇猛的话,杜正伦可能排不上号,但他“隋之秀才”,且是“兄弟三人俱秀才”的这个极其稀缺的身份,那就很有点价值了。 李善道立刻认识到了他的价值,手挽缰绳,将坐骑停下,从马上下来,向着杜正伦行了个礼,说道:“刚才不知是君,有所失礼,君勿怪。君此马,驽马也,驽马焉配秀才?请君下马,骑我的马!”说着,亲手上前,揽住了杜正伦坐骑的辔头,等他下马,竟是真的要与他换马! 杜正伦一下没反应过来,兀自坐在马上没动。 一腔赤心、忠心耿耿的高延霸看不过去了,跳下马,三两步到杜正伦骑边,托住他的腿,抓住他的手,把他给抱下,又到李善道的马边,将他放了上去,瓮声说道:“书生,可坐稳了!” 杜正伦手足无措,连声说道:“这怎么敢!这怎么敢!” 李善道已换上了高延霸的马骑上,笑道:“杜君,你放心,我这匹马,通人性,你只且骑,跌不得你。” 这一幕场景,众目睽睽,郭孝恪等数十人,皆看得清楚,听得清楚。 众人无不惊诧。 新投到黎阳的另几个士人,再看李善道时,眼神已是大不一样。 郭孝恪亦惊讶之色,笑道:“将军爱贤,至於斯乎!比之将军,往日俺却是薄待杜君矣。” 其实,郭孝恪对杜正伦也很器重,要不然,不会今日带着他一块儿迎接李善道。只是和李善道刚才的这番作态比起来,郭孝恪的确是大有不足,差得远了。 李善道朗声说道:“长史知我,虽读书少,最重贤士、最爱贤士。杜君之名,我亦久仰,到黎阳后,我实就想遣人往谒杜君。奈何惜乎,无人引荐,不敢冒昧。不意今在此,得遇杜君,欢喜无限!长史,你要早与我说,杜君来了黎阳,我早就回来了,何还等到今时!” 杜正伦感动地无以复加,叉手礼道:“将军错爱,正伦惶恐无已!” 他感动也是对的。 杨坚虽开了科举制的源头,到杨广时,更於大业三年,增设了“进士科”,正式拉开了科举制的序幕,但一则,有隋至今,科考尚非定制,秀才、进士中的不多;二则,便是中了秀才、进士,在杨坚时,大多也没得到重用,至於杨广,现天下已乱,他就算想用,也难用了。 是以,杜正伦尽管早在杨坚时,年纪轻轻地就中了秀才,但在杨坚朝一直不得重用,直到他辞官还乡,也仍还只是个从九品的羽骑尉散官而已。 再有学识,文名再盛,仕途蹉跎,也是白搭。 辞官还乡后,他在乡中,已然是闲居十来年了。 十来年的光景,更是将壮志消磨。而在今日,在黎阳,一个素未谋面,初次相见的右武候将军、黎阳留守李善道,却万般也想不到,居然会这般地礼重於他!简直是崇礼了! 试问之,学成了文武艺,无处可售卖,惆怅了已经十几年的杜正伦怎能不感动? 杜正伦今来黎阳,原意是想看看能不能找到机会,使李密礼辟自己。 他虽久居乡中,关心天下事,李密、翟让先败张须陀、继取兴洛仓、又败刘长恭等事,他已有闻知,本此前就已动了投李密的心思,唯兴洛离魏郡太远,他不便去,因才迟迟未有将心思付诸行动,而黎阳仓就在他家门口,於是一听说黎阳仓被李密的部将打下了,他就来了。 李密的线,尚未搭上,郭孝恪待他虽说不错,然观郭孝恪,也无重用他的意思,而现如今,李善道却这等地礼重於他,杜正伦一面感动,一面心思不禁地稍稍活泛。 这位李将军,闻之是翟让、徐世绩的亲信,位居李密部下六卫十二将军之一,标准的实权派,又闻他近日取下了武阳郡,兼领了武阳郡守的职位,——那这位李将军是否暂且可投之主? “亦无须急,且再察之。”他如此想道。 人与人不同,像于志宁,李善道重用他,他还不乐意;像杜正伦,则闲居多年,逢此世变,一受李善道礼重,则即心有所感!若究其缘故,盖亦人之出身、经历、脾性之不同的原因。 也无须多说。 拥万众之军,方攻破一郡,得加封“大将军”,正三品之贵职,而却当众让马与一白衣士子。 李善道的此举,给在场众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这件事,也在不久之后不胫而走,河之两岸,诸郡士人,颇多闻知。 进到城中,到了县寺。 堂上坐定。 官婢捧上茶汤、蜜水,天气渐热,捧上的还有一种名叫酥山,类似后世冰激凌的甜点。 又有各色小吃、果子,人人案上都是摆了一片。 郭孝恪坐在左首上座,说道:“时辰还早,将军才刚到城,风尘仆仆,想亦疲累,先请稍歇些许,去去暑热,晚些,俺再令上酒菜,为将军接风庆功!” 主位自是李善道坐,他抿了口茶汤,说道:“长史,你且来与我说说,魏公缘何忽叫徐大郎下令,命不准饥民入仓城自取粮?” 从行往接李善道的数十人,多数没有进堂,此际堂上坐着的,加上李善道等,十余人。 郭孝恪回答说道:“好请将军知,魏公所以忽叫徐公下此令,是因贾参军之谏言也。” “贾参军?你是说贾润甫?” 郭孝恪说道:“正是。将军,贾参军进言魏公,言说,‘今虽得兴洛、黎阳诸仓,然无典掌,又无文券,由民自取,取之过多,力不能支,便随意丢弃,糟蹋过甚,一旦米尽民散,公孰与成大业哉?’魏公於是令不得再任由饥民自取粮。不仅是黎阳仓不准了,兴洛仓也已不准。” 一人大怒拍案,说道:“贾参军此议,岂有此理!” 众人看之,是赵君德。 郭孝恪待再解释。 李善道手往下按了按,示意赵君德不要急着发火,色转沉吟,说道:“四郎,且慢。” 第八十九章 措安饥民鱼水喻 转看向郭孝恪,李善道品咂着贾润甫的上言,说道:“长史,贾参军的进言里说,‘然无典掌,又无文券’,因此民取之过多,委弃於地。以此论之,岂不该是在兴洛、黎阳诸仓,设置典掌,使民凭文券取粮,乃才是解决贾参军提出此弊的最好办法么?为何却竟不准诸仓放粮?” 贾润甫指出的这个弊端,确实存在。 百姓们饿坏了,见到粮食,那自然是能装多少就装多少,哪里还顾及自己的体力能不能支? 兴洛仓放粮时,自粮仓而到洛水岸边,十几里地,尽是饥民丢弃或者洒落的粮食,望之如似白沙,这样的场景,李善道在兴洛时是亲眼见过的。打下黎阳仓后,类似的情景亦有出现。 对此,李善道也觉心疼。 可是话说回来,要想解决这个弊端,又也的确是李善道这会儿所说,最好的办法,不应该是设置典掌,给文券与饥民,使饥民按照文券上的数额,来做取粮么? 却怎么反而一刀切,干脆不准百姓取粮了么?这岂不是“过犹不及”? 郭孝恪说道:“将军,得了黎阳仓后,你我为何没有设置典掌,使民凭券取粮?两个原因,第一,蜂拥而来的饥民太多了,如果几千、几万,也许尚能使他们依券取粮,可一下子就涌来了数万、十几万、数十万的饥民,无不争先恐后,攘臂如云,又怎还能使他们依券取粮?第二,就算能够让饥民依序、依券取粮,数十万众,咱们也没有足够的仓吏管理啊。因此,黎阳仓得后,你我仿兴洛之例,乃开粮仓,任饥民自取。……将军,现在的情况也还是一样!” “长史是说,现下仓城外饥民仍多,如果凭券取粮,恐其不能按序,而且你我也没有足够的人手对此进行管理。” 郭孝恪点头说道:“正是如此。”又道,“将军,咱黎阳仓的情况是这样,料兴洛仓的情况也是如此。——兴洛仓那厢,魏公帐下而今虽兵马充实,可用之吏众多,可魏公现正集中全力,攻打洛阳,必是暂无精力,去顾兴洛仓。是以,以俺度料,魏公乃有此令下。” 李善道手指轻轻扣着案几,忖思了会儿,做出了决定,说道:“咱黎阳的情况,和兴洛还是有不同的。长史说的没错,魏公现全力攻打洛阳,暂或无瑕管理兴洛仓,但你我不同,长史,咱们黎阳这边,当下并无战事。你我有充足的精力,管理黎阳仓,以及仓城外的饥民。” “将军的意思是?” 李善道说道:“我今天就给徐大郎、魏公上书,请求允许咱黎阳仓,照旧开仓赈民。” “将军已有章程?” 从武阳郡回来黎阳的路上,李善道其实就在琢磨黎阳仓城外的饥民问题了。 黎阳只是个县,黎阳仓更只是个仓城,饥民如果不多,可以就地安置,饥民一旦太多,——现下黎阳仓城外的饥民共有多少,没有一个准确的统计数字,然只从打下黎阳仓后,北取武阳郡前,旬日间只投军的便有一二十万众可以看出,於今在仓城外的饥民,男男女女,老老弱弱,少说得有数十万!数十万饥民,一个仓城、一个县,怎么安置?就完全没法安置了。 而这么多的饥民,若是不给以及时的安置,就有两个可能性的结果。 一个是,贾润甫说的,粮食总有吃完的一天,粮尽之日,这些饥民就四散而去了。 一个是,数十万饥民,拥挤在一个仓城外、一个县内,不仅会与本县土著产生摩擦,且其饥民内部,也会发起冲突。数十万饥民,可不都是良善百姓,内中少不了有恃强凌弱、结帮成伙者。短则还好,时日一长,难免就会出现乱子。——若这数十万饥民中,再有野心之徒,窥羡粮仓,在饥民中勾连串结,甚至就非“出乱子”的问题,而将会是“作乱”的大麻烦了! 所以,断然是不能任由数十万饥民,聚於仓城外这种现象,长期的存续下去。 …… 但具体怎么解决呢? 之前,李善道其实已做过这方面的考虑,他想来想去,只有“迁移”两字。 ——兴洛仓的饥民更多,兴洛仓的饥民问题,李密是怎么解决的?李密是通过两个办法解决的。一个是兴建兴洛仓城,一个是攻打洛阳。这两件事,都需要大量的丁壮、民力。兴洛仓城外聚集的那上百万饥民,就被李密用这两件事,将他们中间的丁壮大都给组织了起来,给他们找了事干。可李密的此两法,李善道用不上。他既不能在黎阳仓大举建城,他如敢这么做,李密再宽容,也立马就得猜疑他,召他回兴洛,同时,亦没有洛阳这样的重镇让他去打。 那黎阳仓外的饥民怎么解决? 唯一的解决之法,还真就是李善道想出的,把饥民迁移到别的地方去,使他们不聚在一处。 然而,这个办法,限於此前手上没有“地盘”,李善道只能想,不能做。 现在不同了,他已经打下了武阳郡,有了一整个郡的地盘了! 那么,在回来的路上,他就在想,是不是就可以把解决饥民聚集这件事,提上日程了? 把这数十万饥民,不说全部,至少部分,迁移到武阳郡去。 李善道说道:“长史,我意两措。” “何两措也?敢请将军示其详。” 李善道说道:“贾参军之所进言,固然有理,粮被委弃,确然糟蹋,然饥民数百里、至千里来投,所为者何?求食饱腹而已。今若闭仓门,不准彼众取粮,势必伤我军‘义’名。且则,人孰无情?仓中储粮累满,可若竟令饥民饿殍於外,於心何忍?这么做,与江都的那个昏君何异!亦伤我军‘仁’名。故此,闭仓,不放粮,不可取!我现已回黎阳,长史,你我这两日就择任仓城典掌,选取干吏,制作文券,然后约束饥民,依次、按量取粮。此措之一也。” 郭孝恪出身大族,从小锦衣玉食,富贵惯的了,人虽豪气,骄奢却有,说实话,他对李密不准再开仓放粮的这道命令,他是没有任何的抵触心理的,也所以,他才会一接到徐世绩的转令,——徐世绩是他的主官,也是李善道的上官,因他才会立即就执行,甚至连跟李善道说一声都没有,却於此际,见李善道这般严肃,他遂亦收起微笑,对这件事才重视了些。 思考了下李善道提出的这第一个对措,他说道:“将军,难处俺刚才已经说过了。不是不能依券给粮,几十万饥民,怎么依券给粮?将军今虽已还黎阳,若按此行,人手怕仍不够!” “所以,我还有第二措。” 郭孝恪问道:“将军,第二措是甚么?” “武阳郡今已为我魏所有,武阳郡辖十四县,田地肥沃,昔郡中盛时,口百余万。今海内乱,前时又发大水,武阳郡现在的民口,已远不如那时多了。我在武阳郡时,有过一次巡行各县,各县之田,颇有荒芜。武阳郡又邻着黎阳,相距不远。故我以为,不妨可将黎阳仓城外的饥民,迁移部分,到武阳郡去。这样,黎阳仓城外的饥民少了,咱们管理的人手不就够了?” 郭孝恪怔了下,说道:“迁到武阳?” “此即我之第二措也。长史以为可否?” 郭孝恪抚摸胡须,做些思虑,说道:“迁部分饥民到武阳郡,要说也不是不行。可有一点,将军想到没有?饥民,会愿意迁去武阳郡么?” “对大部分的饥民言之,武阳郡是个陌生地方,不愿意去,亦在情理中,但是长史,若承诺饥民,凡迁武阳者,悉给田地、免一年赋税,此外,再给粮、钱若干,足以他们一年的生计的话,长史觉着他们还会不愿去么?” 郭孝恪说道:“将军之意是?” “前我在武阳巡县时,见县田荒芜,已令郡县统计各县现下荒芜的田地,各有多少。估计,再用不了几天,统计出来的数字,就能报到黎阳来了。” 郭孝恪说道:“将军打算把武阳郡荒芜的田地,分给饥民?” “我之此措何如?” 郭孝恪斟酌了下,说道:“若给田地、粮钱、免一年赋税,饥民中或有愿往武阳者。将军,以你估算,能迁多少饥民到武阳郡?” “这得等武阳郡荒芜田地的总数报上来,才好确定。不过以我巡县时所见的田地荒芜的情况,大致估摸之,多了不敢说,十几万、一二十万,总是能安置下的。” 郭孝恪说道:“一二十万,那仓城外剩下的饥民仍然很多啊!” “澶渊、临河,长史不是攻下了么?此两县也可安置。若仍不足,我听说,长史数攻卫县未下,卫县,咱也可以再攻!汲郡余下的诸县,也可以去打!反正汲郡和武阳郡的状况差不多,田地亦不少荒芜。任田荒芜,岂不可惜?仓城外今劳力充足,正是人、田两得,两全其美。” 郭孝恪摸着胡须,又想了一会儿,笑道:“将军,不是两全其美,是一举四得。” “哦?” 郭孝恪说道:“若攻卫县、汲郡余县,兵力须得充实,后勤辎重上,民夫亦不可缺,如此,则就可暂时地缓解眼前黎阳仓城外饥民群簇的情况,便於实行将军的第一措,把放粮此事给管理起来,此为又一得;打下了卫县、汲郡余县后,黎阳仓城也就更安全了,此为第四得。” “这般说,长史是同意我的这两措了?” 郭孝恪语气中带着佩服,说道:“数十万饥民的麻烦,将军三言两语,就把之解决了,此两措实为上策。俺何能不同意?唯是,数十万饥民迁移,分武阳等地田与之,非同寻常小事,行此两措之前,愚意,须当先上书徐公、禀奏魏公,等得了魏公的允旨,似才可再施行。” “此是自然。我虽领了武阳郡守,率土之滨,莫非王土,不得魏公允可,我焉敢擅行!”顿了下,李善道纠正郭孝恪的一个用语,摸着短髭,说道,“长史,有个词,你刚说错了。” “敢问将军,俺何处失言?” 李善道说道:“饥民,不是麻烦啊!长史,我等若是鱼,饥民就是水啊!若非昏君无道,民不聊生,若你我辈者,焉能有成事之机?至多无非昏君、助虐诸臣口中的‘群盗’耳!” 郭孝恪哈哈一笑,说道:“将军教训的是!饥民是水,你我是鱼。将军此喻,着实新奇,然亦诚然此理。” 堂外暮色渐至。 饥民的安置是个大工程,不是一时半会儿便能解决,既已赞同了李善道的“两措”,接下来就是一步步的实行了,郭孝恪便转开话头,令从吏上酒菜,说道:“不但是只为将军接风庆功了,亦是为将军拳拳爱民之心,定下了安顿饥民之此两佳策,今晚,将军可一定得多喝几杯!” 是夜酒宴,李善道特召来了杜正伦参与,不必多提。 第二天,正在与郭孝恪进一步计议饥民之事,刚把给徐世绩、李密的上书商量着写好。 一道急报,先从兴洛城星夜疾驰,快马送至! 第九十章 弃还洛口权宜举 急报是徐世绩派人送来的。 览罢急报,众人大惊失色。 乃是,监门将军庞玉、虎贲郎将霍世举所率的关中兵到了洛阳,段达与之联兵,大败了李密! 刘黑闼、赵君德皆在。 赵君德不可置信,听李善道读完这道急报,说道:“魏公兵败了?” 刘黑闼也不敢相信,瞪圆了眼睛,说道:“甚么庞玉、霍世举?这俩贼厮鸟什么来头,居然能击败魏公?”急报说是段达与庞玉、霍世举联兵,大败了李密,可段达是个何等货色,刘黑闼清清楚楚。在段达的指挥下,洛阳守卒被李密连败,压根不是李密的对手,则李密的这次失败,明显不是败给了段达和洛阳守卒,而是败给了庞玉、霍世举和他俩领率的关中兵马。 庞玉、霍世举领关中兵赶赴洛阳援助的消息,李善道早有闻知。 闻知后,尽管他不在洛阳,但仍对庞玉、霍世举两个人做了些了解。 便回答刘黑闼的疑问,李善道说道:“庞玉系将门之子,其祖为北魏之卫将军,其父仕隋,官至仪同大将军,此人骁勇,明晓军法。霍世举亦将门之后。” “便是骁勇,靠他两个,就能让魏公吃败仗?”李密一向来,领兵打仗,没吃过亏,打张须陀、打刘长恭,次次都是以少击多,反获胜利,——偃师和金镛城,尽管李密一直攻不下来,可那是攻坚,与野战不同,而这次李密突然大败,刘黑闼有点难以接受。 李善道说道:“庞玉所任之监门将军,所掌为门禁守卫。他和霍世举从关中带来的兵马,或是长安的禁军,或是关中的府兵,皆隋兵之精锐。战斗力,不是洛阳仓促招募的那些守卒可比。再加上魏公负伤。一时失利,可能所以就吃了个败仗吧。”注意到诸人深忧的神色,以轻松的语气说道,“打仗,就是有输有赢,一场败仗罢了,既未伤筋,也未动骨,不算什么!” “魏公负伤”,也是徐世绩这道急报中说的。 李密前些天,率秦琼等还回洛阳战场后,因急於攻下洛阳,他催促各部,对洛阳城的攻势更加猛烈了,连日进战不歇,他并亲自前线,指挥各部进斗,结果不小心,被流矢所伤。 好在伤得不重,卧营养了三两天,伤势已大为好转。 而庞玉、霍世举部,就是在这个时候到的洛阳。也不知是他们获悉了李密负伤,抑或是庞玉、霍世举部生力军到达,斗志昂然,遂与段达联兵,向李密部发起了这么一次反攻。 刘黑闼大手摸着胡须,嘿然片刻,说道:“贤弟,回洛仓都丢了,还不算什么?” 急报中讲到:这一仗打完以后,李密暂弃了回洛仓,回兵洛口城。 李善道说道:“贤兄,徐大郎军报中可是说的明白,‘暂弃’而已。何为‘暂弃’?暂时丢弃。若我料之不差,过不了几天,必就会魏公重据回洛、大败庞玉和霍世举的捷报传来!” 刘黑闼没有亲身参与这一仗,郝孝德到今也没有给他送信,徐世绩的这道急报,语焉不详,只是说李密放弃了回洛,回兵洛口,他不知道李密到底是吃了多大的败仗,故此,就李善道对李密“很快就能重据回洛”的信任,他不好反驳,——但依他想来,回洛仓都丢弃了,李密这一仗肯定吃亏不小!那既如此,短时间内能否还据回洛,怕不一定! 他瞧了眼郭孝恪,摇了摇头,没再多说。 “李密这一仗肯定吃亏不小”,刘黑闼的这一推断半点不错。 …… 这场仗,李密的确是吃了大亏了。 此一场战斗,发生在回洛仓的西北,战斗发生的时间是在上午。 段达与庞玉主动出击,趁夜出兵,列阵在了回洛仓的西北方向。 李密闻报后,即带着伤,於翌日一早,亲与裴仁基率部出迎进战。 老实说,这一仗李密之败,也有他轻敌大意的缘故,已是屡败隋之名将,一个庞玉、霍世举,算个甚么东西?兼以庞玉、霍世举之部,还是刚从关中长途跋涉而至。故是,李密在进战前,没有做足够的准备和部署,整个的战前决策、进战部署的过程都搞得很仓促。 於是,一边是仓促接战,一边是准备充足,士气高昂,甫一接战,李密这边就落了下风。 段达、庞玉、霍世举部是严阵以待,阵型已成。 李密部的阵型还没列好,霍世举就率引精骑,率先发起了进攻。 精骑,俱是庞玉、霍世举从关中带来的。他俩率来驰援洛阳的兵马中,骑兵占了主力。 骁悍的关中铁骑,冲锋驰突,李密虽急遣了骑兵迎战,失了先机,不是敌手。 李密部的骑兵先溃,继而霍世举引骑直冲李密、裴仁基部的步阵。庞玉适时地调上精锐跟上。段达引洛阳守卒摇旗呐喊,并分出部分兵马,前出助战。李密部的步阵随之大乱,遂致大败。 隋兵追逐砍杀,李密、裴仁基带出来迎战的部曲,半日功夫,伤亡泰半! 这伤亡的泰半将士,都是李密部的精锐。 除了这泰半伤亡的出战将士,还另有两个李密行军元帅府的重要人物死在战中,一个是左司马杨得方,一个是右司马郑德韬。司马,在幕府的吏职中,仅次长史。两个司马也都战死了。 这对李密部军心、士气的打击会有多大,可想而直。 因尽管屯在回洛仓的各营兵马,合拢尚众,李密军中将士沮丧,见段达、庞玉、霍世举部却因为此战之胜而士气倍增,李密亦是当机立断,便做出了暂弃回洛的决定,领部还回洛口。 客观地说,李密退回洛口的这个决定,是个正确的决定。 一则,士气已衰;二则,各营兵马虽然合拢尚众,但多是郝孝德等此类的义军,非是李密的嫡系,那么在这种情况下,如果继续待在回洛仓,段达、庞玉、霍世举肯定会趁胜再战,李密部说不得,底下来就会连吃败仗,败仗吃得一多,郝孝德等的军心就会散了,事就不可为矣。则暂避其锋,且先放弃回洛,退还洛口,待将士气收拾起后,再还回进战,自方为上策。 …… 出战将士伤亡泰半,左、右司马杨得方、郑德韬俱皆战死,这两个情况,徐世绩都没在急报中说,所以,李善道、郭孝恪、刘黑闼、赵君德等对这两个情况也都还不知。 但李密暂弃回洛的真正缘由是因士气这点,郭孝恪已然察出,他说道:“将军所指甚是。魏公此仗败后,元气固是未损,可士气难免有挫,则於此际,暂避猖敌之锋锐,还洛口以整军,实乃应对之上策。刘校尉,且等些时日吧,魏公兵还回洛的消息,一定会传到咱们这儿!” ——大都督,是杨坚时的军职名称,校尉是杨广改后的军职名称,这两个是一回事。 刘黑闼说道:“是,刚才是俺一时震惊,说错话了。魏公天授之才,英明神武,用兵如神,一场小挫,确实不算甚么。贤弟与长史说的对,必然不日之后,魏公定就会重据回洛。” 到底不是李密的嫡系,也不是瓦岗本系,李密连战连胜、所向无前时,像刘黑闼这类后来投从的别部义军,当然乐意跟着吃香喝辣,李密一遇挫折,他们不自觉的就有点旁观的意思了。 且也不用多说。 只说议论罢了徐世绩送来的这道军报,赵君德迟疑说道:“二郎,魏公新败,饥民安置这事儿,你还要不要给他上书?” 赵君德这话,倒也是。 李密才吃个败仗,这会儿哪有心思去理会黎阳仓外的饥民?若於这时,再就此事上书与他,反会显得李善道、郭孝恪不知轻重。都什么时候了!还拿这点事烦人? 然话说回来,但也不能因为李密吃了个败仗,就把饥民安置这事儿给停顿下来。 要知,这数十万黎阳仓城外的饥民,李善道可不仅仅是把他们当饥民看待的! 刘秀是何以在河北立住脚的?靠的是他击败了铜马义军,尽得了数十万的铜马降人。黎阳仓外现下的这数十万饥民,某种程度而言,就是李善道的“铜马义军”。 把这数十万饥民安置下来以后,他们一来可以成为李善道的兵源;因为是李善道安置的他们,给了他们田、给了他们粮钱,二来,也能较容易地得到他们的忠诚。 两个好处之外,还有第三个好处。 即可以通过安置这数十万饥民,给河北等地的饥民、百姓打个样,让河北等地的饥民、百姓都知道,他李善道是真心爱民,真的仁义,跟着他,有田有食,算是个很好的政治宣传。 这么大的三个好处,李善道是安置饥民此事,一天也不想再拖了。 他寻思了下,说道:“数十万饥民,聚於一仓城外,嗷嗷待哺,处置若晚,变故恐生。这件事,不能拖了。不过,四郎说的也不错,魏公新败,此际或无心饥民之事。那要不然,就这样吧,长史,给魏公的上书,你我先不呈,先把给徐大郎的上书呈上,怎样?” “好,将军的此法好。上书呈与徐公后,可烦请徐公,视时机禀奏魏公。” 李善道拍板决策,说道:“长史没有异议,就这么办了!……对了,还有件要紧的事,我想一并写入呈徐大郎的上书中,请徐大郎奏禀魏公。” 第九十一章 新兵编前先选吏 这另外一事,就是编伍新兵此事。 郭孝恪没有意见。 却这郭孝恪,虽名义上是李善道的副手,是黎阳仓的副留守,但他最早投奔的是李密,深得李密的欣赏,称赞他是“汝、颍之奇才”,后又被李密任给徐世绩,现其本官是徐世绩右武候大将军府的长史,系乃右武候大将军府一干属吏的首吏,今其在黎阳仓,实际上“副留守”此明职外,他还有暗的两层身份,一个是类同李密的“监军”,一个是和刘胡儿一起,代表着徐世绩,是以,无论黎阳仓的大小事宜,李善道总是得先和他商量一下,才好落实。 好在郭孝恪此人,除了好奢侈以外,人确实豪气,不是勾心斗角、争权夺利的小人,李善道与他之间的关系,尽管并不很亲近,——俩人毕竟之前不熟,又限於他“李密监军”、“徐世绩代表”的身份,李善道也不好太主动地与他走得太近,但整体来说,俩人相处得还不错。 李善道礼敬他,包括连一接到徐世绩转的李密的命令,郭孝恪没有告知李善道,就照令行事,便即不再任由饥民入仓自取粮,李善道也不为“维护”自己“黎阳留守”的身份而责难他,——李善道知其性子,知他没告诉自己,不是没拿自己当回事,全然是因此令乃出自李密、又是徐世绩转下之故;反过来,郭孝恪也不以自己“监军”等等的隐含身份,自高自大,为难李善道,和李善道共事的这段日子,但凡李善道所提之议,他也都会同意。 总而言之,两个人相处得不坏,彼此关系,不算亲近,也不疏远,不远不近,正是合适。 遂写给徐世绩的上书,当日写好送走。 安置饥民、编伍新兵两件事,不好这个时候,再去请示李密,但给李密的上书,“李密回洛仓此败”,既已知之,身为臣属,不能只当不知,李善道、郭孝恪也还是写了一道。 这道上书,俩人斟酌了许久,才商量写成的。 回洛仓此败,在上书中一言带过,两人着重分析了洛阳的弊处,李密这边的优势,向李密献出了他两人的判断,认为回洛仓之败,只是一时的失利,卷土重来,必可反败为胜。 ——倒是在商量这道上书时,两人关系有点拉近,因为对洛阳之弊、李密之优的分析,俩人在很多地方相当的一致。却也无须多言。 只说上书送走,剩下的,就是等徐世绩的回书了。 可也不能只等回书。 不准饥民取粮的命令,郭孝恪已经下有三四天。 取不到粮,很多的饥民已是饿得受不了。 有的饥民陆续离开;有的饥民不满渐生,根据乔装混入饥民,打探得来的情报,乃至有饥民中的一些“团伙首领”,已在串联饥民,散播谣言,似有搞出些动静的企图。 郭孝恪也认识到了自己“不准饥民再自入仓取粮”的此令,下的看来的确是太仓促了。 虽说黎阳仓外的驻兵很多,不怕饥民闹事,可能不让闹事,当然最好。於是,李善道、郭孝恪商议过后,两人决定,在李密的令旨、徐世绩的回书下到前,先采取一下补救的临时措施。 便是,由李善道重新下令,再开粮仓,允许饥民再入仓取粮。 而与此前允许饥民入仓取粮之不同的是,这一回,增加了仓城的管理人员,告诉入仓取粮的饥民,不要盲目多取,并暗示饥民,可能过些时日,会采取另一种分粮的方式。 同时,李善道又令杨粉堆等,混入饥民中,向饥民们说:“储粮再多,总有粮尽之时,因此,与其指望一直靠粮仓取粮过活,留守李二郎刚得了武阳郡,沃野千里,田地多荒,又闻李二郎素来仁义,爱民如子,不如央求他,将咱们置到武阳,给咱们分田分地,则是个长久之计。” 却乃是借这再次开仓放粮之机,先在分粮办法可能有变这方面,给饥民们打个预防针,然后又把武阳郡抛出来,试一试饥民中的民意,看看有多少人愿迁武阳。 尤其后者,也算一箭双雕。 既试了民意,在饥民中造成了“迁置武阳,好处多多”的舆论,又若上书到了徐世绩处后,李密犹豫要不要把饥民迁到武阳,则那时候,即便可此民意再上书,促使李密不得不允从之。 民以食为天,老百姓谁不想有块自己的地? 黎阳仓外的数十万饥民,固其中有部分,是本有些地的自耕农,因其地被洪水等天灾、或贼乱等人祸给祸祸了,从而沦为饥民,但大部分,却都是本来无地,给地主们做佃户的贫雇农。 “武阳郡有田,如愿迁武阳,可得李二郎均田”的消息,在饥民中就像是长了翅膀,一两天而已,就传遍了数十万饥民。到第三天、第四天时,以至有的饥民,在取粮的时候,已开始大起胆子,问仓城的管理吏员:这事儿真不真?真的是李二郎打算把武阳的荒田分给饥民? 饥民们的询问,很快被李善仁告诉了李善道。 …… 李善仁等,上个月时,就被徐世绩派人,送来了黎阳。 作为李善道的兄长,沾李善道的光,尽管李善仁在义军中,一点功劳没立过,严格的说,他甚至不是义军的人,刚即魏公位那会儿,出於安抚、稳固、收揽瓦岗本系诸将人心的缘故,李密给李善仁也任了官职,官职任得且不低,任他为了正六品的翊军将军,这是个散号将军。 隋之官制,有“散实官”、“文散官”、“散号将军”等之别,散号将军最高的就是正六品了。 到了黎阳仓后,郭孝恪主动提出,管理粮仓的干吏缺乏,李善仁可以任个职务。 李善道因就把“仓城丞”此职,经过李密的允可,任与了李善仁。 李善仁挺高兴,说道:“阿奴,反响很好,都有饥民问到俺们这儿了。看来,大部分饥民还是愿意迁去武阳郡的。就是魏公那儿,何时能下旨到?魏公不会不允可吧?” “魏公应不会不允可,只是何时令旨能到,这就说不好了,得看徐大郎何时能找着机会进禀。” 李善仁问道:“徐大郎处,有回信了么?” “估算路程,上书当是刚到洛口城,徐大郎便有回书,也得再等个三四日。” 李善仁端起茶汤,抿了口,抬眼看了下李善道,又抿了口茶汤,又看了下李善道。 “阿兄,是不是还有别的事?” 李善仁见堂中无人,便就摆出苦口婆心的样子,说道:“阿奴!徐大郎是个体贴人,上个月,不仅亲自派人,送了俺来黎阳,一道还把王公一家给送来了。阿奴,你前时在武阳郡,忙,也就罢了,如今你回黎阳了,这都回来几天了?却一次也没去过王家!前天,王公来找俺了,提了不少礼,见着面,啥也没说,但他的意思,俺能不知?阿奴,你去他家坐坐!” 王娇娇的面容,浮现在李善道面前。 说实话,王娇娇长得挺好看的,娇娇憨憨的一个小姑娘,李善道对她并无恶感,问题是现在是什么时候?在李善仁看来,他李善道现在可能是有权有兵,掌黎阳仓、据武阳郡,上得李密的重视、徐世绩的亲信,俨然已是新肇的大魏的权贵一流,而隋之亡,便李善仁,而今亦能看出,已定是不可避免之事,则李善道的前途,显然不可限量。却在李善道看来,现在则是李渊已经起兵、李密杀翟让大约已近在眼前的危急之时!这个时候,他哪有心思儿女情长? “阿兄,你这一说,倒是提醒我了。” 李善仁说道:“提醒你什么了?” “去年兵马下山,攻卫南时,王公在县中,遇变不乱,颇有胆色。一直以来,我也忙,把他给忘了。阿兄,这事儿我知道了,你放心吧。正好,我打算从投附的饥民中,选拣出一批勇壮,编为新兵,亦是正缺人手,过两天,我就有任命下给王公。” 李善仁呆了一呆,说道:“任命下给王公?” “咦?阿兄你提起王公,还说王公给你送礼,为的不就是王公求你,为他讨个任命这事么?” 李善仁重重拍了下案几,说道:“阿奴!在阿兄面前,你也装起糊涂了?俺是给你说这事么?” “阿兄,我有个正事托你。” 李善仁说道:“你先别说你的正事,你先给俺说说,王公这事!” “阿兄,我是真有正事托你,而且是要紧之事。” 到底是自己的弟弟,见李善道神色严肃,语气正经,李善仁只好暂屈己意,没好气地问他说道:“什么正事?” “还是编练新兵此事。阿兄,这回我打算编练的新兵,人数比较多。上书,我已给徐大郎送去了,提出编练两到三万的新兵。这两三万的新兵,好从投附咱的饥民中选,可编伍后的各级军吏,却颇缺足够的人选可以任用。我知道,近日来,有不少咱的卫南乡人,也都来投黎阳了。这其中,多数到了黎阳后,都是求见的阿兄吧?其内若有曾为军士,在府兵中服过役者,阿兄,你帮我挑挑,选质朴之士,带来给我看看。若堪使用,就任到新兵伍中。” …… 卫南县与黎阳县,只一条黄河为隔。 而下威震中原的李密部中,有两个卫南县出身的大人物,一个徐大郎、一个李二郎,卫南县中,早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县里头的豪绅之流,很多现已去投了徐世绩。 其余县民,有日子过不下去的,或与李善道、李善仁、秦敬嗣等认识的,好多则来了黎阳。李善道忙,前阵子且不在黎阳,他们不易见到,到了黎阳后,因此就多是先去求见的李善仁。 “乡党”、“乡党”。 前世时,读史书,对“任人唯亲”,以同乡、同榜等关系,结成利益集团的这种现象,李善道亦是相当鄙夷,如今他掌了权,尤其背景是在这个乱世之中,并没有足够的时间给他甄别良劣忠奸,他才真切地体会到了为何历史上,会有那么多人“任人唯亲”。 实在是只有亲人、旧识、同乡,才相对来说,更容易得到他们的忠诚,换言之,更直白点说,才更容易互相形成“利益一致”的关系,用起来也才能更多的放心。 事实上,就是历史上,乱世中的那些明主、明君,在用人上,大都不也是这么做的么? 比如刘邦,其所信用者,不多是他沛郡的老伙计?比如曹操,其手下掌兵者,不是曹氏、就是夏侯;又比如朱元璋,明建国后获封爵位的开国元勋,多淮西人,亦朱元璋之旧识、老乡。 刘邦等都是明主了,用人一样的“任人唯亲”。 不是他们不知“大公无私”的好处,而是形势迫使,不得不如此然。 李善道计算过了,如果按两万新兵的规模来计的话,——刘黑闼、赵君德跟着李善道回来,也是为的新兵,新兵须分给他俩一部分,就按总数三万,分给他俩一万来计,亦即,李善道自留的尚有两万,可便不说三万,就这两万新兵,火长、队正这一级姑且不论,只仅旅帅以上的诸级军吏,就需要三百余人之多,这还只是军事主官,没有算副官、辅吏。 他现有之部曲,万余人,在保证战斗力不下降的情况下,至多能从中抽出百人左右的军吏,任到新兵里边。 这离“三百余人”的需求,相差不小。 不错,固然是可以从新兵里边选任些,可剩下的这两百多人的差额,肯定不能全用新兵担任。 则这个缺口怎么补上? 最好的办法,只能是从投到黎阳来的卫南乡人、旧识中选任。 李善仁今天不来李善道,李善道近日也要找他,将“此托”给他。 …… 听了李善道的话,李善仁知晓轻重,知道这是大事,蹙起眉头,思酌了会儿,说道:“阿奴,俺帮你留意,帮你挑挑人选,这自然没问题。可一则,你一下要编两三万的新兵,徐大郎纵是允可,魏公呢?会不会不准?二则,领兵打仗,不是小事,这些天投到黎阳来的乡人中,曾为府兵,做过军士的确是有之,任过军吏的却很少啊,猛地将之用为军吏,能合意么?” “本来,我也有点担心,两三万新兵,数目不小,虽然我已主动给魏公送去了丁壮万人,他也许仍会做些踌躇,然现下的情况出现了变化,与我担心时已有不同,他必定是会允可的了。” 李善仁说道:“情况有所不同?……是了,阿奴,你是说魏公新败,现下他可能急需兵源补充,则在闻你请求编练新兵后,魏公当就不会踌躇,会允可了?” 简直是南辕北辙,离题万里。 李善道却也不纠正李善仁的想法,摸着短髭,笑道:“是呀,正是如此。” “即便如此,魏公不会不允,猛地擢乡人为军吏,合用与否?” 李善道自有他的主意,便将他的计议道出,李善仁听后,不复再有疑惑,就领下了选人此任。 第九十二章 豪杰礼重后大用 即便是身不在兴洛,李善道也能猜出,李密这次兵败,回到洛口城后,对翟让、徐世绩、单雄信等必然是越发笼络,这才是他笃定李密不会不同意他一下编练两三万新兵的原因。 李善仁想当然的那个原因,自就是南辕北辙、离题万里了。 至於李善仁从乡人中选人,任为“新兵军吏”,会否合用此一疑,其实解决起来也不难。新兵嘛,吏是新的,兵也是新的,先练练看,合用就留,不合用就换;这是第一;从乡人中选出的“新吏”,李善道亦不可能直接就给以重用,把郎将、校尉这样的重要军职任与,他打算先以旅帅此类的中下级军职,任给选出来的乡人,校尉以上则任给从老部曲中选出来的“老吏”,这是第二。两个办法一起用,李善仁的这一疑惑,就解决了。此即李善道之计议。 多且不必赘述。 即从这天起,李善仁果是下了心思,在投到黎阳的卫南乡人中,开始了仔细地为李善道挑拣合适的人选。投到黎阳来的卫南乡人,着实不少,只与李善仁、李善道拐弯摸角,能拉上点关系的,就一大群,再加上秦敬嗣等“元从十三人”的亲朋故友,仅这些就是百余人了,再把其它的,不论是家在县里、还是各乡,凡卫南籍贯者都算上,大几百号了。 李善仁是个本分人,不会因为李善道给了他这个权力,就索贿纳贿,并且这事儿是给李善道办的,他亦端得是尽心尽力,故而,在选人上,他倒却是足能称得上“大公无私”四字矣。 每选出一批,或一二十人、或二三十人,李善仁就领来,让李善道看,——也没告诉这些乡人,领他们来见李善道的真实原因是甚么,只说是李善道专门抽出暇余,见见老乡。 李善仁每一批人领到,李善道都是相同的套路接待。 先坐谈,五花八门,乱聊一通;继而“兴起”,命置箭靶,自己先射三箭,然后让这些来的人依次射箭,若有不会射者,不要求,又若有自称会刀、会矛、会槊者,也让练练;最后,安排酒宴,李善道不一定每次都参加,但高延霸每次都参加,一定喝到众人尽皆大醉才罢。 一整套下来,谈天试其见识、演武试其能力、喝酒试其品性,李善仁带来的这些人,到底哪个可用,哪个不可用,尽管不很准确,大致也就能得出个结论了。 前前后后,四五天中,李善仁每天领来一批人,李善道从中已是选出了百数堪用者。 “堪用”的意思,就是其字面上的意思,堪堪能用。 这李善道选定的百数人中,出色者不多,大部分都只是勉强能用。 还能有多高的要求呢?勉强够用,也就成了。 仍是李善道的那个计议,等新兵编成后,权且将就着先用之,能用就能,真不合用,便再换就是。——一支部队,在用人上,其实最难办的,就是草创的时候,真到这支部队成型了,开始打仗了,在用人方面,实际上就没有草创时难了。猛将起於卒伍,只要基数够大,总会有具备一定、或者出色军事能力的人才,不用主将费心去找,他自己就会於战斗中脱颖而出。 …… 眼见着李善仁领来让自己挑的乡人,一天比一天少了,李善道知道,这肯定是合适的人选越来越少了,乃在这天下午,他请来李善仁,问他说道:“阿兄,我听延霸告诉我,咱乡中有几个豪杰也来投在黎阳了,我等了这几天了,怎不见兄领来我见?” 李善仁莫名其妙,说道:“什么豪杰?阿奴,乡人中俺觉着合适的,都给你领来了。” “城西小霸王顾三郎,不也来在黎阳么?还有王夜叉,不也在黎阳?阿兄怎未领来?” 李善仁楞了下,说道:“顾三郎、王夜叉?阿奴,这俩贼厮鸟可不是好货!在咱乡里时就欺辱良善,多少好人家被他俩欺辱过?来了黎阳后,恶行不改,仗着是咱乡人,打骂饥民、横行霸道,俺听说还强抢民妇!这类恶贼,把之打杀了都不冤他们!你、你还要用之?” “阿兄,你不要以老眼光看人。顾三郎、王夜叉,恶行是有之的,但骁悍。就你给我挑来的这些乡人,两三个都不一定能打过他一个吧?军中正适用此类勇士。阿兄,不但要把顾三郎、王夜叉,你给我带来,凡咱乡人,现在黎阳者,如顾三郎、王夜叉一般的,你也都给我带来。” 李善仁皱着眉头,看了李善道好一会儿,起身来,丢了下句:“你阿兄俺亦良家子也,这类恶贼,俺丢不下脸面,去与交道。你要想用,你自遣人去召。”甩开袖子,气咻咻地去了。 李善道哑然失笑,自语了句:“我这位兄长,还真是个实在厚道人。”罢了,李善仁不肯带顾三郎、王夜叉来见,就如李善仁所说,自令人去召亦可,便令焦彦郎、李良,“你俩去,把顾三郎、王夜叉找来,……不,请来,另在黎阳的咱乡人中,凡类他两人者,也都给我请来!” 要说起来,这个顾三郎、这个王夜叉,的确不是东西,焦彦郎早前在县中时,还挨过王夜叉的揍,他一直跟着李善道,是不知道王夜叉在黎阳,若是知道,只怕他早带人寻王夜叉报仇去也,现而下,却闻得了李善道此令,他也不理解,说道:“二郎,昔在县中时,咱就……” 李善道打断了他的话,说道:“他们的人性,我不知么?你两个只去把他们给我请来就行了!” “还请来?”焦彦郎说道。 李善道摸了摸短髭,笑呵呵地说道:“顾三郎、王夜叉诸兄,将会有大功於我,你俩当然是得把好言好语地他们给我请来了!记住,请他们时,别的不要说,只说我欲擢用他们。” 焦彦郎跟李善道了这么长时间了,对他的脾性颇有了解,视其神色、闻其语气,略有所悟,说道:“二郎,你不会是想……?”举起手来,往下一劈,接着说道,“将他们找来,若是为了……”手又往下一劈,“的话,二郎,何必这等麻烦?俺领一火兵去,自就把这事办了。” “休得胡说!我寻他们来,当真是有大用。十三郎、阿奴,你俩速去,为我寻他们来。切记,十三郎,万万不可把你这……”李善道手也往下一劈,说道,“露出半点意思,让他们知!” 焦彦郎弄不准李善道的意图,但至少搞明白了,李善道不是真的为重用顾三郎、王夜叉,便亦就没了抵触,应了声诺,就与李良结伴,出将军府,往黎阳乡人聚居之处,寻彼等去也。 顾三郎、王夜叉所以奔来黎阳,为的也是图能投到李善道手下,能以乡人的身份,得到李善道的重用,只是他俩的名声太坏,来到了黎阳后,几次求见李善仁和王娇娇的父亲王行德,李善仁、王行德都没见他俩;想要再去求见秦敬嗣等,秦敬嗣等前时从着李善道在武阳,他们更不见着,是以在黎阳待到现下,还没找着门路。各皆正在发愁,李良、焦彦郎主动上门! 一听是李善道“重其勇武”,特地召见,顾三郎、王夜叉喜不自胜,赶忙打扮一番,提上礼物,就跟着李良、焦彦郎前往拜见李善道。 李善道一点架子没有,和颜悦色地接待了他们,比之李善仁领来的那些乡人,接待的规格明显提高,接待完后,还各给他俩了一些赏赐,给了他俩准确的承诺,很快就会擢用他俩。 这一下子,顾三郎、王夜叉心花怒放,拜谢不已。 此些,且也毋庸多讲。 为新兵预备的军吏,大致已齐全,——老部曲中已经选出了百余人,乡人中也选出了百余人,剩下还有百余的缺口,就在新兵中挑选;顾三郎、王夜叉等也都挑下;趁着这几天时间,高曦等遍巡投附的饥民,也已从中大略选好了可编入新兵的丁壮,剩下的,就只等徐世绩回书。 又等了两三天,徐世绩的回书下到。 比李善道预计的回书时间,晚了几天,应是李密这些时日,必在积极地整顿军马,重振士气,是以向李密进禀“李善道请编新兵”这件事的机会,徐世绩不太好找之故。 无论怎样,回书终於到了! 李善道打开回书,看不数眼,将回书放下,大喜顾与刘黑闼、赵君德等人说道:“魏公已允!” 刘黑闼、赵君德等了这么些天,早是等得焦急,顿时亦俱欢喜。 重重地拍了下大腿,刘黑闼笑道:“魏公的允令,可算下了!”问李善道,“贤弟,允了咱编练多少新兵?” “三万之数,魏公一个没给咱少,而且咱请求在黎阳,也组建一个匠营的请求,魏公亦允了。” 新兵,不能只有兵源,还得有兵器。兵源不成问题,李善道、刘黑闼等所有的多余兵器,没那么多,不足以三万人用。故此,在请允编伍新兵时,李善道把组建匠营的请求也报了上去。 ——数十万饥民,会打铁、有手艺的人不会少,足以能够组建个匠营。 当然,要想打造兵器,只有匠人还不成,得有铁。铁的来源亦不缺。王德仁占据的林虑山,其山中就产铁,隋室在其县,置有铁官。林虑到黎阳不远,一二百里地,中间只需经过魏郡的灵泉、汲郡的汤阴两县。这两县若识趣则罢,若不识趣,胆敢出拦,反正汤阴,李善道是已有意要打,魏郡,李善道早晚也是要打,那就提前先把这两县取之,也不是麻烦。 刘黑闼喜道:“太好了!”迫不及待地问道,“贤弟,那咱何时开始编伍?” “明天就可开始!新兵的编伍、匠营的组建,同时进行。此外,我今天就去书王将军,与他商议,劳他组织人手在林虑取铁,咱们以粮换购,运来黎阳此事。” 刘黑闼、赵君德精神抖擞,齐声应道:“好!全按贤弟的意思来办!” 李善道“按券给粮、迁置饥民到武阳郡”这两条关於饥民的建议请求,李密也批准了。 与郭孝恪通过气后,关於饥民的两个措置,暂且不说,只说次日,选兵编伍、组建匠营,有条不紊地开始办起。 刘黑闼得了六千的新兵兵额,赵君德得了四千的新兵兵额,他俩的新兵,他俩自选。 李善道置了个“选兵编伍办”的临时机构,以高曦、李善仁为负责人,王须达、王宣德、王湛德等为佐助,专门问郭孝恪要来了杜正伦,任为典书记,由此临时机构,全面负责其本部两万新兵兵额的选挑、编伍诸务。 饥民聚集一地,新兵的合适人选,高曦又都已心中有数,等李密的令旨时间长,真到办起来时,颇是快速。三天时间,两万新兵就已挑足。 编伍费了点时间,大部分是用在了基层军吏的挑选和任命上。李善道选定的这些军吏人选,任的都是新兵中旅帅以上的职务,火长、队正、队副这些基层军吏,多需新兵自己推选,不免就会稍慢点。包括旅帅以上,主要是旅帅这一级的军吏缺口,也由新兵推选出来了。 慢是慢了点,终亦是顺利完成。 顾三郎、魏夜叉,分别得到了显赫的重用,两人是唯二被李善道任为郎将这一级别的乡人。 把李善仁气的,两天没见李善道! 有人生气,有人巴结。 听说了李善道、刘黑闼、赵君德在黎阳编伍新兵,驻兵在临河的李文相和驻兵在黎阳、卫县间的张升,特地赶回了黎阳,睹此盛况,一群群的丁壮被从饥民中选出,编入伍中;一队队的编伍举着各色的旗帜,出入新兵营,着实把他俩看得眼馋心热。 第九十四章 李相求结彰威望 张升的部曲最少,本来就能放下身段,颇为巴结李善道、郭孝恪,相比李文相,与李善道更熟一点,他又读过点书,自觉与李善道能共有“共同话题”,於是回到黎阳仓城后,三天两头的就去谒见李善道。两万新兵编伍,就算是编伍已成,杂事也还有很多,他自告奋勇地义务帮忙,只用他能帮上的忙,甚至不用李善道招呼,他自己不作声地就去做了。 一来两去,和李善道更熟了,乃至称兄道弟起来。 这就把李文相搞得更加眼热,兼以心急了。 其母姓霍,虽系妇人,善骑射。李文相当年聚众作乱,其后靠的就是他母亲的支持。起事后,其母在其部中,自号霍总管。先前,其母,也就是这位霍总管不在黎阳,没有和李文相一同来相助李善道等打黎阳仓,而是留在了他们的老巢坐镇。打下了黎阳仓后,这位霍氏也来了。 见着李文相搓着手,在帐内转悠过来,转悠过去,时而长吁短叹。 霍氏怒道:“你这逆子!没的在俺面前,挤眼蹙眉,作甚么态?若俺引得你烦,俺还乡就是!” “娘娘,这话说到哪儿去了!”李文相赶忙赔罪,说道,“俺是心中有事。” 霍氏问他何事,李文相就把李善道近日编伍新兵三万,分给刘黑闼、赵君德了各五千,又张升这厮不要脸面,可着劲儿地十分巴结李善道等等这些事,一五一十,与霍氏说了一说。 “哼”了一声,霍氏说道:“人家张升咋的不要脸面了?俺看人家张升,才是聪明人。方今乱世,唯手上有粮、有兵,才能做主!你俺身上掉下的一块肉,你为何突然地从临河回来,俺能不清楚么?你这逆子,不也因见李二郎分新兵与刘黑闼、赵君德,故而眼热,所以这才回来的么?既然眼热,人你也回来了,却又拉不下脸面,去奉承李二郎,你榆木疙瘩都不如!” “娘娘,那你说俺该怎么办?也像那张升?不要脸面、不顾体面的去巴结李二郎?” 霍氏说道:“逆子!巴结李二郎,不丢人!李二郎现下何人?大将军、右武候将军、黎阳留守、领武阳太守,帐下兵马加上新兵,已三四万众!又手握黎阳大仓,深得魏公、司徒、右武候大将军的信任。你去巴结他,怎么?他不配你巴结么?有甚可丢人的?还不顾脸面!” “娘娘,当日攻黎阳,可也是有咱相助的啊!说到底,俺亦一部之首,旗底下数千儿郎。” 霍氏说道:“要脸面,就失里子,这道理,你这逆子不懂么?且近前来,为母给你出个主意。” 李文相便近前去。 霍氏教他,说道:“那刘黑闼姓刘,亦得与李二郎结义,你姓什么?” “俺自姓李。” 霍氏说道:“李二郎姓什么?也姓李!你与李二郎同姓,你若与李二郎结为兄弟,不更合宜?” “结为兄弟?……娘娘,俺纵提出,李二郎会愿意么?” 霍氏说道:“亏得你与李二郎见得比俺多,却还不如俺知李二郎!打下黎阳仓后,李二郎待尔等何如?分粮、给兵,半点也不吝啬。前几天,那个叫杜正伦的,一个手术缚鸡之力的酸秀才,李二郎一见着他,居然把坐骑都让给他骑!李二郎这种种举为,说明什么?说明他心存大志!他呀,是想趁这乱世,博一场大富贵的!他既有此志,你外有悍勇之名,部今拥近万之众,则你若拿出恭顺姿态,主动向李二郎提出,愿与他结义兄弟,二郎焉会不肯?” ——李文相的部曲本四五千数,打下黎阳仓后,前段时间,李善道先给李文相、张升、王德仁等分了一批投附的饥民,接着,李文相在临河,自己也招了些,其部现乃有约莫万数。 事实上,在李文相相助打下黎阳仓,得了分粮后,他那会儿就已想走了,想回他老巢去了,没想到李善道这般大方,又分给他了一些饥民,为其部曲,因此,他才又留了下来。他留下来,所为者,就是觉着李善道慷慨大方,跟着他可能还有好处,粮食、饥民,也许还会再分给他些。换言之,也就是说,他之所以改变愿意,留下来,为的正就是得到更多的粮、部曲。 因此际听了他母亲的教导,李文相低着头,斟酌了会儿,下了决心,说道:“娘娘,听你的!” “你这逆子,不听为母的,你还听谁的?备份厚礼,你明天就去!” …… 第二天,李文相带着一大车的礼物,便到将军府,求见李善道。 堂上相见,李文相直奔主题,奉承了李善道好几句,尽表自家对李善道的钦佩之情,话头转到“一笔写不出两个李”字上,乃提出与李善道结拜之请。 他这一请,让李善道有点意外,但李善道毫不迟疑,立刻就爽快地同意了。 於是,当天堂上,结拜的仪式还没搞,两人就改口,以兄弟相称矣。 这天晚上,李善道设下酒宴,与李文相欢饮,刘黑闼、郭孝恪等都请了来。 不到两天功夫,黎阳仓城内外,已是尽知李善道结拜了一个新兄弟李文相此事。 又於结拜的几天后,李善道从投附的饥民中,抽拨出了百十男女,给李文相,名义是送给“阿母”做个使唤。——两人结拜为兄弟了,霍氏亦就是李善道的义母了。百人不多,但这是个信号。谁人不知,接下来,李文相必然是将得到李善道的重用,往后定然是大大的好处将有。 这又把张升嫉妒得不行。 既嫉妒,又懊恼,懊恼自己的胆子太小,居然没敢想到请与李善道结拜!但现若再学李文相,向李善道请求结拜,则又未免不太合适。也罢,只能等等再说了! 李文相得重用在即,张升懊恼,都且不必多提。 却这李文相主动请求与李善道结为兄弟,看似只是李文相的个人举动,可却从侧面彰显了李善道於今在黎阳,威望日渐加深的现况。 郭孝恪府中因就有属吏,私进言郭孝恪,应将这件事密奏与李密。 郭孝恪豪奢归豪奢,人不傻,相反,颇能拿捏轻重,没有理会此吏的进言。 ——即使把这件事奏与李密,可能因此得到李密的更多信任,又怎样呢?郭孝恪现下的本官是徐世绩大将军府的长史,把徐世绩帐下最得用的李善道的事,添油加醋地告密与李密,有背主之嫌;且又李善道在黎阳这一直来,对他都很礼重,李善道新结拜个兄弟而已,对李密又从来没有不忠的言语,那自己若就密报他,又有不义之嫌。这种事,郭孝恪不会干的。 此亦不须多言。 …… 只说新兵编伍成了,李善道亲自巡视新兵各营。 高曦、高延霸等一干老将,顾三郎、王夜叉等一干新任郎将这一级别的新将,俱皆随从。 两万人,分成了十个营,每营两千人,营置营将,其副为副将。 ——营将、副将,便是军府中郎将这一级别的军职了。 并按军府的组织编制,下设团、旅、队、火四级编制。 每团二百人,设大都督,即校尉;每旅百人,设都督,即旅帅;每队五十人,有队正;十人为火,火有火长。自营至队,又各设有副职和相应的多少不一的文职。文职主要是负责管理本队、旅、团、营的名簿、记功、记惩、军法、饮食、衣甲、马械、医疗等等事宜。 这一整套的编制,也是李善道部和李密帐下各部现在通行,大多数都在使用的编制。 如前所述,新兵中各级的军吏,队、火这两级,主要是由新兵推选出而任的;旅、团这两级,三分之一,是李善道的老部曲,三分之一,是李善道的乡人,三分之一,是从新兵中选任;营将、营副将这一级别,除掉顾三郎、王夜叉两人,其余的皆是李善道的老部曲。 顾三郎、王夜叉两人,任的俱是营副。 他俩任的军职,尽管不是营将,李善道却令他两人跟在自己身边的近处。 位处在一干新将的前列,他两人穿着李善道配发下给他们的铠甲,每到一营,都是眉飞色舞,左顾右盼,意气洋洋,趾高态满之状,很是吸引到了不少新兵的视线。 十个营,用了差不多一天的时间,才巡视完毕。 整体看下来,两个地方,让李善道比较满意,一个地方,让李善道很不满意。 满意的两个地方。 一个是新兵的年龄、身高,年龄都在十七八到三十多之间,均是青壮年;因是饥民,许多显得瘦弱,这是不可避免,但个头都可以,后世的计长单位来说,多在一米七以上,低的也有一米六,只要把粮食供足,可以预料得到,用不了多久,这两万新兵,当就会个个健壮有力。 一个是新兵的纪律,尽管是新兵不假,李善道巡视的时候,大部分皆能保持相对整齐的队列,站个一个来时辰,没有多少乱动乱说话的,已是很不错了。 这两个满意的地方,须归功高曦等负责选拣新兵人选的众人。 年龄、身高这一方面,不难选择,毕竟饥民的基数大。 难一点的,是新兵个人的品性,也就是“能否服从纪律”这块儿的选择,高曦等所选之这两万新兵,都是严格依照李善道的要求,经过仔细甄别,主要从本为农人的良家子中所选出来的,投到黎阳的那些本是各郡、各县之轻侠、无赖之属,再是孔武骁健,高曦等多亦未选。 不满意的地方,是兵器方面。 十个营,两万新兵,有铠甲者,仅部分中高级的军吏;有正经矛、刀、弓弩、盾等兵器者,只占两万新兵中的少部分,多数新兵所持者,要么是削尖的竹竿、要么是各色的农具。 晚上,回到将军府,李善道总结今天巡视的结果,说道:“各营新兵的素质都很不错,唯一不足,能分配的军械太少。没有军械,素质再好,上不了战场,上到战场,只是让他们送死。好在匠营近日也已组建完成,随之下来,……沐阳、宣德,我给你俩分下工,两万新兵的操练,便由沐阳主抓;军械打造这块儿,只等林虑的头批铁送来,宣德,你就开始监督打造!” 高曦是正规军官出身,编伍、操练等等,他悉数熟门熟路。 李善道部的老部曲,较与早前,无论编制、抑或日常的操练,现已都颇为正规化,高曦对此,功不可没。两万新兵的操练,依然交给他来主抓,自是最为合适。 不过,相比李善道部老部曲的“正规化”,这回是一次就两万新兵,——李善道的老部曲现总共也才万余人,且这万余人是经过了不短的时间,才募招到的,不是一回就有万余人相投,亦即这万余人的“正规化”是分阶段、分批实行的,则若这回,一次就足足两万新兵的操练,若仍只高曦一个人主抓,肯定也不成,故是,李善道已给他组织了一个规模不小的“教官团”。 教官团共约三四十人,部分是从李善道老部曲中抽调出来的,部分是从武阳郡的军府降吏中调来的,还有几个,是高曦自己举荐的,皆是他以前的战友同袍。 三四十个教官,一个新兵营,能分到三四个,再给他们各配些副手,足够对新兵进行操练了。 高曦起身,行了个军礼,恭谨应诺。 王宣德亦起身应诺,然后问道:“二郎,林虑的头批铁,何时能送到?” 说起林虑的铁,李善道不觉地笑了一笑。 这个王德仁,心眼真不少,前些天,与他商量“以粮换铁”的书信,送去林虑后,他回信倒是回得很快,满口答应,可再去书信问他,什么时候第一批铁能送来时,他回信中就闪烁其词,不肯给个准话了。他的心思,李善道还能不明白?显是想先见到粮,再给送铁来。 於是,李善道就令人押送了一批粮食,於几天前,先给王德仁送去林虑。 这时听到王宣德之问,李善道笑了笑,回答说道:“咱送去的粮,当是已到林虑。粮食一到,头批铁自就会来了。估计再等个三四天吧,铁应该就会送到。” 王宣德应道:“是,等铁一到,俺就开督打造。” 铁尚未到,新兵既已编伍成,李善道即正打算改而着手饥民迁武阳郡事宜之际,一个不仅令其震动,其所经过之处,郡县无不震动的消息,越过太行山,传到了黎阳仓城。 第九十四章 唐公破局立新君 消息是杨粉堆派去晋阳一带的斥候送来的。 闻知李渊造反之后,李善道即令负责情报的杨粉堆,挑遣了些精明能干的斥候,潜去了晋阳。 同时,又令康三藏挑些可靠的商人,也往晋阳行商。 ——却黎阳仓得下后,这么多的储粮,就有许多商贾闻风而来。这些商贾有的只是偷偷地从取过粮的饥民手上低贱收购,转卖别郡;有那实力较为雄厚,胆子大的,索性就直接求与李善道做买卖。李善道把与商人打交道的事,都交给了康三藏负责。於今康三藏也是众星拱月,身边总围绕着一帮子大小商贾。商人重利,只要价钱合适,选几个行商晋阳,不成问题。 是乃斥候为暗,行商为明,明暗两路,以探李渊造反后的动静。 付出的心思,得到了回报。 自斥候派到晋阳、康三藏挑出的商人行商晋阳以来,晋阳的大小消息,真真假假,就源源不断地被送到李善道处。——之前,其实已经就有不少晋阳方面的情报送来了。 比如听说,李渊本在河东的长子李建成、四子李元吉,和他本在长安的女婿柴绍,前时分别间道兼行,都已聚来了晋阳。又比如听说,李建成、李元吉在密赴晋阳时,没管异母庶出的幼弟,李渊的小儿子李智云,丢下了他,导致李智云被长安朝廷杀了,时年才十四岁。 又比如听说,近时,风闻有李渊帐下的重臣,建议李渊与突厥相结,以求突厥资以士、马相助,李渊似乎是听从了这个建议,备下了厚礼,真的遣人去拜见始毕可汗了。 又听说,与晋阳所在之太原郡接壤,位在太原郡西南边的西河郡,在李渊造反后,不听李渊之令,并其郡丞高德儒责骂李渊是叛贼逆臣,李渊很生气,据说准备遣兵往攻。 等等。 但这些情报,有的是李善道前世时已知,有的不算很重要,却都还不足以引起李善道的震动。 而今日新得的这道情报,与此前所得的那些,皆不一样。 看完了此道密报,李善道嘿然稍顷,与堂中在座的李善仁、于志宁、杜正伦、李良、王湛德等人说道:“唐国公当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才举兵几日,居然就敢做下这等大事!” 李善仁问道:“二郎,什么大事。” 李善道朝着诸人,晃了晃手中的密报,说道:“裴寂等请尊昏君为太上皇,立代王为帝,上唐公号为大将军。唐公一概从之,今已是立了代王为新皇帝,他建牙开府,做了大将军了。” 堂中众人,面面相看。 “还真是做下了好大一件事啊!”李善仁目瞪口呆,喃喃自语地说道。 放眼於今海内,造反的人很多,自称王、称公者也不乏。 可像李渊这样,干脆利索,从根本上“搞掉”杨广的,还真是一个亦无!李渊是头一个。 于志宁眼泛异彩,神色微动。 李善道注意到了他的变化,问他说道:“于君,似有所感?” 似乎是犹豫了下,要不要实话实说,于志宁终还是没有把自己的感触道出,淡淡答道:“回将军的话,仆并无所感。” “唐公此举,于君有何评价?” 于志宁说道:“既已谋反,又立代王,掩耳盗铃耳。” 李善道摇了摇头,说道:“于君,我可不这么看。以我看,唐公此举,高明得很。” 于志宁“哦”了声,说道:“敢问将军,高明何处?” “概言之,两个字,‘大义’。” 于志宁淡淡地笑了起来。 “于君,笑什么?” 于志宁说道:“隋固暴虐,其鼎已将易,然唐公本隋臣,今行反乱事,复何有‘大义’可言?” “于君,这个‘大义’,对的不是隋室,不是昏君,对的是魏公、是海内举义的群雄啊!” 于志宁收起了笑容,拈着胡须,看了李善道一看,问道:“将军此话何意?” “较之魏公、翟公和海内南北今已林立之群雄,唐公举义稍晚,诚如于君所说,他又本系隋臣,那么他该以何,来除其‘本为隋臣,今却谋逆’的负面影响;又该以何来做号召,与魏公、翟公、今已林立海内的南北群雄相争呢?于君,所谓‘尊天子为太上皇,立代王为帝’,不就是他最好的选择了么?既除去了他‘本为隋臣’的尴尬,又可仍暂得以‘隋’名为号召,诚然两得之利!于君……”李善道顾盼堂上诸人,说道,“诸君,唐公此举,焉不高明!” 一番分析说完,李善仁、杜正伦等皆是思索过后,纷纷称是,俱以为然。 于志宁讶然之余,对李善道不觉刮目相看。 一点也不错,李善道对这件事的分析,可以说是一针见血! 于志宁,他也是这么认为,这么想的! 李渊尊杨广为太上皇,立代王为帝,任谁都能看出,他这是在“掩耳盗铃”。 可他的这一举措,是多此一举么? 却又断然不是多此一举,而是他在他的造反事业中,必不可少的一环。 短期来说,不是所有人都愿跟着他造反的,有了“立代王”这一环,他就能堵住一些反对他的人的嘴,能够更好地控制太原的舆论形势。 中期来说,他又能以此招降各地的隋官隋吏;而且此外,代王现并不是在太原,是在长安,遥尊立了代王为帝后,那接下来,李渊如果向长安进兵,他便也有借口了。 长期来说,时机成熟后,他肯定是要自己称帝的,有了代王这个“新的隋帝”在手,为使改朝换代更名正言顺,禅让此类历代变革之际惯常会被使用的手段,他且亦也能用之了。 李善道说李渊搞这么一出,是“两得之利”,长远视之,又岂止两得! 不得不承认,李渊在政治上,确实老练。 一个“立代王为帝”的举措下来,身为隋臣、反叛隋室的尴尬消除了,与李密等南北先起之群雄逐鹿天下的政治号召,他也有了。 ——甚至不单单是有了,只靠这一举为,在政治能力这方面,他还隐隐地已是把李密等其他举义起事的群雄都给比下去了!李密用兵上是个奇才,政治上也有能力,但与李渊一比,李渊“立代王,取代杨广为帝”的这招一出来,说实话,李密还真是在政治上,哪怕李善道,也得心中承认,确是有些不如李渊!李密到底年轻,政治上,难如李渊这等老辣成熟。 于志宁自认为自己是个有见识的人,他能看出李渊“立代王”背后所含的深意,他自觉是理所当然,可他没有料到的是,年纪轻轻的李善道,竟然也能看出这些? 却这于志宁神情上的变化,逃不走李善道的眼睛。 李善道摸着短髭,笑吟吟地说道:“于君,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回将军的话,仆愚钝,未有想到这些。将军所议极是。闻将军言后,仆如醍醐灌顶。将军之英明,非仆辈可及!”几句话,有假话,也有于志宁因对李善道刮目相看而起的真心话。 李善道哈哈一笑,将密报放去了一边,说道:“于君说唐公立代王为帝,是‘掩耳盗铃’,此话一点不错。代王身不在太原,唐国莫说是立他为帝了,便是把代王也尊为太上皇,亦唐公一纸、数言而已。这事儿,咱们用不着讨论太多。……阿兄,诸位,接着说咱的事儿吧。” 心里边一个念头闪过,“记得李密后来好像是接受了洛阳城里越王的招安,他莫不是招安的一个原因,即是欲学李渊今遥立代王为隋帝的此措?若真如此,东施效颦。李渊先立代王为帝,与打不下洛阳,不得不暂接受招安,重为隋臣,怎么能会是一回事!空得反复之恶名!” 李善仁就接着刚才的话头,说道:“二郎,这段时日,迁饥民置於武阳郡的风声,早已放出,在饥民中也已是传遍。根据明察暗访,饥民对此风声的反应,多数是愿意迁去武阳。凡迁去者,给一年的口粮,并及粮种、农具,这些也不难措办。唯一的就是,到底武阳郡现有之荒地,能够接纳多少的饥民?二郎,这个数据一日不统计出来,迁饥民至武阳的事就不好开办。” 却是,李渊立代王这个消息到时,李善道正就是在与李善仁、于志宁、杜正伦等商议迁饥民到武阳郡此事。 “武阳郡荒地的总数,玄成已经在快马加鞭、日夜督促各县统计了。昨日玄成来书,十四个县,有四个县,其本县荒地之数,已经统计出来。剩下诸县的统计数字,现在还没出来,但是虽然还没出来,阿兄,君等,我的意思是,咱们亦不必再等这剩下诸县的数字也都统计出来,然后才再开始迁置饥民,现就可着手了。第一批,先把编伍为新兵的这三万新兵的家眷,迁到武阳郡去。已经统计出来的这四个县的荒地数目,已是足能安置他们了。” 李善仁沉吟了下,说道:“若是第一批先安置新兵家眷的话,这倒确是可以开始迁置了。”问李善道,说道,“二郎,具体的迁置办法上,你怎么想的?” “大体上两个部分吧。” 第九十五章 翟司徒失言兄弟 李善仁问道:“哪两个部分?” “一个迁移这块儿,一个是安置这块儿。迁移这块儿,迁移前,要做好充足的准备,现下六月,天气热,新兵家眷里老弱甚多,此到武阳,说远不远,近也不近,路上要保证他们的身体状况,不能出任何的问题。水、粮、休息,还有疾病等等,都要有人专门的负责。 “安置这块儿,按营安置,尽量地把同一个营的新兵家眷,安置到同一个地方;并在地方上上,县寺出吏、乡里边也出吏,再加上从家眷中选出的德高望重之士,组成一个专门负责这些新兵家眷落户以后,日常生活上的照顾机构。 “暂时,我就想到这些。阿兄,诸君,你们有什么补充的没有?” 于志宁对李善道,更刮目相看了。 才二十出头年纪,能够看出李渊“立代王”背后的玄机,已是出其意料;在新兵家眷迁置到武阳郡这件事上,这种种的安排,无不透出李善道的细心、思虑上的周到,更是让他惊奇。 李善仁、杜正伦等讨论了会儿,都认为李善道提出的这两个方面,可称细致。 诸人没甚么可以补充的了。 李善道等了会儿,见诸人无补充的内容,便就点了王湛德的名,说道:“湛德,那新兵家眷的迁徙此务,就交给你主责了。新兵家眷到武阳郡以后,自有玄成安排吏民接手底下的事,你主要负责从黎阳到武阳郡这一路上,新兵家眷的迁移即可。” 王湛德恭谨应诺。 “对了,我补充一点。开始迁徙之前,你去找沐阳,你俩商量一下,先把新兵的操练暂作停顿,让新兵的家眷与新兵见上一见。并告诉新兵,我会在黎阳与武阳诸县间,设置邮驿,等他们的家眷安置定后,他们随时可以写信给他们的家眷,他们的家眷也可随时来信与他们。” 王湛德应诺。 杜正伦听了多时了,忍不住,由衷称颂,说道:“如将军者,无微不至、爱兵如子之斯谓也!” 李善道摆了摆手,笑道:“谁让我是他们的将军呢?既然坐了这个位置,他们既然是为了我的部曲,我当然就得为他们操心。称不上‘无微不至’,都是我该做的本分事。” 说的越是好像理所当然,才越能显出李善道与一般军将的不同! 这件事说罢,李善道转目,视线落在了李善仁身上,笑道:“阿兄,饥民迁置之务,已可开始操办,约束仓城外的饥民、按券取粮此务,也得即刻着手了。阿兄,此务就托付你了!” 李善仁以翊军将军,领黎阳仓城丞,“丞”以上,还有个“长”,这个“长”是刘胡儿兼领。 但刘胡儿现不在黎阳,他现驻兵澶渊。李善道给他去过书信了,已将“打算依照贾润甫所向李密指出的现行之仓库管理方面的弊端,改在黎阳仓行‘按券取粮’之措,徐世绩与李密都已同意”此事,告与了他知。徐世绩都同意了,刘胡儿当然没意见。 唯是他在澶渊,而下回不来,所以“按券取粮”这一改革之措,现就只能由李善仁主办。 打算对“放粮赈民”的方法进行改革,不再任饥民入仓自取,改以“按券取粮”,也是早已就放出风声,饥民大都已知。 根据探知的反响,饥民对此也没甚意见。 能有甚么意见?粮仓是人家李二郎、郭长史等打下来的,肯无偿放粮,且是持续不断的放粮,已是够仁义了,还能有什么要求?若仍不知足,说不定,就像前时那样,人家郭长史干脆就把粮仓关闭了,不再给你放粮,此乃愚者不为。 既无意见,这段时日,李善道给李善仁又亦已补充了不少的人手,并文券也都已经制造得足够,那确然是改行“按券取粮”之措的时候已经到了。 李善仁应了声诺,问道:“二郎,何时开始施行?” “先用两三天的时间,给来取粮的饥民说一下,让饥民有个准备,然后便可开始。” 李善仁点了点头,说道:“知道了。” 迁移饥民、放粮上改行“按券取粮”,是今天的两个议题。 谈谈说说间,两件事都定了下来。 正事谈完,诸人没立刻就辞走,李善道又和他们闲聊了会儿,见天色渐晚,诸人方才拜辞。 亲自把李善仁、于志宁、杜正伦等送出堂外,望着他们离去,待他们的身影出了院子,李善道转回堂上。暮色已至。李良掌上烛火,问李善道要不要现在用饭?李善道随便点了点头,打发了李良出去,打开匣子,从内取出了一封书信,细细阅览。 这封书信,不是第一次看了。 是魏征写来的,中午送到的。 中午时,李善道就已粗略地看过一遍,因李善仁那会儿相继应召而来,他没能细看。 这会儿,他仔细地又将此信看了一遍。 看完之后,他离席起身,摸着短髭,在堂上踱步,踱到门口,望门外的暮色一点点加深,院中果树的葱绿的枝叶在暮色下,亦渐渐色转深绿,而西边天空,晚霞映红了天际。 “玄成啊玄成,你这封书信,我是给你转,还是不给你转呢?我本明月心向你,奈何你犹心别处!”李善道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说道,“罢了!你这封书信,我便给你转与李密吧!谁让你虽仍心向别处,我却观卿,更觉妩媚!”顺嘴借用了下原本时空,李世民对魏征的此评。 却原来是,魏征的这封书信,名义上是写给李善道的,信中内容却是因李密上次的兵败而出,是关於打洛阳的。李善道又没在洛阳,很明显的了,他这信其实是在给李密提建议。 那他这封信一到,摆在李善道面前的就三个选项了。 一个是不把他这封信中提出的建议,禀奏李密。 一个是把他信中提出的建议,据为己有,说成是自己的建议,禀奏李密。 这两个选项,以李善道的为人和聪明,他肯定不会选。——世上没有不漏风的墙,这两个选项,他如选了,将来泄露出去,被李密也好、被魏征也好,一旦知道,他势必就会名声大坏。 则唯一所剩之第三个选择,就是不但将魏征之信中所提出的建议,禀奏李密,还如实地告诉李密,这是魏征的建议。——这固然是唯一的选择,可这个选择,却不免就会又带来一个可能的坏处,便是李密在看到魏征的建议后,万一对他颇为欣赏,就有可能把他召去洛口城! 也没有办法,尽管存在着这么一个可能的坏处,李善道还是只能选第三个选择。 转回案前坐下,李善道亲笔写给李密的上书,将魏征的建议,原封不动地写入了进去,又在上书中,略微介绍了下魏征,向李密介绍,他是“隋故武阳丞元宝藏门下客”。 上书写就,将之封好,等李良回堂上后,李善道吩咐李良,择人送去兴洛。 知道原本的历史中,魏征好像就是因为代元宝藏给李密写上书,而被李密发现、欣赏,从而被李密召到帐下的,则这一道上书,到了兴洛后,会不会历史重演,魏征又被李密欣赏? 李善道饭都没啥胃口吃了。 略微吃了点,便去了后宅。 裹儿、含珠等婢,跪迎院中。 是夜月明花香,权且是聊解郁闷。 …… 李善道的上书,三天后,送到了洛口城。 送到时,李密正在开会。 闻是李善道的上书,翟让、徐世绩、单雄信等皆在堂上,李密就特地暂停会议,取来读看。 因为正在议事,心有杂念,李善道的这道上书,他草草一看罢了。 看过,给了从吏收下,李密笑道:“司徒、茂公,善道乃心王室,忠心可嘉。他这道上书,公等可知所奏何事?” 翟让问道:“甚么事?” “正与我等今日商议相关。他在上书中,向我转禀了一个姓魏,叫什么什么来着的……”魏征的名字,李密根本就没怎么注意,也没记住,挥了下手,不再提魏征叫啥的事儿,说道,“不管叫什么吧,总之,就是向我转禀了个建议,说的亦是重返回洛仓,再攻洛阳城此事!” 翟让说道:“二郎上书中,说的也是这事儿?” “可不是么?要不我刚说善道忠心可嘉!他远在黎阳,不仅给我奉粮、奉兵、奉械,於今还就攻略洛阳此事,尽心尽力地筹谋划策。司徒,善道不愧与公同郡,贵郡多忠义士也。” 翟让抚须笑道:“二郎,俺是了解的,素来重义。你说是不是?茂公。” 徐世绩在席上欠身,恭敬应道:“尽忠尽义,为臣、为属者当为。” 翟让问李密,说道:“二郎上书中,提出了什么建议?” “其议,与左长史适之进言相近,也是进言与我,认为不可久拖,宜当麾军及早还占回洛仓!” 左长史,房彦藻也。 房彦藻才带兵回来不久。 方才,他向李密进言,说自上次兵败到今,士气已经恢复,而庞玉、霍世举於日前率部离洛,却东进到了偃师驻扎,是洛阳现所守者,又都只是原本的洛阳守卒而已了,洛阳守卒的战斗力,大家都清楚,其众虽多,不堪一战,故他认为,庞玉、霍世举的离洛,入驻偃师,对魏军来说,委实是个大好的机会,不能错过,因建议李密,应该抓住此机,再引主力,迅速还回洛阳,先重新占据回洛仓,随后,视情况而再做进战。 房彦藻的这个建议提出后,翟让等人,颇有反对的。 眼看会议要陷入僵局,李善道的上书刚好来了。 李密刚才当众看李善道的上书,有给翟让、徐世绩脸面的缘故,也有借此缓和下气氛的缘故。不曾想,李善道上书说的也是打洛阳这件事,而且和房彦藻,——其实就是李密的意思一样。 这倒是正好可以让李密打开僵局,重再议回攻洛阳此事了。 翟让眉头皱起,摸着胡须,说道:“二郎上书中,也提出了此议?” 李密笑道:“司徒若是存疑,我读给司徒听听?” “这却不必了。茂公,怎么二郎也提出了此议?你刚没有发言,你对这事儿,怎么看的?” 徐世绩应对翟让的目光,犹豫了片刻,说道:“司徒,世绩愚见……” “座中都是自家兄弟,吞吞吐吐作甚,是何意见,直话直说!” 徐世绩尚未再说,“都是自家兄弟”一语落耳,已有人暗自色变! 第九十六章 李元帅委屈揽过 暗自色变的是房彦藻、郑颋、郑乾象诸人。 ——郑颋、郑乾象,是李密新任的左、右司马。 房彦藻深深地看了翟让一眼,摸着胡须,神色阴晴不定。 翟让没有注意他们,包括李密在内,“座中都是自家兄弟”一语,在他看来,本就是实话,自是想不到会引得房彦藻等人的色变,却其视线,只在徐世绩身上。 徐世绩说道:“是,司徒。”回答翟让的询问,“世绩愚见,房长史与善道提议的‘宜及早还攻洛阳,重据回洛’,似可行之。” 翟让位下,一人说道:“兵才新败,魏公贸然领出迎战的部曲伤亡泰半,乃至杨得方、郑德韬双双阵亡,军心尚未提振,现怎可便还攻洛阳?茂公,你是咋想的?”说话这人,是翟宽。 李密听出来了,翟宽这话,有指责自己“用兵不当”的意思。 房彦藻清了下嗓子,说道:“荥阳公,日前那一战,俺虽没有参与,但是魏公决不能说是‘贸然’出战。值其时也,段达、庞玉、霍世举已夤夜率精骑、精兵出城,列阵仓之西北,面对这种形势,我军难道竟龟缩,不出战?荥阳公,换了是你,你也一定是会迎战的吧?左右无非是没料到庞玉、霍世举部的兵马,千里而自关中至洛阳,长途跋涉之后,居然还有余力再战,因是吃了一场败仗。胜败兵家常事。这又有什么大不了的?我等再与之战,不就是了么?” “哼,左右无非是没有料到?那日魏公坚持迎战的时候,俺就说了,庞玉、霍世举部系关中精锐,我军最好是暂避其锋,先不要和他打,等他们的劲头过去了,再战不迟!” 房彦藻说道:“荥阳公,你之此所想,可有进言与魏公?” “……,还没等俺进言,魏公就已与裴公率部出营,迎战去了!” 房彦藻笑了一笑,正要再接着说,被李密打断了。 李密摆摆手,说道:“这些,都不要再说了。仗已经打了,败仗也已吃了,再说这些,又有何用?荥阳公说的是,这一仗,是我欠考虑了些,没有料到庞玉、霍世举部经千里行军,到了洛阳,未怎么休整,而竟尚有不俗的战力。遂致吃了一场败仗。还使得方、德韬两卿不幸亡在战中,此皆我之过也!我之过也!”说着,话音低落,语气伤痛,眼圈都有点红了。 荥阳挨着洛阳,又是李密最早单独用兵的地方,荥阳郑氏,系天下一等一的名门,其族人於今投附李密者颇多,郑德韬是一个,郑颋、郑乾象也都是出自荥阳郑家。 郑颋的资历老些,便出言相劝,说道:“明公,日前那一仗,所以败者,不是明公的责任!杨君、德韬之亡,更非公过。恳请明公,不要太过自责,太过伤心了。” 翟宽猛地头转过去,瞪着郑颋,薄怒上脸,却是对他劝李密的话不满意了,质问说道:“你这屙囊,你说不是魏公的责任,甚么意思?不是魏公的责任,这场败仗,谁的责任?俺的责任么?俺阿弟的责任么?还是齐郡公、平原公他们的责任?” 齐郡公孟让、平原公郝孝德。 其实说来,回洛仓西北吃的这场败仗,严格追究的话,还真有翟让、翟宽、郝孝德等的责任。 翟让等多没有跟着李密参加这一仗,随着李密出战的,主要是李密和裴仁基的部曲。 当李密、裴仁基部落入下风之时,如果翟让等能够及时地领部赶到相助,也许战场的形势还能得到扭转,此其一;又当李密、裴仁基部败走之时,若翟让等能够及时地出兵接应,则后来李密、裴仁基所率之出战部曲伤亡泰半的这一惨烈结局,亦有可能不会这么惨烈,此其二。 所以,翟宽才会这么敏感。 “荥阳公,请息怒,息怒!郑司马断非此意!”慌忙一人起身,冲着翟宽行礼,为郑颋的话打圆场。非是别人,可不就是王伯当。 李密抹掉了眼角的泪花,赶在了郑颋回应翟宽之前出声,说道:“荥阳公,此战失利之过,都在於我。是我轻视了庞玉、霍世举,将他俩当做了张须陀、刘长恭,因是掉以轻心,如公之责,‘贸然出战’,从而吃了这一场败仗!还使得方、德韬两卿亡没战中,自此阴阳两隔,不得见矣!我心实痛!我心实痛!……司马、荥阳公,这些都不要再说了。” 王伯当赔笑说道:“荥阳公,即便再说,败仗咱也已经吃了,多说无益。”劝慰李密,说道,“明公,事已发生,人死不能复生。明公的情意,杨君、郑君纵九泉之下,亦必可知。明公是我军之主,敢乞明公,以贵体为重,切勿因过度伤痛,坏了身子!明公,臣之愚见,当下要紧的是,不是谈论咱们上次吃的败仗,而应是我军怎么卷土重来!”——把话头拉了回来。 见到李密真情流露,翟让止住了翟宽的尚欲再说,说道:“伯当兄说得对,败仗已经吃了,别的话再说也已无用。房长史说得也对,胜败兵家常事,一场败仗算什么?不打紧的。”摸着胡须,说道,“唯‘宜及早还攻洛阳,重据回洛’?茂公,你仔细说说,你为何以为可行?” 徐世绩应了声“是”,说道:“愚见可行,出於三点。 “庞玉、霍世举侥幸一胜,洋洋自得,遂追蹑我军,进至偃师,现驻其城,以图与洛阳守卒成掎角之势,夹攻我军。此固庞玉、段达的如意算盘,可这么一来,诚如房长史适之所言,洛阳那边,现之守卒可又只剩洛阳本有之守卒了。洛阳本有之守卒,多乌合之众,非我军之敌。则趁此机,我军还回洛阳,必可反败为胜。这是第一点。 “前战一时不慎,我军失利,料洛阳之守卒、庞玉及霍世举等部,现必骄慢,‘骄兵必败’;而反观我军,通过近日以来魏公、司徒的诸般励士之措,士气已有恢复,是若现还洛阳,士气方面,我军亦占优势。这是第二点。 “而如果延宕不战,军报报之,段达现已在令洛阳守卒搬运回洛仓的储粮进城,回洛仓的储粮,足够洛阳城内食用数年!一旦被他将粮尽搬入城。粮既已足,城内民口数十万,兵又不缺,外且有庞玉、霍世举等部为其犄角,那这洛阳城,我军恐怕就很难攻下了。这是第三点。” 说完了三点“宜及早回攻洛阳、重据回洛仓”的原因,徐世绩很谦谨,先是向翟让又行了个礼,继而向李密也行了个礼,最后总结说道,“司徒、魏公,此世绩之愚见也,说得对不对,世绩自也不知,是否可用,唯任由魏公、司徒决断。” 翟让一身大红袍,坐左边上首,抚摸着胡须,思酌了会儿,说道:“茂公所言……”侧身去看翟宽、单雄信、郝孝德等,说道,“也有道理啊。特别他说的第三点。确是这个道理。洛阳城里四五十万民口,粮食再要被它充足,外又有庞玉等贼厮鸟呼应,咱再攻时,确不易了!” 投李密、翟让的诸部义军首领中,和李密走的最近、最得李密重用的是孟让。 孟让起身,说道:“明公,及早还攻洛阳此议,俺赞成!徐大将军说得一点不错,回洛仓的粮,咱决不能坐视被段达搬运进城。不但要及早还攻,依俺看,士气已复,最好是现就还攻!” 位在右边上座的裴仁基,也站起身来,说道:“前战败后,俺部中上下,尽皆愤恨,无不思欲雪恨!明公,请下还攻洛阳的军令吧!俺愿引率本部,为明公先锋!” 王伯当刚才已经坐下,这会儿也重新起身,与田茂广、张仁则、李士才、常何、李君羡等一众纷纷起身而来的李密嫡系的将领,随着孟让、裴仁基的表态,齐行军礼,同声说道:“敢请明公,即下还攻洛阳之令!臣(末将)等愿为明公先锋!势破洛阳!斩庞玉、霍世举!” 翟宽大怒,拍了下案几,说道:“怎么?比人多是不是?” 他的声音被王伯当等人慷慨奋扬的请战声音给压下去了。 翟宽愈怒,便要离席跃起。 他的座位挨着单雄信,收到了徐世绩目光的紧急示意,单雄信探手,把他拽住了。 “雄信,你干什么?” 单雄信朝翟让努了努嘴,说道:“大兄,且待司徒公说话。” 翟宽挣脱不开,只好气恼恼地由着单雄信抓着自己,坐回席上。 孟让、裴仁基、王伯当等请战过后,应李密之令,相继落座。 李密再次看向翟让,说道:“司徒,回攻洛阳此议,公可已有定见?” 徐世绩提出的那三点,前两点也就罢了,的的确确,第三点最为重要。 翟让不是昏庸之人,没得徐世绩提醒前,他没想到这点,现得了徐世绩这第三点的提醒,他醒悟过来,也是已看出了“及早还攻洛阳、重据回洛仓”的必要性,但是他仍有所疑。 “魏公,庞玉、霍世举现入驻在了偃师。我军还攻洛阳,不是不可,然若当我军还攻之时,庞玉、霍世举趁机来攻洛口城,如何应对?” 洛口城,也就是兴洛仓,位处洛阳、偃师之间。庞玉、霍世举为何移兵偃师?为的就是与洛阳行成犄角,南北响应。则李密的主力一出,庞玉、霍世举确是有可能便会趁机来攻洛口。 李密数言道出,已是将翟让此疑消解。 第九十七章 战平乐千鼓破阵 却庞玉、霍世举部骑多步少,野战是其所长,攻坚能力有缺,又环兴洛仓多丘陵、谷地,洛口城系是依险而建,则只要把几个重要的隘口守住,庞玉、霍世举纵然来犯,也必无功。 这就是李密解决翟让此忧的答复。 有理有据,翟让认可了他的解答。 於是,尽管翟宽等少数人,还是将前战失利的责任归咎李密,反对这么快就还攻洛阳,李密、翟让的意见已然一致,此事便就定下。李密大喜,当即下令,除留下必要的兵马守洛口城外,给其余各部主力三天时间备战,三天后,便由他和翟让亲自率领,出洛口城,返还洛阳,再攻洛阳,第一步先重据回洛仓,以打破段达试图搬运仓粮进城,加强洛阳城中守备的幻想! 军令下达,各部紧张备战。 三天后,李密、翟让引率诸营,合计兵马号称五十万,浩浩荡荡,出了洛口,再次杀向洛阳。 西南远处,如带的洛水所经之畔,洛阳城雄矗大地。 在旌旗如林、头尾延伸出十余里的魏军兵马行军的身后,周回四十里的洛口城,凭高据险。 从四月上旬那晚,孟让率步骑两千,夜入洛阳外郭,烧掠丰都市,掀开了李密围攻洛阳此战的序幕,到现在为止,这场仗,——或可称之为战役了,已经打了一个多月。 仅只敌我动用兵力各在万人以上的大的战斗,就已打了好几场,小的战斗更几乎是每天都有。在这些战斗中,李密虽说是胜多败少,然却这洛阳城,至今尚未能够速克的迹象。 也不知,这场仗,还要再打多久? 行在中军,骑在马上的李密,回头顾眺西北。 西北,是太原郡,是晋阳所在的地方。 李渊“尊天子为太上皇,立代王为帝”此事,李密也已获悉。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李渊此举中所蕴含的政治上的老练、成熟,固已是让李密吃惊,“代王现在长安”的这个现实,更是让李密为之狐疑,忐忑不定。——李渊立代王为帝?然后呢?他想干什么?他接下来,不会是在稳住了河东以后,即向长安大举进兵吧? 长安的重要性,李密比谁都清楚! 如果真是李渊下一步打算要向长安用兵,而又万一,长安被他打下?已据关中之地,尽收关陇之士以虎视向东,又有代王这个傀儡在手,——纵李密很有自信,得天下者非他莫属,可真到了那个时候?鹿死谁手,这大隋的天下,会被谁夺取,他却实亦无必非他不可的把握了。 无论如何,也要赶在李渊兵进长安之前,打下洛阳! 李密收回顾眺西北的目光,展目於前。 前边,就是洛阳。 时当上午,万里无云,暮夏的阳光明媚灿烂,沿途两侧绿树连绵,右手远处,洛水奔腾如龙。 …… 七月初,捷报传到黎阳。 李密、翟让率部,还回到洛阳城外后,与洛阳守卒大战於洛阳城东的平乐园。李密、翟让部左骑、右步、中列强弩,鸣千鼓以冲之,洛阳兵大败。李密遂复取回洛仓。 “平乐园,本后汉之平乐观也。后汉明帝取长安飞廉、铜马,移洛阳外,置平乐观。孝和帝时人李尤作《平乐观赋》,云‘大厦累而鳞次,承岧峣之翠楼’。壮哉、伟哉!曹植在记京洛少年游戏饮宴之作《名都篇》中,亦有云及此观,‘归来宴平乐,美酒斗十千’。欢哉、快哉!汉末时,何进尝进言灵帝,大发兵讲武於此。后毁於董卓之乱,而魏明帝重建之也。历经战乱、历代兴亡,入於今代,至尊……,不,昏主多年前营造东都时,又将此园再次兴建。” 杜正伦不失时机地侃侃而谈,向李善道展现他的博学。 李善道连连点头,赞许不已,与左右从吏笑道:“知仁学贯古今,一个平乐园,就能说出这么多的故事来。从东汉初到现下,此园其间之变迁,尽在知仁腹中矣!……知仁,你说灵帝时,何进曾请灵帝在此园讲武?那时是不是汉政已衰,天下已乱?却与今日,何其像也!” “回将军的话,其时汉道凌迟,天下确乎已乱。是以有何进之属吏进禀何进,上言‘《太公六韬》,有天子将兵事,可以威厌四方’。故而何进乃有上奏灵帝,请耀兵於平乐观之举言也。” 李善道有了点印象,这应该是《后汉书》中有记载的内容。 他喟叹说道:“执政的是人,失掉的是民心,不求诸於己,弃恶归正,以复得人心,却反而求诸於天,冀望以厌胜之术,重新安定天下,岂不荒谬!失政之君,天岂顾之!天命垂青,在民心耳!察何进、灵帝之为,与今之虞世基、昏君之为,又是何其类也!我尝与长史玄成论过,‘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只从汉末与如今隋室的相像处,即可知,隋之亡也必乎!” 杜正伦等从吏,对李善道的这番议论大为佩服,俱皆应道:“将军以古为鉴,灼然高见!” 李善道哈哈一笑,再又将捷报瞧了瞧,越发高兴了,说道:“前闻魏公、司徒公引兵出洛口,还攻洛阳时,我就说了,魏公、司徒公定能大胜!我这话说过去,才几天?君等,捷报就来了啊!这一仗,魏公、司徒公是大胜啊!知仁,你即刻为我拟贺表,我要呈奏魏公、司徒公!” 杜正伦已得了李善道的正式任用,被李善道辟为了掌书记。 闻得李善道此令,杜正伦恭谨应诺。 这时,他们不在将军府,刚出城,正在往城南的大伾山北麓去。 杜正伦没法立即就开始写这道贺表,但也没有关系,他可以先做构思。——某种程度上来说,这其实反而更好,因为更能助於他在李善道面前表现他的才能,倚马千言,这可是大才之能! 他自托着下巴,信马由缰,渐渐地从落於后,构思贺表,不需多说。 今日李善道出城,是为了一件重要的事。 便是林虑山的头批铁,昨晚运到了。组建成已有段日子的匠营,今天总算是可以开工了。 应主掌匠营的王宣德之请,李善道今个儿是专门去匠营“视察工作”的。 匠营,需要打铁,烟熏火燎,响声不绝,不好安置在城近处,因就安置在了城南、大伾山的北麓。安置在这里,还有另外一个好处,即是山中林木茂盛,取木烧炭,以为燃料也方便。 李密在洛口城,与翟让等计议“及早还攻洛阳”,以及兵马还到洛阳,与段达等洛阳守兵交战,取得了捷报中的这一场大胜,进而取回了洛仓这一段期间,李善道在黎阳一天没闲着。 一方面,粮仓放粮这块儿,“按券领粮”之改革此措的落实、开展,他密切关注。 在落实的初始阶段,开头那几天,出现了一些问题。 管理上的人手还是有些紧张、有的饥民拥挤争抢,险些发生踩踏事件、有狡诈心黑的商人私下收购或者抢夺发出来的领粮券,等等。好在这些问题都得到了及时地发现、解决。 “按券领粮”此措,现已逐渐步入了正轨。 一方面,迁徙饥民到武阳郡这块儿,因第一批迁移的饥民是新兵家眷,李善道更是十分关注。 说是“第一批”迁移,两三万的新兵,家眷好几万人,不可能同时同批的就全部都开始迁移,在具体的迁移上,也还是把之又分成了几批,依次进行迁移。 在李善道的再三指示下,迁移前的准备,做得比较充分,武阳郡当地的接手工作,魏征亲手抓的,接手的工作也准备得比较充分。到而下为止,已经迁移两批,计万余新兵的家眷了。大体言之,不论是路上的迁移、还是到了武阳郡各县后的落户分地等,进行得都颇顺利。 这两个方面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方面,便是高曦主责的新兵操练,对这件事,李善道可以说是最为上心,从数日前,新兵营地操练正式开始,李善道每天都会去看一看。 不忙的时候,十个新兵营,他能一气连着看四五个;就算忙时,他至少也要看一到两三个。 而且,不是走马观花地一看,他是深入其中地检查。 认认真真地旁观操练;随机抽选新兵中的战士,亲切地与之谈话,问他们对操练的感想,以从中发现新兵战士对操练真正的态度;并且,还会在巡查完后,召见该营的营将、旅帅以上的军官,操练好的旅、团,给以奖赏;操练的不好的旅、团,给以训斥。 刘黑闼、赵君德分得了六千、四千的新兵,他两人也在操练他俩的部曲。 可与李善道这边的操练一比起来,他俩的操练明显的就差得多了。 “教官团”的实力,远不如李善道这边;对操练的上心程度,他俩也远不如李善道。 不过刘黑闼、赵君德部中的新兵、新任的新兵将校,对此却多是满意。至少,不用像李善道部的新兵、新兵将校那样,从早到晚,练个不停,个个灰头土脸,累得晚上一沾到床,就一点不想再动。连带及李善道部的这些新兵将校,亦有少许人,私下里不禁怨言载道! 抱怨的都有谁? 旅帅以上的新兵将校,三分之一是李善道的老部曲,——能被选来新兵营做将校,这些老部曲不必说,当然对李善道尽是忠心耿耿;三分之一是李善道的乡人,——这些乡人,李善道有原本不认识、不熟的,可在军中,李善道是他的这些乡人最大的靠山,他们对李善道的忠诚亦毋庸讳言,由是,新兵将校中,都有谁私下抱怨了?李善道早获报知。 获知归获知,天天操练得人家爬不起,还不准抱怨几句了?李善道暂尚无惩处他们的打算。 这阵子,李善道主要忙的,就是这三个方面。 再一个,便是匠营了。 等林虑山的铁,那真是等的李善道都有点急了。王德仁不肯先把铁送来,好,就先送粮给他,粮送到了,铁还不是到!等来等去,直等到现下,铁才算是运到! 工欲善其事,必先善其器。 铁打造成的兵械,就是打仗这件事的器。 便是王宣德不请他来看,今天,李善道也必会是要来匠营巡视的。 行不到十里地,一片临水的平坦高地,跃入眼帘。 其上以南北为分,分成了两大片区域。北边,搭建了大大小小的茅屋百余间;南为离火,南边修筑了冶室数十间。远远的,就有打铁声随风传来,南边冶室这一区中,一道道的黑烟袅袅升空。高地外围,是两团警戒的兵士驻扎。这里,就是李善道新建成的匠营所在之处了。 第九十八章 下西河九日功还 林虑山,本名隆虑山,后因避讳东汉殇帝刘隆讳,改名林虑。隆,有盛大之意;林,引申有众多纷繁之意,两个字的字意有相通之处。早在两汉,林虑还叫隆虑时,此地就置有铁官。开采至今,山中的铁犹未采尽。——事实上,即使李善道来的那个时代,这个地方依然产铁。 王德仁尽管“不见兔子不撒鹰”,没见到李善道送去的粮食前,他不肯就给李善道送铁,但在粮食给他送到、又闻李善道新编伍部曲两三万众之后,他还是算是不错,干了件说得过去的事,即是随着这头批铁的运来,他还把本是隋在林虑铁官的工匠,给李善道押送来了些。 押送来的不很多,也有十余人。 这十余人不是一般的冶铁工匠,俱是会打造兵器的,甚至其中还有几人会打造铠甲、制槊。 押送到时,这十余人蓬头垢面,瘦骨嶙峋,亦不知在王德仁手底下吃了多少的苦头。 李善道专门召见了他们一下。他们当时一个个的,头不敢抬,话不敢说,伏拜在地,唯唯诺诺而已。李善道好言好语,甚是抚慰,赏给他们每人了新衣服几套,财货若干,知道了他们中一些,有家眷同行,即又令在县中,给他们置办宅院;并且当着他们的面,命令王宣德,务必要善待优抚他们和他们的家眷。由此收得了这十余人的人心,令此十余人感恩涕零。 於今,正式冶铁、打造兵器开始了,这十余人与匠营中的冶铁老师傅们一起,都已成为骨干。 所谓“冶铁老师傅”,王宣德奉令组建的这个匠营,所招募之人,并不全是铁匠,制衣、编制、木匠、泥瓦匠、金银匠等等,都有。各类匠人合在一处,总计得有个四五百人。 其中,具体到冶铁、打造兵器方面的,约近百人。 也所以,这片高地北边,住宅区内供用为住宅的茅屋,现只搭建了百十间。 ——准确点说,其实这片高地,不能以“匠营所在之处”来形容,更准确点的定义,应该是:这片高地系是“匠营中的冶铁分营”的所在之处。 只新兵,这次就编伍了两万人,大部分的新兵,现都还没正经的兵器,这么多的兵器需求,仅才百十人的铁匠,肯定不太够用。但万事开头难嘛,只要先把“兵工厂”的架子搭起来,匠人,随后可以慢慢补充,既可以再招募,也可以从饥民中选学徒。且也不必多说。 过了警戒线,上到高地。 来到南边的冶炼区。 时当六月底,——这是阴历,按后世西历,七月底了,正热的时候,本即汗水涔涔,刚步入冶炼区,还没进到冶室中,不知是错觉,还是真的,李善道等只觉越发得热了,好像连风里都带着火,迎面吹来,整个人如是被包裹在了火热中,汗珠顺着鬓角,不住地往下流。 王宣德在前引路,引李善道等到了近处的一个冶室外。 门大开着,李善道等往内视之。 冶室面积不小,大而且高,室内分布着两座椭圆形的高大铸炉,炉边各有用以鼓风的设备。此时,正有十几个匠人分作两部,一部分在监督炉中铁的冶炼情况,一部分在奋力鼓风加温。 不用进到冶室中,就已能感觉到冶室的高温环境。 那十几个匠人,皆是光着膀子,只穿个犊鼻裤,皮肤都被烤得黑红,须发卷曲,汗如雨下。 觉着室内的空气,就像是火苗似的,从内扑出,燎烧眉眼,从护在李善道身侧的焦彦郎下意识地在眼前挥了下手,似乎这样就能把热空气挥走也似,他说道:“贼厮鸟!这般热!王四郎,怎的不在野地冶炼?还在室内冶炼个甚?把这炉子建在野地,最起码不就没这么热了?” 王宣德说道:“建在室外,凉快是能凉快些,可如果下雨呢?冬天下雪呢?” 焦彦郎哑然,拍了下额头,说道:“倒是没想到这儿!”瞧着冶室内那十几个匠人的辛苦模样,说道,“俺瞧他们,比俺在家时,顶着日头种地还要受罪啊!” 不止按照李善道的要求,如期将匠营组成,并在这片高地上,建好了冶炼的场所,而且从李善道到后的表情来看,李善道对此应该亦是比较满意,王宣德心情比较放松,他笑道:“十三郎,其实这个冶区,若你来管的话,比俺更合适。要不俺就请二郎,改令你主掌此处?” “你这话怎么说?” 王宣德笑道:“不闻‘烧焦’、‘烧焦’?十三郎,你姓甚么?你来掌此处,岂不正合你姓!” 焦彦郎乃知他在说笑,大怒说道:“入你娘娘,你才烧焦!” 也就他们这元从十三人,才敢在李善道面前开这类玩笑,出言骂人。 王宣德笑道:“说笑而已,十三郎,生甚么气?自你做了二郎的亲卫都督,俺看你的脾气,越来越大了。高仪同莫说此前为二郎亲卫时,就是於下,已贵为仪同,也不见有你这等脾气。” ——武阳郡一战下来,李善道、刘黑闼、赵君德的部将,得封赏者颇众。高延霸、高曦等少数人得了“仪同三司”的封拜。仪同三司等官,如前所述,杨广把这一套都已给废止了,却依杨坚时期的旧制,“仪同三司”是正五品,其下为散号将军,散号将军是“以加泛授”,得之不难,仪同三司以上,是“以酬勤劳”,须有一定的功劳,才会授给,想得之就比较难了。之前,高延霸、高曦等被授封的悉是散号将军,而今,得了“仪同三司”,确是可称为贵了。 “匠人在冶室内辛劳铸冶,你们不要在外说笑。”李善道微蹙眉头,止住了他俩的说笑闹腾。 王宣德赶紧收起笑脸,躬身应道:“是。” “四郎,匠人很辛苦,你一定得保障好他们的生活。饮食、日用,不许克扣;每月工钱,也要足量给之。若被我知道,你竟敢盘剥匠人,我可是军法无情!” 王宣德保证说道:“郎君放心吧!一个钱,俺也不敢克扣。” 冶区又分成了两片。 一片是冶炼,就是现在这个位置。 西为兑泽,属金,另一片是打造兵器的区域,位置在靠西一点。 巡视过了冶炼区,在王宣德等的随从下,李善道又去巡视打造兵器的区域。 王德仁这次给送来的铁,有铁矿石,也有得自林虑铁官的已经锻炼好的铁,是以,兵器之打造,现也已开始,不必再等冶炼区把铁冶出来。 兵器打造,也是在室内。室内亦是烈火腾腾的炉子,一样的热气逼人。每个室内,各有匠人十人,给他们打下手的小匠、学徒等若干。叮叮当当、噼噼啪啪的声响,不绝於耳。因太过投入,——打造兵器也必须得全神贯注才成,这些匠人连李善道的到来都没有注意到。 李善道亦不打扰他们,细细地巡视了一圈,令王宣德取了刚打造出来的横刀、长矛各一,叫焦彦郎拿着,便不再多留,下高地,回城而去。 回城路上,李善道再三交代王宣德。 一个是匠人的生活待遇,一个是学徒的招募,命令王宣德务必要将这两件事着重办好。 王宣德应诺不提。 …… 出城、巡视、回城,半天时间。 冒着大太阳,热得不轻,驰马山路,土亦吃了不少,但李善道心情愉悦。 今天是匠营开冶、开造兵器的头一天,必须得承认,现在的规模还比较小,每日能够造出的兵器不会太多,但只要坚持下去,一段时日过后,可以料见得到,当一批批的学徒学成,匠人的规模就会得以足够的扩大,则到那时,只要铁的供给能跟得上,兵器就不用愁了。 “李密领着大军,在洛阳打仗,翟让组建的匠营,不知还没有正常运转?给徐世绩去封书信,问他讨要些得力的匠人过来?”李善道琢磨想道,但旋即,他就否定了自己的这个念头,“洛阳那厢苦战不已,我未参战也就罢了,不好再於此际,在匠人这种‘小事’上去书信。” 入进城中,快到将军府时,前头开路的亲兵,略微停了一下。 因为停的时间短,心里又在琢磨事儿,李善道也就没怎么注意。 於前、后百余骑亲兵,王宣德、杜正伦等一干吏员的簇拥下,李善道驰马进了将军府。 却是停在府门外街上的一辆辎车,当李善道威风凛凛地经过之时,那偷偷掀开车帘,朝外悄窥他的王娇娇,李善道分毫未有瞧见。 已过午时,李善道觉得饿了,回到将军府,吩咐王宣德等各回官廨,下了马,自往后宅。 焦彦郎挟着从匠营带回来的横刀、矛,跟在他的后头。 步入后宅院中,一眼看见,穿着绿裙的裹儿,正指挥几个捧着食盒的小婢,往厨下去。 “裹儿,你这是在作甚?” 裹儿扭头,看见是李善道回来了,忙迎上前,娇滴滴地行了个礼,说道:“郎君,王家小娘子刚来了,给郎君献上了一些吃食。贱婢估摸着郎君当是快回来了,便叫她们拿去厨下热热。” “王家小娘子?” 裹儿嘟起红唇,答道:“是呀,郎君。” “什么吃食?” 裹儿便叫那几个小婢,先把王娇娇送来的吃食端来,呈与李善道看。 李善道正待来看,院外脚步匆匆,两人一前一后奔进院中。 转头去看,奔进来的是杨粉堆和康三藏。 “什么事,慌慌乱乱的?” 杨粉堆抹了下汗水,将一道急报呈上,说道:“二郎不是令俺,只要是有关洛阳和晋阳的消息,不论是何时得之,都要第一时间呈与二郎么?” 康三藏却不擦汗,任汗流下,点头哈腰,谄笑说道:“是呀,是呀。” “洛阳的消息,还是晋阳的消息?” 杨粉堆禀道:“禀二郎,晋阳的消息,刚刚送到。” 急报内容不多,几句话,李善道很快看罢。 看了之后,他嘿然无语。 焦彦郎问道:“二郎,啥事?唐公又干什么大事了?” “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嘿嘿,初出茅庐第一功啊。” 焦彦郎莫名其妙,问道:“二郎,你在说什么?” “唐公的长子建成、次子世民,将兵击西河郡,五日而下;从出兵到还晋阳,往返九日。” 第九十九章 叹天纵真有其才 焦彦郎说道:“西河?” 李善道点了点头,说道:“西河郡。”拈着这道急报,问康三藏,“粉堆有急报呈我,怎么?你也有急报么?” 康三藏赔笑说道:“回将军的话,小奴也有一道急报,报的亦是李建成、李世民兄弟攻下西河郡此事。”弯下腰,两手伸得笔直,恭恭敬敬地将他的急报,也呈与李善道。 李善道随手接过,然未打开,笑道:“粉堆的急报我已看过,这件事,我已知了。” “将军不妨可再看看小奴的急报。” 李善道“哦”了声,瞅了康三藏一眼,说道:“你这老奴,你的急报,难不成与粉堆的急报还有甚不同?”打开了他的急报,落目来看,却还真有不同。 比之杨粉堆呈递的急报,康三藏的这道急报,内容丰富了许多,详实了不少。 杨粉堆的急报,只简单地禀报了一下李建成、李世民兄弟打下了西河郡;康三藏的这道急报,却是连李建成、李世民兄弟是怎么打下的西河郡,以至他们进兵途中的事,都报在了其中。 密密麻麻,一页纸上,写了一大片。 李善道从不经意的落目,很快就变成了目不转睛,就立在院中,将这道急报细细看了一遍。 刚才是看完之后,嘿然无语,这个时候,看完这道急报,愈是嘿然无语了。 杨粉堆不敢自己问,趁李善道嘿然之际,悄咪咪地捣了下焦彦郎。 焦彦郎领会其意,就代他问道:“二郎,康老胡的这道急报,与粉堆的有啥不同?” “哼,哼哼。” 焦彦郎疑惑说道:“二郎?” “英武不凡,英武不凡啊!老康,李世民今年是不是还没我大?” 康三藏恭谨地说道:“回将军的话,据探知,李世民是开皇十八年十二月生人,到今年年底,他满二十岁。比之将军,小不了几岁。”好的臣子,须当问一答三,捎带着,他把李建成的年纪也禀了出来,说道,“其长兄李建成是开皇九年生人,比李世民大九岁,今年二十九了。” ——却这康三藏,说的年龄俱是虚岁,按实岁,李世民现还不到十九。 “哼,哼哼。” 焦彦郎、杨粉堆面面相觑。 实在是没法忍,焦彦郎问道:“二郎,你一直哼哼个甚么?” “十三郎,你今年二十三了吧?你二十的时候,你在干什么?是了,我想起来了,三年前,你二十生日那天,为了招待兄弟们喝酒,你去赌了一场,裤子都输掉了,爬去陈四郎家,你偷了两只鸡。结果,还被陈四郎发现了,追着你,撵了两条街。是也不是?” 伺候在边的裹儿,“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焦彦郎脸皮涨的通红,又急又羞,说道:“二郎!几年前的事了,提它作甚!” “你二十时,你在偷鸡摸狗;瞧人家李世民,还不到二十,与其兄五天打下西河郡!”李善道抖了抖康三藏的这道急报,说道,“且无论战前、行军途中,抑或攻城时,表现尽皆出彩。” 杨粉堆不知康三藏的急报中,都是什么内容,按捺不住,问道:“二郎,他怎么出彩了?” “你看老康这急报中所禀:战前,因李建成、李世民兄弟所率之兵,皆是新招募的部曲,尚未操练,他两人担心部曲会不听号令,到打仗时不敢打,遂先与部曲约定军法,三军由乃整肃。……十三郎,粉堆,这叫甚么?” 焦彦郎、杨粉堆茫然不知李善道此问之意,两人答道:“敢问二郎,这叫甚么?” “‘不教而诛谓之虐’,兵法云,‘三令五申’。只有先将军法,告与部曲悉知,然后为将者,才可行刑赏之事。建成、世民兄弟此举,即‘三令五申’。他兄弟两人可谓得知军法之道。”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李善道略将李建成、李世民兄弟此举所含的深意,给焦彦郎、杨粉堆等解释过后,接着就康三藏所呈这道军报上的内容往下说,说道,“行军途中,兄弟两个与部曲同甘共苦,沿途有百姓奉果菜者,非买不食,所得之物,一概与部曲同分;而部曲有窃取者,就找到丢东西的人,原价补偿,同时也不责备偷盗的部曲。……哼哼,哼哼。” 焦彦郎挠头说道:“二郎,你咋又哼哼起来了?” “妙招,妙招啊!十三郎、粉堆,建成、世民兄弟的这几个举措,实是收买民心、收买士心的妙策高招啊!尤其是原价赔偿,但又不责盗者,端得妙招!既收了民心,部曲新募,若就按军法惩之,恐会失了军心,这么做的话,又不伤军心,且使部曲咸感其恩,是又收了士心。” 焦彦郎、杨粉堆品味了下,俱皆应道:“不错,二郎说得是,这招确是高明。” 李善道继续往下说,说道:“你们再看他兄弟俩的这一举为,百姓献果菜者,兄弟俩以钱购之,却献牛酒、香案、车舆者,兄弟俩不受,劳而遣之,云,‘此隋法也,吾不敢’。嘿嘿,嘿嘿。……十三郎、粉堆,这是在搞政治宣传啊,在向西河郡的百姓们表明,他们是义兵。 “你们再看这里,甚至因为考虑到给他们献东西的人,可能也不富裕,家产有限,他兄弟两个居然用‘终日不食以谢之’!”自权位日重,李善道很少再说脏话,这会儿忍不住了,骂了句“他妈的”,带着极是赞赏的语气,用贬义的词来形容,说道,“处心积虑!处心积虑!竟能做到这种程度!”凭着前世对李世民的一些了解,猜测说道,“这招,或应是李世民的主意!” “二郎,为何可能是李世民的主意?” 李善道含糊地说了句“猜的”,一语带过,继续说急报上记述的内容,说道:“兵至郡治,攻城时,兄弟两人不披甲,亲到城外招降,城外百姓有欲逃入城中者,人无问男女小大,并皆放入。……此攻心计也,是在向城中宣示宽容。郡丞高德儒不降,於是攻城。 “飞梯才架上城墙,部曲俱皆争上。……十三郎、粉堆,收买士心之策,此时出了效果啊。郡司法书佐朱知谨等引兵於城上响应,此是攻心之计亦得用矣。郡治遂破。破城以后,只杀了高德儒,自外不戮一人,秋毫无犯!……十三郎、粉堆?” 焦彦郎、杨粉堆应道:“在。” “这世上真有天纵奇才乎?” 李建成、李世民是不是天纵奇才,焦彦郎、杨粉堆不知道,可在他俩眼中,李善道绝对是一个寻常人不能用之相比的人物。 焦彦郎撇了下嘴,不以李善道对李建成、李世民兄弟的称赞为然,说道:“五天打下西河,也不算什么吧?二郎,俺前两天听你说了,西河郡总才五六个县,屁大点地儿,何能与武阳郡比?郎君只用了短短时日,才打了两仗,就得了武阳十四县,不比他兄弟俩强得太多?” 杨粉堆点头不止,说道:“可不是么?还有黎阳仓!上千石储粮,郎君半天就打下了!换他兄弟俩来试试?给他十天半月,他兄弟俩也不见得能打下!”瞟了康三藏一眼。 嘴里说着“他兄弟俩”,瞧其眼神,倒像是在向康三藏示威。 康三藏依旧卑躬屈膝,满脸谄媚笑容,对杨粉堆的示威,似若未见,一双眼里只有李善道。 李善道把两道急报给了裹儿拿住,直到这时,才觉到了自己是在太阳底下站,遮了下毒辣的阳光,知道自己现在的感喟和心态,焦彦郎、杨粉堆万万是难以了解,遂便不再多说,问杨粉堆,说道:“吃饭了没?没吃的话,留下一块儿吃吧。” “回二郎的话,这道急报到时,俺正在吃饭,已吃过了。” 李善道说道:“行吧,既吃过了,大中午头的,你就先回去吧。晋阳、洛阳再有急报,就算是半夜,你也第一时间给我送来。” “诺!”杨粉堆行了个礼,却未就走。 李善道问道:“怎么?” 杨粉堆指了下康三藏,说道:“二郎,俺跟他一块儿走。” “你先走吧,我还有事问老康。” 杨粉堆顿时懊悔,早知道,就说没吃饭了!可话已出口,没办法,只好再行了个礼,退将了出院。到得院外,顿了一顿,瞧着李善道、康三藏向堂上行去,他暗骂道:“狗日的,咋打探消息的?怎比俺派在晋阳的斥候打探到的还要详实?”发狠想道,“得给晋阳的斥候下令,都给老子睁大眼,竖起耳朵来!再有消息不如老胡奴详实的,必予重惩!”想着,自去了。 …… 到堂中坐下,李善道见焦彦郎侍立在了廊上,提高了嗓音,说道:“十三郎,没有外人,你别在廊上晒日头的,跟着我上午转了半天,累了吧?去吃点饭,歇歇。” 焦彦郎应了声,却不肯走。 李善道也就由他,端起茶汤,喝了口茶,示意仍恭顺弯腰站着的康三藏也坐。 等他坐下,李善道说道:“老康,两件事问你。” 康三藏屁股离席,叉手礼道:“敢请将军训示。” “头一件,就是你这道急报,你是怎的打探的这么详细?” 康三藏面色微变,急切地说出句话来,反惹得李善道哈哈大笑。 第一百章 思良马敢用佞胡 “将军,小奴所呈的禀报,字字实言,绝无半句虚言!十足真金!”康三藏急急地说道。 李善道笑道:“老康,我不是怀疑你这道禀报的真假,我是好奇,你是怎么探得这般清楚?” 点了下裹儿拿着的康三藏的此道急报,说道,“不仅李世民攻下西河郡的经过,探得清清楚楚,就连他兄弟出兵前与唐公的对话,还回西河郡后,唐公又说的话,竟也探查得如此清楚?” 却这道急报中,还有两段内容,李善道适才在与焦彦郎、杨粉堆读时,未有读出。 一个是出兵前,因李建成、李世民兄弟尚未得任职务,军中乃以次第称呼他两人,呼李建成大郎、呼李世民二郎,临行时,李渊调了太原令温大有,与建成、世民兄弟一道往攻西河,参谋军事,叮嘱建成、世民兄弟他俩:“尔等少年,未之更事,先以此郡,观尔所为。尔等我子,大家都在看你俩,你俩要勉力!”李建成、李世民兄弟向李渊做出了好好干的保证。 一个是打下了西河郡,回到了晋阳后,李渊大喜,只九天就打下了西河郡,他既是高兴,也必是出於振奋士气的缘故,与臣属们说道:“以此用兵,天下横行可也!” 也不怪李善道奇怪,李建成、李世民攻打西河郡的经过,是摆在桌面上的事,只要多下点功夫,不难探清,可李渊与李建成、李世民兄弟所说的话,居然也能探到?这就使人诧异了。 康三藏松了口气,忙便解释,带着两分自得,保持着谦恭的姿态,说道:“将军有所不知。唐公举义以后,兵、粮、械、马,无不缺之。因对小奴奉将军之令,遣去到太原行商的商贾,相当笼络,其手下有专门的人负责接待。这道急报中的消息,就是商贾从接待人处探得知的。” 后勤、粮草的补充,是一项重要的工作,也是肥差,能得任此职者,非李渊信用的人不可。 那既然是李渊信用的人,李渊战前、战后都说了什么话,他们自也就能知道了。 “原来如此!”天热,刚又出汗太多,李善道又端起茶碗,抿了两口,上下打量康三藏。 康三藏扭了下屁股,赔笑说道:“敢问将军,可是小奴哪里做得不对?” “非但没有不对,老康,你使我对你刮目相看。粉堆遣去太原的都是经过训练的斥候,你派去太原的,商贾而已,却就此李渊攻西河事,你打探到的情报却比粉堆还多。了不得啊!” 康三藏说道:“敢禀将军,此非小奴之功,实俱是将军之功!” “哦?怎么是我的功劳了?” 康三藏理所应当地说道:“如果没有将军恩赐的粮,小奴派去晋阳的商贾,就断难得到唐……,李渊手下的人的笼络;得不到李渊手下的笼络,与李渊手下的人不能熟悉,那这些情报,那几个商贾自然也就打探不出来,小奴亦就无能报与将军。归根究底,岂不将军之功?” “老康!” 康三藏恭谨应道:“小奴在。” “你这一张嘴呀,让我想起了一个字。” 康三藏请教说道:“敢问将军,是哪个字?可是忠心耿耿的忠字?” “佞!” 却此佞字,本义指用花言巧语谄媚,倒还真是符合康三藏刚才那些话的表现。 康三藏叫冤叫屈,凛凛正气,说道:“将军!小奴一腔赤心……” “罢了,罢了。”此语耳熟,类似的话,李善道记得他好像也与李密、翟让、徐世绩说过,止住了康三藏再说,李善道不再戏谑於他,将话头拉回,说道,“老康,咱来说第二件事吧。” “是,是,请将军示下。” 李善道说道:“我留下你的,这第二件事,就是马的事。你派去晋阳的那几个商贾回信了没有?在晋阳那边,能不能买来马?” 康三藏略显为难之态,说道:“将军,适才小奴已禀将军,唐……,李渊刚刚起事,粮、马皆缺。太原虽然有马,但商贾回信,多已被李渊搜刮而走。目前来看,要想在太原及其周边诸郡,买来合用的良驹好马,怕是不太容易。”觑了下李善道的神色,接着说道,“不过,既然是将军的令下,小奴自是排除万难,务必要为将军办好买马此事。因小奴就寻思……” “寻思什么?有话就说。” 康三藏应了声是,说道:“太原的马不好买到,那小奴就寻思,是不是可北入突厥去买?” “北入突厥?” 康三藏说道:“敢请将军知晓,小奴当年走商,大江南北无处不至,远至北漠突厥,小奴亦尝去过。将军若是觉得可行,小奴敢自告奋勇,北赴突厥,为将军搜购上等良马!” “突厥?” 康三藏偷窥李善道神情,说道:“当然,将军若是觉得不行,小奴就再想别的办法。” “你怎么去?” 康三藏“啊”了声,说道:“怎么去?” “突厥,你怎么去?” 康三藏急忙答道:“道路,小奴都熟,或经河北,或经河东,皆有路途可入突厥。” “河东,也就是太原了,走那边是不是远了些?” 康三藏说道:“回将军的话,走河东是远了些,不过相较起来,比走河北也远不了多少。” “去时好去,你带着一群马,若走河东,回来,路就不太好走了吧?” 康三藏说道:“将军所虑甚是,如走河东的话,回来不免就要再经过太原,又要穿越太行,太原、太行周边,而今听商贾们回报,多贼寇盘踞,路是有点不太好走。” “那你觉得走河北好,还是走河东好?” 康三藏说道:“其实,以小奴愚见,走河北的话,回来时,路也不是会太好走。毕竟,即便是走河北,从突厥处还回,沿途也还要经过罗艺、窦建德等现下所据之地。但是……”他挺起了胸脯,做出忠心之状,说道,“就算危险重重,只要能为将军把马买来,小奴虽死不辞!” 李善道握着茶杯,想了想,说道:“老康,听你话里意思,若是往突厥买马的话,你要亲去?” “回将军的话,现聚在黎阳仓的这么些商贾,小奴和他们都聊过了,去过突厥的少之又少。他们路不熟,胆也小,遣他们去,他们估计都不敢。只有小奴,忠字当头,甘愿为将军往之!” 康三藏这厮,奸猾奸猾,他到底是真的愿意为自己冒险,往突厥买马?还是他实际上,是想趁此机会,远走高飞,逃离自己?瞧着康三藏现这一幅忠心的模样,李善道有点拿捏不准。 不过,转念一想。 现在,自己确实是缺少战马,新兵部曲就不说了,两万新兵,全是步卒,便是老部曲,也没多少骑兵部队。骑兵的重要性,李善道焉会不知?他是早就想建立起来一支规模足够大、足够使用的骑兵部队了。所苦於的就是,手上没有战马! 则相比可以从突厥处买来马的可能性,康三藏也许会趁机逃走的这个可能,也就毫不要紧了。 他如真是打通了与突厥的商道,买来了马,且后续能不断地买来马,这对自己这支部队往后的骑兵建设来说,会是多么重要的一件好事,无须多言。 而如他真的竟是趁机逃走了,一个胡商而已,逃了,也就逃了吧! 李善道做出了选择和决定,放下茶杯,摸着短髭,注视康三藏,微笑道:“老康,你的忠心,我知道。你历来的表现,我都看在眼里,心中有数。这样吧,购马此事,虽然重要,但正因很重要,不能仓促。容我思酌两日,看看到底是走河东,还是走河北,定下后,再与你议。” “将军这是要将此入突厥购马的重任,付与小奴了?” 李善道笑道:“就像你说的,其他商贾或不知道路,或胆子小,知路而又胆雄者,唯你而已。我虽舍不得你,不愿你冒险,可这件重任,不交给你老康,我还能交给谁?” 康三藏离席起身,拜倒堂上,屁股撅得老高,大声说道:“将军放心!此任交给小奴,再是凶险,小奴也一定为将军办好此事,完成购马之此重任!” “你起来。老康,趁我思酌这两日,你把入突厥购马此事,你打算怎么购,是买,还是用货换购,若货物换购,又需什么货物,及需多少随从,等等,一应事宜,写成章程,报与我看。” 康三藏恭声应诺。 裹儿一直在李善道的案边伺候,李善道想起她说王娇娇送来了些吃食,便令她说道:“去把王家小娘子送来的东西,拿过来。……老康,你吃饭没?咱俩边吃,便再聊会儿。” 康三藏坐回席上,仍是欠起屁股,恭恭敬敬地应道:“是。” “老康,李建成、李世民兄弟,往攻西河,带了多少部曲、步骑各有多少,情报中没说啊。” 康三藏说道:“是,回将军的话,小奴也发现这个问题了。那几个商贾,到底是商人,不是军士,这么重要的问题,他们居然没在急报上写清!小奴这就去书彼曹,训斥他们!” “老康,你早年走商,见多识广,人又活泛,能屈能伸,我对你是很看重的。” 康三藏感动说道:“将军仁义,一向对小奴恩重情深,小奴铭记在心,唯思为将军尽忠效力。” 食盒里的吃食被取出来,放在盘中,裹儿领着小婢,捧呈进来。 李善道饿坏了,拿起就吃,招呼康三藏也吃。 边吃边聊间,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贤弟在么?”随着声音,一人昂首阔步,入进院中。 第一百零一章 黑闼喜呈回书来 院外进来这人,戴黑幞头,穿红色圆领衫,腰围蹀躞带,挂着荷包诸物,佩横刀,足着皮靴,观其体量,身材魁梧,而视其相貌,肤色黝黑,虎头燕颔,固可称雄武,左脸颊一道疤痕,添了三分杀气。还能是谁!正是李善道的贤兄,现居官上仪同三司,拥众万人的刘黑闼。 李善道忙不迭起身,亲到廊上相迎。 刘黑闼人尚未近,他郎朗的笑声已出,笑道:“贤兄,愚弟在此!” “贤弟!着实让俺好找。先去派人去匠营问了问你回来没,又到前院堂上寻你。” 接住裹儿呈上的湿巾,等刘黑闼上到走廊,李善道递给他,笑道:“贤兄,刚从匠营回来,饭还没吃上两口。贤兄寻我,有什么事么?天热,兄请先擦把汗。” 刘黑闼胡乱擦了擦,将湿巾丢回给裹儿,瞧见了康三藏在堂中,——康三藏这会儿已经站起,躬身垂手,毕恭毕敬地立在案后,便学着李善道对康三藏的称呼,说道:“老康也在啊。” “三藏给我送来了一道西河方面的情报。贤兄,入堂说话。” 康三藏最是识趣,叉手为礼,迎了刘黑闼登堂,即提请告辞,说道:“将军,刘将军必有要事与将军商量,小奴不敢耽扰,敢请拜辞。” “你吃饱了?” 康三藏本就不饿,适才吃,是陪着李善道勉强的吃,答道:“多谢将军赐食,小奴已然腹饱。” “好吧,那你要走,就去吧。我给你说的事,你记着,章程尽早给我上来。” 康三藏应诺,再分向李善道、刘黑闼行个礼,就倒退着,出了堂,直到下了台阶,又倒退着走了好几步,这才转过身,犹不敢背对着李善道,侧着身,从院中出了去。 “贤弟,这胡儿,论察言观色、阿谀奉承,没的说,真是把好手。”刘黑闼目送着康三藏出了院子,与李善道各自落座,摇了摇头,笑着说道。 裹儿将茶汤倒上,然后将王娇娇送来的吃食,给刘黑闼也端上来了些。 刘黑闼看之,一盘乳酪饼,一盘干鲙,一盘脱骨白鳝,俱是既费功夫,又需一定烹饪技巧的吃食,还有一样,他不识得是何物。应该是米饭,盛在碗中,所用的米晶莹白净,一看就是上等好米,但有酪香散发,且米是冷透的。刘黑闼指之问道:“贤弟,怎么冷米也端上来了?” 裹儿抿嘴一笑,代李善道解释,说道:“好请将军知,这米,本就是凉的。此饭名叫清风饭,选上等水晶米,掺入龙睛粉、龙脑末,用牛酪浆调和,置入缸中,垂进冰池,待冷透后方可食用。盛夏暑季,一口清风饭吃下去,浑身凉爽,如清风拂面,是得此名。” “哎哟,哎哟,一碗饭,做的这么费劲啊!贤弟,俺今日算是在你这儿开了眼界了。”刘黑闼舀了一勺清风饭,吃到嘴中,只觉粒粒分明,香甜滑润,下到肚里,果是暑热略消。 事实上,莫说刘黑闼不知此饭是甚么,李善道他也是不知道的! 刚才他吃的时候,的确是觉到了这是冷米,但他只以为是放凉了,天热,凉了一样吃,因也就没问裹儿,没想到此饭本就是应当凉着吃的!又什么“龙睛粉、龙脑末”,都是何物?他亦压根不知。听裹儿介绍了,李善道也重舀起一勺,又尝了尝,说道:“确是凉爽。”肚皮里却不禁寻思,“此饭,我闻所未闻,王家昔在卫南时,当是也没有吃过,却如今?” 却如今,王家连这等一听就造价颇为昂贵的饭,也吃得起了! 他们家哪儿来的钱?不用说,只能是靠着与李善道的关系,别人送给他们的。 “罢了,水至清则无鱼,况我阿兄与王家走得近,有些事,我就睁一眼闭一眼吧!”李善道将米咽下,心中这样想道。 刘黑闼贪新鲜,多吃了几口,将勺放下,抹了把嘴,喝了口茶汤,说道:“贤弟,说正事吧。” “大中午的,贤兄一来,我就知道贤兄肯定有事。什么事?” 刘黑闼说道:“一个是俺今天原想着跟你一块儿去匠营看看的,营里不是出了点事儿么?没能去成。俺来问问你,匠营咋样?兵器能不能造?再一个嘛……”他手好像想往怀里掏,又止住了,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摸了摸胡须,笑道,“先说匠营吧!贤弟,怎样啊?” 李善道起将身,亲将放在门口兰锜上的那支从匠营带回来的矛和那柄横刀,拿给刘黑闼看,说道:“贤兄,兵器已经造出来些了。你看,这就是我带回来的矛、刀,专就是给贤兄看的。” 刘黑闼也起身来,先拿住矛,手里掂了掂,夹在腋下,往前刺了一刺,颇有意外之喜,说道:“不错呀!重量合适,也无头轻尾重,或尾轻头重。”摸了摸矛尖,刚打造出来的,泛着锋锐的光芒,“好呀,好呀!也够锋利!”接着,又换了横刀在手,一样地试了试,亦是夸赞,说道,“不错,真不错!非是经验丰富的老匠,断难打造出这么合手的矛、刀!” 把矛、刀放回兰锜,他说道,“贤弟,这件差事,王四郎干得不错,你得赏他!” “赏,贤兄发话,能不赏么?” 刘黑闼哈哈一笑,问道:“贤弟,一天能打造出来多少的矛、刀?槊、弓弩、铠甲可能打造?” “才刚开始打造,暂无统计数字出来。今天我去到时,打造出来的都是矛、刀,槊、弓弩、铠甲尚未开造。槊、弓弩耗时长,需要的原材料也多,非是只铁即可,现下肯定是打造不出来的。但箭矢、弩矢,可以制作。至於铠甲,我的意思是,先紧着刀、矛打造,你我而下两三万新兵,把新兵装备起后,再造铠甲。皮甲也能制。回头,我看不如干脆就再专立一甲坊。” 刘黑闼连连点头,说道:“好,好!贤弟的这番算计好。是得先把新兵至少大部分装备起来,随后才好再造铠甲等物。……贤弟,匠营的工匠现在还是太少,俺有个主意,不知可否?” “贤兄请说。” 刘黑闼说道:“据俺打听,不仅林虑产铁,荥阳、颍川、汝南都产铁,北边,河间郡西的博陵郡也产铁,而且这几个地方,不仅有冶铁的铁官,还有少府监所掌的弩坊、甲坊等兵械坊。贤弟,是不是可以派些人手去这些地方?一方面,增加咱们买铁的来源,一方面,若能寻得本弩坊、甲坊等兵械坊的兵器匠人,咱就把他们弄来,咱缺匠人的现状不就也可得以改观?” “荥阳等地产铁此事,我早已知。贤兄,比起林虑,荥阳等地的铁,不好搞来啊。” 刘黑闼问道:“为何?” “翟公、魏公各皆已设匠营,荥阳等地的铁,包括匠人在内,可能还不足翟公、魏公用。你我身为臣属,不在这方面为翟公、魏公解忧,已颇失为臣本分,又怎好反遣人去购铁、寻匠?” 刘黑闼怔了下,说道:“这倒也是。”又说道,“可是博陵呢?贤弟,博陵咱总可遣人去吧?” 博陵郡在河北中部靠北,东边是恒山郡,过了恒山就是河东;西边是河间郡;南边是赵郡、信都郡,过了信都郡,即清河郡。这里,不但不是瓦岗的势力范围,离李善道现有之武阳郡,还隔了好几百里。此郡,显然和林虑也不能比。几百里地,去时运粮,还时运铁,根本不用想就知道了,太危险了。刘黑闼不是愚蠢的人,怎会提出这么个建议? 李善道闻弦歌而知雅意,联系到他刚才神神秘秘的样子,一下就猜出了他提出此议的真正原因,摸了摸短髭,笑道:“贤兄,你老实说,是不是窦公有回书到了?” 刘黑闼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由裹儿转呈李善道,抚须笑道:“贤弟聪敏,一下就猜对了!半个时辰前,刚刚送到俺手上。一接到这封回书,俺马不停蹄,就赶紧地到处找你了!” 李善道大喜,三两下打开窦建德的回书,一目十行,很快看完。 看罢了,李善道满面喜色,说道:“贤兄,窦公回书中说,他也正有意还乡,这可不就与你我想到一起去了?” “是啊!察窦公回书中意,他显是也有取清河的打算。贤弟,则就窦公的这封来书,你说,俺怎么回复为好?” 李善道问道:“贤兄打算怎么写?” “窦公既然也已有意取清河,那俺便将你我的意思与他挑明,告与他说,你我也想打清河,然后直接与他相约用兵的时间,南北夹击,共取清河,何如?” 李善道沉吟片刻,说道:“贤兄,这么回书,当然好。唯以愚弟愚见,换个说辞,会否更好?” “换何说辞?” 李善道说道:“清河一郡太小,何足显你我兄弟豪气?便与窦公相约,你我愿与窦公南北联兵,共取河北!” “共取河北?” 若只是为一个小小的清河郡,李善道值得费这么多功夫,去和窦建德取得联系?他请刘黑闼与窦建德去书,本来为的就不是与窦建德共分清河,而是要与窦建德结盟,共图河北! 何况,窦建德是什么样的人? 某种程度言之,李善道可能比刘黑闼还要了解。 一个清河郡,满足不了他李善道的胃口,也断然满足不了窦建德的胃口。 李善道说道:“贤兄以为何如?” 刘黑闼猛地拍了下案几,意气飞扬,说道:“好也!好也!共取河北,好也!确比共取清河豪气太多。和贤弟一相比,哈哈,哈哈,愚兄小家子气了。那俺就这么回书!共取河北!” “贤兄,回书可及早送出。你我这段时日,宜当练新兵不辍。且候窦公之意,只要他愿与你我兄弟先取清河,再共图河北的回书送到,咱们就挥师北上,与窦公联兵,先下清河!” 第一百零二章 世雄统领万军下 练兵、迁徙饥民、打造兵器。 诸般事务,有条不紊地进行。 当众让马与杜正伦的事情,四散传开以后,汲郡、武阳郡,以及西之魏郡、黄河东岸的东郡等地,络绎皆有士人来投,却是可用的文士,渐亦充足。 自刘黑闼呈过窦建德的来书,并与窦建德回过书信,与窦建德相约共取河北以后,在等窦建德再次回书的这段时日里,李善道每日,或到各新兵营,检查新兵操练,或视察城外冶坊,又或关注下按券放粮这块儿的最新情况,要么处理些饥民迁移事,又每当有士子来投,无论其名气大小,总亲自接见,试过其能之后,量才使用,亲授给职务,每天忙得都是不可开交。 倏忽间,已是半个多月过去。 王德仁那厢的铁,源源不断地运来,通过继续招募工匠、锻炼学徒等法,冶坊於日前得到了扩大,每日所能造出的兵器,日渐增多,已是达到每天可打造矛、横刀一二百数的产出。 凡造出之矛、横刀,皆当天造出,次日就下发到新兵营。 为示公平,十个新兵营,轮着发放,不偏不倚。 新兵营的操练,依照李善道的意思,高曦等把之分成了两个阶段。 第一个阶段是初操,主要是使新兵学会列队、能辨旗鼓、知晓军法等。 第二阶段是实操,也就是进一步的,在兵器的使用、阵型的组列等方面进行操练。 六月下旬这天,十个新兵营,两万新兵的第一个阶段的操练宣告完成。 李善道检阅完了,见各营新兵俱队伍整齐,已都能按旗鼓进退,又军法各条,亦多已知,相当满意,特赏给了高曦等教官,每人财货若干;又两万新兵将士,亦悉各给赏赐,营将、副将赏兵书,以示对他们的厚望,旅帅以上军将,赏好刀,旅帅以下军吏与一般兵卒,皆赏粮。 且令于志宁负责,调来牛、羊,当晚犒赏新兵各营。 ——让于志宁负责此事,不是在给他找麻烦,他是司马,主掌兵事,此乃他职责内的事。 辛苦操练了十几天,煮好的牛肉、羊肉,香气腾腾,大桶大桶地提过来,十个新兵营的将士无不欢声雷动。跟着李二郎干,真是没选错、没跟错!自当了李二郎的兵,被正式编伍后,每天的操练是辛苦了点,可顿顿饭管饱,时不时的还有点油水,又自己的家属,亦都被李二郎体贴周到地安置到了武阳郡,——居然是真的分给了田地!两万新兵,现对李善道,不敢说已人人忠心,却也最起码,大都已是对李善道感激不尽,言及仁义李二郎,尽是夸好之声。 但也有不和谐的声音。 便是李善道在各新兵营,都置了刺奸,——亦即军法官,在这十几天的初操中,各营的兵士、基层军吏不说,刺奸报上来的,只各营旅帅以上军将,违犯军纪,如存在聚众赌博、偷摸喝酒、克扣部曲口粮,以至强迫对部曲行那苟且之事等现象的,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十个营合计下来,亦有个十数人。其中,有两人的恶行最是尤著。一个顾三郎,另个即是王夜叉。 对刺奸们送上来的这些禀报,李善道暂时没有处理。 于志宁掌领兵事,李善道将军府各类和兵事有关的,他都得掌。当李善道忙时,各营刺奸呈上来的这些禀报,有的他就先看到了。便有一次,他问李善道,为何“竟不惩处”? 李善道文绉绉地回答了他一句:“君学通典籍,不闻‘将欲去之,必固举之’乎?” 这句话出自《道德经》,——李善道现在读书颇杂,史书读之,兵法读之,《道德经》则系是魏征向他推荐的,魏征当过道士,却不仅儒家的经典熟,道家的经典也熟,儒家的经典讲的是治国平天下,方今乱世,儒家的道理很多用不上,是以魏征向他推荐了《道德经》。 于志宁琢磨了琢磨他这句回答的意思,也就不再问了。 初操圆满结束,底下就是实操了。 如果说初操是基础,实操就是接近实战的操练了。 李善道对实操,当然是更加上心。 越发是一有空,就去各个新兵营,细细巡查。 …… 不知不觉,暑夏逝去,初秋到来。 七月初,新兵的家眷已尽数安置在了武阳郡,黎阳仓城外的其余数十万饥民,也有部分已被迁至武阳,在这川流不息的饥民大队迁往武阳的期间,接连两个消息从武阳郡送到。 说是两个消息,其实这两个消息是相同的内容,无非是牵涉到了两个不同的人。 一个叫李育德,一个叫高季辅。 这两人都是河北人,并且同时,也都是官宦子弟。 李育德的祖父李谔,初仕北齐,继仕北周,入隋后,官至通州刺史,其父仕隋,为尚书郎。高季辅系北齐宰相高德政的族裔,其祖仕北魏,为安德太守,其父仕隋,官至万年县令。 海内乱后,南北不宁,他两人的家乡亦是盗贼群起,遂他两人各聚壮勇,以保乡里。 发展至今,两人各有部曲数千。却不约而同,两人相继带兵离乡,远来投奔李密。 李育德是赵郡南和人,高季辅是渤海郡蓚县人,如前所述,赵郡在新都郡的西边;渤海郡则是在平原郡的东边,因他两人欲至洛阳,就必须要先经武阳郡、黎阳仓。 魏征送来的这两道呈报,就是他两人先后率部到了武阳郡界,请求过境,以南赴洛阳。 却这赵郡、渤海郡,是离洛阳近,还是离涿郡之罗艺、河间等地之窦建德近?不言而喻。 而李育德、高季辅两人,不去投罗艺、窦建德,反而舍近求远,要南下洛阳,去投李密。他两人的心思,亦是不言而喻,明显的是看不上罗艺、窦建德。 他俩的心思这般昭然若揭,因虽魏征呈来的上书中,颇是推许他两人,尤其高季辅,誉他是“以孝扬名,文武之才”,建议李善道不如想办法,值此欲谋清河郡之际,看能不能将他两人暂留在武阳郡,或能有相助,——欲谋清河此事,李善道没瞒魏征,已告诉他知了,但李善道对魏征的此个建议,却仍是一笑置之,未有实行的打算。 罗艺、窦建德,李育德和高季辅都看不上,他李善道,李育德和高季辅就能看上了?白费这劲儿作甚!李善道只回魏征了一道书,叫魏征可放李育德、高季辅两部入境,不要吝啬,好酒好肉地招待之,等他们的部曲休养好了,就由他们过境。 这两个消息,却也无须多说。 七月上旬,杨粉堆、康三藏又给李善道送来了两道有关晋阳的消息。 一道消息是关於李渊招兵买马、建大将军府的内容。 打下西河郡后,李渊开仓放粮,招募丁壮,部曲日益增多。 李渊将之命为三军,分左右,通谓之义士。 又在裴寂等的请求下,李渊正式自号大将军,建立了他的大将军府。 以裴寂为长史,刘文静为司马,唐俭及前长安尉温大雅为记室,——这个温大雅,即辅李建成、李世民兄弟攻下西河郡的太原令温大有的长兄,又以武士彟、刘政会、崔善为、张道源、姜謩、殷开山等一干人众为将军府的各曹掾吏;又以长孙顺德、刘弘基、窦琮及鹰扬郎将王长谐、姜宝谊、阳屯为左、右统军;又以世子李建成为陇西公,左领军大都督,统左三军,以李世民为敦煌公,统右三军;又以女婿柴绍为右领军府长史;任刘赡领西河通守。等等。 送报来的这些名字,李善道有的陌生,有的眼熟。 他的目光在“刘政会”的名字多留了片刻,忽然想到了刘政会的儿子,胙城的那位刘玄意刘大郎。听说刘玄意现已投在了翟让帐下。父从李渊、子附李密,也还真是有趣。 另一道消息,和突厥有关。 在李渊举兵造反之初,也就是上个月月初的时候,李渊就遣刘文静出使突厥,与突厥搭上了关系。至此时,突厥送马千匹,到了太原,请与李渊互市。 根据康三藏呈的密报中言,李渊对突厥似也是颇有警惕,为避免刺激得突厥胃口大开,故意“示贫”,以及故示“不以为急”,只买了千匹马中的半数,亦即五百匹。 买下了这五百匹马后,李渊再次遣刘文静往使突厥,向突厥请兵。 李渊因为实力不足,曾经向突厥请求过兵马相助,并与突厥相约,“若入长安,民众土地入唐公,金玉缯帛归突厥”这件事,李善道前世时,有所闻知。 看罢这道密报,他掩报深思。 看来,距离李渊进兵长安的时间,已是近了! 却洛阳城,李密从夺回回洛仓到今,又已是攻了快一个月了,而洛阳城,他依旧还没能攻入。 以前,在洛阳西面,没有强大的竞争对手,洛阳,李密可以慢慢地打。 现於今,李渊已起於河东,且将要兵入关中! 可以说,李密围攻洛阳此战,现已成为决定李密、李渊将来命运的转折关键。 李渊若是先入关中,打下长安,李密一枝独秀的局面就将被打破,而且因为关中的重要性,他的颓势也将会慢慢呈现。 而如李密能抢在李渊得到突厥的支持,有了足够的兵马入关中前,抢先打下洛阳,那么,时局就出现另一番变化,李密就将能阻止李渊向关中进兵,并在已得洛阳、士气振奋的背景下,进而与李渊争夺关中!李密兵不缺、粮不缺,洛阳一下,三军士气又势必高昂,李渊还真不一定能争过他,则到那个时候,将现颓势的,很有可能就会变成李渊。 可是,李密能够抢在李渊之前,打下洛阳么? 这个答案,李密现在不知,李渊也不知,海内群雄无人能知,李善道却知。 李密之败,败在洛阳啊。 若是他采用了柴孝和的建议,孤注一掷,引率精锐,奔袭关中,一举将长安攻克,他的结局会不会有所改变?李善道不知道。但李善道知道的是,历史的天平,在李渊派刘文静再使突厥,以重利诱之,向突厥请求遣兵相助的这一刻起,已经悄悄地出现了变化。 洛阳,怎么会这么难打? 李善道到现下为止,还没有参与过攻洛阳此役,可从李密之前用兵的能力上看,洛阳再是坚城,也不至於这么难打吧?——也许是李密更擅长野战,对於攻坚,他不是很擅长?联系到偃师和金镛城,李密也是攻到於今,也还没攻下,或许,这的确是洛阳至今未下的一个可能? 这个猜测,李善道不知道对不对。 数日后,当又几个消息,分从各地传到,李善道却在一件事上,已是可更确凿无疑地确信了。 这件事就是,洛阳,李密是真的打不下来了。 分从各地传来的这几个消息分别是:杨广遣江都通守王世充将江淮劲卒、将军王隆率邛黄蛮、河北大使太常少卿韦霁、河南大使虎牙郎将王辩等各帅所领同赴洛阳,相知讨李密;又诏左御卫大将军、涿郡留守薛世雄将燕地精兵三万,亦北下洛阳讨李密,命王世充等诸将皆受薛世雄节度,领薛世雄部,军所过处,盗贼随便诛剪。 军报如飞,警情四起,南之王世充等部,河南道之王辩等部,河北道之韦霁、薛世雄等部,驰援洛阳的兵马,旗帜招展、甲械鲜明,或以数万,少亦数千、万众,从四面八方开来! 身在洛阳的李密,面对这突变的敌情,犹尚在与翟让、王伯当、房彦藻等重臣计议对策,北边河间郡,乐寿县,先有一人,已是大惊失措,传檄南下,急书送与刘黑闼。 第一百零三章 应求得令援河间 急书送与刘黑闼的,正是窦建德。 刘黑闼收到急书的时候,是在傍晚,他正光着膀子在吃饭,看没两眼,第四碗刚端上来的清风饭,他也顾不上吃了,袖子一抹嘴,跳将起身,随便裹了件袍子,就急匆匆地往见李善道。 李善道没在将军府,下午去了新兵营,还没回来。 刘黑闼等不及,便决定去新兵营找他,刚出到将军府门口,碰见了李善道。 “贤弟,快,快进堂来,有大事与你说。”刘黑闼抢下缰绳,扔给焦彦郎,扯着李善道登堂。 李善道极少见刘黑闼这般模样,不觉笑道:“贤兄,甚么大事,着急忙慌?” “你边走边看。”刘黑闼将窦建德的来书,递给李善道。 李善道展开来看,亦是看没两行,神色微变,脚下一顿,猛抬头来,说道:“薛世雄……?” “进堂说,进堂说。” 两人脚步加快,到了堂中。 堂吏将烛火掌上。 李善道打发了堂吏出去,稳了下心神,重新细看窦建德的来书,看罢之后,将来书慢慢放到案上,转目刘黑闼,面上神色已是镇静许多,他说道:“薛世雄统军三万,兵向河间。” “是呀!贤弟。这薛世雄可不是寻常隋将!其帐下兵马,更俱燕赵精锐。勇猛如罗艺,英雄如窦公,往日来,亦都是避让他三分。今其却将往河间,气势汹汹!窦公信中言道,其部将士惊骇。贤弟,窦公怕将遇危!他於信中所提之,望请你我北上相助於他,贤弟,你是何意?” 李善道端起茶碗,抿了茶汤,擦了擦额上的汗水,徐徐说道:“贤兄莫急。这个薛世雄,贤兄了解他么?” “俺怎不了解!此人河东汾阴人也。其父薛回,周之泾州刺史,仕隋得拜舞阴郡公。其本人,也是先仕在周,年十七,即从周武帝伐齐,以军功授任帅都督。先帝时,他屡立战功,官已至仪同三司、右亲卫军骑将!昏主继位后,大业四年,他以玉门道行大将军,西击伊吾,伊吾自以为大漠相隔,谓其不能至,未设备,而忽然闻其军已越大漠而至,大惧乃降。昏主征高句丽,白石山一战,高句丽军追围其部,他奋勇进斗,反将高句丽军大败。昏主三征高句丽无功,大业十年,第三次征还,因授他右御卫大将军、涿郡留守,他自此留屯在涿。” 李善道倒是诧异了,说道:“贤兄,你对此人,这么了解的啊?” “贤弟!俺怎能不了解?大业十年起,他就已留屯在涿郡,说句实话,他也就是此前没得昏主的诏令,昏主要是早给他下了用兵的诏令,俺与平原公,也许早就没法在平原安身了!贤弟,你没去过北边,你是不知薛世雄在平原、河间、涿郡等地的威名。” 却有一疑上了心头,李善道说道:“薛世雄其人之名,他驻兵在涿此事,我也有所闻知。但他若是像贤兄说的这等能战,年前罗艺何以得据涿郡?” “贤弟,罗艺也不是占下了整个涿郡,他只是占下了蓟县等地。而之所以罗艺得占据蓟县,也是因为薛世雄未得昏主令旨,他不敢擅自发兵,由是,只能坐视罗艺据下了蓟县等地。但即便如此,罗艺对他也是既礼且敬,凡薛世雄兵马所驻、所至之地,罗艺皆不敢觊觎、染指。” 李善道点了点头,说道:“原来如此。” 已经听明白了。 河北北部,现大致是共有三方大的势力。 最北边的,是占据了涿郡之蓟县,也就是后世北京等地的罗艺;最南边的,是占据了河间郡南部乐寿等地的窦建德;在窦建德、罗艺之间,涿郡的东南部一带,现则便是薛世雄兵马所驻,以及其影响力能够辐射到的地区,——河间与涿郡是接壤的,涿郡在北,河间在南。 起身离席,背着手到墙壁上挂着的地图前,看了片刻,李善道摇了摇头。 “贤弟,摇头作甚?可是窦公请援,贤弟不欲相助?贤弟,可使不得啊!”刘黑闼焦急说道。 李善道又摇了摇头,说道:“非也,非也。贤兄,我摇头,我是在想,河北北部诸郡,於今观之,隋室所以尚能有立足之地者,原是悉赖薛世雄之力啊!若无薛世雄,窦公只怕是早就得了河间全郡,罗艺也早得了涿郡全郡!”望着地图,琢磨了会儿,又说道,“倒也是好事儿。” “好事儿?贤弟,你在说什么?什么好事?” 李善道回到席上坐下,目光炯炯,与刘黑闼说道:“贤兄,如我所言,窦公所以至今未得河间全郡,主要是因薛世雄驻兵在涿之部!那如今薛世雄既然率部南下,此岂非天赐之机?” “……贤弟是说?” 李善道拍了下案几,说道:“他若守在城中,窦公还不好打,今他既倾巢而出,那只要你我与窦公联兵,将其一战歼灭,河北北部就再无隋之强兵!河间郡,窦公不就轻易可尽得之了?” 刘黑闼又惊又喜,说道:“贤弟同意往助窦公了?” “贤兄,我不用再问你,你的心意,你已然展现得明明白白。窦公,贤兄是一定要去相助的,对吧?贤兄义气深重,愚弟怎敢落后?自唯贤兄之意是从!”李善道顿了下,微微一笑,接着又悠悠地说了句,“更何况,贤兄,你我兄弟,我就直言了,此战是助窦公,也是助你我。” 刘黑闼目光一转,呲牙笑了起来,说道:“贤弟,你这话是怎个意思?” “贤兄是真没听懂么?” 刘黑闼试探地问道:“贤弟,你的意思是,你想先打薛世雄,再顺势而取清河郡?” “贤兄也是此意吧?” 刘黑闼大手摸着颔下的胡须,呵呵笑道:“贤弟,顺势而取清河郡,不瞒你说,俺也想到了,但前提是,咱兄弟得先帮窦公,将薛世雄给打掉!” 说着,他笑容收起,面色略显凝重,说道,“贤弟,薛世雄其人,刚俺已给贤弟介绍过,其人既是沙场老将,从后周到今,三四十年,大仗、恶仗不知打过多少,他还有两个儿子,现从在他的军中,一个叫薛万均、一个叫薛万彻,又悉万人敌也!今若果是北援窦公,顺势取清河,是之后的事,只这场仗,你我兄弟,可万万不能轻敌,能不能打赢,现在还不好说啊!” “薛万彻?” 刘黑闼点点头,说道:“听说薛世雄有七子,现从在军中,跟在他身边的是万均、万彻二子。” 薛万彻,这个名字很熟悉,虽然说这个人在历史上的事迹,李善道一下子具体想不起来,但此人是原本历史中的唐初名将,出了名的勇武这一点,李善道是可以确定的。 “沙场宿将、将门虎子,……哼哼,要非沙场宿将,昏君也不会用他节制援洛阳之诸路兵马,窦公信中,又言他此番是统步骑三万,兵马亦众,贤兄说的得是,这一场仗,咱们是不能大意。” 刘黑闼问道:“贤弟,你可已有计议?” “第一件事,你我得赶紧先上书魏公,请求魏公允可你我率部北上,相助窦公!” 先请求李密的允可,这是肯定需要先做的事。 唯是,李密会同意么? 李善道、刘黑闼对此却是并无担忧。 原因很简单:薛世雄统三万兵马南下,不是为的攻灭窦建德,他主要是为援助洛阳。进攻窦建德,不过是因杨广下的令旨中,有“军所过盗贼随便诛剪”这么一句,所以顺道而为。 兼以,薛世雄又是援洛阳之诸路隋兵的节制,等於是援洛阳隋兵的主将,则李善道请令北上,借窦建德求助的机会,先把薛世雄部歼灭,至不济,拦住他,使他不得以到洛阳,这对李密是有大有帮助的事,李密怎可能会不允可? 不但不会不允可,允可的令书,依李善道的估计,还有可能会回复得很快。 李善道的估计半点没错。 当晚,由杜正伦起草,李善道写好了给李密的上书,连夜送走,十万火急送去洛阳外。 才只三天,李密的回令已到。 不止是允可了李善道的“北上援助窦建德,以阻薛世雄部赴洛阳”之此请,且因虑及李善道部的骑兵少,薛世雄部骑兵多,担心他挡不住薛世雄,还又调了千骑给他,以加强他的实力。 调的这千骑,随着回令,一并到的黎阳仓城。 统带此千骑的主将,是李善道的熟人,即本张须陀之部将,后降附徐世绩的萧裕。 等待李密回令的这三天中,李善道、刘黑闼没有空等。 他俩已经判定李密不会不同意,而又河间那边军情如火,那当然就会事先开始做北上的战备。 三天时间,两人,加上赵君德,已把准备带往河间驰援窦建德的兵马给挑选了出来。 李善道认为,兵在精,不在多,三人总共选出了精卒万人。 这精卒万人,皆是三人的老部曲。此外,出於在实战中练兵的目的,三人分从各自的新兵营中,也各选出了部分的兵马。刘黑闼、赵君德都是选出了千人,李善道是选出了两千人,他的十个新兵营,每营各选两百人,亦随军北上;又李善道新兵营中,旅帅以上军将,俱随军往。 又以外,李文相、张升、刘胡儿三部,也各出了一些兵马,三部合计四五千众。 算在一起,再把萧裕的千骑加上,计拢两万步骑。 守着黎阳仓,打仗有个好处,那就是粮秣这块儿,不用再筹备、调集;黎阳仓外数十万饥民,民夫这块儿,也不用再征募、调集。北上援助窦建德的兵既已齐备,李密允可李善道北上进战的令旨也已下到,就没甚么可再做耽搁的了,接到李密令旨翌日,李善道等即率部北上。 第一百零四章 出汲入武肃军心 行百十里,入武阳郡郡界,驻在顿丘的秦敬嗣、季伯常迎住。 在此地休整了半日。 复行一二百里,过繁水、魏县,到了贵乡,魏征等早迎候在县界。 与魏征同在迎候的,有两个陌生人。 魏征介绍,分为高季辅、李育德。 乃他两人及其部曲,却是现尚驻留在武阳。 起先,他俩本是前几天就打算去洛阳的,恰好听说了杨广调集各路兵马往援洛阳的消息,他两人出於显而易见的原因,——前有坚城,迟迟不下,后已又有各路隋兵星夜驰援,李密攻洛阳这一仗,还能再打下去么?怕是说不好了,因两人俱起了观望之念,遂滞留武阳至今。 洛阳可以先不去,但是已经打出了投奔李密的旗号,现下李善道奉李密之令,北上河间,联兵窦建德,以阻薛世雄,高季辅、李育德两人自是不能置身事外。 与李善道相见罢了,两人主动提出,愿率本部,随从李善道,共阻薛世雄。 李育德倒也罢了,原本时空中,先从李密,后以武陟降李唐,得拜为陟州刺史,再后来,其名在史书中就不再显;而此高季辅,“季辅”是他的字,其名冯(ping),在原本时空中,却也是唐初时期一个较有名气的人物,历仕李渊、李世民、李治三朝,在李世民当皇帝时,曾仕太子右庶子、吏部侍郎,到了李治时,晋中书令、检校吏部尚书,居官已至宰相之位。 唯只是,比之房玄龄、杜如晦等,高季辅的名气毕竟是没那么大,故而李善道竟是对他不知。 他俩前阵子,刚到武阳郡时,李善道没想着留下他俩,为自己所用;现在,他俩愿意跟着李善道去打薛世雄,李善道也没多少高兴,——当然了,表现出来的样子,还是挺高兴的。 李育德的年纪较大点,二三十岁了,高季辅的年纪很轻,才刚二十出头。 听了他俩的主动请缨,李善道亲手把他俩扶起,满脸欢笑地说道:“好啊,好啊!君两人之名,我久仰得很了!我知君二人,俱是身出名族,簪缨世家,两位都是文武兼备,前闻二君引部到武阳,我实是就想与二君一会,以睹二君之英俊,奈何军务倥偬,不得抽闲。今与二君一见,当真是盛名之下,无虚士也!此讨薛世雄,有两君相助,胜算可谓又多三分。” 魏征说道:“明公,有一件事,可能明公尚不知晓。” “什么事呀?玄成。” 魏征说道:“仆亦是在与季辅闲聊时,乃才得悉。明公,汲郡卫县之令,明公猜是何人?” “卫县令?”如前所述,卫县是汲郡的郡治,就在黎阳的南边,与黎阳接壤,郭孝恪曾经遣兵攻过卫县,没攻下来,李善道前时回到黎阳后,原是打算再攻一攻卫县,但如他自言,确实是忙,这个打算就先放到一边了,没有实施,不过李善道记得,郭孝恪与他提过一嘴,说过卫县县令的名字,他记不太清了,只记得其姓,好像也是姓高,——知道魏征绝不会无缘无故地提起这位卫县下令,李善道心中一动,目重落高季辅,说道,“莫不是卫县令与高君?” 魏征说道:“敢禀明公知,这位卫县令,即是季辅的长兄。” “伯仲叔季”,只看高季辅字中的“季”,就知道他上头有三个哥哥。 李善道怔了下,再看高季辅时,就不太一样了,多了两分真心的亲热,——倒不是为图让他为自己劝卫县投降之故,卫县,一县而已,不用他帮忙劝降,李善道也能将此县打下,而是他大哥能在郭孝恪、刘胡儿等的围攻下,将卫县城暂时守住,这份能力有点说道,也就是说白了,这因此而多的两分真心亲热,是因他大哥守城的能力而出,此系是因兄敬弟;另外再则,大哥能有这样的守城能力,那么作为亲兄弟的高季辅,虽尚年轻,想来也应不是庸人。 高季辅叉手礼道:“启禀将军,冯已与家兄去过书信,家兄已明昨日之非,懊悔不该助纣为虐,居然顽抗将军义军,本是已是约定,只等冯到了黎阳,便向将军献城。却不意,冯尚未到黎阳,拜谒将军,将军领率大军,已先北上,到至武阳。” 李善道心里有数,甚么“到了黎阳,便向将军献城”?却既是已有献城之意,为何不早点献城?还非要等到高季辅到了黎阳再献?很明白的事情,这兄弟俩,其实是就没准备向李善道献城。他俩必定打的主意是,直接向李密献城。大哥献城投降、四弟带兵投附,又有城、又有兵,这份“投名状”不算小了,他兄弟俩的这番谋算若能顺利得行,李密势会对他俩重用。 无奈人算不天算,洛阳的形势而下有点危急了。 到底还要不要去洛阳,高季辅现下是已生迟疑观望之念,可却他大哥在卫县,是卫县令这件事,魏征已知,他则又已是瞒不下来,是故,他只能当着李善道的面,说出这么一通漂亮话。 李善道对他兄弟的这点小心思,只当不知,又说了两声“好啊”,握住高季辅的手,用力晃了晃,笑道:“高君,我看你年纪亦不大,咱俩应是差不多。不必这般见外,你呼我‘二郎’就是,我便唤你的字,可好?” “敢不从将军之意?” 李善道就改呼他的字,说道:“季辅,卫县献城此事,不着急。而下的重中之重,是先把薛世雄给消灭了。卫县的事嘛,等打完薛世雄,凯旋再说。不过话说回来,你兄便是卫县令此事,我知道的也算及时。我本是打算,灭掉薛世雄后,还兵到黎阳,接下来就要把卫县拔掉!此县邻着黎阳,我是早欲取之了。现在好了,已经知了,都是自家人,卫县这场仗,不用再打了!……季辅,育德兄,你俩今愿从我北讨薛世雄,很好,只不知你俩部曲各有几何?” 高季辅禀道:“前在乡中,冯蒙乡里信重,得众四千余,今南下来投魏公,老弱尽已沙汰,现部中计有精壮两千余。” 李育德等现下所处之地,是县界,与李善道说话的这个位置,是官道边上。 就在他们说话的此时,李善道、刘黑闼等部的步骑兵马,络绎不绝地正沿着官道,自南向北,开向贵乡城外的兵营。 只见得路上,旌旗如林,各营不同颜色的各色彩旗迎风飘飘,又步卒所组的行军队列,伴随着鼓声前进,整整齐齐,甲械耀眼,并有一两千数的骑兵,驰行扬威,整个队伍,前已出两三里,后头的步骑兵士,尚还源源不断,尘烟滚滚,真也不知是兵马多少,端得是威武雄壮! 这和李育德、高季辅原先对李善道部的想象,截然不同。 李善道仅是李密帐下诸多将领之一,地位确是不低,然亦只是六卫十二将军中的一个而已,按他俩的想象,哪怕是打下了黎阳仓、打下了武阳郡,李善道的部曲应该也不致太多,或者退一步说,就算不少,也应当多是“乌合之众”。 万未料到,李善道的部曲不仅足够的多,军容还相当得好,——且观骑兵,虽然行军途中,人马皆未披甲,但从跟在骑兵队中的辎重可以看出,辎重车上载有马铠,亦即他竟还有甲骑! 这一些,完全是他俩没有想到的! 已被李善道部的军容震惊,再瞅着李善道和高季辅谈笑甚欢,李育德不免得,心中生羡,紧跟着高季辅回答完后,他赶忙也恭恭敬敬地禀道:“敢禀将军,仆部亦一两千众,皆精壮也。” “薛世雄部共三万步骑,今我率两万步骑北上,窦公处亦兵马数万,再合以季辅、育德兄你俩之部曲,咱们这一仗,以多打少,只要我等不掉以轻心,此战胜之必矣!”李善道顾盼他两人,说道,“唯有一点,我须话在前头。” 李育德、高季辅躬身应道:“请将军指示。” “兵法云之,‘天时、地利、人和’。昏主无道,民心在我,是此战,天时在我;河间乃窦公久居之地,是地利亦在我;但这‘人和’,却不是只人多势众,就可称‘人和’。行军打仗,无令不可,‘先以令行,然后进战’,此亦兵法所教,故要得人和,首要一条,就得军纪肃然。” 李育德、高季辅凛然应道:“今从将军征讨薛世雄,唯以将军令是从!将军军法,断不敢违。” 不错,硬仗、大仗,李善道是打过好几场了。 如打张须陀、打刘长恭,都是硬仗、大仗,可这两场仗,俱是在李密、翟让指挥下打的,他尽管参与其中,指挥作战的人不是他。这一回援助窦建德,实才是他亲自指挥的头一场大仗。 ——至於打黎阳仓、打武阳郡,这都不算大仗,更谈不上硬仗。 更且别说,不论是比名气、抑或是比部曲之精、之众,薛世雄和其部,皆是一点不比张须陀、刘长恭两将及两将之部差。 薛世雄,隋之宿将,征过西域,打过高句丽,战功赫赫;其子薛万均、薛万彻,勇冠三军,连刘黑闼都称赞他哥儿俩的武勇;其部三万步骑之众,多是征过高句丽的悍卒,悉燕赵精锐。 哪一点,比张须陀、刘长恭差了? 乃至,某种程度上,还要比张须陀、刘长恭两将及其部为强! 兵力上,薛世雄部比张须陀部多,精锐上,薛世雄部则比刘长恭部强。 是以,对此次援窦建德之此战,实打实地说,李善道何止不可能掉以轻心?他是打足了精神! 闻得李育德、高季辅凛然应诺,言说不敢违他军令罢了,李善道按剑扬眉,转视魏征,下令说道:“玄成,我在贵乡只留一日,明天就继续北上。但在我继续北上前,有一事,须得先做,要劳烦你,为我做个准备。” 魏征受李善道的杀伐之气感染,肃容行礼,恭谨问道:“敢请将军示下,何事也?” “为我在营前,搭建高台一座。” 魏征问道:“敢问将军,筑此台何用?” “我要行军法,肃军纪。” 当天,诸部入营休整,魏征亲自督监,在营外将一座高台筑起。 第二天一早,李善道一声令下,休整了一夜的各部出营,在营外空地上列队。 李育德、高季辅两部,也被他两人带了来,列於外侧。 刘黑闼、赵君德、李文相、张升、高延霸、萧裕等等诸将,俱在台下,悉立本部之前。 李善道披盔贯甲,腰佩横刀,后系红色披风,登上高台,巡视台下众军,令道:“押犯将!” 焦彦郎等亲兵押着两人,上到台面。 台下两万余将士望之,大多认得这两人是谁,可不就是李善道的乡人,颇得李善道重用的,现俱任新兵副将此职的顾三郎、王夜叉?将士们虽多疑惑,不敢作声,静静关注。 高曦步前,到高台边沿,提高音调,大声说道:“顾忠、王狗儿,既得将军授任营副将,不思尽忠恪守,勤谨军事,反屡触营规、违犯军法,依军律,当斩!其罪名如下……” 台下周边站着的有百十大嗓门的兵士,高曦说一句,他们大声地重复一句。 顾忠、王狗儿,即顾三郎、王夜叉的名字,他俩触犯的营规、军法足足十几条,好一会儿才说完。说完了,高曦退至李善道身前,行军礼,请示说道:“敢请将军令,斩此二犯将,以明军法!” 李善道言简意赅,一个字道出:“斩!” 即有刀斧手,推顾忠、王狗儿到台边,哪里顾他两人涕泗横流,求饶不已?手起刀落,两颗脑袋落地,鲜血喷涌,溅落台下满地。 两万余将士,谁不知顾三郎、王夜叉是李善道的重用乡人?见到此状,尽皆惕悚。 却此两颗人头,换来了大战之前的军心整肃。 “开拔,北上河间!” 第一百零五章 郡县凋敝示亲近 贵乡邻永济渠。 顺着永济渠,一路向北,过馆陶,入进清河郡界。 清河通守杨善会,因李善道部兵马强盛,且是沿渠而前,乃不敢贸然阻击,只派出了些兵马,远远地监视随行。 沿渠而行,有两个好处。 一个是随军的辎重多在渠上,由船只运输,这就减少了行军队伍的负担。 一个是永济渠在李善道部的西边,也就是左边,这样,较於在旷野中行军,最起码,某种程度来说,他的左翼就比较安全,不论是行军时,还是夜晚筑营时,只需要着重防范前、右、后三面即可,又再加上队伍中没有太多的辎重这块儿的负担,敌若来袭时,应对亦能快速。 杨善会不敢贸然阻击,却这杨善会亦知兵能战之士,他本鄃县令,因先后数次击败张金称等部,得迁清河郡丞,去年太仆杨义臣接替段达,大败了高士达、张金称,又在这几仗,尤其彻底歼灭张金称部的这一仗中,杨善会功最大,遂再得升迁,乃迁至他现任的“通守”此职。 清河郡,李善道早有意打,一直没打,一方面固然他是希望能通过打清河,与窦建德达成“同盟”的关系;另一方面,实际上也有杨善会的原因,此人能战,得做足准备,才好进攻清河。 因是,既然杨善会不敢贸然阻击,李善道也便不去招惹他。 毕竟,当下的作战目标不是清河郡,是援助窦建德,会战薛世雄。 就在彼此互相提防,而两边又都不主动进战的情况下,李善道部先过临清,再过清河,又过武城、历亭,沿着永济渠,安然地通过了清河郡界,再往前,就是平原郡的长河了。 ——过临清等县时,无惊无险,唯在过清河县时,李善道、刘黑闼等略微紧张了一点,因为清河县是清河郡的郡治。清河县城在永济渠的西面,从渠道东边经过时,李善道令各部将士保持警惕,为防杨善会突袭,还令了高曦、萧裕分领步、骑精锐,阵於永济渠岸边,为整个的行军部队压阵。好在杨善会并没有派兵出击。李善道遥遥地望了望清河县城,初秋的上午,阳光明媚,见那城头上旗帜飒飒,各类守城器械充足,一点点小如黄蚂蚁的守卒遍布城上。 因为已经计划好,帮助窦建德打完薛世雄后,就回师来取清河郡,是以,在过临清等县时,李善道都遣了斥候,迫近城外近处,查探城中防备的虚实,唯此清河县,系杨善会坐镇之地,城里的守卒也最多,为避免引起杨善会的误会,别生不必要的枝节,李善道未有遣斥候去探。 但只这远远的一掠,对清河县城的城防状况,李善道已有了一个大致的印象。 果然是知兵名将,城防戒备森严,来日若来攻时,恐怕不会易打。 也就罢了,清河郡,是打完薛世雄后的事儿了,当前之要,是先心无旁骛,先搞掉薛世雄。 …… 出得清河郡,兵马到了平原郡的长河县。 此地,离窦建德现下身在的河间郡乐寿县,已不很远了。 直线距离,两百里上下。 窦建德是继承的高士达部的余部,高士达部最早是起於高鸡泊、豆子?(gang)。 高鸡泊位在清河郡西北部,邻信都郡;豆子?则位在平原郡东南至渤海郡西南一带。 亦即,平原郡,本来就是高士达、窦建德这一部义军的发源地之一。 高士达兵败身死后,窦建德最先逃回的就是平原郡的平原县,——平原县与清河郡的历亭接壤,在历亭的东边,北与李善道部现下所至的长河县接壤,东为黄河,河对岸便是齐郡。 窦建德继掌了高士达的余部后,经过恢复、发展,於今其部的声势已然重振,平原郡、清河及高鸡泊辐射到的信都郡作为他这一部义军的两个起源地,他自然是要重占,现而下平原、信都两郡之大部,都已被他再次占据。 话说到此处,不妨多说一句。 窦建德之所以选择在河间郡的乐寿称王,正是与清河及信都、平原三郡是他这部义军的两个发源地这一点,有着重要的关系。如前所述,河间、信都、平原三郡互接,河间郡在北,信都郡在河间郡的西南,平原郡在河间郡的东南,而乐寿县,则位处在河间郡的最南端。 亦即是,乐寿县的西南就是高鸡泊势力所辐射到的信都郡、乐寿县的东南就是豆子?所在的平原郡。 选择在乐寿称王,把乐寿作为他的“王都”,既可使高鸡泊、豆子?成为他后方的牢靠两翼,并且北向河间郡的腹地,西向河北西北部的博陵等郡,东向渤海郡,同时利於他开疆拓土。 且也不必多说。 平原郡既大部已被窦建德部重占,长河县离乐寿又不远,此处当然便亦是已被窦建德部重占的平原郡诸县之一。 并因此县南邻清河郡之故,驻在此县的还是窦建德帐下的一员重将。 此将名叫张青特。 李善道出兵前,在向李密请令的时候,也给窦建德来了回书。窦建德已知他率兵北上,前来相助於己,早给张青特下了迎接的命令。张青特兴师动众,在城外隆重相迎。 张青特也是漳南县人,是窦建德的同乡,与刘黑闼也是老乡。 彼此系是旧识。军中相见,故人重逢,彼此俱是十分欢喜。 窦建德另派有两人,从乐寿赶来长河,专为迎接李善道,以及充作随后李善道部行军的前导。这两人一个文臣,一个武将。文臣名叫齐善行,是窦建德的妹婿;武将名叫曹旦,是窦建德的妻兄。窦建德称王后,这个齐善行和这个曹旦,在他王府中,都是位居高位,手握掌权。 齐善行、曹旦和刘黑闼的关系没那么熟,但也认识。 是日在长河县驻兵休整,张青特捶牛宰羊,好生地招待。 长河县与清河郡的两个县接壤,一个是南边的历亭,一个是西南边的漳南。 相较之下,漳南离长河更近,两座县城相距几十里地。 李善道问了下刘黑闼,要不要顺道回家去看看?相距再近,几十里地,就算马不停蹄,来回也得一两天,大战在即,刘黑闼自不会在回家上浪费时间。李善道这一问,亦是出於人情,本知他不会回去的,因亦就算了,只与刘黑闼笑言,且待歼灭薛世雄部,回攻清河际,第一仗肯定是要打漳南,待至其时,打下了漳南,再亲与刘黑闼一道,让刘黑闼风风光光地还乡。 没有休整太长的时间,只休整了一日,李善道便领兵继续启行。 两条道路选择,一条是继续沿永济渠前行,行一二百里,在东光、南皮间,渡过永济渠,转而向西南,经弓高,出平原郡界,总行百余里,到乐寿;一条是在长河县此处便渡永济渠,这一条路,就是长河到乐寿的直线距离的那条路。 李善道选择了后者,这里已经是窦建德的地盘,行军路上不必担心有敌人突袭,因不用再沿着永济渠走了,选这条路的话,能少走百十里地。 在齐善行、曹旦的前引下,渡过永济渠,走水路的辎重,从船上搬下,改用辎重车载运。 一边接着向乐寿方向前行,李善道一边观察行军所过之处的地方民情。 沿途所见,田地颇多荒芜,乡里人烟稀少,路上不时遇到流民,道边饿殍,白骨露野,还碰见了几伙闻风窜逃的盗贼。——一应所见,甚是凋敝,但比起在清河郡的所见,已是强过一些。清河郡之前的张金称部,於各部义军中最为残虐,其部所至,民无孑遗,后来杨义臣、杨善会又在清河郡和张金称等部打了好几仗,清河郡当下的地方情况,比平原郡等地还要凋残。 军行一日多,约百余里,到了弓高县城外,於此县又略作休整。 弓高县的驻将姓赖,是窦建德的一个养子,年纪比李善道还大点,然却对李善道执子侄之礼,倒是弄得李善道不大适应。 魏征被李善道留在了武阳郡,大军北上,黎阳有郭孝恪坐镇,武阳亦不能没有具备足够能力的重臣留守。于志宁、杜正伦等皆从在军中。 杜正伦目睹姓赖这窦建德的养子,不以客礼对待李善道,而竟以子侄礼自居,私下遂与李善道分析说道:“足见窦公颇畏薛世雄,对明公之率大军来援,定是喜出望外,故其乃方先遣妹婿、妻兄远迎,复今其养子又以子侄礼而拜明公,意在向明公示亲近耳。”李善道以为然。 前为漳水,水上有桥,李善道部的两万多部曲、数千民夫,数百辆辎重车,依次经桥渡过。 接着前行,又行三四十里,乐寿县城已近。 齐善行先在十余骑的随从下,赶回了乐寿县城禀报。 时当下午,距离乐寿县城还有十来里地时候,百余车、骑,自西南,行官道,旗鼓而到。齐善行驰马还回李善道军中,下马行礼,恭敬地向李善道进道:“敢禀将军,我主亲迎已至。” 李善道急忙下令,命各部暂停行军,张望来者,车骑不多,就没有带太多的将领,只叫上了刘黑闼、赵君德、李文相、张升四人,便出队伍,以三二十骑护从,前往与窦建德相见。 窦建德已经称王,但很明显,他并没有为“王”的架子。 不仅亲自出城十来里,迎接李善道部,而且随行车骑只有百余,亦是轻车简从,并又且,他本人没有乘车,随行的车是给两个文臣坐的,他也是骑马。 又且,他更没有穿“王袍”,戴黑幞头,穿了一袭黄色的圆领衫,束革带,配了一柄剑,简简单单,如此而已。以致李善道在与他见到后,猛地一下,都有点没搞清楚,到底哪个是窦建德?跟着窦建德一起出迎的那些他手下的文武们,有的比窦建德穿得都好,打扮得都奢华。 没等齐善行介绍,刘黑闼一步跃上,已然是扑身在地,纳头就拜,口中大声说道:“窦公!黑闼这厢有礼,拜见窦公!与公上次分别,转眼已是年余。黑闼无日无夜,不在想公念公!今日,终於能得再拜公颜,黑闼满心喜悦,不知何以表达!窦公、窦公,黑闼想煞公了!” 李善道通过刘黑闼行礼所冲着的人,这才知道了谁是窦建德。 齐善行恭谨相介,说道:“将军,这位便是我主。” 刘黑闼行礼所冲之人、齐善行所介之人,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紫棠色脸皮,面圆耳大,唇阔口方,三捋掩口髭须,年已过不惑,体态健壮,露出在袖外的小臂,肌肉虬结。 这中年人先上前,把刘黑闼扶起,面带微笑,拍了拍刘黑闼的胳臂,随即抬脸,迎向李善道。 一双眼,精光四射。 第一百零六章 文武济济确宽仁 “前接魏公致书,知劳将军引众北来,援俺抗击薛世雄,不胜之喜!本当远迎,奈何薛世雄部日前已入河间,现今驻在河间城南七里井,距乐寿百里远耳,故俺不敢稍离,因竟未有远迎将军,失礼之处,尚请将军勿怪。”窦建德拱手,客客气气地朝着李善道行个礼,说道。 他这番话里,说到了两个“河间”,意思不同。 头一个“河间”,指的是河间郡;第二个“河间”,指的是河间县。 河间县是河间郡的郡治,西邻滹沱河,南与乐寿县接壤,两县的县城相隔百里远近。 “七里井”,在河间县城的南边,“七里”也者,距离河间县城七里地远。 薛世雄部是在五天前,进到的河间郡,又在三天前,到达的七里井。 这些情况,李善道在来乐寿的路上已经知道了。 李善道不及细看窦建德,——礼节上,也不允许他细看,听得窦建德话后,便忙叉手为礼,敬重中带着热情,回答说道:“公太客气了!从至长河起,这一路上,悉有公部接迎,又烦劳齐公、曹公引导,已是令善道不安,岂敢再劳公亲迎?没得折煞善道也。” ——关於见到窦建德后,怎么称呼他,这个问题,李善道和于志宁、杜正伦、刘黑闼等商议过,一致的意见都是,只称“公”就是。他和李密没甚关系,互不统属,总不能以“大王”称他;再则,李密才自称“魏公”了,窦建德就已称王,真要以大王称他,比李密还高一头。 看来,窦建德在称呼此一问题上,肯定是也已有考虑,对李善道,没有自称“本王”、亦未称孤道寡,而是径以“俺”来做为自称。这样挺好,也算是少了李善道这边的麻烦。 窦建德多看了李善道几眼,移目到赵君德等人身上,笑问道:“将军,这几位是?” 李善道一一给他介绍。 赵君德、李文相、张升俱是河北地界的义军首领,赵君德且此前主要是活跃在清河郡,窦建德虽与他们都没有见过,但他们三人的名号,都听说过,当下互相又是一番见礼。 窦建德然后亦给李善道介绍从他出迎的这一干文武军将。 名字大多比较陌生。 几个文吏,分叫宋正本、凌敬、孔德绍、张玄素、王斌等;一众武将,分名董康买、曹湛、高雅贤、王小胡等。众人中,窦建德着重介绍的是文吏,又以宋正本、孔德绍,他最为介绍。 宋正本之名,李善道早前听说过,知他本是清河郡饶阳县的县长。高士达兵败身死之后,窦建德引百余骑亡去,行至饶阳,将其打了下来,擒得了宋正本,甚是礼敬,宋正本於是便降从了他。现在窦建德帐下,或说是窦建德的“长乐王府”中,宋正本於文吏中最得其重用。 孔德绍,李善道不熟悉。窦建德介绍说,此人本景城丞,孔子之苗裔,系孔子三十四世孙,也是在其县被窦建德攻下,自身成了窦建德的俘虏后,投降的窦建德。听窦建德介绍的重点,是在“孔子后裔”上头。观瞧此人,个头不低,额头高,似确与相传中孔子的体貌有点相类。 ——饶阳县,在乐寿的西边;景城县,在乐寿的东边。此二县俱与乐寿接壤。 此外诸文吏,在介绍时,窦建德也都一一地说了他们的来历,却居然基本上都是“降人”,原本都是隋室的郡县官吏!如张玄素,本是景城户曹;王斌,本是信都司功书佐,等等。 宋正本等年岁不一,高低有别,俊丑不同,但有两个共同点,一个是衣装都很合体,一个是或多或少,都透着文雅之气,随着窦建德的介绍,一一向李善道恭谨地行礼。 李善道一边与他们见礼,一边肚皮里不禁想道:“传言无虚!早就听说窦建德与大多数的义军渠帅不同,每获隋官吏、士人,绝不杀戮,必加恩遇,以得为己用。今以此观之,一点不假啊。他领来出迎的这几个文吏,必皆是得他信用者,而多为降吏之身。” 董康买等武将,窦建德介绍的就简单很多,只是介绍了他们的名字。 其中,有一两人,如董康买,或须髯满面,或深目高鼻,与汉人相貌略异,河北,尤其北部,有不少包括西域胡在内的各族胡人与汉人杂居,彼等应是有胡人的血统。 这几位无不是窦建德手下的重将,一个个披挂铠甲,身材魁硕,见礼时声音洪亮。 却有一员小将,年纪不大,当在十七八上下,然已长得熊腰虎背,着精甲,跨刀持弓,赳赳然地随在高雅贤的身后,窦建德把他也介绍了,说他是高雅贤的养子。 这员小将,比之董康买、高雅贤等将,更引起了李善道的注目,其人姓苏名烈,字定方。 前几天,听到了薛万彻之名,今日又闻得苏定方之名! 这个叫苏定方的小将,可就是那个原本时空中,於唐初,东救新罗、西灭突厥、开拓西域、夷灭百济、南镇吐蕃,“前后灭三国、皆生擒其主”,后於宋时名入武庙七十二将的苏定方么? 他怎么会在这里?是高雅贤的养子? 李善道大是惊奇! 窦建德注意到了李善道的神色微变,不动声色地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看见了苏定方,转回视线,抚须微笑,说道:“将军与定方可是故识?” 已经很克制情绪了,没想到还是被窦建德瞧出来了。 李善道摸了摸短髭,从容笑道:“今日之前,我从未来过河间,与苏小郎并不相识。只是见苏小郎年纪虽少,形貌魁雄,非同寻常,不自觉间,多看了两眼。” “定方,不闻李将军言乎?李将军甚喜爱你,你还不近前来,拜见将军?”窦建德吩咐说道。 苏定方莫名其妙,不知道自己是哪里入了李善道的眼,要说“形貌魁雄、非同寻常”,董康买、高雅贤诸将,俱是血海尸山里杀出来,一刀一枪乃才拼得了今日之地位,哪个不是雄健魁梧?且董康买等带兵已久,就是苏定方自家来看,也得承认,他们都比自己多出了许多的威重。一众猛将、大将在前,却这李善道,单单对自己多看多瞧,倒也是古怪! 心中嘀咕着,苏定方从高雅贤身后转出,到李善道近处,放下雕弓,就要下拜。 李善道一把拽住了他,笑道:“窦公说得不错,真可谓知我者,窦公也。苏小郎,你我今虽初见,却你不仅是雄壮威武,真是英雄少年,令我喜爱,且小郎,你的相貌……” 窦建德在旁,见李善道话到此处,神态转入深邃,似在回忆什么人似的,便问道:“将军,定方的相貌怎么了?” “诶,不瞒窦公,我多年前,昔在卫南乡中时,有一知交好友,相貌与定方颇有几分相似。” 窦建德笑问说道:“将军的这位好友,随将军来了么?可在军中?若在,敢请来一见。也好看看,与定方究竟有几分相像?” 李善道叹了口气,说道:“窦公,昏君伐高句丽时,我这位知交好友被征入伍,却是从军而去,一去不还。自此,分毫消息也没有。料应是战亡在高句丽了。”伤感地说道,“常使我思之啊!”握住了苏定方的手,仔细看苏定方的容貌,连声说道,“像,像,窦公,真是像!” 苏定方被他看得稍不自在,又不好抽手出来,只好低下头,任由他看。 “苏小郎,你把头抬起来。……像,太像了,窦公,越看越像。” 窦建德慷慨说道:“昏主无道,三征高句丽,不知多少好人家的子弟,因是枉送了性命,成了异国他乡的孤魂野鬼!将军,俺亦有好几个好朋友,也是因从征高句丽,命丧异土。亦是因是,我等好男儿,为民请命,才不得已甘冒大险,聚众举义!将军,故交已逝,幸勿过伤。” “是啊,是啊,窦公所言甚是。我等举义,实是为民请命,如今天下未靖,民犹处水火,故交之思,是应当稍做克缓,而当先以推翻隋室,还海内万民以太平为要为务!只是……” 窦建德说道:“怎么?” “像啊,真是太像了。” 窦建德笑道:“将军,定方从投我军,到今也有一段时日了,乐寿内外、我军中上下,他大都已熟。他与将军故交相像,说来也是与将军的缘分,这样吧,将军若不嫌他年少愚钝,俺就叫他暂从将军,在将军马前做个驱使所用,亦算兼为个地主侍陪,将军意下可否?” 苏定方虽是高雅贤的养子,窦建德是主公,不需问高雅贤意见,对苏定方,窦建德自可安排。 而至於怎么李善道几句话,窦建德就主动提出,叫苏定方暂去李善道帐下听使唤? 原因也很简单。 却是薛世雄三万步骑来犯,窦建德军中尽骇,乃至前已有将领提议,要不干脆放弃乐寿,逃回豆子?去吧。李善道之援到,实打实地是帮了窦建德的大忙。如此,便莫说一个高雅贤的养子,就是李善道指着高雅贤说,说他像其故交,窦建德实也不介意暂令高雅贤侍陪李善道。 李善道大喜,说道:“这?窦公,这合适么?” “将军喜爱他,是他的福分。定方,还不快快拜见将军?” 李善道再次拽住了苏定方,说道:“窦公,我与公相同,亦不好繁文缛节。礼,就让他免了!”拉着苏定方,把他拉到了自己的身边,示意焦彦郎去将他放在地上的弓捡来,又亲手还给了苏定方,——扯着他的手,犹且未放,转过脸,笑与窦建德说道,“宋、凌诸公,皆仪表堂堂,文儒智士;董、高诸公,尽威风凛凛,当代名将,公之帐下,文武济济矣!” “已在城中略备薄酒,敢请将军进城,一洗征尘。” 李善道说道:“薛世雄已驻七里井,距此百里,敌情甚急,事不宜迟,正欲与公计议战策!” 乃传下令,命各部将士到窦建德已提前给他们筑好的营中休整,李善道自扯着苏定方,与刘黑闼等,和窦建德等进城。 于志宁、杜正伦几个文吏,和高延霸、高曦、萧裕等将奉令,把安置部队的事宜交给了各营将等负责,也从军中赶了来,一并入城。却在见得紧跟在李善道马后的苏定方,闻李文相说了他的来处,高延霸挠着头,犯起了迷糊,怎也想不起,李善道何时有这么个知交故友了? 入进城中,一场酒宴,宾主皆欢,不必多言。 次日上午,在窦建德王府中,众人正式开始计议迎战薛世雄的方略。 而计议才刚起始,窦建德帐下一人之言,就使李善道不禁讶异,有点不知何以接腔。 第一百零七章 窦建德坐调争议 说话之人是窦建德的妻兄曹旦。 陪着李善道走了这几天的路,李善道与他已是较为熟悉了。 路上走的时候,李善道就觉得这个曹旦好像没甚能力,颇有点小家子气,言语粗俗,且贪爱财货,因见他数觑自己用来镇纸的玉虎,自己便把这镇纸送给了他,他就高兴地合不拢嘴。 这会儿闻得他之所言,愈是映衬了李善道对他判断的正确。 只闻得,他说的是:“阿弟,薛世雄这老狗,威名在外,其部三万步骑,多是打过高句丽的狗官兵精锐!於今,虽有李大将军、黑闼领着兵马,来帮咱了,可李大将军和黑闼领的兵马也不很多,只两万多,加上咱现可用的部曲,才四五万人众。这仗,难打!照俺看,阿弟,还是俺此前给你说的,赶紧请刘神婆,让她给咱算上一卦!……阿弟,你派人请刘神婆了么?” 窦建德摇了摇头,说道:“尚未见。” 曹旦拍着大腿,说道:“阿弟!俺去接李大将军时,就与你说了,让你抓紧去请刘神婆,给咱算一算吉凶好赖。你是咋搞的!这都几天了?薛世雄兵马已到七里井,你还没去请她!” 这位“刘神婆”,是乐寿乡间一个颇有名气的巫婆,早在奉窦建德的令,去长河县等迎李善道之前,曹旦就向窦建德提出了此个建议。窦建德是甚么人物?他怎会相信神婆所言?故此,曹旦这建议提时,他是权当听听,提过以后,就把之抛到一边去了。 宋正本略蹙了眉头,说道:“大将军,薛世雄兵入河间、又到七里井后,各项军务十分繁急,是故大王无暇,遣人往寻刘神婆。当务之要,大王,臣之愚见,不在刘神婆……” 曹旦大怒,打断了宋正本的话,说道:“甚么叫‘不在刘神婆’?刘神婆是九天仙子下凡,能掐会算,算吉凶、卜好赖,准得很!这场仗能不能打,怎么打,能不能打得赢,咱在这儿瞎胡扯咧得再多,也是白搭!阿弟,你听俺的,你赶紧地派人去把她请来,让她给咱一算,是按老宋的意思,迎战打,还是按俺的意思,咱先避让他,退回豆子?,啥不都知道了?” 宋正本咳嗽了声,说道:“大将军,刘神婆卜算得或许很准,但现在我军的形势,与之前已有大不同。李将军、刘将军等领两万余精兵,星夜来助,已到乐寿。於今我军可用之兵力,如大将军适才所说,已足足四五万众!是薛世雄的部将近两倍。就别说我等尚有城池可依,便是寻机出城,与其野战,我军也不是没有胜算。当下之计,宜当妥议进守之方略,而不……” “而不啥?而不是请刘神婆给咱卜算?”曹旦怒极,奋力起身,怒视宋正本,说道,“你这个老宋,李大将军、黑闼领兵到前,你就撺掇俺阿弟迎战,於下李大将军、黑闼到了,你还是撺掇!撺掇得还更起劲了!各营将士私下里都是怎么说的,你是不知道么?” 训斥了宋正本一通,曹旦转向窦建德,苦口婆心地说道,“阿弟,三军将士私下之议,你是清楚的!凡俺所听到、所知的,俺一五一十都与你说了啊!阿弟,三军各营,诸将士,於今私议,薛世雄兵马强壮,咱们断非其敌手,因以为,不如且还豆子?者,比比皆是!阿弟,将士们都不愿打这一仗,你还要非听老宋的,打这一仗么?好,你要打,愚兄陪你打!可是,至不济,打之前,你听愚兄的好不好?你先把刘神婆请来,请她给咱算一算,行不行?” 李善道、刘黑闼等是来援的“友军”,刘黑闼,窦建德当然是很熟,可李善道他不熟,昨天才刚见面,并且李善道才是来援的这支友军的主将,今天是两边头一次坐下来商议迎战薛世雄的方略,而曹旦作为窦建德的妻兄,却在商议刚开始,就把本军内部就“这一仗要不要打”的激烈矛盾,直白无隐地暴露在了李善道、刘黑闼等的面前,窦建德再是英雄,也不免尴尬。 他摸着胡须,看了下李善道,与曹旦说道:“阿兄,俺知道你是为俺着想。” “这还用说么?阿弟!俺要不是为你着想,薛世雄兵马未入河间,俺就率俺部曲回豆子?了!阿弟,俺为啥未走?还不都是因为你是俺的妻弟,俺是你的妻兄?是死是活,你阿兄俺都不能舍下你,得陪着你!你就听俺一次,行不行?你去把刘神婆请来,请她算算,看她咋说!” 窦建德不得不把心里话与曹旦说出来了,说道:“阿兄,刘神婆若果真如你所说,神机妙算,算的恁地准,她到如今,还会居乡间之陋室,诸子孙皆在乡间务农?她家不早该富贵了么?” “阿弟,你又不是不知,卜算之人,能算别人,算不得自己!这就像好医士一样,能医别人,不能医己!再则说了,阿弟,刘神婆家有良田几百亩,她的几个儿子也从未下地干过活啊!” 被曹旦搅和的,眼看这议事是没法再议下去了。 窦建德正不知如何是好,李善道笑着开了口。 他说道:“窦公,曹公所言,以我拙见,确乎良言。” 窦建德怔了下,说道:“良言?” “窦公,既然按曹公所说的,这位刘神婆算得这般准,那窦公,何不就把她请来,请她算算?” 窦建德说道:“请她算算?” 宋正本等几个文吏,登时急了。 众文吏中,论地位,宋正本最高,论亲近,作为窦建德的妹婿,齐善行与窦建德最亲,但论直言敢谏,首数主簿凌敬。凌敬忍曹旦好半天了,但因知窦建德不会听他的建议,所以一直没有发言,此际突闻李善道居然也这么说,好似是赞同了曹旦的意见,他终於忍不住了。 却见凌敬振袂起身,说道:“大王,恕臣直言,李将军此议,有可商榷之处!” 李善道、刘黑闼等目落其身。 窦建德说道:“主簿何意?” “大王……”凌敬向着李善道也行了个礼,说道,“将军……”然后发表他的意见,凛然正色,说道,“诚然用兵之道,含阴阳五行之术,然此阴阳五行,绝非民间巫者之谰言。巫者所言,诬妄不实,妄生穿凿,智者所鄙也,焉可取信?今我军与薛世雄部对阵,乐寿等诸县之得失,联李将军、刘将军等部,数万将士性命,尽是系於大王一手,当此之时,理当众志成城,谋者献策,勇者献力,然后唯大王之令既下,三军将士,勇往直前,决生死於疆场,分胜负欲谋定,却若此时,竟车载巫入宫,诸县之地、数万将士之性命,悉托巫之一语,下伤三军之气,上堕大王英名,臣耿直敢谏,不可取也!断不可取!若竟取之,败亡之道也!” 先是曹旦搞了这么一出,凌敬的这番直言进谏,道理是对的,也很合窦建德之意,可凌敬话里的意思,分明是把李善道也给“批评”了,窦建德这会儿的心情,不好形容。 却也亏得他确有雄主之姿,待凌敬进言过后,没就凌敬的话表达自己的意见,抚摸胡须,笑与李善道说道:“二郎,俺这个主簿,与俺阿兄一样,都是心直口快的人。薛世雄统三万精锐而来,来势汹汹。说实话,这一仗能不能打赢,俺心里是没有底的。幸赖二郎与俺素未谋面,义气为重,率黑闼等诸君,兼驰赶来相助於俺,感谢的话,俺不多说了,这份情意,俺铭记在心。俺久闻二郎智勇兼备,这一仗怎么打,尚多依仗二郎。主簿所言,不知二郎怎看?” 昨晚一顿酒宴,窦建德亦是主动与李善道亲近,已是以行第呼他。 李善道坐在席上,向着凌敬拱了拱手,说道:“主簿骨鲠之士,勇於敢谏,真公之良臣也。主簿,你先请坐。”候凌敬坐下,对窦建德说道,“窦公,我还是那个意见。” “还是那个意见?二郎是说,请刘神婆来算上一算?” 李善道说道:“曹公既这般推信刘神婆,请她来一算,并无坏处。再一个,窦公,我昨天才到,薛世雄部的敌情何如,只听窦公为我说了下,尚未亲眼得见,我意,要不今天的议事就先到此为止。窦公去接请刘神婆来算上一算,我亲自去瞧瞧薛世雄部的兵马到底有多精壮!” “二郎,你要亲自去打望薛世雄部?” 李善道点了点头,说道:“不错。” 窦建德皱起了眉头,劝阻说道:“二郎,此去七里井,百里之遥,道路不近,且则,薛世雄,宿将也,在其营外周边,必有游骑、巡逻,二郎亲身往去打看,万一若是遇险,如何是好?” 李善道摸着颔下短髭,从容笑道:“窦公,正是因其宿将,其部兵众,乃是大敌,我才要去亲自去瞧瞧,看看他威风的。如果只是小猫小狗三两只,我还没必要去瞧了呢!” “二郎,主意已定?” 李善道说道:“百里地,也不算甚远,我等下就出城,现在是上午,至迟明天傍晚前,就能回来。窦公,那个刘神婆家在何处?离乐寿县城远么?” “远是不远,半天就能把她接来。” 李善道起身,说道:“好!窦公,公若无有异议,就这么说定了。公遣人去接刘神婆,我这就准备一下,出城往觇薛世雄部虚实。等到明天傍晚我回来后,刘神婆的卦,也已给窦公你算过了,薛世雄部的底细,我也已经看过了,到那时,咱们再具体计议进战方略,何如?” 窦建德见他心意已定,他是援军主将,做不了他的主,也就只好同意。 确实是担心李善道这一去,可别遇到危险,窦建德问他,说道:“二郎,你打算随行带几多人马去探?” 李善道笑道:“我去瞧一眼就回,值当带几多人马?百骑足矣。” 窦建德说道:“百骑怎么能够?二郎,你地理不熟,俺再调俺亲卫百骑与你。”令侍立在李善道身后的苏定方,说道:“定方,俺这亲卫百骑,你来统带,你必须要保护好二郎。” 苏定方躬身抱拳,大声应诺。 便即就此定下,李善道亲去探视薛世雄部虚实,窦建德派人去接刘神婆来卜算。 窦建德亲自送李善道出府,却在出府之后,李善道没有立刻就回营准备动身,而是说道:“窦公,请借一步说话。”与窦建德走到边上,与他低语了两句。曹旦、宋正本等,看见窦建德在听完了李善道的话后,很明显的,最先是呆了一呆,但旋即他露出了恍然之色,点了下头。 李善道与窦建德说了甚么? 这个疑惑在曹旦、宋正本等人心头升起。 第一百零八章 李善道还定战策 第二天傍晚,李善道观罢薛世雄营的情况,回到乐寿。 去时除李善道、刘黑闼、高曦、高延霸、焦彦郎、苏定方等外,共两百骑,回来时,却多了几人。这几人鼻青脸肿,手脚被绑,横置在焦彦郎等的马鞍前,是顺手擒下的薛部军吏。 窦建德闻讯,又是亲出城外迎接。 看到这几个俘虏,问得知了来历,窦建德发自真心的佩服,说道:“二郎英武不凡!一日夜间,往返二百里,觇完敌情,安然归来不说,还擒到了几个薛部贼将,当真了得!” “窦公,敌情我已瞧罢,刘神婆窦公接来了么?” 窦建德说道:“昨日已经接来。” “可已有叫她卜算?” 窦建德抚须笑道:“当着大家伙的面,俺令她卜算的,卜算出的结果,俺正要与二郎分说。” “甚么结果?” 窦建德说道:“俺问她欲走避之,如何?她答说,‘不能免’。俺又问她,欲降之如何?她答说,‘亦不吉’。因俺又问她,则迎战如何?她说,‘大吉’!二郎,这场仗,看来咱是可打了!” “果是如此说?” 窦建德呵呵笑道:“俺是在正殿问的她,问她时,长史、主簿,俺阿兄等人俱在,大家伙俱是听得清清楚楚。刘神婆就是这么说的!……阿兄,是不是?” 比之昨天,曹旦的精气神有了明显地提振,说话的声音也振奋了不少,他叉着腰,挺着肚子,振作地说道:“不错,大将军,刘神婆便是这么说的!这场仗,咱们可以打!” “这么说来的话,窦公,倒是正好!” 窦建德问道:“哦?” “看了薛世雄营,我回来路上,思得了一个进战的方略,敢请与公计议。” 窦建德大喜,说道:“好,好!二郎,先进城,到俺府中,你我再议。” 几个俘虏,丢给了窦建德的亲兵看押,李善道令高曦、高延霸等引从自己去打探敌情的那百骑暂先还营,自与刘黑闼,在焦彦郎、苏定方的随扈下,和窦建德等人回城。 踏着暮色,回入城中,沿街奔行,到窦建德的王府,一众人下马,步入府中。 堂上已掌烛火。 分宾主坐定。 窦建德说道:“二郎,两百里地,一日夜你就赶回来,昨晚一定是没有休息吧?必是又累又饿。厨下已把饭菜做好,要不先吃饭?等吃完饭后,二郎你去休息下,随后你我再议,何如?” “窦公,战机不可稍纵,吃饭、睡觉都是小事,抓住战机才是要紧。我在路上已吃过干粮,不饿。咱先计议军事吧。”李善道端起茶碗,喝了两口茶汤,润了润冒烟的嗓子,说道。 窦建德自无不可,说道:“好,二郎你若不累,咱就先议军事。你说你已得了一策,何策也?” “薛世雄枉为宿将,号称知兵,今我观其营地,却不过如此,至少存在两个致命的短处!” 窦建德也去看过薛世雄的营地,闻得李善道此言,神色略略动了下,说道:“哪两个?” 李善道将茶碗放在案上,又在茶碗边上点了两点,说道:“整整三万兵马,若我为主将,让我来筑营,我最少要筑五到十营,且营与营之间,还要有不远不近的合适间隔。唯有此般,一旦遇急,有敌人来袭,才能既迎战迅速,又可互为响应,不致仓促大乱。可是薛世雄,却居然只筑了一营!三万步骑,蹙集一营之地,此其一之致命处。” 领兵在外,不是说不论带了多少兵马,都全都驻在一营中的。 如果只是带了两三千兵马,或再多点,四五千,则筑一营是可以的。 但如果兵马较多,就不适宜只筑一营了。 一则,兵马较多的时候,如果把所有的兵马全都安置在一个营中,无事尚好,可一旦敌人来袭,兵马太多,仓促间就不好调动,腾挪不开。 二则,就算是调动了,营墙只有一圈,无论你手底下有再多的兵马,能上到营墙上接敌打仗的,却只能是那么多,也就是,能投入作战的兵士的数量是有限的,这就会把很多的兵力白白地浪费掉。前线打得不可开交,手头上空自还有很多的兵力,可干着急,投不进去。 三则,人一多,上万、几万人聚在一营,管理起来也麻烦,并且更要命的是,还是一旦遇到敌袭,如果能打的赢,尚好说,权且罢了,而一旦又落在了下风,或者说被敌人突进了营中,那情况便就要大大不妙了,上万人、几万人聚在一块儿,非要大乱不可。 所以,通常来说,就也别说手下是带来了万人、数万人兵马了,哪怕仅只数千,最好也是把之分成两到多个营地驻扎,才是最为适当。 分成多营驻扎,一则出战时,出兵快;二则敌人来袭时,应对的也快;三则,不会出现兵力极大浪费的情况;四则,如李善道之言,“又可互为响应”,一营受到攻击,别的营能够驰援。 薛世雄现在河间城南七里井的这个营地,却违背了军事上的这个筑营方面的惯例,李善道也是去了一看,才发现还真是像苏定方说的,竟然是三万步骑,尽驻一营! 那么说了,是薛世雄不会筑营么? 显然不是。 他为何这么筑营,李善道倒能猜出几分原因。 不外乎两个缘故。南北七里外就是河间城,背靠自己这一方的城池,安全上相对很有保证,此其一;薛世雄南征北战,沙场老将,帐下又悉精锐,因此没把窦建德放在眼里,压根就没想到窦建德会有袭击他营地的可能,在他想来,窦建德肯定是怕得不行,缩在城中,半步不敢出来,那窦建德就在城里,等着他去进攻便是了,是“只准备攻,未想到守”,此其二。 李善道率部来前,窦建德也许是没想到主动进攻,或想到了但决定不好下,——他也确是不容易下主动进攻的决定,只从曹旦等人对薛世雄的惧怕,并及以曹旦等为代表的其军中不少将士提出的“退还豆子?”,就可看出这一点,但而下,李善道率部到了,情况就不同了。 不同主要出於两点。 并不单单只是他带来了两万多的援兵,这只是不同之一点,是客观上的不同,出现的变化。 还有一个主观上的不同。 即是:李善道和他帐下的这一群将校、老兵,是跟着谁打过仗的?是跟着李密、翟让打过仗的!他们是跟着李密、翟让,先后大败过张须陀、刘长恭两部的!且则,大败张须陀、刘长恭的这两仗,还都是以少胜多!不要小看过往的战斗经历,过往的胜利的战斗经历,往往会给将士们以自信,比之曹旦等,李善道和他帐下的这一帮子悍将、万余虎狼老卒,他们是不怕薛世雄的,以少打多,没准儿就敢打,而下李善道、窦建德两部联兵,四五万众了,比薛世雄部多了将近一倍,他们自然是就更敢打了!比之曹旦等,他们就敢於主动出击! 主观上的变化,当然是更加重要。 故是,李善道一去看完薛世雄的营地,回来见到窦建德,马都还没下,就与他说“已有方略”! 却说窦建德听了李善道指出的薛世雄营的第一个不足,频频点头,说道:“二郎,第二个致命处呢?” “而且薛世雄营的营防甚是简陋,很多区段莫说营壕了,连营墙都没有筑,扎了些栅栏而已。窦公,其营防之简陋,出乎我之意料。此即其营的第二个致命缺陷。” 窦建德带着点喜悦,带着点欣赏,又带着点不明意味的含义,抚摸着胡须,看着李善道,又是点了点头,说道:“二郎,你说得不错。薛世雄的营,俺前两天也亲去看了。……便是定方他们跟着俺去的,这两个致命的短处,俺也发现了!二郎,你快说你思得了何进战之策吧?” “窦公,薛世雄营既存在这两个致命的短处,我思得之此策,就是你我何不主动进击?” 一言方出,刘黑闼等面色无异,——这个进战方略,不是李善道一人的意见,是李善道在和刘黑闼等於回来的路上,经过商讨之后,已得了刘黑闼等俱皆赞成的意见,然却对面坐着的窦建德帐下的众文武军将,其间的曹旦等,尽皆色变! 听了刘神婆说“迎战则吉”后,曹旦等的心思算是稳下来了,不再说逃回豆子?,但“迎战”何意?迎是迎接,在曹旦等理解,迎战的意思就是守城。却绝不是主动出击! 薛世雄所部,足足三万步骑精锐,他在涿郡东南部、河间郡北屯驻之时,窦建德不敢去招惹他,罗艺勇名在外,是出了名的猛将,也不敢招惹他!如今他来打窦建德了,既然刘神婆已算出来“迎战则吉”,好嘛,就守城迎战,不就行了?怎么竟然还敢要出城,主动去找他打? 曹旦急得不等窦建德说话,就窜起了身,急声说道:“大将军!万万不可!万万不可!” “哦?”李善道举目看他。 曹旦急得脸都涨红了,说道:“大将军,他再是营防简陋,三万步骑啊!咱若守城,或尚可一战,若竟寻他野战,咱们何有其部精锐?大将军,俺说话直,你这是以咱之短,击他之长!” 李善道笑了笑,问窦建德,说道:“敢问窦公,未知公就此是何意?” 窦建德摸着胡须,沉吟了会儿,目光从曹旦等将领脸上收回,尽将他们各人对李善道此策的反应收於眼底,然后落在李善道身上,两人对视了下,他说道:“二郎,何不再问问刘神婆?” 李善道摸了摸短髭,嘴角带点微笑,说道:“若曹公言,刘神婆九天仙子下凡,正应一问。” 不多时,刘神婆被带到堂上。 窦建德似看不看地看着她,从容不迫地问道:“刘妪,请你来,还是俺昨天问你的事。昨天你说‘迎战则吉’,可你没说怎么迎战,俺想再问问你,具体何以迎战为是?” 刘神婆茫然地说道:“何以迎战为是?” “对呀。俺欲守城以待,等薛世雄来攻我城,如何?” 刘神婆半眯起眼,偷窥窦建德神色,努力地分辨他有没有眨眼,答道:“城将陷。” 窦建德眨了下眼,又再慢慢地问道:“欲掩其不备击者,如何?” 曹旦等人屏息凝神,以至有的人紧张地攥紧了拳头,等待刘神婆给窦建德的答复。 第一百零九章 妙计得振诸将心 刘神婆已然心领神会,半闭着眼,念念有词,稍顷,满面喜色,说道:“敢禀大王,大吉!” ——实际上,所谓“跳大神”,有个“跳”字,正常的情况下,刘神婆是不会这么快就给出回复的,她总是得装神弄鬼地跳上一阵,才会给出回复,然而昨天,她已经见识过窦建德的威严,别看窦建德这会儿和颜悦色的模样,昨天到了王府,私下里与窦建德见时,窦建德只看了刘神婆一眼,眼里透出的威压,就使刘神婆手脚发软,故她不敢过多的故弄玄虚。 却她这一句话出来,旁边的曹旦等人无不大出了一口气。 曹旦不知何时,按着案几,倾身向前,听到刘神婆的这句回复,他情不自禁猛地拍了下案几。 声音不小,引得窦建德、李善道等皆去看他。 曹旦说道:“阿弟!刘妪已有明示,守城不行,得掩其不备而击!” “烦劳刘妪了,请先到偏殿休息吧。”窦建德示意堂下吏卒将刘神婆带了出去,待其离开后,抚摸胡须,沉吟了片刻,顾盼曹旦、董康买、高雅贤等将,说道:“刘妪所示,大家悉皆闻。若守城,城将陷,而若掩其不备击之,则大吉。这正与二郎适方所说的战策相同!卿等何意?” 曹旦本是最为反对主动出击的,而下倒了个个儿,头一个表示赞成,说道:“刘妪已有指示了!还用什么可说的?阿弟,上有九天仙子庇佑,打他娘娘的!” 董康买、高雅贤诸将,有的胆气雄壮,原就唯窦建德马首是瞻,不怕主动出击,这个时候,当然就更踊跃求战;有的和曹旦相同,原存惧虑,但现下刘神婆既已说了“掩其不备击之,大吉”,即便是不像曹旦这么相信刘神婆的,至少心里也有点踏实了,因亦便俱无反对之言。 一时之间,堂上的窦建德部诸将,或如高雅贤等,慷慨踊跃,争相请战;或如曹湛等,随声附和。入耳进窦建德、李善道的,尽是“干他娘娘的”、“打他狗日的”之类的粗言豪语! 满堂变得热烈起来的气氛中,窦建德与李善道再次对视了一眼。 带着点喜悦、带着点欣赏、带着点不明意味。 从窦建德眼中流露出来的这种似曾相识的情绪,李善道又隐约地感觉了到。 窦建德抬起手,往下按了按。 堂上曹旦、高雅贤等的嚷嚷声,渐渐地平息了下去。 “二郎,已得神示,正与你所意相同!则这个‘主动出击’,你可已有具体的方略?” 李善道起身,步到堂侧的沙盘边上。 窦建德、刘黑闼、曹旦、宋正本等纷纷也都起身,围聚在了沙盘的周遭。 沙盘上,以深黄细沙铺底,其上山峦点点,河流如带,县乡星罗棋布,是河间郡的地理形势。 又在乐寿等窦建德现据之县,各有黑旗;在河间城南置了营一处,插的是白旗。 李善道掂起一根直鞭,点在了河间城南此营正南方的一条河流处。 …… 七月初秋,天犹尚热。 夜半时分,星月黯淡。 河间城南七里井,薛世雄部大营南边,约十几里处。 这里是一片河湾地区,占地甚广,一人多高的芦苇丛生,两岸杂树遍布。 河岸较远的地方,早前是良田,现已成了荒地。 放眼望去,漆黑的夜色中,原本该是空无人踪,唯狐兔窜伏的此处,而下却是片片人头簇拥,在那芦苇丛里、在那荒地上,不知蹲坐了多少将士兵马!偶尔有兵械撞击,或窃窃私语的声音传出,但立刻,就又有低而急促,制止任何杂声的命令下达。河湾南边望之无垠的野地、田间,还在有一队队的人马、不断地在向此处静悄悄地开来,加入进蹲坐的战士们的行列。 …… “往觇薛世雄部营地的路上,我顺道看了下沿途的地形。在七里井南约十三四里处,有一河流,就是此条,定方告诉我说,是高水的支流。我细细地察看了,这条河一则,离七里井不是很远;二则,河边多芦草、野树,便於隐蔽。因我之见,窦公,此地可做我主力掩伏所在!” 李善道将直鞭,从这条河上移开,向西北移动,移到了薛世雄部营的西面,接着说道,“西边,我也去看了。窦公,闻河间之所得名,乃因其处在滹沱河、高水之间,故名河间,又闻河间号称‘九水环绕’,确然如此!其之周边,果多河水。薛世雄部营西边,亦十来里处,又有一河,滹沱河之支流也,亦利隐蔽,我之愚见,不妨可再择一部兵马,埋伏於此。” 曹旦不解其意,问道:“既伏兵於南,大将军,为何再伏兵於西?” “不但西边要伏兵,东边、北边也要伏兵。”李善道直鞭在七里井的东边和七里井与河间县城之间也点了点,环顾了下围在沙盘周围的诸人,与窦建德说道,“窦公,伏於薛世雄部营南者,是主攻的部队;伏於西、东者,是夹攻的部队;伏於北者,是截击其部逃窜的部队!” 自己部中的将士中,尽管颇有畏战、怯战之辈,窦建德却是从来没有想过逃跑! 他是一个思虑沉稳、谋定后动的人。 一件事,不做则罢,一开始做,他就必要全力以赴,不避凶险,一定要把之做好。 所以,当大业七年,骁勇的孙安祖因逃避兵役,杀死了漳南县令,投其求庇时,他那时虽已是县中的二百人将,并也看出了隋室的天下将亡,唯却因觉得时机不到之故,他就没有顺势揭竿,而是招诱逃兵及无产业者,得数百人,令孙安祖率之,叫孙安祖去到高鸡泊中为群盗。 他与孙安祖说:“文皇帝时,天下殷盛,尚为高句丽所败。今水潦为灾,黎庶穷困,而主上不恤,亲驾临辽,加以往岁西征,疮痍未复,百姓疲弊,累年之役,行者不归,今重发兵,易可摇动。丈夫不死,当立大功,岂可为逃亡之虏也。且观时变,必有大功於天下矣。” 又所以,高士达起兵后,因慕窦建德的义名,希望他能加入本部时,他亦仍是出於他对时局的判断,认为时机仍尚未到的原因,只愿意与高士达私下勾通,也没有就在那时加入起义。 直到因为高士达、孙安祖等群盗,凡往来漳南者,所过皆杀掠居人,焚烧舍宅,独不入窦建德他家所在的村里,引起了郡县的怀疑,认为他定是与贼徒交结,从而收系其家属,无少长皆杀之,把他一家都屠灭了,窦建德再无退路,他才率麾下的二百人亡归了高士达。 郡县的这一屠灭窦家,屠灭出了一个搅动河北的英雄豪杰! 既已投了义军,窦建德没有了任何的顾虑,便全心全意,投入进了举义反隋的大业! 又所以,大业十二年,涿郡通守郭绚率隋兵万余来讨高士达际,窦建德即主动请缨,亲引七千之众,在长河县,设计用谋,拼勇进战,只一战,便尽歼了郭绚部!杀略数千人,获马千余匹,郭绚以数十骑遁走,窦建德遣高雅贤、王小胡等追及於平原县,斩其首献给了高士达。 又所以,当杨义臣消灭掉张金称,率部趁胜进至平原,再来进攻高士达,而高士达不听窦建德的意见,执意尽起精兵,前去迎战,窦建德担心他会战败时,为接应高士达,他没有留在营中,而是又亲临险境,自率精锐百余据险。 最终,还是没有能挽回高士达的败局,可就在其后,窦建德率百余骑亡去的途中,因见饶阳城防不严,只这百余骑,其部大败之余,他竟还敢於向饶阳发起突袭,且城还被他打下了! 试问之,这样一个沉毅的人,七千人敢迎战万余众的郭绚部,大败之后的百余骑敢突袭饶阳城,薛世雄威名再盛,其部步骑再多、再精,窦建德有担忧是肯定的,可他又怎会就便怕也? 是逃、是战,是守、是攻,其实他是早有决定。 只曹旦等为首的将士,怕了薛世雄,不敢与薛世雄打,他没有办法,才拖到李善道部到前,他尚未能定下作战的计划。赖了李善道的主意,终於他帐下诸将的军心定下,主动出击的决定总算做下,说实话,窦建德当下的表情、言语好似是没多大变化,他心中实已是十分振奋! ——昨天李善道与他在府门外私说的那几句话,所云是何?无它,是在建议他,既然曹旦等这么相信刘神婆,何不就索性借刘神婆之口,来激励曹旦等?窦建德恍然大悟,於是有了后来刘神婆的对答如流,逃走、投降都不行,得打这样的回答。 可是,虽说心情已极是振奋,他也没有想到,李善道的胃口居然这么大? 窦建德惊诧地说道:“二郎,察你此方略之部署,你是意欲全歼薛世雄部?” “公以为何如?” 第一百一十章 谋划尽歼一营敌 窦建德微微俯身,目光如炬,细细审视沙盘上的薛世雄部的营地,与其周边的地理山川形势。片刻之后,他五指微微弯曲,在薛世雄部营上边虚虚一抓,紧接着,五指并拢,握成了拳头,露出袖外的手臂上,肌肉如树根也似地隆起,他狠狠地向下一砸,砸在了薛世雄部营上。 沙盘上的细沙被震得飞扬起来,——甚至曹旦等中有将校被沙子猝不及防之下,被迷住了眼,恍惚间,这扬起的细沙,仿佛是战场上硝烟的前兆! “好!”窦建德沉声说道,“就听二郎你的,狗日的,咱们全歼了他!” 这一刻,他既有大战在即的压力,可更多的,李善道可以感觉到,是他对胜利的渴望和兴奋! …… 夜更深了。 已过三更。 薛世雄营西边和东边,皆十来里处,分有一支数千人的兵马,步多骑少,都是从南边悄悄开到。西边这支兵马,打着的是红旗;东边这支兵马,打着的是黑旗。 夜色中,红旗鲜艳,仿佛跳跃的火焰;黑旗浑沉,如暗夜的幽灵。 西边的这支兵马的军前。 一个身披玄色铠甲的将领,横槊马前,眯着眼望了望前头,又转脸望了望东边。 东边,远远的,隐约可见两处星点的火光。 一处略北,一处略南。 略北的是河间城头守卒所点的篝火;略南位置的,即薛世雄部营地,是其营墙守卒所点篝火。两处隐隐的火光,遥相呼应。 “是这里么?”这个将军问道。 两个向导兜马在他马侧,回答说道:“就是这里了!黄家铺,大将军亲自指定的伏击之地。” “是何时辰了?” 一个旁边的裨将答道:“禀将军,尚未至三更一刻,咱们比大将军的军令,早到了两刻有余。” 风吹开了云层,月光投射到了这个将军的脸上,战斗尚未打响,他还没有戴兜鍪,扎着发髻,二十三四年纪,精瘦的脸庞,一双眼很明亮,他呲牙笑了笑,牙很白,说道:“不悬!”随即下令,“步卒坐地,骑士下马,吃些干粮,休养力气。只等主攻开打,咱就杀过去!” 包括两个向导、那个裨将在内,约共七八个随从其左右的军将应道:“诺!” “在咱来前,二郎给我等的交代是甚么?” 十来人压着声音,可杀气也隐藏不住,齐声答道:“猛打、猛冲、猛追!必擒薛世雄!” 类似的问答声,亦出现在东边那支部队中。 不同的是,东边这支部队提到的主将不是“大将军”,是“大王”。 却这西、东两部兵马,分是李善道、窦建德部,李善道部带队的是陈敬儿,窦建德部带队的是曹湛,他们这两路人马,便是李善道部署的两路“夹攻”之军。 …… “其南,为我主力掩伏所在;其西、东,为我两路夹攻掩伏之所在;其北,为我截其退路所部掩伏之所在。这四路伏兵之外,还有一路兵马。”李善道顾视众人,说道,“最为重要!” 窦建德说道:“二郎,这路兵马,必定就是率先进攻,突袭薛世雄部营的先锋了?” “正是!窦公,这路兵马不宜多。如果过多,不等到薛世雄部营近处,就会被薛世雄营部发现,我之愚见,最好是二百到五百兵之间。兵不能多,但是兵却要精,将领更得精!” 窦建德同意李善道的意见,补充说道:“不仅仅是精,还要有胆勇,胆子够壮才成!” 他的视线最先掠过了曹旦,在董康买、曹湛、高雅贤、范愿、王小胡等几人身上来回游移,最终落定在了王小胡的身上,正要开口,忽然一人抢在他前,先开了口。 “窦公、贤弟!俺愿领受此任!” 窦建德、李善道不用去看,只声音就能听出,说话的人是刘黑闼。 刘黑闼退后了两步,稍微离开了点沙盘,行军礼,慨然地接着说道:“此任,亦非俺不可!” 窦建德迟疑了下,摇手说道:“黑闼,你可是不行!” “怎么?窦公,公是以为黑闼不够精勇?还是觉得黑闼胆子小,不堪用?” 窦建德说道:“黑闼,你须得知,引三五百众率先突袭,此任极是凶险。” “窦公,是俺不够勇,还是俺不够胆壮?” 窦建德只好正面回答他,说道:“若论精勇,黑闼你有贲育之勇;若论胆色,你的胆子如铁!” “既勇足够,胆亦足够,窦公,此任非黑闼,还能属谁?” 窦建德求助地看向李善道,说道:“二郎,你看这……” 李善道乃笑与刘黑闼说道:“贤兄,我知你胆勇绝伦,然你是我的副将,此任非你所宜。” “论公,俺是咱军副将,今将击大敌,俺身为副将,不首当其冲,还怎好令将士们奋勇杀敌?论私,窦公待俺有大恩,俺久思报恩,苦於一直无有机会,而下报恩的机会有了,难不成,俺反倒畏缩?如是这等,俺刘黑闼还有何面目再见海内英雄?於公於私,此任唯黑闼可也!” 这一番话,铿锵有力,真可以说是掷地有声。 曹旦、董康买等将,俱是顿皆赞声四起;宋正本、凌敬等文吏也是不禁赞佩。 随侍李善道身后的小将苏定方,正是重义气、敬好汉的年岁,愈是投来敬慕之目光。 齐善行笑道:“阿兄,黑闼兄讲义气,那当年在咱乡中时,就是人人皆知。况乎,也的确是非得有黑闼此般的胆色、精勇,如李大将军之言,才好领受先锋突袭此任。要不然,以俺愚见,此任,就委与黑闼罢!阿兄和李大将军若是不放心,不妨可再择勇将,为其帮手。” “二郎,你看?” 刘黑闼是“贤兄”,他要犯险,李善道肯定得作些劝阻,可既劝阻无用,明看刘黑闼已是定下决心,那么劝阻的话也就不必再说。 李善道斟酌了下,说道:“贤兄,你若执意要领此任,亦非不可,然有两事,你须答应於我。” “贤弟,别说两事,十事、百事,俺也应你!你只且说来。” 李善道竖起一根手指,说道:“先锋的任务,不是攻入薛世雄部大营,只要将其南营的辕门夺下,就可以了。以兄之勇猛,出其不意,夺敌辕门,必不成问题,但在夺下辕门后,兄却决不能便趁胜直进,须当留在辕门,守住辕门,等主力杀到。这一点,贤兄能做到么?” “应你!” 李善道竖起第二根手指,说道:“薛世雄部营的戒严尽管松弛,然辕门是一营的重中之重,料其辕门守将定是薛部悍将,而且,辕门近处,必有应急的兵马布置,辕门一遭到袭击,其援兵可能迅即就到,故而,齐公说得很对,只以兄一人为先锋将,不成,得再给兄配勇将一二。这一点,贤兄答应么?” “应你!贤弟,随你意配。”抢下了先锋将之任,刘黑闼心满意足,呵呵笑道。 李善道已有心中人选,便就往立在他手边的高延霸、高曦等几将处瞧了眼,唤道:“延霸。” 高延霸早也是心中有数,李善道话音未落,他已出列,大声说道:“小奴在!” “你,为我兄之副。” 高延霸弯腰接令:“诺!” 窦建德示意王小胡也出列,令道:“三郎,你亦从黑闼为先锋。” 能得被窦建德在其手下诸将中单单拣挑出来,王小胡的胆勇自是上佳,之前,当曹旦等怯战,不乏建议窦建德逃回豆子?,王小胡便是坚决反对的窦部将领之一。他赳赳然,行以军礼,说道:“大王放心,末将此从刘将军先击,不破辕门,提头来见大王!” “好!”窦建德很欣慰,自己的部将没有比李善道的部将逊色。 四路伏兵,一路先锋,李善道已将他的计议谋划,悉数道出。 等刘黑闼、高延霸、王小胡站回队中,李善道向窦建德说道:“窦公,我的计议大致就是这样。能不能用,妥当与否,敢请窦公决策。” 窦建德片刻的耽误也无,立即就应声说道:“二郎,你之部署,正合俺意!这场仗,咱就这么打了!”将他刚才砸扁的薛世雄部营的模型,捏了捏,勉强把之又立起来,歪着头乜了两乜,手指弹出,又把之远远弹开,抚须笑道,“一战,将薛世雄部三万步骑,尽歼於此!” “还有一点,我得再多说一句。”李善道说道。 窦建德等,尽注目於他。 “仗,能不能打赢,战前的谋划很紧要,但不是只靠谋划,仗就能打赢。仗要打赢,还是得靠将士敢战,还是得靠军令一下,便是前指刀山火海,无人敢违。窦公、诸位,方略上,我等可藐视薛世雄,具体到作战上,薛世雄到底是隋之宿将,其帐下不缺勇将,其部三万步骑,皆隋之精卒,我等却也不可小看,须得重视!故我之意,此战打响后,窦公,不论你部部曲,抑或我部部曲,都应令行禁止,参战将士俱当勇往直前,若有违者,悉行军法,以律从事!” 窦建德肃容说道:“正该如此!” 李善道环视众人,举起了拳头,说道:“尽歼薛部!生擒薛世雄!” 即使宋正本、凌敬等文吏,纵然早前胆怯的曹旦,在思绪随着李善道的这通如似实战的部署转了一圈,又在目睹了刘黑闼的慷慨请缨之后,现亦皆是热血沸腾。 众人尽把拳头举起,大呼道:“尽歼薛部!生擒薛世雄!” 窦建德一边随众亦呼,一边投看向李善道的目光,第三次露出不明的意味。 …… 四更时分了。 约三百人上下的一支小部队,没有穿黄色的戎装,统一着深色的甲衣,为免反射月光,横刀都没出鞘,安静到没有一点声息的,紧随在刘黑闼、高延霸、王小胡三人身后,半弯着身子,快速地穿行在田地之上。他们人人都抬着头,紧紧地盯着前边。 前边,数里外,火光点点。 是薛世雄部的营地。 刘黑闼一马当先,在残留着麦秆的田间,跳跃着前进,偶尔越过一条小沟,时而从野树间穿过,没有任何能够拖延他速度的东西!近了、近了,离薛世雄部营还有两三里;还有一两里;火光更明亮了,营墙上、辕门口守卒们说话的声音已可随风听到,还有不到两里! 带着湿气的风从不远处的河上吹来。 蓦地,一点淡淡的白雾好像是从地忽生,好像是凭空骤现,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刘黑闼脚下不禁一慢,怔了一怔。 第一百一十一章 刘黑闼奋勇先登 因为日夜温差大,秋冬本就多雾。 河间城处“九水环绕”,水气又充足,雾就更多见了。 自入秋来,时不时地就会夜间、凌晨起雾,薛营的将士,对此已然习惯。 因当雾气渐起,先从淡淡一点,如轻纱笼罩大地,没多久,就腾升而至弥漫四野,如烟如浪,浓郁到将远处田野、近处的辕门及营墙等尽笼在其中,眼前只能辨别数步之远的时候,辕门的守将、守卒并没有慌张。守将只是出来看了看,喝令守卒,再把门楼边的篝火生得亮一点。 ——辕门,不像普通的门,有点类似城门。上有门楼、角楼,能够驻兵。这个辕门守将和他部中的守卒便多是在望楼、角楼和辕门两侧,向两边延展出去的营墙上待着的。 命令下了,守将转身就回门楼里边。 却就在此际,他听见有个守卒吃惊地叫了声。 大军驻营,最忌喧哗,尤其夜晚,兵士们都在睡觉时,更是军纪明令,禁止任何人叫嚷。——不是为担心会打扰入眠将士的清梦,而是担心喧哗、叫嚷会引起营啸,也就是炸营。 守将大怒,站住身,回头来找叫嚷的兵士是谁,训斥的话已经喝出:“谁在叫喊?” “将军!”一个士卒惊恐地指向辕门门楼前边下方。 守将和余下的辕门守卒顺着这士卒的指向,张目去望。 浓浓的雾气翻滚着,带着清冷的气息,夜色下,浓雾中,没有起雾时可以约略望到的黑乎乎的田野、参差的野树,皆已模糊不清,入眼只剩下一片白茫茫,仿佛俱被浓雾吞噬。 上是浓雾,前是浓雾,下是浓雾,整个的门楼就好像是在虚空之中。 守将转过了身形,揉了揉眼,按住门楼的围栏,眯着眼仔细地望浓雾下看。 他好像看见了几个人影? 就是白天,军营外除了出去的将士,亦无一个当地的百姓敢於靠近,何况现下夜深?百姓是更不可能靠近了,至若将士,则都在营中,这大半夜的,怎么会有人影? 是自己眼花了么?还是外头巡弋的逻骑回来了? 没有错,是人影! 不止几个,一簇簇、一群群,从浓雾中钻了出来! 不是周边的百姓,也不是逻骑,穿着深色的衣甲,他们抽出了横刀,或使长矛,还有一二十人搭起了弓箭,十余人抬着几架长梯,在两三条大汉的引领下,向辕门冲了过来!是敌人! 这守将终於反应过来!——变化出现得太快,又没有反应过来,他张大了嘴,目瞪口呆,下意识地又揉了揉眼,猛烈的喊杀声涌入其耳:“尽歼薛部!生擒薛世雄!” 辕门守卒大乱。 辕门副将急声叫道:“将军!” “贼厮鸟,好大的胆!敢袭我大营!箭!箭!”守将总算是彻底反应过来了,赶忙催促下令。 门楼、角楼和辕门两边近段营墙上的守卒,七手八脚地张弓、搭箭。 但是,借助夜色和大雾的双重掩护,来袭的敌人实在是已经距离辕门太近!这么点距离,根本不够守卒射箭的时间。就算是手快,射出箭了,也是乱七八糟射的,毫无准头。 杀来的敌人已经迅猛地扑倒了辕门外、营墙下! …… 刘黑闼提横刀在手,躲都没躲,两支从角楼上射来的箭矢,歪七八扭地射在了他身侧的地上。 “将军,俺先上吧!”王小胡叫道。 他和刘黑闼不熟,他本是孙安祖的部将,孙安祖死后,他和孙安祖的余部投了窦建德。 所以,他以“将军”来称刘黑闼。 刘黑闼胆大的不躲箭矢,但他不是莽干之人,他机警地张望了下辕门上望楼、角楼、近处营墙段的情况,抹了下嘴,狞笑说道:“要干,咱他娘娘的就一起干!咱一起上!” 这个时候,敌人不备,因为大雾的笼盖,他们且又不知来到营前的敌人多少,仓皇之状已显,而携带的长梯又不是一架,有三四架之多,那该怎么打?就该大家伙并肩子,一拥而上! 高延霸瓮声应道:“诺。” 稀疏又杂乱的敌箭中,三四架长梯,相继靠在了门楼、营墙上。 队中的弓箭手,已在与守卒对射。最终定下的这支突袭队伍的人数是三百人,俱是从李善道、窦建德军中选出来的一等精锐,弓箭手虽然不很多,然无不神射,几乎是箭箭射中!门楼、望楼、辕门近段营墙上的守卒,只要敢冒头的,接连中箭,哎呀叫声到处遍起。 一个守卒身子太靠外,中了箭后,从高高的门楼上栽倒下来,摔到了地上。 高延霸瞥了眼,见这守卒是脖子中箭,犹以手捂着伤处,血喷出老远,已被摔死。 刘黑闼举刀,给他们三人各自分配任务:“老子上门楼,王将军,你上左边那梯,延霸兄,你上右边那梯。二郎的令,都还记得么?” 高延霸、王小胡齐声叫道:“尽歼薛部!生擒薛世雄!” 刘黑闼挥刀视后,喝令猛虎一般,早等嗷嗷叫的突袭战士,——实际上,他和王小胡、高延霸这番的战议,已是很快了,只不过几句话的功夫而已,他令道:“猛打、猛冲!尽歼薛部!” 三百虎狼,俱皆斗志昂扬,就像是春雷绽响,同声叫道:“猛打、猛冲!尽歼薛部!” 浓雾乃至,都似乎被这滚滚的叫声震散了稍许。 刘黑闼引数十人,奔向靠在门楼上的长梯。 高延霸、王小胡及刘黑闼的一个亲将亦各引数十人,分奔向另外三架长梯。 弓箭手暂留将下来,继续往上射箭,掩护他们攀梯。 …… 起雾了? 薛世雄部营南,十余里外。 那块河湾区域。 伸出手,感受了下微湿的雾水,窦建德惊喜地扭脸,说道:“二郎,起雾了!” 李善道从胡坐上起身,披挂的铠甲簌簌作响,他亦惊喜,却忽然刘神婆的脸,浮现眼前,惊喜之余,他不禁开了句玩笑:“窦公,此战打罢,凯旋乐寿之后,公得重赏刘神婆。” “哦?” 李善道笑道:“要非她为公定住军心,今晚此仗,还不见得能打起来。” 今晚动用的出击部队共两万人,悉李善道、窦建德两人军中的老卒,主力万余,两支夹攻部队各数千,北边阻敌撤退的部队都是骑兵,约两三千。两万来人的大部队夜袭进攻,最主要的不是攻击进战,最关系到能否此战打赢,达成战前意图的关键,是在进兵埋伏的过程。 如果在进兵、埋伏的过程中,被敌人发现,那这场仗不用说,就不用再打了。 但只要在进兵、埋伏时,没有被敌人发现,那这场仗也不用说,“突然袭击”能够得以实现,不敢说就一定能够打赢,可十之八九,战前“全歼薛部”之此意图,就应是能得以获取! 窦建德现在的心情,既是惊喜,又是稍微的放松,他哈哈大笑,说道:“赏!必须要赏!” “窦公,依照部署,黑闼贤兄等现应是已经展开对辕门的进攻,可以下令,命各部做进战之备了。”李善道拱了拱手,话回正题,说道。 窦建德极力向前去望。 大雾遮住了守卒的视野,也遮蔽了他的视野。 刚才隐约可见的星点的火光,这会儿都已是看不见了。 刘黑闼等人,是不是确然已开始了对辕门的进攻?进攻的进展是否顺利?斥候怎还不回报? 窦建德下令说道:“再遣斥候,往辕门处打探。传俺军令,各部起立,就地活动,准备进战!” 一点稀微的火光,在如同浪潮的大雾中,从北边驰来。 蹄声紧促,是回报的快马斥候,人尚未见,话声已至:“报!刘将军等已攻辕门,正在激战!” …… 雾气重重,篝火飘扬,杀声响彻四周。 守将哪里能够想到,龟缩乐寿了这么多天的窦建德,居然会今晚出袭? 几十斤重的甲,穿着太重,他今晚虽是值守,因此连铠甲都没有穿。 正在催骂着亲兵给他穿甲,又一个他没想到的事情出现了。 贼兵怎么会冲上来的这么快! 守将不可置信地看着前边十余步处的门楼的围栏,一个壮硕的披甲贼人,嘴咬短刃,按住长梯最顶端的踏板,就像一头矫健的豹子,翻身越过围栏,双足稳稳落地,已是杀上了门楼。 抓下短刃,这贼人飞快地左右刺戳,试图逼近他的三四个守卒,鲜血迸溅,惨叫不断,眨眼间,已被他尽数杀伤,纷纷踉跄后退。丢下了短刃,这贼人取横刀在手,眼落守将身上。 守将只觉他的一双眼,如同恶狼,满是凶残。 “槊、槊!”守将推开还在给他披甲的守卒,仓皇要槊。 杀上来的这人,可不就是刘黑闼! 刘黑闼狰狞笑道:“槊没有,刀有!”揉身前跃,仗明晃晃的横刀,向这守将攫去! 门楼上其余的守卒,有的被他的气势吓住,不敢阻拦,有的试图阻挡,可被随着刘黑闼攀上来的其队勇士拦下。偌大的门楼中,杀声卷动,断肢残飞,守将抽刀,嘶吼壮胆,预备迎斗。 …… 大营深处。 帅帐。 薛世雄翻身坐起,锦被从他身上滑落,他疑心自在梦中,说道:“你说甚么?” “大将军!贼夜袭营!你听,辕门已经打起来了!” 倾耳细听,寂静的夜里,有模糊的动静,从辕门的方向远远地传来。 第一百一十二章 高延霸扭打擒将 薛世雄六十多岁了,精力不比年轻人,大半夜的,正在睡觉,忽然被叫醒,脑子还有点迷糊,帐门被打开了,凌晨时分的凉风吹进来,又加上远处听到的动静,他睡意顿消。 急忙掀开暖被,鞋都没空穿了,他赤足下到地上,踩着羊毛软毯,快步到了帐门口。 大雾掩住了营中,帅帐前空地上竖着的他丈余高的大旗,都看不清爽。 除了白茫茫的大雾,漆黑的夜色,他甚么也看不见。 “贼兵夜袭?” 仿佛是应证他的疑问,数人急匆匆飞奔到帐外,一个声音叫道:“阿耶!阿耶!贼兵来袭了!” 是他的三子薛万均。 薛世雄吃惊不小,却犹有怀疑,说道:“确是贼兵来袭?” “贼兵已在攻我营辕门!” 薛世雄稳住心神,问道:“多少贼兵?” “大雾茫茫,不知多少,只四弟急报,贼兵悍勇,趁着夜雾,摸近了辕门,骤起猛攻!” 如前窦建德所言,薛世雄的儿子好几个,其中跟在他军中的是薛万均、薛万彻兄弟俩。薛世雄的营防,尽管不太严备,但辕门乃是一营之重地,轮值的守将以外,薛世雄专门令薛万彻领其部兵,驻在离辕门较近的营区。为的就是万一生变,不致营门立便有失,也算其慎处。 薛世雄喃喃说道:“窦贼怎敢出兵袭我?我军入河间至今,他只敢派过几次些许游骑,在我营外遥望,近我营半步,他都不敢,且斥候不是早已探知,他把他的各部部曲,多已调在乐寿,他分明是欲守城顽抗;又闻其部贼将,不乏有要求逃回豆子?者,他怎、他怎突敢夜袭?” “阿耶,或是因密贼部贼将李贼之故?” 薛世雄说道:“便是李贼相援,李贼前日才刚率部到了乐寿,不做休整,就来犯我?” 薛万均焦急地说道:“阿耶,不论到底窦贼为何敢夜袭我营,其贼兵已来,快调兵阻战吧!” 究竟为什么窦建德一反此前之态,敢於突然遣兵袭营,薛世雄一时间,想不明白。搞不明白,暂时也只能搞不明白了。薛万均说得没错,既其部贼已趁夜来攻,当下首先是调兵迎战。 因为窦建德部来得太过突然,薛世雄此刻,惊疑是有之,不过要说骇恐,却是并无。他营中三万兵马,即便是窦建德部贼的夜袭出乎了他的意料,可天已快亮,守住营总是可以的。 向着帐外望了下,唯一有点麻烦的是,这雾是不是有点大? 但也没关系! 天亮以后,太阳一出,这雾当就会散了,应该不会对守营造成多大影响。 薛世雄久经沙场,越是遇到险急,他知道,他越是需要在部属们面前显出镇静之态,以安军心,便先没着急下令,回身稳稳当当地步到案后坐下,这才抬眼,看向随他进帐的诸将。 “令:薛万彻即率其部,急援辕门。辕门断然不可有失,若有失,军法处置!” 他下达了第一道应急变的命令。 …… 将有临机自择之权。 薛万彻又是薛世雄的儿子,遇到紧急情况时,他自作决定的权力就更大一些。 薛世雄的军令还没下到薛万彻部中,不及尽起本部兵马,他已点起精卒百余,奔援到了辕门。 辕门紧闭着,外头没有传来撞击的声响。 薛万彻迅速判断得出:来袭的这部贼兵,应该是贼兵的先锋,人数当是不多,没有带撞车等攻营的器械,故是他们没有直接进攻辕门。 叫喊之声从前边半空中传进耳朵,薛万彻仰头朝辕门上的门楼、角楼和临近的营墙上望去。 他看到:雾气、火光、朦胧的敌我战士的身影在互相地撞击、厮杀! “贼兵只是小股先锋,跟俺杀上去!先将他们打退。”薛万彻厉声令道。 百余精卒应诺,持矛攥刀,跟着他便往通向门楼、营墙的坡道上去。 雾气湿漉漉的,沾湿了薛万彻的鬓角、脸颊,费力地辨别着道路,他尽快地冲向坡道。 十余人在一个高大汉子的领头下,从坡道上往下奔来。 两边正在坡道边缘会遇。 薛万彻初不能辨,不知从坡道上下来的是谁,大喊着问了好几遍,没人理他,他已心知不妙,预下达了作战的命令。值此两下相遇,果如他猜测,杀下来的这些人非是本军戎装,是贼兵! 当头的那个高大汉子,好生高大健壮,披挂着大号的铠甲,提着两根铁鞭,奔动如熊! 薛万彻叱咤喝道:“来贼何人?俺薛万彻也!缴械投降,给尔等一个全尸!” 还能是谁?这般高大健硕,提的复是铁鞭,当然就是高延霸。 高延霸闻言大喜,瓮声叫道:“薛万彻么?可惜,不是薛世雄!”大步奔近,提鞭便打。 其出言语气,已然不逊,当其子面,唤其父名,越发辱人! 薛万彻才一二十岁,血气方刚之龄,勃然大怒,挟起长矛,冲高延霸胸腹刺去。 高延霸冲势不减,起手将他长矛打开,已抢入薛万彻两三步前,另一手的铁鞭,带着风声,砸向薛万彻的脑袋。点滴血水,从鞭上甩到了薛万彻的脸上。虽是带着兜鍪,这铁鞭也断然不敢容其打在头上。薛万彻丢掉长矛,忙往后避让。高延霸得势不让人,急步逼追。 薛万彻叫了声:“老子没锏么?”摸住腰边铁锏,抽将出,招架高延霸砸来的铁鞭。 铁锏对铁鞭。 撞击之下,发出刺耳的声响。 薛万彻是自下而上的招架,力气上吃亏,只觉虎口生疼,血已崩出。 他叫道:“贼厮鸟!人呢?” 七八个近在他身边的精卒一拥而上,试图拦下高延霸。 高延霸两根铁鞭挥舞,这七八个精卒持矛的尚好,被他荡开,用刀的几个需要近身进斗,闪躲不及,被他一鞭一个,沾着胳膊的,骨头折断;打到脑袋上的,当即栽倒。 呼吸间,这七八个精卒已被尽皆杀伤。 其余的薛万彻的精卒,再冲奔往前,拦高延霸时,高延霸身后跟着的那十余人却已杀到,并有更多的高延霸队的战士亦从坡道上冲下。如似激潮涌来,薛万彻带来的其余精卒,一下顾不上去拦高延霸了,陷入进了与杀至的高延霸队义军勇士们的乱战。 高延霸再打伤、打杀了两三个薛万彻部的精卒,追到了薛万彻的身边。 薛万彻趁这短暂的时间,已恢复过来,高延霸虽猛,他在薛世雄部的三万步骑军中,也是数一数二的悍勇,却又岂会便怕了高延霸?双手紧握锏柄,他气沉丹田,叫道:“狗贼来!” “你家老公……”高延霸铁鞭下砸,刺耳声又起,两人对招一合,“右武候将军卫南李二郎……”薛万彻嘿了声,两人对招两合,“帐下爱将……”铁鞭再落,薛万彻退了半步,两人对招三合,“高延霸也!”四度铁鞭猛砸,薛万彻虎口献血如注,两人硬碰硬,对招第四合! 薛万彻嘶声叫道:“贼厮鸟!”丢下铁锏,弯腰急赴前趋。 他个头没有高延霸高,一下抱住了高延霸的腰,脚下扎稳,腰杆挪运,用足了力气,大喊一声,将高延霸扳倒了在地!尘土四起,两声闷响,高延霸的铁鞭拿不稳,掉在了边上。 “狗日的,偷袭老子!”高延霸大怒,挥拳打薛万彻的后背。 薛万彻一身是甲,打上去,反倒使他拳头生疼。高延霸再又骂了声,弯起右臂,以肘击薛万彻的肩背,并用左臂,支撑地面,想要把薛万彻挣开,起得身来。薛万彻紧紧地抱着他的腰,肩膀侧下用力,身子压在他的胸上,两条腿缠住高延霸的腿,如何肯会松手? “入你娘娘!贼汉子,把老子放开!”高延霸察出了薛万彻用的这是角抵的手段,这个手段,他跟王须达学过,可他觉得角抵打人不痛快,兴趣不大,没学精,再三挣扎不脱,怒不可遏。 这个时候,周边若是有薛万彻部的精卒,高延霸可能就危险了。 但薛万彻带来的精卒,已都在与高延霸队的战士激烈拼杀,虽然是有人看到了这幕,腾不出手来帮薛万彻。高延霸的情况也是一样,他队的战士也没有人能来帮他。 两人便就这么抱着,在地上挣、压扭打。 薛万彻拼尽气力,总算是把高延霸勉强制住,抽出了一只手来,拔出短刀,向高延霸兜鍪下露出来的脖颈刺去。高延霸蜷着手臂,把他的短刀挡在外头,又叫了声:“狗贼!暗算老子!” 他不再去打薛万彻的背部,自也朝腰下去摸,抽出了他随身佩戴的短刀,捅向薛万彻腰窝。 薛万彻穿的甲,是一等一的精甲,短刀焉能插入? 捅了两下,捅不进去,高延霸气急败坏,力气陡生,刀子扔掉,仗着个头手臂长,拽住薛万彻的大腿,奋力往上来掰。这一下,可算是使对了路子了。薛万彻吃痛,再也抱不住高延霸,松开了手,叫疼声中,另一只腿用力,挣开了高延霸的手,滚向边去。 高延霸没了困缚,浑身轻松,一跃而起,揪住薛万彻的兜鍪,将其兜鍪拽下,打了两拳,又恼又喜,再复骂了声“狗汉子”,记起李善道的命令,“不得杀伤薛世雄父子,最好生擒”,见薛万彻被他两拳打得鼻血长流,好似昏过去了,不敢再打,提他起来,大呼道:“薛万彻已被老子生擒!尔等小贼,还不速降!我家大将军李二郎令,降者不杀,后降尽诛!” 一个人头从辕门上的门楼上抛下,刘黑闼露出脸来,叫道:“贼守将已死,我军主力已将到,……听到了鼓声、杀声了么?延霸兄,快快打开辕门!” 激昂的战鼓声,铺天盖地,刺破夜空、大雾的喊杀声,从辕门外喷涌而入。 不,高延霸听得分明,不仅是从辕门外的南边,东边、西边也都有喊杀传来! 熊熊燃起的火光,跃入眼帘。 是也杀上营墙、并也冲下来了的王小胡,带人在四下放火。 …… 杀声四面,透过夜色、穿越大雾,亦传到了薛世雄的帅帐。 一抹骇恐之色,难以自抑的,浮现薛世雄面上。 “大将军!贼兵已攻下辕门,四处放火,贼兵主力已到,分从三面趁机鼓噪开攻!” 薛世雄呆了稍顷,说道:“贼主力几何?” “末将刚在望楼远眺,但见南、西、东三面营外,火光如星,遍漫远夜雾中,不知其数!” 薛世雄问道:“何处为贼主攻?” “营南火光最多,当是营南。” 薛世雄问道:“什么时辰了?” “回大将军,五更将近一刻了。” 薛世雄说道:“雾何时能散?” 这问题,谁也回答不了。 他急命营区外围各部诸将,集合兵马,以待迎战,营内各部诸将,安抚本部,不准营内生乱的第二道军令,才传出未久。他问道:“外围、营内各部,可有回禀?” 帐下司马答道:“回大将军,尚无回禀。” 薛世雄按案起身,唤道:“吾儿何在?” 适才来到帐中的将领只有几个,这会儿已是满满堂堂,聚了三二十将校! 薛万均昂首踏出,应道:“儿万均在!” “营南为贼主攻,点精锐千人,速往营南辕门,先将辕门夺回,然后出击,延阻贼展开阵型,大举攻我。支援你的兵马,为父尽快给你调到。”薛世雄下达了他的第三道命令。 上阵父子兵,打虎亲兄弟,当此危险之际,只有他的儿子,他最能信任。 第一百一十三章 稳坐从容驱虎狼 薛万均领令,急出帅帐,已经没空回他本部调兵,驰马奔向辕门的途中,高举薛世雄的虎符将令,沿途召兵,陆续有经过诸部的将校领着些仓促集起的亲兵、精锐,跟从在了其后。 雾气仍然很重,夜色很深。 加入其队伍的各部将校、兵士,几无队形可言,乱糟糟的。他们俱听到了四面传来的喊杀声,但都不知发生了什么,现在完全是出於下意识地服从命令的本能,在慌张地跟着薛万均向前奔跑。借助火把光芒,映照出的短短的前后距离,这些临时被召的将士踉踉跄跄,时不时有人摔倒。摔倒的,要么被后边的将士踩到,哎哟叫痛;要么脑子反被摔清醒了,爬起来后,不再跟着往前盲目地奔跑,悄悄地还本营去,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夜雾中。 对於这些掉队、脱队的兵士,薛万均驱马在队伍的最前,他看不到。 而这些兵士的本部将领,也没有注意他们,一则因大雾的关系,二则是因这些将领都在追撵薛万均,不断地赶上他,询问他,到底什么情况? 薛万均哪有空过多解释?只简单令道:“贼夜袭营,大将军令我等,夺下辕门,挡住他们!” 再有将校问来袭的贼众有多少,都是谁部时,薛万均没再回答了,因为这些,他也都不清楚。 大雾尽管遮住了视野,可向辕门的这一路上,薛万均亦能瞥见,凡沿路经过之诸部,而下已是无不大乱!兵士们被从睡中惊起,很多连衣服都没穿,就穿着个犊鼻裤,从帐中出来,群群、簇簇,仓皇地聚在夜雾下的空地上,喧嚷鼎沸,触目所能见者,混乱之外,还是混乱! “阿耶令诸部将校弹压本部,不许生乱的军令,是还没有传到,还是各部将校已弹压不住?” 薛万均焦急,又焦躁。 雾气弥漫,掩住了营路,他的坐骑看不清前边,不敢放开速度。顾不上这坐骑是他的心头所爱,平时洗马、喂料,他皆亲力亲为,这会儿他的马鞭不停抽打,一再催促坐骑提速。 离辕门越近,入进耳中的贼兵的呼喊声越大。 辕门内外冲天的火光,逐走了大雾,滚滚黑烟翻卷,以至贼兵一片片朦胧的身影,薛万均已可看到!他顾令随从的将校、兵士:“快,快!再快一点!” 贼兵已打下辕门了,自己,能把辕门再夺回来么?又能把贼兵挡住,直到他父亲调来援兵么? 还有阿弟万彻,他现下何处? 薛万均跟着他父亲打过不少仗了,从来没有想到过,他会有心如悬空的时候,会遇到像今晚这样的险境!被贼兵打开的辕门,已在前!涌进来的贼兵已清晰可辨!薛万均抛开了所有的念头,紧紧地握住长槊,一双眼盯上了离他最近的一个贼将,双腿夹紧马腹,暴喝出声:“杀!” 在他马前,在他面前。 是穿过辕门,如潮水也似,挥舞刀、矛,呐喊着,也不知都是在叫些什么,奔涌进来的贼兵! 在他马边,在他两侧。 是条条如似火蛇的火光,熊熊地燃烧,烟气混入雾气中,卷入鼻内,刺鼻呛人!是惊慌乱嚷,丢盔弃甲,也像潮水一般,只不过是退潮的潮水,往营内败逃的辕门守卒、营墙守卒。 …… 李善道、窦建德两部的主力,并不是只从辕门杀入。 辕门夺下后,李善道、窦建德率主力及时赶到,没有作片刻的耽误,他俩立刻指挥部队,一边遣精锐跟入辕门,扩大战果,一边对薛世雄部营的南营墙一线,发起了多点的进攻。 ——主攻部队万余人,只靠一个辕门的缺口,怎能够迅速地全面杀入薛营? 这“多点”,悉是薛部营南营墙的薄弱环节。 在薛万均援至辕门时,整个的其营南营墙,已经被打出了三个缺口。 三万人驻在一营,营地占地很大,薛营的南营墙绵延了一两里地长。李善道和窦建德做了个分工,南营墙的东段,由窦建德部负责;西段,由李善道负责。 已被打出的三个缺口,两个西段,一个在东段。 此刻,除了辕门缺口,还有更多的李部、窦部的将士,正从这三个缺口,也奋勇地杀进薛营! 李善道身在本部军中的前线。 他的指挥地点,位在薛营辕门西边数百步处的野地上,距离薛营的南营西墙,只有一里多地。 焦彦郎引领亲兵,打举火把,绕着站了一圈,将这块不很大的指挥区域护卫在中。 升起了两大堆篝火,以增强夜下雾中的视野能见度。 “延霸现在进到什么位置了?”地上铺展着一面地图,上边绘制的是薛世雄部营的情形,李善道坐在马扎上,拈着直马鞭,在火光的照亮下,低头看着地图,问道。 王宣德回答说道:“刚到的回报,高大都督已进至敌辕门西营墙之乙段,正在与敌战斗。” 地图上,赫然可见,在薛营的四面营墙上,各标注了甲乙丙丁等字;又在薛营内部营区,各标注了子丑寅卯等字。却是李善道把薛营的四面营墙、内部营区,给大致地划分成了各段、各区,这样,能够更好的便於指挥各部作战,及也便於了解进战之各部当下的位置所在。 南营墙西段乙段,大体上位处在李善道现在的这个指挥位置的东边一点。 “传令延霸:丁段已被董法律攻破,董法律部正从丁段进营,令他与郑智果部配合,迅速打下乙段,随后不必再向丙段进攻,便与郑智果部合兵,由西南方向,呼应董法律部,呈钳形态势,两路共向薛营内之寅区发起迅猛之进攻!攻下寅区之后,准他们自寻战机,自主进战。” 杨粉堆大声接令,重复了一遍李善道的这道命令,确定无误后,立刻转给了候在十步外的一队传令吏卒中的两人。这两个传令吏卒飞身上马,便向高延霸现处的敌南营西墙之乙段奔去。 “传令董法律:已令高延霸、郑智果两部,由营墙乙段进营后,从西南方向,亦进攻薛营寅区,令他如果暂时攻不进去,可稍微原地等待,待高、郑部开始发起进攻,他再响应进攻;如果他攻击方向上的薛营部队,抵抗无力,他便不用等待高、郑部,可继续向前进攻!” 杨粉堆又重复了一遍这道命令,将这道命令也转令给了传令吏卒。传令吏卒驰出去寻董法律。 董法律部现处的南营西墙之丁段,在薛营寅区的东南方位。 所以,李善道在下给高延霸的令中,有着“呼应董法律部,呈钳形态势”这一句话。 “我贤兄可有军报送来?”李善道部署完了高延霸、郑智果、董法律三部接下来的进攻目标,想起了刘黑闼,有好一会儿没有刘黑闼的消息了,不知他现在的位置何处? 王宣德说道:“二郎先前令刘仪同守住辕门,他这时应该还在辕门。” 夺下辕门口,王小胡是窦建德的部将,不归李善道指挥,刘黑闼、高延霸两将,李善道在到达薛部营外后,给刘黑闼的命令是,令他守住辕门,接应后续部队进营;给高延霸的命令,是令他带部经由门楼,向营墙西段进攻,配合杀到的主力部队,夺下甲、乙两段。 甲、乙两段,甲段,高延霸已经夺下,乙段,如适才所言,他还在打。 打下甲段、继攻乙段时,也就是刚刚,高延霸送来了一道回禀,但刘黑闼已半晌都无回禀。 “派人去辕门,找我贤兄。薛世雄不是令薛万均来夺辕门了么?看一看辕门的战斗情况。” 杨粉堆接令,即又再选传令吏卒一人,赶去辕门问看战况。 一个衣甲上血迹斑斑的吏卒,飞快地跑到了指挥区域的外沿,叫道:“急报!急报!” 焦彦郎认得他,放他进了来。 这吏卒奔到李善道近前,行军礼,气喘吁吁地大声禀报,说道:“将军!狗日的范德昭纠集了数百贼官兵,依着帐篷、杂物等,拼命顽抗!我部冲了两次,还没将他冲破。大都督令俺前来请示将军,我部兵力不是太够,敢请将军拨援一团。” 却这吏卒是王须达的部将。 西段的薛营南营墙,到现下为止,总共是打开了两个缺口。 一个是董法律部打开的丁段缺口;再一个,就是王须达部负责的辛段,也已打出了缺口。 辛段营墙对应的是薛营的申区。 却是王须达部在打下辛段,继续向薛营内部营区之申区进攻的过程中,这时碰上了劲敌。 “告诉王须达,援兵没有一团,我只能给他增援一旅。再给他半个时辰,申区如果还攻不下,军法处置。若能提前攻下,不吝重赏。”李善道手头上的预备队,现共有两千人,由高曦统领,驻在指挥区域的南边两里处,攻营的战斗刚打响不久,预备队得节约使用,王须达一张嘴,就要一个团,两百人,这肯定不行。事实上,要非这个范德昭,根据战前所知,是薛世雄部的一员悍将,李善道乃至是连一个旅都不会拨给王须达的。他不怒自威,沉声令道。 这吏卒凛然应诺,不等援兵,再行了个军礼,就先赶回战场,去向王须达回报了。 调一旅兵,援王须达部的军令下到了预备队的高曦处。 不多久,橐橐的急促脚步声,在东面不远的官道上响起,随之,一支百人的队伍,打着一面本旅的小旗,在白雾中出现,从指挥区域旁边小跑着经过,急赴向了薛部南营西墙的辛段。 东方透出红晕,天快要亮了。 雾,却仍旧尚浓。 …… 援兵用了不到一刻钟的时间,赶到了辛段。 旅帅令部曲暂停,在个王须达部吏卒的带领下,爬上搭在营墙上的长梯,没有细看营墙面上的狼藉,再顺绳子垂下对面营墙,踩着残肢、血泊,绕过几具敌我战士的尸体,去见王须达。 王须达正在大发雷霆。 “狗日的!攻不过去?你去给二郎说!二郎的令是,半个时辰再打不下来,要你我的人头!” 领路的吏卒禀道:“大都督,援兵到了。” 王须达收住骂声,扭脸来看,入眼一见来的这个旅帅,眉头登时微皱。 第一百一十四章 驱马仓惶催耶帅 总预备队两千人,千人是李善道本部的部曲,其余千人,各是从刘黑闼、李文相、张升等部中抽调出来的,皆各部之精锐。奉令来援王须达的这个旅帅,名赖思仁,是李文相部的勇将。 李文相也是汲郡人,与王须达是同郡老乡,所以高曦把赖思仁及其部给派来了。 唯是高曦不知道的,王须达与李文相系汲郡同乡不假,可他与李文相的关系绝不称上好,相反,去年他之所以投奔王伯当,后又被王伯当送到瓦岗,直接的原因就是他和他这一小部的“贼伙”,经常被李文相部的部曲欺负,欺负得不行了,实在没地立足了,他才投的王伯当。 是以,早在两三月前,打黎阳仓的时候,一见到李文相,他就怨愤登生。 奈何李善道颇是重视李文相,他不得报仇而已。 这其中的曲折,高曦怎能得知?倒把赖思仁派来给王须达做援兵了。 不过话说回来,王须达受欺负这事儿,实际上李文相也不知道,他那时部曲就数千之多了,打家劫舍、黑吃黑、大吃小,是绿林好汉们的惯常作为,汲郡的那些个小股贼伙,莫说被他手底下的人欺负,被火拼、吞并的就不知多少!哪里又会知道,这其中,曾经有个王须达? 李文相不知这回事,赖思仁也不知这回事。 这时,远近、前后到处都有敌我兵士正在厮杀、搏斗,白雾茫茫,夜尚未亮,具体的战斗情况,看是看不清,然喊杀之声,震耳欲聋,足便可知薛营西段营墙此处敌我战斗的激烈程度。 赖思仁提着劲,是要来立功的,他精神昂然地行了个军礼,说道:“大都督,末将赖思仁,奉命来援,请大都督下令吧!”已然瞧见王须达皱起的眉头,没往自己身上想,误以为王须达是在为攻不进寅区烦躁,便又接着说道,“末将来前,高仪同面授机宜,敢禀大都督。” “甚么机宜?”王须达没有回军礼,勉强问道。 赖思仁说道:“高仪同与俺说,如果不好迅速冲破敌防,不妨可抽勇士,组成几支突击小队,由将吏亲领,向敌发起突击。待将敌据守的阵线撕开,主力跟进。或即能将范德昭部击溃,夺下寅区。”补充了句,“高仪同说,这只是他的建议,能否可用,请大都督决定。” “突击小队?” 赖思仁说道:“高仪同建议,小队的数量可视情况而组,少则四五队,多则十余队,都可以。每队的人数以一火或两火组成皆可。对了,还有兵器,高仪同建议,兵器方面,以一火,也就是十人为一队举例,可按三二五配置,即矛兵三人,箭手两人,刀兵五人。” 王须达盯着赖思仁看了看,问道:“你带来了多少援兵?” “回大都督的话,一旅,百人。” 王须达当即下令:“就以你旅,组成十个突击小队,你为队首。你旅的人在哪里?” 赖思仁立功心切,闻得此令,不惊反喜,痛快地接下了命令,答道:“在营墙外。” “给你一刻钟,全旅到此集合。你如能突破范狗的防线,俺如实给你报功,你若不能突破,耽搁了俺攻下寅区的时间,使俺被二郎治罪,二郎取俺人头,俺先砍你的脑袋!” 赖思仁浑身振奋,应道:“大都督放心!不破范德昭的防线,不用大都督砍,俺自抹了脖子!”行个军礼,掉转头,飞奔向营墙外。 没用一刻钟,其旅百人,悉数已至。 王须达已把本部部曲的大部分兵士收拢了回来,或蹲或坐在附近的帐篷边上,见赖思仁率领其旅,在限定的期限内如数集合到达,没有更多的话说,往前一指,令道:“编好队,上吧!” 依照高曦的建议,赖思仁把他的百人部曲,分成了十个小队,各十人一队,每队矛兵三人居前,箭手两人居后,刀兵五人居中。迅速地将小队分成,他将兜鍪上的面甲合上,左臂挟矛,右手提刀,向着王须达说了声“大都督,俺先上了”,一声令下,身先士卒,引此十队即出。 赖思仁亲自带的这一小队,位处在十支小队的最前边。 其余九支小队,如似梅花点点,或落在其后,或分布在其之左后、右后。 百来人迈开步子,随着赖思仁同声叫着“杀”,冲向了前面薛营寅区,范部将士组成的防线。 王须达目视着他们在雾中迅捷地前进,——从王须达这个位置,靠着周遭的火光,将将能够模糊地望到数十步外,范德昭部防线的前沿。 防线的前沿是用倒下的帐篷、搬来的杂物组成的障碍。 王须达看到,赖思仁等尚未冲到前沿,伏在障碍后的范部弓箭手,齐齐挽弓,已是箭如雨射。 范德昭部的弓手多,他纠集起来、负隅顽抗的数百部曲中,弓手占了一大半,其内还有强弩。一波弓弩齐射,就是三二百支箭矢、弩矢,在缺少足够的甲士,王须达部为加快推进,又没有带多少笨重的盾牌的情势下,只这一个范部防线的前沿,王须达加上刚才那次,便已连着攻了三次,还没有能攻破,反是接连阵亡了四五个部曲,伤了一二十个。 姓赖的能攻破么? 王须达将自己的视线,尽力地跟着赖思仁。 赖思仁的个子不很高,但也因此,甚是灵活,尽管披着铠甲,奔跑如兔,在其甲上连中了三四支箭矢后,他已冲近到了范部防线的前沿!长矛横着一扫,打开了几支刺向他来的敌矛,随后,王须达瞧见,他扔下了矛,换用横刀,趁势跃过了一团帐篷,杀进了范部防线! 这一点,不难做到。 刚才的三次进攻中,王须达部的勇将,也能仗着铠甲不畏箭矢,杀进范部的防线,可关键的问题是,一两个勇将、或几个勇士的杀入,起不到决定性的作用,是万难就将数百人的敌人防线给冲破之的!是以,能不能打破范部防线,还是得看赖思仁旅的部曲,能不能也杀进去。 杀进了范部防线的赖思仁,被雾气隐住,王须达已经看不清了。 他改而转视赖思仁亲率这队的兵士,亦即另外九队的突击兵士。 赖队的十个兵士,少了一个,可能是中箭,倒在半途了,剩余的九个,既是靠赖思仁在最前吸引火力,也是靠队尾的两个弓手乱射掩护,作为突击主力的矛手和刀手,紧跟在赖思仁身后,相继地也突入进了范部防线的前沿! 另外九队的突击兵士,因为一则,队形分得很开,二则,都是李文相部精选出来的精卒,体力充沛,跑得也很快,三则,在飞跑前进时,又尽量地保持了一条线的队形,——这三条结合,就大大减少了敌人箭矢、弩矢的威胁,并还有四则,这九队兵且皆胆勇之士,或者说亡命之徒,根本就不怕伤亡,便有队友负伤、被箭射死,他们也丝毫不惧,脚下半点不停。 由而竟是大出王须达的意料,他们在付出了几个主要是领头兵士的伤亡之代价下,也都先后跨过障碍,突进了范部防线的前沿! 侧耳倾听,矛、刀相击之声、敌我兵士叫骂喊杀之声,随着赖思仁等杀进范部防线,随着潮湿的夜风,入进王须达其耳。眯眼再去看时,雾茫茫,赖思仁等与敌拼杀的战况不能见之。 “大都督,赖思仁杀进去了!咱要不要立即跟上?” 王须达阴晴不定,望着数十步前、已陷入敌我殊死搏杀的范德昭部防线,求援吏卒给他带回来的李善道“半个时辰,还攻不下,军法处置”的军令,不期然地回荡耳边,距离李善道要求的半个时辰,只剩下一刻多钟了。他狠狠地往地上吐了口痰,抽刀在手,令道:“杀上去!” 等候在旁的其部部曲,纷纷起身,在火长、队率的引领下,第四次开始冲锋。 有了赖思仁等的已突进范部防线,范部的弓箭手自顾不暇,已然是没法再齐射阻击,这一次的冲锋,王须达知道,必定是能成功的了。 “即向二郎禀报,援兵到后,在俺亲自的部署,亲临前线的指挥下,重新发起进攻,成功突破了范狗的防线,寅区很快就能尽将攻占!”王须达令道,望着杀向范部防线的本部兵士,心中想道,“组成突击小队,按三二五配置兵器,进行突击,高沐阳这招,有点用处!” 隐隐约约,有点嫉妒在内心中泛起。 是嫉妒高曦的临阵之术?是嫉妒高曦现在李善道帐下的地位,已跃居其上? 且等打完了这一仗! 王须达想着,不说就再反超高曦,至不济,也能靠相继攻下营墙申段、薛营寅区的功劳,与现也已居其上,已能自率一部,担任今夜袭营的西面夹攻任务的陈敬儿,再度平起平坐了吧? …… 薛营,西面营区。 朦朦的红晕在东天向外蔓延,朝阳将升,好像略开始有些消散的雾中。 陈敬儿纵马挥矛,一马当先,冲入进了被拔掉栅栏的薛营西营墙的缺口! 他的身后,是举着火把、举着兵器,呐喊如浪,从他向薛营杀进的其部数千悍卒。 …… 薛营,南面营区。 辕门。 刘黑闼从负伤的战马上跳下,随手拽了匹别的战马,翻身跳上,举刀喝道:“追!” 他的马前,是溃败散逃的千余薛部兵士。 这千余兵,正是薛万均带来支援辕门的那些兵马。 但是,无需多言,他们现已被刘黑闼给亲自率众击败了。 薛万均马快,已逃离了辕门,呼啸的风声向后掠,他犹只恨马慢! 快一点,再快一点! 刘黑闼等追赶的喊声渐被抛后,渐不可闻,而前边的营路上,没头苍蝇一般,仓皇乱窜的本部将士渐渐变多。薛万均长槊在前,有挡住路者,或直接马撞过去,或用槊挑开。 再快一点,快一点! 帅帐入了眼中。 帅帐外的空地上,黑压压的一片、一片,人声、马嘶,聚满了将校、薛世雄的亲兵。 勒住了马,薛万均跃下,槊都忘了扔,便就提着槊,顺着将校、亲兵们让开的道路,奔进了帐内。薛世雄在主位上坐着。他下拜在地,叫道:“阿耶,挡不住了!快,儿护阿耶突围!” 第一百一十五章 且返河间召兵还 薛世雄已经披上了铠甲,未再坐榻席,坐在个胡坐上。 他暂止住与帐中长史、司马等的计议,问薛万均,说道:“辕门没能夺回?” “阿耶!辕门实是夺将不回。有个自称刘黑闼的贼将,着实骁勇,悍不畏死,儿与他骑斗了十余合,不能将其斩落。却今夜来袭我营的是窦建德与李善道两贼合兵,李贼、窦贼的后援贼兵源源不绝,儿只带了千余人马,不是对手,遂撤退回来。阿耶,快请起身,突围吧!” 薛世雄却哪里起身?斥道:“休得胡言!你虽我儿,若乱我军心,斩之不疑!”问道,“万彻呢?在辕门没见着他么?” “阿耶,闻得贼兵叫嚷,说是阿弟万彻已被个姓高的贼将擒下,现不知被押去了何处!” 薛万均见薛世雄不肯起身,自起身来,将无关的将校从帐中赶出,复又拜倒,哀求说道,“阿耶!事已不可为矣!不但辕门已失,不能夺回,南营墙东西两段,现也已被窦、李两贼部贼兵攻陷了多处,贼兵正大举冲进我营!驰回帅帐路上,儿远望东、西,遥见东、西两片营区,此际亦是火光冲天,杀声盈耳,已然被贼兵攻入。又沿营道所见,我营中诸部尽皆大乱!阿耶,你听,……满营都是乱声。乱情已经是压制不住,我营将溃矣!阿耶,快突围吧!” “你再胡言,看为父军法斩不斩得你!”薛世雄大怒,拍了下案几,说道。 薛万均是亲自到辕门,刚打过阻击仗,亲眼见到有多少的贼兵已经冲进营中,又回来沿道,亲眼看见本营的诸部将士现下已是乱成什么样子的了。 他知道,这个营是万万不能再守了,全营溃乱,只怕已是转眼间的事! 他重又起身,不再劝说薛世雄,喝令帐下吏卒:“扶起大将军,备马,随俺护大将军出营!” 薛世雄怒道:“你敢不听将令,违逆父令?”须发皆张,瞋目喝道,“俺看谁敢听这逆子之令!” 吏卒张皇相顾,不敢听从薛万均的命令。 薛万均急得跳脚,向长史、司马求助:“长史?司马?” 长史、司马心中有数,这个营,的确是没法守了,而薛世雄不肯突围者,料之,一个是因脸面问题,再一个怕是则因之后被杨广治罪。 两人犹豫了稍顷,俱是心道:“张须陀先已败亡,刘长恭接踵大败,闻裴仁基已降附李密,深得李密信用,及唐公李渊也已反於晋阳。大隋的天下指日可亡,我等却不必葬身此地!” 长史便出言进劝,委婉说道:“明公,事并非已不可为,在下愚见,还有一线反败为胜之机。” 薛世雄急忙问道:“机为何也?” 长史说道:“便是河间城。河间城中,驻兵数千。在下愚见,明公若是现能突围出营,到至河间城,召聚城中守卒,然后返身回战,……贼入我营后,必会四下杀掠,趁此贼自相乱的机会而作进战,定能反败为胜,一举将窦、李两部贼尽数歼灭,擒杀窦贼、李贼,亦非不可!” 薛万均得了此话的提醒,连忙随声应和,说道:“对,对!阿耶,河间城有几千守卒,咱赶紧去,把他们调来,便对贼兵发起反攻!河间城离此,只七里远,现在突围,最多一个多时辰,咱就能杀回来!阿耶,事不宜迟,快些请起吧!再耽误些,可就真没办法了!” “我遣去河间县城,调守卒来援我营的檄令,尚无河间城的回报送到么?” 原来是在薛万均赶去辕门的时候,薛世雄已经派人去给河间城传令,调其守卒来援了。 司马答道:“明公,尚无回报送来。长史、薛郎所言甚是,当下反败为胜的仅存机会,就是赶紧调河间的守卒来援。既然明公的军令到现在尚无河间的回报,当下上策,自是明公亲到河间调集兵马。明公,下吏等愿与薛郎共护送明公突围出营,赴河间调兵。” 薛世雄默然片刻,长叹了一口气,拍着大腿,痛心地说道:“蒙圣上天恩,我得为留守涿郡的三万兵马之将,今奉旨南下援洛,本欲顺道削平窦贼,却不意在此,反遭此一败!我对不起圣上啊!”按住膝盖,慢慢地站起了身,说道,“败军之将,我身可死,但这三万精锐是圣上的精锐,却不能白白地尽丧於此!也罢,便先突围,至河间,调守卒还回,来救各部将士!” 薛万均等见他终於松口,尽是松了口气,各胡乱地应着,七手八脚地扶住他,就出帐去。 吏卒早就把薛世雄的马备好了。 长史、司马等的坐骑也都已经备好。 搀着薛世雄上了马,薛万均、长史、司马等也都上马。 薛万均举首,望了下营之四面。 南、西、东皆有火光、杀声,唯有北边较为安静,除了营内北区本部兵的乱声外,营外并无贼兵的动静,——“围三阙一”,是人人皆知的围城、攻营之法,北边是真没有贼兵,还是贼兵在北边有伏?薛万均不知道,也猜不出,但眼下情景,不论是从营外的动静来做决定,抑或是从距离河间城的远近来做决定,却也都是只有北边可以选为突围的方向。 “阿耶,咱们往北突围!” 薛世雄没有说话,默认了薛万均的选择。 整个营都乱了,没可靠的兵马可调,能用的突围兵马,只帅帐前空地上而下聚集着的这数百人骑。不用薛万均多的话说,这个当口,谁会蠢到不肯跟着薛世雄逃命?这数百人骑,麻利地列成了队伍,前边百余骑开道,后边三四百骑扈从,便护着薛世雄,转上营路,奔向北营。 亲眼目睹了驻在北营营区的各部将士的混乱局面后,薛世雄当真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有对自己听了薛万均建议的庆幸,有对自己一世英名,毁於一旦的悔恨,有日后杨广追究起来的话,自己今夜纵是逃出生天,到那个时候,只怕也要人头落地的恐惧。 前边开路的百余骑,手下不容情,凡是挡住路的,本部的兵士也好,将校也罢,槊刺刀砍,悉数杀散。从帅帐到北营墙的辕门,大约不到两里,不算长的这一段距离,开路的百余骑,少说刺死、砍伤了上百个北营营区的将士。踏着一路的血,薛世雄等驰近了北辕门。 司马先到,已将辕门打开。 薛万均等稍稍驻马,往辕门外望了一望。 红日已经升起,雾气慢慢地在退散,视野好了很多,众人望见,辕门外的原野上,树、草杂生,河流潺潺,不见人影;东边通向河间城的官道上,亦是空落落的,半个人踪不见。 “北营近邻河间县城,贼兵也许是担心若在北营外置兵,则可能会受到河间城来援兵马的夹击,故此未在北营边置兵吧?将军,此贼之误,而天赐将军反败之机!”长史分析说道。 薛世雄令道:“长史,你前头引路,我等还回河间,招聚兵马,再来还歼窦贼、李贼两贼部!” 长史应令,拍马驱前,便引着那开路的百余骑兵,率先出了北辕门。 薛世雄、薛万均、司马和余下的数三四百骑跟着,也都出了辕门。 转向东行,上到官道,众人拼命鞭马,只望能越早到河间城越好! 却行未两里,猛地里,鼓声大作,几面彩旗一从道左边的野树林中,一从道右边的河谷下,转将出来,旗帜前引,两队骑兵随在其后,也驰奔而出。呼吸功夫,两队骑兵的前队,已驰到官道上。左队、右队,分有一将率领。左队将兜马略前,拦在了薛世雄等骑前。 “薛大将军何在?在下萧裕,敢请大将军一叙。”这将横槊马上,推开面甲,高声说道。 两边驰出的骑兵不少,共得有一两千骑,掀起的尘烟漫天,遮掩野地,甚过渐已消退的雾气。 长史早勒住了马,不敢进迫,回禀薛世雄。 薛世雄望前边拦路敌骑的声势,知是突不过去,回头望了下北营,还没下回转的命令,已有一将挺槊驰马,冲了出去!是薛万均。薛世雄拦阻不及,只得急声下令:“杀过去!” 数百骑重新催马,紧随薛万均,挺槊前冲。 拦在道上的萧裕哈哈一笑,兜马回转,长槊高举,令道:“二郎军令:务必生擒薛世雄!” 却那右队骑将,乃是萧德,便引两队骑兵,迎着薛万均等杀将过去。 将斗未战,两下还没接近,鼓声再起,又一队较少,不到千骑的骑兵,现於薛世雄等身后。 领头的是一员小将,锦袍黑甲,系黑色披风,手中银丝槊,胯下如龙驹,可不就是苏定方! 集李善道、窦建德两部精锐,夜攻薛世雄营三万兵马,这是必将震动河北、以至海内的大战,苏定方年轻气盛,自负勇力,如何肯只做旁观?百般乞求下,得了李善道的允可,同意了他参战。既准了其参战,李善道就要给他重用,使他充当了萧裕副手,营北伏兵的裨将之任。 前是萧德,后是苏定方。 合计两三千骑,从四面八方,卷起的尘土蔽空,挺直的长槊如林,围杀向薛世雄、薛万均等。 “二郎军令:生擒薛世雄”的呼声,响彻了旷野上。 第一百一十六章 欲越薛营趁胜战 红日喷薄而出,驱散了大雾。 天光大亮, 已是后世时间,上午十来点钟。 前天晚上就没怎么睡,薛世雄部三万兵马,正如李善道自己所说,“战略上蔑视他,战术上重视他”,前晚,他和窦建德等进一步完善了一下作战计划;昨天白天,巡视本部诸营,一则将作战的计划详细地告知校尉以上的军将,二则是鼓励士气;昨天傍晚开始行的军,一直到现在,连着两天两夜了,眼几乎没有合过一下,李善道现在却是精神抖擞。 各部的军报如雪片似地送来。 他所负责的薛营南之西区和西区,基本都已被攻下,各部军将大致都已完成了各自的作战任务。接下来,就是清剿极少数的还在负隅顽抗的薛部将士,以及打扫战场了。 临战前的作战侦探、部署,紧张了两天,昨夜更是高度紧张了一夜。 李善道这时,既是紧张过后的放松,又是胜利已经获得的喜悦! 吹面而来的清风,带着血腥、烟气的味道,说实话,不怎么好闻,可也不禁令人竟觉惬意。 一阕词浮上心头,李善道待要吟时,及时察觉,这阕词和眼下的季节还不太相符,忙将这词又咽了下去,但放松、喜悦、惬意的情绪,充满心胸,不说点什么,又宣泄不了。 末了,他将这阕词略改了下,拈着直鞭,从胡坐上站起,背起手来,望着数百步外,此际已是可以清楚看到、占地甚广、营墙多段塌陷,其营内己军红旗遍布招摇的薛世雄大营,——营外入目,尽是进营加入战斗、或押着俘虏出营的己军的战士,将这阕改过的词吟诵了出口。 “人生易老天难老,岁岁重阳。又近重阳,战地黄花分外香。一年一度秋风劲,不是春光。胜似春光,寥廓江天万里霜。” 吟罢,吩咐说道:“取纸笔来!” 王宣德奉纸笔到。 李善道亲将此词写下,令道:“将我此曲子词,快马送贵乡,与我长史一看,请长史润色。” 自有杨粉堆接令,去办此事。 三四骑绕过薛世雄营,从营西奔驰而至,领头的是萧裕的弟弟萧德,急报:“禀将军!薛世雄果出营北辕门,欲逃还河间县城,被我部拦下。薛世雄、薛万均等,尽已得擒。” 李善道愈是大喜,问道:“人在哪里?” “苏定方押解着他们,正往将军处来。末将是先来向将军呈禀捷报的。” 李善道令道:“押过来后,就地看押,好生照管,不准打骂,等我命令。”顾视王宣德等,笑道,“薛营已陷,薛世雄也已被擒,走吧,咱们去寻寻窦公!看看窦公那边斩获何如。” 焦彦郎将坐骑牵来,李善道上马,打马一鞭,便在诸将士前呼后拥下,东去找见窦建德。 …… 北边,薛世雄营中,杀声犹响。 高曦领率的预备队,半数投进了营内的战场,半数在营外追截从营中溃逃出来的薛部败卒。 追击败卒的,不止有预备队的战士,还有从营中追杀出来的各部战士。 营外广阔的野地上,展目眺看,一堆堆、一簇簇的,到处都是逃跑的薛兵、追杀或截击的义军战士。像是在与营内犹响的杀声呼应,可望见的营西、营南外,亦是杀声起伏。 官道边上,碰见了王须达、郑智果等几部的部分将士,他们是第一批上阵的,刚撤下来没多久,有的疲惫不堪,靠着树在歇息,有的负了伤,被集中在一起,等着军医来给他们裹创。 但在他们这几部撤下来的人中,没有见到王须达、郑智果等的影子。 焦彦郎去问了乃知,王须达、郑智果等都还在营中,在领着他们尚有力气的部曲,在继续战斗,没有撤下休息。——营中战场,而下大局已定,其实已没多少战斗可再打了,王须达、郑智果等不肯撤出来,其原因李善道当然很清楚,显不是为“继续战斗”,而是为搜找缴获。 李善道平时,经常下营,他军中的部曲大都见过他,认得他,有很多还和他说过话。 王须达、郑智果等部这些撤下来的将士,见他骑马经过,不论是疲累的,还是负伤的,只要还起身的,都慌忙起来,恭恭敬敬地向他行军礼。 李善道驻马,问了几个看起来伤势较重的伤员的情况,命令王宣德立刻派人去找军医;又下马来,不顾那几个重伤员身上的血污,亲手将裹住他们伤处的粗布,又给他们包扎了下。 并问他们,这粗布是不是用开水烫过的?却是当下的医疗技术,硬件方面,李善道没法给提高,但软件方面,比如裹伤的布,需要先用开水烫下等等,他则是已制成纪律,令部曲遵守。 伤员和看到这一幕的战士,无不感动,俱皆回答,李善道定的纪律不敢违,已经烫过。 留下了两个亲兵,暂时照管伤员,等候军医过来,李善道继续向东行去。 行才过辕门遥对着的位置,又向东不太远,百十骑驰骋迎来。 那为首之人,披挂精甲,后系黑色披风,腰佩横刀,下骑黄马,正是窦建德! …… 两人相遇,皆勒马停下。 李善道拱手笑道:“窦公,恭喜恭喜。” “哈哈,哈哈,二郎,同喜同喜。”窦建德的心情,可要比李善道更高兴痛快,毕竟薛世雄是来打他的,乐寿是他的地盘,今将薛世雄一战歼灭,他怎能不如释重负?他大笑说道。 李善道说道:“一夜功夫,大败薛世雄,尽歼其三万部曲,河北之英雄,自后唯窦公也!” “要非二郎援俺,又要非二郎定策进战,部署得当,这场仗,俺纵想赢,恐也不易。若说威震河北,非二郎谁人?” 李善道一笑,说道:“窦公,有个好消息告诉你。薛世雄已被萧仪同擒下,可能很快就能送过来。” 窦建德闻言大喜,拍了下大腿,说道:“薛世雄被擒下了?好啊!好啊!实在是太好了!这薛老狗,二郎你务必让俺一见,俺要当面问问他,还敢来犯俺不敢?”扭头张望北边的薛世雄大营,说道,“二郎,俺这边的战斗基本已打完,你那边呢?刚才俺遥望之,你那边的战斗像是也已打得差不多了?” “薛营的西营区、南营的西区,大都已被我部攻占,剩下的只是零星的小战斗了。” 窦建德说道:“也就是说薛营已下,薛世雄又已生擒。这场仗,忙乎了两三天,打了一大夜,算是大功告成!” “至多中午前后,就可打扫战场,清点斩获。” 窦建德目光越过薛世雄部的营地,朝向更北边望了一望。 他回过脸来,与李善道说道:“二郎,与你我战前的预计一样,河间城内的守卒,因夜晚不辨情况,确然是没敢贸然出城。底下来,二郎,这场仗你想怎么打?” “听公话意,公是打算再接再厉,趁胜进围河间城?”李善道心中一动,沉吟了下,没有回答,反问说道。 窦建德抚须说道:“二郎,这河间县城,俺是早就想要打下了。一个是王琮颇知兵事,俺先前试着攻了两次,没占着便宜;再一个,就是因为薛世雄,如果不能将河间县城速克,薛世雄的援兵可能就会到达。故此,这河间县城,到今俺亦还没能将之取下。於今,既然薛世雄部已经大败,河间县城已是外无强援,那俺就寻思着,不然就你我两部趁胜再进,一举将此城也打掉?” 却窦建德话里提到的“王琮”,是河间郡丞,现就在河间城中。 杨广尽管无道,但是海内州郡的地方官员中,不乏能干之士。如清河郡之前被擢迁为通守的杨善会,如河间郡的这一个郡丞王琮,便都不是庸人,各有不俗的知兵、安民的能力。 王琮其人,李善道听魏征给他说过,知此人也算是个人才。 李善道迟疑了下,亦回望了下北边河间县城的方向,摸着短髭,说道:“窦公,趁胜再进,一举将河间县城再也拔克,固然上策,可是有两个难处,公不知有无所虑?” “哦?有两个难处么?什么难处?”窦建德立即虚心请教。 李善道说道:“今下虽然歼灭薛世雄部这场仗已算打完,可是一夜鏖战,部曲伤亡不小,而且疲惫不堪,已是‘疲兵’,再有大胜的喜悦支撑,恐亦不堪再做攻城之战,此难处之一;前闻公言,魏刀儿代领王须拔部后,众至计十余万,现据深泽,公已有他也许会入掠河间之忧,则在与他达成盟好,或者至少探清其部动向以前,窃以为,若便再攻河间,亦为难也。” “魏刀儿”,即前文所述,曾打过太原,在鼠雀谷围困过李渊的那一部义军的首领。 他这部义军,与“王须拔”部义军是盟友、联兵,主要活动在太行山的中北部两麓。前些时,王须拔率众入掠幽州,中流矢而死,其众遂归了魏刀儿。魏刀儿声势大涨,部曲号称十余万。 现下,其部驻在高阳郡的深泽县。 高阳郡,即博陵郡,高阳是杨广在大业九年改的郡名。此郡与河间郡接壤,在河间郡的西边。深泽位在该郡的南部,从地图上看,几与乐寿呈一条直线,两县间隔着河间的饶阳、博陵的安平两县,和一条滹沱河,两座县城相距只有两百来里地。 魏刀儿部是才到深泽县,还没多久。 忽然来了这么一支十余万的部队,入驻进了离自己老巢只有两百来里地的地方,首先,虽然魏刀儿部也是义军,可窦建德与魏刀儿却是从来没有联系、来往过的,两下非常陌生;其次,便是义军,大吃小的事,发生的少么?再次,魏刀儿部十余万众,仅只深泽县及周边地区,短时还行,长时间的话,肯定不够其部吃喝,而河间郡与深泽又是接壤! 乃对魏刀儿部来驻此地的意图,窦建德怎么可能会不产生担忧? 魏刀儿部而下十余万众,他又素有剽悍之名,谁知道他底下会干什么?会不会入掠河间? 这些事情,在与李善道闲聊时,窦建德曾与李善道说过。 ——尽管魏刀儿不是隋官兵,但其意图不明,也算“敌情”的一种了,是须要告知李善道的。 此时,窦建德曾与李善道提及的此个担忧,被李善道拿出,当做了不可现就再攻河间城的第二个为难之处。 听完李善道的话,窦建德抚摸着胡须,似颇以为然的样子,说道:“甚是,甚是!二郎所言甚是。是俺思虑不周,没有虑到这两个难处。这般说,河间县城,还不好趁胜即取了啊。” “窦公,薛世雄部已亡,只一个河间城,公若欲取之,有何难哉?且先旋师乐寿,待公与魏刀儿定下盟好,然后公再遣兵来取,何用公再亲征,一偏将即可拔此城矣!”李善道笑道。 窦建德连连点头,说道:“正是,正是。” 嘴上呵呵的笑着,应和着李善道之言,窦建德骑坐爱骑上,抚着胡须,妹婿齐善行於战前私下里,向他提过的一个醒,重现脑海:“在长河县迎到李将军与黑闼后,他俩数言及漳南。辨察黑闼语态,似有助兄击退薛世雄部后,顺势还取清河郡之意。兄就此,宜早做应对之预备。” 第一百一十七章 缴获无数求良将 负隅顽抗的薛部兵士,渐次被消灭。 如李善道所料,至中午前后,整个的战场平静下来,已经不再有反抗的敌人。 打扫战场、清理缴获、掩埋阵亡敌我战士尸体、将俘虏收拢,用了小半天的功夫。 在打扫战场、清理缴获时,发生了一些小插曲。 便是李善道部的将士和窦建德部的将士,为争夺缴获,发生了几次冲突。 有两次,两边甚至把刀都抽出来了,但好在李善道、窦建德派出巡查战场、维持秩序的将吏及时赶到制止,没有出现更严重的后果。 报到李善道、窦建德处,两人的处理方式一模一样,都是令本部将士将缴获让给对方。 也别说是“友军”联兵战斗了,纵是同一部的兵马,不同的营头之间,往往在战后也会因为缴获的问题而发生冲突,李善道、窦建德见得多了,一点小事,两人自是都没放在心上。 又掩埋敌我阵亡战士尸体此一战场善后事宜,己军阵亡将士的尸体,不用说,窦部、李部都会掩埋,唯薛部阵亡将士的尸体,窦建德部的将士懒得掩埋,李善道却则严令部曲,必须要把所能找见的薛部阵亡将士的尸体,悉数妥善掩埋。他这么命令,主要是出於防止疫情之缘故。——但其部将士的这番举动,在被俘虏看到后,倒是俘虏们惊惶的情绪,因而得以稍抑。 这些,且也都无须多说。 是夜,在薛世雄营内外休整了一晚。 ——为防河间城中的王琮出兵偷袭,窦建德、李善道各遣了精锐一部戒备。不过,或许是薛世雄的全军覆灭,震动了河间城中,王琮到底是没敢学李善道、窦建德,也给他俩来个夜袭。 整一个晚上,在遍起远近的酣睡将士们的鼾声中,无惊无险地渡过。 翌日上午,李善道、窦建德两部兵马,还向乐寿。 两部共计两万余的出战部队,明亮的阳光下,沿着官道,踩着欢快的行军鼓点,昂扬凯旋。 整个的队伍拉出了十几里远。 随军被带还乐寿的缴获,装满了几千辆辎重车! 因缴获太多,得自薛营的辎重车不够拉,周边乡里的板车等等,也都被弄来用上了。 半数辎重车中,载的是粮食;余下的辎重车中,或载铠甲、兵器,或载财货。 还有十几架的云梯、数十架的壕车、撞车等大型的攻城器械,被俘虏们推着,亦杂行队伍中。 行军队伍的末尾,是俘虏队。两部合计所得的俘虏,共万余。相比窦建德部现押去乐寿的俘虏人数,李善道部所押的俘虏人数要少一点,但这不是因为李善道部俘虏到的敌兵人少,而是昨晚休整的时候,李善道令王宣德、高曦负责,将本部所得之俘虏中的老弱尽淘汰了下去,全都给放走了,现所留者,是沙汰过后的精壮,是以人数就少了点,然亦三四千之数。 另外还有战马,薛世雄部本就骑兵颇多,其部又久驻涿郡,此地水草丰富,素产良马,故他随军的战马着实不少。窦建德部缴获到了战马近千;因萧裕擒薛世雄时,随行薛世雄的数百将士尽为骑兵,是以李善道部缴获的战马比窦建德部缴获到的为多,有个一千四五百匹。 ——事实上,薛世雄部的战马不止此数,但在昨晚的混战中,一来,好多的战马被砍死、砍伤了,二则,薛世雄部的将士也不是尽被歼灭了,逃走的也有,逃走的可能有个数千人,这些逃走的将士,骑走了好些的马,所以李善道、窦建德两人就各得到了这么些的战马缴获。 总言之,从任何一个角度来看,破敌的迅速也好,歼敌的人数也好,缴获到的粮饷军械之多也好,俘虏到的敌兵与战马之多也好,以及通过这一仗,消灭了隋室在河北所存的最大的一支机动作战力量,对河北日后形势之影响也好,此战,都是不折不扣的一场大胜! 跟着李密、翟让打过这么些仗了,大胜仗当然是打过,打的还不少,可这一战,是自己亲自指挥打赢的第一场大仗,并且更重要的是,战后得到了这么多的缴获,——不像打张须陀、打刘长恭,那些仗打完后,得到的缴获,自己只能分到稍许,这一战后的缴获,可最起码一半都是自己的!本部军械、战马的缺少,通过这一仗,已是足可以得到不小的缓解。 昨夜,后半夜时,李善道眯了会儿,睡着了都是笑得咧嘴! 睡着了都高兴,醒着时可想而知了,李善道只能会是更高兴。 为了主将的威严,李善道已经是尽力地克制喜悦的心情了,但还是忍不住的,一会儿就扭头望上一眼,——他望的不是辎重车的队伍,也不是俘虏的队伍,是俘获到的战马的队伍。 “沐阳,一直发愁,咱战马不多。这下好了,一战克胜,一千多匹战马!我之帐下,亦可正式设越骑校尉了!回到黎阳,便着手此事!”李善道摸着短髭,笑呵呵地说道。 很少见李善道这么高兴的样子,高曦也很高兴,恭谨地说道:“是,加上军中本有之战马,今军中战马计已三千来匹,足堪可组越骑十团,临战,亦可得组行军之两团。” 如前所述,“越骑校尉”,是府兵中的骑兵将领。府兵各府的主将是鹰扬郎将,副将是鹰击郎将,其下是团校尉,领步兵的校尉名步兵校尉,领骑兵的名越骑校尉。 李善道部,到今为止,限於战马数量的不足,还没有正式地置越骑校尉。经此一战,得到了一千多匹的上等战马,确是可以在他军中,开始正式地置越骑校尉这种骑兵的编制了。 而至若高曦所说的“越骑十团”、“行军之两团”。 “越骑十团”指的就是府兵中的“越骑校尉”,“行军之两团”指的是通常作战时的战时编制。 战时的部队编制,和府兵的编制不尽相同。 府兵的“越骑校尉”,一团最多二百骑,放到大的战场上,充当不了一个作战单位,因此,当大规模的作战时,主将常会把数量不一的“府兵编制”下的“团”,合并成一个“大团”。 就比如杨广征高句丽,参战之各军,在步兵方面的编制,是“步卒八十队,分为四团”,亦即,每两千步卒,编为一大团;骑兵方面的编制,则是“骑兵四十队,队百人,十队为团”,每千骑编为一个“大团”。高曦参加过征高句丽之战,故补充了句“亦可得组行军之两团”。 ——又如前文所述,这个“行军”,不是路上行军的意思,便是后世“野战军”此词的意思。 却话说回来,战马计已有三千来匹,十个越骑团、两个行军团,是两千骑兵,那还有一千来匹战马呢?跑哪里去了? 却是首先,得有备用的战马,不能一个骑兵一匹马,一个萝卜一个坑,这明显不成,就不说唯有一骑多马,才能长途连续行军,就只说如果战马在战场上死了、伤了,或上战场前病了,怎么办?总得有备用的战马才成;其次,李善道的亲兵、军中各营的中高级将领及他们的亲兵,也都需要有战马可乘。没有被计算入内的千来匹战马,就是充做这两个用处的。 这也是为何李善道军中现虽已有战马千余匹,可他却还没有正式组建骑兵队伍的主要原因。 只他的亲兵和各营中高级将领所乘的战马,就已占了他军中所有战马的近半了,剩下的那几百匹,再去掉备用的部分和给杨粉堆手下的斥候、传令兵们所骑的部分,能用来供骑兵作战乘用的已是不多,所以没有正式组建骑兵营的必要性。 当然,这已是之前的情况了,现在已是大为不同,已是完全可以正式组建骑兵部队! “唯是,沐阳,欲待设越骑校尉,组建骑兵营,还有个麻烦,摆在前头,你可能助我?” 高曦问道:“敢请将军示下,但凡末将力所能及,焉敢不尽忠效命?” “就是操练此务。步卒操练,我还能知些,骑兵操练,我却不通。你擅操步卒,骑兵何如?” 高曦迟疑了下,说道:“敢禀将军,末将昔在府兵,获罪之前,任过步兵校尉,越骑校尉未尝有任。骑兵操练之术,末将亦不精通。不过,却有一人,定能胜任,将军何不用之?” “你是说?”李善道往后边张了眼。 后边押送俘虏的,是郑智果、罗忠两部的步卒和萧裕所率的骑兵。 高曦说道:“正是萧仪同。萧仪同,本张须陀帐下之骑将也,擅骑战,若用他,适得其人。” 李善道有点为难。 要用萧裕的话,胜任,他自能够胜任,只是他并非是自己的部将,这一次参战,是李密令徐世绩把他拨调过来的。常理计之,这仗打完,他估计就要重新返回洛阳战场,徐世绩麾下了。 寻个什么借口,才能把萧裕留下? 高曦看出了李善道的为难,说道:“将军,除萧仪同外,还有几人可用。” “谁人?” 高曦向着跟在后头不远的一支队伍瞅了眼,说道:“薛世雄,隋之宿将,其两子皆长於骑战之勇将,若能得其父子降附,莫说操练骑兵,纵是俘虏中之骑将、骑兵,亦皆可为将军用矣!” 薛世雄父子三人,和被李善道部俘虏到的薛部的中高级将领、文吏,都在那支队伍中。 李善道特地给了薛世雄及其长史、司马等几个文吏优待,给了他们辎车坐。 “薛世雄……,沐阳,昨晚我见了见他,他一句话不搭理我,我正琢磨,怎生才能使他降我。沐阳,你可有办法?” 高曦还真有办法,出了个主意,李善道听罢,不由道好,便说道:“就用你这法子试试。” 出的甚么主意? 仍是落在了萧裕头上。 却萧裕本系张须陀部旧将,且在张须陀部中,和高曦原在府兵中只是个中高级军官不同,他还是张须陀帐下的高级将领之一,则若是请萧裕去给薛世雄做做思想工作,是否有用? 此即高曦之建议。 事不宜迟,李善道即就下令,找后边的萧裕来,将此请说与了他听。 萧裕并无推托,爽快答应,说干就干,下了马,就到薛世雄车边,边随着辎车前行,边与车中的薛世雄说话。李善道瞧了几瞧,不知他与薛世雄在说些什么,但辎车不见停下,辎车的门也不见打开,或许薛世雄是与昨晚一样,依旧是一言不发,压根没有接萧裕的腔? 亦不知萧裕之此劝降,到底能否得成? 李善道这厢猜测不已,窦建德的部队行在前头,却窦建德那边,正在言及到他。 第一百一十八章 暂由稍微美义名 窦建德在的行军队伍的位置,离李善道有七八里远。 但在他的位置,回顾的话,能够望见李善道红色的大旗。 上午的阳光照耀里,蓝天白云下,那鲜艳的旗帜,在一两万还师部队、万余俘虏、几千辆辎车、两千多匹战马组成的迤逦队伍中,最是高大,也最是显眼。 乃至,旗帜上,“大将军、右武候将军李”的字眼,窦建德恍惚都可望见。 却是当然,“恍惚”就是恍惚,这只是他的幻觉,相隔较远,旗能望到,字必是看不见的。 不过,这并不影响他的感慨。 发自由衷的,他叹与随从的诸将、诸文吏说道:“李将军年才二十余,智足以决疑定策,谋足以拔营破敌,威服三军,临阵令下,无敢违者,而言礼谦逊,退不居功,真人杰也!此般英杰,却仅李法主部中六卫十二将之一,李法主帐下,人才就这么多么?” 宋正本、齐善行都没有从军,他们留在了乐寿,为窦建德保证后方的安全。 从窦建德参与此战的文吏,主簿凌敬居首。 凌敬说道:“大王,李法主帐下可能的确是人才济济,然能若李将军者,料亦稀矣。如果他的六卫十二将,皆有李将军之智勇,又何至他攻洛阳已然数月,至今不下?” 窦建德点了点头,带点遗憾地说道:“可惜,二郎是李法主的部将!” 言外之意,众人都听了出来。 不外乎李善道是李密的部将,不是他的部将,此其一;若是他的部将,他一定不会只以六卫十二将之一来任用李善道,定然会给李善道以大用、重用,此其二。 范愿、董康买俱从在窦建德的边上。 董康买不大乐意了,说道:“大王,李善道诚然能战,可今次大破薛世雄,尽歼其部,难道是他一部之功!末将等前晚,谁不是奋勇进战?薛世雄,咱是没擒着,他军中的郎将、校尉,咱擒杀得少了?光俺一人,就擒杀其郎将、校尉十余!大王何必长他人威风,灭自家志气!” 窦建德摸着胡须,哈哈笑了起来,笑了几声,说道:“俺不是此意,无非就是一句感叹罢了。这回尽歼薛世雄部,卿等俱有大功!待回到乐寿,论功行赏!”顿了下,与凌敬说道,“主簿,李将军来援俺时,有李法主的一道来信,俺尚未回复。回到乐寿后,你先代俺将给李法主的回信写下,表示一下俺对他遣李将军来援的谢意,再择些礼物,随信送往洛阳。” 凌敬问道:“敢问大王,是欲借此机会,与李法主通好?” “俺正此意,主簿意下何如?” 李密在河南,窦建德在河北。 窦建德原本想的是,李密自攻他的洛阳,自己呢,便立足乐寿,自在河北发展便是。 对李密,他本是没有相通的打算的。 然而於今看之,李密却不仅是声势强大,部下亦人才颇有,因他改变了此前的想法。 凌敬没有异议,说道:“李法主在河南,搞出偌大的声势,便连咱河北的豪杰,如郝孝德、王德仁诸辈,及前时从渤海南下、而又从李将军兵援我军的高季辅等,也都络绎前往投他。现他固然是洛阳还没打下,与大王无涉,可往后却说不好,先与他论些交情,自无坏处。” “这封回书,主簿可知如何措辞么?” 凌敬笑道:“大王放心,臣晓得。” “要把感谢之意写出来,但是也不能掉了咱的身价!” 这就是窦建德的雄豪之处了。 真要论“身价”的话,他哪里能与李密相比?并且又岂止是他,他帐下现所揽得这些隋之降官降吏,亦是分毫不能与投附李密的那些隋之旧臣相比!投李密的都是什么人?武如裴仁基,文如杨得方、房彦藻等,个个身出名门;降他窦建德的又都是什么人?宋正本,原为饶阳县长;孔德绍,原为景城县丞;刘斌,信都郡的一个郡司功书佐,何止是差了一两个档次! 可是,窦建德绝不妄自菲薄,之前的时候,他没有抱李密大腿的打算,现在他也仅仅是想与李密提前处个关系,彼此有个消息互通,即就够了,因而己方的“身价”就一定不能掉! 凌敬应了声诺,顿了一顿,说道:“大王,臣之愚见,洛阳城坚,守卒也多,李法主究竟何时能把洛阳打下,现於今还不能确知。大王未雨绸缪,欲先与他通好,自为远见,然当务之切要,臣以为,却似不在李法主。” “哦?” 凌敬说道:“臣以为,是在李将军!” “你是说二郎?” 凌敬说道:“然也。” “主簿此话怎讲?” 凌敬说道:“臣敢请从远近两方面,进禀大王。” “你说,仔细说说。”窦建德扯住缰绳,放慢了马速。 凌敬也将马速放慢,说道:“大王,李法主声势虽盛,身在洛阳,而李将军却驻兵黎阳,武阳郡又已为他所得,长远以视,大王日后怕是少不了与他打交道,此是远这一方面。近这一方面,则是齐公数日前私下与大王之所言,大王定还记得吧?齐公说,察李将军与刘将军,像是有打完薛世雄后,顺势回师攻取清河之意。清河郡,与信都、平原两郡悉接壤,此郡若为李将军得,臣忧之,恐会与大王不利。因臣之见,当务之切要,不在李法主,实在李将军!” 窦建德倾耳细听,听完了凌敬的话,他犹豫了下,转顾左近,见悉自己信用的臣属,便亦就干脆实话实话了出来,说道:“主簿,俺不瞒你,就善行向俺所进之此言,李二郎那边,俺其实是已经试过他一次了。” “就齐公之进言,大王已经试过李将军一次了?”凌敬不解其意。 窦建德说道:“就在昨天上午,战斗大致结束的时候,俺与他见了一面。俺当时提出,想要趁胜再进,再接再厉,将河间县城一并打下。以此试他。主簿可知,李将军怎么回答俺的?” “敢问大王,李将军怎么回答的?” 窦建德说道:“他与俺说,有两个难处,一则兵疲,二则是魏刀儿不可不虑。” “大王,此两难处,明显是借口!” 窦建德抚摸胡须,点了点头,说道:“可不是么?一场大战刚打完,兵士当然是会疲惫,可再进围河间县城的话,又不是当天围,当天就打,围上以后,休整个一两日,兵士疲惫的问题不就解决了么?再又至於魏刀儿部,就不说咱们刚歼灭了薛世雄部三万精兵,他敢不敢入掠河间?纵是他果然入掠,俺与李将军在乐寿,皆留的有兵马,合计两三万众,复有何虑? “主簿,你说的很对,李将军答复以俺的此两难,确实是他的借口。可由此却亦就可以看出,善行给俺提的这个醒,不是无中生有,相反,李将军与黑闼极有可能,真是这个打算!” 为何这么说? 首先,薛世雄部三万兵马,已被歼灭了,可以想见,离薛营只七里之遥的河间城内现必人心惶惶,此际若去打的话,会很难打么?不但不会难打,而且说不定兵马一到,其城就会投降。 其次,而城若一降,满城的子女金帛,便又将会是一份丰厚的收获! 也就是说,这个时候如果去打河间城,对李善道部言之,应该是不用再付出什么,就又能得到一份大的收获。这么大的诱惑力,可结果窦建德一提出来,李善道居然拒绝了。 这说明什么?这也就又是说,李善道心里边,必然是有更大的企图。 能是什么更大的企图?能是什么东西,能强过一座县城所有的子女、财货的诱惑? 只能是一个比一座县城更多的城。 昨日以此试探过李善道后,窦建德已可确定齐善行对李善道、刘黑闼心思的猜料,看来十之八九还真是料对了!李善道、刘黑闼还真是存着打完薛世雄,然后回师攻下清河的谋图! 凌敬皱起眉头,还没再开口。 范愿焦急了起来,说道:“大王,清河郡可不能任由李将军去占啊!” 董康买亦变色说道:“大王,咱们早就议好的,先打下河间县城,保证了乐寿北边的安稳,之后我军就便南取信都全郡和清河郡,东取渤海全郡。李将军若真欲得清河,不可由之!” “卿等所言,俺岂不知?清河郡,俺又怎愿他得?可问题是……”窦建德说道。 范愿问道:“大王,问题是什么?” 凌敬知窦建德所虑,说道:“大王所虑,是不是李将军才帮我军尽歼薛世雄部,则若阻他取清河郡,一个话难说出口,再一个传将出去,有损大王义名?” “俺正此虑!李将军和黑闼不辞路远,帮咱收拾了薛世雄部,黑闼还好说,与俺有旧;特别李将军,他与俺素昧平生,却义气为先,肯来助俺,今他若还攻清河,俺何以阻之!” 窦建德现下正处在创业前期的阶段,义气的名声一旦坏了,轻则,谁还会再来投他?重则,帮他的人,他都不知恩图报,再打郡县时,也难以再让守将、守官相信他的承诺,难再招降。 凌敬思忖片刻,说道:“将军此虑,惟今之计,只有一法可解。” 窦建德喜道:“主簿有解俺此虑之法?何法?主簿快说!” “李将军有助大王之义,确是不便即阻他取清河,他若真攻之,大王不妨暂可任由。” 话没说完,董康买急了,说道:“主簿,你这叫啥主意!” 窦建德止住董康买,说道:“听主簿把话说完。主簿,你继续说。” “清河郡通守杨善会,知兵能战,料李将军、刘将军即使攻清河,也难速下。而薛世雄部,亡覆於河间县城外,河间县城内必定大恐,却取之易也。大王可先遣一偏师,取河间县城,以示无与李将军争清河之意,候河间县城已下,我乐寿之北既已安稳,大王无争清河之意也已彰显,却李将军、刘将军顿兵清河,难以寸进,值此时也,大王可传书信与之,言愿相助。如此,大王之虑不仅可解,事闻传出,海内英雄,亦只会称赞大王以德报恩,焉不两全之美?” 窦建德大喜过望,说道:“主簿高明之策!” 范愿、董康买等相顾对视,皆翘起了大拇指,也都赞道:“主簿高明!” 便就定下,即用凌敬此策。 解决了李善道、刘黑闼意图攻取清河,而自己又没法阻拦的难题,窦建德心情欢畅。 再前望后眺,眺望到浩荡威武的行军队伍、不计其算的缴获、俘虏、战马时,全歼薛世雄部的大胜之喜,直到此际,却是才真正地占满了他的胸怀! 一战克胜,得到了这么多的甲械、俘虏、战马,他的实力将会得以大涨。待再收得河间县城、兵入进清河,其后再想办法将魏刀儿部解决掉,河北之地,就唯他独大了!——涿郡虽然还有罗艺,罗艺占的地盘不很大,且地处北疆,地广人稀,窦建德并未把他看作劲敌。 再其后,坐据河北,拥数百万之民,良马不缺、勇士不乏,就足可瞰视天下,待机而动矣! 行军两日,还至了乐寿。 窦建德人到王府,为显现对李善道的感谢和重视,竟依李善道之戏言,下的第一道令,即是对外明言,这是听从的李善道的建议,重赏刘神婆! 第一百一十九章 闻渊扣关乡情起 刘神婆懵懵懂懂,被带到窦建德的王府,屁股尿流,又被窦建德吓得唯唯诺诺,几句应承下来,结果得到了不菲的赏赐,稀里糊涂地又被送回了乡中,名声且因此而大了,整个过程如在梦中,也算是无心插柳。回到家中,她真心信了她所谓的九天仙子三分不说。 只说接连几天,李善道、窦建德两部兵马休整,窦建德日日设宴,与李善道等庆贺欢饮。 薛世雄部已被歼灭,但是王世充等援洛阳的兵马还在向洛阳开进,李善道饮宴之余,密切关注王世充等部兵马的进军情况,以及李密攻打洛阳的进展。 王世充等和洛阳的近况消息,尚未确切得报,一个急报,从西边加急传来。 却是李渊打着尊立身在长安的代王为帝的旗号,任命了其四子李元吉为太原太守,留守晋阳宫,后事悉委之,他自己则亲帅甲士三万,誓众过后,已离开晋阳,传檄郡县,向长安挺进! 急报送来前,他已经兵到西河郡。计从李渊举兵,到现在为止,总共只不过才过了一个多月,他居然就已开始向长安进兵,并且兵马已到西河郡了,其速之快,令人目不旋接。 速度快,为招揽人心,出手也慷慨大方。急报中说,他在西河慰劳吏民,赈赡穷乏,民年七十已上,皆除散官,其余豪俊,随才授任,口询其能,手注官秩,一日之间,任官千余!授的官太多了,告身都没有,得官者取其手书之官名以为证明而已。——简直比李密还要过甚。 李密自称魏公后,在任官授爵上也很大方,但他所授的多是爵、散官,比如郡公、县公、仪同以上的武散官、散号将军等等,而在正儿八经的实授官职上,他远没有一日授千余这么多。 “这是在撒米喂鸡么?”李善道能够理解李渊为何这么干,但只西河一郡的士人、豪强,一日间就授了千余官?这也未免有点夸张。 刘黑闼对李渊的疯狂授官,没有甚么兴趣,他感兴趣的是李渊去打长安,挠着胡须,歪着头瞅着李善道拿着的急报,说道:“贤弟,李渊这厮只带了三万兵,这三万兵说不得还是虚数,实际能用之兵可能三万不到,他就敢去打长安?俺可听说,关中四塞之固,他能打进去么?” 李善道当然知道,李渊的确是打进去了。 “历史的齿轮,在这一刻,缓缓地开始运转了么?”李善道肚皮里嘀咕着,嘴上答道,“庞玉、霍世举引关中精锐,已在洛阳,关中现或颇空虚,李渊既然敢打,他当是就有一定把握。”一种迫急之感,翻在胸中,他放下急报,目视刘黑闼,说道,“贤兄,我有个事想问问你。” “贤弟,什么事?” 李善道缓缓问道:“薛世雄部已被歼灭,敢问贤兄,可起还乡之思了么?” 刘黑闼怔了下,旋即明了其意,一拍案几,哈哈笑道:“就等贤弟的这句问了!打完薛世雄当日,俺就思乡之情,不可抑制!无奈窦公实在热情,连日饮宴,使俺不好开口。” “贤兄现在好开口了么?” 刘黑闼说道:“今日就向窦公辞行,贤弟以为何如?” “数日休整,你我部曲皆已精满锐足;所得甲械之缴获,也悉已分与诸部各营;所得战马,你我也已抽够了能骑之士;而下唯一需安排的,是伤员,我检点过了,除掉轻伤可随军者,重伤员,各营合计,共二百一十四人,这部分重伤员,可先安置在乐寿;又,并已传檄郭长史,请他一面受卫县之降,一面调兵北至堂邑,且也已令下玄成、敬嗣,令他们亦到堂邑,准备接收俘虏,贤兄,万事俱备,於下是只等兄泛起思乡之情,你我即可挥师南下清河!” 还师到乐寿后的这几天,李善道、刘黑闼不是只每天吃酒,两人也做了很多事情的。 主要就是李善道说的这些。 别的无须多言,“传檄郭长史”、“已令下玄成、敬嗣”云云,具体指的是三件事。 两件与郭孝恪有关,一个是,高季辅已给他在卫县为卫县令的兄长去了封信,让他的兄长不用再等着投降李密,现即可以向李善道献城投降了,是所谓“受卫县之降”;一个是杨善会能战的名声,李善道、刘黑闼也知,为保证更大的胜算,两人经过计议,决定采取两路夹攻的战术,一路便是他们这一路,是主力,另一路,打算从武阳郡最北边的堂邑出兵,作为偏师,因这就需郭孝恪调部分现在黎阳的驻兵,北上到堂邑集合待战,是所谓“调兵北至堂邑”。 一件需要魏征、秦敬嗣来办,就是俘虏这件事了。四五千俘虏,不经整编,没法用,李善道、刘黑闼这下清河,是要去打仗的,这么多的俘虏没法跟着,不像重伤员,人数太多,也不好留在乐寿,所以就需先送到武阳郡安置,即便是令魏征、秦敬嗣也去堂邑,“准备接收俘虏”。 “俺这思乡之情,贤弟,已是如决堤之水,快要喷涌而出!”刘黑闼笑着起身,说道,“那就这么说!贤弟,要不你我现就去谒窦公,向他提出辞行?明天,你我就率部南下!” “贤兄想好怎么与窦公说了么?” 刘黑闼说道:“俺就实话实说。” “哦?” “俺就说……”刘黑闼挠着胡须,狡黠一笑,“俺想念家乡了,打算回家乡看看。” 要说起来,李善道、刘黑闼欲打清河,好像是没有必要与窦建德说,其实不然。 两个原因,一则,清河北与平原、信都接壤,至少其接壤地区,是窦建德的势力范围;二则,漳南又也是窦建德的家乡。於情於理,打漳南、打清河之前,都得先给窦建德打个招呼。 这也是为何早前就打清河此事,李善道原本的计划是与窦建德联兵。 现在自是已经不需要联兵了,窦建德系是在李善道的援助下,才歼灭的薛世雄部,那李善道凭此得些好处,自取清河,在李善道、刘黑闼想来,窦建德当也是无话可说。 ——话到此处,不妨再多说一句,刘黑闼的确是昔年在乡中时,每当赌输之后,不少受窦建德的救济,救济之恩,他是要报,故打薛世雄时,他以李善道军中“亚将”的身份,主动愿为先锋,领突击队去打辕门,可清河郡这么大的一个利益,能自得时,他当然亦是宁愿自得。 便李善道、刘黑闼两人,前去见窦建德。 一如两人之料。 窦建德明显听懂了刘黑闼“打算回家乡看看”这话的话外之意,然却非但没有半句不愿、或者想要插手的话说,反而在再三挽留他俩多在乐寿待些时日不成以后,还豪爽地从其军得自薛世雄营的缴获中,拨出了若干甲械、百匹战马,送给了他两人,又向他俩保证,一定会用最好的医生,照料他俩暂留在乐寿的军中之重伤员,又并还问他俩,需不需要自己派兵相助。 甲械、战马推辞不掉,可以收下,尽心照料重伤员之情,可以多谢,派兵相助,就不必了。 当晚,又是半夜酒宴。 第二天,李善道军令传下,各部拔营,便辞别了窦建德,南下清河。 窦建德领着他的一干文武,送出十余里之远,方才折回。 回到长乐王府,窦建德立刻军令亦下:命令董康买为将,引休养好的精兵五千,往取河间县城!同时,令驻在长河县的张青特,送李善道部出了长河后,时刻打探李善道部的进战状况。 …… 依旧是曹旦、齐善行两人作的礼宾随行,到了长河,停了一日,先令张升引卒千人,乘坐船只,走永济渠水路,送俘虏去武阳郡,随之,李善道、刘黑闼就再与曹旦、齐善行、张青特等相辞,两人引部,即出长河,从永济渠的东边渡过永济渠,径直杀向漳南。 离漳南,只有四五十里地远。 行军一日,已到漳南城外。 李善道选下筑营地点,令各部筑营,然后与刘黑闼、李文相等将,往视漳南城防。 却一众人骑马才到漳南城东,正要观望之时,两三骑从筑营的方向,疾驰而来。 马蹄清脆的声响,引起了众人的注意,俱皆转头去看。 来的是于志宁和两个从骑。 李善道没带于志宁同来,把他留在了军中,负责辎重等的安顿等务。 “司马?你怎么过来了?” 于志宁勒马止下,将一道书信,呈给李善道,说道:“将军,洛阳的檄令。” 李善道能感觉得出,打完薛世雄这一仗后,于志宁对他的态度似有改变,没再像以前那样拒人千里之外了,和他再说什么事的时候,就比如适才令他负责辎重等的安置时,他不再只是像以前那般,只是不轻不重的,“淡淡的哼唧两声”,而是颇有点了恭谨从令的意思。 不论干什么,要想使人服气,还是得靠实力! 却对于志宁态度的转变,李善道知道,如果他的态度也随之改变,像于志宁这种“淡淡的”士人,有可能反会尴尬,未免不美,因是这几天来,他一直只当未有察觉。 这时亦然如此,他接住檄令,没多说什么,只在看见封泥完好后,依旧是像此前对待于志宁一般相同,以礼敬、不失亲热的语气,随口笑与他说了句:“往后再有檄令、军报,我不在时,司马但可先打开一阅,以免若有急事被耽搁。”打开檄令,看不几行,面现沉吟。 刘黑闼问道:“贤弟,是翟公、徐大将军的令,还是魏公的令?” “魏公的令。” 刘黑闼笑道:“是不是接到咱们的捷报了?贤弟,檄令中给咱什么奖赏了?” “咱们的捷报,魏公在下此檄令给咱们时,还没收到。檄令中说的非是此事。” 刘黑闼问道:“那是何事?” 李善道把檄令递与刘黑闼,摸了摸短髭,顾看李文相等,说道:“魏公令我等,薛世雄部精锐三万,破之估计不易,若一时难破,亦不必心急,阻之使其不得南至洛阳即可;而若有战机得之,竟将之击退,便还黎阳,用兵魏郡。” 这道檄令的内容虽然分两个部分,一个是打不过怎么办,一个是打过了怎么办,然其内之重点,众人却都能听懂,不在前半部分,而是在后半部分,亦即,是在“用兵魏郡”这个部分。 什么意思? 李密怎么洛阳还没打下,就操心起魏郡的事儿了? 李文相、刘黑闼等彼此相顾,俱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莫名其妙。 李善道却很快就想到了李密下此令的原因。 第一百二十章 察密檄令巧言违 不会是有别的缘故。 李密之所以在洛阳未克的情况下,突然令李善道打完薛世雄后,攻魏郡,只能出於一个原因。 必是与李渊率众向长安进发有关。 关中不是那么轻易就能打进去的,可在庞玉、霍世举带了部分关中精锐,东已到洛阳,关中目下较为空虚的背景下,也不能不先就此,做一手预防的准备。万一,长安被李渊打下了呢? 长安的重要性,如前所述,李密比谁都清楚。 所以,他才会在洛阳尚且未拔的当下,给李善道紧急地下了这道命令。 魏郡西邻河东道的上党郡,上党的北边即太原郡。 太行山横亘在河东、河北,也就是后世的山西、河北之间。自古以今,两地若想来往相通,主要靠的八条峡谷道路,便是“太行八陉”。陉,意为山脉中段的地方。 这八条通道,便有一条的东端出入口,位在魏郡境内,就是第四陉,滏口陉的东端出入口。 其位处在魏郡北部滏阳县境内,滏山的山谷内。经由此陉,可从魏郡进入上党郡。 料之,李密令李善道取下魏郡的目的,为的就是将此陉的东端出入口控在手中。换言之,为的便是万一关中真的被李渊打进去了,他能够从河北方向,对李渊起兵的老巢太原做个威胁。 当然,只把这么一个向西进入上党郡的陉道的出入口控在手中,而且这个口通向的还不是太原,是上党,则对太原郡,可能是难以起到多大的具体威胁,但不要紧。 这个入口,可以只是第一个控制到的入口。 汲郡西为河内郡,河内郡与汲郡离得最近的属县共城县境内亦有一陉东端的出入口;魏郡北边的武安郡、襄国郡,也有一陉的入口,这些入口大可李善道在打下魏郡以后,李密或亲遣兵马,或再令他随之夺取。这样的话,数个皆可西入河东的入口在手,对太原的威胁就大了。 想来想去,李密这个时候,下此军令,只能是出於这一个原因。 见李文相、刘黑闼、高曦、高延霸、陈敬儿、王须达、高季辅、李育德等这一帮跟着自己来察看漳南城防的诸将,无不是大眼瞪小眼,没人能够理解李密此际下此令的缘故,李善道就将自己的料想,简单与他们说了一说,说完,接下刘黑闼递回的檄令,摸着短髭,忖思起来。 高季辅、李育德是宦官子弟,他们的眼界比高延霸、陈敬儿、王须达等高些。 便见李育德抚摸胡须,点头说道:“将军灼见,若非将军晓示,末将还真是不解魏公此令何图。听了将军开譬,末将乃恍然大悟。当此之时,魏公忽下此令,确是只有这一个原因可以解释。唐公李渊,柱国之后,世袭国公,隋主之中表,素有仁厚之名於世,今其起兵,非同小可,绝非窦公等等可比,且其今以尊立代王为号,直趋长安,其志尤不可测!设若洛阳未下,长安已克,天下局势,或将有损於魏公矣。先做一手预备,以胁太原,诚然有备无患。” 高季辅蹙着眉头,说道:“将军,於今我军已围漳南,将取清河,魏公此令却骤至,那底下来,该当如何是好?是接着打漳南、取清河,还是便就罢兵,先回黎阳,筹划攻魏?” 刘黑闼挠着胡须,瞧了眼李育德、高季辅,看向李善道,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李善道知其心意,他这模样,一看就是不愿意这便撤兵还黎阳。 也是,漳南是他家乡,“衣锦还乡”的话都说了多少回了,现在终於兵马开到他家门口了,可以用兵清河,而且不再是与窦建德共分清河,是他与李善道两人独取清河,他又怎肯甘心便这么放弃,只因为李密的一道军令,就撤兵回黎阳,改而谋划打魏郡? 魏郡,刘黑闼也想占,可比起魏郡,他现在更急切想打的,是清河郡! 李善道沉吟了下,问于志宁、高曦、陈敬儿、杜正伦等人,说道:“卿等怎么看?” 高曦是个本分军人,下意识地答道:“兵虽已围漳南,可魏公军令既下……?” 主上有令,在他看来,理当遵从,可若是遵从,来援窦建德前,李善道就已定下的“先打薛世雄,再取清河郡”的计划,势必就不能实现。李密是主上,李善道也是主上。两个主上的意图出现了冲突,高曦也是为难起来,话到半截,回过神来,不再往下说,停将下来。 陈敬儿呲牙一笑,说道:“郎君,魏郡挨着汲郡、武阳郡,什么时候打不是打?且王仪同兵在林虑,有他响应,魏郡也不难打。清河就不同了,这回要不顺道把清河打下来的话,再来打时,又得兴师动众,岂不劳烦?俺的愚见,不如先把清河打下,再按魏公的令,去打魏郡。” 高曦本分是本分,不傻,已经转过弯来,不复再有为难之态,接腔应道:“陈仪同所言甚是!将军,魏公之令,固不可违,然我军已在清河,若就退兵回撤,不免纵失战机,似应先取清河为宜。” 李善道问李文相、于志宁、杜正伦,说道:“贤兄、司马、知仁,你们说呢?” 李文相、杜正伦自然是应和陈敬儿、高曦的话。 于志宁先说了一句:“魏公之令,不可不从。”一言既出,刘黑闼等尽皆投目於他,他却不慌不忙,接着悠悠说道,“然唯,今我军挟尽歼薛世雄部之威,方下清河,尚未进战,若便撤还,取清河之良机恐纵事小,挫了我军士气,亦不利於攻魏郡事大。因仆拙见,当先取清河!” 也算是一点试探,通过询问诸人对李密此檄的意见,摸一摸众人对李密命令的“态度”。高曦、陈敬儿的反应在意料中,李文相、于志宁、杜正伦的表态,颇使人满意。 众人的态度,已尽皆知,李善道拍板决定,说道:“司马所言,正合我心。知仁,便按司马此意,写一道给魏公的上书,备述恐伤士气之由,进禀魏公,旬日之内,候取清河,我便亲攻魏郡!” 杜正伦心领神会,显然,“正合”李善道“心”的,不是“先取清河”,而是于志宁给出的先取清河的理由,他恭敬领命,心里已开始打腹稿,怎么才能把于志宁“恐失士气”的这个理由,给它展开,帮李善道编得圆乎一点,使李密看了以后不致不相信。却也不必多说。 李密“打魏郡”的命令,李善道本就没打算听,不好办的是用什么借口拒绝,现下借口有了,这件事,他也就把之丢到一边去了,将李密檄令给了于志宁收好,继续与众人察看漳南城防。 …… 漳南之得名,系出漳水。 县在漳水之南,故得名漳南。 漳水有两个源头,一个出自太原郡的清漳水,一个出自上党郡的浊漳水。 清、浊两条漳水在太行山汇成一股,是为漳水。 此水向东,流入魏郡,在邺县转而北流,至魏郡东北郡界处,又分成了两个支流。 一个向北,流经武安、襄国两郡,折向东北,又过信都郡,入到河间郡,在河间郡的东部,最终被引入大业四年开凿的永济渠中。 另一个支流向东北,从武阳郡与武安郡两郡的接壤处流过,进入清河郡,与东南边不远的永济渠大致成并流的状态,过清河、漳南等县之北,末段在平原郡的东光也被引入进了永济渠。 漳水的下游,是李善道、刘黑闼率部去乐寿时,曾在平原郡渡过的;它的上游魏郡,是李密令李善道去打的;它再上游的清漳、浊漳两水起源、流经的太原、上党,是李密想要得到的;而它中游所过的清河郡,则又是李善道现在主动要打的。 这条水算上清漳、浊漳,自河东的太原、上党,穿过太行山而到河北的平原、河间,长上千里,委实是一条沿岸尽多要地、战国时赵韩魏曾长期在此拉锯、流通河东与河北的重要河流。 河流比较重要,由此河延伸出来的一大片沼泽,也很重要。 这片沼泽便是高鸡泊,如前所述,位置在漳南县县城西南的几十里处,跨在信都、清河两郡的郡界上。高鸡泊,李善道还没去看,但听窦建德给他说过,广袤数百里,葭苇茂密。 直到而下,这片高鸡泊中,仍还有盗贼藏伏。 上次从清河郡过境北上乐寿时,刘黑闼没有余暇,所以没有派人去高鸡泊,这一回,有了充足的时间,他在入漳南县境时,已派了亲信赶赴高鸡泊,去招揽这些仍藏身高鸡泊中的群盗。 漳南县的地势是四面平坦,中间高地,县城就建在高处,城外河流环绕。 这一带河流多,又是平原,土地肥沃。 只是海内大乱以今,已经多年,虽然漳南是窦建德的家乡,高士达、张金称等部此前在清河活跃时,多避其乡里,不入抢掠,可避开的只是他家在所在的村子,并不是漳南全县,该遭的兵灾,漳南县的大部分地区也是逃不掉,多年的战乱下来,亦已是人烟凋敝,土地多荒废。 两个年轻后生,穿着粗弊的衣袍,带着兴奋,抢着指向漳南县城,争着说话。 两人相争,话听不清说的是甚么。 刘黑闼举起马鞭,轻轻地抽了他俩一下,笑骂说道:“狗日的,抢什么?一个一个说!” 这俩后生缩了下脖子,摸了摸挨打的肩膀,赶忙都止住了抢嚷,不好意思地冲着刘黑闼一咧嘴,又怯生生地看了看李善道,没敢再抢着说话,可也没人出声了,反倒又嗫嚅起来。 刘黑闼骂道:“狗肉上不得台面!”笑与李善道说道,“贤弟,乡野小子,从没见过贤弟这等的贵人,把他俩给吓着了。”令两人之一,“猪儿,你先说。” 却这两人,俱是刘黑闼的乡人。 听说刘黑闼带着数万兵马回乡,来打漳南,其旧在乡中的相识,从李善道、刘黑闼兵进漳南县境起,络绎不断的,已有不少前来投他。这两个后生,是来投人中,与刘黑闼关系最亲者,俩人都是刘黑闼的族人。叫猪儿的这个,是他的族弟;另个叫狗儿,也是他的族弟。 刘猪儿就大起胆子,继续他的话,说道:“大兄,这城里头现就没多少守卒!原先还有些,有个千余吧,但好些是王辩的兵,自王辩领着他的人马渡河,听说是去了东平郡后,这漳南县城里,现有的守卒,顶多也就千把人!胆子小得很,平时乡里遭贼,他们都不敢露头!” 刘狗儿等他说完,说道:“大兄,四哥说的没错。城里头现在是没有多少守卒!大兄你带来了这么多的兵马,打一通鼓,这城就攻下来了!大兄,给俺一队兵吧!俺打先头!” “什么先头?那叫先锋!” 刘狗儿嘿嘿笑道:“是,是,先锋。大兄,俺打先锋!” “先锋,轮不到你打。”刘黑闼望着三四里外的漳南城墙,想了下,问道,“守卒里边,有没咱的乡人?” 刘猪儿说道:“咋没有!大兄,就俺邻家高翁家的老三,就在城里为守卒。” 刘狗儿说道:“是呀,有的!大兄,咱乡里被募到城里当守卒的还不少哩,得有个好几十。” 刘黑闼挠着胡须,见那城墙上守卒虽有,大型的守城器械没多少,便与李善道说道,“贤弟,城里的情况,如果真像他俩所说,那这城,确实好打。不然的话,明天就试着攻一攻?” 李善道眺看漳南县城,说道:“贤兄,漳南城可能容易攻,但是清河城,前时路经时,你我都是亲眼见到的,其城颇坚,戒备森严,却怕是不好攻啊。” “……清河城?贤弟何意?” 第一百二十一章 黑闼怒斥漳南耻 李善道前世的时候,对军事了解不多。 但了解再不多,那支英雄部队所擅长的大迂回、运动战、围点打援,他自亦耳熟能详。 清河县城,是清河郡的郡治,清河郡多年的战乱下来,不说被经营的固若金汤,半个来月前,路过清河城时,李善道也是亲见其城防的严备,强攻的话,肯定不好打。 那最好的解决掉清河城的办法是甚么? “围城打援”,围攻别的县城,以将清河城内的守军调出来,从而通过野战把之歼灭以后,再去打清河城的计策,自然而然的,就浮现在他的脑中了。 观罢漳南县城的城防,李善道与刘黑闼等回到筑营处。 营地正在搭建,帅帐已先搭好。 进到帐中,诸人坐定,李善道就把他的这个想法,向刘黑闼等道了出来。 众人闻了,俱是称好。 李文相、高季辅、李育德、于志宁等频频点头。 刘黑闼拍手笑道:“妙也!妙也!明围漳南,实图清河。贤弟,这一招高。”说道,“不过话说回来,为使杨善会信咱的确是要攻漳南,贤弟,这漳南城,明天是不是还得攻上一攻?” “攻,当然仍是要攻的。” 刘黑闼请战说道:“贤弟,那明日攻城此任,就任给俺吧!” “漳南是兄家乡,围攻此城之任,非兄莫属。” 李文相笑着打趣,说道:“但是却有一点,黑闼兄须得注意。即是明天攻城,可千万不能把城给真的给攻下来了!若真攻下,咱们贤弟的这个妙计,可就用不成了!兄反无功有过。” 刘黑闼笑道:“不消文相兄叮嘱,此中火候,俺自有把握。” 帐中众人,多是哈哈大笑。 于志宁、杜正伦是文士,讲究礼仪,然亦忍不住嘴角露出笑容。 遂乃当晚,杜正伦把给李密的回书,精心构思过后,写好呈上,李善道相当满意,即令连夜送去洛阳。而到了第二天上午,营地尽管尚未建好,为显急取漳南之心,刘黑闼就领兵往攻。 明知道这一攻,不是为真将漳南城攻下,李善道等因就没有和刘黑闼同去。 却刘黑闼引兵三千,才出营地未久,帐中的李善道听得外头鼓声、马嘶,像是有军队来了,於是出帐来瞧,定睛一看,见果是有军队从西边漳南城的方向来,可仍是刘黑闼部! 怪哉,怎么才去,就回来了? 李善道疑窦顿生,等不多时,数骑急剌剌驰至。 刘黑闼从当头的战马上跳下,三两步奔到李善道身前,气急败坏地痛骂:“狗日的!废物!” “贤兄,怎么回事?” 刘黑闼近来跟着李善道,学会了李善道骂人的口头禅,怒道:“他妈的!猪儿说的一点不差,当真胆小如鼠,城中守吏尽是无用的废物。贤弟,老子兵马还没到,他妈的,他们就降了!” “啊?” 刘黑闼往后张望,又数骑跟着驰到。 这几骑中,有一个是陌生的面孔。 刘黑大步过去,将这人从马上提下,丢到地上,指着他,与李善道说道:“贤弟,这厮就是城中派出来乞降的县吏。”踹了这吏一脚,骂道,“废物!你将刚与俺说的,禀与俺贤弟听知。” 这县吏哪里会能想到,投降了,反而是错的? 他惶恐地拜倒地上,颤声说道:“禀大将军,鄙县令、丞久慕大将军威德,愿献城以降!” 千算万算,没算到漳南县城会投降。 李善道掏了掏耳朵,怔了一怔,说道:“为何投降?” 话问出口,自己也觉搞笑,瞅这县吏目瞪口呆,不知何以作答的茫然之状,却已明悟,所谓“久慕威德”,这一定是漳南城中的守吏,听说了他大破薛世雄部的事情,所以才会不战而降,就挥了挥手,没再等这县吏回答,与刘黑闼说道:“罢了!贤兄,城既肯降,也是好事。” 刘黑闼气恼得很,又踹了这吏一脚,骂道:“你这厮,俺认得,北乡的郭三,是不是?咱漳南的好男儿,威武不屈,你这厮,却一见俺兵马来,尚未开攻,你就投降,真俺漳南之耻!” 这县吏只是县寺的一个曹掾,投不投降,他哪有权力决定?委屈十分,可又不敢分辨。——他倒是有心分辨,可怎么分辨?总不能对李善道、刘黑闼说,他不愿降?岂不自寻死路! 没的办法,行第排三的这位郭姓县吏,只能伏在地上,唯唯诺诺,领了漳南之耻的骂名。 昨天的一番好谋划,还没实施,就因漳南之降,落了空。 刘黑闼又是恼怒,又是失望,抬脚又重重地踹了这县吏一脚,问李善道,说道:“贤弟,现在怎么办?” “城既然已降,就劳贤兄领众,入城接收吧。”李善道摸了摸短髭,笑道,“兵到城下,不攻而下,引数千部众,入城受降,贤兄,说了许久的衣锦还乡,兄今日可偿愿矣!” “衣不衣锦,算得甚么!坏了贤弟谋划,着实可恨。” 李善道说道:“亦无妨也。我等再做别的谋划就是。” 坏了谋划,确然可恶,但衣锦还乡,却也不能说是算得甚么。懊恼和气愤的情绪略去,高兴的心情上来,刘黑闼邀请李善道与他一道进城,说道:“贤弟,一同入城吧。” “今日进城,贤兄为主,愚弟就不抢兄的风头了。”李善道半开玩笑地说道,随后交代刘黑闼入城的处置诸务,“进了城,接收后,有两点,兄需仔细,一个是须遣吏卒巡视城中,维持治安;一个是府库等处,留人看守,防止失火失窃。除此以外,兄回营时,且将县令、丞,一概县吏,带将来给我一见,又及守卒,堪用者,兄也将之带出,不堪用者,便散放还乡。” 刘黑闼答应了下来,就押上郭姓这县吏,暂辞李善道,还去军中,自受降、进城去也。 …… 李善道转回帐内,一手摸着短髭,一手轻敲案几,陷入沉思。 想了会儿,他站起身,步到挂在帐璧上的清河郡地图前,微微皱着眉头,细细观瞧。 焦彦郎、王宣德等,候在帐下,不敢打扰他。 过了多时,李善道向边上伸出手,说道:“把王安的信拿来。” 王宣德忙到案前,打开匣子,找了一封书信出,捧呈与李善道。 李善道将之展开,低头看了几眼,抬起头来,在地图上又细看了片刻,心中有了新的谋划,便回案后坐下,令道:“请我李贤兄、萧仪同、诸将和司马、知仁来。” 焦彦郎应诺,急出帐去,便遣亲兵,分去找李文相等。 诸将分在营地各处,约等了半个时辰,才到齐帐中。 漳南县城主动投降的事,在营中已经传开,众人在来的路上时已然知道。 大都是与刘黑闼一样的反应,恨铁不成钢,不满漳南县城的守吏、守将这么无用。 可城已经降了,刘黑闼都已经进城了,再不满也都是废话。 众人因抱怨了几句后,停下了话声,齐齐看向了李善道。 李文相说道:“贤弟,不曾想,漳南县城的守将此般无胆,咱一箭未射,他们就降了。贤弟围城打援此策,只怕是不好用了吧?就接下来的用兵,贤弟现是何意?可已有别的对策?” 李善道拈起适才王宣德给他找到的王安的信,给众人看了下,说道:“我想出了两个别的对策。请诸兄、诸君来,就是想听听诸位的意见,看看这两个对策,哪个更合用。” 李文相说道:“两个对策?”笑道,“贤弟端得足智多谋,一计不成,复生两策。愚兄自诩有智,较与贤弟,拍马不及。”问道,“贤弟,都又想到了哪两个对策?你所持此信,谁人之信?” “咱们半个来月前,经清河而往乐寿时,在路过临清县的时候,王安曾派其弟,到咱营中求见我,兄等、君等都还记得吧?这封信,就是王安呈与我求附的信。” 王安,是盘踞在临清县的一部义军的首领。 去年,杨义臣、杨善会虽然剿灭了张金称部,但清河郡内并不是只有张金称一部义军,张金称部是活跃在清河境内的人数最多的一部义军而已,其部之外,还有不少的义军别部。 王安部,就是清河郡境内的别部义军之一。 在张金称败亡之后,他这一部的义军,於今算是清河郡内最大的一部义军了,约数千众。 清河郡内当下的形势,对义军不太友好。 一个是杨善会能战。 杨善会早前还是鄃县令时,就展露了他出众的军事才华,以数百人的相当於团练的部队,凡与境内和入境的群盗战斗,不论对方人数多寡,就往皆克捷,后迁清河郡丞,能够指挥的兵马略多,越发战无不胜,即使对阵拥众数万的张金称部,他也从无败绩,前后与诸盗七百余战,多的时候,日有数战,未尝负败,连一场败仗都没吃过,是真的百战百胜。 以前郡内有张金称,树大招风,还能为王安等这些较小规模的义军遮些风雨,可现在张金称已经败亡,王安等没了大树可依,现而下,要么是已被杨善会消灭,要么是勉强尚能自保,但也已快到走投无路。此是清河郡内形势对义军恶劣的之一。 再一个,如前所述,张金称部实际上就是盗贼,非常残虐,所过处烧杀掳掠,寸草不生,这也就导致了清河郡大多的地方於今是相当的凋敝,王安等义军所能掳到的给养亦是日渐缺少。 由是,在闻李善道引数万众路过清河时,王安就动了投靠的心思。 谁不知道李善道打下了黎阳仓,粮食是要多少有多少! 这一封书信,便是王安请求投附的信。 那会儿,李善道北上,是要去打薛世雄的,就连他本部的新兵,他都没带多少,只为练兵计,带了少数,则对王安的求附,他虽没拒绝,却肯定也不会当时就收容之的。 给王安回了封信,叫他且在临清待着,等打完薛世雄,回来时,他再来投附不迟。 现在,到了用到王安的时候了。 李文相说道:“王安求附的信?” “我又思得的两策,这其中一策,就是王安及其部,不妨可以一用。” 第一百二十二章 二郎再诱清河敌 李文相问道:“贤弟,王安部?怎么用?” “一方面,漳南新下,我军在漳南做出犒赏三军,我等痛饮达旦的假象,一方面,檄令王安,命他率部向北,进到清河县境,四下扰掠,做出要来漳南与我军会合的假象。”话到这里,李善道停了下来,端起茶碗,抿了口茶汤,然后看向诸人,说道,“此即用王安之策,何如?” 李文相等大半还在琢磨李善道的这“两个方面”是什么意思,萧裕等几人已经明白了其意。 高季辅说道:“将军之意,是用王安部做诱饵,诱引杨善会遣兵击他?” “不错,此正我意。” 高季辅说道:“而在此之前,将军先在有力位置,布下伏兵。如此,只要杨善会中计,他的兵马一出城,我伏兵就可趁机往攻,与王安部南北夹击!” 李善道欣赏地向着高季辅点了点头,环顾诸人,说道:“季辅所言,正我此策之意。贤兄、诸兄、君等,以为此策怎样?” 李文相明白了过来,不绝口地赞道:“高明、高明!贤弟此策妙也。俺自诩智谋,却真是不能与贤弟相比啊!”越琢磨,越觉得妙,连连说道,“妙,妙!委实妙计!” “将军此策,确然高明。先以我之犒赏,打消杨善会的警惕;继以王安部之入县境,引其出兵。是为‘引蛇出洞’之策也。唯有一点,末将愚见,似不可不虑。”说话之人是萧裕。 李善道问道:“仪同说的是哪一点?敢闻其详?” 萧裕说道:“便是杨善会即使减少了对我军可能会在清河县界设伏的警惕,但王安部过其境时,他也不一定会遣兵截击。” “这一点,我亦有虑,确是不能排除有这种可能性。仪同莫不是有良策,可解此虑?” 萧裕谦虚地说道:“敢禀将军,末将不敢说有良策,不过确实是想到了个小办法,堪不堪用,还得请将军决断。” “仪同之策,必然良策。请说。” 萧裕说道:“将军何不再传檄令一道,与已至堂邑的我黎阳兵马之前部,令他们‘亦’尽快北上,与我军会合?” 接到李善道令调黎阳之留驻兵马,北至堂邑,预备加入进这回攻略清河之此战的命令后,郭孝恪是个办事果断,雷厉风行的人,现在已经有一部黎阳兵马开进到堂邑县了。 不过因为李善道现还没有开始进攻清河县,他目前的位置还在清河郡的最北边,所以这部黎阳兵马,李善道尚未调动,还没有命令他们进入清河郡。 李善道立刻明白了萧裕的意思,说道:“仪同是想以此增加杨善会的压力?” “将军英明,末将即愚意。只一个王安部,或许还不足以迫使杨善会遣兵截击,以阻其与我军会合,可若再加上我已达堂邑之黎阳兵马,最关键的是,还有后续的黎阳主力兵马,那就不同了。我军已有两万之众,若再加上王安部、黎阳兵马,声威势会更振,到至那时,清河一城之地,他再能战,要想守住,怕是也难。则最好的破局之法,对他来言之,无非就是四个字,‘各个击破’。这样一来,王安部,他当时就必定不会放过,任其过境,与我军会合了。” 李善道从善如流,摸着短髭,笑道:“仪同此策,果然良策!好,就把仪同的这条补充,加入进‘用王安部’之此策中。”吩咐杜正伦,“知仁,又得劳烦你,起草一道下给堂邑之黎阳兵的命令,令他们接令后,即大张旗鼓,造出声势,装出要北来与我军会合的样子。” 杜正伦应诺,展开纸笔,当场就伏案开写。 高季辅、李文相、于志宁等对李善道新想出来的这个诱敌之策,本就已都以为甚是高明,再听完了萧裕的补充,众人已是俱皆以为,这条计策,十拿九稳,应该是能成功的了! 于志宁忍不住问李善道:“将军,此策已是高明至极,将军适言,共新想到了两个新的计策,敢问之,另一个计策又是什么?” “这第二个计策,就简单得多了,仍是‘围城打援’。” 于志宁说道:“将军的意思是?” “漳南县,咱还没打,它就降了,但清河郡的县又不是只漳南一个,那咱便再围别的县就是。我看武城县,就是个很好的选择。甚至比起漳南,此县的地理位置更好。它就挨着清河县的,我军若由漳南南下,进围此县,设料之,也许杨善会不会坐视不救?或也可引他遣兵出城。” 武城县,位处在漳南县的西南边,清河县的东北边。 清河郡总共有三个县,位处在永济渠和漳水之间,就是漳南县、武城县、清河县。 其余的县,俱在永济渠的东边。 必须得说,李善道新想到的这第二个“诱敌出城”之策,也确实是个可用的计策。 不过,众人讨论了会儿以后,却是一致认为,用王安部的此策,相对更好一些。 则是说了,就在昨天,李善道提出用“围城打援”此策时,众人不还都一致赞成的么?怎么到了今天,才一天时间过去,就又都一致认为,同样的“围城打援”之策,不如另一个新的用王安部此策了?这却乃是因为敌情,或者说是战场形势出现了新的变化。 此个新的变化,即通过漳南县不战而降,可以看出,经过歼灭薛世雄部一战,李善道今在河北、在清河郡的威声已是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那在这样的情况下,杨善会他还敢不敢於贸然地遣兵出城,去援被李善道部围困的县城?可就不好说了。 因此,相比之下,李善道新想出来的“用王安部”此策,就更合用了。 事实上,李善道之所以会又寻思出“用王安部”此策,他也是根据敌情的变化,而想到的此策。就算没有萧裕的补充,他这一新的计策,也是建立在他的威名达到了新的高度这一基础上的。本质上,“用王安部”此策,和围城打援一样,都是在逼迫杨善会出兵,唯不同的是,“围城打援”是用城来逼迫杨善会;“用王安部”,是用他达到新的高度的威名来逼迫杨善会。 威名已此般之盛,兵马若再增多,可该再何以敌对? 唯一应对的上策,就是萧裕说的,只能派兵出城,“各个击破”,阻止王安部与李善道部会合。 议论多时,李善道综合大家的意见,就定下,便用“用王安部”此策,再来做诱敌出城之计。 计议既定。 杜正伦起草的檄令早已写罢,李善道看后,就先令杨粉堆遣吏卒将此檄令送去堂邑。 又令杜正伦写了给王安的命令一道,亦遣人送出。 接着,派人去城里找刘黑闼,叫刘黑闼弄些牛、羊、猪、酒来,传令各营,挟歼灭薛世雄部之威,兵锋才入清河郡,漳南就不攻自降,可喜可贺,即日起,犒赏三军。由着将士们痛饮。 同时,等刘黑闼从城里回来后,与他商议安排精兵入清河县设伏的这件事,——他熟悉道路,伏兵该走那条路入清河县界最为隐秘?选定了一条临着漳水、高鸡泊的路。 这条路临着河谷,从数百里方圆的高鸡泊边上绕过。 按刘黑闼的说法,这条路原就人踪稀少,因高鸡泊是盗贼出没之地,现下愈是没什么人敢走。 由刘黑闼领路,李善道亲去实地看了看。 确如刘黑闼所言,路不很宽,边上虽有田地,不知荒芜多久了,杂草半人高,路两边亦是灌木丛生。就不说不见人踪,便是有人经过,借助杂草、灌木的掩护,部队也足能隐蔽行踪。 第二天、第三天,陆续有藏身高鸡泊的群盗,应刘黑闼之召而来从投。 就从来投的群盗中,选出了几个刘黑闼的熟人,用作了这支前往清河县的伏兵的引路向导。 至於伏兵部队,到第三天时,挑选完毕。 分是从李善道、刘黑闼、李文相等部中选出来的精锐,计总三千人。刘黑闼要“尽地主之谊”,坚决要求由他来作伏兵的主将。李善道便将此任,任给了他,以陈敬儿为副。 ——却是,既然主将任给了刘黑闼,从群盗中挑出的向导还要用么?还是要用的。三千伏兵,不能只刘黑闼一个主将和他少数部曲知道路,其余人都是一抹黑,陈敬儿等部也都需要知路。 临清县也与清河县接壤,在清河县的东南边。 漳南到临清,一百多里地。 王安的回信也是在第三天时送到的,上午时送到的李善道营中,恭敬地听从了李善道的命令,在信中,他禀称,三天后,他就能率其部离开临清县,依按李善道之令,进入清河县。 他的这封回信是昨天送出的,他的这个“三天后”的三天,指的也就是昨、今、明三天。 换言之,亦即,后天,他就能率众北入清河县。 临清县往南是清泉县,过了清泉县就是堂邑县。 漳南到堂邑,两百来里。 已到堂邑的黎阳兵马的回禀,在第三天入夜后,也到了李善道营中。回禀中,其将报称:在向李善道写此回禀之时,已令军中大张旗鼓,开做将开向漳南之假象,并已对外散布风声,说不止是其部兵,黎阳多达数万的主力不日就能继至堂邑,也将会北上,去与李善道部会合。 王安和已在堂邑的黎阳兵部将依令从事的速度,都很不慢。 李善道、刘黑闼自是也不能耽误。 便於次日,第四天傍晚,刘黑闼、陈敬儿引率选出来的三千精锐,悄然出营,到漳水、高鸡泊边上的那条路上,疾驰奔向数十里外的清河县。清河县城距离漳南县城有百十里远,但清河县的东北县界,距离漳南县城就没那么远了,只需从武城县边上穿过即到。 却只三千精锐,够用么? 根据情报探知,清河县城所有之兵力,大约只有三四千人。 杨善会就算出袭王安,也不可能会把他所有的兵马都带出来,至多带个两三千人,就不少了。 三千精锐,加上王安的数千部曲,对其两千到三千的出城兵力,兵力上已是稳占上风。 并且,李善道打算动用的兵力亦并不是只有这三千精锐,等这三千精锐缠住杨善会的出城兵马后,他会率领草创的骑军,加上萧裕部的千余骑,赶去支援。 草创的骑兵有两千骑,骑战的技巧,这些骑兵还没经过训练,固然还不精通,但到了战场后,改骑为步,却没有问题。两千草创骑军,与萧裕部千余,合计三千余步骑了,再合上刘黑闼、陈敬儿带的三千精锐,便不算王安部,李善道等亦俱笃定,兵力足够歼灭杨善会出城部了! 计划赶不上变化。 两千草创骑军、萧裕部千余骑兵,已做好了随时出发的准备。 但在刘黑闼、陈敬儿率兵出营之第二天中午时,营外鼓声、人声,似是有一支部队开来,李善道出帐,尚未登上望楼打望,杨粉堆已赶来禀报:“郎君,是刘仪同、陈五郎率部回来了。” 李善道愕然。 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出来。 营地已经建好,营中禁止驰马。 在帐门口等了稍顷,数人从辕门方向急剌剌而来。 带头的正是刘黑闼。 人未到李善道近前,他气急败坏痛骂声已到,只听到他大骂的是:“狗日的!废物!” 第一百二十三章 不以破贼为功劳 “怎么回事?” 跟在刘黑闼身后的陈敬儿禀报说道:“二郎,俺与刘仪同兵才进清河县界,尚未赶到战场,王安部已被杨善会歼灭。” 李善道大吃一惊,忙追问是怎么歼灭的。 却原来,倒也不能说王安是废物,只能说是杨善会用兵太果决。他一收到黎阳兵马、王安部都将要北来与李善道部会合的风声,继而又闻报王安部已从南边的临清县进入清河县的南界,当晚,——便就是昨晚,他就连夜出兵,亲率精锐千人,潜行到了王安部驻营的地方。王安部并无防备,哪里想到杨善会的兵马会来的这么快?遂一战而覆,被杨善会杀了个人仰马翻。 等刘黑闼、陈敬儿率部行了大半夜的军,才刚摸到清河县的北界时,王安部败亡的消息已到。 又打探得知,杨善会昨晚袭灭了王安部以后,没有停留,已经回到清河县城。 於是,刘黑闼、陈敬儿无可奈何,白跑一趟,只好带着部队也回来了。 漳南县城不攻自降,坏了李善道“围城打援”的计谋;一计不成,复生二计,却不意这第二计又是胎死腹中,还没动手,王安部便即覆灭。是连着两计都未能奏效。 王安或称不上废物,刘黑闼骂骂咧咧,甚是为此恼怒,却也不足为奇。 李善道摸着短髭,想象了一下杨善会接到军报、迅速定策、夤夜出兵、一战灭敌、旋而还城的这一些列快速的场景,本来就知道他善用兵,现在更是刷新了对他的认识,喃喃说道:“当机立断,侵略如火。这个杨善会,嘿嘿,确然不是庸人,有用兵之才。” “贤弟,你就别夸杨善会这厮了。王安部已被他攻灭,你引蛇出洞此策又没用成。下边咋办?” 李善道问道:“王安可有消息?” 刘黑闼啐了口,又骂了声:“废物,狗才!”回答说道,“没有确凿的消息。有的说他率其残部,逃回临清县了;有的说他被杨善会砍了脑壳。俺派人去了其部被灭处打探,尚未归来。” “一夜出袭,虽未功成,也有好的一面。权当算是拉练部曲了嘛!贤兄,不必焦躁。” 这要换是别人说这“苦中作乐”的话,刘黑闼非骂回去不可,既是李善道说的,他哼了一声,亦即罢了,再次问道:“贤弟,引蛇出洞的法子,两次都没获成,看来是不好用啊。底下,贤弟是何计议?……要俺说,贤弟,清河县城左右不过几千守卒,薛世雄三万精锐,咱都一样歼灭了,还担心它一个清河县城,咱打不下来?蛇既难引,干脆咱就直接去打清河算逑!” “贤兄勿急。清河城坚,杨善会善战,且其又新败王安,守卒士气正盛,我等就是要打,也要谋划好了再打。一夜奔袭辛苦,兄请先入帐中稍歇。”李善道沉吟了下,摸了摸短髭,令王宣德,“备些饭食、汤水与我兄、五郎用;请我李贤兄、长史、萧仪同、沐阳、季辅等来,再做谋议。”将入帐中,补充令道,“还有漳南令、丞,他俩应较为了解杨善会,也都请来。” …… 清河城内。 姓杨的长吏不是只一个杨善会,还有一个也姓杨,叫杨得道,本清河通守,杨善会迁通守后,他借着杨善会的战功,也得了升迁,现是清河郡守。 郡府,大堂上。 当李文相、于志宁等络绎赶到李善道的帅帐,开始议事时,两杨正和一干郡吏,也在议事。 杨得道四十多岁,穿着红袍,坐在主位上,满面喜色,笑道:“通守亲蹈锋刃,趁夜出击,来回数十里,两渡永济渠,大败贼王安,斩获千余,诚然大胜!足以提振我城兵、民士气!” 左侧上首,坐着一人,亦四十来岁年纪,尽管坐着,能够看出,中等身材,戴软脚幞头,亦着红色圆领袍,蓄着三缕胡须,双眼炯炯有光,给人以精明强干的印象。 他便是杨善会。 朝着杨得道拱了拱手,杨善会说道:“王安,蟊贼耳,众虽号称数千,乌合之众,破如唾掌。” 他环视了下堂中的诸官吏,神色严峻,接着说道,“所不易者,系在李贼善道!李贼前率其部过我境时,我等俱以为,薛御卫帐下步骑三万,李贼纵与窦贼合兵,料亦必非对手。殊不料,河间县城南,七里井一战,薛御卫竟全军覆没、身为贼擒!闻之,七里井此战,战前所定策者,正李贼善道。此贼先已克黎阳仓、陷武阳郡,而又复败薛御卫,断非寻常小贼!” 顿了下,他再次看向杨得道,又拱了拱手,说道,“明府,王安易破,李贼恐不易破。李贼数日前,引其部贼兵还入我郡后,未有便返武阳时,我等就已起疑,他是不是想要顺势将我郡攻陷?昨天下官所得之军报,‘李贼令王安贼部、堂邑之黎阳贼兵北上,与其会合,以将攻我清河县城’,明府已知,这李贼他果然是打了借其大胜之威,顺势攻我清河之主意! “王安虽已被下官击灭,黎阳的贼兵却还在不断开向堂邑。下官若料之不差,或过不了多久,李贼可能就会来犯我清河县城矣。明府,下官愚见,当下之计,须当早做完善之战备!” 杨得道的笑容收起,他是从通守升迁为的太守,倒非一般的文官,亦知些兵事的。 他嗟叹说道:“薛御卫向有我朝名将之誉,其帐下三万步骑,悉燕赵之精卒也,却怎也使人想不到,一夜之间而已,三万精锐居然就灰飞烟灭,他本人也成了贼囚。” 说到痛心处,拍了下案几,说道,“既使至尊征调诸路兵马驰援洛阳,先歼巨贼李密,继再击剿定河北、河南诸贼之谋,尚未得开行,就已先挫锐气;又使我河北郡县,无不为之震动,李贼、窦贼及其余诸贼,则贼焰因是高炽!”再次拍了下案几,“更且累我清河,有今日之危!” 说到这里,已从最开始的“嗟叹”,语气神态变到了近乎咬牙切齿的“痛恨”。 “明府,薛御卫部已尽覆灭,这些话,说再多,对我城而下所面临的情势而言,亦无多益处。下官愚见,还是赶紧先把守城之策,给确定下来,方为当前最要紧之务。”杨善会说道。 杨得道恨恨地捶了下案几,不再多说怨恼薛世雄的话了,问杨善会:“通守可已有策?” “守城也者,只靠守,是万万守不住的,须得攻守兼备,才是上策。目前,我城的城防诸务,基本已经齐备,下官愚见,所缺不足者,是‘攻’之一道的准备,还做得不够充足。” 杨得道说道:“攻之一道?君有何高明之策,可做补充?” “现於下,我守卒在城外的营寨,只有城东北有一处。李贼现据漳南,若来攻我,定是从北而来,城东北的这处营寨,与城北墙成犄角,已堪够用;然黎阳之贼兵再来,黎阳、堂邑在南,此部贼兵十之八九,就会驻在我城之南,下官愚见,因此在城南,也需急置营寨一处。” 杨得道以为然,点了点头,说道:“通守此策,妥善之策也。”想了想,问道,“以通守之意,城南此营,驻兵多少为好?以谁为将适宜?” “与城东北营一样,亦驻步骑五百足矣。营将之任,下官以为,牛大眼可也。” 牛大眼,姓牛,大眼是他的小名。 此人本鄃县县卒,在杨善会为鄃县令时,其就跟着杨善会打仗了,因为其勇猛敢战,几年中,杨善会步步高升,他凭借战功,也一再升迁,早从一个县卒,现是杨善会军中的团校尉之一。 却这牛大眼的骁勇,杨得道也是知道的。城外营相比城中,那肯定是要危险得多,所以负责城外营的营将,首要的两个条件,就是勇悍和胆大,牛大眼这两条都符合。杨得道乃无异议,说道:“牛大眼胆雄力勇,君帐下之头号悍将也,用他领城南外营甚好,足可使你我放心。” “明府,‘攻’之一道,急需补足,是其一。还有一件事,下官愚见,也需抓紧,多做补充。” 杨得道问道:“何事?” “就是粮秣了。李贼挟大败薛御卫之威,其部贼兵的士气,一定不低,又黎阳仓现在他手中,粮他也不缺,则他此次若来犯我城,下官忧之,只怕会是旷日连月。城中现储的粮秣,只可够兵士食用旬月,不足够用,下官以为,宜当立即募粮,至少要储够足半年所食之粮才可矣!” 杨得道一下犯了难,说道:“够半年所食之粮?通守,你又不是不知,郡中连年战斗,贼寇肆虐,百姓或死於贼难,或流离外逃,田地荒弃已久,就咱城中现有的这些储粮,已是不断地向各县催要,才讨得来的,存储下的。再一下子催募够半年所用之粮?难以做到啊!” 对面右侧首位坐着的人一直没说话,在听杨得道、杨善会对谈,这时开口了,笑道:“通守未免过虑了吧?李贼再其部士气高涨,再是黎阳仓不缺粮,他还能成月、长达半年地围我城?张金称其部数万,作恶郡中多年,够是可称大贼了吧?也从来没有成月地围过城!” 此人是清河郡丞。 一郡长吏中,郡丞的地位最低,权力也最小,且不掌军事,是以两杨说话时,郡丞多只在听。 但郡府募粮、储粮,不仅是军事的问题,主要是政务上的问题,杨得道却是将此务划给了郡丞负责,又是以,在说到募粮、储粮这块儿的事时,郡丞就开口说话了。 “张贼,怎么能和李贼相比?张贼败亡前,在我郡中,烧杀抢掠,部无纪律,如郡丞所言,无恶不作,可如果说王安是蟊贼的话,张贼最多算是个恶贼。李贼与他们大不相同!岂不闻之,攻陷武阳郡后,李贼约束部曲,甚少有杀掠之举;前过我境,北上时候,其部从我城外经过,我等更亲眼目睹,其部贼众旗帜林立,队形严整,与张贼、王贼之部贼众每当出行,散漫无章,迥然异矣!如张贼、王贼部贼者,攻战是为掳掠,若遇坚城,自不耐战;李贼部必非如此!其若来攻我城,旷日持久,非是不可能之事!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可不虑乎?” 杨善会会打仗,出身也高,系是出自弘农杨氏。 杨得道虽也姓杨,不是弘农杨氏的族人,族望不如杨善会家,因其虽为郡守,素敬重杨善会,这会儿便说道:“通守言之甚是。”尽管为难,接受了他的建议,令郡丞,“即日挑能干吏员,分赴各县,筹募粮秣。务要赶在李贼来犯我城前,把粮秣筹集足够,以使无来日乏粮之忧。” 郡丞只得应了声诺。 杨善会补充的守城之策,就是这么两条。 议定完后,便着手布置。 牛大眼引五百步骑出营,配上临时征募的数百民夫,当日便开始在城南择地筑营。郡丞挑择郡吏,带上郡府募粮的檄文,也当日出城,赶往各县,搜集粮秣。 这些且不必多说。 只说两天后,城南外营已然筑成,而计算路程,去各县募粮的郡吏亦该陆续回来了,却只去西边宗城、经城两县的郡吏归来回禀募粮的情况,去往东边、南边各县的郡吏不见一个归来! 杨得道、杨善会、郡丞正自疑惑。 这天入夜起,一道又一道的求援急报,飞送进了郡府。 第一百二十四章 宁可断腕重全局 求援急报的内容基本相同。 都是“李善道部贼兵入境,掠乡间,耀武城下,扬言攻城”,向郡府紧急地请求援兵。 不用再疑惑了,那些出去催募粮秣,尚未归清河县城的郡吏,必然是要么陷入了贼中,被贼所害、所劫,要么是贼情太过弥漫,他们没法行路,不知被困在了何处。 现在重要的已不是这些还没回城的郡吏了,而是各县的求援急报。 杨得道、杨善会等再次聚议。 郡丞忧心忡忡,说道:“明府,李贼没来攻我城,反纵兵四入各县。各县求援,如似披火求水,只宗城、经城二县暂尚无求援急报,其余诸县,求援悉至!这、这,这可如何是好?” 杨得道没在主位上坐着,搓着手,在堂中踱步,亦是惊忧之状。 两个吏卒搬来了一个斜向后的竖架,放在堂侧,一张本郡的地图,铺展其上。 这是奉的杨得道的命令。 杨得道等地图展好,到地图前,胡乱看了几眼,——根本就不用看,他此前做通守时,在郡中各县多都有与张金称、王安等群盗作战,这张本郡的地图,他不知看过多少回了,早是烂熟於心,这几眼不过是他慌乱之下的下意识举动,很快收回了视线,转看向了杨善会。 “通守,出乎你我的意料了啊!李贼他没有大举来攻我城,却入掠诸县,扬言要攻诸县。而下诸县求援!现今我等宜以何策应付?……对诸县的求援,你我是救,还是不救?” 本郡地图,杨善会也是熟得很,甚至对本郡地形、山川河流、道路的了解,他所知道的,比这张地图上绘制出来的还要丰富、清楚。他连瞧也没瞧之地图一眼,稳稳地坐着,抚摸着三缕长须,清朗地说道:“明府,郡共辖县十三,宗城、经城、漳南、清河四县不计,今求援急报到者,九县之多。李贼其部,即便势大,他又有多少贼众,可以同时进攻九县?” “……,通守此话何意?” 杨善会笃定地说道:“仆料‘纵贼众入掠诸县,迫诸县求援告急’,此必李贼之计也。” “何计?” 杨善会说道:“不外乎所图者三。以此调我守卒出城,分援各县,他就可分别击破,此其一也;纵贼众入进各县,断绝各县与我城的道路,从而我城孤立郡中,此其二也;并及,企图以此震慑我城中的士民、吏卒,打击我城中士民、吏卒守城的士气,此其三也。” “通守所言,是有道理。这么看来,纵贼兵分入诸县,迫使诸县求援,竟是李贼‘一箭三雕’的奸计了。可是通守,就算这是他的奸计,对诸县之求援,你我难道……?” 已从杨善会的话中,杨得道听出了他的对“各县求援”此事的态度,分明是不打算救援。 追问杨善会是不是这样打算的话,杨得道说到一半,停将下来。 他重新把视线放回到地图上,看一看清河县城的位置,又看一看南边的临清、清泉等县,又看一看东边的清阳、清平、博平、高唐、荏平,又看一看东北边的武城、历亭,末了落目在了最北边的漳南县,——那里,就是李善道主力当下盘踞之所在。 “不行!”再次来看地图的时间不长,可就在这不长的时间内,杨得道经过了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他做出了决定,视线离开地图,再一次地去看杨善会,说道,“通守,诸县求援,俺是郡守,公是通守,守土保境,你我之责!你我若却坐视不救,日后何以向朝中交代?” 郡丞应声说道:“府君所言极是!九县求援,我等蒙圣上天恩,忝为本郡长吏,而却若视若未睹,竟不遣援,日后朝中追究下来,至尊英察之主,你我三人,恕仆直言,三颗人头落地!” 杨善会神色不变,说道:“明府、丞公,已知此系李贼之奸计,如公二人所言,我辈既为本郡长吏,身担守土保境之重责,则又怎能还要竟弃一郡安危不顾,而自入李贼之彀中呢?” “……通守何意?” 杨善会说道:“明府,我郡能不能得安,不在诸县,系在郡府!只要我城,我等齐心协力,能够把之守住,郡中余县,纵便一时告急,终也能转危为安。可如果因为自入李贼彀中,我等竟分兵往援诸县,从而使我城的守卒不复够用,我城失陷,郡府不存,仆敢请问明府、丞公,则至其时,我郡还能得以保全么?此乃是诸县亦失、郡府亦覆,全郡沦为贼域矣!” 郡丞皱着眉头,说道:“所以杨公的意思,是诸县求援,决不可救?” “蝮蛇咬住了手腕,壮士将手腕砍掉,是壮士不在乎自己的手腕么?非也,是为全局着想故也。当下形势,可类比於此。非是仆不愿救诸县,而是为全郡着想,诸县现不可救!” 郡丞哼了声,说道:“几个县,数十万生民,在杨公眼中,只是一个断腕么?” “丞公有何高议?”杨善会了解郡丞,知他不是胆勇之士,然他却忽於此际,颇有要求出兵救援各县之意,猜他其中应是必另有缘故,遂不再为己解释,干脆直接问他,到底是何意思。 郡丞犹豫了稍顷,瞧了眼杨得道,说道:“明府,其余诸县,若不往救,倒也罢了。却唯武城,仆之愚见,非救不可。” 杨得道问道:“武城?为何?” 郡丞说道:“明府,两个原因。武城与我城接壤,位处我城与漳南之间,此县若失,李贼部贼众就可直抵我城下,但若此县不失,其就足可为我北之藩篱,将李贼部众挡在漳南,此其一也,是若救下此县,对我城的城防将有助;武城颇多名族,崔、房诸姓,家多在此,此县若被贼占,崔、房诸姓子弟,必然就会遭贼屠戮,传将出去,恐失明府衣冠清誉,此其二也。” 清河县城东边临永济渠,城与渠相距极近,只有几里地远;城西则又临漳水,西城墙距离漳水也不远,不到十里地,这也就是说,清河县城的东、西两面,都是易守难攻。 敌人若来进攻,只能是从北面或者南面来。 从这个角度来说,郡丞所言之“武城不失,足可为清河县城的北之藩篱,将李贼部众挡在漳南”,这句话倒也确是没错。 但在听到他说出的武城“非救不可”的第二个原因后,杨得道、杨善会顿时恍然大悟,想起了一件事,却乃是两人俱皆明了,这第二个原因,实际上才是郡丞要求救武城的根本缘故! 郡丞姓卢,范阳卢氏之后,其族人与清河崔氏的族人,世代通婚,是为姻族。 杨得道掐着胡须,迟疑了会儿,说道:“武城,诚多名族,衣冠聚萃之所也,此县若能不失,亦诚可为我城北边之藩篱。”询问杨善会的意见,“通守,分贼兵入寇诸县,既是李贼之奸计,我等自是不能自入彀中。然此武城,邻我城,发兵若往,朝发夕可至,要不此县,救一救?” “武城与我城接壤不假,遣兵往援之的话,兵马能很快到达,此亦不假。可是,明府忘了么?武城与漳南可也是接壤!李贼主力,现就在漳南。我兵一出,他必阻击,武城县城不但不一定能进得去,你我所出之兵,还有可能会因此而受到重创。明府,岂不得不偿失?” 杨得道说道:“则以通守之意,武城,你我也不能救?” “明府、丞公,自大业五年,善会为鄃令,至今八年矣!八年间,善会几无日不战,所为者何?在於上报皇恩,下护百姓!今李贼纵其部贼兵四入诸县,残害百姓,善会焉不心痛?可为大局起见,尽管心痛,也只能权且暂忍!明府、丞公,只要我城不失,郡府得存,李贼虽肆虐一时,我郡诸县,终得安稳。敢恳乞明府、丞公,亦能如善会,且先忍此痛,勿乱大局。” 郡丞见怎么也说不动杨善会,大怒,拍了下案几,说道:“遣出搜募粮秣的郡吏,未还者十之八九,去宗城、经城的郡吏虽然回来了,可两县所能筹募运来郡府的粮秣,千余石罢了!且现尚未运来。而下贼兵大肆,这两县的粮能不能运来,还在两可之间。县中眼下存粮,只够两旬之用,通守犹言‘勿乱大局’!俺也不知,你这大局是在何处!” 三天前,在议论筹粮的时候,郡丞尚嫌杨善会多虑,今日他“救援武城”的要求,没被杨善会同意,翻过脸来,他却是反用“储粮不足”,抨击起杨善会的“勿乱大局”来。 杨善会不与他一般见识,守城此事,需要城中的吏、将团结一致,才能可以,他因此非仅未有因郡丞的此话而恚怒,反是平心静气,抚慰他,说道:“丞公,仆知你之所急。我族人中,亦有与武城崔氏结姻亲者,然当前形势,实是不能出兵去救武城。不过虽然如此,以仆料之,武城也好,余下的郡中求援之诸县也好,很多的可能,应当都是有惊无险。公且请稍宽心。” 郡丞被他说破了心事,发怒之余,老脸一红,有心问他为何有惊无险,不好意思出口了。 杨得道问道:“何为有惊无险?” “明府、丞公,李贼叫嚣放言,欲陷我郡,则怎么‘陷’?两法而已。一则,先取我城,我城既下,全郡他自可得;二则,分攻各县,既取诸县,再会攻我城。两个办法相较,明显第一个办法相对之下,似乎省力、省时,因仆敢言,李贼一定是会选择这个办法! “而又如他果是选择了此法,为攻下我城,他又一定需要足够的兵力。这样,他又哪里还有多余的兵力,去攻武城等县?明府、丞公且请稍待之,仆若料之不错,至多三五日,分掠诸县、恫吓诸县,言要攻城之诸部贼,必定就会舍弃诸县,与李贼部主力合於我城下矣。” 杨得道、郡丞琢磨了会儿,杨善会的此一分析,很有道理。 郡丞睁大了眼,说道:“如此说来,武城不会有失?” 杨善会斩钉截铁,说道:“断然不会有失!” 却他的断言,下得早了点,刚只一天,就有军报送到,武城失陷。 失陷的原因,是杨善会、杨得道、郡丞等全没想到的。 第一百二十五章 满座俊彦候一人 “足下便是崔公?”在帐门口等了有一会儿的李善道,瞧见于志宁领着数人来到,不等他们到得近前,主动前迎,略微打量了下跟在于志宁最近处的这人,先叉手为礼,热情笑道。 这人三十多岁,白面蓄须,黑幞头,圆领袍,腰围革带,玉佩叮当,佩剑,足着软底靴。 像是被李善道的年轻给惊奇住了,这人楞了下,才慌忙还礼,说道:“仆崔义玄,谒见将军。” 客套词,李善道说得已是相当熟了,顺嘴就来:“远远望之,公气度不凡,便知必是崔公无疑了。公之清名,善道久仰。上次途径贵郡,往乐寿去时,便思与公一见,奈何军务倥偬,不得机会。今日终得在此相见,幸甚幸甚!”转视另外几人,笑道,“却不知这几位是?” 于志宁介绍说道:“敢禀将军,此数君皆是与崔公共襄义举,劝定武城令献城的县内名士。此两位是义玄公的族兄弟,崔氏大房之苗裔,名讳龙藏、智藏;此位张君,名讳文焕,其族父便是拾囊不昧、慎数马足之张大夫也;此位房君,故魏之平东将军房公苗裔,讳易从。” 清河郡的著名士族不少,其中又以武城的名族为多。 而武城最有名的士族,主要就是崔、张、房三族。 于志宁领来的这几人,人数不多,可是武城的这三姓名族,却都包括在内了。 却原来,武城县和漳南县一样,又是不攻自降。 不过献城的过程与漳南不太相同,比之漳南投降的干脆利索,武城的投降稍微有点波折。 原本,武城令是没打算投降的。 通守杨善会能征善战,武城令对杨善会抱了很大的希望,认为武城是清河县城北边的藩篱,杨善会肯定是不会不救,而杨善会只要来救,武城的危险局面自然也就解了。 结果,却在昨天傍晚,崔义玄等联袂求见於他,给他看了一封私信。 信是范郡丞亲笔所写,信里明明白白地说了,虽然他是百般请求,杨善会执意不肯发兵援武城县,在信中,他建议收信人趁着“李贼”尚未正式围攻武城,不如赶紧逃来清河县城。 看完这封信,武城令如遭雷击。 崔义玄等趁机劝他,薛世雄三万精锐,都不是李善道的对手,况乎武城一城?如果杨善会来救,也许城还能守住,可杨善会压根不肯来救,如此,外无援兵,强敌临城,只怕无论如何都是守不住的。与其城陷成擒,闻李善道有仁义之名,非张金称此类残贼,何不献城以降? 一边是郡中不救,一边是县中的右姓士人愿降,再加上,李善道在武阳郡赈济百姓、揽用士人、重用武阳丞元宝藏的门客魏征、盛志等,还有冠氏长于志宁等一干武阳郡的降官降吏的宽仁行为,他亦有风闻,於是,彷徨了阵后,索性就听了崔义玄等的进劝,乃献城投降。 简言之,武城之降,范郡丞的信是首功,崔义玄等的推动是大功。 听罢于志宁的介绍,李善道给足了崔龙藏等面子,一一的与他们叉手见礼。 崔龙藏等还礼不迭。 李善道笑道:“帐外非叙话之所,公等请入帐中坐。” 不先入帐,亲手掀开帐幕,请崔义玄等先入。 崔义玄等人哪敢先进?推让不已。 末了,还是李善道先进了帐中,于志宁与崔义玄等鱼贯跟入。 帐中坐定,王宣德指挥吏卒奉上汤水,侍候在下。 李善道再次打量崔义玄等,见他几人多是白白胖胖,纵有不显胖者,也是皮肤白皙,一看就都是养尊处优,即便於今已然乱世,也是从未吃过什么苦头的,——与黎阳仓城外、行军道路上所见到的那些蓬头垢面、面黄肌瘦、目光呆滞的饥民们相比,简直两个世界的人! 可世道便是如此,两个世界,又有什么办法? 而且,虽然感情上,李善道更倾向的是那些受苦受害的饥民,但在而今的这个时代背景下,他理智上很明白,对他事业上发展,更有帮助的却是这些养尊处优的士人们! 因而,表现出来的态度,就更加热情和敬重了。 武城崔、张、房诸姓,又以崔氏最为知名。 这个崔氏,就是有名於世的清河崔氏了。清河崔氏共有六个房支,分是大房、小房、青州房、鄢陵房、郑州房、南祖房。崔龙藏、崔智藏兄弟,于志宁介绍过了,是大房的族裔;崔义玄是南祖的族裔,族兄弟三个,俱是汉末被曹操赐死的大名士崔琰的子孙。 崔琰,李善道当然是知道的,在闲聊中,听到说他们族兄弟三人居然均是崔琰之后,李善道就有点奇怪了。他不是不相信崔义玄兄弟的话,崔琰就是武城人,他们这一族,几百年都在这儿住,说他们是崔琰的后代,李善道不疑;但于志宁明明介绍过了,崔龙藏、崔智藏是清河崔氏大房的后代,与崔义玄不属一支,怎么却全都是崔琰的子孙?便将此疑问了出来。 这一疑不问还好,一问出来,崔龙藏兄弟面色登时略变。 兄弟两个互相看了眼,没人出声。 崔义玄没什么变化,依旧是语气恭谨,给李善道解释了一下。 却崔琰的四世孙崔逞,历仕前燕、前秦、翟魏、后燕、北魏五朝,苻坚败亡后,还曾受过东晋的任职,有好几个儿子,崔义玄这一支,是他长子崔祎的后裔;崔龙藏、崔智藏兄弟是他幼子崔諲的后裔。 崔祎的四世孙名崔溉,即崔义玄之父;崔諲有两个曾孙,一个叫崔休,一个叫崔寅,崔休之后,号崔氏大房;崔寅之后,号崔氏小房。崔龙藏兄弟是崔休的曾孙。 这简直把李善道听的,如坠云雾,这传承谱系,实在复杂。 不过有两点,他听明白了,一个是,按崔义玄的谱系说法,他是崔琰的十世孙;再一个是,崔氏的南祖房、大房、小房这三房,都与崔逞有关系。 正好,对崔义玄兄弟的祖辈们,他所知道些事迹的,也就是崔琰、崔逞两人。 便顺着此个话题,就崔琰、崔逞两人,把自己所知的有关他俩的一些事,略作了些谈论,好生地抬举了下崔琰、崔逞,借此二人,赞誉清河崔氏当真是世代清正,士林之楷模也。 崔琰无须多说,因清高被冤杀,至当下之际,每当被人提起,还令士人痛惜。 崔逞和崔琰相同,也是被赐死的。崔逞投北魏时,北魏刚建国,皇帝是道武帝拓跋珪。赐死他的原因是当时东晋的郗恢给拓跋珪的弟弟写了封信,说“贤兄虎步中原”,拓跋珪以为此言悖君臣之体,便令崔逞等在回书中,贬称东晋皇帝,以做报复。崔逞给用了“贵主”的尊称。拓跋珪大怒,说“使汝贬其主以答,乃称贵主,还不如称贤兄”!就把崔逞赐死了。 却这崔逞历仕诸国,名声很大,他之被赐死,与崔琰之死一样,在当时也是一件大事,导致了原想投奔北魏的东晋宗室司马休之等数十人转投别国。拓跋珪为此,后来是十分的悔恨。 崔逞的故事,李善道不是前世知道的,是不久前,在和魏征聊天时,听魏征说及的。 现听现卖,这个时候就用上了。 武城张氏、房氏的名气不如崔氏,比较有逸闻的也就是于志宁介绍张文焕时提到的“张大夫”。 “张大夫”,名张虔威,仕隋官至谒者大夫。 “拾囊不昧”者,有次他在路上捡到了囊,恐其主人求失,因令左右负之而行,之后数日,物主来认,他就把囊还给人家了。“慎数马足”者,一次十几个地方上的官吏同时谒见杨广,杨广问他,“其首立者为谁?”谒者大夫,掌传达等事,进谒的官吏,都已先见过,但张虔威仍是下殿,近处看了看,才回答是谁。杨广便说,“卿为谒者大夫,而乃不识参见人,何也”?他回答说,“臣非不识,但虑不审,所以不敢轻对。石建数马足,盖慎之至也”。 张虔威的这两个故事,李善道就不曾闻知了,与崔义玄等夸过他崔氏一族后,乃问于志宁,他适所言之“拾囊不昧”云云,是何意思?听于志宁禀完这两个故事,少不得的,又大大地夸赞了下张文焕一族的历代簪缨,海内之望。 对房易从,可聊的话题就更多了,而且态度上,李善道也更亲近。毕竟,李密的左长史房彦藻,家虽然在齐郡历城,但其族也是出自清河房氏。就问了下房易从和房彦藻是何关系? 清河房氏从西汉成帝时开始定居武城,至今已五六百年。汉末时有位名士叫房植,字伯武,号“天下规矩房伯武”,即其族裔。如前所述,后北魏、南燕时期,大约两百多年前,有一支迁到了山东,是为房彦藻他们这一分支。两下分开已久,房易从也有点说不明白。 李善道再又问了他,自己其实最为关心的房氏一人,便是房玄龄,问他认不认识。 认识,自然是不认识的,但房玄龄与房易从到底祖上同源,且房玄龄的父亲,包括房玄龄自己都挺有名气,他却是知晓此人,恭谨回答李善道,说道:“玄龄其人,仆未尝有见,然知其人也。其年十八,即举进士,授羽骑尉,吏部侍郎高孝基能知人,尝谓裴矩:‘仆观人多矣,未有如此郎者,当为国器,但恨不见其耸壑昂霄云。’后补隰城尉。仁寿四年,先皇驾崩,汉王谅反,隰城在谅封地,玄龄坐累,徙上郡。至於而下,已十余载矣!” 房玄龄的消息,李善道早想打听了,可无人可问。 房彦藻是李密的心腹,俩人还曾因争道,差点闹出过不愉快,关系不熟,没法问他。 却在这时,总算是从房玄龄同族的房易处,问知了房玄龄现在何处! 上郡,这就难怪他会投李渊了。上郡位处关中,关中将为李渊所得,他投李渊可不方便得很! 罢了,本还寻思,若是房玄龄在齐郡的话,齐郡与清河郡隔黄河相望,等打下清河,就派人去齐郡找找他。这下行了,也不必去找了。这等的一个好人才,只好由之归了李渊父子。 谈谈说说,不觉已是暮色渐临。 李善道吩咐王宣德,从帐边的架子上,取下一个大食盒,打开了,他亲自到其前,取出了些吃食,分在诸人案上,笑道:“已令膳房置办酒菜,尚未置好。时辰不早,公等或都饿了,此我一故人专程从黎阳给我送来的,且先将就吃些。等酒菜置好,另外还有一位贵郡的贤士,现在我营中,我已令人去请,再等他到来,今晚与公等畅饮尽欢。” 众人看之,是乳酪饼。 崔义玄、张文焕、房易从赶忙感谢,崔龙藏、崔智藏兄弟,面色又是微微一变。 帐外脚步声响,在帐门口停下,焦彦郎的声音响起:“郎君,马小郎请到了。” 李善道喜道:“马郎来了?说曹操,曹操到!快请进来。” 一个年轻人,迈步入来,叉手行礼,说道:“仆马周,拜见将军。” 崔义玄等人顾视之,见这年轻人,年方十七八,裹帻、粗衣,虽在帐门口,一股酒气扑鼻而来,再看其脸上,还带着惺忪的睡意,不必说亦能猜出,这肯定是宿醉过后刚醒。 崔龙藏、崔智藏兄弟,面色再变。 第一百二十六章 振袖警言触众心 是夜酒宴,李善道因在军中,未有多饮,于志宁主陪,到二更时分乃散。 第二天上午,再请崔义玄等来见时,却少了两人。 崔龙藏、崔智藏兄弟,不见人影。 李善道诧异询问。 崔义玄吞吞吐吐,说道:“敢禀将军,大郎兄弟忽生疾病,已还城矣。” 这就更奇怪了。 昨晚喝酒时还好好的,怎么一转眼就生病了?见崔义玄支吾之状,李善道心略有悟,摸着短髭,肚皮里寻思想道:“莫非是嫌我礼数不周?” 回忆昨天从见到崔龙藏、崔智藏等起,一直到晚上饮宴,自己都是热情礼重的态度啊! 不但很给他们面子,只夸赞清河崔氏数百年来在海内的清正之名,像崔逞转仕五国、及崔逞投北魏时只带了小儿子,而安排其他的四个儿子跟着慕容德南下青齐等等此类“不倒翁”、“两头下注”的事,半个字没提,且把王娇娇亲手所制,大老远送来的乳酪饼,拿出来与他们分享,——乳酪饼一则也是价值不菲,二则与他们分享,也代表自己对他们的亲近之意。 却怎崔龙藏兄弟不辞而别? 李善道现在的实力,早非昔日可比,只单论兵强马壮,在河北地界,已是有数的群雄之一,若再加上黎阳仓之粮、新歼薛世雄部的威名,那更隐然已超窦建德、罗艺、魏刀儿之上,有何疑窦,无须隐藏,便干脆直白问出,他笑道:“崔公,是不是我昨日招待有所不到?” 昨晚酒后,崔龙藏、崔智藏兄弟与自己说的话,顿时浮上心头,崔义玄越发尴尬了。 “三郎,你说李将军是赵郡李氏子弟,却连我家谱牒、人物都不知晓,哪里是一赵郡李,分明杂李冒称耳!又以乳酪饼待客。这些权亦罢了。衣冠高贵宴会,竟使我辈候一单家孺子!侮人之过甚矣!李将军,非副我兄弟之望。三郎,我兄弟明早便还家,你之去留,且自斟酌。” 说这话时,崔龙藏不快的神情,好像还在眼前。 崔义玄当然是不敢把真话禀出,强颜作笑,说道:“敢禀将军,实是大郎兄弟急病。本是要先向将军禀报一声的,病情太急,只好先回城了。未辞失礼,病稍愈后,再来向将军请罪。” “果是急病?” 崔义玄说道:“禀将军,诚是急病。” 李善道叹了口气,说道:“都怪我了。早知道他兄弟两人俱有隐疾在身,昨晚就该让他俩早点休息。此亦好心办了坏事,过之在我,在我!”喝令帐外,“十三郎何在?” 焦彦郎披甲跨刀,掀开帐幕,大步入内,赳赳然应道:“郎君,彦郎在此。” “速去城中,到崔龙藏、智藏兄弟家,代我问候病情。若有所需,请他俩尽管开口。” 焦彦郎拱手应诺,退了出去。 却是昨日崔龙藏、崔智藏兄弟面色三变,这会儿,轮到崔义玄面色微变了。 他待要再说些什么,李善道已将话题转开。 端起茶碗,抿了口茶汤,环顾崔义玄、张文焕、房易从,还有武城令、丞诸人,——昨晚酒宴,武城令、丞后来也都被李善道请去参与了,李善道从容笑道:“今我率部还入贵郡,原无意多留,本欲径还黎阳,却因贵郡父老拦路,自言如处水火,乞我发义兵拯之,因我才改变了前意。漳南顺应民心,我义兵方至,城已献降;继至贵县,崔公诸公,率先迎义,令、丞二公,善听民求,遂贵县亦不攻自下。对此,我很高兴!令、丞二位,我已上书魏公,备述了你两人拨乱反正之举,请如漳南之例,仍留二公治本县,想来不日魏公的任命就会下到。” 故城令、故城丞慌忙起身,连道“惶恐”,行礼不已。 “二位请坐。公二人既已弃暗投明,往后就是自己人了。我这个人呢,咱们接触的时间尚短,诸位可能还不太了解,最是不好繁文缛节,最是礼重贤士的!所以,无须再这般拘谨多礼。” 陪在在侧的杜正伦接腔说道:“明公之礼贤,州郡之闻名!小子以微末之才,明公不弃,擢以信用。小子常扪膺自问,何德何能,得明公宠信至此?唯肝脑涂地,不能报明公之恩遇!” 李善道让马给杜正伦的事,崔义玄等已有闻之。 加上昨天,李善道军务这么忙,还专门抽出半天、半个晚上的时间,接见他们,而且对谈、饮宴之际,平易近人,热情讲礼,“礼重贤士”之语,崔义玄等也已有切身的感受。 故是,就李善道的这番话、杜正伦的这几句接腔,崔义玄等非仅没有不屑,还都深以为然。 张文焕笑道:“将军昔前,让坐骑与掌书记之举,早已传遍我郡。鄙友孙郎,尝有一评,愚以为甚是得当。他说,非将军之气度,不能让马;非杜君之才,亦不能得马。” 李善道哈哈一笑,说道:“气度不气度的,不必多言,非杜君之才,此语倒有三分不假。”问道,“张君,你言此语是你朋友孙郎所说?你这位朋友敢问谁人?” “回禀将军,仆之此友名至忠,名稍不显於外,而实有锦绣掩於腹,其兄即进士孙伏伽也。” 孙伏伽的名字,李善道有听说过,孙至忠是谁,李善道不知道。 但既然张文焕说此人“锦绣於腹”,那当是有些才干,李善道便问道:“贵友现可在县中?” “回将军的话,不在县中,日前西游,访友去了。” 李善道嗟叹说道:“贤士一面,总难得见!”孙伏伽,他没有问,因为已知,这个孙伏伽现在关中的长安县为法曹参军,见武城令、丞还站着,没坐下,就再说了遍,请他俩坐回。 等他俩这才恭恭敬敬地坐下,李善道摸着短髭,沉吟了片刻,想了想自己刚才说到哪里了,继续刚才的话头,说道:“魏公对二位的正式任命,不日应该就能下到。武城县的政务,就依然由二位料理。在漳南时,我下到各乡,巡视了一下,贵郡上则昏主无道,横征暴敛,下则饱受贼害,确实凋敝,很多百姓不是饭都吃不上,而是饿得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了,小孩饿的哇哇地哭,委实令人心酸心痛!漳南如此,武城是不是也这样?我已传令黎阳,命调粮食,运来贵郡。等粮运到,会分给你县一些,到时,赈粮贫乏此务,你二位务必要办理好了。” 武城令、丞赶忙又起身来,奉承的话不要钱似的使出来,吹捧李善道仁义爱民。 李善道手往下压了压,示意他俩坐下,看视众人,说道:“不过,调粮的令,我虽已下,赈粮与民,只能救一时之急,非是长久之计。欲待久安贵郡,令百姓能重安乐业,最要紧的,却是须得尽快将清河县城拿下。杨得道、杨善会现犹盘踞清河县城,此城不拔,民不就不得安生!诸位,你们或是本郡之吏,或是本郡之民,对这杨得道、杨善会当是熟悉的吧?” 武城令答道:“禀明将军,下吏与杨得道、杨善会见得不多,然鄙县时有军政文书与郡府来往,对他两人,下吏与李丞算是熟悉。” 崔义玄等亦道:“见之不多,然二杨之其人其能,颇有闻知。” “把你们知道的,都与我来说说吧。”李善道拂袖,手放在膝上,做出了倾耳聆听的样子。 杜正伦提起笔,准备记录。 武城令是本县的长吏,与杨得道、杨善会打的交道也最多,自是他先说。 他略想了一想,措了下辞,便就分毫无隐,把自己所知的杨得道、杨善会的一应情报,尽数详细道出,包括他两人的籍贯、年岁、仕官经历,还有杨善会此前剿贼的故事,等等。 只他一人,就说了半晌。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杨善会是个劲敌,对这样强劲的对手,在与他开战之前,自然是需要对他有足够的了解。对杨善会的了解,李善道不是从今天才开始着手做的,在从乐寿返程,重入清河郡境的路上,他已经就开始做这件事了。 关於杨善会的情况,李善道已了解到了不少。 武城令所说的这些,大部分他都已知,但也有一些,他是初次听闻。 其中有三件事,引起了李善道的注意。 一件是,杨义臣剿灭张金称前,是段达来打的张金称,杨善会献计与之,段达不用,结果大败,后来段达就悉用杨善会之计,或进或战,全听杨善会的意见,遂转败为胜,打了大胜仗。 一件是,张金称也曾掠过黎阳,他和孙宣雅、高士达等联兵数十万,攻下了黎阳县城,然未占据,抢掠一通后,即各自归还,但在张金称兵回清河后,杨善会以劲卒千人截击,破之。 一件是,被杨善会截击破后,张金称转以轻兵入掠冠氏,杨善会与来相助的平原通守杨元弘部、武贲郎将王辩部,趁机联兵数万步骑,袭其本营。张金称急还来战,王辩打不过张金称,攻势受挫。杨善会选出了精锐五百支援王辩军,所当皆靡,打退了张金称的反攻。 这三件事,形象地表现出了杨善会在军事上的才能,以及他部曲的作战能力。 第一件事,反应出了他的智谋,——顺带着,还表现出了段达的“知错能改”;第二件事,反应出了杨善会不但是有智谋,还有胆勇,敢用千人截击刚取得一场大胜的张金称;第三件事,反应出杨善会的部曲也与一般的隋兵不同,至少有部分部曲是可称悍勇敢战的。 武城令说得太详细了,乃至他说完以后,武城丞都没甚可以补充。 倒是崔义玄略微做了点补充,补充了一桩他听来的杨善会曾经发过的感叹。 他向李善道禀道:“将军,仆闻之,杨善会虽虑败张金称等部,限於部曲不足,却终不能将张金称等部尽灭,他因每胜后,常颇慨恨,数有言称,恨其兵少,不能灭贼。” 以杨善会通过这么多的战斗,已经表现出来的能力,如果他兵马足够多,还真是不用杨义臣再率部来,只凭他一人之力,就能将张金称等部尽皆消灭! 尽管是强敌,李善道也不由地由衷说道:“齐有张须陀,清河杨善会,隋非无能战之将也!” 杜正伦下笔如飞,已将武城令、崔义玄等所说的东西,都记了下来,听得李善道此话,他将拽住袖子,将毛笔在清水里刷了一刷,举起笔头,说道:“明公此叹,仆不敢赞同。隋固有能战之将,然如此笔,却需看握在谁手。若如张须陀、杨善会辈,为明公所掌,自战无不胜;昏主上逆天意,一意孤行,荼毒生灵,致海内兆民之怨厌,百姓咒桀,‘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方今民心,正与桀时民同,隋之亡必也,纵有能战之将,无非助桀之犬耳。是有张须陀已覆灭於荥阳,仆敢断料,今如杨善会负隅顽抗,明公兵锋到日,其必接踵而亡於后也!” 李善道按住案几,站起身来,展开袖子,负手身后,眺望帐外蓝天,喟然而道:“民之如水,载舟者,水也!覆舟者,亦水也!唯怜我民何辜,为今桀之民,受此大害?怜哉!痛哉!” 崔义玄、于志宁、杜正伦、张文焕、房易从等仰望之,见他神情肃然,带着感叹、洞察、敬畏、怜悯等感情,一时之间,只觉他身形高大,阳光从帐外投映其身,仿佛光芒四射。 经过这些时的接触,对李善道的为人行事,于志宁已较了解,他知道,重视民意、怜民受苦这些的话,李善道并非仅是说说,这些必定都是他的真心话,深受触动,说道:“如明公此等心存生民之士,如果能多一些,纵昏主桀也,天下之复定,百姓之复安,不为远矣!” 崔龙藏、崔智藏的话,再度浮出,崔义玄却此际心中暗道:“以弱冠之龄,拥数万之虎贲,威震河北,而屈尊下士,心怀苍生,怎能说不副所望?大郎兄弟,不识人矣。” “杨善会虽不识天心民意,略有用兵之能,我小爱其才,且清河城中,士民万数,一旦我军马围城,城内士民恐受骇惊。公等系本郡之吏,本郡之士,我想请你们各写一封信,给杨得道、杨善会,劝他俩宜识时势,以生民之愿为重,不要死心塌地,宁为桀犬。公等可愿?” 武城令、丞、崔义玄等怎有不愿之理?俱皆恭敬应诺。 几人的书信,当场写毕。 先已令漳南令和漳南投附的士子,也写了劝降的书信,把之放到一块儿,李善道召来小将一员,令将这十来封劝降的书信,驰送去清河县城,交代说道:“到了城下,可呼杨善会一见,将此数书信射与之,你与他有旧,并可再亲自劝劝他。”令取了精甲来,给这小将,关心地交代道,“或其不念旧情,你至了城下后,甲不可离身,须当安全第一,不要疏忽负伤。” 这小将应诺。 却是苏定方。 帐外有人高声禀道:“二郎,俺看罢崔家兄弟了!” 帐幕打开,众人转顾,焦彦郎怒色满面,气咻咻地进了来。 第一百二十七章 苏定方暗惊金汤 李善道问了乃知,焦彦郎没能见着崔龙藏、崔智藏兄弟。 他到了崔龙藏兄弟家后,在门外等了会儿,崔家的老仆出来,慌恐地禀说,龙藏、智藏兄弟不在家。这不分明是假话么?明明他俩已经离家回家了,却怎可能不在家? 要非是因知李善道礼重士人,焦彦郎的焦躁脾气,当时就打进去了。 直到这时,他仍是气得不轻,向李善道说道:“二郎,这两个腌臜泼才,既急病离营,不回家还能在哪里?明是在哄俺!俺跟着二郎,从北打到南,从南打到北,每到之处,借二郎的脸面,只有人巴结俺,何曾受过这样的辱蔑?俺带人回去,把他家给砸个稀巴烂!” 崔义玄大惊失色,正要替崔龙藏兄弟求情,哈哈笑声入耳。 笑的还能是谁,正是李善道。 李善道心中已了,崔龙藏兄弟不放焦彦郎进门,料应不是因为瞧不起焦彦郎,——自己两万大军已经开到武城,武城又已投降,借给他俩十个胆子,也不敢阻焦彦郎进家,而他俩所以这么做者,无非一个原因,便必是他俩实无急病,故而一听焦彦郎代李善道来看望他俩了,惊慌无措,不知何以应对,所以只能硬起头皮,再编了个瞎话,不敢放焦彦郎进其家门而已。 不辞而行的举动,显得他兄弟俩挺是高傲,结果焦彦郎登门,却两人慌乱不堪,无策应对,只以此,就足见他俩不是甚么了不得的人才。 既然吓已吓过他俩,也就罢了,李善道当然不可能再允焦彦郎打上门去,就哈哈一笑,与崔义玄说道:“崔公,你这两位族兄弟,看来真如你所言,得的是为急病,病得急,好得也急。” 令焦彦郎,“你却不可无礼!甚么从北打到南,从南打到北?当着诸多君子面前,说得甚么浑话?且先下去吧。”待焦彦郎气哼哼地退出帐外,他像没这件事似的,竟不再多提一句,接着焦彦郎进来前正在说的话,又叮嘱了苏定方几句,便令苏定方引百骑出营,去清河招降。 随后,他摸着短髭,想了一想,依旧礼敬的态度,与崔义玄等说道,“适请公等为我讲说杨得道、杨善会之其人,已是辛苦公等,又劳公等各劝其明辨形势的书信一封,愈是劳烦。设若杨得道、杨善会能因此而幡然醒悟,免去清河县民的一场兵灾,公等之功也。” 崔义玄心思稍定,忙与张文焕等俱道:“不敢。” “公等悉州郡之望,身负大才,我与公等一见如故,喜不自胜。接下来,二杨如是不降,我就要兵向清河,至时还需公等相助。公等若是不嫌,愿以参军暂屈公等,未知公等意下如何?” 这是在正式地招揽崔义玄、张文焕、房易从了。 三人齐齐起身,俱皆叉手为礼,同声答道:“敢不竭忠尽谋,为将军效力!” 走掉的是不肯投附的,留下的,肯定是愿意投附的。 三人的回答,在李善道的料中,大喜起身,顾于志宁、杜正伦等说道:“司马、知仁,自我从起义兵,克城拔县,何止数十,武城之得,没甚可高兴的,崔公等之得,令我欢喜矣!” 焦彦郎的声音在帐外响起:“郎君,马小郎求见。” 一个十七八的少年,从帐外进来,可不即昨天的那个马周?和昨日进帐时一样,又是带着扑鼻的酒气,睡眼惺忪,系是宿醉方醒。昨晚饮宴,就数得他喝的最多。 李善道笑道:“宾王,你这个老参军,快来见见诸位新参军。” 已在崔义玄等投前,李善道就辟了马周为将军府的参军。马周年纪尽管最少,这个时候,却倒成了“老参军”了,亦是可谓趣事一桩。马周便与崔义玄等再次见礼。这些不需多言。 …… 只说苏定方引上百骑,出了营,驰往南下。 临暮前,到了清河城外。 城北有营,位在县城的西北方位,张望其旗,旗上一个“张”字,登时猜出了营将是谁,他与从骑说道:“此必张竖眼。杨通守帐下,两员虎将,一名牛大眼,另一人即是此将。” 营西为护城河,背对永济渠,扼营北一处高地,居高临下,俯瞰从北通往清河县城的主干要道;在其营之周遭,多布的有鹿砦等物;诚可谓退足自守,出则可足胁攻城北之敌军之侧翼。 观过了此营,苏定方再看清河城外的城防部署。 护城河内侧,垒有一人多高的墙。 永济渠近在咫尺,不缺水,入秋后,又下过几场雨,护城河里的水很充足,都快漫到岸上了。 因有墙相隔,护城河与清河县城之间的空地上,都有甚么城防布置,苏定方看不大到。 但护城河外的城防布置,苏定方能够清楚看到。 只见护城河前,与张竖眼营垒外的情形相仿,沿着护城河一线,参差地置了很多的鹿砦、拒马,还挖了好几条深浅不一的沟。鹿砦、拒马出到护城河北的一里多地处,沟有的是在鹿砦、拒马这块区域,有的是在这块区域外边,即再北边。 最外围,亦即最北边的是铁蒺藜区,撒得遍地都是。 苏定方等,现就在这块铁蒺藜区外。 此处莫说离清河县城了,离清河县城外的护城河都还有两三里地。 很明显,如果是在这个位置的话,不要说请杨善会登城一见了,便武城令、丞等写给二杨的劝降书信,也远不能射进城里。对清河县外严备的城防布置,苏定方暗惊了一下,定下心情,转开琢磨该怎么把劝降书信给到城内,踌躇片刻,遥见城头上的守卒,因他们这百骑的到来,紧张地开始进入备战状态,视线重新落在了张竖眼的营上,瞧见其营望楼上亦已有人登临。 他与从骑说道:“去年讨张金称时,俺与张竖眼尝并肩作战,彼此相熟。清河县城,我等靠近不能,这样吧,就去张竖眼营外,先将劝降书信给他,请他转交杨通守。” 从骑无有异议。 苏定方便引诸骑,离开清河县城的北边正面,转到东边,沿着永济渠边上的路,不多时,驰到了张竖眼营外。张竖眼营外挖的也有壕沟,不过比起清河县城,壕沟也好、鹿砦等的防御区域也好,自是小了很多。在鹿砦等防区外叫话,营中可以听到。 百骑齐声大叫:“大将军、右武候将军李郎君,令呈书信与贵郡郡守、通守等。可出来取。” 等了一两刻钟,营门打开,数骑驰到营堑内侧边上,为首一骑叫道:“来者可是苏烈?” 这将披甲挽弓,身形健硕,胯下青骢马,后系红披风。 从於百骑左右的百骑,齐往他脸上去看,见他短眉毛,塌鼻梁,一双眼却是看不出竖在何处。 苏定方摘下兜鍪,大声答道:“张将军,苏烈这厢有礼。” “哼,还真是你!俺听说你武邑城破后,不是降了窦贼么?今却怎来俺城下!” 却是苏定方,家在武邑,武邑是信都郡的属县,信都郡南与清河郡接壤,北与河间郡接壤。武邑县,位处信都郡的北部,与河间的乐寿相邻,两座县城相距不过百里。 苏定方的父亲名邕,以武勇名称郡县。三年前,张金称、杨公卿等群盗起於清河等郡之后,他父亲受郡征用,聚了乡兵数千,乃为本郡讨贼。他父亲未几病卒,他年纪尽管不大,然从他父亲起兵时,他就跟着征战,数先登陷阵,亦已博得了骁悍胆壮之名,为乡兵所服,遂得以代领其父之兵,继续讨贼作战。去年,杨义臣、杨善会等合剿张金称,张金称也曾寇入过信都,苏定方就受郡中之令,配合杨义臣、杨善会作战。——他的这些过往经历,李善道早是从他口中问知,清清楚楚,所以李善道说他与杨善会有旧,特地派他来给杨善会送劝降书。 但在剿灭了张金称,回到本郡后,灭了一个南边的张金称,北边起来了一个窦建德。窦建德占据乐寿后,分兵四攻,北至景城、南至信都郡的武强、阜城、武邑等,皆遭受过他的攻打,有的打下了,有的没打下。而苏定方便是在抵挡窦建德进攻武邑时,为窦建德败之所擒。 苏定方答道:“奉大将军、右武候将军李郎君之令,烈专为送些书信呈与杨郡守、杨通守来。” “甚么书信?” 苏定方如实以答:“系漳南令、武城令等,亦即漳南、武城的诸多名士之书信。” “哼,俺听说漳南、武城都降李贼了,可是么?” 苏定方皱了下眉头,说道:“漳南、武城顺应民心,确是已降我家将军。张将军,敢请你回城一趟,请杨通守来营外一见,俺好将这些书信呈与他,何如?” “呸!甚么书信?劝降的吧?杨公已有令下,凡有言降者,斩之不饶。你这书信,杨公定不会看。你识趣些的,便自回吧!”张竖眼勒马便要走,又扭过头“呸”了声,骂道,“枉俺去年,还曾与杨公赞过你,夸你少年英雄,颇堪称悍锐,搞了半晌,是个没廉耻的小贼!” 苏定方顾不上为他骂自己生气,忙叫住他,说道:“张将军,且慢!杨通守会不会看,将军怎能知晓?还是劳请将军,麻烦回城一趟,把杨通守请来,俺当面与杨通守禀说吧!” “杨公明令,言降者斩,你这小贼,想让俺丢了脑袋么?”张竖眼骂了两声,拍马就要还营,却瞥见苏定方催马已快到堑边,表现出了甚为急切的模样,眼珠一转,止下坐骑,低声吩咐身边从骑几句,回手招道,“罢了,看在你我相识一场,你且前来,把信给俺,俺为你转呈。” 苏定方不疑有假。 此际,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只好就按了张竖眼所说,打马再往前,寻思着将箭书射过去。 马又往前没两步,刚到营堑边上,张竖眼喝令了一声:“还不快射,等待何时?” 他自张弓,三四个从骑也都开弓,四五支利箭,如流星追月,直向苏定方射来! …… 箭射苏定方,尚在半途,才掠过营堑之同时。 北边百里外,李善道部大营。 帅帐。 刘黑闼掀起帐幕,大步入内,观其神情,有喜有急,将两道军报朝着李善道挥了挥,说道:“贤弟,历亭和博平也降了。你这‘佯攻诸县,迫诸县求援,以促杨善会出兵救援’之此策,俺看是又落空了!窦公而下遣兵数千,已围攻河间县城数日,你我回入清河以今,还没痛快地打上过一仗!贤弟你三次使计,杨善会这个狗日的狡诈,皆不上当!照俺看,这厮是打定了主意,要做乌龟!既然这般,你我也别再等着调他出城了,不如早点南下,进围清河罢!” 第一百二十八章 刘仪同十日拔城 迅捷如电,掠过营壕,四五支箭矢,射向苏定方! 身上穿着铠甲,兜鍪已经除去,而这四五箭,俱是朝他脸上射之。 好个苏定方,电光火石之间,反应敏捷,急往后仰。 那四五支箭矢几乎是擦着他的脸射过去了。 带起来的劲风,把他的脸皮都擦得生疼。 苏定方起身之际,反手已把自己的弓抄起,另一手摸出了箭矢。身子在马鞍上重新坐正,箭矢搭在了弓上,他叱了声“好奸贼,偷袭”!开弓放箭,箭奔张竖眼而去。 张竖眼挥动劲弓,把苏定方射来的箭矢拨开,哈哈笑道:“好小贼,倒是躲得快。” 偷袭失败,张竖眼自知此事,自己做得不地道,再留下只会挨骂,又见苏定方的那百骑从者皆已拨马往这边赶,便一夹马腹,带着他的从骑,留下几道尘土,泼剌剌地驰还营去了。 隔着营壕,追肯定是没法追,苏定方大骂了几句,也只能看着张竖眼等还营罢了。 城墙靠不近,张竖眼又还去营了,带来的劝降书信如何是好? 苏定方止下骂声,寻思了下,将那十来封劝降的书信取出,分与从骑,令绑在箭上,射到营壕对岸,权且算是完成了李善道交给他的任务。除此以外,也确是没别的办法可用。 瞧着箭书全都安然地落在了营壕对岸,苏定方不再多留,率引从骑,即还武城。 他和从骑离开后,张竖眼又出营来,将箭书拾起,派人送去城中,毋庸多言。 只说连夜行路,途中让坐骑休息了半个时辰,次日上午,回至了武城外的大营。 离营还有数里地,就听见喧乱之声。 到营近处,望见大营西边的几座小营辕门处,一队队的兵士各随着本团的军旗,鱼贯而出。 东边骑营外平坦的野地上,几个骑团校尉的将旗,参差的招摇风中,每旗之间隔着一段距离,亦有营中的骑兵牵着马,从营里出来,分别到本骑团的旗下集合。 侧后的辎重营里,一辆辆的粮车被从营中推出,又有云梯、专车、填壕车、虾蟆车、投石车等也都推将出来,整整齐齐地列於道边。 在大营辕门口,验过将令,进到营内,苏定方等放眼四顾,偌大的大营中,亦一片忙碌景象。 苏定方令随从百骑自还,牵着马,避让着营道上来往的兵士、辎车,带着满心的狐疑,赶去李善道的帅帐缴令。到了帅帐外,百余亲兵环帅帐警戒,十余个将校披挂铠甲,列於帐前。 正待近前,苏定方瞧见帐幕打开,李善道、刘黑闼、李文相、赵君德、张升等从帐中步出。 像是有军令要下的样子。 苏定方就停下了脚,拉着马,且在警戒线外等候。 …… 时已七月下旬,按后世西历,八月底、九月初时。 上午的阳光晒在李善道的身上,清凉中带着点惬意的温暖。 他略举目,望了下蔚蓝的天空,见那白云朵朵,随风悠然,却秋高马肥,正是打仗的好时候! 昨天刘黑闼进言,建议既然杨善会要做乌龟,已是三次用计,俱皆不成,那就干脆别再想着用计,直接开干吧。 考虑到一则,不知李密的回令会是甚么,会不会仍然要求本部转攻魏郡;二则,打薛世雄营这一仗出现的伤员,现已都送到了武阳;三则,趁着这段“用计”的时间,并也已赶制出了一定的投石车、云梯等攻城必须的大型攻城器械,加上原本已有的,攻城的战前准备基本亦已完妥;四则,黎阳的主力兵马,大致也都已在郭孝恪的亲率下,到了堂邑,随时可以北上参战,於是李善道从谏如流,就接受了刘黑闼的建议,决定了今天即开始向清河城进军。 此援窦建德,从黎阳带出来的兵马共两万四五千数,去掉伤亡,现可用的约两万三四千。 又这两万三四千步骑中,约有三四千兵,现分散在永济渠以东的各县,由王须达统一指挥,这三四千兵暂不用到清河县城参战,李善道昨日做出今日进军清河的决定后,已给王须达去令,命他只需把永济渠以东的各县看住,使尚未投降的那几个县,不能来援助清河城就行。 再去掉留守漳南、武城两县的各三四百人,李善道准备投入到攻清河城此战的兵力,也就是总共两万人上下,——当然,这是没把郭孝恪所带之黎阳新兵算在内的情况下。 这么多的兵马,加上大量的辎重,不好同时进军。 武城县城离清河县城才百来里远,官道只有一条,如果同时进军的话,可能前部已到清河,后部还没出发,所以最好的进军方式是分为至少两到三部,相次进军。 李善道昨天已经选好了先行出发的部队,由刘黑闼、陈敬儿率领,共五千步骑,今日出发,——就是苏定方适才在大营外时看到的那些出营集合的步卒、骑兵;刘黑闼这一部兵马之后,是辎重部队,由张升、罗忠率领,也今日出发;余下的一万五千人,他自领之,明早出发。 如前所述,在驻地(军府)时的层级编制,和行军作战时的层级编制是是不同的。 在驻地(军府)时,是以团为骨干编制;一个团才两百人,还没有后世的两个普通连的兵员数多,单只驻扎、日常操练时,固是已足以起到管理兵士之用,然若当战时,显然就不足以做为一个“作战单位”使用了,是以,行军作战时,就需在团以上,再编一个行军“大团”。 这个“行军团”的人数,没有固定之数,属於临时的作战编制,通常都是根据实际情况来编。 比如杨广征高句丽时,兵马众多,打的又是灭国之战,所以他编的“行军团”就大,骑兵两千人一团,步卒八千人一团。 李善道这一回打清河,不算郭孝恪部和王须达统领在外之部,共计打算动用的兵马才两万人,而且打的也不是灭国之战,只是一个清河县城,是以,他当然就没必要编这么大的行军团了。 上次攻薛世雄营时也编行军团了。 打薛世雄营这一仗,共编了大小十好几个行军团。 最大的团是陈敬儿所率攻其西营之团;次则是萧裕所率,截於营北之团和高曦所率之两千人的预备队团;其余的多是两团四百人编以成为的一个行军团,如董法律、王须达所领的都是这样的团,专门负责某段营墙、某片营区的进攻。 这一次,根据攻清河城和攻薛营,作战环境上的稍有不同,在行军团的编制上也做了些变化。 决定不再编陈敬儿所率的那样,担负了某个方面的进攻之任的数千人之大团,因为用不上。 但同时,也不再编只以两个团为一组的行军团,因为清河城的城防远远比薛世雄营坚固,如果仍然只以四百人为一行军团,李善道担心可能兵数会有些不足,当调某行军团上阵,把之投入战场后,也许会伤亡太快,不太好能够在相对较长时间内,一直保持猛烈的攻势。 故此,经与刘黑闼等的商议,李善道决定,这次打清河县城,按三种标准来编行军团。 一种是,少数团,如预备队团,仍以两千人的规模来编;一种是,多数团,或者说,就是用於攻城的主力部队,按五个团,即千人的规模来编为一行军团。 以上两种是步卒团,再一种是骑兵团了,李善道部的骑兵缺乏训练,这一仗也没打算用他们,便仍保持他们原本两百人一团的编制;另外还有萧裕部,也保持他原本千骑的行军团编制。 此际肃立於李善道帅帐前的这十余将校。 便是已任命下去的今日出发的这五千步骑中的各个行军团的团将,以及辎重部队的主要军将。 陈敬儿、罗忠这两位副将,也在其内。 今日出发的这五千步骑,以刘黑闼的部曲为主,故这几个行军团的团将,多是刘黑闼部的部将;辎重部队的护卫人马,以张升部曲的为主,因则多是张升部的部将。 但李善道与他们早就很熟悉了,李善道处事公正,赏罚严明,无论本是谁的部曲,只要在他手下立了功,他不分远近,一概论功行赏;又或不论是谁触犯了军纪,他亦一概明察秋毫,绝无徇私,是故,刘黑闼、张升等的部将,於今对他也早是敬畏服气。 见李善道在刘黑闼、李文相等是随从下出来,陈敬儿、罗忠和这十余军将不约而同,把原就笔直的背脊,又挺了一挺,继而行军礼,齐声说道:“末将等拜见大将军、诸将军。” 李善道摆了摆手,叫他们免礼,环顾了下这十余军将,言简意赅,开门见山地说道:“诸位将军皆我军中勇将,今劳我刘贤兄统你们各部,先行赴清河。到了城外后,不必进攻,做好戒备,先先择地筑营即可。候我率主力到后,咱再攻城。杨善会号称能战,然薛世雄部已被我军和窦公部联兵,一战歼灭,他杨善会凭一个清河城,难道就能把我等挡住?君等勉力!” 陈敬儿、罗忠和这十余军将无不斗志昂扬,同声应道:“敢不竭勇,攻陷清河!” “四郎、五郎,悉心佐助我刘贤兄和张将军,一切悉从刘贤兄与张将军之令。” 陈敬儿、罗忠恭声应诺。 李善道转身,向刘黑闼、张升拱了拱手,笑道:“贤兄、张将军,就劳你两位先行一步了?” 张升应了声是,说道:“将军,还有就是民夫的事,现辎重营的民夫仅够推运粮车、投石车等使用,筑营、仗打开后的搬运伤亡等务,需要更多的民夫才成,漳南的民夫,请务要催促。” 昨天做出今日进军的决定后,李善道给武城令下了命令,命令他紧急征募民夫。征了多半天、一夜,征募到了数百人,勉强够暂时所用。不过,命漳南也征募民夫的军令已给漳南传去。 李善道笑道:“将军放心吧,民夫,一个也不会少你的!” 刘黑闼重重地拍了下张升的肩膀,说道:“老张,你没别的毛病,就是好操闲心!有我贤弟安排,你还怕民夫不够你用?就你这份好操心,我贤弟任你掌领辎重,真是没任错人。” 张升吃痛,肩膀往下低了低,没甚可说,摸了摸胡须,笑了笑而已。 刘黑闼说道:“贤弟,快中午了,各部都集合差不多了,俺与老张这便启程吧。” 遂把刘黑闼、张升和陈敬儿、罗忠,并一干先行的团将等,李善道亲送出营外,直到看着他们登上临时搭起的行军令台,一道道命令下去,已集合完毕的各部陆续开拔,才返将身回营。 刚入辕门,瞧见了苏定方。 苏定方赶紧上前,把自己去清河送降书的经过,细细地禀与了李善道。 听他说完,李善道嘿然稍顷,说道:“‘言降者斩’,杨善会守城的决心不小啊。这张竖眼,却也狡诈,险些伤了你!不过不要紧,明天咱主力就南下,定方,到时给你报仇的机会!” “将军,已决定要攻清河了么?俺到清河城外后,仔细看了城防,这清河的城防……” 李善道说道:“怎么了?” “诚如将军所言,当真是固若金汤。今往攻之,怕不易拔!”苏定方年轻的脸上,满面忧色。 李善道笑了起来,说道:“定方,你年纪轻轻的,将门虎子,怎还无我黑闼兄胆勇气壮?” 苏定方不解李善道的意思,问道:“刘仪同?” “攻清河的决定,是昨天做出的,我刘贤兄与我说了甚么话,你可知道?” 苏定方怎会知道,问道:“敢问将军,刘仪同说了甚么?” “他说,挟大胜之威,以偏师而便席卷清河诸县之势,有把握十天之内,必下清河!” 第一百二十九章 虑良将长史议慎 能不能十天之内,攻下清河县城? 李善道是没有这个把握的。 清河县城的城防的严备程度,从他自起兵到今,在所有打过的城中,可谓首屈一指。 守城的主将杨善会,以往的战绩又是无论大小战,百战百胜。 同时,反观己军,野战的大仗、胜仗是打过不少了,但攻坚之战,却委实是打得不多,且打的还多是濮阳这类,基本一攻即下的城,在攻坚上,缺乏足够的经验。 因此,这回打清河,李善道作为主将,外在表现出来的态度,固是举重若轻,然实际上,他是极其重视。——也所以,他之前虽然调守兵出城的计,尽管用了两回都没获成,还是又用了第三回。於今,是在三次用计都宣告无用,已是别无他法的情况下,他才下了强攻的决心。 前世时,李善道读书,看一些介绍大战、硬仗的文章时,有时会专门提到,主将在战前时候,下决心之困难,现在,他理解这种困难了。主将的一道命令下去,拿这次打清河来说,加上郭孝恪带到堂邑的黎阳新兵,便是两三万的将士要前赴后继,两三万条鲜活的生命,往长远里说,甚至另有他这个现已在逐渐成型的“小政治军事集团”的前途命运,就都包括在中了! 这个决定,又怎会能够下得那么轻易? “兵者,不祥之器,不得已而用之”,老子此言,半点不错! 也正是因内心中,实际上充满了对此战的重视,於第二天,亲率主力一万五千步骑,以及武城县又征募的和漳南县送来的总计千余民夫,踏上征途,在次日下午到了清河县城外后,李善道一边命各部在先已抵达的刘黑闼选择的筑营地点加紧筑营,一边与迎接他的刘黑闼、张升、陈敬儿、罗忠等,带上李文相、于志宁等众文武属从,自到城近处,再次察看敌之城防。 比之上次所见,城防的变化不大。 主要是出现了两个新的情况。 一个是城头上,多了几架小型的投石车;一个是城墙的垛口外,多了很多的铁笼子。 清河县城城上的大型守城器械,本就不少,现又多了几架投石车,攻城的难度又被增加了。 李善道手搭凉棚,眯着眼,瞧了会儿那些铁笼子,辨不出其用,指着问道:“那些是甚么?” 刘黑闼等昨晚已经见到这些铁笼子的用处了。 陈敬儿禀道:“郎君,那些是守卒取光照明所用。笼中装满了木炭,点燃后,风一吹就是个大火球,将城下一直到护城河畔的这段区域,全部都照得通明雪亮。” “这倒比点火把、生篝火省事多了。”李善道多瞧了几眼,把这一招记在了心里。 陈敬儿答道:“不仅省事,因数量多、又是挂在城墙外侧,比火把、篝火好像是还更能照亮。” “城西、城南,你们去看了么?城头上也多出来这些铁笼子、投石车了么?” 刘黑闼嘿了声,说道:“城西没见投石车,城南也多出来了。铁笼子,四面城墙皆有。” 清河县城的西边,离漳水已够近,摆不开攻城阵型,东边离永济渠更近,攻城的阵型越发根本没法摆开,所以李善道没问城东。但却连城东,都有铁笼子取亮,杨善会的谨慎可见一斑。 “护城河内侧羊马墙后头的城防状况,瞧了么?” 羊马墙,即是护城河内侧岸边的那一道一人多高的土墙。 刘黑闼说道:“上望楼望了,和护城河外的情况一样,也是各以铁蒺藜、壕沟、鹿砦与拒马,分别构筑的三层防线。”骂了声,“他妈的,这狗日的杨善会是不是闲的没事干?不肯遣兵出城,来与咱战,却把他的城外,内三层、外三层,搞得密密麻麻,尽是障碍!忒惹人厌!” 目光在护城河外,从南到北,层次分明的鹿砦与拒马区、壕沟区、铁蒺藜区这三层防守区域上,再又看了几看,李善道说道:“走,上望楼上看看。” 上望楼,不仅是为看羊马墙后的情况,也是为居高临下,看看城中的情况。 刘黑闼的营已经筑得七七八八,望楼搭在他的将帐外不远。 众人进到刘黑闼营中,上到望楼。於众人的簇拥中,李善道按住栏杆,展目眺望。 先看羊马墙后,果如刘黑闼所言,亦是次第铺开的三层防御区域。铁蒺藜区在最外,紧挨着羊马墙;中间是几条交错的壕沟;最里边,离城墙较近的地方,是摆列如梅花的鹿砦、拒马。 护城河外、护城河内,这“里三层、外三层”的防守布置,只看一看,就已令刘黑闼“生厌”,那到攻城的时候呢?李善道已能想象得到,只为清除掉这些障碍,就将会有多少部曲伤亡! 李善道将目光抬高,越过城墙,投目到了城内。 清河城的城墙,早在杨善会迁为郡丞时,就在他的主持下加高了。 刘黑闼营的这个望楼是按正常高度搭建的,只比城墙高出了一点,高出的不多,城墙近侧的位置看不到,但能看到城内中心、南边城区的情形。 首先是城中心,两条主干道的交汇处,搭了个角楼,较高,足可以俯瞰全城;其次是两条主干道和县中各坊通出的各街相交的位置,也各有角楼。所有的角楼上,可以隐约瞧见,皆置有鼓、有旗,有守卒在上看守。又在角楼的下边,亦各有守卒坐地。 这些角楼、守卒,不用多说,都是为维持战时的城内治安、秩序所设的。 城中的主干道、各条街道上,空空荡荡,俱是一个人影不见。 在离城南门最近的一个里坊中,遥见有几面军旗飘扬。那里,应该是临时的军营、伤营和后勤补充站。战事吃紧时,援兵可从这里快速支援城头;负伤的守卒能够迅速地转移入进。 城北这边,因为望楼高度不够,被北城墙挡住了视线,看不到,但料想之,离北城门最近的里坊,必是也已被杨得道、杨善会改置成了和城南此里坊一样的军营等。 看了多时,李善道的视线在城东南的郡府处落了一落,想道:“杨善会现是在郡府,还是在城头?”目光转到城头,每个临外的垛口后,此际俱有守卒,内侧的垛口边上,每隔几个垛口,则都搭了一个矮低的木棚,——这是供守卒休息所用,但没找到杨得道、杨善会的身影。 “贤兄,你这望楼不行,太低了,得加高。”李善道收回视线,拍了拍栏杆,说道。 刘黑闼点点头,应道:“俺已下令了,明天前,必须加高到能够望见北城墙内侧。” 望楼上也能望见东边永济渠岸上的张竖眼营,捎带着把张营的内外布防亦看了一看。 都看过后,李善道说道:“大致的城防情况,和咱们上次看时,变化不很大。行了,先不多看了。贤兄,去你帐里,咱们议议接下来,这个城,怎么攻。” 众人应诺。 簇拥着李善道下了望楼,一行人来到刘黑闼的将帐。 主位自是李善道来坐,刘黑闼坐左手上首,李文相次之,余下诸将依按勋官、军职、资历,依次坐下;右手边,让给了于志宁、崔义玄等文吏就坐。 茶汤、点心、水果奉上。 李善道皱了下眉头,令道:“茶汤留下,其余撤走。” 这就要开打了,还搞甚么点心、水果! 马屁拍在了马蹄上,自作主张,安排茶汤等物的刘黑闼的帐下吏,赶忙惶将点心、水果撤下。 置在帐中间,两排文武对坐之间的地图架上,铺开了一面地图。 是刘黑闼昨日看完清河城防后,由他的司马初步绘制的清河城防示意图。 “两位贤兄,诸位,清河的城防情况就是这样,具体攻城怎么打,都说说吧。” 刘黑闼大手摸着胡须,头个开口,说道:“贤弟,俺还是那句话。杨善会这贼厮鸟虽是把他的清河城搞得内外几层,咱的兵力远比他多,且是新近才刚打了一场大胜仗,士气正旺,这几天,咱又赶制出了足够多的云梯、投石车等攻城器械,十天之内!一定能把这城打下!” 从最早的动辄“淡淡的”,到而下,于志宁已是愿意主动发表他的意见。 很明显,他不赞成刘黑闼的乐观,严肃地说道:“攻坚、登城,不比野战,薛世雄营疏於防备,相反清河县城防备严整,城内亦井然有序,此战与我军前攻薛世雄营亦不同。杨善会,实良将也,又其帐下,大眼、竖眼,俱悍勇之徒,号为其之‘双目’,因以仆愚见,将军,最好还是先做妥善之计议,将各种可能都考虑在内,然后一步步地展开进攻,千万不可疏忽、蛮干。” 刘黑闼笑道:“长史,俺说十天之内,必将此城攻下,俺可不是打算蛮干。” 李善道问道:“贤兄可是已有攻战之策?” 刘黑闼起身,到城防图前,点了下张竖眼营和护城河内外,说道:“俺的意思是,分三步打。第一步,先清除城壕外的障碍;同时,打掉张竖眼营;第二步,清除掉城壕内、城墙外的障碍;第三步,攻城!”顾盼诸人,说道,“以俺估算,前两步,三天内可以完成。郭长史所率之部,明天就可到达清河城南。合我部与郭长史部,计三万余众,然后同时从城北、城南两面,展开攻城进战,七天之内,难道还打不下一个清河县城?加到一起,不就十天以内!” 攻城分三步走的这个攻城办法,没毛病。 包括了李善道在内,帐中诸人也都是这么想的。 同时从南北两面夹攻,也没毛病。 城外的障碍虽然内外几层,但己军兵多,昼夜不停的话,三天功夫,大约也确是能将之清理干净。又至於张竖眼和城南的牛大眼两营,从其营地的大小,可判断得出,其两营内驻扎的守卒至多各数百人,才数百人的一营,在清理障碍的同一时间,把之打掉,也应是能够做到。 那么,再用七天的时间攻城,依旧发挥本军兵多的优势,——似乎还真是可以十天内将城攻下的了? 于志宁说道:“三天之内,或可能将障碍清除掉,然七天之内能否将城攻下,这还得看等开始攻城后,我军的进展才可确知。将军,愚见还是不能大意,步步为营,慎重为宜。” 李文相挺认可刘黑闼“十天内攻下清河”的判断,笑道:“三万兵的薛世雄营,一个晚上咱就全歼了!清河城内能战的守卒,三四千数罢了,分到两面城墙上,就是一边只两千来守卒。咱们夜以继日,轮换上阵,连攻他个七天七夜,累也累死他们了!俺看,十天内是能拔城!” 李善道琢磨了下,说道:“长史所言甚是,咱们攻坚的经验不丰富,清河是座坚城,小心无大错,多些慎重是理当有之的,轻敌的念头,我等绝不可有。不过两位贤兄所言也甚是,仗尚未开打,士气自是须当保持高昂,我等为将者,也不能一味的保守谨慎。” 乍听之下,似是和稀泥,但其实不然,这番话,是他综合了刘黑闼、李文相和于志宁这两方不同的意见后,形成的既考虑了双方观点,又具有指导性的决策,为这场仗该怎么打定下了明确的方针。即是,既要充满必胜的信心,以保持斗志,而又要谨慎持重,不可大意轻敌。 基调定下,李善道亦站将起身,步到城防图前,准备就刘黑闼提出的“三步战法”,与诸人再做进一步的商议,却在此时,帐外传来远远的鼓声。 众人相顾了下,听出鼓声是从城头响起。 就暂停下军议,李善道与诸人出帐,重登望楼,往城头望去。 见约百十个鼓手,分布在城楼、城楼两侧,正在卖力击鼓,一队队的守卒,伴随鼓声,从城下上来。两面将旗在城楼边上升起,一面是“清河郡守杨”,一面是“清河通守杨”。 刘黑闼等面面相觑。 李文相挠头说道:“这两个贼厮鸟搞什么?难不成,他俩还敢派兵出城,来与咱战?” 不仅李善道等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了城头,野地上在筑营的各部兵士、民夫,也都停下了手上的活计,向着城头眺视。萧裕等部骑兵在西北靠后地方,数千匹战马受扰,多扬蹄嘶鸣。 骤然间,就在李善道部两万将士,大都注目城上之时,东边永济渠岸边,鼓声也大作响起! 一支兵马,从张竖眼的营中出来,自鹿砦等间,快速地通过,营壕上的吊桥已放下,在一将的引率下,如似旋风,又像出笼的虎狼,直扑向了离张营最近的一部正筑营的李善道部曲! 第一百三十章 恐贼盛通守笑鄙 李善道部整个筑营区域的形状,呈弧形,又分前后三个区。 后区是主力部队的驻扎所在,以两千人以一营的规模垒筑,共有八个兵营。在后区的再后边,是辎重营的营区。前区是前哨部队的驻扎所在,以千人为一营的规模垒筑,共有四个营地。 后区兵营与前区兵营相隔两里地。 前区兵营靠近护城河,最左侧的营地也靠近张竖眼营。 因为离护城河、张竖眼营近,前边这四个前哨营的营将,俱是军中有名的勇将。 尤其最左侧此营,既邻护城河,又靠近张竖眼营,其营的营将更是前哨四将中最为骁悍者。 乃是董法律。 拨给他的千人部曲,这会儿大部分在和民夫一起筑营,但也有一团兵没有筑营,戒备於侧。 当张竖眼部出营时,董法律正坐地上,朝着城头张望,蓦然闻到张营亦有鼓声响起,他打个激灵,立刻反应过来,一跃而起,打了下屁股上的土,已是催促叫道:“张狗要出营,挡住!” 戒备在侧的两百兵士,赶紧纷纷起身,在本团校尉、旅帅等的指挥下,移向张营的营壕外的防区近侧。——张竖眼营的壕沟外头,如前所述,也有铁蒺藜、壕沟、鹿砦等三层防线为阻。 他们本就是作战的队形,不用再整队了。盾牌手居前,矛手在中,弓箭手在最后。但虽不用再整队,慌忙之下,不免队形有些混乱,行进的也有些踉跄。 眼看着张竖眼出营的兵士奔跑甚速,已经上了吊桥,这两百兵士还没到其壕前的防区外,相距个一里多地,董法律翻身跳上亲兵牵来的马,怒声骂道:“吹号!吹号!三通号后,还不到贼营防区外,先砍校尉,再砍旅帅!”点上亲兵十余,令道,“随老子先去堵住!” 驰马持矛,董法律引其亲兵,率先冲向了张营壕前三层防线中,最外围的铁蒺藜防线前。 他马将到时,早有一骑越过吊桥,穿过拒马区、跳过壕沟、过了铁蒺藜区,冲了出来! 却见这敌将披挂重甲,胯下青骢马,一杆大槊梃在身前,口中叫道:“你家老公张竖眼来也,贼子受死!”眼皮夹也不夹一下被鼓声催赶,放腿跑来的两百董部兵士,只管盯董法律杀来。 董法律不大擅长骑战,他是个步将,然面对自称便是张竖眼的此敌将,他毫无畏惧,抖擞了精神,大骂说道:“就是你这狗厮,暗箭伤人么?”拨马右让,躲过了张竖眼的一槊。 张竖眼马术甚精,脚跟一碰坐骑,青骢马往前又冲了一段,灵活地转了个圈子,绕到了董法律的骑后。张竖眼觑准他的后心,催马疾追,又是一槊刺出! 董法律闪避不及了,骗腿从马上跳了下去。 他的坐骑正在往前跑,他这一跳,摔得不轻,却他只闷哼了一声,手肘止住身子的翻滚,腰杆使力,已是半蹲在地,对着飞驰到来的张竖眼的坐骑的两条前腿,长矛横扫。 不用张竖眼控制,青骢马急奔中,灵巧地两条前腿高抬,躲过了这一矛,从董法律身前驰过。 张竖眼趁机侧身,又是一槊刺来。 董法律舍了长矛,地上再又滚了一滚。 张竖眼随着坐骑前奔,大笑叫骂声飘入董法律耳中:“何用暗箭,亦打你这贼厮个滚地葫芦!” 董法律怒不可遏,拾起长矛,奋力向张竖眼投去,如何能投得到? 杀声涌过铁蒺藜区,是张竖眼带出来的那数百步卒,都冲将了出来。 ——铁蒺藜是他们丢掷的,哪里的铁蒺藜多、哪里的少,他们都很熟,并且此前也没少操练“快速通过铁蒺藜区”这个科目,是故他们冲杀出来得很快。 少数向董法律和他的亲兵杀来,大部向刚刚赶到铁蒺藜区外沿的那一团董法律部的兵卒杀去。 董法律抽横刀在手,拨开刺来的几根长矛,抓住了其中一根,往回一带,把这支长矛的主人拽到了身前近处,横刀下劈,砍在了他的肩膀上,鲜血四溅。 张部的这兵士惨呼后退。 董法律趁势,揉身急前,仗着身上有甲,不再理会刺来的别的矛,左右劈砍,他的亲兵皆是徒步,尚未救援到近前,他竟是已将围攻他的三二十张部兵卒杀散! 却左手边,惊呼阵阵,他脚踩住刚劈翻的一个张部兵士,将横刀从他的头骨上抽出,抽暇旁顾,是张竖眼纵马,冲入了那一团本部兵中。张竖眼马快槊利,横冲直撞,杀向这团本部兵的那些张部兵士尽是喊叫着,奋勇向前。这团本部兵招架不住,已然是出现了败退之势。 原在筑营的余下其部兵士,有一些,在队正、火长等的组织下,三三两两地往这边奔援。 可太散落,就是赶到,也没有用处。 形势已急!董法律瞋目奋喝:“狗贼!俺乃大都督董法律,可敢再战三合!”他已看出,本部兵士不支的主要原因,是张竖眼太过凶悍,试图把他诱来,张竖眼却哪里搭理他? 没的办法,董法律只好带上亲兵,杀向左边战团,以作支援。 心中却知,就算杀到,本部这团兵的退败之势,他只怕也是难以挽回。 急促的马蹄声,从身后响起!董法律失色大惊,要是张竖眼营再出来一队骑兵?不但迎战的这两百本部兵,恐怕便是筑营的那八百兵,也必要遭沉重打击!慌忙回顾,他心头一松。 来的不是张竖眼部的骑兵,是萧德率了一队骑兵,及时地杀至援到! …… 清河城,北城楼。 望到萧德引骑援到后,张竖眼没与恋战,即引出营的兵士脱离战场还营,而当萧德、董法律试图追赶时,则被张竖眼预先留在营壕吊桥边的弓弩手乱箭逼退这一幕后,杨得道露出喜色,连声称赞,说道:“张校尉可称良将!进如迅雷,退如疾风。好呀,好呀!这一仗赢得好呀!” “虽是小胜,战果不值一提,因此一胜,稍能挫贼众士气矣。”杨善会没甚喜色,说道。 杨得道瞅了眼边上的卢郡丞和几个郡吏、军将,接口说道:“不但挫了贼众士气,我城中士民守城的信心也将因此提振,我军的士气将会大扬。……通守,你听,将士们的欢呼。” 城楼两边的城墙上,守卒将士举起长矛,欢呼雷动。 卢郡丞和那几个郡吏、军将看了下,卢郡丞咳嗽了声,说道:“明府深得士民之心,通守精通兵法,足智多谋。只要有明府和通守在,我等就有主心骨。贼众其势虽盛,不足为虑!” 杨得道微笑着,抚摸着胡须,点了点头。 卢郡丞这会儿话是说得好听,可之所以击鼓传令,命令张竖眼出战,实有很大的原因就是因为他!或者说,就是因为他和他身后所代表的一帮“怯战派”。 昨天,刘贼引五千贼众,到城外时,卢郡丞等就吓得不轻。 今日,李贼率更多的贼众来到了,从城头远眺,李贼率众到时,旗、矛如林,长长的行军队列绵,延至视野的尽头。步卒前行的队形,伴着鼓声的节奏,雄壮威武,一片片矫健的战马奔腾如潮,不知多少的云梯、撞车、投石车等大型的攻城器械,就像是一头头蓄势待发的猛兽,越发是把卢郡丞等吓得惊恐失色,乃至有郡吏失声把心里话都说出来了:“这可怎么守?” 仗还没打,就被吓成这个怂样子,这怎么能行? 杨善会因与杨得道私下商议,为坚定将士、吏民守城的决心,他建议先令张竖眼率其精锐出营打上一仗。杨得道起初还怕张竖眼会吃败仗,颇有些犹豫不决,但在杨善会的坚持下,最终还是同意了杨善会的建议。於今倒过头去看看,他的这个同意,是一个正确的选择。 “明府、杨公,李贼的贼旗已在,贼兵当是已没有后续了吧?”见杨得道、杨善会都没再开口,卢郡丞想了下,小心翼翼地问道。 杨得道迟疑了下,不好拿假话哄他,就实话回答,说道:“日前不是获悉,说贼郭孝恪率黎阳贼兵开向堂邑,将来与李贼会合?李贼的贼兵当是都已到了,但还有郭贼的兵可能会来。” “……,郭贼带了多少贼兵?” 杨善会主动回答让的此问,轻描淡写地说道:“至多万把人。” “多、多少?上、上万人?” 杨善会说道:“已然探清,郭贼所率之贼部,悉是新在黎阳流民中裹挟者,既无操练,也缺军械,比之李贼所率之贼部,越加乌合。估摸着,连王贼部都比不上。丞公无须担忧。” “是,是。王贼数千之众,被通守以千人精卒,一击即破,王安也被阵斩。郭贼所率,若是新才裹挟的流民,确是无甚可忧。”卢郡丞说道,顿了下,又道,“总之,还是这句话,只要有明府和杨公坐镇,我等就没甚可惧!我清河城,必能在明府、杨公的运筹下,安然无失!” 杨得道笑道:“只靠我俩万万不够啊!得公等与我和通守勠力同心、群策群力,城才可得安。” 卢郡丞带头,诸郡吏、军将应道:“仆等自当唯明府、通守之令,马首是瞻!” “通守,张将军已还营去,贼兵接下来就是筑营了,今天他们肯定是发动不了攻势了,要不我等便还郡府,议一议底下的守城事宜?”杨得道与杨善会商量说道。 杨善会往城外远处,热火朝天正在筑营的贼兵部中,高高竖起的李贼善道的贼旗张了眼,心中暗道:“李贼非是寻常蟊贼,小有知兵之能,今被俺败了一阵,挫了锐气,却也不知他会有何策还报於俺?”吩咐亲信的吏员一人留下,回答杨得道,颔首说道,“好,便先还郡府。” 请了杨得道先行,杨善会、郡丞等随从其后,诸人下城,还郡府而去。 从城上下来,行不多远,听见城头上的守卒惊呼连连,隐约闻得,有霹雳也似的声响,从城外头张竖眼营所在的方向由风传来,杨得道、杨善会等相顾了下,停下脚步。 不等派去打探的吏员回来,杨善会留在城头的那个亲信吏已飞奔赶至,急禀说道:“明府、明公、卢公,李贼调了投石车数架,移至张将军营壕防区外,现正往张将军营中投石。” 卢郡丞等彼此相顾。 杨善会抚须而笑,说道:“俺却是高看了李贼,亦一无谋之贼,计止於此矣。” 第一百三十一章 小施谋策设伏待 “此话怎说?”杨得道问道。 杨善会笑道:“李贼部所携的投石车,俺细细望过了,其最大之砲车,最多也就是抛掷二百步。二百步,只能抛掷过营壕,根本摸不到张五郎的营栅。他之此动用砲车,无非泄愤罢了。” “砲车”,就是投石车,系投石车的别称。 二百步,折合后世的计长单位,将近三百米。 张竖眼营的营壕前的三层防御区域就有两百步宽了,也确实是投掷不到张竖眼营里。 “这么说,我等亦不用折回城楼去看了?” 杨善会晏然地说道:“不必再看。明府,我等仍回郡府,计议下边的守城吧。” 杨得道心里给杨善会竖了个大拇指,知他这番言语、神情,实际上必都是做给卢郡丞等看的,是为进一步地安抚他们的不安,便顺着他的话,也拿出从容的样子,笑道:“便回郡府!” 杨善会令那个亲信的郡吏,回去城头,把自己的话,转与城头上的守将、守卒听知,在隐隐传来的投石坠地的声响中,与卢郡丞等乃继续随着杨得道去郡府。 行不多远,投石坠地的声响已被抛在身后,不可闻之。 …… 最起码有一点,杨善会说对了。 调投石车往张竖眼营投石,的确是李善道的“泄愤”之举。 只是他的“泄愤”,非是为自己“泄愤”,是为看到董法律部小败此幕的本军将士们“泄愤”。 董法律部的这一场失利,伤亡不多,几可忽略不计,但毕竟是一场失利,作为主将,不做些什么,以做反击的话,会有损本军将士的士气,可现在别的也做不了,亦只能投些石头罢了。 原先打算的是,等各营的营垒筑成,再开始正式地攻城。 随着张竖眼的这一次出击,董法律部的这一次小受挫,李善道改变了主意,他在命令王宣德赶去董法律部,询问伤亡的情况之后,与刘黑闼等说道:“明天就开始清楚阻障!” 于志宁说道:“明天?将军,明天各营不一定能筑成。” “张竖眼之此出袭,是为挫我军的锐气。咱不能只挨打,不还手。明天,营没筑成的接着筑,调出来一部兵,同时着手清理阻障。”野战也好、攻城也好,最重要的就是士气,——特别攻城的时候,野战可能一场仗打得很快,攻城却有可能旷日持久,士气就更需时刻注意保持。 这么多的仗不是白打,一有空就看的那么多兵书,李善道也不是白看。 刘黑闼等以为然,皆无异议,俱道:“那就明天就开始清理阻障。” 李文相自与李善道结拜为兄弟后,在李善道军中的地位飞升很快,於下隐然已是仅次刘黑闼。不能只得好处,没有付出。他母亲霍总管教他,要想“名符其实”,就得有实打实的战功。对他母亲的教诲,他牢记在心,这时就主动请缨,说道:“二郎,明天清障,俺部上吧!” “也好。贤兄打算调多少部曲上阵?” 李文相说道:“悉从二郎之意!” “清河的城防情况,咱是已经察看得清楚,但这只是看到的,具体打起来,会是什么样子?咱尚不知。明天清障,亦算是对其城防能力的一个试探。上阵的部曲不宜太多。”李善道稍做斟酌,说道,“就调千人吧!五百人清障,五百人戒备。贤兄,何如?” 李文相爽快地说道:“二郎说调多少,愚兄就调多少!” “司马,从辎重营多拨些半截船等物与我兄部。张将军、四郎,明天清障时,投石车等也要多推些过来,以防城中出兵,临城壕射弩。萧仪同,你部精骑亦要调一团备战。” 于志宁、张升、罗忠、萧裕凛然应令。 李文相回味了下李善道的命令,发现他只是令本部清理城外的阻碍,没有提张竖眼营外的阻碍,便追问了句,说道:“二郎,竖眼狗营外的阻障,明天不清么?” “明天不能清。” 李文相愕然:“不能清?” 李善道目光落回萧裕身上,令他说道:“另再调精骑百数,配给董法律。今天董法律部小挫,亦是我考虑不周,没料到张竖眼这厮居然此等精擅骑战。明日咱们开始清障后,张竖眼也许还会出袭。他若再出袭,咱可不能只任他骑马了!……萧仪同,配给董法律的这百骑,你等入夜后再调,悄悄地进到董法律营中。明天张竖眼若果出袭,就给他个迎头痛击!他若不出袭,便藏在董法律营中,不要露面。”说着,忍不住骂了句,“他妈的!小小一营,也敢猖狂!” 尽管对攻清河城此战,给予了高度重视,但李善道好歹也是跟着李密、翟让打过张须陀、打过刘长恭,自取武阳郡,并且就在不久前,且是靠他自己之力,独立指挥,又和窦建德联兵,一举歼灭了薛世雄部三万步骑的!他再是慎重的态度,该有的自信和傲气,他也是有之的! 张竖眼胆大妄为,简直无法无天,二三百步卒就敢出袭,他焉会无动於衷,坐视不理? 这个场子,他妈的,是一定要找回来的! 李文相等明白了李善道为何明天不清理张竖眼营外阻障的缘由,他这是在给张竖眼设埋伏,是在故意诱他出营。——若是也清张竖眼营外阻障的话,他可能仍会出袭,但就会小心很多。 萧裕也是沙场老将,懂李善道此刻心情,大声地应了个诺,说道:“俺叫萧德亲带百骑埋伏!” 一员小将踏出一步,请战说道:“将军,让俺也埋伏吧!” 可不就是苏定方? 李善道转颜含笑,说道:“定方,你别着急,还不到你报仇的时候。” 便就在望楼上,定下了明天的攻城计划。 …… 一夜紧张的筑营,到翌日天亮,前哨四营、主力八营、辎重三营,多半已将外围的营墙筑成,剩下的工程量还有很多,估计还得再干半天到一天。 依照昨天定下的计划,筑营的,继续筑营;李文相部昨晚选出的千人敢战之士,饱餐过后,分出五百警戒,剩下的五百,举着半截船等物,以备防范城上的矢石,於后世时间,上午八点来钟时,开始持着铲、锹、锥、斧等各类工具,向护城河外的三层防御区域之最外围前进。 李善道本营的望楼已经搭好。 没再在刘黑闼营中观望,刘黑闼等都来了他营,众人登上新建成的望楼眺看。 这个望楼比刘黑闼营的望楼高了不少,城北墙内近侧的情况已可看清。望楼是昨晚建好的,早上时,李善道就已登上,望过城北墙近侧了,和他预想的一样,与城南墙内侧的所见一样。 先是朝城里、城头上望了望。 城内依然静悄悄的,没甚动静,但主干道上多了几队壮丁。抬着筐、桶等物,他们是给守卒送饭、送水的。城头上的守卒是新上来的,昨天的那些守卒已经下去休息了。 接着,众人的视线,便落在了向着敌铁蒺藜防区前进的兵士们身上。 前哨营距离营壕有三四里地。 铁蒺藜区,距离营壕则不远不近,约两百步左右。 从前哨营到铁蒺藜区这片的野地是很安全的,不会受到城上的任何打击。 所以,领了清理阻障任务的这五百李文相部的兵士,眼下前进的速度挺快。 “半截船”,是一种形似船底朝长的半条船的攻城防护战具,主体用木板制作,下有四个撑杆,能够容五人在下。前进时,四人持杆前进,一人居中,指挥方向、观察敌情;停下时,以杆撑地,掩护船下的五个人进行填壕、掘墙、清障等作业。 五百人,遵照李善道的命令,依按满额配置,于志宁拨给他们了一百个半条船。 从望楼上俯瞰之,但见这一百个半条船,——打个不太好听的比喻,就像是一百只灰扑扑的大乌龟,在撑杆战士们的举撑下,散於四个前哨营的前方,起伏着飞快推进。 李善道部还没有统一的戎装,这五百兵士多穿的是灰色、白色的袍子,有一些穿的是抢来的锦衣,还有两三个穿的红红绿绿的,是妇人的襦衣。偶尔当半截船起伏,能够望到船下的战士时,灰、白两色的姑且不提,艳色的锦衣、红绿的妇襦,在灰船下,褐土地上,颇是显眼。 李文相有点不好意思起来,挠了挠胡须,骂道:“丢人现眼的玩意!妇襦也穿!” 大为懊悔,早知道昨天选兵的时候,他就一个个地亲自挑选了。 “那是啥?”众人没有人接他的话,视线都被北城门吸引住了,北城门缓缓打开,从黑乎乎的门洞里,有高大的物事被推出,罗忠年纪大,眼神不太好,一下没瞧清是甚么,问道。 陈敬儿眼尖,已是看清,惊道:“投石车!” 共是三辆投石车,被壮丁从城里推了出来。 紧随着投石车,又有两队守卒跟出。 这两队守卒,一队抬持蹶张弩,一队推着好几辆弩车。 李文相再也顾不上嫌他的部曲给他丢脸,变了颜色,骇然说道:“砲车、大弩?”急忙视向李善道,脱口而出,“二郎,半截船顶不住啊!是不是先撤下来?” 一群受惊的飞鸟,鸣叫着从半空飞过,向北边飞去。 李善道抬眼,望了一望。 …… 顺着飞鸟飞向的方向,清河县城北,三四百里外,略东一点,滔滔的滹沱河东岸,河间城下。 几近同样的话,在几近同时,从一个浑身血污的军将嘴中哀求着道出:“将军,先撤下来吧?” 在他身后,数百步外,河间城的南城墙上,一场攻守城战正激烈地进行。 靠着城墙,搭着数架云梯,其上,攀爬着队队附城的兵士。 城头上的守卒,向着攀附的兵士射箭、往下泼倒烧开的金汁等,或搬来滚木、石头,从云梯的顶端滚下。又有巨大的拍杆横扫而过,云梯上的兵士只要被扫到,便如个玩具似的,被击向空中;铁链吊着的擂木从上呼啸着砸落,云梯基座周边的攻城兵士只要被砸到,尽成肉泥! 满城杀声,数百步外,犹震耳欲聋。 攀爬云梯的兵士们不断地被守卒射到、泼到、被滚木等打到,或被拍杆扫到,接连不绝地从云梯上带着凄厉的惨叫掉下;云梯基坐周围,横尸一片,到处是断肢残躯,血流成河。 排队等着上云梯的攻城兵士们,无不心惊肉跳,两股战栗,可在督战队的迫使下,只能前赴后继,随着云梯上兵士的坠落,不间歇地爬上云梯,继续向好像永远不可能达到的城头攀附! 这已经是连董康买自己都记不清楚的第几次大举攻城了,他早已经杀红了眼。 一脚踹倒了乞求撤下本部部曲的这个军将,董康买狰狞地逼视他,说道:“老子的军令是甚么?敢言退者,斩!”令左右,“推下去,砍了!脑袋竹竿子上挂起来,示众!” 四五个亲兵拥上,将这军将按押到边上,摘去他的兜鍪,手起刀下,人头已落。 挂在了竹竿上,血滴往下淌,举着奔到城下的云梯边,大喊着让攻城的兵士们来看! 原以为挟歼灭薛世雄部之威,河间县城还不是一鼓即克?万没想到,攻了快十天了,连城头都还没攻上去一次。窦建德已经给他增了一次兵了,若再打不下来,董康买自问之,还有什么脸面去见窦建德?去见军中的一众将校?他咬牙切齿,怒视城头,今天,今天,定要打下! …… 李善道收回了望飞鸟的目光,没有去看李文相,令道:“张将军、四郎,加快将投石车推过去。”又令杨粉堆,“须防竖眼贼趁机袭出,传令董法律、萧德,做好备战。” 第一百三十二章 大举矢石无功还 李文相尽管心疼他的部曲,但他落草这么多年,手底下如今聚有数千部曲,——这数千部曲中,固有流民之类,可也不乏本就是匪盗之属的,能够都被他管得服服帖帖,他自也非心慈手软的良善之辈,见得李善道毫无允许其部这五百兵撤下之意,他狠下心来,便就不复再请撤退,令身边从将:“你去阵前,传俺令,不闻撤退之令,谁敢后逃,杀之不饶!” 从将接令,匆匆地下望楼,赶去前阵传令了。 “二郎,你放心,俺知今天是初攻,若无功而退,将伤士气。这五百人,绝不撤下!不但不撤,打光了,愚兄再调五百人!必要将狗日的铁蒺藜给它清理干净!”他向李善道保证说道。 李善道没有说话,往左边的张竖眼营张了一张,见张营暂无动静,重看向数里外的城壕前后。 城壕前,被推出城的投石车在鹿砦、拒马的空隙中,缓缓地前移,碰到壕沟,守卒铺上宽大厚实的木板,先让投石车、弩车过,继而抬举蹶张弩的守卒过,井然有序,渐已至羊马墙后。 再看李文相部的那五百举着半截船的兵士,出城的投石车、弩车等,他们肯定是已经看到,原在快速前进的队形,放慢了前进的速度。望楼上的诸人只从他们进速的减慢,就能够感觉得到,他们现在一定是犹豫不决,是继续向前?还是撤回?靠后的一条半截船下头,钻出来了一个兵士,向着兵营、望楼这边的方向跑来。——此五百人出发前,被组成了一个行军团,这条半截船下,即团将所处之地,不用说,这个兵士是团将派回,请示下步举止的。 但这个兵士还没跑到前哨营,李文相遣去传令的那军将飞马已到。 李善道等遥见,这军将挥鞭抽了这兵士一鞭子,应是转达了李文相的军令,这兵士随即掉头,又往来处奔去。军将原地等了会儿,一队李文相部的督战兵追上了他。於是带着督战兵,这军将继续前行,到离那五百兵士大约一里来地的位置,停了下来。督战兵俱将横刀抽出在手。 那五百兵士离铁蒺藜区,本已不远了,可这么一放慢速度,一耽搁,当他们再次开始较快前进时,推出城的投石车、弩车等,已到了壕沟内侧的羊马墙后! 整个的李善道军四个前哨营、弧形的八个兵营,乃至后头的三个辎重营,方圆十几里地间,不论是在筑营的战士、民夫,抑或警戒的将士,只要位置许可的,大多停下了手上的活儿,或攀到高处,或拄着铁锹等,踮起脚尖,齐刷刷地眺向了这五百兵士、对面的投石车等上。 最先发动的是守卒的投石车。 三辆投石车,一字排开,因有羊马墙阻隔,地面上站着的李善道军的将士、民夫,看不见投石车的主体,只能看见高出羊马墙上的抛杆等构件,他们眺望到,三根抛杆向后一沉,很快地扬起,三颗大石头,便被高高抛起,直冲着即将到达铁蒺藜区外围的那五百兵士砸去! 望到这幕情景的上万人,不知多少人“呀”的叫出了声。 叫声未落,三颗大石头已落! 这三架投石车的砲手,俱是经验丰富的老砲手,虽是第一砲,打得很准。 三颗大石全都打到了李文相部那五百兵士的散兵阵线中。 由於相隔较远,石头在空中飞行时,人们还能勉强保持冷静,目睹石头腾空而起,大多数人只是本能地惊呼一声。然而,当三块巨石落地后,就完全不一样了。 沉重的闷响连续传来,碎土四溅。石头落地后,借助投掷的力道,带着飞漫的尘烟,向前翻滚,真是滚雷也似,所经之处,那五百名士兵若有躲避不及者,立刻便是骨折筋断的惨状! 营区目睹此状的上万人,惊叫声接二连三的响起。 守卒的弩车也发动了。 弩车的射程,比投石车为远。 三架投石车投掷的石头,没有完全地落入到李文相部这五百兵士的阵中,都只是落在了前沿。 弩车一发动,一二十支粗长的弩矢,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拖着长长的铁链,尽都射到了这五百兵士所组成的这个散兵阵的中心!——一辆弩车,不是只射出一支弩矢,根据弩车的大小不一,不同弩车上配备的弩矢数目有多有少。“铁链”也者,弩车所射的弩矢不类箭矢,大多数情况下不是一次性的消耗品,弩车的尾端连接着铁链,发射后可回收,以便重新使用。 这一二十支弩矢,最大者,单只镞刃就七寸之长,五寸之广,矢杆长达三尺,亦五寸粗,相当於后世计长单位,差不多一米长,十五厘米粗,小一些的,也小不了多少,皆以铁叶为羽,那一道道的激射出来,当其尚在半空时,长矢、拖着铁链,如攫人之凶兽,已使人毛骨悚然! 而又当其射到散兵阵的中心地带后,——这一地带,尚远不到弩矢射程的能及之处,之所以射到此处,是因为在此处,弩矢已经射到了人、半截船,望见到凡被弩矢射到的半截船,无一例外地崩裂破碎,被弩矢射到的兵士,中头者,脑袋登时稀巴烂,中臂、腿者,肢体瞬间断裂,中胸腹者最惨,被弩矢强大的冲击力推动,仿佛被挂在箭杆上,随着弩矢的推进而向后飞去,胳膊和腿兀在挣扎,远远望去,就像被穿在签子上的肉,景象令人更是胆寒! 上万名李善道军的观战将士,其中的老卒还好些,在过往的战斗中,见识过弩车的威力,新卒有的没有见过,胆小者,已是被吓得脸色苍白,惊叫都已叫不出声了。有的民夫,愈发不堪,站立不稳,张口结舌,瞪大眼睛,呆呆地凝视着数里外战场上那些令人惨不忍睹的景象。 这才只是三架云梯,几架弩矢,杀伤力就这么大? 观战的将士们,许多人将视线往城头上移了下。城头矗立着更多的投石车,可以想见得到,也定然会有着更多的弩车,且别说,还有拍杆、擂木等这些凶物。则等到攻城时? 守卒这些器械的杀伤力会有多大,己军的伤亡会有多大,他们不敢想象。 又他们自己本身,能不能在这场攻城战中活下来?愈是不敢去想! 羊马墙上有平台,抬举蹶张弩的守卒上到平台,蹶张弩也相继开始发射。 李文相部的这五百兵卒,此时此刻,根本是没法再前进半步。 投石车不断地抛掷石头;弩车射出的弩矢被拉回去,重复再射;连绵不绝的蹶张弩矢如雨。 只靠半截船的凭护,哪里防得住? 不到半刻钟,五百兵卒已伤亡甚众!远望之,半截船的碎片散落一地,已经死掉的兵卒倒在地上不动,重伤的兵卒拖着身躯,用尽力气往后爬,在身后留下一道道蜿蜒的血迹。 终於是撑不住了,剩下的兵卒丢下半截船,掉头向后逃窜。 督战的那个军将张弓引矢,对准逃回的兵士射箭。 督战队的兵士分散开来,迎头拦截。 在几人中箭、几人被督战队的兵士砍倒后,退后无路,这些兵士只好再返折回去。 …… 望楼上。 李文相嘴唇颤动,再三偷觑李善道。 血海尸山杀出来的,眼前的这种惨状,在打张须陀、打刘长恭时,李善道都有见过。并且,在那两仗,他见到的那些惨状,比眼前的这幅场景更加的惨烈!他感觉到了李文相的目光,但依旧是没有看他,只把视线再次移开,再一次地投向了东边的张竖眼营。 张营还是没有动静。 于志宁也看不下去了,说道:“将军,杨善会的城防确实做得充足,外设以阻障,内则投石车、弩车、强弩等械颇多,只靠半截船,抵挡不住。再顶下去,也是送死。要不就先撤下?” “他妈的!”刘黑闼也在观瞧张竖眼营的情况,重重地拍了下栏杆,骂道,“贼厮鸟龟缩不出!” 李文相部的这五百兵卒,某种程度来说,是李善道专门派出去的诱兵。 清理阻障只是幌子,他等的是张竖眼再出袭。 可守卒的投石车、弩车、蹶张弩已经占了明显的上风,己军的注意力大都已被吸引到了铁蒺藜区前的这片战场上,但这张竖眼,却居然还没有趁机再来出斗! 估摸着,也许是他猜到了己军为报昨日小挫,今日会设伏待他。 这贼厮,难怪他会做出偷袭苏定方的勾当,果然可称狡猾! 一来,张竖眼不出来,再打下去,已没意义;二来,于志宁近来对自己的态度,很有从被动到主动的转变,他的建议须得适当的听取,以鼓励他再接再厉,更加主动,李善道便也重重地拍了下栏杆,亦骂了张竖眼句:“狡悍之贼!”随后即令道,“贤兄,将你部兵调回来吧。” 李文相如释重负,一叠声地赶紧催促别的从将鸣金收兵。 …… 清河城,北城楼。 杨得道负手望着城壕外那数百敌兵的凄惨模样,见着他们丢下了十余具尸体,拖着一二十个重伤员,丢弃了满地的半截船,狼狈不堪地向后逃退,心怀大畅,哈哈大笑。 城墙上,守卒将士又一次响起的欢呼声中,卢郡丞灵光一闪,提出了个建议,说道:“贼兵大溃,明府、通守,何不击鼓,令张将军速再出营,截击杀之?” 杨善会摇了摇头,说道:“贼另有贼兵掩护,此其一;更要紧的是,昨日张五郎刚出袭一战,李贼今日必然有备,若再令五郎出战,恐堕贼伏,此其二。是故丞公此议虽佳,暂不可用。” 杨得道欣喜地笑道:“昨日张将军出袭,我军胜了一场;今日矢石俱下,又胜了一场。我军士气已是高涨!不用再令张将军出战,今日战果,也已足够!” 卢郡丞应道:“是,明府高见。”瞧着城壕外贼兵逃走,问道,“明府、杨公,昨日我等议定,寻个机会,遣精卒出城,与张将军部两下夹击,夜袭贼营。此策,打算何时用之?” 杨得道沉吟了下,反问卢郡丞,说道:“公意以为何时用之为宜?” “窃以为,干脆趁着今日我军又胜一仗,贼士气现定已衰,而贼营多尚未筑成,现亦利於我军袭击,今晚,就夜袭夹击!” 杨得道再询问杨善会的意见:“通守以为可否?” 杨善会不再看逃走的那些贼兵,远望贼营区域,观望了稍顷,抚须说道:“丞公此议,诚然上佳。但具体要不要今晚夜袭夹击,愚见不妨且再等等,等下午再望望敌情,其后再决定。” “对,对。用兵之道,理应谨慎。好,就听通守的,下午再看看敌情,然后再说!” 急促的脚步声,在楼道中回响。 众人停下话头,往楼梯口去看。 几个吏员飞奔上来,领头的那位气喘吁吁,急切地禀道:“明府!急报!” “何事?” 这吏员额头上的汗水沿着脸颊流淌,上气不接下气地报告:“贼、贼来了!” “甚么贼……?”杨得道话问出口,已然醒悟,脸色骤变,说道,“堂邑的黎阳贼兵?” “是!明府,得有上万贼众,从南边,沿着永济渠西岸,随军携带了上百条的运粮船,水陆并进,旗帜蔽野,正朝我城开来,不到十里地了!” 杨得道猛地去看杨善会。 杨善会清癯的脸上,相当镇定的神情,抚摸着三缕长须,从容说道:“明府,我等去瞧瞧?” “好,好!诸公,我等快去南城楼看看!” 众人随从着杨得道下城楼时,卢郡丞跟在杨善会的身后。 杨善会听见他低声嘟囔:“上百条运粮船?” 倒仍是保持着镇定的表情,可杨善会的眼皮,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两下。 …… 李文相部的兵士,撤回到了营中。 李善道令罗忠赶紧派军医,去给伤员疗伤,又令从子李良代表自己去做慰问,赏赐酒肉与之。 一行人准备下望楼的时候,郭孝恪率部已将到城南的的军报,也禀到了他处。 ——当然,这不是第一道军报,郭孝恪出发时,和路上时,已送来好几道禀报了。 李善道便令赵君德、于志宁带上一队兵,去城南迎接郭孝恪,见到郭孝恪后,把他请来相见。 回到帅帐,诸人就今日战事作些议论。 刘黑闼在亲眼见到了守卒强大的“火力”后,挠着胡须,坐在胡坐上,半晌没吱声,只听李文相、张升等说话。张升数顾於他,瞧他似有所思,问道:“守贼的砲车、弩车,当真威力不小!刘兄素来机智,多有应急之谋,可是在琢磨破守贼之投石车、弩车的办法?” 回过神来,刘黑闼嘿了声,与李善道说道:“贤弟,三天之内,能清完阻障的话,於今观之,是愚兄在说大话了。照守贼这般凶猛的砲车、弩车,三天功夫,怕是清理不完阻障。” 徐世绩在用兵上有个长处,就是每当战前、战中计议之时,他都是默不作声,先倾听部将们的见解,等部将们将意见全部陈述完毕,他再总结发言,从中筛选出可行的建议,加以采纳。 李善道学会了徐世绩的此长。 李文相、张升等适才讨论的时候,他和刘黑闼一样,亦没开口,只是在听。 这会儿听得刘黑闼此言,李善道再转视李文相、张升等人,将他们神色尽收眼底,心知,诸将只怕多半已起了畏难之意。於是,他端起茶碗,抿了口温热的茶汤,起将身,按下昨日小挫、今又遭微挫的恼怒,微微侧首,摸着短髭,摆出一副自信豪迈的模样,纵声大笑起来。 众将面面相觑。 刘黑闼说道:“贤弟,你笑个甚?” “我笑以贤兄之勇,竟也有自认大言时?我亦笑兄等,什么样的恶仗没打过?却今被几架投石车、几架弩矢就给弄得束手无策了?依我看,贤兄说过的话不见得是大言,区区些许投石车、弩矢,也算不得甚么凶猛。诸位,我已有计,必能不费吹灰之力,扫平阻障,攻到城下!” 众将你看我,我看你,皆难以置信。 刘黑闼问道:“贤弟,你有何良策?” “且待郭长史到,我再与兄等分说。” 第一百三十三章 郭孝恪轻言驱民 于志宁遣从吏先还营禀报,已将郭孝恪接到。 李善道等出帐迎接。 接下郭孝恪,还进帐中。 行军路上,郭孝恪俱是乘辎车,未染一丝风尘,衣袍整洁,面色红润,精神抖擞。 “将军,俺率来的兵马计一万三千众,粮百余船,并及匠营近期打造出的刀、矛、盾、甲、箭等军械,各若干,——这是清单,都给将军带来了。”郭孝恪中气十足,笑道。 他的从吏将军械清单,呈与李善道。 李善道略看了下,把之搁置到案上,未言军事,先问魏征,说道:“玄成的病怎么样了?” 本是令魏征和郭孝恪一块儿来的,魏征不巧前时病了。 郭孝恪答道:“回将军的话,兵经贵乡时候,俺去看了看他。是近日太过操劳,给累倒了。好在郡有良医,也多亏将军遣人送去的上好山参,调养有当,已有好转。” “闻玄成染疾,我心颇忧。天渐转凉,长史自黎阳而至清河,数百里远,路上也是辛苦了!” 郭孝恪笑道:“俺比不上将军,日日打熬力气不辍,亦常骑射以健体,几百里地,不算甚么。”问道,“将军,刚听赵将军、于长史给俺略说了些昨日清障的情况,战事进展似小遇阻?” 李善道点头说道:“长史,你到的正是时候。”话入正题,亲自给他大略讲述了下昨天、今天的这两场小挫,说完后,说道,“连受两次小挫,士气恐已有稍落。我正盘算打个反击战,振作振作士气。思得了一措,适不适用,想听听长史的高见。” 郭孝恪收起了笑容,说道:“刚才俺来将军营时,系从城西绕过,顺道察看了下清河的城防。不说金汤之固,也确是戒备严密。昨日、今日这两场小挫,总计伤亡不过数十,两场不值一提的小小失利罢了。不过,将军言及士气,这倒的确是个问题。敢问将军,是何应措?” 李善道下到帐中,拈起直鞭,点在了清河城城防图上的一处。 众人看之,可不就是张竖眼营! “原先,采用的是我刘贤兄的计议,计划的是一边清理城外的阻障,同时一边拔掉张竖眼营这个钉子。现下来看,贤兄,你的此议,咱得做个变动调整了。 “守贼投石车、弩车、蹶张弩的射程都相当的远,如果冒着他们矢石的打击,等咱把他城壕外的阻障都清完的时候,我军的士气也必然会颇是低落了,不利於接下来的攻城。是以,我以为,目前的关键,不是继续清理阻障了,而是要先把张竖眼营这个钉子给他拔掉! “先集中力量,拔掉张竖眼营,有三个好处,第一,取得这场胜利后,能够大为地振作我军的士气;第二,可以沉重打击守卒的嚣张气焰;第三,拔掉了这个钉子以后,咱再清理阻障之时,亦能全力以赴,不用再顾虑张竖眼会不会出营偷袭。”李善道阐述完自己寻思出来的对策,丢下直鞭,环顾诸人,说道,“长史,诸兄,我想到的应对之措即此,大家觉得如何?” 简言之,是随着战局、敌情的变化,把本先定下的“同时清障和打下张竖眼营”之此计划,调整变化为,暂时地先停下清理城壕外的阻障,而集中兵力,将张竖眼营先给他打掉! 刘黑闼说道:“贤弟,你说你已有计,能不费吹灰之力,扫平阻障,攻到城下,就是此计?” “等拔下张竖眼营,我军士气如虹,守贼夺胆气沮,再来清障,岂不就容易许多?” 李文相拍了下案几,说道:“二郎说得是!入他娘娘,张竖眼这厮着实骄狂!昨天三二百人马,他就敢出袭我军两万之众。是得先腾出手来,把这贼厮鸟给拾掇了!出出咱昨日的闲气!” “他越骄狂,咱把他打掉以后,咱的士气就会越高,反之,守贼的士气就会越受打击!” 确也是没有的好对策了,刘黑闼等商议一阵,都同意了李善道的此应对之措。 可就又有问题出来了。 张升迟疑说道:“将军,张竖眼营外也有阻障,他营中亦见有投石车、弩车。清其营外阻障时,岂不还是得用兵士的命去填?” 郭孝恪笑道:“俺有一计,可不需我军兵士前去清障。” 李文相赶忙问道:“长史何计?” “敢问将军营中,民夫多少?俺随军带来了民夫两千。将军,何不从这些民夫中,抽选些出来,驱之清障?” 李善道还真是没想到,郭孝恪能想出此策,摆手说道:“长史此计,不可用也!长史随军的民夫,是黎阳仓城的流民吧?我随军的民夫,悉是漳南、武城两县的百姓。漳南、武城两县新附,民心不可坏之;黎阳仓城外的流民,日后我等还要从中继续募兵,亦不可致其离心。” 郭孝恪一议不成,尚有二议,笑道:“将军谋料深远,言之甚是。那咱们随军的民夫若不可用,清河乡里的百姓怎样?遣兵出营,掳掠些回来,驱彼等清障,可乎?” 李善道还没就此再做表态,于志宁已是明确的反对,说道:“长史此策,愚见亦不可也。清河城中的守卒中,想必有许多是清河本县人,目睹他们的乡里人被我军驱赶残害,焉不愤慨?而且,也许还会忧及他们自身,担心城破后被我军屠杀,这只会刺激得他们更加坚决地守城。” “仁者爱民”的大道理,于志宁料像郭孝恪这类的“豪桀悍夫”,十之八九不会听,便索性亦不说,只从这么做的话,可能会增加攻城难度的角度来反对他的此议。 郭孝恪尽管对黎民黔首的死活不大在意,可要说他是个“穷凶极恶”之徒,他也还真不是,特别对正确的批评意见,他能虚怀若谷地接受,想了一下,于志宁这话有道理,便抚摸着胡须,笑道:“有其主,必有其臣。将军渊图远算,于司马亦思虑周详。是俺考虑不到。 “也罢,既然民夫、周近乡里的乡人都用不得,无可奈何,只好仍用兵士来清阻障了。不过,张竖眼营小,比不得清河县城,他营外的阻障,俺虽尚未亲看,料不会太多。清理起来,肯定比清理城壕外的阻障快,应该也死不了多少兵士,不会有太大伤亡。将军,你所率部,多是老卒,死在清障上太可惜了。何时打算清张竖眼营外障?俺调俺带来的新卒来清!” 李文相大喜,忙看向李善道。 新卒的命就不是命了? 但从理性上讲,郭孝恪用其带来的新卒来清理阻障的提请,是正确的选择。 有道是“慈不掌兵”,战场上,最忌讳的是感性,最需要的是理性。 李善道点了点头,说道:“就依长史之意,调长史部新卒来清理张营外的阻障。明天就开始清!长史可多调些兵来,争取一天内,把其营壕外的阻障尽数清掉,后天咱便开始攻营。” “俺调两千兵来,够用么?” 李善道说道:“足够用了!” 总共就带来了一万三千兵,一出手,就是投入两千兵,来执行这样危险的任务,不得不说,郭孝恪看似“冷血”,可又同时,很有大局观,绝不小家子气,出手很是大方。 今天李文相部那五百兵士,之所以被打得狼狈不堪,一个是因为守卒的“火力”比较强大,再一个是因为李善道令调上去充作掩护的投石车等,没有能够及时地到达战场,这就造成了那五百兵士,一边打挨打的被动局面。 限於此,定下了明天清张竖眼营外阻障的兵数后,李善道令张升、罗忠:“明天,砲车不可再晚到,须当在清障前就布置好。另外,将咱缴获自薛世雄营的弩车也拉出来!只他杨善会有矢石俱发?明天,咱给张竖眼营也来个矢石俱下!”又令高曦、陈敬儿等,“从各营选善强弩者百人,於明日清障之前,亦集合阵於张竖眼营外,共为清障兵士的掩护。” 张升、罗忠、高曦、陈敬儿起身接令。 刘黑闼说道:“贤弟,攻张竖眼营,你欲择谁为将?” “贤兄可有人选?” 刘黑闼一跃而起,说道:“俺怎样?贤弟,不需兵多,五百精锐,足保为贤弟取张竖眼人头!” 两场小挫,憋着一股劲的,不止李善道。 李善道笑道:“贤兄,我军之亚将也,一座小营,哪里需着贤兄?定方何在!” 帐中有资格坐的都是重要将领,帐下另站着几排军将。苏定方在刘黑闼请战的时候就着急了,听到李善道叫他,大喜不已,连忙跨出队外,行军礼,高声叫道:“末将在!” “候清完阻障,着你与董法律,引精卒千人,攻张竖眼营!可有取胜之信心?” 苏定方慨声说道:“必为将军生擒张竖眼以献!” 刘黑闼说的是取张竖眼的人头,苏定方就来个生擒张竖眼。 一个是杀,一个是擒,显然后者难度更高。 此亦是苏定方年轻气盛,即便刘黑闼是李善道的结拜兄弟、军中副将,他也要争过与他! …… 第二天,一早。 郭孝恪就带着两千新卒,从西城外绕过,来到了北城前数里外的李善道部营区。 投石车、弩车、弩手,俱是昨晚已经调好,已在张竖眼营外摆开了阵势。 郭孝恪除了两千新卒外,不需李善道安排,自还另带来了五百人的督战队。 此五百人,皆是他的本部嫡系,由他的一个族弟统带。 乃等李善道一声令下,郭孝恪亲在前线坐镇,他族弟领着这五百督战队,便逼着两千新卒,组成散漫的阵线,向张竖眼营壕外的方三层阻障区域开始前进。 一如昨天杨善会的应对,张竖眼将其营中的投石车、弩车和一队强弩手,派到了营壕内侧,朝外施放,抛石、射弩,企图阻止这两千新卒的清理阻障。 唯只是,一则,张竖眼营的投石车、弩车、弩手,均没有城中多,投石车只两辆,弩车只三架,弓弩手只五十人,“火力”不如昨天城中守卒的火力强大;二则,李善道部这边,投石车等战具今天是都已预先布置妥当,能够迅速反击;三则,因其营占地面积小,其营壕外的阻碍区相对的也就面积不很大,而今天来清理其营外障碍的李善道部新卒,却又超昨日李文相部的五百士兵,遂三者结合,张竖眼营的阻止行动,没有起到太大的效用。 饶是如此,被赶到障碍区的新卒,仍是接连出现伤亡。 铁蒺藜区才清理了不到一半,已伤亡数十。 敌我的投石车、弩车、强弩,相对投、射。 一块块轻则十余斤、重则数十斤的石头,呼啸着在空中相向而飞,猛烈地砸落到敌人的阵地上。一支支粗大的弩矢,带着铁链,宛若迅猛扑击的长蛇,掠过壕水,直射对面的敌人。强弩射出的弩矢迅捷无比,有的半空中相撞,大多数准确地射入敌阵。 张竖眼营的营壕内外,一时之间,砂石横飞,烟尘弥漫,遮蔽了天空,石头坠地声、弩矢发出的尖锐破空声,与敌我兵士的惨叫声交织,血肉横飞,尘土与鲜血混合,化为一片糊状。 有新卒实在是支撑不住了,转身回逃,无一例外,尽被郭孝恪的督战队当场斩杀。 …… 望楼上。 观战的李善道等人。 时而有人低声地议论两句,时而有人望望南边的清河县城。 于志宁、杜正伦等少数人,露出不忍之色。 可是打仗就是这样,再加上今天投入的是新卒,不是诸将的部曲,故今日之场景,虽与昨日一般惨烈,却没有人再像李文相昨天那样,提出撤退之议。 默默地用清理阻障的新卒们的进展,对比时间的流逝,计算了会儿,张升说道:“将军,进展不慢。按此进展,用不了一天,就能清完张竖眼营外的阻障了!” …… 张升的计算没错。 到下午,后世时间,三四点钟时,在付出了两三百伤亡的代价下,郭孝恪亲督下的那两千新卒,提前清理完了张竖眼营外的三层阻障。 一直在戒备着,城里会不会出兵援助张竖眼,但一直没有兵出来。 数里外的张竖眼营壕前,飞扬的尘土渐渐落下,露出满地的尸首、血泊,和砍断拔出,已被移走的拒马、鹿砦的残骸,几条壕沟也都已被填平。完成了艰巨任务的新卒,零乱地退回后方,他们所属各团的军将,竖起旗帜,将他们集结,随后抬着死伤新卒,一队队地离开战场。 为防张竖眼出袭,出於掩护新卒撤退之目的,投石车、弩车、弩手没有立刻就撤。 郭孝恪乘坐肩舆,返了回来。 在望楼下,碰上了才从望楼上下来的李善道等。 郭孝恪拍了拍舆夫,示意停下,人未即刻下舆,拱手笑道:“将军,幸不辱命!张竖眼营壕外的障碍已清除完毕。将军可用兵攻拔其营矣!” “将军!天色尚早,末将敢请军令,现即展开进攻!”请战的却非苏定方,是跟着郭孝恪同来的董法律。 第一百三十四章 苏定方厚遇知恩 现下天光虽还不太晚,但攻张竖眼营将会是场硬仗,难以短时内结束,今天肯定是攻不成了。 董法律斗志可嘉,李善道褒奖了他一番,携诸将、郭孝恪等回到帅帐。 於主位坐定,李善道抽出一支令箭,令道:“董法律、苏烈听令。” 董法律、苏定方出列并立,军礼行罢,赳赳然应道:“末将在!” “张贼营外障已清,其营壕宽度,我已看过,填壕车足以架上,其营壕已无须再填。明日攻打其营。拨你两人精卒千人。董法律,你为正将,苏烈,你为偏将。先陷营者,不吝重赏!” 两将应道:“明日攻营,必舍身效死!” “营是要攻下来的,舍身效死却可不必。我还要留你两人之身,将来留待大用。”李善道摸着短髭,笑着说了句,继而笑容收起,正色令道,“明天攻营时,我有军纪两条,决不可违!” 董法律、苏定方应道:“敢请将军下令。” “营破后,凡获俘虏,一概不许杀伤,此军纪之一。若得生擒张竖眼,亦不许伤害,此之二。” 却这董法律,前日吃了张竖眼个亏,正是提足了心劲,想要明日破营后报仇。张竖眼是守军的重将,如能生擒,不杀,献给李善道也就罢了,却怎么连俘虏也不许杀? 他瞪大了眼,说道:“将军,张竖眼若得生擒,自当献与将军。前日一战,末将部小有伤亡,部曲上下无不深以为耻,思欲复仇,却怎降俘,不许杀伤?” “我自有用,从令即是。” 董法律不敢多说了,只好接令,应道:“诺。” “萧仪同,明日攻营时,仍调萧德引百骑,驻步卒阵侧翼,以备张竖眼引骑突杀。” 萧裕出列,接令应诺。 “延霸、沐阳。” 高延霸、高曦出列,应道:“末将在!” “城中或会出援,你两人各引部曲,伏於前哨营。城中援兵若出,即截击之。” 高延霸、高曦应诺接令。 “郭长史、张将军、四郎。” 郭孝恪、张升、罗忠起身应道:“仆(末将)在。” “张营营壕内,犹有些许阻障,明日填壕车搭上营壕后,长史,还是先遣你部新卒过到对岸,以最快的速度将阻障大致清掉。张将军、四郎,新卒清障时,亦依旧是以投石车等为掩护。” 郭孝恪、张升、罗忠接令。 李善道各项需下的命令已经下完,他问刘黑闼、李文相等:“兄弟可还有补充?” 刘黑闼、李文相等皆无补充。 李善道按住案几,站起身,顾盼诸将,身形笔直,如岳峙渊渟,说道:“那就按我诸令行事!明天,我亲登望楼,法律、定方,观你两人为我破张营、擒竖眼,大挫守贼之骄狂!” 董法律、苏定方抬臂抱拳,再行军礼,身上的衣甲随他俩的动作,簌簌作响,齐声应道:“明日誓必为将军踏破张竖眼营,生擒此贼,献与将军马前!” …… 翌日。 天没亮,李善道就起来了。 张升、罗忠等起来得更早,三更前后就已在张竖眼营外布置投石车、弩车等,这时,已经布置完毕。等李善道洗漱过后,他俩进帐来,向李善道汇报。 李善道又拿出还没吃完的乳酪饼,叫他们也都吃点。 边吃边说间,刘黑闼等络绎俱到。 望了望帐外,刚蒙蒙亮,李善道问道:“甚么时辰了?” “将军,卯时末了。”王宣德答道。 后世时间,已是早上六点多了。按理说,天光应该已经比较亮了,却外头还颇幽暗。李善道有点奇怪。在他问出之前,刘黑闼解开了他的疑惑,说道:“贤弟,下雨了。” 李善道怔了下,丢掉吃了两口的乳酪饼,起身去到帐外,抬脸、伸手,感受了下。 清晨的天空阴沉沉的,风中带着湿意,但雨下得很小,牛毛也似,落在脸和手上,微微生凉。 众人随着他,也都出了帐。 几人从西边急匆匆地来至,为首的是董法律、苏定方。 “将军,下雨了,今天还攻不攻?”董法律担心地问道。 李善道问道:“兵士集合好了么?” 董法律答道:“回将军的话,四更天时就集合好了,五更吃的朝食,现正在末将营中坐地。” 为将者当知天文、地理,知天文的重要性,在这一刻就显现出来了。 李善道对天文不精通,他问刘黑闼、张升,王宣德等:“这雨,你们觉得会下大么?” 刘黑闼抹了把胡须,说道:“已准备停当,不论下大不下大,今天这场仗,依俺看,都要打!” 李善道做出了决定,命令说道:“攻!你俩现就回去,整顿兵士,预备出营进战。” 董法律心上一块石头落地,欢喜应道:“诺!”就和苏定方回他营去,准备开攻。 “郭长史怎么还没来?” 罗忠往前一指,说道:“二郎,郭长史那不是来了?” …… 后世时间,上午八点钟的时候。 砲手、弩手纷纷在投石车、弩车等后边就位。 两千新卒、千人精卒、百骑,悉数到达战斗位置。 高延霸、高曦各领一支伏兵,伏在相邻两座扼住了城中救援张竖眼营的必经之路的前哨营中,也已回报,做好了截击准备。 李善道在刘黑闼等诸将的从扈下,登上望楼。 董法律遣来请求进战的军吏,赶来请战。 李善道眺望了下己军摆开的进攻阵势,又望了下张竖眼营。 张竖眼营营门紧闭,守卒守在营墙上,未再像昨日,将投石车、弩车、弩车派遣到营壕内侧。 刘黑闼笑骂说道:“这贼厮鸟,心里头一定已经发慌了!是以不敢再露头出来。” “此贼狡诈,不可大意。”李善道令董法律遣来的这军吏,说道,“回到阵中,告诉董法律、苏烈、萧德,务必要警惕张竖眼示弱诱我,杀出突袭!两刻钟后,我鼓声响,攻营开始!” 这军吏接令,赶紧下望楼,去向董法律等转达命令。 …… 比之早上时,天没有阴沉得更厉害。 除了风变大了点,雨也还是毛毛细雨,没有下大。 叉着腿,坐在地上,等来了李善道命令的董法律,猛地跃起,先是立即下令:“全都给老子站起来,活动活动,热热身子!准备进攻。” 接着指点张竖眼营,当仁不让,给苏定方分配作战任务,说道,“瞧见营门了么?张竖眼若不敢出,闭营固守,我带六百人,分攻营门左、右;你带四百人,留壕边,作为预备队。张竖眼若敢出来,被郎君料对了,他现闭营门不出,是在示弱诱咱,便俺来迎战,你为俺掠阵!” 苏定方诧异地瞧了他眼,说道:“大都督,你这任务分配得不对吧?” “咋不对了?” 苏定方说道:“将军的命令是,你我并攻张营,怎么俺听你这意思,你是要俺在边上干看?” “老子是正将,你是副将,对不对?老子自引六百兵,分给你四百兵,有错没有?” 苏定方怎生肯依!说道:“大都督,你这分配给俺的任务,俺可不领!要不然,你我拜见将军,再请将军下令?” “你这孺子!将军的令已下,仗都要开始打了,还再去请将军下令?耽误战机的违令之罪,你再得将军喜爱,将军素来奖罚严明,从不徇私,你可吃受得起?”董法律吓唬他,说道。 苏定方说道:“反正大都督你的这任务,俺不领!” “你这孺子,罢了罢了,张竖眼若不出,攻营时,俺攻左边和营门,你攻右边;他若出时,俺正面敌他,你绕后包抄。这总行了吧?”李善道军纪严明,不徇私情,这是一点没错的,就连他甚为看重的那两个乡人,犯了军纪,也是说杀就杀,莫说苏定方吃受不起违令的结果,董法律也吃受不起,看苏定方这般坚决,不肯从遵己意,只好退了一步,分块肉给他吃。 鼓声、号角声响起。 李善道中军,专有一个五百人组成的鼓乐团。 打张竖眼不是大仗,今天,他只调出了鼓手、号角声百人。 阴沉的天气,蒙蒙的小雨,回望之,十余营地连绵,衬托得鼓声越发雄浑、号角声越发苍茫。 董法律没空再与苏定方多纠缠了,一锤定音,说道:“就这么说了!右一旅到右四旅拨给你统带。你现速去四旅队前,约束列阵!只等新卒过壕,清掉壕内阻障,便从俺杀将过去!” …… 郭孝恪今日没再亲督新卒清障。 驱赶新卒清障的任务,由昨日督战的他的那个族弟负责。 当新卒推着填壕车往壕沟边进发后,和昨天相同的场景又一次出现。 营内的投石车、弩车没有移到壕边,但都被运到了营墙上。营墙到营壕也就是两百步上下,射程都能打到。张升、罗忠布置的己军的投石车、弩车阵地,亦近临营壕,射程也能打到。 滚石落地、弩矢劲射! 新卒不时有被打到、滚到、射到的,以混乱的队形,推着十来辆填壕车,冲到了营壕外侧。 填壕车,可以理解成平的云梯,通过机关,可以展出长板,铺在壕沟上,充当临时的桥面。 十来辆填壕车相继展开。 有一辆才刚展开,恰好营头投掷的一块石头,砸落其上,登时木板崩裂。 推车的新卒或被溅起的壕水浇了满身,或被飞溅的碎木板打到了脸上、眼角,血流满面。他们下意识地回身后逃,望见了虎视眈眈的督战队,昨天被督战队杀的新卒不下三四十,血淋淋的一幕,好像还在眼前,哪怕是受伤的,也都不敢再退了,转去别的填壕车后。 又有新的填壕车被从后边推来。 ——却怎么不一次性的多投入些填壕车?乃是因为营壕的长度有限。 冒着张营的矢石打击,在己军矢石的掩护下,千余新卒通过填壕车,奔到了对岸。今日清障的新卒,主要仍还是昨天的那批,有了昨天清障的经验,清理起对岸的阻障,速度快了很多。 也不能不快,这是在和死神比赛速度。 早一刻清理完,就能早一刻离开这块要命的地方! 使用着铲、锹、斧、锥等各类工具,有的新卒抛掉杂念,眼只盯着铁蒺藜、鹿砦、拒马等,手不停歇,拼命铲、砍;有的一边干,一边胆战心惊地提防营墙上的矢石;也有胆小的,趴在地上,捂着头,试图将矢石带起的声响、负伤战友的哀嚎挡在耳边,就像个鸵鸟。 一里多地外,营壕的外岸,董法律、苏定方已各披甲,将千人精卒列阵完成,萧德率的百骑,亦已牵马到至他们阵型的侧翼,万事俱备了,就等新卒将营壕内的阻障清掉! 苏定方望了望天色。 阴云密布,风更大了些,不过雨还是挺小。 千人阵中的几面军旗,被风吹得呼呼作响。苏定方身后系的披风,也被风吹得乱舞。他索性将披风解下,扔到了边上。湿湿的风夹着小雨,吹到脸上,凉爽宜人,他精神振奋。 回想自被窦建德把自己“送给”李善道,一至於今,他有时候还恍如在梦中。 对李善道说的,自己长得像他的一个故人,说实话,苏定方早前也是有些怀疑,能有这么巧合的事么?可李善道待他实在太好了!高雅贤尽管收他为了养子,但李善道待他的好,高雅贤也比不上。出则必让他从行,食则,只要有时间,必与他同食,乃至入寝,有时也与他同榻,谈天说地,无所不聊,对他的态度亲热又关心,简直比亲兄长还要亲! 最初,窦建德把他给李善道时,他尚不大情愿,现在,则就是让他再回去,他还不乐意了。 得恩遇至斯,无它可报,只这一躯、这一身勇力,可做回报! 今日攻张竖眼营,报张竖眼暗箭伤人之仇,且是其次,最重要的是,要博得李善道开怀!自围清河,苏定方是日夜从侍在李善道左近的,最知道他承受的压力多大。他甚至觉得,李善道承受的压力,较打薛世雄营时的压力还要大!也是,打薛世雄营时,只是一战;今围攻清河,却非是一战可以解决。无论怎么说,今天,必定要生擒张竖眼,献给李善道! 已巳时中了,怎还没清理完壕内的阻障? 苏定方怀着急於生擒张竖眼的心情,焦急地投望前方壕内的清障进展。 百十个新卒倒在地上,有的已经死了,有的重伤,散乱地满布在壕内的地面上。 在他们的尸体、身体和漫流的血水中,障碍,已被清理大半! …… 可以进战了! 第一百三十五章 风雨擒将摧坚营 郭孝恪带来的也有鼓手,鼓声击响,新卒如似退潮的潮水,一个比一个跑得快,从壕内涌退了出来。死掉的新卒不说了,重伤员,他们大部分都没有管。这已不重要了。 董法律、苏定方阵中,鼓角齐鸣! “杀!”董法律攥长矛在手,一马当先,迎冒矢石,大步迈向填壕车。 …… 张竖眼营只有五百人,能有多大? 若被这千人贼兵迫到营下,即便这千人攻不下他营,投石车调上来,砸也把他这营砸塌了,却是决不能容这千人贼兵近他营下!昨晚原想夜袭,扳回局面,却董法律等昨晚戒备甚严,没有机会。又今日从早上等到现下,没等来城中的兵马出来援助,张竖眼知道已没别的选项,只能出营突袭了!如能将这千人贼兵打退,沮丧贼兵的士气,则他这一营,就还能再守下去! 同时,他也相信杨善会一定不会见死不救,定然是会在见他出袭后,点兵出战。 张竖眼当机决断,从守卒中挑出了百人勇士,喝道:“敢否从俺出营一战?” 能被派在城外守营的,都是勇敢之士,这百人悉是跟从杨善会剿贼多年的老卒,谁个手上没十几条贼命?无人畏惧,轰然应道:“愿从将军杀贼!” “今日此战,与贼搏杀,勇者胜,怯者死,不需矛,公等请皆持刀。” 营门打开,百人持刀,疾冲而出! …… 董法律大喜过望,叫道:“好贼!还敢出营!”令道,“前日不慎,被竖眼贼小挫,报仇雪恨,机在当前!大将军令,陷营者,不吝重赏!魏三,你引百人趋左;杨五,你引百人趋右,两下包抄。刘二,你引百人掠阵。余下的,跟俺当面迎上!杀他个砍瓜切菜!拿人头换赏!” 如何还理会苏定方那一队? 却是眼中只有出营之敌,务要夺下这场头功。 …… 苏定方所率四百人,出阵的晚,落在了董法律及其所率的这六百人后。 眼见到张竖眼部兵出营,苏定方大急,骑在马上,一叠声催促兵士快进。 这份头功,不能让人! …… 两支队伍。 董法律队在徒步的董法律领下,正对出营的张部百人,当头迎上;苏定方队在右,在驱马的苏定方的领下,急追绕向。 东北边,望楼上。 刘黑闼等不约而同,尽离胡坐,按住望楼的栏杆,身向外倾,目不转睛地细细眺看。 几个眨眼的功夫,敌我两下相会! 出营袭战的张竖眼部兵士虽少,却以一当十,分毫无有退缩! 冲在最前的两火,就像是尖刀,狠狠插入进了正面迎击的董部那三百兵中!剩下的八火紧随其后,竟是对左右夹击过来的魏三、杨五两队视若不见,摆明了架势,要先将董法律等击溃! 刘黑闼“哎哟”了声,拍了下栏杆,骂道:“好狗胆!” 是在骂人,可语气中带着激赏。 …… 受最前面两火张部兵的冲击,董法律队的前部陷入短暂的混乱。 董法律举矛下打,打在了一个张兵的头上。鲜血立即顺着这张兵的额头流下,这张兵却如疯似狂,踉跄之后,扬起横刀,朝董法律猛扑过来。长矛已无用武之地。董法律忙急丢掉长矛,也抽出了横刀。两人刀身相击,发出尖锐的摩擦声。这张兵又挥刀向董法律的腰部砍去! 间不容发之际,董法律收起胸腹,躲开了这个张兵的这一刀,——虽然披着铠甲,不怕刀伤,可一两斤的刀,大力地砍到身上,不免也会疼痛,战场上,有时候一点因疼痛引起的分神,就有可能会导致丧命。“贼厮鸟,好凶!”董法律骂道。 这个张兵挥刀再砍,董法律已稳住了阵脚,再次躲开他这一刀,觑准他露出的空挡,挺刀跃进,捅入进了这个张兵的小腹。这个张兵吃痛,却还不退,一手抓住了董法律的横刀,刀刃划开了他的手掌,血往下涌,另手的横刀斜砍向董法律的脑袋。 这一刀,董法律避开不及了,被砍了正着。 要非戴有兜鍪,他的命就已交代,饶是如此,打得他昏头涨脑。 董法律摇了摇头,恢复了清醒,又骂了句:“好凶的狗贼!”横刀一转,割断了这个张兵的几根手指,顺势抽出,再劈砍下去,将这张兵的脖子砍断了一半。 这个张兵栽倒在地。 周遭远近,惊呼、惨叫不绝於耳。 杀出营的这百人张兵,已是和董法律队的三百人,厮杀在了一处! 寒光闪闪,血肉横飞,不断有人被砍倒在地。 …… 近身肉搏,最为残酷。 望楼上,刘黑闼等人尽管听不到敌我鏖战的震天响动,然只从所看到的混战一团的敌我兵士,不断有人倒地,就能想象得到那片战场上的残酷情状,恍惚可闻横刀断骨的喀喀声! 于志宁、杜正伦,乃至王宣德等,无不觉森森可畏,遍体生寒。 北边远处,号角声响,於阴云之下,透过细雨,传到望楼此处。 众人转目,遥见城门打开,一彪兵马自城中杀出。 是杨善会救助张竖眼的援兵! 李善道略瞧了下出城的守卒,约数百人,不到千人,继而目光落在了四个前哨营中的两个上。 …… 左侧前哨营辕门内。 高延霸抄起铁鞭,两条铁鞭交叉打了一下,哈哈笑道:“俺家郎君当真神机妙算,料杨善会这厮会遣兵出援,他果遣兵出援!老子这两条大鞭,早饥渴难耐!”威风凛凛,大声叫道:“还等甚么?快些起来!快些起来!” 地上坐着的千人精卒,纷纷起身。 “列队!等狗日的近前,再跟着俺悄咪咪地杀出去,给狗日的一个惊喜交加!” 右侧前哨营辕门内。 高曦整了下衣甲,翻身上马,抄住长槊,颜色肃穆,沉声令道:“军令:诸团起身,整队。” 也是在地上坐着的千人精卒,闻令而起。 “军令:禁出杂声,候出城守卒过营外,再从本将杀出。”高曦兜马,从整队的这千人精卒前检阅行过,并又令道,“望君等俱能奋勇杀敌,敢有临战不进、畏缩退逃者,军法不容情!” …… “贤弟,出城的贼守卒不算多,有延霸兄和高仪同两支精兵阻截,别说来援助张竖眼了,出城的这些贼守卒,只怕城,彼等也是回不得了!无须多眺。”刘黑闼神采飞扬地说道。 围城三天,憋屈了三天。 战前自己建议的攻城方略,也因此而改。 总算今日,可得扬眉吐气! 望楼上的风,吹得比平地上大,卷动诸人衣袍飒飒。 凉丝丝的雨水被风带进楼里。 雨渐变大了。 …… 阴云,风雨。 东边张竖眼营前的战场上,战事正酣,白刃肉搏已到白热化! 董法律及其所率的贼兵的勇悍,出乎了张竖眼的意料。亦不怪他,两天前的那场胜仗,使他有些大意。张竖眼尚未出营,他在营墙上,望见了西边清河城中出来的那支援兵。 有两种可能性摆在了前头,一种是援兵顺利地救援来到;一种是援兵半路被贼兵截击。相比之下,后者的可能性会更大。那么,自己该相应地做出什么应对之策? 张竖眼迅速地做出了决定:有点小看了贼兵,营於今观之,不好守了,则而下最好的对策是,先击溃攻营的这部贼兵,然后带着部曲,且战且走,与出城来援的兵马会合,杀回城中去! 抓住靠着营墙放的长槊,张竖眼便即令道:“杨公的援兵已然出城。全体到营门集合,待俺杀散这股贼兵,我等便赶与援兵会合,杀还城内。”命令传下,他下了营墙,上得青骢马,打个唿哨,七八骑驰到了他的身边,他将兜鍪戴上,喝道,“到公等扬威的时候了!” 没有多的话再说了,拨马率先,他挺着长槊,驰奔出了营门。 那七八骑,紧从其后。 雨滴随风打来,张竖眼和诸骑士身上的铠甲,被打得噼噼啪啪响。 但在这个时刻,谁还会在意这一点风雨? 风越大、雨越大,越是好汉杀人的好天气! 张竖眼早就在战团中找到了董法律。 驰出营来,他催马疾进,呼喝着本部兵士让开道路,直冲向正与两个本部兵厮杀的董法律! 董法律听到马蹄声时,抬眼来处,青骢马跃入眼帘,长槊已咫尺之遥。 …… 营壕外。 张竖眼等数骑出营门时,萧德已令部曲上马。 可他们是在营壕外头,短时间是赶不过去的。 …… 长槊半尺长的槊刃,雨滴落上,迸成两瓣。 阴雨天气里,这槊刃少了光芒,多了阴险,如似噬人的毒蛇,刺向董法律的面门! 与董法律厮斗的那两个张部兵,一个舍了刀,滚地而前,抱住了他的腿;一个转身挡住了来救董法律的两三个董法律队的战士。张竖眼大笑如雷,马奔如风,长槊已至。 董法律躲无可躲,横刀横砍,试图将槊打开,奋力大呼:“来杀!来杀!” 横刀没有打到长槊。 轰然一声巨响。 一匹黄马跃出董法律的眼角,马上骑将披挂精甲,后边没系披风,手里长槊刺中了张竖眼的腰杆。锐利细长的槊刃,破开铠甲,透进了他的体内。鲜血溅出,与雨滴相混。 猛烈的冲撞力,使得张竖眼的坐骑摔倒在地,张竖眼也跟着落在了地上。 这救下了董法律的骑将,扔下长槊,兜马转过侧倒下的青骢马,俯身拽住张竖眼的腰带,把他扯到了马上,横放鞍前,摘掉他的兜鍪,挥拳往他头上打了几拳,把他打得晕了过去,回顾站着发楞的董法律,问道:“董大都督,伤着没?” “入你娘娘,老子拼杀半晌,头功被你夺去!”董法律骂了声,回刀下砍,砍死了抱住他腿的这张部兵士,将之踢开,说道,“老子多谢你救命之恩!” 也是一报还一抱,突袭杀来,趁张竖眼无备,将他刺落的,正是苏定方! 将是一军之胆。 再悍勇的兵士,在主将被擒的状况下,也难再有多强的斗志。 与董法律队等死战的百人出营的张部兵士,此际且也已经死伤近半。 遂当“张竖眼被擒”的喊叫,响彻战场上之后未久,出营的剩下的张部兵士,相继弃械投降。 张竖眼营随之亦破。 已过午时,雨已如倾盆。 泼在尸体横陈的战场上,合与敌我伤亡将士的血水,形成了一条条红色的溪流,四处流淌。 第一百三十六章 虚实攻心屈人兵 高曦、高延霸截击出城守卒的战斗,没有持续太久。 在望到张竖眼营已被攻陷后,出城救援的守卒就赶紧后撤。 高曦、高延霸率部冒雨追杀到城壕近处,遭到城头矢石的猛烈打击,只好停止追击。 两部斩获到的敌数,分各数十。 数十斩获听来不多,但像二高这样的阻击战,在完全包围敌人、或者两边展开近战之前,本就是难在短时间内就给敌人以惨重杀伤,而且,就算是弓弩之类伤到了敌人,在敌人尚能保持建制的时候,轻伤员不必说,即使重伤员,也大都能被敌人带走,是以数十斩获已不为少。 ——这各数十的斩获,有部分还是在雨下大后,一些出城的守卒撤退途中摔跤了,乃得擒获。 这与张竖眼营前爆发的那场白刃肉搏战,是不相同的。 为何说白刃肉搏战最残酷,就是因其不但最考验战士勇气,相比其他战斗形式,伤亡也最大。 张竖眼营出战的百人兵士,只战死的就占了三分之一,半,加上重伤,一看就治不好的,伤亡已近半数,剩余活下来投降的,也是人人挂伤。董法律、苏定方两队,尽管兵力是出营的张部兵的十倍,可不是所有兵力都参与了这场白刃战,主要参与此战的是董法律亲带的那三百人,战后检点伤亡,伤亡之数,比张竖眼营出营的这百人的伤亡还要多一点。 董法律、苏定方两人也都负了点轻伤。 李善道营。 帅帐。 距离张竖眼营外那场惨烈的战斗,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时辰。 清点完了斩获、本部伤亡的董法律、苏定方刚到李善道帐中,才向他禀报过战果。 李善道拍案说道:“打得好!”好几天没见到李善道这么容光焕发的样子了,他离席起身,快步到帐下,拍了拍董法律、苏定方的胳膊,又说了一遍,“打得好!我在望楼上观你两人进战,看得是痛快至极!快把甲卸下来,让我看看都伤在哪里了?要紧不要紧?” 两人都还披挂着铠甲。 便有亲兵进来,帮他二人卸甲。 铠甲除去,里边穿的衬衣也脱下,显露出两人健硕的上半身,两个人一个青年、一个壮年,尽管年龄和身高各异,但肌肉同样结实,体魄同样强健。帐中众人亦都投目望去,见董法律的左臂、腰部、后背,俱有新伤,或是受到重击后的淤青;苏定方的新伤少点,也有两处。 新伤之外,两人身上的旧伤更多。 道道旧的伤疤,宛如蜿蜒的蛇一般,看到这些的刘黑闼等武将,眼中流露出赞赏,郭孝恪、于志宁、杜正伦、崔义玄等文吏,则多半显露出惊讶的神情。 李善道深深地看了看他俩身上的旧伤、新伤,喝令说道:“酒!” 王宣德提起提前备好的酒,倒满了两碗,捧呈上前。 李善道亲将两碗酒端给董法律和苏定方,说道:“两位将军肤如刻画,且旧伤多在胸腹之间,足见英勇。今日攻张竖眼营此战,我於望楼上远望观之,见将军二人战如熊虎,不惜性命,当敌蜂拥之悍进也,悉身先士卒,与敌搏杀,於是竖眼兵卒虽不畏死,尽为两位将军所歼,张竖眼亦得成擒,其营乃破!自围清河至今日,你两人立下头功!两位将军,请饮酒。” 一碗热酒下肚,两人被李善道这番话给夸奖和激励的,热血冲头,心怀激荡,恨不得再有一个张竖眼出来,他俩好再去厮杀一番,给李善道再擒来一个敌人悍将! 董法律揪住被按在边上的张竖眼的发髻,大声说道:“将军!张竖眼获擒在此,如何发落,请将军令下!这一仗,从俺与苏烈出斗的精卒伤亡甚重,请将军允俺杀了他,以慰死伤战士!” 李善道转目,落下视线,去看张竖眼。 张竖眼被捆得五花大绑,嘴里堵着破布,两个亲兵用力地按着他,迫使他跪在地上。 虽已成了俘虏,且被苏定方打在头上的几拳打得不轻,给打了个乌眼圈,鼻梁塌陷,十分狼狈,张竖眼却满脸的倨傲,一双眼紧盯着李善道,嘴里呜呜囔囔,不知在说些甚么。 他腰上中了苏定方一槊,亏他甲精,槊刃刺入得不是特别深。李善道的亲兵草草地给他裹了下伤处,原就裹得不严实,他又没少挣扎,鲜血早把裹创的布染红,滴到了地上。 李善道示意亲兵将堵他的嘴破布掏出,问他说道:“张竖眼,今为我擒,服气不服气?” “呸!”张竖眼一口血痰吐出,骂道,“老子服你娘娘!仗多打少,算甚英雄?有能耐,把老子放了,你要有胆,来与老子斗上一斗?就你这贼厮鸟,老子杀之如杀猪狗!” 董法律、苏定方大怒。 “直娘贼,还敢嘴硬!”董法律踹了他一脚。 苏定方绕过去,骂道:“阶下囚贼,还敢辱骂将军?”压住他的肩膀,提拳就要再打。 李善道止住了苏定方。 张竖眼冲着苏定方又吐了口血痰,骂道:“从贼之徒,有何面目在乃公面前言语?偷袭伤人,你个小贼胜之不武!敢放开俺,你我明刀明枪,斗上两合么?杀你小贼,如杀猪狗!” 苏定方怒道:“你暗箭伤人,怎的不说?” 张竖眼仰起脸,哈哈大笑,说道:“老子这叫计谋多端!” 太猖狂了!太猖狂了! 猖狂,而且狡辩。 刘黑闼等都看不下去了。 李文相说道:“贤弟,此贼狡而悍,招降,他料必是不降的。与其白磨嘴皮子,索性杀了吧!” 杜正伦亦建议说道:“明公,此贼系是杨善会帐下有名的悍将,与牛大眼号为杨善会之“双目”,今既其怙恶不悛,不知弃暗投明,杀之似亦可也。悬其首示城中,以挫士守卒士气。” 李善道抽出腰剑,横在了张竖眼的脖子上,说道:“你说杀我如杀猪狗,杀定方如杀猪狗,今尔为我阶下囚,我杀你,却真如杀鸡!本惜你稍有勇健,你若降之,可饶你不杀,然你既甘为助桀之犬,你之人头,我早晚取之!”将剑在张竖眼的脖下划了一划,收剑回鞘,顾与李文相、杜正伦等说道,“不过而下,他这颗人头,暂还不到取的时候,且留时日。” 李文相、杜正伦等不明白他的意思。 郭孝恪若有所思,拈着胡须,说道:“将军莫不是想用他瓦解城中士心?” “知我者,长史也!知仁所言固不错,杀了他,悬其首示城内,诚可挫守卒士气,然以我度之,一个死竖眼,顶多也就是挫些守卒士气,一个活竖眼,用之得当,却足可瓦解守卒军心!” 杜正伦虚心求教,问道:“敢问将军,打算怎么用这贼厮瓦解守卒军心?” 李善道问董法律、苏定方:“他的坐骑还活着么?” 苏定方禀道:“活着,但是腿折了。” “从军中找一匹他坐骑相似的马来。” 刘黑闼眼前一亮,约莫猜出了李善道的打算,问道:“贤弟,你可是想用他绕行城下,示与城中,让守卒误以为,他降了?” “我正此意,贤兄以为怎样?” 刘黑闼摸着下巴,说道:“主意是个好主意。砍了他脑袋示城中,较与哄城中,让守卒以为他已投降,——他是杨善会的两只眼之一,他若是都降了咱,那对守卒士心的打击,显然更大。可是,问题却是,贤弟,他不肯降啊,怎能让他骑马绕行城下?” “贤兄,坐骑可找来相似,人找不来相似的么?只需找一与他体态相仿之人,穿上他的铠甲,不就行了?” 刘黑闼怔了下,拍着大腿,笑道:“妙也,妙也!可不就是么?绕行城外,离城墙颇远,守卒定是难以辨出,这马上坐着的,究竟是真竖眼,抑或假竖眼。也许会有不信的,但不管信的、不信的,怀疑肯定都是少不了的。而只要起了怀疑,守卒士气自就大受打击!” 张竖眼瞪着眼,听李善道不把他当“外人”的,将这个打算道出,听罢了,勃然大怒,一口血痰再又一次喷出,骂道:“奸诈小贼!老子深受杨公厚恩,焉会降你小贼!你却休得用此奸计,坏老子忠义英名!你若竟敢使此奸计、敢使此此奸计……” 苏定方代李善道问出:“怎么样?” 张竖眼瞠目结舌,无话可再说了。 他已是阶下囚,还能怎么威胁李善道? 李善道挥了下手,令道:“将他押下去吧,好生看押。找个军医给他治治伤,饮食勿缺。” 营中有专门关押俘虏的地方,亲兵接令,就把张竖眼押了出去,自将他送去俘营。 随着被押出帐外,张竖眼大骂的声音在哗啦啦的雨声中渐渐变小,远去。 李善道叫董法律、苏定方穿回衣甲就坐,自己到主位上坐下,沉吟了稍顷,说道:“只一个假竖眼,瓦解守卒士心,瓦解得有限,须得三管齐下,方才可以。” 于志宁对李善道用假竖眼瓦解守卒士心此策,颇是佩服,问道:“敢问将军,另两管是什么?” 李善道没有先说,摸着短髭,笑问郭孝恪,说道:“长史应是已经猜到了吧?” “猜是猜出了点,然俺只猜出了一管,且也不知这一管,俺猜的对不对。” 李善道说道:“长史请说。” “将军,另两管之中的一管,是不是将军欲在俘虏到的兵卒身上,再作些文章?” 李善道赞道:“果然知我者,长史也。法律、定方,可知战前我为何令你两人,不得杀伤俘虏?我所为者,正在於此。……,贤兄、长史、司马,诸位,我打算等雨停后,便把俘虏到的张竖眼营兵士,尽数集中在城外,当着城上守卒的面,愿降我者,即与赏赐,不愿降者,给予些钱粮,释之而去,纵其还家,何如?” 刘黑闼拍手笑道:“好计策!好计策!” 于志宁十分赞同李善道的这第二管之策,抚须说道:“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将军此策是也。将军此策,既可收瓦解守卒士心之效,且深合圣人仁民之道,不伤天和。” 郭孝恪说道:“将军,第三管为何?俺却是思之再三,猜不出来了。” “这第三管,就是晓喻利害,与城中守卒、百姓知。战前,定方送给来杨善会的劝降书,石沉大海,毫无动静,此不足为奇。料之,这些劝降书,城上守卒、百姓一定都是不知道的。如今,张竖眼营已被我军拔掉,正可借此战之胜,再次向城中劝降。只不过,这次劝降,重点就不是在杨得道、杨善会,是在守卒和城内的百姓了。” 郭孝恪问道:“哦,原来是劝降!将军意欲如何劝降?” 李善道看向于志宁、杜正伦、崔义玄等,笑道:“具体如何劝降,这就看诸位君子怎么写这道劝降书了。我有三个建议,请诸君参考。” 劝降书是文字工作,那肯定是于志宁等这些文吏的活儿了。 ——一般的文字工作,杜正伦为掌书记,他一个人干就够了,劝降书同时也是一项政治工作,所以就得于志宁等也最好参与进去。这些,不用李善道说,于志宁等也都明白他的考虑。 便于志宁代表杜正伦等,说道:“敢请将军示下。” “第一,这道劝降书,不是写给杨得道、杨善会的,是写给守卒将士、百姓们看、听的,不要搞得文绉绉的,遣词造句上,越浅显易懂越好,典故什么,一概不要用,大白话最好不过。 “第二,不要太长,太长的话,用纸过大,守卒、百姓拾得之后,不宜私藏、传播;读给城头守卒听的时候,也太费劲。 “第三,主要内容可包括四个方面。我军新歼薛世雄部三万精锐,一夜之间,就取得了大胜,清河城池再坚,守卒有薛世雄部的三万精锐多么?此其一;清河郡十余县,大部分已尽降我军,薛世雄部又已被我军歼灭,清河城已是外无援兵,成为孤城,此其二;我军围城之兵马十万之众,黎阳仓在我军手中,黎阳仓到清河县的路,也都全在我军的掌控中,粮草充盈,听说城中的粮食则只够短日之用,便是不攻,我军只围,也能把清河城给围降了,与其晚降,成天的担惊受怕,何不早降?此其三;城降后,一如释放张竖眼部曲之例,俘虏一个也不会残害,我军更不会进城抢掠,——这一点,崔公,你们可在招降书中现身说法,此其四。” 三条指示,四方面的内容,于志宁、郭孝恪、刘黑闼等聚精会神,仔细听罢。 崔义玄由衷地赞叹说道:“将军思虑周详,所指之此三点、四面,把各个方面都考虑进去了,而且将军所指示的招降书需写之内容,所言尽是实情,实令仆佩服无比。民者,守卒士气之本。将军此招降书一出,城中士民,势将心生疑虑。民心不定,守卒自也就会跟着动摇。” 于志宁亦连连点头,不绝口地称赞,说道:“将军高明,此招降书一下,守卒士气必减,纵杨得道、杨善会等犹不肯降,我军攻城之日,也定能事半功倍。” 郭孝恪实话实说,笑道:“刚才只听将军说第三管是劝降时,还不觉得什么。这会儿听将军详细地示下了劝降的内容,才觉将军的这第三管,可不是寻常的管啊!此招降书一示与城中,威力必然是大得很!城中民心、士气必然大乱,欲降者一定不少!足可比精兵万人!” 李善道说道:“有道是,‘攻心为上’,我的这三管其下,就是攻心之策。但诸位,攻心,说到底是虚的,只靠虚的,还不太够,因我以为,为能使这三管的攻心,取得最大效果,咱们还得再给城里守卒,露点实的!” 刘黑闼问道:“怎么露?” “雨停之后,先释放俘虏、示招降书,然后集中全力,再拔掉城南牛大眼营!” 于志宁不禁拍案叫绝,说道:“好一个虚实相合!张竖眼营已下,再打掉牛大眼营,是即挖了杨善会的两只眼,城中守卒、士民焉不恐慌?对将军这个三管齐下的攻心之策,委实有推波助澜之良效!将军洞察人心,高明至极!” 帐中诸将、诸吏,无不点头称是,个个都是对李善道的谋略有了新的认识。 董法律、苏定方,以及也凯旋汇报,现在帐中的高曦、高延霸等将,争相起身,抢着请战:“末将等敢请为将军,再拔牛大眼营!” “君等且请落座,牛大眼营须待雨停才好打,暂尚是打不了的。”只从诸将的表现,就可看出,今天打下张竖眼营,对军中将士的士气诚是有极大的鼓舞,李善道很满意,笑着说道。 诸将坐回。 刘黑闼呵呵笑道:“贤弟,你的这三根管的确高明,但听你意思,都是得等雨停后才好施用。这场雨下得好生大,也不知何时会停。若三两日都不停,我等总亦不好便干坐营中吧?” 帐外的雨声如同瓢泼,尽管是下午时分,帐内却显得昏暗,已经点燃了烛火。 命令王宣德将帐幕掀开,凉风随即涌入,烛光摇曳不定。 李善道望了望外边天空黑压压的云层、帐门外密集的雨幕,也是不觉有点发愁,是呀,刚打了一场胜仗,该当趁着胜利,再接再厉,却这场大雨下将起来!看那云层,察这雨势,不像一时半会儿就会停下,听出刘黑闼似是有些想法,遂询问说道:“贤兄何意?” …… 雨下如泼。 为大雨发愁的,不止李善道一人。 清河城北,三四百里外。 乐寿城内,长乐王府。 窦建德负手堂门口,观望外边连天的雨势,他比李善道更愁。 实在是想不到,河间县城的抵抗居然这般顽强,打了十几天,还没打下来,昨天给董康买又调去了一部援兵,可好巧不巧,今天就下起了大雨,这河间县城,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打下? 不过还好一点的是,军报得知,清河郡的诸县,虽颇有降李善道者,清河县城,李善道是刚刚围上,最新的情报,他还没有开始正式地攻城。只希望,这清河县城,可别被李善道轻易打下!若被李善道轻取,凌敬所献之谋就将落空,清河郡,自己就染指不得矣。 “杨善会能战之士,应该是能顶住一阵的吧?”他这样想道。 一声滚雷,在天边响起! …… 乐寿城西南,千余里外。 西河郡西南,贾胡堡,李渊大营。 响起的滚雷声,吓了帐中正在听部将禀事的李渊一跳。 他抬眼瞧了下帐外,旋即收回视线,继续听部将禀报。 日前在晋阳誓师过后,他统领三万部曲南出太原,兵向长安,可还没出西河郡,隋将宋老生已奉长安的代王之令,统两万精兵入驻进了霍邑;又左武候大将军屈突通率骁果数万,也入屯到了河东县。 河东在黄河东边,进入关中,需要渡过黄河,渡河的重要渡口蒲坂渡,就在河东县境内。 而霍邑,亦是一处战略要地,在西河郡的南边,汾水北岸。 现而下,宋老生部,距离他的营地,只五十里远。 眼前这个部将,正向他禀报的,即是才刚打探到的宋老生部的一些情况。 李渊依坐在榻上,摸着胡须,耐心地听完以后,赏了这将些财货,叫他下去休息,忖思了会儿,令道:“唤大郎、二郎来见。”重举望帐外雨帘,相距甚远,彼此也根本都不知道对方在干什么,他却一点烦愁升起,与窦建德、李善道近类,心道,“怎的下起大雨?师已誓过,众亦已励罢,西河士民之心,我也揽之了,正待鼓勇进战,却遇此雨!不知甚时,这雨能停?” …… 雷声适才响时,贾胡堡西北,数百里外。 黄河之西,关陇道上。 一个年近五十的汉子,穿着赭色囚衣,锁链锁着,在几个吏卒押送下,冒雨不停,踩着泥泞的道路,在往长安方向而行。 这汉子身形高大,观其相貌,威严中带着几分文雅,唯眉头此际微蹙,似亦有愁虑在胸。 雷声来得突然,很响,几个吏卒都被惊到,这汉子却镇定自若。 “郎君,雨不见小,要不要找个地方避避雨?”吏卒中一人问道。 他问的却是穿着囚衣的这汉子。 雨声掩不住这汉子清朗的话音:“为避李渊叛军,咱从马邑西渡河,绕经关中,赶赴江都,已是绕了道的!於下长安未到,李渊果是已反。李渊其人,我深知之,人杰是也。今其作乱,关中危矣!我等需及早赶到长安。”望了望四周、远方,大雨如注,倾泻而下,将天地笼罩其间,模糊了视线,并不能望到太远的地方,他说道,“再往前行些路程,临暮了再做歇息。” 一行人,冒着大雨,艰难地接着前行。 很快,他们的身影就消失在了瀑布似的的雨幕之中。 …… 雨如瀑布倾斜,在地上汇成溪流。 帐外空地竖着的大旗,於阴沉的云下,於风中鲜艳翻卷。 刘黑闼被骤起的雷声打断了要说的话,朝外瞅了眼,等雷声过去,他摸着须,答李善道所问。 第一百三十七章 卢郡丞随方就圆 “贤弟,下着大雨,牛大眼营是不太好攻,然其营外和清河城壕外的阻障,却不妨碍咱清!俺的意思是,几万大军在营,不宜闲等雨停,何不如先将大眼营外和城壕外的阻障清掉?” 刘黑闼这话说的是。 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 敌营和敌城不好攻,敌营外和敌城外的阻障,的确是可以清理。 诸将、诸吏俱皆赞同。 郭孝恪笑道:“大雨不利攻营,然有风雨掩护,砲车、弩车推行不便,准头也会有失,倒是利於清障。刘仪同此议很不错。”并请令,“将军若亦以为可,清障此任,就还交给俺来办吧!” 这个郭孝恪,清障清上瘾了。 不过他为何会请求把牛大眼营外、清河城壕外的阻障清理任务仍交给他,其原因,李善道却皆知晓。他带来的是新兵,攻营、攻城难为主力,而清障这差事,新卒则力所能及。 这差事,没人跟他抢。 李善道就允了他之此请,定下今日休息一天,明天开始,先清理牛大眼营外的阻障,如果清理完后,雨还没停,就接着再依次清理清河城北、城南、城西城壕外的阻障。 至此,有关打掉张竖眼营此场胜仗之后,底下这个城,该怎么继续攻的计议,告一段落。 把李善道、刘黑闼、郭孝恪等的讨论结果简单总结一下。 就是分为三个步骤。 第一是下雨期间,由郭孝恪组织新兵,清理阻障。第二是雨停后,先把李善道攻心、瓦解守卒士气的三个管给施行出来,继而再把牛大眼营攻下。第三是再之后,便可以总攻清河县城。 相比此前刘黑闼建议的三步走,这个新的三步计划,明显是有条理,策略也更丰富了很多。 打仗,和做别的事情一样,都有一个学习的过程。特别像攻城这类的战斗,李善道等本来比较缺乏经验,更是需要从实践中摸索,出於各种原因,经历点挫折,走点弯路不怕,关键在於得能善於思考,能够从失败中吸取教训,总结经验,这样,慢慢地就能得到提高。 拔掉张竖眼营,这是实际上的胜利;新的三步攻城方略,是策略上的成熟。 帐外的雨尽管暂时阻滞了攻城的进程。 帐内众人的精神状态,却比前两三天有了显著的提高,尽是心里踏实,干劲十足。 议定了诸事后,与众人就下雨期间,在军营、战士的管理方面都需要注意些什么等方面又谈论了会儿,刘黑闼、郭孝恪等辞拜而去,李善道令焦彦郎取来油衣,带上于志宁等,在董法律等的陪从下,则冒着大雨,前往伤营,去抚慰今日战中的伤员。这些,且都不必多说。 只说次日起,就在郭孝恪的组织和指挥下,新卒开始清理牛大眼营外的阻障。 两天清理完毕。 雨还在下,雨势未有变小,按照计划,遂接着清理清河城北城壕外的阻障。 一如郭孝恪的判断,风雨确然是成为了新卒清障的最好掩护,牛大眼营和城内的守卒,虽尽力进行阻拦、干扰,可投石车投出的石头、弩车射出的大弩,受风雨影响,威力都小了很多。 …… 眼睁睁瞧着牛大眼营外的阻障先被清理干净,继而城北城壕外的阻障亦被贼兵渐次清掉。 杨得道一天比一天犯愁起来。 城北城壕外阻障开始被清理的当天,他终於耐不住了,请来了杨善会,向他问计。 “杨公,贼兵冒雨清障,我之砲车、弩车等大失威力,牛将军营壕外的阻障已被清尽,眼瞅着最多两三天,我北城城壕外的阻障,只怕也会被贼兵清理干净,这可如何是好?” 卢郡丞也在,他更加地愁眉苦脸,唉声叹气地说道:“是呀,是呀。哎呀,张将军是丞公的爱将,在我郡兵中,那是号称勇冠三军的虎将!一天不到,营就被贼兵攻陷,张将军本人也生死不知,估料着凶多吉少了。城中军心已经震骇。这贼兵,不怕大雨,居然却又冒着大风大雨,清除起我县兵民辛辛苦苦设下的阻障!我等还无法阻拦。这般下去,士气恐会越低了!” 张竖眼是清河郡兵中的虎将,亦是杨善会的爱将。 亲眼目睹了张竖眼的营地被攻破,张竖眼目前死活未卜,杨善会既感到守城的压力愈发沉重,同时也为张竖眼的安危忧心。自张竖眼营被破以来,他未睡过一个安稳觉,眼中布满了血丝。 “张五郎营之被破,其过在仆。俺料到了李贼会设伏阻我援兵,没有料到攻五郎营之贼兵恁地凶悍,由是援兵,俺派出得晚了些!若早点派出,也许五郎营尚能保全。”杨善会自责道。 张竖眼营的被攻陷的经过,北城的守卒尽皆看到,对守卒士气的打击不小。可事情已经发生,无可挽回,随后的守城还得依仗杨善会,杨得道因按下遗憾,安慰他,说道:“调兵出援、何时出援的事儿,是你我一起决定的。杨公,过不在你。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此事,你我不说了。目前紧要的是,贼兵趁雨清障,我等不可坐视不管!公可有计策应对?” “回明府问话,仆就此事,反复斟酌,应对之策,无非一条。” 杨得道问道:“何策?” “选以精卒,出城袭之。” 杨得道尚未反应。 卢郡丞倒抽一口凉气,撑圆了小眼,摸着胡须,吃惊到身子后仰,说道:“出城袭之?” “正是。”杨善会答道,旋即解释他为何会提出此策,说道,“贼兵才胜了一场,志必骄满,急於求胜,所以才会冒雨清障。兵法云之,‘骄兵必败’。此正我宜突袭之时也。又大雨倾盆,我先已坐视贼清毕大眼营外障,无有举动,贼亦定不意我会於此际出袭,此又是攻其不备。且连日大雨,道路泥泞,田野愈是不堪行走,贼兵调援必然迟缓,此时出袭,亦利我也。” 卢郡丞说道:“可是杨公!贼兵人多势众!俺登城楼望了,就不说我郡兵出袭后,贼会有援兵,只在城北清障的贼兵,加上在旁警戒的贼兵,就不下一两千数!我城中守卒现才三千余,算上征募的丁壮,五千上下。敢问丞公,若遣兵出袭,你打算遣多少兵?多,则战有不利,我城危矣;少,则不足以将清障的贼兵消灭!丞公,你此策……”摇手说道,“恐非良策!” “明府、丞公,俺不是今日才望清障的贼兵,前几天,贼兵清张五郎营外障时,俺就远眺望了;清大眼营外障时,俺也望了。清障的贼兵俱是从城南郭贼营中调出,郭贼所部,悉新被贼所裹挟之黎阳流民,不是积年悍贼,战斗力必定很弱。贼既已弱,我再选精锐,以我百战之精卒,击其怯弱之新贼,其纵众,胜何易也?不需遣太多兵马出城,五百足矣!” 卢郡丞大摇其手,说道:“险,险,杨公,你之此策太险了!如能取胜,当然好,可若败了呢?张竖眼营之失,士气已落;要再败上一阵,士气可就不可收拾矣!”向杨得道建议说道,“明府,仆之拙见,杨公此策,万不可用。唯今上策,莫过於婴城固守。” 杨善会说道:“丞公,出城袭之,阻其清障,正是为固守我城。” 杨得道犹豫不定,起身下到堂中,负手来回踱步,一时望望外头的雨幕,一时看看墙壁上挂着的地图,哗哗的雨声和卢郡丞极力反对的话语声中,他终是做出了决定,示意卢郡丞先不要再说,他说道:“杨公此计,险是险了些,但若能获胜,不仅可阻贼兵清障,且能恢复我城中军民士气。可以一用!只是,杨公,此回出袭,关系重大,可千万不能再有失利!” “明府放心,仆定当谨慎行事。” 杨得道问道:“公意何时遣兵出袭?” “今天是贼兵第一天刚开始清理我城外障,或许会有些戒备警惕,今天不出袭。等到明天傍晚,贼兵将还营时,再出兵急袭!”杨善会就此策,已是再三考虑,腹案已有,回答说道。 杨得道也知些兵事,立刻领会到了杨善会为何明天傍晚出袭的缘故,颔首说道:“此是‘击其惰归’。好!就按杨公之意,明天傍晚发起突袭!……五百精卒,杨公欲怎选拣?” “仆亲到营中挑选。” “公亲自挑选,则此战获胜的把握,更多几分了!”杨得道同意了杨善会亲去营中选兵,顾问卢郡丞,说道,“卢公,杨公此策,吾意可用,你说呢?” 二把手提的建议,一把手同意了,还问什么三把手? 卢郡丞清了清嗓子,说道:“明府谙熟兵法,‘击其惰归’四字,一针见血。如果是明天傍晚出击的话,杨公此策,诚然可以一试。唯是有一点,仆敢进言,此次出袭,若能获胜,自是最好,可万一小有失利?这接应之法,可也得早些预备,不可到时乱了手脚。” 说的尽是废话。 杨善会怎么可能会没虑到接应之事?便答道:“除此五百出袭之精卒,另以五百兵卒候於城门,多备强弩;城上的砲车、弩车,也提前备好。一旦失利,足可接应。” 卢郡丞露出一丝欣慰的微笑,连连点头,说道:“好,好。杨公已有周全之策,好得很!既然这样,明府,俺就没甚别的补充建议了。预祝杨公此策明日得用,出袭之兵大胜归城!” 就此定下,明日傍晚,出城袭击。 某种程度上说,这将是一场决定其后守城成败的突袭,胜则可拖延贼兵攻城的时间,可以重振士气,败则士气将会再次受挫。策,是杨善会提出的,得到了杨得道的批准,而杨善会的脸上,却没有如卢郡丞那般的笑容,他布满血丝的眼中,流露出忧虑和坚定并存的复杂情绪。 第一百三十八章 杨善会竭智尽能 夜半时分,雨势略有减弱。 杨善会尚未睡下,在核算城内所存的粮草、弩矢、投石等军资还有多少,以及在不同的战斗情况下,分别能支持城中用多长时间,闻得家仆禀报,披衣外看,院中没打火把,雨夜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冰凉的风卷动鹤氅,借助室内透出的微弱灯光辨之,雨好像确是小了一点。 如果雨就此停下,那明天出袭的计划,就需要再商议了。 但并未使他踌躇太久,没多久,雨势复又变大。 一直下到天亮,大雨依旧滂沱。 匆匆吃了几口饭,快天亮时才睡的杨善会,将昨日选定的那五百今天出袭之五百精卒中,队正以上的军将悉数召将过来,没有乘车,与他们一同冒雨步行,带着他们前去北城墙。 抵达城墙,登上城楼,杨善会指点地形,亲自再次与他们实地讲说,等到傍晚,出城以后,他们应该走的路线、进击的方向,及若进战不利时撤退的路径。 正说间,两千上下的贼兵,从西城墙外经过,来到了城北的城壕外。 是郭贼部的贼兵,又来开始清理城外的阻障了。 这倒是更方便杨善会给军将们具体地安排,等他们出城后的进战细节。 不厌其烦,哪怕是没有必要说的东西,杨善会也都详尽地与这些军将们再三交代。足交代了半个多时辰,才算交代完毕。 杨善会转过身,面对这些军将,视线缓缓扫过他们的面庞,每一张脸上都稍作停留,殷切地说道:“贼因利而聚,今李贼其众虽盛,然只要我城固守,待到其众因见在我城无利可图,苦耗时力,而俱思还之际,我城就得安矣!今日出袭,如得克胜,将大振我城士气,挫贼骄气,有利於我城之后的守卫。公等身系我城之安危,此战,可不奋乎?功成重赏!” 这些军将多和张竖眼、牛大眼一样,都是跟从他剿贼已久的,有好几个还是杨善会为鄃县令时,就已是他帐下的部曲,对他皆是敬重佩服,闻得此言,齐声应道:“为公效死而已!” “勿要为仆效死,在公等身后,是我满城生民!张金称之残虐,公等之所亲见。李善道,瓦岗之巨贼,残暴必尤甚金称,城若为贼所陷,士民势必尽遭荼毒!公等,为生民计,勉励!” 这些军将回忆起张金称部的残虐,那真是其部所过之处,惨不忍睹,城里不仅有万余百姓,也有他们中不少人的妻、子亲属,绝不能让自己的妻子亲属落到那等悲惨下场,俱皆慨然应道:“谨从公令,末将等唯勠力杀贼,保全我城,不令士民遭荼毒之害!” “仆已令郡曹捶牛宰羊,送去营中。公等可先还营,与将今暮出袭的壮士会餐。等到下午,仆会再去营中,亲自巡慰,以励士气。” 军将们行罢军礼,倒退数步,乃才转身下城楼而去。 杨善会留在城楼上,细细地又看了半天清障的贼兵,一再地眺望数里外的贼营,直到确定了敌情没有甚么变化,还是和昨天相同,这才也下了城楼,去郡府与杨得道见面。又商量了半晌傍晚出兵的事,午时后,他赶到营中,将那五百精卒集合起来,果是又亲自励士一番。 出袭的军将们率领这五百精卒,与另外五百负责接应他们撤回的兵士,在申时,也就是后世时间,下午三四点时,离开营地,奔北城门。 杨善会则重返城楼,与已在城楼上的杨得道、卢郡丞等碰头。 “杨公,兵马就位了?” 杨善会回答说道:“已在城门内等候。只待明府令下,即可出袭。” “已申时三刻。雨天,黑得早,昨天清障的贼兵是酉时中就撤了。俺意不可出袭过晚。”杨得道张了张城外雨中清障的贼兵,忖思了下,征求杨善会的意见,“要不现就传令出袭?” “悉从明府之令。” “好!”杨得道精神一振,随即下令,“传本府将令,即刻出袭!” 这次出袭,打的是一个出其不意,在兵马出城前,却是不能击鼓鸣角,便有郡吏接令,急奔下城楼,向城门内的出袭将士传下了杨得道此令! 城门缓缓打开。 黑洞洞的城门洞外头,雨水若浇,朦胧的雨幕中,越过城门、城壕间的郊地,散乱於雨中,正於因为准头大失而威胁性大降的城头矢石的干扰下,埋头清障的千余贼兵的身影入眼。 五百出袭的精卒,其内有一队是骑兵,余下的都是步卒。 骑兵先出,步卒随后,冲过城门洞,践踏着泥泞,冲入进了城外的雨中! 城楼上。 杨得道、杨善会不顾雨水,紧临城楼栏杆而立,目送他们冲过郊地,贴着羊马墙,冲到吊桥内端,放下吊桥,仍骑兵居前,步卒在后,呐喊着杀向了最近离他们只有数百步的清障贼兵! “明府,可暂止矢石,击鼓鸣角矣!” 杨善会大声下令:“矢石暂止,鸣鼓角,为我健儿助威!” 鼓声隆隆,号角声声,与雨声交织成一首激昂的战歌。 即使是在下命令时,杨得道也没回一下脸,他紧张又期待地紧盯着冲过吊桥的五百精锐! 清障的贼兵好像确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攻击,打了个措手不及。 离出城步骑最近的三四十个贼兵,茫然地看着冲过来的守卒步骑,大概是懵了,没有任何的反应。有几个站起了身,余下的乃至仍还蹲在地上,手还扶着拒马。 伴随着溅射的泥水,出城步骑中的那队骑兵,已经疾驰到了这三四十贼兵的近前! “成了!”杨得道喜色满面,拍在栏杆上的手心,用力太大,都拍红了,可他毫无疼感。 杨善会未有应声,沉稳地观看战况的进展。 那三四十贼兵终於回过神来,但为时已晚,当是一个贼兵的头目,抽出了佩刀,瞧其架势,似是在喝令贼兵迎战,可守卒的百骑已至眼前,又如何还能组织起防御? 骑兵们如同雷霆万钧,马蹄溅起的泥水,四下迸扬,锐利的长槊穿过雨帘,向前刺出。 舞刀指挥的那个贼兵头目,被一槊刺中! 这三四十贼兵,丢下斧头、铲子等工具,掉头便逃。两条腿,怎跑得过四条腿? 杨善会、杨得道在城楼上望得清楚,几乎转瞬之间,这三四十贼兵中的少半,就已死在了守卒骑兵的槊下、马下。骑兵们分散开来,纵马雨下,或追逃走的贼兵,或杀向较远处的贼兵! 鼓声、号角声中,爆发出了如雷的欢呼声,是城楼两边城墙上的守卒见此情景,欢呼雀跃。 杨得道更是兴奋地连连拍打栏杆,给骑兵们鼓劲似地说道:“杀!杀!” 杨善会没有像杨得道这么激动,但眉头亦得以了稍微的舒展。 骑兵们追风逐电,马快槊长,灵活地躲开拒马、鹿砦等物,杀入进清障的散乱贼兵中。远以槊刺,近则刀砍,如同一阵狂风扫过,留下横七竖八的贼兵尸体躺在泥泞的地上。 四百多的步卒也已杀入。 骑兵速度快,杀伤之余,起到的更大效用是将贼兵的阵线搅得更乱。 贼兵的阵线更乱以后,及时杀到的步卒,迅速填补了骑兵留下的空隙,他们以队为单位,矛、刀并用,如猛虎下山,将溃乱的贼兵进一步地分隔包围,相继围杀,正与骑兵形成互补。 清障的千余贼兵四散逃窜,大雨加上惊恐,不辨方向,有的居然慌不择路到往城墙这边逃! 杨得道心情快活,笑道:“真贼也!杨公,愚至於斯!” 卢郡丞瞟了杨善会眼,凑趣似地说道:“明府,这话错了。今日出袭得胜,全亏杨公谋划、调度,杨公怎会愚至於斯?愚的,非杨公也,贼也。” “哈哈,杨公,一时失言,公幸勿怪。”杨得道见胜局已定,放下心来,转看杨善会,笑道,却在看到杨善会的表情后,笑声停滞,诧异说道,“杨公,此战已胜,怎反有疑色?” 杨善会抓住栏杆,眯着眼,尽力地往雨幕中望,说道:“不太对。” “怎么不对?” 杨善会说道:“贼置的有警戒贼兵,却警戒之贼兵怎不上前阻我,而亦撤后?” “这有何奇怪?只能是公之此策,大出彼辈所料,警戒的贼兵也吓破了胆子,故不进而退。” 杨善会仔细观察着大雨下,他所能望到的战场上的每一个细节,喃喃说道:“不对。” “又怎么不对了?” 杨善会说道:“明府请看,贼兵越逃越远。” “越逃越远?哈哈,杨公,他不逃远,他能活命么?为了活命,只怕彼辈是只恨娘耶给他们少生了一条腿。杨公,这又有甚么可值得奇怪?”杨得道抚须笑道。 杨善会说道:“可是逃得太远了。” “太远了?”杨得道扭回头,望向战场,大雨遮短了视野,说话的功夫,追在最前的出城步骑,已约略望不清楚,他神色顿变,笑容消失,说道,“……公是虑贼有伏兵?” 是不是有伏兵,杨善会不能确定,可他能确定的是,不能再追了! 他当机立断,说道:“明府,不可再追,可速鸣金,遣接应兵卒出城,接应出袭将士归城!” “鸣金!”杨得道立刻下令。 已经来不及了。 透过深深的雨幕,对面战场的南边,传来了贼兵的鼓声和号角声! 杨得道大惊失色。 “小瞧了李贼!”杨善会勉强保持镇定,霍然转身,大步往楼梯口行去,说道:“仆亲组织接应!” 一句嘟哝落入杨得道、杨善会耳中:“俺就说,不能出袭,婴城固守才是上策!” 第一百三十九章 两胜气高久雨急 杨善会蓑衣没有穿,伞也没空打,淋得落汤鸡似的,赶到城门内时,接应已经来不及了。 依稀地望见,仿佛泼水般的雨下,泛滥的城壕水面外,点点的拒马和鹿砦远处,两支贼兵分从左右,从雨幕中杀出,抄住了出城的那五百步骑的后路。 左边那支贼兵,居首者驰马挥槊。 右边那支贼兵,居首者也骑着马,但用的不是槊,像是两条铁锏或铁鞭。 两贼将所率的贼兵各有千数,少数乘马,大多徒步。 乘马者先已迅速驰冲到己部那五百步骑之中,瞬间就将本即处在分散状态的己部步骑冲得七零八落,紧接着,贼兵步卒奔到,——两边贼兵加起来,总计近两千人,比之己部的五百步骑,占据压倒性的兵力优势,雪上加霜的是,原在后逃的清障贼兵中,亦有数百於此际掉头杀回,却是三面围击!己部的那五百步骑在贼兵的包围下,已然是后路断绝,陷入重围。 杨善会看到:两队相邻较近的本部步卒,好不容易会合在了一起,然在试图合力向城门方向突围的时候,却被使槊的那个贼将,引四五骑,一个冲锋,就不但阻止了他们突围的企图,并且再次地将他们冲散。贼兵步卒中的一部,将本部的这两队兵士重新包围,向内压杀。 城头上的鼓声、号角声,不复激昂,声音变小了,也杂乱了;守卒的欢呼声也消失了。 担负接应任务的五百守卒的军将,心急如焚地向杨善会请战:“杨公!俺们杀出去吧!” 连着下了几天的大雨了,地上非常的泥泞。 刚才守卒出袭,追杀清障贼兵的时候,就时见有守卒、抑或清障贼兵摔倒。 这时两千多贼兵三面围杀五百守卒,比之刚才的追击战,变成了围歼近战,战斗中摔倒的敌我兵士更多了。杨善会的视野中,但见摔倒的不论是己部步骑,还是贼兵,无不是摔倒后,立刻爬起,继续投入战斗,奋力搏杀。他知道,围攻己部步骑的贼兵,必是李贼部的精锐。 大雨模糊了视野,杨善会转望门洞对着的这片远处战场的两侧,除了雨,他甚么也看不到。 出袭前,千叮咛、万嘱咐,一定不能上头,不能追杀太远,却怎么出城的这五百步骑,还是追出了这么远?也是因为雨太大的缘故么?让他们不能准确地判断他们追到了什么位置? 结果中了李贼的诱敌之计!有一诱,不排除就会还有二诱,这个时候,怎么还能再派兵出救?添油战术,兵家大忌!可这出袭的五百步骑,泰半是跟着自己厮杀多年的老兵、精锐! 救,是没法救了。 而若不救,五百精锐将尽丧贼手。 不可不救!这五百精锐若是尽丧贼手,受损的不止是守城的力量,士气且还会再受打击。必须得救!杨善会心痛如绞,紧按胸口,哑着嗓子,说道:“持弓弩出至吊桥,以作接应。” 救,是必须得救。 可这个救,也只能是装装样子罢了。 “杨公,快看!那贼将?”一个从吏叫道。 杨善会瞥见,是持锏或鞭的那个贼将,不知是因泥泞,还是被己部兵士打到了,他的马摔倒在地,他也滚落到了地上。贼兵已完成了包围,一个贼将摔倒不摔倒,已影响不了战场上的整体上的走向。杨善会未有多看,回身上城,低声说道:“从仆还谒明府,请此战失利之罪。” …… 高延霸一骨碌,从地上爬起。 呸呸连着几声,吐出吃到嘴里的泥,骂道:“关键时刻,你给你家老公马失前蹄!”他个子高,寻常的马不好骑,这匹坐骑是难得选出的一匹,颇为高大,到底不舍得踢,收回了踢一半的脚,令道,“去看看!把老子的心肝摔坏了没有?”索性不再乘马,舞起铁鞭,接着追杀。 追杀的是他刚才觑准的一敌,这敌穿着铠甲,甚是悍勇,已是连杀伤了四五个己部的精兵,显是出城守卒的一个骁悍军将。身高体长,兼以那军将正被一火己部兵士围攻,走脱不掉,高延霸三两步追到,大喝一声:“你家老公来也!儿郎们闪开,且看老公杀贼!” 这伙己部兵士闪避开去。 那敌将抬头来看,见这高延霸七尺身高,提着双鞭,飞奔之势,若似熊罴,脚踩在泥上,泥水乱溅,直仿佛地动山摇。好个敌将,却不惊慌,知如是被他杀到身前,怕将招架不易,遂双手握紧刀柄,来个先发制人!不退反趋,冲着高延霸的来势,迎杀上去! 高延霸大喜,大喝一声,声震远近,叫道:“好头!” 两下对冲接近,他举起铁鞭,一鞭荡开着敌将砍来的横刀,一鞭宛若雷霆,砸将下去。 敌将侧身躲开,叫了声:“好蛮汉!”横刀被铁鞭荡这一下,荡得险些脱手,心中明白,自己不是这贼将的对手,一个名字浮上心头,边往旁逃开,边喝骂道,“可是李贼家奴高贼丑奴!” 没逃开两步,已被高延霸赶上。 高延霸铁鞭二次下砸,这敌将横刀上挡,被铁鞭砸掉,铁鞭顺势下砸,砸在了他的头上。 这敌将应鞭栽倒。 高延霸威风凛凛,喝令道:“取了首级,虽不堪伐挞,姑且算个战功。”带着没吐干净的泥水,朝这敌将的尸体啐了口,骂道,“贼你娘!无名鼠辈,也配知你家老公的尊姓大名?” 却是跟着李善道征战,杀的敌将、敌军勇士多了,高延霸已不似以前,逢着个敌人,不分荤素,便大呼喊叫,自报门户。现於今,他好歹已是高仪同,非敌上将,不配知他名号。 抹掉脸上雨水,举目四顾,如瓢泼的雨中,出城的五百守卒,已是突围无路,后逃无门,在己军两千多步骑的包围攻杀下,纷纷倒下,血水混着雨水,将泥泞的野地染成了猩红。 遥见得,高曦驱马槊挥,追敌逐杀,身姿在雨幕中颇是雄武,高延霸回看了下自己那匹还倒在地上的坐骑,暗自艳羡,琢磨心道:“改日须央求郎君,给俺再寻匹好马。得空闲时,亦当好生向沐阳、萧仪同求教,将俺骑术再学一学!” 战场上局面已定,也已没了他看得上“好头”,高延霸记起李善道在战前的命令,“如有机会,取胜之后,可趁势夺下城门”,便又往南边的清河北城门眺去,却见那出到吊桥内端的守卒,已然收起吊桥,撤向城中。他稍微憾然,不能再立下夺城门之功。 也就罢了! 今日一战,再挫守卒,单他一人,就杀了贼将两三,亦算又小立功劳矣。 高延霸便传下令去:“天快黑了,赶紧将余下守卒围歼,回营献功,若有降者,不许杀伤。” 清河城北、李善道营南。 大雨下的这片战场上,喊杀震耳,压倒了雨声,出城的五百守卒尽被杀俘。 …… “将军之计奏效,张竖眼营被拔,今又尽歼出城守卒,城内接连受挫,士气肯定已经落到无可复加,候雨停后攻城,必可一鼓而下矣!”听完高曦、高延霸的献功禀报,崔义玄笑道。 战斗已结束,时已入夜。 李善道尽管也很高兴,谦虚的姿态时刻不能忘有,微微笑道:“我之此计,算不得高明,郭长史、刘贤兄不也都想到此计了么?不过话说回来,此计所以得成,首功不在你我,也不在延霸、沐阳,今日示不备诱敌此战之胜,却是得感谢杨善会。” 崔义玄等对视了下。 房易从问道:“将军,为何要感谢杨善会?” “设若城中是个庸将,我数万大军围城,他一定吓得魂不附体,守城也许都勉强,又焉敢遣兵出袭?则此诱敌之计,自不能得成。却唯杨善会这等常胜将军,才有胆气,敢於出袭。” 崔义玄、房易从、张文焕等豁然大悟,俱是大笑。 李善道不让崔义玄、杜正伦、于志宁等文绉绉地去写招降书,他这会儿倒是文绉绉起来,摸着短髭,吟道:“老子云‘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又云,‘故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又云,‘天下莫柔弱於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诸君,诚不我欺,诚哉此理。” 多读书的好处,李善道越来越能体会得到。比如像现在,和崔义玄等这些文士说话时,偶尔引经据典地抛出一句,便十分有利塑造自己在他们眼中的形象。 高延霸、刘黑闼、李文相等浑然听不懂李善道在说甚么。 崔义玄等已是纷纷赞叹。 于志宁说道:“兵家之法,与老子之道一脉相通。然唯强弱之变换,老子之说,知者固多,能用於实际者,寡矣!只由此,即可见杨善会枉有能战之名,不如将军多哉!” “长史盛赞,岂敢当之!”于志宁、崔义玄等的神色,收入眼中,李善道晓得自己适时的这句“拽文”,取得了不错的效果,心满意足,毕竟《老子》此书,因魏征之故,他才刚开始看,如果说多了,怕会露怯,便见好就收,不再就此话题多说,改看向帐下站着的一身泥泞、血污的高延霸、高曦等,呵呵笑道,“今日诱敌此战之胜,沐阳、延霸,你俩冒雨杀敌,大大辛苦!你二人之斩获、战功,且先计入功劳簿,待至雨停,将清河城攻下,一并行赏!” 高延霸说道:“可惜没能趁胜夺下城门,献给郎君!” “杨善会不是庸人,既已中我计策,断腕的狠心,他至少能下。城门未能趁机夺下,在我意料之中。守卒士气被我接连重挫,於今攻守之形势,已对我有利,且待来日攻城,他这城门,已是我军掌中之物,迟早可取。”李善道沉吟了下,与郭孝恪说道,“长史,杨善会今日一败,料是不会敢再遣兵出袭。明天起可加快清障,尽快先将城北阻障清完,雨一停,就展开攻城!” 连着胜了两场,本军将士的士气已经高昂到相当程度。 如果两三天内,雨能停下,然后借此高涨的士气,便发起攻城,那是最好不过。 杨善会果然是不敢再派兵出袭,清理阻障之务,在随后的两天中,进展挺快。 到第三天上午,城北城壕外的阻障,已被清理干净。 可是,雨还没有停。 这场大雨,居然连着下了这么多天,还不见停? 刘黑闼等不由都心情从两场获胜的喜悦,渐变成了焦躁不耐。 到的郭孝恪组织新卒,转到城南,改而接着清理城南的阻障,将城南的阻障也清理了多半,却这雨还不见停时,李善道终於也是耐不住性子,有点焦急了。 这期间,虽然雨势变小过几次,可都是很快就又变大。 东边永济渠的渠水,已经涨过堤岸,漫出来了。 李善道部的各营,选择筑营地点的时候,选的尽管俱是高处,各营中如今却也是都已积水不少,一些战士的窝棚、帐篷都被淹了;辎重营的粮食,有些亦已泡在水中。弓、弩、盾牌,包括投石车、云梯等攻城器械,部分也都被潮湿的空气给浸透得将要开胶。 这要再下下去,就不是趁着士气高昂的攻城的事,是需要考虑还围不围城的事了! “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这句拽文的话中所蕴含的哲理,轮到李善道军这边切身体会了。两场胜利,攻守形势确是已转为有利於李善道军;大雨不止,这有利的形势,於下却又分明地在反向着城中守卒一方转变。雨水对守卒也有影响,可他们是在高处,影响有限。 李善道坐不住了,连着巡视各营。 眼看着高涨的士气,被这连绵不绝的雨水,一点点地给消磨下去! 打过的仗不为好了,为久雨所困的情况,此乃头次碰上。 却正在他绞尽脑汁,想办法的时候,留守帅帐的李良赶来相报:“阿耶,魏长史到营中了!” 第一百四十章 兼程驰到良策献 “连日大雨,玄成,我刚才去巡营,视察各营的情况去了。”李善道提前结束了巡营,回到帅帐,扶起下拜的魏征,向他解释自己不在帅帐的原因,待他起来,后退了半步,上下打量,见他气色不错,笑道,“病都好了?怎不多养几日?大雨路滑,何必急来!” 魏征说道:“自明公出征薛世雄部,至今已两旬有余,既歼薛世雄部,现又围攻清河。杨善会有能战之名,闻清河城防颇坚,大军连战,或已稍疲,军情要紧,仆怎能安心在贵乡?况贵武阳、清河接壤,郡界到清河县城,百余里而已,不为远也。” 李善道招呼魏征入座,自到主位坐下,叹了口气,说道:“围清河以今,连胜了两仗,将士的士气还好,称不上老疲。只是雨已连下多日,不见稍停。玄成,不瞒你,我实已小有忧急。这几天我巡营,包括刚才,各营所见,多有积水,水深处已近膝盖。粮秣被泡坏了,弓弩有的也快不能用了,有些兵士晚上睡觉都没地方睡,因凉潮之故,患病者亦渐增多。虽然已令各营增挖排水渠,聊胜於无耳。这雨,再要不住?”他摇了摇头,“这清河城,就不好攻了!” “敢禀明公,仆在来的路上,察望雨情,思得了破城的计策两个,就是不知当用不当?” 李善道怔了下,说道:“玄成,你已有破城之计?” “想是想到了两个,能不能用,尚得请明公斟酌。” 李善道忙放下茶汤,说道:“都是何计,快快说来!” “清河县城西近漳水,东临永济渠,仆来清河城的路上,沿途所见,漳水也好、永济渠也好,俱是河水满溢,那是不是可以效关云长威震华夏,引水以灌清河县城?此仆想到的计策之一。仆来,是乘车来的,如明公所言,道路泥滑,车轮动辄陷入泥中,道路如此,想那清河城墙下的地面,必当也是如此,则若趁此久雨浸淫之下,土壤松软,可否掘城,以倾其垣?此计策之二。”入秋本已转凉,久雨之际,风入帐中,越发是凉,魏征说罢两策,喝了口热茶汤。 李善道听过魏征的这两策,有一小会儿没出声,猛地一拍案几,大笑开来。 魏征握着杯子暖手,说道:“明公思虑已定?不知仆此两策,得用与否?” “玄成啊,方才我说你不必急来,现在我改主意了,你应该早来!你这两策,好啊,好啊!” 魏征说道:“则敢问明公,两策欲用何策?” “这两策是你想到的,玄成,你说,何策为上?” 魏征说道:“仆之愚见,各有利弊。设用灌城此策,可省攻城,能减少将士的伤亡,然引水、筑渠,工量不小,较耗时日,且水灌入城中之后,满城皆成水泽,城内士民受害会很大;设用掘倒城墙此策,则城内受害会比较小,但将士出现一定的伤亡,仍是避不可免。” “则两策何以为上?” 魏征说道:“仆之拙见,灌城此策,尽管可减少伤亡,却或损明公仁名,掘城此策似更为好。” “正合我意!”李善道又拍了下案几,顿了下,又说道,“我今起义兵,乃是为解民倒悬,若反引水灌城,视生民如鱼鳖,非我所愿。玄成,便用你的这第二策!”顾盼跟着他进帐的于志宁、杜正伦、崔义玄等,说道,“卿等以为何如?” 于志宁等俱皆应道:“将军仁人爱民,此乃清河百姓之福。掘城之策,虽不免伤亡,但可减少对城内士民的伤害,仁义之举也!” 李善道很满意于志宁等的答复,大手一挥,令道:“请我两位贤兄、长史、诸位将军来见!” 不多时,刘黑闼、李文相、赵君德等络绎到至,郭孝恪在城南,到得稍晚。 待众人到齐,李善道把魏征的掘城之策,与他们说了一遍,说完,再又征求他们的意见。自是无人反对,刘黑闼等尽皆大喜,都说魏征此策,真是发人之未想,陷城之良策是也。 於是,因着魏征此策,仔细的计议过后,再次地调整了一下攻清河县城的方略步骤。 上次调整过后的步骤是:先清阻障;继攻牛大眼营;最后攻城。 经诸人此时商议,把这三个步骤,调整成为了两个。 去掉了攻牛大眼营这一步骤,简化成了清障、攻城。 具体来说,即首先,把清障的重点,重新放回到城北,接着把城北护城河内到城墙下的阻障继续清理;等到清理干净后,不论雨停没有停,都开始第二步,便是其次,开始试着掘城。 如果雨停了不说,如果雨没停,但试过以后,发现也能掘城,——毕竟,掘城不需要攀爬城墙,则就不论雨停不停了,夜以继日的,便大举掘城! 商议定下,李善道下令:“城南的清障不要停,也要继续地清,以迷惑城中,免得被杨善会诸辈猜出了咱的打算,生些没必要的波折。长史,城北接下来继续的清障,和清障之前,护城河的先做填塞,仍都由你全权负责。你若有什么需要,可直接来找我说。” 郭孝恪现在就有需求,说道:“将军,城壕内侧有守卒的羊马墙,不先把羊马墙毁掉,那城壕就不好填塞。守卒往羊马墙后一躲,弓弩齐射,填壕的兵士恐怕便就会连城壕都靠不近。” 李善道往帐中诸将身上看了看,点出了一人,令道:“五郎,给你一天时间,把羊马墙毁掉,能不能做到?” 却是陈敬儿。 陈敬儿起身应诺:“明天暮前,必将城北羊马墙尽数催坏!” “高将军、李将军,你俩配合五郎。” 高季辅、李育德赶紧亦起身接令,应道:“诺!” 李善道之前不太了解他两部部曲的战斗力,打薛世雄部的时候,用他两部做的二线部队。也就是,他俩自投到李善道帐下到今,还没立下过什么正经的战功。 摧毁护城河对岸的羊马墙此任,说轻不轻,可以预见得到,守卒必会阻止,但也说不上是甚么很危险的任务,两人有心通过此任,以获功劳,回答的声音都是很慷慨洪亮。 已是下午,明天一早出战,陈敬儿、高季辅、李育德领令之后,先做辞出,回营备战。 又讨论了多时继续清城北壕内阻障时须当注意什么、挖掘城墙时需当注意什么的事,暮色悄然而至,李善道留诸人用了晚饭,刘黑闼、于志宁等知他与魏征也许有话说,相继告辞。 …… 因见魏征有点冷,帐幕早已放下。 掌起了烛火,映得帐中红彤彤。 李善道离开主位,坐到了魏征边上,关心问道:“玄成,议事了半天,没累着吧?” “明公,仆的病已经好了,不觉得累。” 李善道点点头,说道:“还没来得及问你,连着下雨,郡里也受影响了吧?新迁到郡中的将士家属、黎阳流民,情况何如?没什么问题吧?” “各县民居,有被大雨坏者;亦有因外出难行,乏粮於家者。不过幸赖侯、刘两位巡检,冒雨巡行各县不歇,凡有此类,皆能得到及时解决。至於新迁的将士家属、黎阳流民,仆已请盛志亲自负责,确保他们有屋可住,有粮可食,不致受淫雨影响。明公就此,但请宽心。” 李善道点头说道:“有你玄成在郡中主持,我当然放心。”把果盘往魏征面前推了推,示意他吃,接着问道,“薛世雄父子呢?还有送到郡中的薛部俘虏,都安排如何?没甚异常吧?” 薛世雄父子,和薛部的俘虏,一起都被送到了武阳。 魏征说道:“俘虏都没甚么,遵明公之令,现由秦仪同部看管。薛世雄父子,薛万均、薛万彻还好,薛世雄却是又懊又气,心情不好得很。仆离贵乡前,探视他了几次,向他剖析了天下大势,对他好生地劝解开导,到仆动身赶来清河日时,他的心情算是好了些。” “沙场老将,一朝成擒,心情不好,也是自然。”李善道笑道。 魏征怀中取出了一封书信,呈给李善道,说道:“明公,此公兄之信。仆离贵乡时,信刚好到县中。仆便给明公带来了。……还有两匣吃食,仆进帐时,已由李都督收下。” 是李善仁的信。 吃食,李良还没给自己说,但不用问,定还是王娇娇送的。这小娘子,从上次送了些吃食与自己后,便三天两头的,遣人送吃食而来,回头得给她去封信了,用不着大老远只送些吃的。 打开李善仁的信,李善道很快看完。 魏征见他拈着信,有沉吟之态,问道:“明公,可是黎阳有事?粮亦受大雨影响?” 如前所述,李善仁现是黎阳丞,这封书信是从黎阳送出的。 “黎阳没甚事。黎阳仓有充足的防水措施,大水都不怕,莫说雨了。是洛阳那边,有些消息。” 魏征“哦”了声,说道:“是王世充等已领兵将至洛阳的消息吧?明公,这消息,仆亦有闻。” “这是一个消息,此外还有两个消息。一个是大雨连日,也耽误了魏公对洛阳的进攻,已经是歇战多日。原本持续地猛攻之下,单大将军、徐大郎、琅琊公、齐郡公、平原公等已拔掉了洛阳城东的数座营垒,将攻至城下,这却一歇战,有前功尽弃之忧。再一个是,听徐大郎说,魏公将有意,授我以平棘县公,以酬我歼灭薛世雄部之功,并我此前请求先攻清河之奏,魏公已知,准备令我清河若能月内速下,便就取之;若不易下,就回师黎阳,仍是转攻魏郡。” 却李善道在徐世绩那边,派的有人,彼此之间,消息互通。 李善仁信中报来的洛阳的这几个消息,就是李善道在徐世绩那边的人传送到黎阳的。 ——平棘县,是赵郡的一个县。赵郡李氏出自战国时赵将李牧,是李牧的孙子广武君李左车之后,西晋时,李左车的十七世孙李楷为躲避战乱,携家迁至赵郡平棘县南,乃有了赵郡李氏这一支。李善道的父兄,自称是赵郡李氏的旁支,故此李密打算以平棘县公之封来酬赏他歼灭了薛世雄部的功劳。此却是与拜王伯当为琅琊公,走的是同一条路子。既酬了功劳,又默认了其族真是出自名族,不是冒充,拔高了其族之门第,可谓“体贴周到”,一举两得。 魏征慌忙起身,下拜贺喜:“恭喜明公,将得县公之拜。” “玄成,你还不知我么?虚名而已,不在我意。你且坐下。” 魏征见李善道确是没甚因此高兴的模样,知他此话是真心话,少不得对李善道更生出了几分佩服,——李密的“魏公政权”,虽然到现在为止,还只能算是个草台班子,可县公,也不是任谁都能得的,且如果以后李密真的成了事的话,那这个县公的含金量就更高了,魏征自问之,若是他得了县公之拜,他能像李善道这般淡然么?他恐怕就做不到! 便应了声是,回席坐下,他没有蓄须,摸了摸下巴,不再说拜县公此事,转到了关於李密的另个消息上,说道:“若能月内速下,便就取之?明公,这离月底已没多久了啊。” “不错。所以玄成你来的及时啊!明日,我亲督催羊马墙,两天内填塞城壕、清净阻障,即掘垣攻城!” 魏征说道:“适才用饭时,听司马等说了明公的几条攻心之策,委实高明。仆受启发,另思得一策,似亦能起些微瓦解城中士气之用,敢献明公。” 第一百四十一章 千众奋清障填壕 黎明时,雨小了点。 天亮后,又下大起来。 陈敬儿、高季辅、李育德三人,虽然是今日摧坏守军羊马墙此作战任务的正副三将,但用来摧坏对岸羊马墙的部队,主要依然是从郭孝恪所带来的新卒中挑选出来的。 只不过是在此之外,他三人也各从本部选了些精锐参与这个任务。 郭孝恪给他三人的新卒,共两千人。 饱餐过后,冒着大雨,开到城北护城河外。 首先,在左右两翼,各置两团四百人护卫警戒,——这四个警戒团,便是陈敬儿等三部的精锐。继之,陈敬儿把郭孝恪拨给他们的新兵两千人,分成了四个行军大团,每大团皆五百人。最后,又以一个团充作预备队,这个团,也是陈敬儿三部的部曲。 部署停当,三将至李善道所在处,请求进战。 临时搭了个能容数十人的大棚子。 搭建的仓促,没功夫搞防水的设施,也不怎么遮雨。 外头下大雨,里头下小雨,棚内的地面泥泞不堪。 “砲车、弩车,就位与否?”李善道披着油衣,坐在泥地上的胡坐上,问道。 雨水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流淌。 张升、罗忠禀道:“敢禀将军,砲车十架,弩车十二架,已经分别部署在吊桥的左右两侧;并及,拽砲手、定放手,和上弩、张弩等弩手,俱是精选出来的有经验的老手。” 上弩、张弩不需多说,拽砲手也不必多说。 “定放手”,大约如后世的炮兵观察员,其职责是确定打击目标。 相比弩车的直线射击,投石车是用抛物线的方式打击敌人,这就需要有专业之士计算、指挥。正常天气下,对於投石车来说,定放手就很重要,当如而下的大风大雨天气时,定放手就更重要了,需要根据风力、雨势,不断地指挥拽砲手,调整投石车施放的角度、需用的力气等。 “弓弩手就位没有?” 李善道军中专有一个弓弩营,营将是宋金刚,他出列应道:“禀将军,两百弓弩手,亦分列吊桥左右,已备战完毕,只等将军令下,即可掩护陈仪同与高、李二将军阵中兵过壕!” 李善道下令说道:“五郎、高将军、李将军,可麾众过壕了!” 陈敬儿、高季辅、李育德接令,三人行个军礼,转过身,回返前线。 在刘黑闼、魏征等文武的从扈下,李善道胡坐上起身,移步到棚前,叉手观战。 …… 清河城,北城楼。 半个时辰前,闻报贼兵开到了北城城壕外时,杨得道、杨善会、卢郡丞等就紧忙来城楼上了。 他们望了半晌了。 先见贼兵将一些投石车、弩车推拉到壕外,又一些弓弩手居投石车、弩车前,都分左右立定。 接着见先期开到的两千多贼兵,分出两翼,中间主力摆出四层阵型。 又见在推拉投石车、弩车时,於离城壕大约两三里地处,所搭建的大棚子后边,陆续又开到了一两千的步骑,接着,数十贼将、贼吏拥着一人进了棚下。 直到现下,再又望见十余骑从列好了阵势的那两千多贼兵阵中,北行一里多地,进了大棚子,旋后出来,重回到阵中。 诸郡吏、军将大多面面相觑。 卢郡丞挠着鬓角,诧异说道:“贼兵这是在搞甚么名堂?” 杨得道说道:“没有虾蟆车,也没有土袋,不像填壕,俺瞅着,像是要坏咱的羊马墙。” “无缘无故的,怎突然来坏咱羊马墙?” 无缘无故这词,用的才是“无缘无故”,贼来攻城,坏羊马墙是必要的攻城程序,怎能说是“无缘无故”?但为何这个时候来坏羊马墙,杨得道也觉纳闷。 他轻抚着胡须,沉思着说道:“确实有点古怪。前天,那些清我城北阻障的贼兵,已转移到了城南;如今城南壕外的阻障,他们才刚清理半数,——虽然他们还在继续清理,可怎突然决定同时来坏咱的羊马墙?那个大棚子下头的,是谁人?数十贼将随从,莫不是李贼善道?” “那么大的排场,估摸就是李善道了。” 杨得道更加纳闷了,说道:“前几天贼兵清障,包括……”顿了下,顾及杨善会的脸面,将前两天的那场败仗含糊带过,说道,“前几天那场仗的时候,李贼都未露面。今那棚下,若果是他,那就更古怪了。就算是贼突然决定同时坏我羊马墙,也没必要他亲自来督战吧?” 左思右想,想不明白,他问杨善会,“杨公,贼究竟是何意图,公可能度出?” 连日雨水,空气润湿,杨善会这两天却上火。 他喉咙干涩,嗓音嘶哑,回答说道:“明府所料极是,仆亦以为,贼今日集兵壕外,当是为坏我羊马墙。至若坏羊马墙后,李贼是何意图,无非填壕、攻城。” 卢郡丞说道:“下着大雨,他能攻城?” 杨善会揣摩李善道的心思,猜测说道:“大雨已经多日不止。仆这两日远眺贼营,见贼兵忙忙碌碌,好几个贼营都在开挖排水渠道。可以想见,贼营里边,现必已是积水成河。也许是因见贼兵士气因此而日渐低落,所以李贼耐不住性子,没法再等雨停了,故决定冒雨攻城?” 这么大的雨,平地上走都费劲,别说附城攀爬了。 云梯被雨一浇,爬起来会比较滑;大雨倾盆而落,也影响抬头往上看的视野。 卢郡丞大摇其头,对杨善会的猜测不以为然,说道:“杨公,不可能吧?李贼除非失心疯了,否则,他绝不敢冒雨攻城!他若真敢冒着这么大的雨攻城,明府,岂不自寻死路?” 杨得道也不相信李善道会有冒雨攻城的胆子,迟疑了下,说道:“冒雨攻城,确是有点……,不过也有可能,李贼这是把希望放在了几天内雨会停上。这样,他先把羊马墙坏掉、城壕填塞,雨一停,他就能攻我城了。罢了,这些先不作多议。杨公,贼将进攻,请公安排对措吧!” 杨善会应道:“砲车、弩车,已调整好合适的位置;弓弩手百人、手抛手三百,亦俱已集合完毕。明府一令下,便可阻贼过壕。”稍作犹豫,说道,“明府,如果只从城头上打击阻拦,只怕最终是难以阻止贼兵坏掉我羊马墙。仆之愚见,似宜还是应当遣兵出城,进行阻击。” 卢郡丞瞪大了眼,说道:“杨公,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以公明智,前日之败,已然忘乎?” 杨善会恳切地看着杨得道,说道:“明府?” “……,杨公,贼今日出兵,前后两部统计,近五千众。我城中若是遣兵出袭,派的兵多了,一旦失利,撤退不及,可能会被贼众趁势掩杀入城;派的兵少了,不足阻击用也,徒增伤亡。公遣兵出城阻击此策,自是上佳之策,奈何我守卒现已稍乏,愚意还是只从城头阻击吧。” 清河城的守卒总共四五千,分出去了两个营,是千人,前日又战死了五百人,是一千五百人,城中所有之守卒,现只三千多了,的确是不敢再有无谓的伤亡。 事实上,就在这两天中,杨得道已经着手,再从县民中征募协防的丁壮了。 那三百手抛手的一些,即是这两天刚征募到的。却何谓“手抛”?即投石杆,可以理解成是大号的弹弓,小一点的可以一个人操作,大一点的得两个人操作,能够投掷重达半斤的石头。 杨善会默然了稍顷,应道:“是,明府所虑甚是,仆谨从明府之意。” 城壕对岸,雨声中,贼兵的鼓声、号角声响起。 诸人去看,前部贼兵阵中,第一阵中的数百贼兵,举着半截船等物,开始向前移动。 杨得道令道:“传本府军令,砲车、弩车先发;候贼兵下到城壕,弓弩齐射!贼兵若仍不退,再进至羊马墙后,手抛亦一并投掷。令,击鼓、鸣角,壮我军威士气!” 手抛的射程近一点,离得太远的话,投掷不到。 命令传到,城头上的鼓声、号角声也响了起来。 …… 陈敬儿亲临前线。 四阵中第一阵的兵士最先上阵。 其中不少兵士,已是接连清理了好几天的守军的阻障,不仅胆量有所增加,对怎么做才能最好地躲避守军的投石、弩矢,也已有了较为丰富的经验。一定程度说,已算是老兵了。 陈敬儿把他们中前几天清障任务完成最好的,全都选出,报经李善道批准,分擢为各队的队正、队副,或火长,——有本就是队正、队副、火长的,仍居其职,以用他们的经验,带领余下的兵士,能够更快、更好地穿过敌人的“火力封锁线”和完成摧坏羊马墙的任务。 在这些有经验的队正、队副、火长的带领下,第一阵的五百兵士,为防备城头的投石车、弩车,组成了松散的前进阵型,举起半截船,做好了冲刺的准备。 但是,还不到他们冲刺的时候。 城壕很宽,填壕车没法架桥,唯一通过的办法就是游过去。 然也不能像游泳似地游,那么游的话就慢了。 采取的办法是先以水性好的勇士,带着一根长绳,泳到对岸,然后在对岸插下桩子,把绳子的那一端绑上。事先,绳子的这一端已绑在城壕的这边岸上。 接着,摧坏羊马墙的主力各团的战士,拽着绳子游将过去。有绳子助力,游的就会快多了。 一个队,一个绳子。 第一阵五百人,共是五个旅、十个队。 一条绳子,四个勇士;每两个勇士负责绳子的一端。 这就是总共需要四十个勇士。 这四十个勇士不是新卒,也都是陈敬儿三部中选出来的。 四十个勇士先行出发! 冒着大雨,他们迅速地向城壕靠近,离城壕还有百余步时,进入到了城头投石车、弩车的射程。破开雨幕,矢石呼啸!四十个勇士不顾不管,闷着头,直向前冲。 到了城壕外,负责绳子另一端的二十个勇士,相继跃入水中。奋力向对岸游去。 城头的弓弩开始施射,嗖嗖的响声不断於耳。 好像是漫长的一段水路,又似乎很快,勇士们游到了城壕的对岸!从背上解下两臂粗、一头尖的桩子,挥起锤子,用力下砸。两个人都没受伤的,两个人一起砸;受伤或死在了城壕中一人的,一个人砸。有先把自己负责的桩子砸好的,冒着矢石,赶去帮助还没砸好的。 陈敬儿在城壕外岸,紧张地注视着他们的进展。 十根桩子,全砸好了! 城壕这边的桩子,也被留在这边岸上的二十个勇士砸好了。 “渡壕!”陈敬儿令道,同时下令,“快把伤员救过来!” 四十个先行的勇士,承受了城头第一波密集的打击,死伤了十余。 第一阵五百人,十个队的兵士,以有经验的队正等军吏带头,在督战队的催促下,顶着只能起个心理安慰作用的半截船,呐喊着,以减少内心中的恐惧,拼命快地向城壕冲去! …… 从上午贼兵开始过壕,杨得道等,一直在城楼待到羊马墙被彻底摧坏。 贼兵相继换了四个阵的贼兵上阵,付出了至少百余的伤亡。 已快到傍晚时候。 在最后一批贼兵回到对岸,撤向城南后,杨得道等又等了一会儿,不见贼兵将投石车、弩车等撤走,反而有新的贼兵、民夫来到,在他们的投石车、弩车阵地周围,竖立栅栏、置下鹿砦与拒马等防护,——很显然,贼兵是不准备将投石车、弩车和那些退走的贼兵一起撤走了。 杨得道嘿然,说道:“李贼果然狡诈。杨公,看来他是猜到了你的谋议,不给我城中趁夜再将羊马墙垒起来些的机会。” 伤员和死掉贼兵的尸体,贼兵都带走了,但血迹尚未被雨水冲刷干净。 卢郡丞望着残留下来的血迹,心有余悸,说道:“李贼莫不真是失心疯了?城,他现又攻不了,却竟肯以百余伤亡的代价,坏我羊马墙?” 杨得道惋惜地说道:“他失心疯也好,没失心疯也好,唯是可惜了,连日雨水,土地湿软,羊马墙的墙基被浸得不够牢稳了,被贼兵只用了半天多就尽数摧坏。若没这场雨,贼兵想坏我羊马墙,少说得再付出二三百伤亡!” 百余伤亡的代价并不多。 最起码比起第二天开始的填壕来说,确实不多。 第二天起,贼兵开始填壕。 填壕原本就是不容易的事情,大雨,加上壕水的溢漫,更增加了填壕的难度。 前几天清障和昨天的摧坏羊马墙,贼兵都是动用了两千左右的兵力。 填壕,贼兵动用了四五千的兵力。 一波波的贼兵顶着城头矢石的打击,将一袋袋从壕外安全的区域挖出的泥土,装入到虾蟆车中,拉到城壕边,杂合木头、石头等,倒入壕中。——虾蟆车是一种形似蛤蟆的攻城器械,底部装有轮子,上能载土石或重物,专门用於填平护城河或摧毁城墙下的障碍。 起初,毫无成效可见。 夜以继日,贼兵一连填了三天。 三天中,即便有虾蟆车为凭护,贼兵也付出了数百的伤亡。 伤亡很大,但到第三天时,效果渐显,北城外的城壕已经将被填平。 杨善会坐不住了,再次向杨得道建议,不能坐视贼兵填壕,须当遣兵出击。却卢郡丞的几句冷言冷语之后,杨得道犹疑再四,到底还是不敢再冒增加伤亡的风险,未有同意他的请求。 第四天,北城外的城壕被填平了。 城壕既平,又用了多半天的时间,清掉了城墙外的大部分阻障。 至此,通往城下的道路,对於贼兵言之,已是坦途,不再有任何的阻碍。 杨得道、杨善会、卢郡丞这天没有下城,在城楼待了一夜。 没人能够睡得着,反复地议论过后,杨得道、卢郡丞尽管仍是不太敢相信,可贼兵这几天不计代价的事实摆在面前,他两人却也只能一致认为,或许李善道真的是疯了。 他这么急着填壕等等,可能原因真是如杨善会所猜,连日大雨,使他帐下的贼众士气日落,所以他宁肯冒着大雨,也要尽快展开攻城。而既然如此,若果真是这样,那贼兵付出了这么大的伤亡,总算是把所有阻碍攻城的障碍都清除掉了,他就又可能明天便会展开攻城。 杨得道、杨善会当晚巡视城墙,抚慰守卒,尽力地鼓舞士气,又由卢郡丞亲自负责,再一次地在县中征募民夫,以增强开始守城后的后援力量。 郡府、县寺的粮食,节约着用,还够支撑一段时日,但贼兵这一开始攻城,会攻到何时就不好说了,令城中大户献粮的命令,也於当夜下达。 种种类类的守城准备,已做充分。 可次日,李善道并没有展开攻城。 而是在城外做起了几件事。 杨得道等初时不解何意,明白其意之后,杨得道与卢郡丞相顾愕然,就算是前些天张竖眼营被拔、出袭精锐失利之时,也仍能对外保持镇静的杨善会,则登时大惊失色。 第一百四十二章 诸士叹仁怀英略 却见已经填平的城壕外边,在离城墙一两里外。 先是开来了两个行军团的贼兵,左右各两千人上下,分列在城门对着处的两边,列好了阵型。继而,数百贼兵择一平地,冒着雨,搭起了一个台子,竖上了“右武候将军李”的将旗,并在台子上堆了些粮食、金帛。再接着,又千余贼兵押着数百俘虏,来到了台子的下边。 列阵、搭台的时候,杨得道、杨善会、卢郡丞等还没搞懂贼兵这是要干什么。 俘虏押到后,却便是卢郡丞,也已猜出贼兵这是打算作甚了。 卢郡丞指着被押到台下的数百贼兵俘虏,愕然说道:“被带到台边的,是不是张将军的部曲?还有,还有那个牵着青骢马,披挂着铠甲的,是不是张将军?他、他没死么?李贼这是意欲何为?台子上还放了粮、钱,他、他竟是要释放俘虏?那张将军呢?张、张将军降了?” 大胆地说出了个这个猜测,卢郡丞扭脸去看杨得道、杨善会。 杨得道亦已是一副愕然之状,放在胡须上的手,忘了往下抚,喃喃说道:“释放俘虏,张将军已降?”目光亦转向了杨善会,说道,“杨公,张将军,公一向赞他是义士,当不会降吧?” 释放俘虏还好一点,虽然对守卒的士气会有影响,但从行为上来说,“释俘”,是贼兵的主动行为,不是俘虏的主动行为,俘虏只是被动接受;而如果张竖眼竟然真的是降了,那性质就不同了,投降肯定不是被动行为了,是主动的行为,且则张竖眼勇冠三军,是杨善会的爱将,则这么一个守卒无人不知的杨善会的爱将,若是竟主动投降贼兵,对士气的打击可想而知! 杨善会按住内心的震动,努力地远望,那个台子离城有一两里地远,兼以雨又影响了视野,并且那个牵着青骢马的贼兵俘虏,身披铠甲、头戴兜鍪,他又如何能分辨得出,到底是否真的张竖眼?不错,从个头、体形来看,很像张竖眼,可杨善会与张竖眼相识多年,对他甚为了解,要说他会主动投降贼兵?杨善会坚决不信!他斩钉截铁地说道:“此必李贼奸计!” “李贼奸计?” 杨善会说道:“仆深知张五郎其人,五郎尚气轻生之士,焉会叛我城而从贼也?牵马此人,一定是李贼从贼兵中选出来的体态似五郎者,假五郎也!所为,不外乎欲以此动我军心!” 卢郡丞幽幽地说道:“就算是假张将军,明府,满城守卒亲眼所见,信者必是不少。唉,只怕很快‘张将军降了贼’的消息,就会传遍军中、城中了。这可如何是好!” 杨善会张了张嘴,无话可说。 这正是李善道策略的毒辣所在,即使你确定投降的张竖眼是个冒牌货,那又如何?原本的目的就并非是为让杨善会等相信,而是要让城内的守军和百姓信以为真。 三人沉默下来,一时间无人再开口,凝视着城外的台子和俘虏,静待着贼兵接下来的行动。 没等太久,百余骑护从着一骑,从北边的贼兵大营而来,驰马到了台侧。 百余骑没有下马,环台而立,被他们簇拥的这骑下了马,登上了高台。 卢郡丞低声说道:“此贼定然便是李贼了。” …… 李善道登上高台,命令董法律、苏定方等将俘虏押到台下近处。 俘虏不止是张竖眼的部曲,还有那五百出袭守卒中的一些,共计七八百人。 分成了两列,这些俘虏络绎站到了台下。 李善道环顾他们了一圈,大声说道:“你们被俘以后,我亲去俘营,见过你们。该说的话,我都说过了;我义军待你们宽厚不宽厚,是不是与张金称诸辈贼寇迥然不同,你们也亲身感受过了;愿意弃暗投明,降我义军的,也已经降了。在这里,我就不多说了。已愿降从我者,出列,站在左边;本尚未降,现在愿降的,也站去左边;仍不降者,留在原地。” 对於这些俘虏,李善道再三严令,执行的乃是“优待俘虏”的政策。 这几天,在俘虏营中,这些俘虏都受到了良好的待遇。李善道军中不缺粮,顿顿让他们吃饱;俘营被雨水淹了,李善道调集民夫给他们挖排水渠;有俘虏受凉生病了,李善道派军医给他们治疗,各种的优待措施,简言之,与对待自己的部曲相同,没有差别。 因此,这数百俘虏,现其实已有大部分都表过态了,愿意降从李善道。 剩下还没降的,数量不多,要么是张竖眼等的心腹,要么是有兄弟、交好的战友死在了战中。 遂大多的俘虏,皆移到了左边站立;留在原地的大约只有几十人。 李善道倒还真是有点欣赏这几十人,数千敌兵的虎视眈眈之下,敌军主将当面再问降不降的这种情况下,还敢不肯降的,那都是有胆子壮士!不愧是杨善会的老部曲、守卒中的精锐。 等投降的俘虏们纷纷站到了左边,李善道稍作停顿,见留在原地的数十人态度坚定,无人肯动,甚至有几人傲慢地抬头,挑衅般地盯着自己。 他不再等待,也没有理会那些挑衅的俘虏,便继续说道:“我原本与你们一样,也是良家子弟。如今跟随魏公、翟公起兵,实在是因为昏君无道,残虐百姓,为了讨伐不义,拯救万民,不得已才起兵反抗。天地之间,人为贵。拯救百姓是我起兵的初衷,杀戮非我所愿。因此,仍不肯降我之汝等,虽汝等戆愚,我亦不杀,将尽释汝等回家!” 转而,带着亲切的笑容,望向左边愿降的俘虏,说道,“君等此前,从杨通守进战,我知君等所为,亦是为保全乡里,爱护百姓,这正与我起义兵的初衷是一样的! “杨通守其人,我略知之,良将也,亦爱百姓,唯可惜的是,他搞错了而今海内大乱、民不聊生的缘故,他以为民不聊生是因为张金称等这样的恶贼,他错了,民不聊生是因为昏君无道!试问之,君若有道,天下清明,有谁个良家子弟,如君等、如我辈,愿意从贼、为贼?谁个不愿安居乐业?所以,民不聊生的根本原因,不在张金称等贼,而在昏君! “先有昏君无道,乃有张金称诸贼趁机窜起。既已昏君虐民,复又金称诸贼又残民,民之无活路矣,乃复有我义军之起!谶纬有断,童谣四歌,隋命已绝,天已厌之,诛昏君如汉高祖之伐暴秦,杀恶贼如我剿武阳强盗,以近安我河北之良善,远则安抚海内我亿兆生民! “杨通守不识民苦之真正根源,故面对我义军之来讨,他现犹顽抗,自以为忠,诚然昏聩!但也不打紧,我相信,他早晚会能明白,民不聊生的真正根源是在哪里!君等比杨通守强,能辨形势,知晓善恶,现愿降我,从我义军行安民之义举伟业,我有三条,愿向君等承诺。 “前为敌我,今为同袍,将待诸君与老卒无别,此其一;仍以诸君原本隶属,编为团旅,不将君等打散,及团旅队伍将吏之任,从君等中抽拣,此其二;君等皆义士,杨通守系君等之故将,底下来的攻城,不令君等参与,以全君等义名,此其三。” 聚在左边的数百降俘听完,心动神摇,感恩满怀,不顾地上泥泞,尽伏拜在地,三呼“万岁”! ——“万岁”此词,现尚非帝王专用,人们表达激动的心情时,都可用之。 刘黑闼诸将、魏征诸吏,也都来了,从侍台边。 李善道的这一通言论,义正言辞,慷慨激昂,话落之后,他们亦是各心怀激荡。 有的如李文相、赵君德等,还只是“浅层次”的激荡,没有意识到李善道这通话所蕴含的真正意义;而如魏征、于志宁等,却是敏锐地意识到了李善道这通话中所包含的真正价值! 除掉最后对俘虏们的具体安置这块儿的内容,上边说的那些,不啻是一篇重磅的政治宣言。 从根源上,指出了义军在政治上、甚至天命上的正义性。 人,皆有辨识力,有些东西,也许大多数人限於眼界、世俗的藩篱,自身不能想到,可一旦有人向他们指出,大多数人经过一番思考,大都就能豁然开朗,转变原有的观念。 就比如李善道这支义军,像杨善会等这类抱着“忠君”思想的人,会把他们视为叛贼,会把他们与张金称等这类的残贼混淆,但在把究竟谁是“贼”的道理讲透,把本部义军与张金称这样民怨极大的群盗区别开后,可能大部分原本受杨善会等这样的人影响的兵士、百姓就能明白了,李善道部的义军其实不但与张金称部这类的残贼不是一回事,并且相比顽固地甘愿仍为残民、虐民之昏主爪牙的隋官、隋将,他们才是顺应天心、真为救民、才是正义的。 如此,对李善道部义军往后在河北,乃至更广泛区域的活动,都将会产生积极而深远的影响! 魏征凝视着高台之上,在瓢泼大雨之中,昂首挺立的李善道,不禁回想起了此前自己曾经劝说元宝藏投降李密的事,又想起了自己煞费苦心,由李善道转呈给李密的那道献策,却在自己苦等之下,没有得到任何回应的事,不觉暗自思忖:“将军其虽年轻,英武绝伦,爱民敬士,能得人效死。今闻将军此论,又振聋发聩。纵魏公之盛名,以将军材略,恐不逊矣。” 忖思到这里,他不禁又回想起他刚得到李善道重用时,李善道与他的一次对话,李善道诚恳地与他说:“天下大乱,非一人之力所能挽。欲要除暴诛贼,消弭糜乱,还百姓以朗朗乾坤,非仁人志士,共襄义举,同心协力不可。公,德才兼备,善道也不才,愿与公共携手勠力!” 魏征当时虽未有热烈的回应,但李善道谦虚下士的姿态,已使他稍有触动。 此时此际,李善道振聋发聩的言论,在耳边回荡,谦虚下士的举为,犹且历历在目,望着雨下英姿飒爽的李善道,魏征心潮翻涌,他缓缓转过头,与于志宁等说道:“将军真英仁主也!” 于志宁也在望着李善道,完全赞同,叹佩地说道:“三诺,足见将军之仁德;晓喻孰为天下之贼,足见将军之英明。玄成兄,‘英仁’之誉,实至名归。” 崔义玄连连叹气。 于志宁问道:“崔公,缘何叹气?长史与仆所言,有所不对么?” “非也。只是比之将军适才所论,我等所写之招降书,不如矣。” 诸人相对而笑。 …… 清河城,北城楼。 杨得道、杨善会、卢郡丞等望见分去到台左的数百俘虏,居然在雨下、泥泞中向着李善道拜倒,尽管他们呼的“万岁”之声,杨得道等听不到,可只这一幕,已使他们的脸色越发难看。 卢郡丞嘟囔说道:“不都是杨公帐下久抚厚养的精卒么?怎却竟甘愿拜贼了?” 杨善会忍住恚怒,没有搭理他。 杨得道说道:“台右尚立有数十我兵,贪生惧死,固人之常情,忠义之士,却也不是无有!” 台左拜倒的俘虏,相继起身后,杨得道等看到,一队贼兵上到台子,开始取粮、钱分发。 首先是分给了台左的俘虏,随之台右的俘虏也都分给了些。再其后,他们又看到,台左的俘虏退到较远处,整顿队形,站立不动了。台右的数十俘虏站了片刻,有的扔掉了分给他们的钱粮,有的拿着,然后便就在数千贼兵的观视下,三三两两地离开了台边,散之而去了。 望着这离去数十俘虏,直在大雨下,出了视线,也没有贼兵去追,杨得道若有所失,怅然地说道:“真是释放了?任我被俘兵士随意自去?” 卢郡丞说道:“说不得,远处伏有贼兵,尽将我自去的被俘兵士,截下杀了呢!” 是不是这样?众人没人知道。 就算是这样,被俘的兵士,不降的尽释;降了的,甘愿拜贼,这些却是守卒尽所看见的了。 自去的被俘兵士,散乱的身影消失在雨中之后,那个形貌如似张竖眼的人,翻身上了青骢马,亦没人跟着,他就独自一人,驰马到了填平的城壕外边,一边沿着城外奔跑,一边举着槊,高声地反复喊叫:“俺是张竖眼!城上的弟兄们,李将军像待兄弟似地待俺,俺已降了!” 因为雨声和距离并不太近的缘故,他的声音,城头只能隐约听到。 杨得道竖起耳朵,辨来辨去,也辨不出是张竖眼的声音。 可就像自去的被俘守卒,会不会真的是被李善道部远处截杀一样,是不是张竖眼的声音,在这种情况下,也是一点都不重要。杨得道令道:“射弩!将这贼厮赶走!” “明府,不可射弩。”杨善会说道。 杨得道不解他的意思,说道“哦?” “若是射弩以逐,只怕守卒更会信他是张五郎了。” 杨得道说道:“那怎办?总也不能任他在我城外大呼小叫吧?” 弩,到底还是射了出去。 骑青骢马的这人,遂不再沿城而行,兜马回到了北边的台边。 俘虏已经处理完毕,“张竖眼”也已叫喊过了,杨得道等以为,李善道接下来应该是要么撤军回营,要么是试探地先发起一次对清河县城的攻击,可他们判断错了。 遥遥见得,百十人,赶着牛、抬着酒,从北边远处的雨幕中,向着李善道所在的台子行去。 杨得道、卢郡丞还没反应过来。 杨善会急火攻心,险些一口血吐出来,拍着栏杆,骂道:“何其毒也!” 第一百四十三章 招降先动丞公意 那百余赶牛、抬酒之人有老有幼,有男有妇,都是邻近各乡的乡民。 他们所来为何,不言自明,当然是献牛酒与李善道部,以示对李善道的义军欢迎、拥护。 这些乡民和“假张竖眼”不同,货真价实,全是真的。 一方面,自率部抵达清河县城以来,因为李善道对各营的严加约束,加以围清河县城未久,就下起了大雨,各营士兵也很少有外出的机会,故在围清河县城期间,——到现下为止,已经十几天了,不敢说对周边乡里秋毫无犯,但亦确实是极少有扰民之事。 再一方面,不仅极少有扰民之事,且因军中粮草充足,李善道为赢得民心,还在刚到清河县城时,有令于志宁遣派吏卒,分粮与周边百姓。 两个方面的原因综合。 清河周边乡里的乡民,对李善道部观感,自然而然的也就从刚开始的感到恐惧,担心他们会像张金称等贼寇一样,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慢慢地转变成了现在的对其部逐渐已放下戒备。 戒备已不怎么有,那再派人去给他们送些粮食,然后找他们中的父老们说一说,让这些父老们组织些乡民出来,主动地来向李善道献牛酒,这也就当然的并不难办了。 此正魏征所补充又献的瓦解城内士心之策。 来的这百余乡民,清河各乡的都有,领头的十数人,俱是各乡的头面人物。 到了台下,他们将牛、酒献给李善道以后,为了让城内的守卒确认,的确是真的各乡乡民,不是李善道自己搞的把戏,这些乡民中的部分又到城外的城壕近处,向着城内喊话。 守卒中有本县人,有的认出了喊话的人是谁。 听着喊话的人说,李善道部何止没有掳掠各乡,更且还给各乡的百姓分粮,守卒们简直不可置信。这与杨得道、杨善会与他们说的,“李贼部残甚张金称部”,可是截然不同!但喊话的人,已有认出他们的守卒确定,是各乡父老无疑。这一下,整个城头上的守卒无不窃窃私语。 杨善会按住胸口,恨声骂道:“贼也!贼也!何其狡诈,何其毒狠!哄我良民,胁我百姓!” “张竖眼”犹可射之,这些喊话的父老百姓,都是本县的土著,张弩射之,将他们赶走的命令,杨得道却是没法再下了。如果杀到、伤到他们,城中的士气只会掉得更快。 杨得道、卢郡丞大眼瞪小眼,由着这些父老百姓喊了好一会儿,终是觉得不是个事儿,杨得道灵机一动,想到了个解决的办法,便令鼓手击鼓、号角吹动,以鼓角声压住了他们的喊声。 这些父老百姓又喊了阵子,数贼骑驰来,把他们叫了回去。 杨善会骂李善道此策毒辣的缘故,杨得道、卢郡丞尽皆明晓。 不是每个人都“忠君不二”的。 像守卒、像城里的士民,在面对贼兵围攻之际,之所以会肯听从命令,守卫城池,更主要的无非是为活命,是为了保护自己在县中的亲人,至於“忠君”不“忠君”,有几个老百姓会有这种考虑?是以,当这些周边乡里的父老百姓现身说法之后,守卒、城中士民知道了李善道部并不残虐,相反,还颇爱民,那这对守城的军心、民心的动摇程度会有多大,可以想象! 鼓声和号角声,能够压住父老的喊声。 可是,能够把必定已在开始动摇的军心、民心再稳固下来么? “若张金称之辈,残害百姓,小贼是也;如李善道者,才是巨贼!”杨得道捋着胡须,面对李善道的释俘、乡民献牛酒等招,明知是攻心之策,心中五味杂陈,喃喃说道。 大雨哗哗,仿佛是在映衬他当下的心情。 各乡父老被贼兵送走了。 贼兵今日出列的主力,却列在原处,仍没有动。 李善道,还有什么名堂要搞? 数百贼兵弓手被集合起来,又数百个贼兵也被集合起来。 跟着,这两部贼兵,在千余贼兵步骑的护卫下,向城下移动。 没过城壕,前进到城头投石车、弩车的射程范围之外处,这些贼兵停下了移动。 数百贼兵那一部,每个人拿起了个铁皮卷起的大喇叭,向着城中齐声地再次喊起话来。 杨得道、杨善会、卢郡丞等倾耳听之。 ——事实上,也不用倾耳听,尽管城头的鼓角声,因为杨得道忘了下停止的命令,这会儿还在击、吹,可这数百贼兵都是大嗓门,又有大喇叭的扩音,鼓角声不能遮盖,听得很清楚。 他们听见,这数百贼兵喊的是:“杨郡守、杨通守、卢郡丞和守军全体将士、及郡县吏与城内全体士民:你们现在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薛世雄部三万步骑精锐,已被我军尽歼,贵郡的其余别县,漳南、武城等等,也都已经投降我军,你们已经没有援兵了! “你们想负隅顽抗么?今围攻你城之我军,十万之众,你们怎么守得住呢?张竖眼,是杨通守帐下的头号勇将,他的营被我军一日攻破,他也幡然醒悟,已经降从我军。我军有黎阳仓在手,粮食充足,就是不攻你城,围,也能把你们围到粮尽。你们还有多少粮食可以吃呢? “二位杨公、卢公、守军的诸位校尉、旅帅们,劝你们多体惜体惜你们的部下和家属,爱惜他们的性命,早一点为他们,也是为你们找一条生路,别再叫他们作无谓的牺牲了。 “我军是仁义之师,是怎么对待俘虏的,你们刚才已经看到。愿意投降的,宽厚地抚待;想还乡的,给钱粮,任之还乡。天地之间,人为贵。你们应该立即下令,停止抵抗,打开城门,欢迎我军进城。我军可以保证你们和你们全军将士、城中所有士民的安全。只有这样,才是你们唯一的生路。你们可以想一想,如果觉得这样办好,就这样办。 “如果杨郡守、杨通守、卢郡丞,你们不爱惜守军将士的性命,还想打一下,那就再打一下。总归,城是会被我军拿下,顽抗到底者是会被解决的。给你们一天考虑,明日我军发起攻城。” 连着朝着城上喊了三遍。 数百贼兵的弓手,快速地越过城壕,进至北城下近处,在城上没有反应过来之前,朝着城头各射了一箭,随即,迅速地退回到了刚才的位置。 杨得道犹在回味贼兵的这道招降书。 杨善会已经急声下令:“是箭书。立即传令,凡拾到箭书者,不许打开,尽数上交过来。” 有军吏领令,忙去传令。 一声幽幽,在旁嘟哝而起:“念了三遍,哪个不是听得清清楚楚,再收缴箭书,何用之有!” 说话之人,自是卢郡丞。 为了能够做到精诚团结,齐心协力地守城,对这贼厮,自认为已是百般忍让,这贼厮,却冷言冷语,怪话不断,说个没完没了!杨善会勃然大怒,奋力一拍栏杆,瞋目怒视卢郡丞,怒道:“即便无用,丞公,难道就能坐视将士私藏劝降之书?坏我守城士气?” 卢郡丞不与他吵,脸扭向一边,嘟噜说道:“坏我守城士气?杨公啊,你下城楼,去两边城墙上巡巡,李贼这几个攻心之策下来,我城守卒的士气,现而下是不是还有!哼。” “你哼什么?” 卢郡丞没吱声了,只心中暗道:“事已至此,还怕坏守城士气。早在张竖眼营被破时,士气就在掉了!‘多体惜体惜部下和家属,爱惜他们性命,不要再做无谓的牺牲。’李贼的这几句话一出来,莫说士气了,便是再欲令使守卒坚守,只怕都要会激起守卒的不满和怨恨了!” 杨得道神情复杂,劝慰杨善会,说道:“杨公,勿要动怒。贼已明言,明日攻城。虽然大雨尚未停,守城对我有利,贼之所谓‘十万众’亦恐吓我城中的虚言,然贼众也至少是我守卒的十倍之多,其势甚众。这城,怎么守,我等急需详细计议!” 杨善会按下怒气,目眺城外,见喊话的贼兵、射箭的贼兵等陆续回去了本阵,说道:“且再稍等,看看贼兵是不是真要回营。若果回营,愿从明府还郡府,细议守城事。” 三个人在城楼上等了小半刻钟,贼兵真是开始回营了。 又等了半个时辰,只等贼兵确实是都已经回去营中,三人才离开城楼,去郡府商议守城之事。 定下的第一件事,是今晚须当严加戒备,以防贼兵使诈,说是明天开始攻城,今晚先来个夜袭。第二件事,仍是杨善会的建议,即夜起,加强对守卒和城中士民的控制,以防生变。第三件事,三人从明天开始,每天至少两个人在北城墙,以临阵指挥守城。第四件事,派遣吏卒沿街喊话,告诉士民张竖眼没降,献牛酒的乡民是被迫的等等,再告诉士民,援兵是有的,之前在清河与杨善会一同剿贼的本朝名将王辩,将率其部渡河来援,以安定、凝聚民心。 ——在杨义臣率部来清河剿贼前,王辩尝与杨善会共剿张金称、高士达等贼,张须陀死后,王辩被杨广任为了河南大使,移部去了河南道,又於前时,奉杨广诏令,和王世充、薛世雄等一并,分各率部往援东都。他现在其实已快到洛阳了,渡河来援云云,才是杨善会的假话。 这四条之外,杨得道、杨善会反复商量,又拟了守城时的细则若干。 等等,无须赘述。 大致商议定下后,杨善会马不停蹄,回了城上。 已经入夜,他巡视城头守卒,命令杀羊煮肉,分与守卒吃用,尽己所能,鼓舞士气。 贼兵看来说话是算数的,这天晚上,没有夜袭。 杨善会不仅巡了北城头,南城头、西城头,他也巡了,一夜没有合眼,所见到的各城头上守卒的表现,使他的心情越来越沉重。熟悉的军吏、兵士,在与他说话时,颇有眼神闪烁,不敢看他者;不熟的军吏、兵士,看到他到来,不乏躲走,不与他照面者。贼兵的攻心计,这么快就起到效果了!那等到残酷的守城战打响之后,守卒的士气、军心又会成什么样子? 漫长的一夜,杨善会在焦虑中度过。 第二天天没亮。 贼兵的鼓声、号角声就穿透雨幕,从北边遥遥地传到了城头。 这些天一直大雨,城墙上挂着的铁笼炭,形同虚设,自下雨始,一次没用上过。 杨善会在城楼上,极目远眺,只见无边无际的雨下,唯能望到远处点点朦胧的红光,应是贼兵的火把,除此外,一片漆黑,甚么也望不到。杨得道、卢郡丞等先后也来到了城楼。诸人在黑暗、雨中,贼兵几无停歇的鼓角声里,提着心,惶恐地等了好长时间,天光终於渐亮。 北城外,北边,被填平的城壕外。 成千上万的贼兵,列以左、中、右,三个大阵,如林的旌旗招展风雨下,已经完成了集合。 数骑在贼兵的三个阵前策马驰骋,那当是贼将李善道在做战前的检阅、动员、激励。 一个军吏冲上城楼,仓皇进禀:“禀公等,数千贼兵,阵於城南,推虾蟆车,将欲填壕攻之!” 第一百四十四章 坚守后察贼兵 贼兵势众,当然不会只攻一面。 城南的攻势,显是贼兵的策应、牵制。 但城南也不能不理,杨得道便请了卢郡丞去城南坐镇。 卢郡丞去后,再等了会儿,天光大亮,列在贼阵前的投石车、弩车等后,上来了群群的贼兵。 是贼兵的操砲手、操弩手。 大的投石车,一架需要二三百人操作,但贼兵的投石车都不是特别大的那种,大一点的,每辆投石车后大概上去了有百十贼兵,小一点的,上去了数十贼兵。 贼兵的弩车有大有小,上去的贼兵分别各十来人或数人。 城头的守卒四更时就吃过了饭,早就做好了备战。 杨善会立即下令,命令城头的投石车、弩车做好投、射的准备,只等贼兵的投石车、弩车推进到射程范围之内,就猛烈地给以打击! 但贼兵的投石车,有一部分比城头的投石车大,却是射程也远,结果,贼兵的投石车、弩车并未这就开始向前推进,而是那部分大的、射程远的投石车,先向城头展开投掷。 很快,一颗颗沉重的石头呼啸着砸向城头。投石车有个别名,唤做“霹雳车”,取声如霹雳之意。名字可能有起错的,外号通常不会有错。“霹雳”之名,名不虚传。於半空中的呼啸之声,已是动人心魄;砸到城墙、城头上后,发出的巨大声响愈是震动得令人几欲耳聋。 比之前几次掩护贼兵清障、填壕时,今日,贼兵应是将他们全部的投石车都推出来了,好几十架,大小夹杂,前后错开,从北城的东城角,每隔四十步置一架,一直排到北城的西城角。 第一波的投石打击,有的没有打中城墙,或者打的超过了城墙。随着贼兵定放手对投石角度、力度的调整,紧随而来的第二拨投石打击,绝大部分就都打在城墙、城头上了。 城楼两边,城墙上守卒的惊呼、惨叫之声,伴随着石头的轰然砸到,响遍了城头。 借着远程投石车的掩护,射程较近的贼兵的投石车,乃趁机向前移动,也跟着开始了投石。 弩车亦纷纷射出粗大的劲矢。 矢石如雨,不但是城头守卒在守城时可以做到,攻城一方在本部兵卒附城之前,也能做到。 …… 魏征、于志宁、杜正伦、崔义玄等士,皆从在李善道边上。 哪里见到过这般声势的攻城战斗? 大雨如注,矢石齐射。 近望之,每台砲车、弩车后多则百余,少则数人的操作兵士,在指挥军吏的命令下,冒着大雨,紧张忙碌地上石、上弩,挽绳、开弩,随之大石投出、强弩射出;远望之,数里外的清河城墙在大石、强弩的打击下,尘土漫扬,虽大雨不能冲刷,整面的城墙都好像在震动! 更且别说,参与今日攻城的上万将士,每当矢石打到敌城上,欢呼雷动;而对面城墙上守卒的情势尽管望不清楚,小如蚂蚁,依稀亦可望到在己军矢石的打击下,东躲西藏,狼狈不看。 众士无不心潮澎湃,只觉有一种,——用后世的话说,浪漫主义的战场情怀油然而生。 张文焕叹道:“壮哉!盛哉!” 却有一年轻人扭脸看了眼他,不以为然,说道:“大石如雷、劲弩如电,破雨幕而摧敌城,以我辈望之,固然壮、盛。但城上就没有砲车、弩车么?等到我军将士攻城到近处时,城头矢石齐发,却有多少我军将士将会受其杀害?参军壮、盛之言,仆也鄙矣,不敢闻也!” 乃是马周。 张文焕怔了下,面皮微红,说道:“马参军,仆非此意。” 魏征打断了他们的交谈,指着城头:“看,守卒要放砲车、弩车了。” …… 投石车是城防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 在人手较为充足、备战较为妥善的条件下,通常来说,当下守城,多按的是每六十步,用后世的计长单位,即大约百米左右置一架投石车,来作为一个标准。 ——毕竟守城,靠的主要还是守卒,投石车如果布置得太密集了,不像城外,即使投石车之间的间距不是很大,攻城的兵卒也能从中穿过,不会受很大的影响,但城上如果太密集了,守卒不免就会腾挪不开,这就会影响到当敌人附城进攻时的防御,所以百米是个合适的距离。 杨善会按的即此标准。 清河城是郡治,面积比一般的县城大点,北城墙总共置放了十几架的投石车。 城上的空间有限,还要让出给守卒、民夫通过的道路,故此城上能够放置的投石车都比较小,每架投石车只需一二十人就能操作。 小,射程就近,就算加上城墙的高度,石头抛掷出去后,也难砸到距离太远的位置。 遂当清河城头的投石车、弩车开始回击以后,投射出去的石、矢,大都只能打到李善道部前排的小号投石车处,后头的大投石车,并不能打到。仅有少数的弩车射出的弩矢,可以射到。 弩矢的伤害力也很大,然比起几十斤的重石从空而落,打击的范围较小。 城外、城上的这轮对射,城上处在了极大的下风。 不断的有禀报传到杨得道、杨善会这里。 “左三旅兵卒又伤两人!” “右二砲车被贼砲石击中!” “有贼砲石滚到了城内,打毁民宅几处。” 守卒的叫声、石头砸到的轰鸣声以外,这个时候,又加入了城内士民的叫嚷等声。 北城楼内,被四面八方传来的各种声响充满。 杨得道的耳朵都快听不清军吏的禀报了,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觉得城楼现下都在晃动。 一颗贼兵投石车投来的石头,打在了城楼的外檐上,“咔嚓”的大响声中,城楼歪掉了一角。 木屑飞溅进来,打在了杨得道的脸上,划出了一道血口。几个亲兵飞身扑到,把他压在了身下。血口并不疼,亲兵皆披有甲,压的这一下,使杨得道疼得不轻。推开亲兵,他爬起来,怒道:“乱扑甚么!”与杨善会说道,“杨公,城楼危险,不能多待,你我下城吧!” “贼投石过后,必就将展开攻城。明府,公为我一郡之主,满县兵民的主心骨,城上险地,断乎不可留也。公请还郡府,居中指挥调度。仆留在城上,督率守卒,预备迎击贼之附城。” 杨得道犹豫了下,说道:“杨公,你要留下来亲自指挥?” “今日系贼首日附城,其攻势一定猛烈,城上不可无仆坐镇。” 又一颗飞石打在了城楼的下面,城楼这次是真的晃了一晃,楼顶板上的灰尘纷纷扬扬。杨得道随手挥了下,令亲兵:“留下一火,护卫通守。通守倘若有事,本府取尔等首级!”便与杨善会说道,“卢丞去了南墙,郡府的确是不可无人,仆回郡府,为公调度援兵、民夫、战具。” “请明府安心指挥调度,安抚城内,城上有仆,万无一失。” 杨得道与杨善会暂揖而别,匆匆地下了城楼,赶回郡府。 县内昨晚就已戒严,街道上没有百姓。各个里坊门口,俱有守卒值岗,与搭树在各个街头巷口的望楼上的值守守卒上下呼应,把守监视。三四十个丁壮,抬着几大筐石头,在一个郡吏和几个吏卒的催促下,绕出一巷,上到了县中主街,往北城头去,——他们是往城头补充投石的。正好碰上了杨得道的坐车,郡吏赶忙命令丁壮让路行礼。杨得道看是看到他们了,但没有停车,也没有与他们说话,却杨得道的注意力,现都还在已被落在车后颇远的北城头上! 贼兵的投石打击,已经持续快半个时辰了。 遥遥听得,此际石头打在城上的声响,好像是渐渐变小。 当是贼兵准备要发起正式的攻城攻势了。 杨得道坐在车中,侧转身,耳冲向北城墙的方位,仔细地倾听,等待贼兵攻城的呐喊。 然而,直到他的坐车驶入了郡府,他也还没有听到贼兵攻城的喊声。 贼兵怎还不攻城? …… “贼兵怎还不攻城?”相同的疑惑,浮现杨善会心头。 在明知道一件事,肯定且即将发生的时候,却这件事迟迟不发生,最是难熬。 杨善会也已经离开了城楼,西段城上遭受的打击最大,城墙虽无甚么损坏,但西段城上的守卒伤亡颇多,被贼兵的石头、弩矢打死、打伤了十余,或脑浆迸裂、或肚肠流出,相当惨状,他这时就在西段城上。循抚着守卒、鼓励着士气,指挥着胆战心惊的民夫将伤亡的守卒运下城,他一边不时眺望向北边的贼兵大阵。雨幕里,贼兵的砲车、弩车已停,然步卒却尚未动。 “不趁矢石的杀伤过后发起攻城,贼兵缘何犹排列阵势?难道……,是在等什么?” 十数辆形状奇怪的巨大车子,穿过贼兵阵间的空隙,被推到了贼兵的阵前。 杨善会止下了鼓励守卒士气的话语,微微愣神了下,紧忙转过身子,一手按在垛口上,倾身而出,一手遮住落在眼前的雨线,仔细地辨认这十数辆车子。 辨认出来了。 是尖头木驴! “惜乎连雨,羊马墙的墙基被浸得不牢,被贼兵只半天多即催坏”的杨得道前两天,在城外羊马墙被贼兵催坏后所说的这句话,蓦地跃上脑海!那天,听到杨得道的这句话时,杨善会就有隐隐约约的好像哪里不对的感觉,但那时他没想到到底是什么不对,现在他知道了! 尖头木驴,是一种用来抵御守卒矢石,迫城挖掘地道的攻城器械! 贼兵,这是打算趁着淫雨不休,不但浸得羊马墙墙基不牢,城墙的墙基也可能已被浸得松软的机会,挖掘地道,以图催垮城墙!杨善会神色大变,急声令下:“速请明府还回城上!” 第一百四十五章 并攻似潮凶悍骇 遮不了多少雨的大棚子下。 十余个李善道军中的重要营将,悉披铠甲,列於李善道身前,等待他的命令。 李善道一一看过他们,开始下达命令,先令刘黑闼:“黑闼贤兄,攻城和城根的地道挖掘,由你指挥,切记,特别是务必要安排好轮替的尖头木驴和掘城的各部部曲,此掘城一起,就夜以继日,不到掘倒城墙,决不罢休,另外,城中可能会出袭,警备的部队也要安排停当。” 刘黑闼应道:“贤弟放心,愚兄自晓得怎生部署。” “五郎、高将军,你两人为我贤兄副将,一应前线事宜,悉从我贤兄之令。” 陈敬儿、高季辅两人接令。 “文相贤兄,城壕外地道的挖掘,由你指挥。一样也是切记,要安排好轮替、警备。” 李文相应了声诺,说道:“俺会亲自督促,一定尽量在最短时日内,将地道挖成!” “四郎、李将军,你两人为我文相兄之副,一应事宜,从文相兄之令。” 张伏生、李育德两人接令。 “萧仪同、萧将军、沐阳、延霸,你四人分统你四部,分成两组,轮换在城外警戒,看护砲车、弩车等,以及守卒若大股杀出,及时赶上支援我黑闼兄与文相兄。” 萧裕、萧德、高曦、高延霸四人接令。 却是今日正式攻城,定下的攻城的具体战法是:两路并掘、上下齐攻。 所谓“上下齐攻”,即城墙处的战斗,攀城仰攻与挖掘城墙一起进行。 暂定以掘城为主,但如果攀城仰攻取得了重大进展的话,那就转变重点,改以攀城仰攻为主。 “两路并掘”,则专门指的是“掘城”这一块儿。 因为之前没有“掘城”的经验,能不能成功,或者说需要多长时间才能成功,李善道等心里没有底,所以不能把全部的希望都只放在城根处的掘城上。 反正兵力充足,索性就采用了刘黑闼的建议,在城根处的挖掘之外,再在城壕附近开一条地道。这条地道,不以掘倒城墙为目的,而以掘入城内为意图。如果能够成功地掘入城内,对攻城自是会大有帮助不说,并且在挖掘的过程中,也能起到分散守卒“防守火力”的作用。 攻城,不能只有担负攻城任务的部队上,还得有担负警戒、预备队等任务的部队,萧裕四人担负的就是警戒的任务。萧裕兄弟领骑,二高领步,每轮一骑、一步负责警戒。 而至於预备队,也分成了两个班次,分由赵君德、王须达指挥。 又有搬运战场伤亡人员、后勤、补给等任务,李善道亦一一命令下去,由张升、罗忠等负责。 记功、执行战场纪律的任务,任给了王湛德等。 诸令下毕。 李善道再次环顾诸将,问诸将可有不清楚的地方。 刘黑闼、李文相等齐声答道:“将军之令,俱已清楚!” 李善道言简意赅地下达了总攻的命令,说道:“开始攻城吧!” 领负了不同任务的众将,齐刷刷行个军礼,后排的让开,等刘黑闼、李文相带头先出去,余下的鱼贯跟出。李善道步到棚口,目送他们离开,抬起眼,望了一望远处雨下的清河城头。 坚城、良将。 这样的攻坚战是第一次打。 只拔、除其城外的营垒、阻障、填壕,就用了这么多天的时日,现在正式的攻城开始了。 又需要多久,才能将城攻破? 鼓声、号角声浑沉地响在雨中。 随着刘黑闼、李文相等的到达,头轮出战的将士们开始络绎出阵。数千的战士分成了两个大队,人数较多的大队,紧从刘黑闼的将旗,举着半截船,推着云梯、尖头木驴等,向着北城墙下前进;人数较少的大队,跟从李文相的将旗,推着尖头木驴,向着西段的城壕内侧前进。 出阵的战士,俱是正中主阵前部的战士。 左、右阵中和主阵后部的战士,则各有部分步骑在萧裕、高曦和赵君德的率领下,从阵中退出,转向北边大营行去。这些战士,是担负下一轮警戒、预备任务和下午的攻城任务的。 下着雨,不到出任务的时候,当然还是回到营中,才能得到较好的休息。 韩信曾言刘邦能“统率十万大军”,而他本人则“越多越好”。随着自己麾下部队的不断壮大,李善道如今已能深刻领悟韩信此话之意。 这句话,说的不单单是指挥作战的能力,更指的是作为将领的组织和协调能力。大兵团作战,要想取胜,使部曲能够如臂使指,指挥的艺术只是一个方面,组织和协调能力也是至关重要。 就比如眼前这场仗,战前能用的攻心等策都已用过,具体的进战战法也已确定,那么接下来就是什么呢?很大程度上,就是考验组织和协调作战部队的能力如何了。 …… 清河城,北城墙。 杨得道屁股还没在郡府坐稳,就因杨善会之请,赶紧地返还了城上。 望着分为两路,向着城下、西段壕边推进的两路贼兵中的尖头木驴,杨得道眉头紧蹙,说道:“杨公,去年夏天,加高城墙时,是公亲自主持的。我城城墙的墙基,应该没有问题吧?” “明府,现不是墙基牢固不牢固的问题,贼既要掘,那你我就得做两手准备。” 杨得道问道:“公何意也?” “两个对策。一个是针对贼近城的掘墙,当赶制木女墙、木城,同时需要在城墙内侧,增挖深壕,以免城墙竟被贼兵掘塌;一个针对贼兵在壕边的挖掘地道,需设地听,探明其地道之走向,然后或在城内预先於其出口做伏击准备,或也挖一条地道通出去,将其在地下拦截。” 女墙,是一种墙类的名字,以“女”为名,“言其卑小,比之於城,若女子之於丈夫”,简言之,就是一种矮墙。木女墙,顾名思义,是用木头制的这种矮墙,可以移动,乃是一种守营或守城所用的防守器械。当城墙受到损毁时,守卒可以使用这种防守器械,临时地堵塞缺口。 木城,与木女墙类似,也是一种可移动、可临时堵塞城墙缺口的防守器具。比之木女墙,木城稍微小点。单个的木女墙,得用轮子推动而行,单个的木城,不用推,一个人就可以背动。 地听,又叫瓮听,是一种用来监听地下情况的技术手段。挖个深洞,放进去个大缸,人在缸中,倾听城外地下的动静。有经验的监听人员,能够以此确定敌人是在什么位置挖掘地道。 杨得道考虑了片刻,说道:“木城、木女墙、城内侧挖掘深壕、地听诸策,皆可用之;唯挖地道出城,地下截击贼兵此策,杨公,仆以为,似没法使用。赶制木城与木女墙、挖掘深壕,已经需用到大量的民夫,再挖掘出城的地道?县中人手不足用也!” “截击贼兵於城外的地道,不挖掘也可,但地听,必须要多做设置!” 杨得道点点头,说道:“仆这就令县中各里坊里魁选本里耳力好、心细之民,尽募为地听!” 说着,就命从吏立即赶去各里,转达此令。 另外还有再出民夫,以赶制木城、木女墙和挖掘深壕的命令,同时也一并下给各里坊里魁。 安排好了对策,杨得道的心神略定了定,重新望向城外。 雨下,另一路开向壕侧的贼兵,应是已经到达了李贼给他们指定的开挖位置,已然停下,正在整顿队形,将尖头木驴展开,做为防护的屏障,准备开挖;而开向城下的两千多贼兵,冒着城头矢石,推着尖头木驴、云梯,在泥泞的地面上吃力地碾过,也已逼近到了城墙的近处。 辨向城墙攻来的这部贼兵,又共是分成了四五部。 三部向东段城墙;两部向西段城墙。 向着西段城墙的贼兵,约七八百人,以前后两阵的队形,推着两架云梯。向着东段城墙的贼兵,约千余人,亦前后两阵之队形,也推着两架云梯,但此外还有一队尖头木驴。 很显然了,攻西段城墙的贼兵,将是只做附城之攻;攻东段城墙的贼兵,却将是附城进攻和挖掘城墙同时进行。至於前后两阵,前阵自是主攻,后阵当是负责担负防范城中出袭任务者。 从进入到城头矢石打击射程,至前进到城下,这段距离,贼兵是在一点没有他们那边的矢石掩护,完全暴露在了城头的矢石打击下前进的,不算很长的这段道路,已被打出了数十伤亡。 清河这样的坚城,李善道部是第一次攻打。 但对於杨得道、杨善会来说,他们不是第一次守城。 张金称、高士达、杨公卿等部,此前都打过清河县城。 不仅这几个贼部没一个能将清河县城打下的,并全都是最多清完阻障,进到城下近处后,——就如李善道部的攻城部队现所处的情形一样,城头的矢石一对他们进行猛烈的打击,他们根本就坚持不住再继续前进,便就掉头溃散了。此亦杨善会之前与卢郡丞、将吏等所说之“贼因利而聚,只要让他们发现无利可图,他们就会撤退”这话的原由和他说这话时的底气。 却李善道部,此时此际,没有溃散,仍在奋勇前进! 杨得道紧张地心怦怦跳,掐着胡须,咽了口唾沫,说道:“李贼之众,悍过金称等群盗之凶!” 杨善会没有出声。 杨得道又说道:“杨公,贼将要近城了!” 杨善会以尽量沉稳的语调,说道:“明府,仆在此指挥御贼即可,明府请仍还郡府吧。” 杨得道向杨善会拱了拱手,说道:“仆还郡府,催促各里民夫之调募。” 将走之时,贼兵的大呼入耳,他顿足回顾,系攻城的贼兵终於冲到了城下! 十几个魁壮的贼兵,将一面绣着“上仪同三司、武贲郎将刘”字的黑旗,插在了距城门百余步的地方。两面分别绣着“陈”、“高”字样的将旗,插在了距西、东城墙外各百步的位置。 后阵的贼兵在“刘”字将旗附近止住前进,散开队伍,列成了松散的警戒阵型。 前阵的贼兵如似潮水,从“陈”、“高”将旗边冲过,呐喊着冲向城门两边的城墙,各将两架云梯,架在了城墙的西段、东段,接着便每架云梯前都迅速出列了一队贼兵,开始冒雨攀附。 一丈多长、八尺高的十数辆尖头木驴被推到了西段城墙的城角,前后、并列连接置定,外有贼兵护卫,上百个提着铁铲、铁锄、铁钻、铁锤等挖掘、碎土石工具的贼兵钻了进去。 杨善会已经不在身边,杨得道视线从杀到城下的贼兵处收回,来找他时,才发现他已经奔去在了城墙西段的比较中间的地方。他清瘦的体形,在大雨中显得有点单薄,但腰杆挺得很直。 杨得道看到,杨善会在雨里挥舞着胳膊,左右指点,知他必是在部署守卒迎战了。 东段城墙的负责军将,也已在部署守卒迎战。 杨得道两边顾望,但见东段城墙上、西段城墙上。 矢石,在继续地投、射! 发动擂木、拍杆等大型防守器械的铰链,在守卒的操作下,吱哑哑地缓缓转起! 队正、队副、火长等基层军吏,一叠声地催骂着,组织本队、本火的守卒操起长矛、挽起弓箭、拿起石灰瓶、抬起石头、举起盛着金汁等液体的桶,对准攀上云梯的贼兵,准备释放! 第一百四十六章 三登相继争旗喧 箭矢如雨点般地飞向城下。 从半截船下出来,往云梯冲去的贼兵,相继有人中箭,倒在或是已先中箭死掉、或是从云梯掉下摔死的贼兵的尸体上,地上已血水成泊,但其余的仍然不顾一切地冲近云梯、攀上云梯。 这已是贼兵展开攻城后的第三天。 接连三天,贼兵攻城不停。 白天时,攀城和掘城的贼兵,一起进战;入夜后,因为没法生火,难以持续的夜攻,攀城的贼兵稍退,掘城的贼兵则在警卫部队的保护下,并不停歇,却是夜以继日地挖掘城根。 贼兵攻了三天,杨善会也在城头待了三天。 三天中,他除掉在贼兵轮换攻城部队的间歇时候,略微地休息会儿,一直都不曾睡过。 从扈的吏卒劝了他好几次,让他好好的睡会儿,杨善会总是置之不理。 听到城墙西段百步外那面“陈”字旗处,再一次地击响了激昂的鼓声,杨善会知道,这是进攻城墙西段的贼兵又要发动一拨新的猛烈攻势。他撑着身子,离开城墙东段,——刚刚在这里,击退了进攻城墙东段的贼兵的一轮攻势,踩着掩过脚踝的积水,急步去往城墙西段。 过了城楼。 杨善会一眼看见,垛口后边,对着城墙西段东边这架云梯上贼兵射箭的一个守卒,弓才张开了不到一半,弓弦就重落了回去,知道这个守卒定是因为开弓的此数太多,已经没有了臂力,便随便点了一个随从的吏卒:“去,把那个守卒替下来,你去射箭,让他歇息!” 被点到的吏卒应令,跑过去,接下了这个守卒的弓。 这守卒茫然地扭脸,往杨善会这边看来。杨善会勉强露出点微笑,向他点点头,但没有时间与他说话了,从这守卒后边经过,一双眼在西段城墙的众多垛口后,寻找轮值校尉的身影。 轮值校尉的身影还没找到,一声巨响,从西段城墙的西角下传来! 随着目光投望过去,轮值校尉的身影出现在杨善会的眼帘。 “杨公!杨公!又打塌了贼兵的一架尖头木驴!”校尉飞快地从巨响传出的上方城墙奔来。 杨善会快步赶到西段城墙的最西边,避开两支底下贼兵射上的箭矢,探头往下看了看。 前后、并列安置的十几辆尖头木驴中的一架,顶棚被石头给砸塌了。几个贼兵浑身脏污地从塌陷的棚下钻出,连滚带爬地向外窜逃。一架尖头木驴都容纳十个贼兵在内作业,逃出的贼兵只五六个,余下的三四个,应该是被砸死在棚下了。也不知有没有把贼兵挖的地道砸塌?杨善会想道。但他也知道,这只是他的幻想罢了。能砸塌一架尖头木驴,已是连续不断地砸掷石头后的难得的战果,贼兵挖掘的地道,内有架构支撑,必然是难以这般轻易的就能砸塌。 “干得好!”杨善会勉力这个校尉。 校尉脸上忧喜参半,喜色是有,忧色更多,骂了声,说道:“就是狗日的贼兵的尖头木驴太多了,砸塌一架,又上一架!杨公,带上这架,砸塌四五架了,可贼兵的尖头木驴源源不绝!” 守城,最无力的就是摧毁了敌人一架战具,敌人换来一架新的;打退了敌人一拨攻势,敌人又发起新的攻势。可是,虽然无力,又能怎么办呢?这个时候,需要比拼的就是顽强了! 杨善会鼓励这校尉:“砸塌一架,是小胜利,把贼兵的尖头木驴全部砸塌,是大胜利!我等只费些力气,丢些石头,贼等却有贼死在里头,我等还能坚持不过贼等?撑住我城就能得守!” 说话间,杨善会瞧见,西段城墙角外,涌上了两队贼兵,已经开始在撤被砸塌的尖头木驴,并有两三个贼兵小率,奔向百步外的“陈”字旗,——是贼兵在请求调拨新的尖头木驴了。 …… 尽管只百十步远近,陈虫儿跑得太快了,跑到陈敬儿将旗下时,已经气喘吁吁。 他喘了两口气,说道:“阿哥,又塌了一架!快调新的吧。” 西城墙段的两架云梯和尖头木驴都归陈敬儿管,他视线离开东边的那架云梯,掠扫了眼城西角的尖头木驴队阵,令道:“推上新的!另再调一队掘城的兵士上去。” “阿哥,挖了两天两夜了,城根太硬了,底下都是石头,挖不动。” 陈敬儿不动声色,说道:“行,你带你部曲下来吧,俺换别团去挖。” “阿哥!俺不是这意思。”陈虫儿急了,赶忙说道。 陈敬儿问道:“那你啥意思?” “……俺接着去挖!入他娘,是石头,也给它挖空了!” 陈敬儿呲牙一笑,露出白牙,说道:“不悬!这才是俺的好阿弟,去吧!” 陈虫儿等新的尖头木驴推到,与这尖头木驴和补充给他的那队兵士一同,奔回西城角。 陈敬儿正看他离去,几声凄厉的惨叫响起在东边半空。 这几声惨叫之凄厉,乃至在敌我的喊杀声中,都可听到。 陈敬儿忙转目去望。 是东边那架云梯上的一个战士被横扫而过的拍杆打到,拍杆上密密麻麻的铁矛刺穿了他的身体,挂着他脱离了云梯,在半空中摇摆,鲜血瀑布般流下,灌了云梯下的好些战士满头一身。 趁着攀附这架云梯的其他战士,因此惨状而分神的机会,守卒从垛口处倒下了一大桶滚烫的桐油。桐油洒在了几个攀於云梯上的战士的身上,几支火箭射中了他们。这几个战士登时浑身起火。桐油的烫、火的炽,是个金刚也受不了!这几个成了火人的战士,手舞足蹈地从云梯上坠落。他们燃烧的身影,在大雨中极是显眼。掉在了地上后,雨水暂也难将火势浇灭。 惨叫声,就是被挂在半空和烧成火人的这几个战士叫出的。 “传俺令,继续攀梯!将着火的兵士立即送去伤营!”陈敬儿笑容收起,冷静地下达命令。 这几个战士的惨叫渐渐变小,消失在了大雨、敌我的喊杀声中。 浓郁的血腥气,随着风,从两架云梯处、从城头,吹到了陈敬儿的身边。 雨也冲不净这血腥的气味,风也吹不走这血腥的气味。 …… 不知道是不是几天没睡好的缘故,在浓郁到不可消散的血腥味中,杨善会口焦舌燥,窒闷欲呕。他也看到了被挂在半空的那个贼兵,以及被烧成火人的那几个贼兵。 真是太可惜了! 雨到现在不停,导致战前准备好的大批柴草、油膏等火攻用具,不能使用。 如果能用的话,昨晚的出城夜袭,也许就不会失败! 贼兵的攻势太紧了。杨善会认为,不能只一味防守,必须要发起适当的反击,以挫贼兵之锐,振作守卒之气,故而昨晚,他再次坚持要求遣精锐出袭。 杨得道被贼兵的攻城之猛所震惊,亦因此认为,确实是不能只被动挨打,如果只被动挨打,只怕守卒再守不了两天,士气就要崩溃了,此际确是需要适当的反击,又攀城的贼兵主力在入夜后不久,便大都撤下了,城外只余掘城的贼兵与警卫的贼兵部队,因赞成了他的提议。 以吊车、软梯为工具,昨晚三更时,杨善会精选了精锐百人下城,突袭掘城的贼兵。可贼兵有备,激烈的厮杀后,下城的百人精锐折损了近半,还好余下的得以撤回了城上。 如果昨晚没有下雨,可以使用火攻作为配合,杨善会有极大把握,昨夜这一场突袭战,定能取得胜利!当下城的精锐突袭时,城头的守卒往尖头木驴上倒油脂、扔柴草,只要把贼兵的尖头木驴队阵点燃,熊熊的大火下,贼兵岂会还有战斗的意志?势必尽皆逃散! 火攻用不上,多日的睡眠不足、精神焦虑,却致使杨善会起了满嘴的火泡。 先是砸塌了贼兵的一架尖头木驴,继又刚打退了西段城墙东边云梯上贼兵的一波攻势,西段城墙一时应该不会再有危急的情况出现了。杨善会接过从吏递来的水囊,抽空喝了口水。 嘴和喉咙太干了,水往下咽时,都觉得疼。 尚未咽下,东段城墙猛然惊叫大作! 杨善会仓促地把水囊从嘴边拿走,水洒了他半身,——不过也无所谓了,身上早就被雨淋透,水囊犹没递给从吏,他的脸已经转向了东段城墙,视线才落,面色骤变。 不好! 是贼兵突上城头了! …… 罗龙驹咬着横刀,头个跳过垛口! 脚踩在城墙面上的同时,他摘刀在手。左手边最近处的一个守卒,长矛刺来。他才刚立住足,来不及躲闪,却也没有躲闪!由着这一矛刺上了他左胸的铠甲,反手一刀,将矛柄砍断,横刀往前一个横扫,逼退了围杀到至的另外三四个守卒,他叱喝叫道:“贼厮鸟!谁来谁死!” 守卒们受他气势所迫,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 这次攻清河之战,李善道原本没有调罗龙驹参加,而是令他跟着他的从父罗忠,负责后勤方面的事务。罗龙驹与罗忠不一样,他年轻悍勇,渴望荣誉,哪里肯干后勤这等无聊繁琐的勾当?再三乞求之下,罗忠只好代他求战,李善道便允了他的所请,将他及其部曲拨到了东段城墙这边,协助高季辅及其部共攻此段城墙。他也算是李善道部的老人了,现已任大都督,亦即团校尉之职,然却以此中高等的军职,他到了东段城墙后,亲自率众攀梯! 於是,有了此刻的他登上城头! 尽管这已不是“先登”,在此之前,昨天和今天上午,西城墙段、东城墙段已先后登上城头三次,但那三次都被打退了,这一次!罗龙驹暴喝罢了,守卒虽退,他反不依不饶起来,提刀前追,便来厮杀,他热血冲头,这一次上城头的是他,老子不是先登,老子要头个破城! “谁敢来与俺扠一扠!”罗龙驹再暴一喝。 几个守卒的军吏领着三二十守卒,从边上冲过来,为首者是个旅帅。这旅帅催撵守卒挡住罗龙驹,叫骂道:“入你娘娘!谁敢退?通守严令:贼登城头,退半步斩!”令弓手,“射箭!” 十余支箭朝着罗龙驹和从跟着爬到垛口的罗龙驹的部曲射去! 噼啪几声响,罗龙驹甲上已中数箭。 他瞧也不瞧一眼,仗刀已杀到一个后退守卒的近前,抬起左臂,挡住侧边刺来的两支矛,横刀对准这个守卒的脸就砍了下去。这守卒只躲开了一半,躲开了脸,刀砍在了他的肩上。 鲜血飞溅,落在地面的积水上,这守卒痛呼了声,踉跄退走。 却那支援的旅帅已到,一刀砍在了这守卒的脖上。更多的鲜血喷出,这守卒的脖子被砍开了大半,痛呼顿止,栽倒地上。这旅帅厉声叫道:“通守严令:贼登城头,退半步斩!” 后退的守卒嘶叫着,与这旅帅带来的援兵合为一股,组成了半圆的阵型,攥着矛、举着刀,向罗龙驹和他身后的垛口围攻而上!一个接一个的罗龙驹部曲,跃过垛口,跳到了他的身后。 两个悍勇的守卒军吏,没有用矛,也是持刀,带头杀了上来! 守卒前为刀兵、后为矛兵,三十余人;加上罗龙驹,上到了城头的罗部战士,不到十人,——云梯上还有战士,但垛口内的空间有限,他们已经上不来了。 “杀!”是守卒旅帅的叫声,也是罗龙驹的叫声。 守卒的兵力占据优势,但上到城头的俱是罗龙驹部的悍卒,杀声震耳,两下相撞,搏杀立起! 锐利的矛尖刺透了雨帘,劈砍的横刀砍断了雨幕。 敌我的鲜血,飞扬雨中,溅过垛口,洒在了焦急等待於云梯上的战士们甲衣上,洒向了城外! …… 东段城墙城下,百步外,“高”字旗下。 高季辅大喜至极! “好个罗大郎,上了城头!令弓手往东云梯两边射箭,西云梯加紧攻势,以做策应!再调俺亲兵一队速速赶去东云梯,加入攀附。”他紧盯着东云梯搭着的那个垛口,隐约可见罗龙驹等人与守卒正进行着激烈的战斗,他强压下内心的激动,镇定地发出策应和支援的命令。 数骑在大雨中,从不远处的刘黑闼将旗下驰至。 居中之骑高举着一面红色的旗帜,上绣着“清河团”三个夺目的大字,大声喊道:“刘将军令:西段城墙若得以陷,大将军亲书、亲令制的这面旗,就是先打下西城墙此团的了!” 高季辅令道:“告诉城上罗大郎!” 这面旗,已经随着之前三次的登城,分别送到东段城墙外、西段城墙外三次了。 但是,还没有一个团能把这面旗拿走。 数百备战的将士向着城头奋声呼叫:“打下来,大将军亲书的‘清河团’旗就是你们的了!” 备战将士中的团校尉、旅帅蜂拥至高季辅前,争相请战。 有的叫喊:“将军!调俺部也上吧!大将军亲书的这面旗,俺也想摸一摸边!” 有的挤开前边的军将,嚷叫:“将军!俺早就保证过,清河团旗只能是俺团的!调俺团上吧!” 有的挤不到跟前,跳着脚,在后边着急大叫:“俺旅还能打!将军,调俺旅上啊!” 连攻了三天,虽然中间有轮换,但本部部曲也已经攻了三轮城了,士气还能这般高昂,全得益於李善道各种激励士气的手段太有效果。说实话,即便是高季辅自己,也未曾料到他的部曲,有朝一日能如此英勇善战。他心情痛快,正待便要再从备战部队中挑上一部加入战斗。 他的几个亲兵指着城头,叫道:“将军!杨老狗!” 高季辅举目望去,一队甲士跟从着杨善会,经过城楼,快速地在奔向罗龙驹等所激烈战斗处。 第一百四十七章 城拔遍野万岁声 罗龙驹所用横刀,系上等好刀,能连砍铜板不卷刃,在反复的搏杀中,刀刃却卷了。 守卒的长矛,一再地刺到罗龙驹的铠甲上,大多已被捅弯。 杀死的守卒,尸体堆积得快要高过垛口;没到脚踝的积水,早已尽被鲜血染红。 跟着他上来的战士接连伤亡,轻伤的,仍跟着他在鏖战,护住云梯的出口端,可战死和重伤的倒在水中,已使后续的战士就算是登上了城头,也已经没有落足之处。 “杀!”罗龙驹抬刀挡住一个守卒火长砍来的刀,火光迸溅,他的刀刃被击出了个缺口,手腕一软,刀险些脱手,在不间断的拼杀和数十斤重的铠甲的负担下,他的力气渐不足了。 一个战士大声叫道:“大郎!弟兄们上不来,没地方站了,先撤下去吧!” 城下“打下来,大将军亲书的‘清河团’旗就是你们的了”的大喊声,遥遥入耳。罗龙驹哪里肯撤?他仗着铠甲,再硬生生接下了守卒砍向他左臂的一刀,叫道:“顶住!把死了的兄弟丢下城,老子城打下来给他们磕头,空出地方来!大将军亲书的这面旗,老子得定了!”叱咤三面守卒,“来,来,与老子扠一扠!”不但半步没有撤退的意思,倒向前又杀进了几步! 便有战士,搬动战死同袍的尸体,往城下丢,一边丢,一边喊着重复罗龙驹的话:“弟兄们,对不住了,城打下来,给你们磕头!”以给云梯上干着急、上不来的同袍腾出地方。 阵亡同袍的尸体一具接一具地从高空被抛下,坠落地面,摔得头破身离。 城头战士丢尸体时的喊声,随之传落。 云梯上的战士们、云梯下的战士们,没有人因为罗龙驹的这道命令,觉得他冷血无情,都能理解他,齐声大叫:“城打下来,弟兄们,给你们磕头!冲啊、冲啊、杀!杀啊!杀上去!” 可是,却难再杀上去了。 杨善会引甲士一队,及时赶到! 抽出了佩剑在手,杨善会高声命令:“登城的贼只剩四五,杀一贼,赏钱五万!擒杀那贼小率者,倍赏!”他亲立在距离这片战团仅几步之遥的位置,督促自己的亲兵队正先上。 守卒的兵力本就占据优势,这队甲士加入后,兵力更是罗龙驹等剩下的人的十倍。这队甲士之杨善会专门留在城楼附近的救火队,人人披甲,无不是勇士。遂罗龙驹等难以再作抵挡。 加上罗龙驹在内,仅剩在城头上的四五个人,在对守卒造成了十余的杀伤后,又阵亡了三人,另一人也身负重伤,他拼命地挡住守卒刀、矛并下的进攻,推着罗龙驹,把他推到了云梯口,已不是请求,而是命令的语气:“下去!下去!活下去,再攻上来,为俺们报仇!” 满地的尸体,敌人的尸体和罗龙驹部曲的尸体,夹杂地堆积一起,不知有多少!血水弥漫。 知道这一次的登城,已然是又失败了。 战死的部曲,每一个都是他部中的精锐,每一个他都很熟悉。就在昨天,终於得到李善道允可他们可以参战的时候。他们还在一起畅想,要在此战中一鸣惊人,夺下克城的头功!夺下李善道亲书的“清河团”这面荣誉团旗!可现在,他们都已经死了,死在了城头。 罗龙驹眼眶湿润,面甲遮掩住了他的泪水。 他深深地盯了几步外、众多守卒身后、持着利剑的杨善会一眼,按住垛口,下到了云梯上。云梯上等待进战的战士,慌忙向下爬撤。罗龙驹快下爬到云梯一半的时候,垛口上出现了几个守卒,他们张弓搭箭,向着罗龙驹等射来。罗龙驹知道,掩护他撤下的那个部曲也死了。 下到了地上,罗龙驹到被从城上丢下的那几具阵亡部曲的尸体边上,雨水中,跪下来,重重地给他们磕了几个头,爬起来,直奔高季辅的旗处:“高将军,下轮攀梯,还是俺部上!” 刘黑闼遣来的那几骑,在罗龙驹往下撤时,已经拨马转头,回了刘黑闼处。 “罗将军,虽然没有一鼓作气,打下城头,但再得登城,已是大励我士气。将军何不稍歇?” 罗龙驹抬头,死死地望向城上,因为垛口的遮拦,已看不见杨善会等。 …… 杨善会一边令守卒清理阵亡的敌我兵士的尸体,一边令甲士先不要撤,以防贼兵羞恼成怒,再在此处发起猛烈的攻势,同时振作守卒们的士气,说道:“贼兵攻了三天了,上到我城城头的次数,带上这回,第四次了。可是每次,都被我将士齐心,打下去了!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贼兵的士气定已将近衰竭。君等、公等,再坚持一下。顶多再三天,贼兵必退!” 疲惫的守卒麻木地清理着尸体,扶着伤员去到旁边,没有人回应杨善会。 杨善会看向一个军官,即是那个督战的旅帅,勉励他说道:“俺看见了,贼兵上来后,是你督率部曲,支援及时!你的功劳,俺给你记下。等到战后,打退了贼兵,俺对你重重有赏!” 这旅帅行了个军礼,低声地说道:“愿为公效死。” 罗龙驹等的凶悍,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造成了深刻的影响。 城门! 撞击的巨响声中,贼兵们在欢呼! 杨善会顾不上再振奋这旅帅、这部守卒的士气,连忙冒着贼兵箭矢的危险,侧身出垛,眺望城门。狰狞如猛兽的撞车,正重重地撞击着城门。百余步外,“刘”字贼旗下,本或坐或站,在雨中观战的贼预备队的贼兵,大声地欢呼叫着,坐着赶紧起来,站着的则纷纷往旗下涌去! 是城门将要被撞开了? 杨善会心头一沉,匆匆地又交代了这旅帅两声,带着亲兵,急忙赶去城门的上边。 …… 城门没有被撞开,但被撞出了裂缝。 黑色的“刘”字将旗下边。 刘黑闼从胡坐上一跃起身,喜不自胜,说道:“先攻入城的功劳,没想到,要被老子得了!”撞城门的是他的部曲,叉着腰,顾视左近诸将,“二郎亲书的‘清河团’旗,你们谁个想得?” 反应快的三四将已抢至他的面前,你推我、我推你,争抢叫道:“俺!俺!俺!” 制一面写上“清河团”字眼的团旗,明令军中,哪个团先杀进城中,这面团旗就是哪个团的。 说实话,这种激励士气的办法,刘黑闼早前还不怎么以为意。 各营的营将、军将也都没怎么在意。 但随着至今为止,已经三天的激烈攻城,清河县城还没被攻下,两路的挖掘地道迟迟不见成效,接连三四次的凶猛登城,也始终没能在城上站稳脚跟,——每次登上城的,可都是全军中闻名的勇将,於是,到了现在,这面“清河团”旗的含金量,刘黑闼也好、各营将士也好,却是全都已然知道了!这么多骄兵悍将打不进城,若是本团打进去了,这旗被本团得了,那等打完这场仗,以后不论是驻营、行军、打仗等等都好,这面旗一展出来,得将会是多大的荣耀!甚至在诸将见面、聚餐、开会时,有这面旗在后边为后盾,那不也得多硬气? 更且别说,这面“清河团”旗上,“清河团”三个字,还是李善道亲自书写的。 这荣誉就更大了! 刘黑闼哈哈大笑,指了两将,说道:“你两团先上!城门一撞开,就给老子杀进去!” 这两将是刘黑闼部最勇悍的两将,两人行个军礼,高兴地大声应诺。 “传俺军令,调后阵的预备队也上来!飞禀俺贤弟,请调萧、高两仪同部,亦预备进战!”安排好了城破后的后续进城部队,刘黑闼神采飞扬,令这两将,“狗日的,赶紧集合准备!” 两将很快集合好了本团部曲,列阵在了城门前近处,做好了杀入进城的备战。 撞车,一下下地猛烈撞击城门! 雨点激起的涟漪与撞车激起的水花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幅紧张而激烈的画面。 …… 撞车撞击的沉闷声响,回荡在黑乎乎的城门洞中。 问清楚了城门情况的杨善会,刚从城头下来,来到城门洞。 城门洞的守卒慌乱失措地给他让出路。 杨善会到城门后边,借助火把的光芒,看见城门的背面已经出现了裂隙,他摸了摸,耳朵伏在其上,向外边听了听。贼兵的撞车又撞上了城门!尘土飞溅。震得他耳朵嗡嗡响。 “怎么办?明公?”城门守将面色苍白,问道。 虽然觉着城门不可能就这么被贼兵撞开,但杨善会不敢冒任何的危险,他令道:“放插板!” 插板,就是俗称的千斤闸。 用铰链挂装在城门的后面,城门有失、遇到危险时,可将其放下,堵住城门。 不像城门,可以任意地开启,千斤闸一放下来,其系用铁皮包实木所制,上面布满了用於加固的铁钉,重量何止千斤,清河城门的这千斤闸,两三千斤重,纵有铰盘,也不易再拉起。 或言之,这千斤闸一落,想再从北城门进出,就不容易了。 固然,敌在城外攻城,也不会有谁想出去,可这是心理上的一个作用。等於是把自己关在了城里边,真的就等若困兽了。守将因是迟疑,说道:“明公,落插板么?” “城门若碎,贼兵进城,满城妇孺将尽受荼害!放插板!”杨善会坚定地说道。 就打开了机关,城门守卒分成两队,绞动铁链,吱吱呀呀地响着刺耳摩擦声,落下了千斤闸。 几千斤重的闸门轰然坠地,在门洞中回响阵阵,地面也为之震动。外面贼兵撞车撞击城门的响声和贼兵的呼喊声,被这厚重的障碍物隔绝,变得遥远而模糊。然而,黑洞洞的城门洞里,目睹千斤闸的落下,城门守将和守卒们的心情好像也随之落入了黑暗,掉入深不见底的深渊。 “插板既落,城门纵碎,贼兵也进不了城门了!汝等好生在此守卫。”杨善会有心多说几句,然在见到城门守将、守卒的表情后,却知再说什么也没用了,便简单地令后,即出了城门洞。 入眼天光阴暗。 不知不觉,一天过去了,已是傍晚时分。 根据前两天的贼兵攻势情况,傍晚后不久,攻城的贼兵大多就会撤走了。 奔波城上一日,总算是又守住了一天! 城外,贼兵的喧嚣和杀声,果然如前两天一般,已经在逐渐地减弱。 杨善会一天下来,只吃了半张胡饼,紧张时不举到饿,这时贼兵渐已在撤退,忽然强烈的饥饿感袭来,饿得心慌,头晕眼黑,他扶着城门边的墙,蹲下了身子,抖着手从怀里摸出了剩下的半张饼,被雨水浸得湿透了,轻轻一触,就碎落了一块,撕下了两块,赶忙地塞入口中。 血腥味满嘴,他忍不住咳了几声。 “明公,水。”一个吏卒把水囊递给他。 杨善会没把饼吐出,咽了下去,喝了口水。 慢慢的把这半张饼吃完,他又蹲了片刻,感觉体力有所恢复,在吏卒的搀扶下,站了起来。 “明公,攻城的贼兵退了。回通守府歇息歇息吧。”一个亲信吏员说道。 杨善会回望了城门洞,说道:“贼攻三日不止,伤亡很大,士气日渐衰落。没空歇啊,随俺回城上。请杨公令民夫煮些肉,送到城上。俺得再循抚循抚伤员,激励激励士气。” 这个亲信吏员忍不住劝说他,说道:“明公,这又是何苦呢?” “甚么何苦?”杨善会警觉地转顾这个吏员。 这吏员张了张嘴,说道:“明公,下吏的意思是,明公须当保重贵体,切勿身体垮了!” “吾上报君恩,下护百姓,莫说身体垮了,就是为此而死,不为悔也!” 这吏员说道:“明公!” “不要说了,从俺回城上。” 迈步将走,两三个吏员从郡府方向,沿着街道驰马而来。 勒马停在了今天早上刚挖成的壕沟外,他们看见了杨善会,叫道:“杨公,府君相请!” “何事?” 这几个吏员神情紧迫,答道:“急事!” 通过板子,过了壕沟,这几个吏员中一人把马让了出来,杨善会骑上,赶往郡府。 …… 郡府堂上。 杨得道搓着手,踱着步,焦急地等待着杨善会。 堂上两侧,坐着十余郡府的大吏和两个守军预备队的军将,皆只互相对视,没人出声。 清脆的马蹄声,在安静的县中远传,传进了郡府堂上。不多时,杨善会的身影出现郡府院中。杨得道赶紧下堂,冒着雨,在院中迎上了他,不等他问,说道:“北三坊巡吏抓到了个逆贼!” “甚么逆贼?” 杨得道说道:“便是魏四这厮。他私下串联,欲於县内作乱!” “魏四?人呢?” 杨得道说道:“其持械顽抗,已经杀了。” “他的党羽呢?” 杨得道说道:“所以才急忙请公来见啊!他人已被杀死了,他的党羽,不知都有谁人!” “可速下令,封锁北三坊,不许任何人出入!” 杨得道说道:“令已下了。可是杨公,北三坊百余户民,几百口,怎么查?又则,有没有其它里坊的住民,亦魏四党羽?”打着手心,焦头烂额,说道,“杨公,如何是好!” 杨善会想了会儿,说道:“魏四已死,他便是还有党羽,也一定因为恐惧,不会敢轻举妄动。”止步廊上,看了下聚在廊上,跟着杨得道出迎他的郡吏、军将,说道,“明府,县内有魏四此等逆贼出现,是因贼连攻城三日所致。当此之际,须当设法振奋城中士心!仆已思得一策。” “何策?” 杨善会说道:“今夜再遣精卒夜袭掘城的贼兵!今晚这一夜袭,仆可亲率。” 杨得道吃惊说道:“杨公,你是我守军主将,怎可犯险?” “非仆亲率,不能振士气!”杨善会视向那两个守军预备队的军将,“这三天,君两人与君两部,都没有怎么上阵。今晚夜袭,君两人可愿引你两部精兵,从仆出战?” 这两个军将避开了脸,支支吾吾,不知回答了些甚么。 杨得道岔开话题,说道:“杨公,你袍服都湿了,这怎么能行?快,快先换身衣袍。”令仆隶去给杨善会取衣服,拉着杨善会进了堂中,又叫仆隶点火盆,给他烤火取暖。 等杨善会失望的神情,没刚才那么明显了,杨得道接着这才说道:“杨公,今晚出袭此议,我等不妨再议。”手往下按了按,不让杨善会说话,说道,“即便是出袭,今晚也不行。杨公,三天你没下城了,今晚,无论如何,你好好的歇歇!别的事,明天再议!” 杨善会无可奈何,只好罢了,改而问道:“明府,地听可有收获?” “正要与公说!地听有好消息!已经大致辨出了贼兵地道的走向。仆安排了人手,昼夜接替,继续侦听;承诺了重赏,只要听出贼兵地道的确定方位,金帛赏之!” 杨善会稍微露出了点笑容,说道:“这的确是个好消息!明府,可公布城中,使士民知。” “好,好。仆今晚就安排。” 堂内暖和,换上干爽的衣服,热的汤水下肚,不仅只是三天没怎么睡的杨善会,终於也是再也压不下困意,他的眼皮沉重,垂下了头。杨得道与他说话,没有了回复。众人乃才发觉,他坐着睡着了。杨得道复杂地看了他会儿,令仆隶小心地抬着他,将他抬到侧塾去睡。 郡吏和军将和杨得道又商议了会儿守城的事,众人皆很沮丧低落,有一句,没一句的,且不少人神色闪烁。杨得道也是实在没法再和他们议下去了,索性就罢了商议,打发了他们离去。 剩下了自己一个人,杨得道独立堂门口,眺望北边的城头,夜雨下,火光点点。 听说武阳郡在被李善道得了后,武阳郡的郡丞等,都被他放走了? 不知何故,这个不该有的念头,冒出了他的脑海。 …… 夜深了。 时有守卒掷砸尖头木驴的动静,与贼兵响起的惊扰城中的鼓角声,从北城上随风飘来。 除此之外,只听得偶尔的雷声,似乎无休无止的雨声,四周一片寂静。 时间一点点的流逝,天快亮了。 急促的新的马蹄声击碎了寂静,一个军将从马上跳下,屁滚尿流地冲进了郡府,根本来不及再去找问杨得道在哪里,惊慌的叫声响在了府中:“明府!明府!明府!卢郡丞要降贼了!” 堂边的侧塾门猛然打开,杨善会鞋履没穿,奔了出来:“甚么?” “杨公!卢郡丞聚吏卒数十,逼迫南城门守将开城门!” 杨善会大骇变色,赤足奔下,夺了这军将的坐骑,索了他的佩刀在手,打马一鞭,冒着大雨,急赴南城门!天尚未亮,看不清路。好在马是老马,识得道途。风卷电掣,赶到了南城门! 南城门内外,火光通亮,挤满了守卒将士。闻得马蹄声,将士们扭脸张望。 瞧见了是杨善会单人匹马。 杨善会驱马不停,喝道:“让开!” 将士们下意识地向两边让开,让出了一条路。杨善会催马疾行,冲入城门洞,一眼看到了卢郡丞,喝问道:“你要降贼?”卢郡丞说道:“贼众势大,再守,只是叫将士们白白送死。俺不是降,俺是要为将士们找一条活的出路!”杨善会兜马挥刀,劈在了他的头上。 卢郡丞应刀扑倒。 杨善会瞋视诸多的将士,三度喝道:“谁敢降贼?” 众将士大惧,齐齐向后躲避,没人敢迎对他的视线。 北城墙处,震天的巨响响起,远到南城门这边,地面都在颤动。几乎是紧随着这地动山摇,摇动屋瓦的响动,贼兵们充满狂喜的呼喊声,也传了过来。杨善会急向城北望去。 “城墙塌了!城墙塌了!”北城墙外,贼兵们的喊声,隐约入耳。 …… 陈虫儿飞马,从城外较近处的高延霸、董法律等夜值部队,一路急报到了数里外的大营。 不必再等李善道的命令,李善道早就安排好了城墙如果被掘倒后的进攻部队。 高延霸、董法律等在城外值夜的部队是先头部队。 今晚轮到在营中值夜的部队是后续部队。 当李善道起得床来,不慌不忙地洗漱过了,披挂好铠甲,步出帐时,捷报已经接踵传到。 “高延霸报:已攻入城中!” “董法律报:夺下了城门!” “高延霸报:越过了城内壕沟!” “萧裕部:骑兵进城!” “李文相报:其部掘地道之各部,也已杀入城内!” “刘黑闼、赵君德报:已亲到城外督战。” “罗龙驹、苏定方报:突进了城内,守卒溃不成军!” 魏征、于志宁、杜正伦、崔义玄、马周、王宣德等文吏,络绎的全都来了。 众人尽皆喜笑颜开。 杜正伦行礼贺喜:“恭贺将军,三日即拔清河坚城!” 李善道微微一笑,不慌不忙地令焦彦郎把他的坐骑牵来,翻身上去,摸了摸短髭,与诸文吏笑道:“卿等在营中稍候,待我指挥诸部,清理干净了城内,再接卿等进城。” 打马一鞭,却是违反了自己的军纪,驰马营中,由焦彦郎等扈从着,驰向清河县城。 暴雨如注,清晨的风带着凉意,然而,内心的兴奋与喜悦却如同燃烧的火焰般炽热! 驰过一队队、一部部跋涉在雨泥中,你争我抢杀向清河县城的步骑战士。 数里地,转瞬即过。 清河的北城墙,出现眼前。 刘黑闼、赵君德迎上,两人也都是笑逐颜开。一个说道:“已有数千步骑进城,这城咱打下了!”一个说道:“入他娘娘的,招降还不肯降,怎样?一样被咱痛痛快快地打下!” “从我上城楼,观将士进城杀敌!” 刘黑闼、赵君德等应诺,随从李善道,由城门而进,转上城头,步入城楼。 李善道身披玄色精甲,后系红色披风,诸将从护,一上城楼,就引正往城中杀来的漫野的本部部曲瞩目;城内各坊里的士民惊恐万状,有些爬在树上、趴在房顶窥探,也看到了他。 “是攻城贼兵的主将么?”士民们猜测想道。 一面“大将军、右武候将军李”的红色将旗,树立在了望楼边上。 就在这一刻,突然之间,东方天空爆发出一声巨大的雷鸣!这雷声之巨,宛如龙吟响彻云霄,又如惊天动地的天鼓擂响。漫天的雨幕,不知是否人们的错觉,似都亦为之滞了一滞。 北城墙近处的数千将士最先拜倒,奔向北城墙来遍野的上万将士随之拜倒。 “万岁!”这一壮观的场面震撼了将士们的心神,三呼万岁,大呼如雷。 第一百四十八章 县进沿路连令下 下午时候,县内逐次安静下来。 进城的各部,歼灭了少数顽抗的守卒,已经完全地控制住了县中。 郡府、县寺、郡县的重要仓库、各里坊,皆已有部队进驻。 高延霸、萧裕等入城诸将纷纷还到北城墙下,登上城楼,请李善道入城。 李善道没有立就入城,他顾视了下身边诸将,挑出了一人,令道:“沐阳,分遣你部入各坊里,接替暂驻之任。”又令一人,“阿奴,引吏卒巡行城中,有违我令,扰掠士民者,斩。”又令一人,“牛大眼营,郭长史尚未攻下。君德兄,你遣兵去相助一下郭长史。” 高曦、李良、赵君德应诺。 当即就按李善道命令,各自行事去了。 李善道再令高延霸等:“进城各部,力战辛苦,即可调出还营休整。各部将士所立功劳,悉详报司马、王宣德等。汇总、确认过后,论功行赏。”问高延霸,“最先进城者是你部么?” 高延霸高兴得嘴都合不拢了,连连点头,大声应道:“禀郎君,正是小奴部!” “今次破城,首功是陈虫儿部,挖倒了城墙。”李善道说着,往西边望了眼,北城墙西段,与西城墙相接的地方,倒塌了数丈宽,雨水已把坍陷在地的夯土等冲刷成了泥,那片区域现遍地泥淖,净是泥水,接着说道,“延霸,你部先杀入城中,亦有大功,你两部皆重赏。” 高延霸嘿嘿的笑着,说道:“郎君,‘清河团’的旗?” 这面旗,其实不应该给高延霸部。他只是捡了个漏,在城墙塌陷时,其部离城墙塌陷处最近,所以是冲进城中的第一部。这面旗若是授给了他部,像罗龙驹等这样曾经拼死进战的部队,可能就不会服气。但是不给他的话,李善道又已下过军令,哪个团先进城,这面旗就授给哪个团,若不给他,那以后他的军令谁还会信?为将带兵,“信”是非常重要的一条。 那到底授不授给他? 在魏征、于志宁等的建议下,李善道倒是已有了解决的办法,说道:“战前明令,先进城者,授与此旗,你部既先入,焉能不授?且待明日行赏时,与别旗一并授下。” 高延霸愣了下,说道:“别旗?” 李善道未再多说,笑顾刘黑闼、李文相、魏征等,说道:“两位贤兄、诸君,进城吧!” 城中处在戒严的状态,街上没有百姓。 过城内壕沟时,李善道吩咐了声:“尽快把这壕沟填上。” 有从吏接令。 经由壕桥,进入城内,他打眼四望,目光所及之处,无论远近,里坊的入口均有本部的兵士警戒,街口的角楼等建筑上,现也已有本部的兵士在上守卫。 另有兵士出入各里坊,从各里坊内,时而传出惊恐的尖叫、求饶、哭泣和欢笑声。然而,最嘈杂的乱声,并非来自里坊,而是来自东边的“市”,即便隔着挺远,市场的喧闹声依旧清晰可闻。不用说也知,这肯定是有些进城的将士,正在“市”中争抢各个店铺的财货。 市里的财货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各个里坊的居民却不能任由各部部曲糟蹋。 李善道皱着眉头,担心李良不能弹压住进城的这些骄兵悍将,就又令焦彦郎:“十一郎,你也带上些吏卒,巡行城中,执行我战前定下的军纪,严禁掳掠百姓,杀害妇弱。”问刘黑闼、李文相等,说道,“我战前定下的军纪,兄等都已转令给你们的部曲了吧?” 刘黑闼等皆应道:“传下了!” 李善道乃补充令焦彦郎,说道:“不论何部,但违我军纪,一概斩之!” 焦彦郎应诺,点上一队亲兵,自也巡城,执行军纪去也。 刘黑闼、李文相等对视了下,不敢怠慢,赶紧悄悄地命令从将,叫他们提前赶去本部部曲所在的区域,约束他们各自本部的部曲,千万不要被焦彦郎抓住了他们违纪。——李良年轻,军功不多,刘黑闼等对他还不怎么在意;焦彦郎就不同了,资格又老、人也勇悍,现还是李善道的亲兵大都督,这厮一去执行李善道检查军纪的命令,真有谁撞他手上,他非杀不可! 却将领的威严,某种程度说,是通过一场场胜仗打出来的。 胜仗打得越多,战后不吝赏赐,威望就会越高。凡所下的命令,部曲们也就会心甘情愿地接受。李善道在其军中的威望情况,即是如此。大家伙跟着他,能打胜仗,占的地盘越来越大,李善道又公正,不徇私,那大家伙当然干劲就越来越足,对他的命令就不会产生抵触心理。 这些,且也不必多说。 只说在前往郡府的沿途,时或见有躺着、趴着的守卒,有的已经死了,有的受了重伤,还没死,李善道因此又命令:“把守卒的尸体也都掩埋,伤员送到伤营,能治的,尽力治好。” 亦无需多言。 …… 清河县城虽比一般的县城大些,面积也不是特别大。 街上除了各部的部曲,又没有甚么行人,不多时,众人就从着李善道到了郡府。 把守郡府的军将迎了李善道等入内。 坐入堂上,茶汤才刚奉上,三个俘虏,两个走着,一个抬着,就被带上了堂中。 两个走着的,便是二杨,杨得道与杨善会;被抬着的,是卢郡丞。 押他们上来的军将禀报说道:“将军,这个就是杨得道,这个就是杨善会这贼厮;这位是郡丞卢承道。末将等问知,卢承道本来是要献南城与将军,却被杨善会阻止,挨了一剑。” 李善道怔了下,没想到在攻城期间,会有个清河郡丞,曾经打算献城,便当即离席,快步下到堂上,俯身察看卢承道的伤情。 见他头上裹着白布,布被鲜血浸透了不少,但在听到李善道下来后,眼却是睁开了的。 “足下便是卢公?善道久仰公之大名!却公既欲献城与我,怎不先与我取得联系?啊呀,啊呀,伤成这个样子!怎么搞得!卢公,伤得重么?”李善道不知道卢承道这么重的伤下,还能不能说话,就问过后,没等卢承道回答,又问押他来的军将,“卢公伤势何如?” 军将尚未回答,李善道的袖子被卢承道拽住了。 原来卢承道还能说话。 李善道忙重俯身,握住卢承道的手,说道:“卢公,怎么了?有话与我说了么?” 卢承道嘴张了张。 李善道把耳朵放近,听见他在说的是:“将军,仆慕将军威德,早欲献城,惜乎为贼所阻!”吃力地握紧了下李善道的手,他不敢乱动头,斜眼瞥了下杨善会,说道,“请将军为仆报仇!” “报!报!公义士也,却遭此害,令人心痛!这个仇,一定为公报!”李善道喝令王宣德等,“速将军中良医带来,为卢公疗伤!不惜代价,把卢公给我治好!” 王宣德接令,即出堂外,去寻军医。 卢承道又张了张嘴。 李善道附耳倾听,他又说的是:“县有良医韦氏,最擅疗治金创,十日八日必好。” “好,好,好!我知道了!”李善道又令一从吏,“去寻县中韦医,请来与卢公治伤。” 卢承道又再一次张了张嘴。 李善道便又来倾听,他这回又说的是:“仆有一婢,最是体贴,愿召她来伺候。” “好,好,好!”李善道乃又令一从吏,“去卢公宅,将他的婢女带来,伺候卢公。” 接令的两吏相继下堂而去。 卢承道又张了张嘴。 李善道都有点惊奇了,这卢承道受的伤看来不轻啊,怎么竟然不但能说话,且他还这等这能说?问道:“公还有话说?” “善会、善会……” 李善道说道:“善会?” “贼厮鸟,劈头砍仆,必杀之!必杀之!”卢承道斜瞥杨善会,微弱地咬牙说道。 李善道说道:“好,好,好!必为公杀之。公先静心养伤。伤愈之后,再与公畅叙。”见卢承道又又再张嘴,只好又附耳,听他这又说的是,“将军威德,仆深慕之”,就握了下他的手,说道,“公之贤名,我亦久闻,可谓与公神交已久。公放心,伤愈后,必谢君献城义举。” 总算是卢承道不再说话了。 李善道令抬他进来的吏卒,把他抬回去,好生照料。 目送着卢承道被抬出,——被抬到门槛时,卢承道微微地抬起手,冲着李善道等摆了摆。 李善道看着他被抬走离去,与刘黑闼等感叹地说道:“如卢公者,真明义之士也!”转身回到席上坐下,目落杨得道、杨善会,摸着短髭,哼了声,轻蔑地说道,“就是你俩负隅顽抗?” 杨得道不敢与他对视,低下了头,默不作声。 杨善会怒目而视,骂道:“贼也!” 两人神态入眼,李善道心中已经有了数,先没理会杨善会,盯着杨得道,说道:“你是郡守,顽抗我义师的首恶,就是你吧?攻你城前,我已讲得明明白白,顽抗者杀!你为首恶,今为我擒,你还有何话要说?”略等片刻,令道,“彼既无话,扯出去砍了!为卢郡丞报仇。” 杨得道大惊,惶遽抬脸,分辩说道:“伤卢郡丞者,非仆也!” 李善道哈哈大笑,问道:“可愿降我?” 杨得道脸颊涨红,转头看了看杨善会,又低下了头,没有言语了。 李善道笑道:“杨郡守,公之贤名,我亦久闻。公,贤德之士,我怎忍杀之?适才所言,戏言耳。公今既已心愿弃暗投明,降从於我,往后,我必厚待公也。”令道,“我观杨公精神不振,定是守城多日,颇为疲劳了,且先请杨公下去,安置后宅,请杨公休息。” “心愿降从”云云,杨得道当然是听得清楚,但却未如分辨卢承道非他所伤那样,再作争辩之语,只头低得更低了些。便李文相等也瞧出了,他对愿意投降李善道这事儿,算是默认了。 于志宁亲自带着杨得道出了堂去,安置他休息,并及陪他聊聊天,以作安抚。 三个最重要的俘虏,只剩下了杨善会一人。 他是清河郡的通守。通守主掌一郡军事。李善道自是明了,清河县城这些天的守城,各种具体的守御措施等等,肯定是杨善会的主持。卢承道城没破时就想投降了,杨得道刚才也默认降了,则又清河县城之所以会能够顽抗了这么十几天,也当即主要是因为杨善会的缘故。 对杨善会的军事才能,李善道很欣赏,但也已然料到,他势必不会像卢承道、杨得道那般轻易投降,因踌躇了稍顷,决定干脆先直言询问,试试他的态度,就威严地与他说道:“杨通守,你有两大罪过,你可知也?顽抗义军,此一罪过;残害义士,此二罪过。我已答应卢公,杀了你,为他报仇。现可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若肯降,饶你不杀;你若怙恶不悛,推出斩矣!” 杨善会昂着头,骂道:“贼何敢辱国士!恨吾力劣,不能擒你。俺岂你屠酤儿辈,能得吏邪?” 李善道拍案喝道:“推出去,砍了!” 第一百四十九章 还师武阳魏总管 杀,只是吓唬一下杨善会。 其本身的能力是一;多年来,他力抗张金称、高士达、杨公卿等河北群盗,在河北很有些名气是二,自是不好一言不合,就把他杀了。 却见在闻得砍头后,杨善会夷然不畏,李善道止住了拉他出去的吏卒,赞道:“虽是个不辨形势的愚戆之徒,胆气倒有三分。你瞧不起我,说我是屠酤儿辈,你却须知,我还瞧不起你哩!你助纣为虐,自以为忠,实则独夫残民之犬。我若屠辈,今起义兵,所为者,正为尽杀如你这样的贼犬!我若酤辈,今起义兵,所为酤者,正为待贺天下百姓尽开欢颜!你可知么?” 杨善会骂道:“不忠不义,有何面目再俺面前巧舌如簧?” 被骂几声,掉不了半块肉,李善道一点也不在乎,哈哈一笑,令道:“押他下去,严加看管。” 吏卒将杨善会押下。 魏征说道:“明公,正如公言,杨善会不辨形势,愚忠之辈,然小有才略,薄有虚名,若就杀之,不免有失明公礼贤重士之名。仆之愚见,不妨可且看押,留待日后,或其能幡然悔悟。” “那就有劳玄成了。闲来无事时,可多寻他聊聊,开导开导他这个愚士。如能得其从附,玄成之功。”欣赏杨善会的军事才能是一回事,但要让李善道亲自下功夫,天天去给他思想工作,李善道也没这个闲心,既然魏征进了如此一言,顺手,李善道就把劝降的此任给了魏征。 魏征应诺。 高延霸等将从郡府、县寺搜拣到的有关清河郡、清河县的民户、库藏等等簿籍,捧了几大摞,呈将上来;又有那数十被俘的郡县吏员,也被带到了院中跪於雨地,等候李善道的发落。 李善道翻了翻摆在最上头的簿籍,令将这几摞簿籍搬到魏征、崔义玄等座前,笑道:“玄成,这些东西,也劳烦你过目。”重新起身,到堂门口,问院中的俘吏,“可有愿降我者?” 被俘的郡县吏员们伏拜在地上,又是害怕,又是被雨浇得冷,大多抖得筛子似的。 “降者出列,到左边来;要为昏君效忠的,留在原地,千万不要动。” 片刻后,先是两三个俘吏爬起,挪到了左边跪下;继而,数十俘吏大部分都挪到了左边。 “玄成,此辈愿降俘吏,你挑一下,能用的就留任,没甚本事的,就逐之还家。”等魏征接下此令,李善道摸着短髭,瞅了瞅原地没动的几个,令道,“带下去,细细看押。” 刘黑闼看不懂了,诧异说道:“贤弟,杨善会这贼厮暂且不杀,也就罢了;这几个贼厮鸟,斗升小吏,却又自视颇高,不知自家几斤几两,留下何用?彼辈既然头硬,杀了岂不干净!” “贤兄,忘了我的话了么?天地之间,人为贵。好歹是几条性命,对他们,我有别处安置。” 刘黑闼追问之。 李善道不说了,回到主位坐下,摸着短髭笑道:“贤兄,些许不识时务的愚吏,不必多说。咱说正事吧。清河城已下,清河郡中已没有什么可抵抗我军的了。余下还有几个县未降,我意先叫杨得道去封书信,为咱招降;若仍不降,贤兄,便劳你领部,将之取下,如何?” 这是在送功劳与刘黑闼,他自是满口应下。 李善道又环顾堂上诸人,笑道:“今破清河坚城,卿等皆有功劳。明日行赏,一概论功酬之。知仁,你起草捷报一道,今天便送出,急呈魏公。魏公对卿等的封赏,不日必也能到。” 堂上席位较为靠后的李育德,听得此言,却是说道:“我等从将军征战,薛世雄部之灭、清河坚城之下,悉是将军运筹帷幄,我等焉敢居功?魏公之赏,我等岂敢受之!” 表面上像是在说,歼灭薛世雄部、打下清河县城,都是李善道的功劳,不敢领李密的封赏,然若细品此话之意,却又好像是有点别的意味。 刘黑闼、李文相等应声,随和李育德之语,亦纷纷说道:“不敢居功受赏!” 李善道笑道:“罢了,这些也先不说了。玄成、两位贤兄、卿等,咱来议议安抚城中诸事吧。” 安抚城中,重点是安抚民心。 众人议了多时,议出了措施七条。 第一是,派遣精干将士,巡视城中,维持治安,严防有奸贼趁乱作恶,及搜查有无不轨之徒藏伏城中。 第二是,民宅有被毁坏的,帮助重建;县中的郡县仓库的储粮,已经检点过,没多少剩余的粮食了,运部分军粮进城,赈给县中百姓,以保障粮食的不缺。 第三是,崔义玄、张文焕、房易从、马周等本郡人,分往各个里坊,与各里坊的士民见面,以面对面地安定其心。 第四是,那些愿降的吏员,在经过甄别后,明天就让他们返岗,协助处理城内的一应民事等;各里坊的里魁等基层吏员,也由魏征负责甄别,能用的继续用,不能用的替换。 第五是,在县内街上、各里坊,广布告示,安抚民心,明确我军是义军,保证不会侵害百姓。 第六是,清查城中所有的商铺和作坊,尽量保证城中百姓日常必需用品的供给。 第七是,修复城墙,填平城内壕沟等。 这几条,有的是李善道提出的,有的是魏征等建议的,每条下头又各有一些细则,毋庸赘言。 已到傍晚。 李善道没有留在城中,令李文相在城中坐镇,他自便与魏征等还城外大营。一干的降吏,也都被随着带出,今晚,魏征将在营中挑选他们中仍可用者。杨得道等也被带到营去。 前脚刚回到营中,后脚郭孝恪、赵君德就押着一将来禀,牛大眼营已被攻克。 被押此将,即是牛大眼。比之杨善会、张竖眼,牛大眼却识时务得多,李善道部接连三天的攻城,他在他营中的望楼望得一清二楚,对李善道部的战斗力,服服帖帖,主动愿降。 到第二天中午,各部的战果、斩获相继报上。 就在下午,除掉驻守城内的以外,集合起各营部曲,李善道当众,发下了给有功将士的赏赐。是李善道一向的作风,赏赐很丰厚。因而尽管还下着雨,各部的将士无不欢欣雀跃,少不的了,又是“万岁”频呼。“清河团”旗,授给了高延霸部。——李善道又制了面“清河攻坚团”和“清河尖刀团”的团旗,分别授给了陈虫儿部和罗龙驹部。也算各部俱无怨言。 全军休整了五天。 八月初一,雨停了。 李善道暂任李文相为清河郡通守,随后,便刘黑闼为主将,李文相为副将,两人统率其两部,前往进攻还没有投降的几个县。 杨得道已经给这几个县去过书信。 这几个县仍还未有投降,不外乎两种可能。 一个是在犹豫,毕竟“降贼”的名头不大好听,不是每个隋官隋吏都像卢丞公,不用做很长时间的心理建设就肯愿投降;一个是也许是像杨善会,“忠字当头”。不论是两种可能性的哪一个,刘黑闼、李文相两人既能战,又其两部合计四五千众,将之拿下,都不成问题。 经过这五天的安抚,清河县城基本上已得到了安定。 数万兵马,人吃马嚼,日耗甚大,李善道见雨停住,遂起了还师武阳、黎阳之意。 便又暂任崔义玄为清河郡丞,将清河政务暂且地委任与他,自则就在刘黑闼、李文相兵马出后,亦统兵南还。——李文相和崔义玄能不能坐稳通守、郡丞的位置,还得等李密的令旨下来才知,不过以武阳郡官员任命的旧例来看,应是没啥问题。 回武阳的路,依旧走的是水路并进。 沿着永济渠,步骑走陆路,装着粮食、军械、缴获等物的船走水路。 出了清河县界,是临清县。 前时被杨善会消灭的王安部,原本就是活动在临清县境内。王安死在了杨善会亲自率部的那次突袭中,他的部曲被杀了很多,剩下的逃散乡野。听说李善道打下了清河县城,擒获了杨善会,王安这些逃藏的旧部,有些赶来,投附李善道。李善道善加抚遇,择其勇壮者留之。 临清县再南边是清泉县。 出清泉县,即武阳郡的馆陶县。 馆陶,是魏征的家乡。 兵行到此地,停驻了两天。 李善道特去魏征家里看了看。在漳南县时,刘黑闼衣锦还乡,大大的得意了一番,同时收用了好些投附他的其族的子弟;魏征其族仍在乡中的子弟、亲戚颇有之,李善道令魏征可从其内择优异、亲近者,尽报上来,会一一给以任用。魏征没报太多,只选报了三四人。李善道将此三四人,根据魏征的建议,悉辟为了清河郡的郡县吏。——李善道本是打算把这几人辟为武阳郡的郡县吏,魏征说他现兼武阳郡丞,其族人不宜在他手下为吏,便改到了清河郡去。 从馆陶再启程时,李密的令旨下到。正是徐世绩已与李善道通过风的那道令旨:拜李善道为平棘县公,令他清河若不易下,便不要再打清河,转攻魏郡。 ——却这道令旨,为何拖到而下才下到?无它缘由,自是因前些天的那场大雨不停之故。 馆陶县与贵乡县接壤,出得馆陶,入贵乡县,还有半日行程到贵乡县城的时候,李密的又一道令旨下到:授李善道为魏州总管,督魏、卫、贝三州军事;令李善道攻略魏郡。 入夜前,进了贵乡县城。 又一军报呈至,是从清河县城送来的,报的是窦建德的事,其部攻下了河间县城。 第一百五十章 听说三州举郡守 一夜花香月明。 次日起来,李善道神清气爽。 裹儿勉强支撑着身子,跪坐床边,伺候着他穿好衣服。捏了下裹儿的小脸蛋,把她抱回床上,李善道调笑说道:“昨晚如我此回凯旋,水陆并进,苦了你了。时辰还早,你再多歇会儿。” 不歇也不行,裹儿两腿发软,便适才跪坐,已摇摇晃晃,红扑扑的脸蛋含着羞意,应了声诺。 出得门外,天高云淡。 早有奴婢将饭食盛上,就在堂上,略吃了些,李善道令请魏征等来见。 奴婢们收拾好,退出去后,一边等魏征等来,李善道一边随手拈起昨天收到的李密的那道令旨。便是“授李善道为魏州总管,督魏、卫、贝三州军事;令李善道攻略魏郡”此旨。 …… 这道令旨中所言到的“魏、卫、贝”三州,皆系杨坚在位时的行政地区之旧名。 魏州,大致即武阳郡;卫州,大致是汲郡;贝州,大致是清河郡。 如前所述,隋至今虽才建国三十多年,在行政区划上,却已有过两次重大的变化。 一次是杨坚时。 东汉之后,到隋的历朝各代,主要沿袭的俱是汉的“州郡县”三级之行政区划制度。 但东汉时,全国只有十三州,百余郡国,却在隋代周、灭陈,重新一统海内后,几百年的战乱动荡下来,天下已被划分出了了两百四十多个州、六百八十多个郡,而县只有一千五百多个,有的郡甚至只辖一县。这种情况下,郡这一级就相当於是形同虚设了。 於是,杨坚肇建隋后,废天下诸郡,将存在了近六百年的州郡县三级,简化为了州县两级。 再一次是杨广继位后。 杨广先是并省了部分的州,接着出於既是恢复古制,亦是借此排除异己、打压地方士族门阀、加强中央集权之目的,复改州为郡,恢复了秦时的郡县两级制度。 杨广的这个改革,是在大业二年时开始推行,大业三年干成的,今年是大业十三年,也就是说,杨广“改州为郡”的此一改革,实行了才刚十年。——很多的士民,包括一些的官吏在内,现在说起某郡时,时常还会习惯性地说起该郡的旧名,称之为某州。这些且也不必多言。 只说杨广在政治、军事上的诸项改制,皆是为了加强皇权,他的改制,不大适合在战乱时用。 故而,李密此前在一些方面,如爵位、武散官等的授拜,就仍沿用的还是杨坚时的那一套;而下到了需大力笼络李善道,给他封官的时候,他就也仍是把杨坚时的那一套给拿出来了。 事实上,也不但是只把这一套拿来笼络李善道,给别的实力派,李密亦如此。 魏州等称,是杨坚时的那一套;总管,也是杨坚时的那一套。 总管府制,和州名一样,也已被杨广废止,且废止的比改州为郡还早,大业元年就废止了。 却此总管府制,是隋继承的北周之制。 从根本上讲,之所以会有这一制度之出现,主要正是因为“州”的数量过多。 不算南陈,北周的州就有二百多个,这么多的州,比东汉的郡国还多,中央怎么管理?很不好进行有效地管理,不易驾驭。尤其边疆、战略要地等这些地方,就更需有一个能够统一管理这片区域的军政机构。因是就需要在“州”上边,再加一级,便即有了总管府此制之设了。 总管府的权力很大,上承中央之令,下统数州、数十州的军、民之政,类如东汉末年的州牧。 关於总管府的命名,相比州、郡、县,虽然有一部分的总管府乃是较长时期的设置,但毕竟这个军政机构,不是“州郡县”这三级行政区域划分中的一级,算是临时设置的。 所以,总管府不像东汉时的十三州,各有固定的命名,一般来说,都是以总管府所驻在州的名字作为该总管府的专名;同时,任该总管府总管者,兼任驻在州的刺史。 也所以,李密在任李善道为“总管”的这道令旨中,任命给李善道的这个总管的“总管名”,是为“魏州总管”。如上所述,魏州即武阳郡之旧称,亦即,指定了以武阳郡为其总管府所驻之地。至若“督魏、卫、贝三州军事”,也无须多言了,把这三个州都给了他来进行统辖。 令旨除了这两方面的重要内容外,还有几个别的内容。 一个自然便是遵照惯例,任李善道兼魏州刺史。 一个是给了李善道“便宜行事”的权力。 再一个是让李善道推荐合适的卫、贝两州之刺史人选,和三州下辖之诸郡的郡守人选。 …… 又看了一遍李密的这道令旨,李善道摸着短髭,正琢磨着,魏征等到了。 赶忙起身,李善道亲到堂外迎接。 接住诸人,进到堂内,请阿他们落座,亲手给他们倒上茶汤,李善道随后自亦到主位坐下。 马周年纪小,胆子不小,呲着牙开玩笑,说道:“怎敢劳平棘县公、魏州总管为仆等斟茶!” “宾王,休得说笑。”李善道一笑置之,端起茶汤,抿了口,拿起李密的令旨,给他们看了看,说道,“不过卿等到前,我却的确正是在又看魏公之此令旨。玄成,可知我在想什么?” 魏征应声答道:“明公既然是正在看魏公此令,则明公所思,不外乎两件事。两州、各郡之刺史、郡守之任,宜择谁人推荐,此其一;魏公令明公转攻魏郡,魏郡何时取,此其二。” “知我者,玄成也!玄成,诸卿,咱先来说说第一件事吧。武阳等郡旧为魏州等州,此事我当然是知的,然先帝废郡之政,是一二十年前的事了,那时尚未有我,三州之下,原本分有何郡,我却不太清楚。玄成,你来给我说说,这三个州底下,原本是几个郡的?” 魏征是本地人,又博学多览,因在杨坚废郡,改“州郡县”三级为“州县”两级前,武阳三郡原为州时,下各有何郡,他当然一清二楚,便答道:“回明公的话,废郡前,魏州下辖三郡,分为昌乐、阳平、武阳;贝州下辖两郡,分是清河、广宗;卫州,亦下辖两郡,分是汲、修武。不过相比而下的武阳、清河、汲三郡,那个时候三州诸郡之所辖县,与今略有不同。” “有何不同?” 魏征就把他所知道的不同详细道出。 不同的地方,还不算太少。 不过李善道听了,却不以为意,笑道:“虽有些微不同,不足紧要。” 确是不足紧要。“武阳等三郡”,现都已是李善道的地盘,那魏等三州底下的郡怎么设置,每个郡各辖什么县,李善道自然也就完全可以在依循旧制的同时,随着变化做个改变。 魏征说道:“是,枝末细节,如明公所言,确乎无关紧要。” 李善道摸着短髭,寻思说道:“这样说来,三个郡……,不,三个州,总共就是七个郡了。两个州刺史的人选,我已有之;一下子七个郡守的人选?玄成,你们都有谁可做举荐?” 马周提出了他的意见,说道:“明公,三州辖县,总计不过二三十,何须七郡郡守之多?以仆拙见,何不便仅置两刺史,即就可矣?” 人才也是需要成长的,马周年纪还小,他之此观点当然不能说错,可不符合当下战乱的背景。 于志宁瞧了他眼,说道:“三二十县,何须七郡分辖,魏公焉不知此理?缘何仍令明公举七郡郡守之人选?实因将士所以奋死,士人所以从附者,多为图富贵故耳。郡辖县虽少,长吏郡守也,论以与县令长较,孰尊孰贵?此是所以故周之际,州、郡多如牛毛之故也!” 马周挺善於学习,立刻意识到了自己适才建议的错误,连连点头,说道:“仆齿不及司马齿老壮,智识亦果不及司马长远。司马说的是!明公,是仆见识浅陋了。” “司马”中带个马字,马和齿连到一块儿说,于志宁咋听咋别扭,可马周态度很恳切,他这话只从表面挑不出毛病,他不禁地又旁顾马周了几眼,终究却是亦无话可再说矣。 瞧一瞧马周诚恳认错的模样,瞧一瞧于志宁吃瘪的模样,李善道心情不错。 他呵呵地笑着说道:“宾王,司马所论,乃是正论。如卿等者,今从义军,是胸怀天下,为拯百姓出水火者,不能说少,可也不多。怎么才能得到更多士人、豪杰的投附?设富贵为饵,就是一个不得不行的法子了。二三十个县,置七个郡,是未免叠床架屋,但亦无妨,郡上不是还有州刺史的么?只要州刺史任人得当,於军民治理之上,应亦就不会有什么大的问题。” 马周应了声是,问道:“如此,敢问明公,不知卫、贝两州刺史,意已属何公?” “我在问卿等郡守的人选,你倒反问起我来了。”李善道说着,目落在了堂中一人身上。 第一百五十一章 议定休募豪杰投 这人的年纪比马周还小,才十四五,是个少年郎君。 但是他的年龄虽然小,坐次挺靠上,其坐席仅次魏征、于志宁。 可不即是徐世绩的幼弟徐世感! 徐世感是昨天和李密的第二道令旨一起到的贵乡县。 他随行带来了一封徐世绩的书信。 书信中,徐世绩说,援洛阳的各路隋兵已有至者,围攻洛阳的战斗一天比一天激烈,有的时候,一天大小战斗数次,他常在前线忙於军务,留在洛口城的他的父亲,他就没法悉心照顾,故此,想把其父送来武阳,暂在贵乡住些时日,不知道行不行?先遣徐世感来问问李善道。 这有什么不行的? 李善道昨天收到徐世绩这封信的当时,就给他回信了,热烈欢迎徐老爷子来。 回信,没有再用徐世感亲自送回去,徐世感因就先在贵乡留下来了。 感受到李善道的视线时,徐世感原正在瞅马周,——他也听出来了马周刚才“司马齿”云云之用语,好像是别有点意思在内,觉得马周挺有趣的,却忽觉到了李善道的视线,他忙把脸扭回,迎上李善道的注视,小大人似地说道:“二兄,可是有事吩咐小弟?” “二兄”的称呼,是徐世感这次再见到李善道后,改的称呼。此前,他多是直呼“李二郎”。 徐世绩兄弟三人,徐世感是老小。 李善道以行第呼他,笑道:“三郎,无别事吩咐,唯有一任,欲托三郎,就是不知三郎能不能领得起?有没有信心,将此任办好?” 徐世感呆了呆。 李善道此话,配上马周“不知卫、贝两州刺史,意已属何公”之此问,徐世感已猜到了李善道要给他何任,他瞪大了眼,说道:“敢是二兄欲任小弟为一州刺史?” “你做不做得?” 徐世感张了张嘴,挠了两下脸,笑道:“二兄莫拿小弟作笑。” “昔甘罗十二岁而为秦上卿,三郎今年已经十五了吧?一州刺史不能做得么?我怎是说笑!三郎,我是真有意举你出任一州刺史。贝州、卫州,这两个州,你想任哪一州的刺史?” 居然打算任徐世感这个十五岁的少年为贝、卫两州之一的刺史! 李善道的这一决定,出乎了魏征、于志宁等的意料。 众人互相对视了下。 但转念一想,这一决定又在情理之中。 李善道、徐世绩两人,实际上,就算不提他俩同乡和此前的情谊,现也已是形成了密不可分的“互补”关系。两人一在“朝内”,一在“地方”,目前来说,都很需要对方。 李善道需要徐世绩为他传递“朝内”的消息,为他在“朝内”说话。 徐世绩则可靠着李善道在“地方”上的实力,提高他在“朝中”的分量。 则既如此,何不就借此机会,再把两人的关系加深一下? 更且勿论,徐世绩早不派、晚不派,偏偏这个时候把徐世感给派来了,名义上是叫他来给李善道送信,可实际上呢?徐世绩会不会是本来就有别的试探意图在内?不好说。毕竟,清河郡一下,加上黎阳仓在手,李善道的实力已是稳居李密帐下诸多地方实力派的头名交椅。 不好说,那就干脆直来直去,就把两州刺史之一,任给徐世感,不就行了?就李善道这边来说,卫州的实权还是在李善道的手中;就徐世绩那边来说,徐世感一到贵乡,一州刺史的举荐就报上来了,不管他究竟存有没有存别的试探意图,他也必定满意。 至於徐世感的年龄,小是小了点,但相比他徐世绩少弟的身份,年龄反倒是最不重要的。 因李善道的此一决定,一句话可以概括之,出乎意料,又意料之中。 徐世感到底年少,没这么多绕绕肠子,他来时,徐世绩也啥都没与他说,故而一见李善道是当真有意要任他为一州刺史,他赶忙的便连连摇头,推辞说道:“二兄,别说一州刺史了,小弟从未仕过吏职,便是一郡、一县,小弟也治理不了啊!兄之厚爱,小弟心领,不敢受之。” “三郎,举荐之权,魏公已给了我。这个州刺史,可不是你不想任,你就能不任的!你既不愿自选,我便帮你选吧。贝州比卫州大,辖县多,就贝州刺史,授任与你!”李善道笑道。 徐世感还要辞让。 李善道的命令已下:“知仁,举三郎为贝州刺史的荐书,你今天就写下,明天便送出。” 杜正伦羡慕地看了眼徐世感,恭谨地应道:“诺。” “二兄,俺真的不成!”徐世感急得都站将了起来。 李善道笑道:“成不成,且候魏公回令。三郎,你坐下,咱们接着议。”等得徐世感无奈坐回,转而说自己属意的卫州刺史人选,说道,“魏公令我军休整后,攻略魏郡。卫州与魏郡南部接壤,到时,将会是一路重要的出兵方向。此州刺史之任,非我刘贤兄不能为。卿等以为呢?” 比之徐世感的出任贝州刺史,刘黑闼出任两州之一的刺史,这是在诸人的意料中的。 诸人皆无异议。 两州刺史既定,七郡太守继议。说是商议,主要还是李善道的择的人选。 魏州三郡,定以秦敬嗣出任武阳郡的郡守,侯友怀巡检有功,出任昌乐郡守,盛志代表一干原武阳郡的降官降吏,出任阳平郡守。 贝州的两个郡,暂分以李文相、崔义玄为郡守。 卫州的两个郡,原修武郡的辖地已属河内,李善道做主,因黎阳仓的重要性,增了个黎阳郡,——也不算增,黎阳早前本就是个郡,且不止是个郡,此县在北周时还是个州,名为黎州,下所辖的就只一个黎阳郡、一个黎阳县,李善道给新增的黎阳郡加了三个县,便是其南的卫、汲、隋兴三县,以李善仁出任郡守;如上所述,另一郡仍名汲郡,以新降的杨得道为郡守。 两个州刺史、七个郡太守,包含了李善道帐下各方面的人物。 有元从之士、有刘黑闼这样的实力派、有其亲属、有上官亲属、有投从士人、有降附的官吏。也可说是面面俱到了;而且最关键的位置,如武阳郡、黎阳郡,都是他最为亲信的人所任。 武阳郡之重要,重要在此郡将是魏州总管府的所驻在之郡。 魏州总管府,李善道打算就将之开府在贵乡。 贵乡是之前的武阳郡的郡治,亦是分为三郡后的武阳郡的郡治。 两州刺史、七郡太守的选任,是一项极其重要的事情。 不仅仅是只有选对了人,才能治理好李善道现有的这些地盘,且选出的人,还得具有政治上的代表意义。选任下以后,得能更进一步的凝聚内部,及给外部的各方势力起一个示范作用。 …… 九个人选定下,李善道令杜正伦将对刘黑闼等的推荐,也都一并写入给李密的荐书中。 和诸人就此略又聊了稍顷,李善道将话头转入到了今天召诸人来所为的第二件事。 也就是魏征猜的他所在思考的“魏郡何时取”此事。 这件事,议论的就比第一件事快得多了。 刚打完一场大仗,或准确说,加上歼灭薛世雄部这一仗,是两场大仗,军队不间断地行军、征战,又再行军了一个月了,中间还碰上十几天的大雨,将士们不少现在伤、病还没好的,攻略魏郡这一场仗,短日内肯定没法打。按魏征等的估计,少说得休整半个月,也许才能打。 便就顺势,把对“魏郡何时取”的讨论,转变成了对底下来的休整、补充兵员等方面的讨论。 休整这块儿,定了两个大方面的内容。 一个是战士们的休整方面。 即日起,全军先休整五天。五天休整过后,视部队士气的情况再决定,是接着再休整几天,抑或是就转入练兵。五天的休整期间,严令禁止出营的兵士不得扰民。关於军中现有未愈之伤员、病号的问题,由于志宁主抓负责,凡所不足之药物,从郡县调取。 一个是旅帅以上军官的休整方面。 首先,休整期间,各营都要有值勤的军官。其次,各营旅帅以上军官,在休整的这五天中,不能每天只是吃喝玩乐,只营为单位,须组织战后总结讨论会,总结一下分别从打薛世雄部此战和打清河县城此战中,得到了什么经验、教训,汇总后,各营报与魏征。 补充兵员这块儿,定下了三个兵员补充的来源。 一个是郭孝恪这回带到清河的新卒,经过清河攻城这一战,此万余新兵,尽管多干的只是清除阻障的事,但亦算是大都已上过阵,也是老兵了,胆气都足了,可以补充进部队。 一个仍是黎阳仓城外的丁壮流民,依旧委派高曦,由他带上足够的吏卒,这两天就去黎阳仓城挑选合适的流民,再组新兵营。具体的新兵数额,在精不在多,万人即可。 一个是得自薛世雄部的俘虏,这部分俘虏有四五千众,别看他们一个晚上的功夫就被打垮了,但那是为将者之责,与他们干系不大,这四五千俘虏却俱是久经操练,他们现已被押送到武阳多时,可以开始动手改编了。改编这四五千俘虏的任务,李善道亲自主抓。 准备再招募的新兵万人不说,郭孝恪带的原新卒、现老卒,和薛世雄部的俘虏,这两部分的兵员补充、改编过后,李善道帐下可直接投入战斗的兵力,比歼薛世雄部、打清河县城这两战前的兵力,却是不少反增,且增加的兵数还不为少,粗略计算,已达三四万众。 这三四万众,还没算上留驻在黎阳的数千兵马,以及准备留驻贝州两郡的兵马。 讨论定下,李善道也不用杜正伦代他写了,自提笔展纸,便给刘黑闼、李文相写了封书信,将举刘黑闼为卫州刺史、李文相为清河郡守,和打下贝州余下未降几县后,李文相暂留在贝州,刘黑闼可率部即还等事,一一与他们写清,交代明白。这些,且无须多言。 顺带手的,又给窦建德写了封书信,祝贺窦建德打下了河间县城。也不必多说。 却不觉间,已过午时。 李善道留众人吃了午饭,部队休整、兵员补充这两大件议定的事务,诸人需要立即着手执行,于志宁等相继告辞,魏征没有走,他留了下来。 送走了于志宁等,堂上安静下来后。 李善道笑道:“玄成,是不是还有事要说?” “明公,有两件事,适才不好当众询问明公之意,因仆留下来,想着私下问问明公。” 李善道问道:“哦?哪两件事?” “一件是如攻略魏郡,有一人不可轻视,即王德仁,不知明公准备怎么对待他?一件是杨得道固已降从,然杨善会,还有先已被带到武阳的薛世雄父子等,却未知明公打算何以处置?” 李善道点点头,说道:“原来是这两件事。玄成,你纵不问,我也正欲与你商议。你是……” 一人进到院中,高兴地奔到堂外,人没进到堂中,话就嚷嚷出了:“明公!喜讯敢禀!有豪杰率部数千,不远千里来投!” 第一百五十二章 倾闻原委威名震 兴高采烈来禀报的是今日轮值北城门的刘豹头。 李善道便与魏征停下话头,问他说道:“何人来投?” “好禀明公知晓,来人自称名唤李孟尝,族出赵郡,与明公是为本家,其主即王君廓是也。王君廓现领兵数千,已至武阳西北界,暂且驻军,令李孟尝先来晋见明公。”刘豹头禀道。 却刘豹头这短短的几句话,李善道的心情随之变了三变。 听到“李孟尝”名字时,他不觉是一疑。这个名字很陌生,他前世也好,起兵以后也罢,都没听说过这个名字,疑为何刘豹头赞此人是“豪杰”。听到“与明公是为本家”时,他的这一疑,顿变为稍觉惭愧。再到听至“王君廓”之名,惭愧登失,他大吃一惊! 这老阴比,怎来相投了? 好巧不巧,王君廓在这个时代不算很有名的一人,可他其名其人,李善道前世却是曾知! 知道此人的缘由是在看一遍讲说水浒的文章中,提及到过他,说他是吴用绝户计的鼻祖。 隋末之际,也就是现在,为了聚众成盗,他对他的亲叔父使出了绝户计的招术。他叔父本是不愿和他一块儿为盗的,但他叔父年长,在乡中威望高过於他,於是他就诬陷邻居与他婶子私通,与他叔父一同杀死了这个邻居,遂其叔父不得不与他一块儿沦为群盗了。 因此篇文章,李善道对他起了点兴趣,就找了下他的资料看,不看不打紧,这家伙当真是如史书所评,“无行”,没一点的道德品格可言!实打实的阴诈狡悍之徒一个。 “我的名头都这么大了?王君廓这等素无交往的老阴比,都主动前来投我?”李善道又惊诧,又情不自禁地觉着点欣慰,看来歼灭薛世雄部和打下清河城,生擒杨善会这两战没有白打! 王君廓这贼厮,虽是个老阴比,前世查他资料时,却也必须得承认,这厮悍勇能战,不论品行,只论能力的话,倒也是个人才。且严格说来,他算是主动来投自己的较有名气的义军首领之一,因尽管对他人尚未见到,就已颇是心里膈应,李善道还是做出欢喜之状,便就令道:“王君君廓之名,我亦小有闻之,确乎豪杰之士。李君孟尝何在?请过来,我与一见。” 李孟尝跟着刘豹头,已经来了,在郡府外头等待。 很快,他就被带了进府,到了堂上。 李善道观之,见他年纪轻轻,应是与自己的年岁相差不大,身形魁壮,健硕有力,一看就是个武勇之士,乃离席起身,下到堂中,止住了他的行礼,握手笑道:“君族亦出赵郡也?” 李孟尝没想到李善道这么年轻,他城府不深,惊讶的神色已在眼中有所流露,同时他也没想到李善道会这般的平易近人,一见面就下来握住了他的手,受宠若惊的模样亦在他脸上表现出来,好端端的一条年轻大汉,竟是因此局促不安,挣脱李善道的手也不是,由他握着,初次见面,李善道又是上位,似也不妥,对李善道的询问,一时居然是没有顾上回答。 李善道瞧出了他的局促,拍了拍他的手,主动松了开,也不再问他是不是真的出自赵郡李氏,——说实话,李善道对此是有怀疑的,赵郡李氏是当今的一流高门,若真是赵郡李氏的子弟,怎会与王君廓同为盗贼?笑道:“适闻君与王将军千里远来,不胜欣喜。王将军现在何处?” 李孟尝终於是稳住了神,赶忙恭恭敬敬地回答说道:“启禀大将军,王公现领我部兵,屯在平恩东界。未得大将军允可,不敢擅入大将军郡地。故王公令小人先驰来晋见大将军!” “我看你年纪也不大,……今年多大了?” 李孟尝恭谨答道:“回大将军的话,二十四了。” “与我差不多啊,你我又是本家,你这‘小人’之自称,我就不乐意听了!你我初见,你还还不了解我,我这个人,最好年轻英俊!按理说,你我既本同族,当该论轮家谱,排排辈分,今在军中,不太便宜,也就罢了!然‘小人’之谦,切勿再提!你若不嫌,称我声阿兄即可。” 李孟尝这下真的是受宠若惊十分,连连说道:“小人岂敢!小人岂敢!” “你看看,说了不准再自谦‘小人’,你又‘小人’起来了!这世间,有哪个天生便是‘小人’的?帝王将相,宁有种乎?此陈王不刊之论也,卿不闻之?纵出身草芥,只要奋发图强,亦终将得立高山之巅,为一‘大人’矣!……你可有字?行第为几?” 李孟尝这个年纪,正是容易被振奋的时候,几句简单的话听得,他就热血沸腾,慌忙答道:“敢禀大将军,小、小……” “称弟可也!” 李孟尝一咬牙,大起胆子,说道:“是,是,谨遵大将军之令。小弟贱字待宾,行大。” “名以‘孟尝’,字以‘待宾’,好啊,你的名字就很有豪杰之气!足见令尊对你期冀之高。我便以大郎呼你吧。大郎,你且入座。”李善道挽住他的胳膊,把他的带到席前,按住他坐下,退了半步,又打量了他几眼,顾与魏征、刘豹头赞道,“真雄壮士也!不愧是我赵郡李家子弟!”问他说道,“你说王将军现驻兵在平恩?你部兵马几何?何时到的平恩?” 李孟尝已快被李善道的亲热给热迷糊了,回答说道:“敢禀大将军,我部兵马总计四千余,两天前到的平恩。小人、小弟是昨天奉王公之令,入的贵郡,来的贵乡。” “我月前亲率兵北援窦公,迎击薛世雄时,有闻窦公说过,你部原是驻在恒山的,对么?” 恒山郡在河间郡的西边,与河间郡间只隔着一个博陵郡。 李孟尝应道:“回大将军的话,我部原本的确是驻在恒山。” 他又稳了稳心神,措了下辞,於是乃把王君廓为何率部从恒山南下,不远数百里地,过赵郡、襄国、武安三郡来投李善道的缘由,原原本本地与李善道说了一遍。 ——“不远千里来投”,是刘豹头的夸张之辞,王君廓部这一路来,算上绕的路,总共也没千里,也就是个七八百里地。直线距离的话就更短了,五百来里。 李孟尝既因年轻实在,也是被李善道亲热得给迷糊了,第一句话,就把王君廓之所以来投李善道的真正原因给说出来了。却是,李善道刚才的“欣慰”,实际上是有点早了。王君廓之所来投,最根本的原因不是因他近期的威名大震,而是因为李密的去书招揽。 …… 王君廓是太原郡石艾县人。 聚众为盗后,他早先一直在河东道诸郡劫掠,后被宋老生打败,河东道没法待了,他便越过太行山,转掠河北的太行山东麓诸郡。 在劫掠武安郡的邯郸时,王君廓遇上了一个名字看起来像是他兄弟的人,这人名叫王君愕。 王君愕是个有些才略的人,给他出主意,建议他不要再乱七八糟地到处游荡劫掠了,而应该选一处形胜之地占据,然后“按甲以观时变,拥众而归真主,此富贵可图也”,从而又建议他不如占据井陉,说动了他。王君廓从其言,乃屯井陉山。王君愕的建议确实好。屯井陉山之后,起初,还没有甚么,但就在不久之前,有两个大人物的招揽之书,相继送到了他处。 一个是李渊的召书,一个是李密的召书。 和王君愕商量过后,王君廓决定接受李密的招揽。 决定接受李密的招揽,是出於两个原因。 一个是,李渊的召书到他处时,李渊尚还屯兵在西河郡,为宋老生所阻,不得南下,而反观李密,早就已是名震海内,占据了洛口、回洛、黎阳等巨仓,粮草不缺,又中原、河北、河东的豪杰们蜂拥相投,号称投他的义军有百营之众,两者相比之下,自是李密宜投。 一个是,李渊与李密两人为何同时看上了他,争相召他?自二李俱是为了井陉此一要地。这一点是相同的,不同的是,李渊离井陉近,一旦接受了李渊的招揽,李渊就可能会换人来守井陉,那他的这个地盘就没有了;但李密离得远,李密在召书中明白地与他说了,他如愿意从附,便守好井陉,待李密大军来日之至,亦即,接受李密招揽的话,他不用离开他的地盘。 两个原因结合,不论怎么选,都是接受李密的招揽是上策,最利於他。 唯却算盘打得很响,现实不如王君廓之意。 另有两部义军,系是与王君廓合兵屯驻。这两部义军的头领则欲投李渊。王君廓见说不通,就起了火拼之念。他假装同意了投李渊,趁其不备,袭击之,他原是想着以此偷袭,一举将此两部义军尽数吞并,但在打起来后,没能打好,只将这两部义军攻破了,没能将之重创,这下没办法了,他只好抢走了这两部义军的辎重,随之即南下而来。 而在南下途中,他们先是听说了李善道联兵窦建德,歼灭了薛世雄部三万步骑之此事,后被大雨所阻,路上停了十几天,旋又闻知了李善道攻破清河县城,擒得了杨善会此事。 王君廓的心思就动了,便又与王君愕商量。 李密虽然势大,可他正在打洛阳,洛阳听说他打了半年了,还没打下,可见洛阳此战是场硬仗,又闻王世充等已率援兵往援洛阳,那这洛阳必定更是硬仗了,此其一;李密所以招揽他者,图的是井陉这个要地,而今他们已经离开了井陉,那即便是到了洛阳,李密可能也不会再重用他们,此其二;既然是这样,李善道先后击败、擒获了薛世雄、杨善会,他手里且有一个黎阳仓,现在的风头很盛,隐然已成河北之一霸也,那何不就先在李善道这儿待上一待? 就又把去投李密的主意,改为了先来投投李善道。 ——当然,王君廓、王君愕商议改变主意的事,李孟尝虽然知道,其人也确是年轻实在,可也没有实在到愚蠢的份儿上,故这期间的曲折,他当然是没与李善道说。 说不说都没关系。 李善道、魏征何等人也? 不用他说,只一听他说王君廓原先接受的是李密的招揽,稍加忖思,李善道、魏征就八九不离十地猜出了王君廓为什么接受的是李密的招揽,现却来投李善道这底下所隐藏的缘故了! 两人相顾了下。 魏征提醒李善道似的,笑道:“明公,王将军并州豪杰,名闻太行山两麓;王君愕之名,仆昔日亦有稍闻,沉毅有谋士也,名显於武安。今他两人率部自井陉,过四郡而来投之,实新欣喜之事也,足见明公之声威,日隆於河北矣!王将军既兵已驻平恩,不妨可请其入境。” 武安郡与武阳郡接壤,邯郸与馆陶相距不远,只二百里远近,王君愕的名字,魏征确是听过。 魏征提醒的不错。 王君廓、王君愕之此来投,固根本原因是出於李密的招揽,可他两人半道改变主意,决定暂先转投李善道,亦确然是与李善道近来的名声大震有关,——从这一点再来说的话,李善道刚才的“欣慰”,倒也不能算是完全的错了。 因是,对王君廓、王君愕是得有很欢迎的态度拿出才行。 ——且还有一点,魏征话里另还有一处提醒的意思。即王君愕“名显於武安”此句。武安在清河之西,魏郡之北,有了王君愕这个熟悉本地情况、在武安当地有些名声的武安人投在帐下,对以后的用兵武安,乃至用兵魏郡都会有所帮助。 李善道亲给李孟尝倒了碗茶汤,笑与他说道:“贤弟,说了半晌,口渴了吧?快喝些水。”令刘豹头,“传我令,请司马回来郡府。”又与李孟尝说道,“本当亲自往迎王将军,刚从清河还师,又才得魏公魏州总管之授,军政诸务这几天太忙,委实是抽不出时间。贤弟,你休息一天。明天,我劳我之司马与我从子,与贤弟一道去平恩,迎接王将军入境,可好?” 相见到今,不到半个时辰,仅是一番对王君廓和本部的介绍过后,怎就又更进一步,从“大郎”荣升“贤弟”了?李孟尝又是惶恐,又是心热不已,拜倒行礼,说道:“久闻大将军折节下士,果不虚言!只却是小弟愚钝贱躯,万万不敢当得大将军‘贤弟’之唤!” “还是那句话,你我同族,本是兄弟。不呼你贤弟,难不成,呼你贤兄?” 李孟尝慌忙解释,说道:“小弟断非此意,此称,更不敢当得!” 李善道一把将他挽起,笑道,“那不就是了?贤弟,我与你一见如故,你就不要妄自菲薄了。贤弟,你昨天离的平恩,百十里地,想必累了,先下去休息。今晚,我置个家宴,你我痛饮。” 亲把李孟尝送出堂门,令焦彦郎把他带下休息,打发了刘豹头仍去北城门值守,回到堂中,重新坐下后,李善道摸着短髭,不知想到了什么,摇了摇头,哼哼的笑了两声。 “明公,笑什么?” 第一百五十三章 魏征盛佩公气魄 “没什么。玄成,你说得很对。王君廓、王君愕皆有名於河北,今率部来投,是得厚待才可。唯是,王君廓本是受魏公招揽,现他若留在咱们这里,是不是当给魏公去一奏书解释?” 魏征说道:“是得去封奏书。”抿了茶汤,想了下,说道,“不过这道奏书,仆之愚见,明公不宜写,最好让他两人向魏公解释。魏公不是令明公攻取魏郡么?王君愕熟悉魏郡的情况,如果暂留明公帐下,可以起到参谋之用。便让他以此为辞,禀奏魏公,应即可矣。” 敢谏之臣,不代表不会变通。 魏征的这个“变通”,就很好。 李善道点了点头,同意了魏征的建议,将王君廓暂抛到边上,顺着魏征“魏郡”之语,话题拉回了他与魏征本在议的那两件事上,说道:“说到魏郡。玄成,豹头来禀王君廓来投前,你我也正是说到魏郡。你说,若用兵魏郡,问我打算怎么对待王德仁。玄成,你有何建言?” “明公,王德仁拥众数万,其部中的能战之士,少说万余。他久据林虑,掳掠郡中,已是将魏郡视作了他的地盘。今若往攻取之,仆之愚见,首先不可轻视他;其次,对待他,不外乎两个方略可用。” 李善道说道:“玄成请说。” “前明公攻黎阳仓时,仆闻之,王德仁曾有相助明公,他且如今也已经接受了魏公的封授,则如果他愿意恭从魏公之令,再倾力相助明公攻略魏郡,这自是最好的,这种情况下,明公可再与他联兵,共取魏郡,事成之后,请求魏公给他封赏,此方略之一。可若王德仁别有异心,不愿意再助明公攻略魏郡,而竟视魏郡为其禁脔,乃至阻明公入魏郡,这可就不太好办了,唯就只能先责以忠义,其若仍旧不改,那攻略魏郡此事,就得再做细议了,此方略之二。” 早在接到李密令自己转攻魏郡这道令旨的时候,李善道就考虑到王德仁的问题了。 王德仁与李文相、赵君德、张升等人明显不同。攻克黎阳仓后,李文相等选择了留下,唯有王德仁,在拿到战前承诺分给他的好处后,率部回去了魏郡。只此一点,就能看出,他不是个“肯为人下”者。又后来再从他那里买铁时,他更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给他多少粮,他就给多少铁,半点也不多给,而且还得是粮先到后,他才送铁,这又可看出,他是个相当重视利益,颇有算计的人。——恐怕魏征对其“视魏郡为其禁脔”的担忧,还真不是瞎担忧! “王德仁其人,玄成,你没见过。”李善道起身,背着手踱步,说道,“我与他认识的时间不算长,但对他已是小有了解。他此前所以愿意应徐大郎之召,助我攻黎阳仓者,是为了黎阳仓的粮。承诺给他的好处,他分到后,他立刻就率部回林虑了。其后,我以粮换购他林虑山中的铁,其人甚是精於算计。今若用兵魏郡,玄成,你之所虑甚是,他还真不见得会愿助我。” 魏征说道:“若是这样的话,攻略魏郡此事,明公,就得好生计议了。” “王德仁如果真是拒我於魏郡境外,玄成,你可有对策?” 不管怎么说,王德仁部能战之士万余,即使他不大可能与魏郡的隋兵隋将联合,可他如果竟是阻拦,又或者说,给李善道使绊子的话,那魏郡肯定就将会很不好打了。 魏征说道:“明公,惟今之计,不妨先去书一封,以试其意。试过了他的意思后,再作对策。” 李善道拍了下额头,自失一笑,说道:“不错,是应该先试试他的意思。他到底是何意思,会不会阻我军入境,目前还只是你我的猜测之言。我有点急了,是当先试其意,再议策应对。” “明公,给他去的这封书信中,仆之愚见,不必多说,只需将魏公令明公‘转攻魏郡’之此令,说与他知,及明公打算与他一起共取魏郡之意,向他表明,就可以了。” 所谓“言多必失”,说的越多,可能就会自己这边的疑虑暴露得越多,那么干脆就少说点,只把要打魏郡这件客观的事,告诉王德仁就行了。至於接下来,他会怎么琢磨,是他的事了。 李善道以为然,说道:“这封书信就劳玄成你亲自代我来写!” 魏征应诺,说道:“明日写成后,呈与明公审阅。” 王德仁的事,就此暂时议下。 李善道坐回席上,摸着短髭,说起第二件事,说道:“玄成,薛世雄父子现下情况何如?” “回明公的话,仆昨晚去看了看他父子。薛万均兄弟还好,薛世雄前时又生病了。仆慰问他病情时,他闭着眼,不怎么作声,但比之刚到贵乡时,他在态度上至少有所好转。”魏征没有蓄须,摸了摸下巴,笑道,“没再大骂仆了,且仆之所言,能看出来,他也能听进去些了。” 李善道笑道:“他六十多了,一生征战疆场,临到老了,却成了咱的阶下囚,三万部曲,一夜之间灰飞烟灭。我看呀,玄成,他的病,不是身体上的病,是心病。” “明公此言正是。” 李善道收起笑容,思索了会儿,说道:“玄成,薛世雄是隋之名将,两朝老臣,为我擒时,官居隋之右御卫大将军,昏君杨广钦点他为援洛阳之诸部隋兵的主将。他如能降从於我,意义重大。甚至,比在歼灭其部后,所得的那五千其部精卒俘虏的价值还要大!玄成,既如你所说,他现下对你的态度有所好转,那你下边就再多对他下些功夫!” “谨从明公之令。” 李善道又补充说道:“下功夫,不一定只在薛世雄身上下。薛万均、薛万彻身上,也可多下些功夫。他兄弟俩年轻,没那么多脸面上的包袱,你不妨可多给他兄弟俩分析一下当今的天下形势,让他兄弟俩晓得,隋失民心,亡已必矣,他俩身具材勇,逢此乱世,焉不宜当以云台为志?只要把他兄弟俩的热血给鼓动起来,肯愿拨乱反正,玄成,世雄之降,尚会远乎?” 魏征笑道:“父子连心,万均兄弟只要愿拨乱反正,投效明公,世雄之降,当然也就不远了!” “善战之将,攻心为上。打仗如此,得人心也是如此!玄成,薛家父子,我就交给你了。” 魏征应道:“明公放心,仆一定依明公指示,尽力说得薛家父子降从。”顿了下,说道,“明公,薛家父子,仆不敢说有十分把握,然现确亦已有几分能将之说降的把握在手,只是杨善会?明公,仆瞧他却心意坚定,毫无半分愿从降明公之意啊!对他,明公意下怎么处置?” “军中将士颇有进言,请求我杀了他的。玄成,你就此何见?杀他好,还是不杀的好?” 魏征问李善道打算处置杨善会,其实正是因为军中不少将领请求李善道杀掉杨善会之故,便就如实地表明自己的意见,说道:“明公,仆之愚见,他於今已被明公所擒,杀之,明公如杀一鸡;而若不杀,可以此彰显明公爱才之情。因似不杀为宜。” “我亦此意。唯如卿言,他颇是顽固,不肯降从,如何是好?” 魏征说道:“明公,实依仆之愚见,他现在不肯降,不代表日后不肯降。他如真是死忠昏主,明公试请想之,他为何不自尽以报昏主?却不自裁也者,岂不就说明他非真是一心忠於昏主?现所以不降者,料与薛世雄近仿,他还不服气明公,拐不过来这个弯罢了。” 这番分析虽然有点“杀人诛心”,然不得不说,亦有点道理。 “不服气我?”李善道忽然脑子里冒出了三个字,拍了下案几,笑道,“好!那老子就让他心服口服!玄成,我要在县中置一囚狱,专看押如杨善会此等者!择心细识明之士为其狱长,为彼等尽举隋之暴政,述说民心之所向,及时或引彼等下各县,让他们亲眼看看在我治下,士民们过的都是什么样的好日子!让他们听说士民是怎么说的!此狱之名,即以功德名之!” 魏征呆了呆,说道:“功德?” “卿以为我意可否?” 魏征品味了下“功德”两字,拍手笑道:“以莫大之宽仁,点化顽石,促彼辈悔暗投明,足堪称‘功德’两字。明公此意,妙哉,妙哉。如明公这般说,则此狱,便不是一般的牢狱了。” “为照顾彼辈的脸面,此虽俘囚之狱,然‘狱’字可以不言,便名‘功德林’。” 魏征说道:“‘功德林’?明公,此名起得好。一木为树,千木成林。一俘一功德,千俘乃成功德林。不仅彰显了明公的宽仁气度,足亦可见明公气吞海内的气魄!” 薛世雄、杨善会,是两个棘手的俘虏,杀了不太行,不杀他俩至今又不降,不说是两个烫手的山芋,也是两个不好解决的麻烦。和魏征的这一番计议下来,两个麻烦都有了解决之道。 而且,“功德林”设立起来之后,还能成为一种长期解决这种棘手俘虏的办法。 李善道心情不错,哈哈大笑,说道:“玄成,这话夸张了。囊尽河北,也无这千人之俘!” 魏征看了一看李善道,面带微笑,没再说话了。 却当晚,李善道果是设下“家宴”,只以高延霸、高曦、李良作陪,宴请李孟尝。 他以现坐拥三郡,帐下兵马数万之身,却以家宴,来招待李孟尝这么一个王君廓帐下的年轻将领,且在席上时,毫无架子,对李孟尝极是亲热,端得把李孟尝感动得不能自已。酒酣之后,少不了的,王君廓、王君愕部的虚实,李孟尝一五一十的,尽与李善道说了个底掉。 便次日,李孟尝酒醒之后,就由于志宁、李良与他一同,去平恩领王君廓部入境。来时,骑的是匹普通黄马,李孟尝这离还平恩时,换乘骑了匹上等的白马,——自是李善道所赠。 李孟尝去后未久,杜正伦、魏征求见,把写好的给李密、王德仁的上书、去书,呈与了李善道审阅。李善道看后,没再修改,即令分别送出。 给王德仁的去书送出同时,李善道又令杨粉堆择选精干的斥候,尽快潜入魏郡,令康三藏也遣商贾,亦往魏郡,仍旧是两管齐下,以打探魏郡各县,以及王德仁部而下的具体情况。 又将择合适的地方设“功德林”的命令,李善道也传了下去,定由魏征先暂兼狱长之任。 又从这天开始,李善道亲自主持改编薛世雄部那四五千俘虏的工作。高曦亦於是日,带着百十军吏,动身前往黎阳仓城,去选招新兵。又郭孝恪带来的那万余新兵,也开始重新编制,或补入老兵各营,或自为营。攻清河县城一战,郭孝恪亦有功,李密对他也进行了封赏,给了他一个阳翟县公的封拜,令他佐助李善道处理三州军务,他没有再回黎阳仓,留在了贵乡。 两日后,王君廓、王君愕在于志宁、李良等的引路下,率部入魏州,兵马到了贵乡城外。 李善道亲出城迎接。 两下相见,王君廓纳头就拜,口中呼道:“小人王君廓,久慕将军威名,今特来相投!” 百十骑卷尘逐风,从北边驰来,其为首之将被焦彦郎引进近前,亦是下拜,禀道:“将军,我部已到贵乡北界。刘仪同令末将等先来向明公禀报。” 却是刘黑闼、李文相已攻下了未降的清河余县,刘黑闼率部还师,也是今天到的贵乡。 第一百五十四章 王廓狡诡将军威 便先令王宣德领王君廓的部曲,去预先给他们选下的城南一块野地上筑营,李善道随后邀请王君廓、王君愕,还有王君廓的叔父王实谨,一起去迎接刘黑闼。刘黑闼是李善道的义兄,现为李善道军中仅次李善道的将领,王君廓等都是知道的,遂就欣然地与李善道一同往迎。 城北十余里处,迎到了刘黑闼。 李善道介绍了王君廓等与刘黑闼认识,笑道:“今天双喜临门。一则王将军等远道而至,一则贤兄凯旋,我已在郡府置下酒宴,为王将军和贤兄接风。贤兄,我等便先回城去吧!” 刘黑闼的部曲自有其将率领还营,於是刘黑闼就与李善道等先回城去。 这时,时辰尚早。 但好汉们喝酒,不分时候,尤其王君廓等今系初见,回到郡府后,酒宴便即开席。 从午后喝到夜深三更,方才尽欢而散。 酒席上时,李善道观察了下王君廓、王君愕、王实谨三人。 王君愕一如魏征的评价,言行有沉毅之状。 王君廓酒喝到半醉后,开始吹牛,把他起兵后的得意事迹,添油加醋地吹嘘给李善道、刘黑闼听,乃至把他起兵前在家乡为盗的事,也说与李善道等听。 并且说时,很有点洋洋自得的模样。 比如在说到他曾常用一个安放了倒刺的竹笱拦路抢劫的时候,他就不仅毫无惭色,反而还开心地大肆嘲笑被他抢劫的那些行商、旅人们愚笨,笑话这些行商、旅人,虽然被自己抢了,可却在狼狈不堪地摘掉竹笱后,却压根不知道抢他们的人是谁。 ——他抢劫的办法是,从背后将竹笱套在这些行商、旅人的头上。想那竹笱,内有倒刺,刺在脸上,怎好容易得脱?因等这些行商、旅人将竹笱去掉时,他早逃之夭夭。 必须得说,这种抢劫的办法,确实不是一般人能想到的。看似简易,刀子什么的都不用,竹笱一套,便能轻易得手。可越是简易,这个办法,却就越非是既有胆量,并且又还狡猾之人不能想到。王君廓对他当年在乡中时所想到的这个抢劫之法,显然相当自豪。 他说了好几遍:“老子不费丁点力气,财货到手,那些贼厮鸟却不仅一头雾水,不知是谁抢了他们,想报官亦无可报,且被竹笱刺得满脸血痕,被猫挠了也似。哈哈,哈哈,当真好笑。” 听得他叔父王实谨都羞赧了,一再地打断他,不让他再说。 王实谨小五十的年岁了,杯到酒干,豪迈得很,喝到后来,明看已是不能喝了,坐都坐不稳当了,但在刘黑闼等给他端酒时,半句推辞没有,依然是一饮而尽,直喝到出酒。出完酒后,好嘛,这位老兄继续还是喝。喝的实在,性子还急。也难怪当年会被王君廓给骗住! 李善道这厢在观察王君廓等,王君廓等也在观察李善道、刘黑闼等。 这晚,酒散后,王君廓、刘黑闼等都在郡府中睡下的。 次日早上酒醒,王君愕来唤王君廓起床,去谒见李善道。 进了屋内,却发现王君廓半躺在床上,正睁着一双眼,盯着天花板看,已是不知何时醒了。 “贤弟,昨晚喝的不少,怎么醒的这么早?” 王君愕、王君廓,两个人的名字跟兄弟俩似的,结识之后,两人便结拜为了兄弟。 王君廓一骨碌,爬将起身,坐在床边,晃着垂下的腿,拍了拍床沿,说道:“阿哥,你坐下。” “作甚么?” 王君廓说道:“李将军才二十出头年岁,没想到他这么年轻。阿哥,咱俩投他,投得对不对?” “李将军虽然年轻,年轻有为,文武兼资。你我不是都已经打听清楚了么?自他打下黎阳仓以今,才短短几个月的功夫,就接连又打下了武阳、清河两郡。薛世雄此等隋之重将,亦不是他的对手;杨善会向有能战之名,张金称等悉为其所败,可也成了李将军的俘虏。 “又且,昨晚席上,贤弟不闻李将军与刘将军之言乎?说是其部现今之各营,兵数参差不齐,短日尚好,长久以往,恐将不便於大规模之作战,故他打算将其全军重做个整编,意以四千步卒为一营,暂共设步卒十营,另再设骑兵两营。贤弟,只步卒,十个营,就是四万部曲了! “既文武兼资,深具用兵之略,地已拥三郡之多,部曲四万余之众,而又黎阳仓在手,军粮决不或缺。贤弟,比之井陉已失,你我就是到了洛口,我部区区三四千众,也不见得会能得到魏公的重用,你我改而先投在李将军帐下,愚兄窃以为,这个决定,你我兄弟没有做错。” 王君廓挠着胡须,寻思了会儿,说道:“阿哥说的是。不过阿哥,俺却有一忧。” “贤弟何忧?” 王君廓说道:“阿哥,昨晚席上,李将军与咱们说,他也很欢迎你我兄弟留在武阳。魏公令他攻取魏郡,他正愁对魏郡的情况不太了解,阿哥你是邯郸人,对魏郡当是了解,则有你我兄弟相助,打魏郡这事儿他就有更大的把握了。只是,得你我兄弟给魏公那厢上封奏书,以给魏公做个解释。给魏公解释,也就罢了,是该做之事。可俺听李将军那意思,他不会是真想用你我兄弟为他攻打魏郡吧?或者说,他不是想驱你我兄弟为他打魏郡的先锋吧?” “李将军纵有此意,又有何妨?贤弟,愚兄倒是以为,他若真要此意,是件好事!” 王君廓说道:“阿哥!你我兄弟辛苦这么多年,现可是只有这三四千部曲!若被李将军驱攻魏郡,你我兄弟的这些部曲损失一空,你我兄弟可就成光杆了,你还说好?” “贤弟,你素来精明,今却怎生糊涂了?” 王君廓说到:“阿哥,此话何意?” “李将军其人作风,你我风闻的也有,待宾前日见过李将军,回来咱部中,私下与你我禀报的亦有,其人待士,可称仁义两字。若攻魏郡,他或用你我兄弟,但必然不会驱你我兄弟为其前驱,此其一。若李文相、赵君德等者,李将军打黎阳仓时才投附的李将军,而下何如?皆已在李将军帐下身居重位,得其重用,此其二。你我新投,欲待成就功业,博得富贵,应该担忧的是李将军不给你我立功的机会,却不应是担忧他给你我立功的机会,此其三。 “合此三点,李将军如令你我兄弟从攻魏郡,只要立下功劳,以李将军之仁义,你我兄弟还怕现在的这三四千部曲损失殆尽,成为光杆么?今日之李文相、赵君德,即你我兄弟之日后!” 王君廓托着下巴,眨着眼,瞅着王君愕,想了一会儿,说道:“阿哥,姜是老的辣!还是你看得明白。诶呀,若无哥哥,愚弟现还为一游寇,哪里会有今日?好!就听阿哥之言!” “贤弟,不怕李将军令你我攻魏郡了?” 王君廓嘿嘿一笑,说道:“阿哥,俺却已思得一策。” “……思得一策?何策?” 王君廓说道:“既然阿哥以为,帮着李将军打魏郡,对你我兄弟有好处,那这魏郡,你我兄弟自是就可帮他打一打。但是,具体怎么帮,愚弟愚见,你我兄弟却也不能跟头蒙着眼的驴似的,李将军的鞭子抽打何处,你我兄弟就昂昂叫着冲往何处。上策宜是反客为主。” “怎么个反客为主?”王君愕听不明白,疑惑问道。 王君廓拍了下大腿,说道:“阿哥,你素来精明,却怎连这点都想不到了?” “……就知道拿你愚兄取笑!贤弟,你究竟何策,快些说来吧。” 王君廓笑道:“小弟这一策,却落在阿哥的身上。阿哥你是武安郡人,对魏郡,阿哥你即便再是了解,却当然也是比不上阿哥你对武安的了解。你我兄弟,何不亦不必等李将军令你我从攻魏郡,今天见着他,俺就主动请缨,愿你我兄弟引部,为他往取清漳、肥乡、邯郸等县?” “取清漳等县?”王君愕总算明白王君廓的意思了,说道,“贤弟,愚兄知道了,你仍是在担忧李将军会用你我兄弟所部为攻魏郡之先锋!” 王君廓说道:“阿哥,愚弟此策,不仅足可化解此忧,且清漳、肥乡、邯郸等县若因此可得,你我兄弟之势,也将小小得以增长!这难道不是一箭双雕?” 王君愕在室内转了几步,说道:“清漳三县,位处武安郡南,皆与魏郡北接壤。此三县若得,确然是会对李将军攻取魏郡有所帮助。你我若提出此请,李将军应是不会反对。可是贤弟,你我部曲才只三四千众,清漳等三县,特别邯郸,名城也,以我部兵力,只怕难以攻取吧?” “所以说,要想攻下这三县,以达成从北边对魏郡形成压力之目的,你我兄弟,就只好请李将军拨给你我一部部曲,作为助战。”王君廓冲着王君愕挤了下眼,狡黠地说道。 王君愕岂会不了解王君廓?早知道他胆大包天,可不意他的胆子大到这种程度,吃惊地说道:“贤弟,你这是明为李将军取邯郸三县,实为你我谋利也。你这心思,若是被李将军看破?” 王君廓不以为然,笑道:“阿哥,你我新才投附,便一心报效,李将军能看破甚么?看破到你我兄弟胸腔里头,两颗红艳艳的忠心么?”跳下床来,说道,“阿哥,此事就这么定了!” 却在王君廓部中,王君廓一言九鼎,他叔父的话都不当用,大小事宜,皆他一人说了算。 他既决定已下,王君愕虽有担心,可也只好不复多说,只能随之由之了。 乃王君廓穿好衣服,洗涮罢了,两人喊醒王实谨、李孟尝,四人结伴,前往堂上谒见李善道。 李善道酒量好,昨晚没喝多,一早就起来了,正在堂上办公。 到堂门口,迎了王君廓四人进来。 坐定,王君廓便把愿助李善道先取下清漳三县此意,道将出来,及提出只是他的部曲不太够用,因希望李善道能拨他一部兵马相助。 李善道听了,摸着短髭,目落在王君廓脸上,若有所思。 别看在王君愕面前,王君廓好像很有信心,不怕被李善道戳破他的心思。 但不知怎的,也许是李善道近来连破强敌的威名所致,也许是李善道兵强马壮的实力所致,又也许是昨天见到的刘黑闼、赵君德、高延霸、高曦、萧裕等诸将的剽悍气质所致,而下被李善道的目光一落,莫名其妙的,从来都自诩天不怕、地不怕的王君廓的心中却是咯噔一跳! 李善道脸上露出了笑容。 第一百五十五章 十营虎狼编制成 “好呀,好呀。之前就听说老兄忠义之士,昨天一见,名下无虚士,果然忠义。今天就又听到老兄急於报效之请,真的很好!不过兄等远来,今方才到,我又怎好便劳请兄等出战?况乎欲借兄等之力,攻略魏郡此事,也还得先奏请魏公允可。这样吧,老兄今天就可上书魏公,等魏公的批令下来,用兵之事,我等再作详议,何如?”李善道摸着短髭,笑吟吟地说道。 王君廓也没想着现就去打邯郸等县,他这时向李善道提出此请,不过是为先打个预防针,这样,等将来李善道万一真有“驱其部先先锋”的意思时,他便可再将此请重提,於是听了李善道的回答,他痛快应道:“谨遵将军之令!今天俺就上书魏公,报禀求助将军攻魏郡此事!” “昨晚兄等都喝了不少,不碍事吧?” 王君廓一抹胡子,哈哈笑道:“敢禀将军,俺们没别的能耐,就是耐盘腾!头天喝的再多,一个晚上就酒醒了,不耽误第二天晚上接着喝!” “今晚,咱就不喝了。等会儿,我要下到营中去,接着改编得自薛世雄部的俘虏,兄等若已酒醒,不妨可还部中一看,看看营地筑得怎样了,然后若是无事,便随我改编俘虏,可以么?” 王君廓、王君愕、王实谨、李孟尝四人对看一眼,俱皆应诺。 便吃过早饭,休息了会儿,等李善道把急需处理的军、政事务处理完毕,又等刘黑闼等来到,四人就跟着李善道、刘黑闼等出贵乡城,往去城东的俘营,随看李善道改编薛世雄部的俘虏。 改编薛世雄部俘虏此务,三天前就已着手。 计近五千的俘虏,多是步卒,千余是骑兵。李善道已给他们重编好了“队”、“火”,队、火两级的军吏也都已任命下去,多用的仍是俘虏中本来的队正、火长。剩下需做的,就是再把队编成旅、团,然后任命旅帅、团校尉,最后再将他们补充进各营,或有剩余者,别立为营。 俘营总共建了五个。 每营千人上下。 从第一俘营开始,李善道逐营而入。却两三天下来,即便原先还没机会认识他的俘虏,也已经认识他了。不愧是久经薛世雄操练的精锐,各个俘营的俘虏,在李善道入进其营后,都能做到於很短的时间内,便在新编成的火长、队长的指挥下,於营中的校场上列队完毕,并跟着该俘营的看守将士行军礼,向着台子上站着的李善道齐声大呼:“拜见大将军!” 兵器尚未下发给他们,但就列队的迅速、队列的整肃、齐呼的劲头,便已非寻常兵士可比。 又见无论是俘虏的一般兵士,抑或俘虏中的军将,在面对李善道时,竟然大都不见有什么抵触,反而对他都是恭恭敬敬,王君廓艳羡这些俘虏精锐之余,愈是与王君愕彼此对顾了。 王君廓却是不知。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这些俘虏之所以会不抵触李善道,却实是李善道自俘虏到他们后以今,一直善待、乃至优抚他们之故。还是那句话,李善道不缺粮,所以每日饮食上的供应,非常充足,比他们在薛世雄部下时吃的还要好。每天吃好,隔三差五的还供给顿肉汤喝。人身自由暂时是有限制,不能随意出入俘营,可没有打骂的事情发生。兼以,打清河期间,看押俘虏的军将还时不时的将李善道部“战无不克”的作战进展,与俘虏们说一说;又并俘虏们听说薛世雄现在也好好的。各方面的措施下来,这些俘虏当然渐渐的就减轻了不安,对李善道没甚么抵触心理了。 这回打下了清河整郡,缴获甚多。 李善道今日来俘营,随行带了百十大车的钱布,每到一营,将该营俘虏的旅、团编好,任命下旅帅、团校尉后,便取出其中部分,赏给新任的旅帅、团校尉和其它的该营俘虏。 旅帅、团校尉之职,有的用的是俘虏中的旅帅、团校尉;有的用的是老部曲中的军将。 俘虏们都知道,旅、团一编好,接下来就是分营,——分营就很快了,而又等营分好后,再接下来,他们可能就要为李善道打仗了。在俘营待得再好,这一出去打仗,换了新的上官,会怎么对待他们?不免的就又是一个不安之处。这个时候,再赏给他们些钱布,便恰到好处。钱布拿到手,至少证明一条,李善道对他们依然厚待,不安的情绪,随之也就得到了安抚。 一天下来,五个俘营全部走了一遍。 百十辆大车装在的钱布,分发了个干干净净。 把王君廓瞧得眼红的!百十辆大车的财货!他大略估算了下,得是他此前抢掠个三四回,可能还抢掠不到这么多东西!李善道的手笔,真他娘的大方! 这晚,他回到了自己的部中住,到半夜还没睡着。 又是想想那五千如狼似虎的俘虏,又是想想那百十大车堆积如山的财货! 第二天,李善道再见到王君廓时,虽不太明显,可也觉出了他的状态似是比之昨日,有所变化。对此变化,李善道只当不知,只是带着他们,继续下到俘营,进行收尾的俘虏改编工作。 旅、团已经编定,剩下的就是分营了。 李善道将俘虏中的骑兵挑出,单独把之编成了一个骑营,任命了一个投降的薛世雄部的骑将为此营主将。此将是鲜卑人,名叫达奚神秀。以元从老将中有些骑术的张伏生为其副将。 却李善道郡中,现共有三千多匹战马,这三千多匹战马都已有主,对这千余俘虏中的骑兵,他抽调了五百匹马给之。余下不足之数,暂先缺着。打下了清河、歼灭了薛世雄部后,北上幽州买马的道路已通,早在李善道部刚还到贵乡日时,他就已令康三藏派人北上买马了,看这次能买到多少好马,等带回来后,再给达奚神秀、张伏生此骑营补充。 三千多的俘虏步卒,为安俘虏之心,李善道从中选出了百人,收进了自己的亲兵营;分出了千人,给了刘黑闼等将,剩余的两千人,将之暂且自为一营。 …… 这个“暂且自为一营”,确确实实的是“暂且”。 因为俘虏的改编工作进行完成以后,李善道底下来,接着就要对其帐下现有之各营,进行重新的编划。便是王君廓与王君愕说起过的,前日席上,听到李善道与刘黑闼提起的这件事。 现如下,李善道帐下的步骑兵马是不为少了,但一直打仗,编制较为混乱。 如刘黑闼、李文相、赵君德、张升,还有后来投附的高季辅、李育德等,只从“营”这个编制来说,他们现大部分都还是各为一营。有的营头,部曲多;有的营头,部曲少。多与少之间,有的相差且比较大。就一支部队言之,於发展之早期,编制混乱些还不要紧,但随着地盘的增加,随着营头的增多,更重要的是,随着以后战斗规模的可能越来越大,在编制上就不能混乱了,就不能仍是草台班子,等级杂乱,上下不畅、指挥不便,就须得“正规”起来。 其实,“草台班子”带来的不便,在打薛世雄部这一仗时,就已经有所暴露;在攻清河县城的时候,又有所暴露。刘黑闼对此,也是已有认知。 故而,在前天李善道与他提出此事后,又经过这两天的商量,他已是同意了李善道的意见。 商议过后,决定按李善道的想法,将现有之野战部队,也就是除掉魏州、贝州、卫州这三州之驻守部队以外的所有主力部队,统一的进行规划,将之统组为步卒十营,骑兵两营。步卒各营四千人;骑兵各营两千骑。此外,还有个李善道的亲兵营,五百步骑。 步卒十营,分为三军。 左营四个,右营四个,中军营两个。 十营步卒的营将,左营四将,分任给刘黑闼、秦敬嗣、赵君德、高曦;右营四将,分任给李文相、陈敬儿、高延霸、王须达;中军营两将,分任给焦彦郎、董法律。 高季辅、李育德等,还有刘黑闼的弟弟刘十善等,各为左右八营的副营将。 李善道亲兵营将,任给苏定方。 骑兵两营,也分左右。 左骑营以萧裕为营将;右骑营便以达奚神秀为营将。 这十三个营以外,又建弩营、砲车营、辎重营等,分以冯金刚、张升、罗忠等为营将。 李善道是诸营主将,这不必说,又任诸营副将一人,当然就是刘黑闼。 加上李善道的亲兵营,十三个营的营将的选任,与二州刺史、七郡郡守的任命人选一样,亦是兼顾了李善道军中而下所有之各个的山头。有秦敬嗣等这样的元从,有陈敬儿这样的旧将,有刘黑闼等这样的“实力派”,有高曦这样的早降之将,也有达奚神秀这样的新降之将。 而且,还又兼顾了刘黑闼等本有之部曲的问题。 像刘黑闼、李文相、赵君德,他们本有之部曲,能战之士,多则其实也就几千人,现把他们任为一营营将,其营中所统之兵,主要其实也还是他们本有的部曲,这方面来讲,并没有损害他们的利益;而又如高季辅、李育德等,他们的部曲原就较少,现虽与别部的兵马编为了一营,不再是他们个人的营头,但他们分别都被任为了营副将,对他们的利益也没多大损害。 因此,对李善道的这个改革方案,刘黑闼接受同意,赵君德、高季辅等也没异议。 却实际上,往深里挖掘,李善道选择在这个时候,对本军各营进行统一的整编改革,实不仅是为方便接下来的作战着想,更是一个未雨绸缪之举。 绸缪的甚么? 正是为了预防,刘黑闼、李文相、赵君德、高季辅、李育德等这些目前尚俱皆自为一营的各个山头越来越大!刘黑闼最早跟着李善道来打黎阳仓时,他部中的能战之兵才多少?现比那时已多了不少了。李文相、赵君德的部曲,比那时也已各多不少!这种情况,不能够放任,由之发展。必须得在尚能控制、改变的时候,将之改变。 现下来说,就是一个尚能控制、改变的时候。 一则,刘黑闼等的部曲还不是很多,没有多到一个营装不下的时候。 二则,刚打完了两场大胜仗,斩获甚多,得了一郡之地,李善道在其军中的威望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趁着这两场大胜之威,现在动手进行改革,不会遇到太大的阻力。 是以,李善道选择了在这个时候,对本军各营施行改革之举。 刘黑闼等既都不反对,遂在改编完了俘虏后,李善道便立即着手此务。 步兵营方面,以十个新任营将的本部为底子进行组建。 已够一营的,如刘黑闼部,就直接编为一营。不够一营的,就把别部按照精锐和一般两种,搭配着调入其营。超出一营的,又如刘黑闼部,留一部分做他的亲兵,其余的羸弱之兵,要么干脆裁汰,要么调入别营。剩下的那三千多俘虏步卒,以团为单位,分别充入各营。 骑兵营方面,萧裕部本千余骑,俘虏骑兵也是千余,皆不够两千骑,则将前时从全军选出的那些能骑士兵,分别调入这两营中,将这两营的骑兵兵额都补够两千。多出的能骑士兵,李善道选出了百骑,加入他的亲兵营;其余的拨给刘黑闼等步卒营。 这些东西,说来简单,做起来比较繁琐。 魏征、于志宁等协助着李善道,足足用了三四天,才将改革后新编诸营的编制定下。 编制既定,一道道命令传到各部。 各部步骑,就按调令,分将本部的编制归入到将他们调入的各营。 考虑到了新任的这些营将,与调入他们各营的各部将的熟悉方面的问题,分调入各营的各部军将,与该营的营将,或是本出同一“山头”,或是原先有过并肩作战,已较相熟。 但饶是如此,现在他们之间是新的上下级关系确定,料来彼此也仍是得再熟悉一段时间。 这些都不是麻烦,反正至少短日内,李善道是没准备就打魏郡的,他们有的是时间互相熟悉。 改革本军,重做编制的这一期间,王君廓等亦一直随从在李善道的左右。 特别是在各营编制已定后,李善道一一检阅之时,那各营步骑出营列阵,矛举如林、呼声振地的场景,和李善道一令既下,成千上万将士凛然从命的威风,着实令王君廓已不再是艳羡,而是忍不住的心中渐已既惊又畏!为盗以来,王君廓所来往者,多是和他相类的数千人群盗,何曾见识过这等的赫赫威势?面对李善道时的状态,他不禁地再又改变。且也无须多言。 王君廓营,因是才投,李善道没有动他们,未有对其营进行改编。 …… 对部队的改革、整编完成以后,李善道下到各县巡视民情。 八月上旬,这日,巡到黄河西岸的临黄县时,收到了一道太原传来的情报和一封来信。 情报是李渊大败宋老生;来信是王德仁的回书。 第一百五十六章 两阵兄弟呼应克 八月初三,也就是前时那场大雨停后的第三天。 李渊率部出贾胡堡,经山脚小路,进向霍邑。 起初,李渊担心宋老生固守不出。李渊军中没有攻具,如果宋老生固守城中,那这仗就没法打了。但李建成、李世民兄弟却以为:“宋老生勇而无谋,我以轻骑挑之,他必会因怒而出。” 李渊以为然,於是就与李建成、李世民兄弟率领前部骑兵数百,首先到达了霍邑城外。到达之后,李渊一边带着骑兵大队,暂停於霍邑城东外数里,等待后续的主力步兵到达;一边即使李建成、李世民兄弟将数十骑至城下,举鞭指麾,若将围城之状,并且同时辱骂宋老生。 一如李建成、李世民兄弟所料,宋老生果然被激怒,其乃引兵三万,自东门、南门分道而出。 见计得售,李建成、李世民兄弟驰还回到了李渊处。李渊已遣殷开山传令后边的主力步兵,令之加快行速,速速赶来。当主力步兵赶到战场时,宋老生带出的部队才刚组成阵地。 李渊打算先令军士吃饭,吃饱后再进战。李世民进言说:“时不可失!” 宋老生部是三万人,李渊带来的兵马也是三万人,双方在兵数上势均力敌,但宋老生部的军械装备等,要比李渊部好,加上宋老生部后有城池可依,如果不立即展开进攻,而竟等宋老生部扎稳阵脚,再做进攻的话,胜败就难说了。 李渊立刻醒悟过来,便改变了主意,即自与李建成引一部兵,阵於城东;使李世民和他的女婿柴绍引一部兵,阵於城南高处。 宋老生是员悍将,认准了李渊的所在位置,麾兵疾进,率先发起了进攻,先攻李渊、李建成阵。激战中,李建成坠马。宋老生趁势加强攻击。李渊、李建成阵抵抗不住,被迫后退。 而就在此际,李世民率军头段志玄等,自城南高处引骑兵两千驰下,冲击宋老生阵。一举将宋老生阵从中截断,出其背。继去鼠雀谷救援李渊的那一仗之后,李世民再次展现出了他的英武风姿,在冲战的过程中,他手杀了数十敌人,两刀皆缺,流血满袖,洒之复战。 李渊兵借此复振,因传呼道:“已获宋老生!” 宋老生部的将士哪里知道这是李渊的诈计?回顾望之,能见到的只有李世民及其部曲的来回冲杀,势不可挡,便宋老生部将士,当真以为宋老生被俘了,由乃大败。 李渊部的将士抢在宋老生部之前,杀向霍邑的城门。霍邑城门因此紧急地放下了千斤闸。 宋老生逃回城门下,引绳欲上,却被刘弘基引兵追上,死在了刘弘基的刀下。 主将死了,城门又关了,宋老生部逃溃无路,被渊兵追逐砍杀,战死的将士陈尸数里。时已暮时,李渊趁胜,即命登城。如上所述,其军中没有攻具,将士皆是肉薄而登,遂克霍邑。 太原送回的这道有关李渊大败宋老生的情报,将李渊整一个击败宋老生、夺下霍邑的战斗经过,讲述得相当详细。并且除此以外,在这道情报的末尾,还提到了另一件与此相关的事。 就是在前阵子的那场大雨期间,李渊曾因缺粮和当时又有个“突厥与刘武周将趁虚袭击太原”的传言在军中流传的缘故,一度起过还师太原的心思,但被李建成、李世民兄弟,主要是李世民给劝住了。李世民那时为劝李渊不可还师太原,甚至於大雨中,跪在李渊的帐外大哭。 情报的最末一句话,是对李渊此战做的总结:渊之歼老生、拔霍邑,半悉建成、世民之功也。 …… 看完了这道情报,李善道喟然良久。 于志宁问他说道:“明公,缘何感叹?” “司马,你看这则情报中所言,先是李渊欲退兵,而李世民劝之;又战於霍邑城外时,进言李渊,‘机不可失’,复值战危之时,其又亲引段志玄等骑军部众,居高临下,冲断宋老生阵,手刃数十敌。我闻李世民年不过弱冠,智勇及此,英杰可称也!” 于志宁说道:“世民之名,仆尝有闻。与其兄建成,确俱可称英杰。虎父无犬子,诚不虚言。” 李善道瞧了他两眼,摸着短髭,面带笑意,故意问道:“司马,你觉得世民与我比何如?” “自是不如明公。” 李善道问道:“哦?此话怎讲?” “霍邑此战,唐公李渊是为主将,建成、世民兄弟皆从令而已,此一不足与明公比;激战之际,建成坠马、世民亲引骑犯险,此皆匹夫勇耳,非为将者当为,此二不足与明公比也。” 李善道问道:“司马,还有三么?” “明公,已两不足,尚不足乎?” 李善道哈哈大笑,掂着太原送来的这道情报,朝着于志宁点了两点,顾与魏征笑道:“玄成,司马本与卿同,是耿直之士,今却也会避重就轻了啊!” 却这于志宁找出的这两个李世民不如李善道的地方,听来有理,但不耐咂摸。 不过李善道也能理解于志宁,李世民在霍邑这一战中,表现得的确出彩,智、勇两条都得到了很好的表现,纵欲贬压他,也不好贬压。 于志宁正色说道:“敢禀明公,实非是仆避重就轻,而是明公此问,本就不当。” “不当?司马这话何意,我问的哪里不当了?” 于志宁说道:“明公今是我一军主将,已拥三郡之地,世民也者,从其父起兵而已,一为主、一为从,世民又怎能与明公比较?明公要比,也是与唐公比较!” “好,好,好,是我问错了,司马批评得对!”李善道怔了下后,必须得承认,于志宁的这番批评,批评得对,李世民再是盛名於后世,毕竟现在,他还没有后世的盛名,在时人眼中,他目前暂还只是“虎父无犬子”,他们这部义军的主将是李渊,也的确李善道要比的话,不能自落身份,去与李世民比,得与李渊相比,才是正论,他於是就从谏如流,笑着承认错误。 将情报放下,李善道又默念了遍“李世民”的名字,不再说此事了,拿起王德仁的回书,沉吟稍顷,改而说起王德仁的这封回书,说道:“玄成、司马,王德仁此封回书,你们怎么看?” 王德仁的回书,魏征、于志宁等也都已经看过。 回书的内容很简单,概而言之,两句话:第一句是李密命李善道攻魏郡这事儿,他知道了;第二句是询问李善道打算怎么执行李密的这道命令,准备怎么攻魏郡。 这两句话之外,没有别的话了。 魏征说道:“细察王德仁此封回书,似并无意违逆魏公命明公攻取魏郡此令,然实意思模糊。” 于志宁赞同魏征的判断,说道:“不错。他在这封回书中,只是说知道了魏公此令,然后又问明公打算怎么攻打魏郡,而就他本人对‘魏公令明公攻魏郡’这件事的态度到底如何,是愿意协助明公,又或是不愿意协助明公,却一个字没说。他的这封回书,和没回复明公一样。” “意思模糊……。为何意思模糊?玄成、司马,我看恐怕是被咱们料对了。” 魏征说道:“明公的意思是?” “王德仁只怕是不欢迎我军入魏郡啊。” 魏征点头说道:“是不排除这个可能,而且这个可能的可能性还很大。明公,则若他果是不欢迎我军入魏郡,那魏郡,就不好打了。敢问明公,事若如此,意欲何以应对?” 李善道正要问魏征和于志宁的对策,魏征先问出来了,便不答反问:“卿等可有对策?” 于志宁在谋略上不很擅长。 魏征已经想到了两个对策,说道:“敢禀明公,仆之愚见,不妨可以两策应对。上书魏公,请魏公给王德仁下一道令旨,令王德仁协助我军攻取魏郡,此一策也;再去一封书信与王德仁,在信中直言提出,将来打魏郡的时候,希望他能够给与我军协助,此二策也。” “司马,你说呢?” 于志宁想了想,答道:“回明公的话,长史的这两策,如堂堂之阵,上策是也。” “说得好啊!‘堂堂之阵’。我这人平生最是直爽,不好拐弯抹角。王德仁给我云山雾罩,搞得咱们看他回书,像猜谜语,我却没闲心与他猜来猜去。便用长史此之两策,上书魏公,请令王德仁协助我军;我再亲自给王德仁去封书信,就直接地问他,他欢不欢迎我军入魏!” 部队的改编已经完成,再等视察过民情,以及新任的刺史、郡守等都上任以后,接下来,李善道就打算“遵奉”李密的命令,用兵魏郡了。猜来猜去的,徒然浪费他的时间! ——却为何李善道这么急於就打魏郡? 两个原因。“李密杀翟让”此事,就像一块大石头,挂在头顶,不知何时会掉下来,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这块石头现已是越来越有掉下来的可能,必须得赶在这块石头掉下来以前,把自己的地盘尽量地扩大,这是第一。李渊已经消灭宋老生部,打下了霍邑,依照自己依稀的印象,他应该再用不了多久,就能兵进长安了,魏郡是块战略要地,不仅西可入河东道,南下且可进军河内,从而再进兵弘农等郡,挡住或威胁关中东出的道路,这是第二。 给王德仁的去书,李善道亲自写;给李密的上书,依旧由杜正伦代笔。 …… 数日后。 洛阳城外,李密大营。 李善道的上书到了李密的案上。 第一百五十七章 李密忧急龙困滩 李密看过李善道的上书,令从吏转给房彦藻、祖君彦、柴孝和等看。 洛阳城占地很大,只城区,也就是宫城、皇城加上外郭的面积,用后世的计面积单位,就达到了四十七平方公里,外城周长五十六里;加上西苑的面积,总面积达到了四百多平方公里。 西苑位处洛阳宫城以西,北背邙山,东北隅与东周王城为界,周长二百九十多里。 苑分为宫苑区和苑囿区两个部分。 宫苑区毗邻宫城之西,与皇城相连,设了明彩、丽景等十六院,每院置一名四品夫人管理,其中渠架飞桥,殿筑水中。又聚石土为山、凿地为湖海,每湖方十里,湖中各积土为山;面积最大的湖海,名叫“大海”,方圆四十里,在海内堆筑了以蓬莱、方丈、瀛洲等命名的仙山,俱高百余尺,山上各建了宫殿等。苑囿区种植了大片的果木,挖的还有引水的渠道,有高地、有丘陵,谷水、洛水自苑西入而东出注於洛水;并且,设置的还有驻兵的军营。 简而言之,这个西苑不但大,而且地形复杂。 作为玩乐来说,当然是一个皇帝玩乐的上佳去处;可如果把之转为军用,俨然也是一个搭配本有之地貌而人工添增建成的上好的足够数万兵马交战演习的大型野战训练基地。 也因此,李密军到目前为止,与洛阳守军的交战主要还是围绕西苑的争夺作战。 从春打到秋,一个西苑,打了半年了,进攻最猛烈的时候,无日不战,至一日数战,乃至李密本人也在攻打西苑的一次战斗中,——亦即月前,受了伤,还因此被段达和庞玉、霍世举联兵,趁机将他大败了一次,可直到现在!莫说洛阳城了,就是西苑,都还没有打下占据! 李密其实,早就是对此心急如焚。 有回洛仓在手,军粮诚然不缺;投附他的各部义军达数十部,到回洛仓求食就粮的流民源源不断,兵源上也不缺,可洛阳这场仗也打得实在未免太久了! 天下的形势,在这场旷日持久的攻坚大战中,却渐渐地已是在起重大的变化! 如那李渊,不就趁着他埋头苦攻洛阳、吸引走了大部分的隋兵机动兵力的良机,开始已向长安进兵了么?还有薛举,一个原金城府的府兵校尉罢了,据闻上个月,他居然已敢自称秦帝! 更要紧的是,尽管薛世雄部被李善道消灭了,可王世充、王辩等援洛阳的各路隋兵却已有到达洛阳城外者,而剩下尚未到的也多已快进至洛阳!也就是,敌之大批援兵已经将至! 坚城未下,多路敌援将至,而李渊诸辈趁着这大好的机会,纷纷迅速地发展他们的实力。 这就是如今摆在李密面前的局面。 洛阳,是真的打错了么? 以李密的自信,他现在半夜睡不着的时候,亦时或会有这样的念头冒上脑海。 可他已是骑虎难下。 打了半年了,总不能撤兵不打了吧?这样做的话,对部队士气的损害会有多么大,不言自喻;以及对他在军中的威望的损害也会很大,说不定,还会由是导致一些投附义军的离开。 则底下该怎么办? 李密与王伯当、房彦藻、祖君彦、柴孝和等,就攻洛阳此事,近来没少商议。 众人的一致意见,仗都已打到这种程度了,现在撤围退兵,肯定不现实。 别的不说,士气、威望都不考虑,就只洛阳城里的段达、将要援到的王世充等,他们会坐视李密撤军不理么?李密只要敢撤,他们就必定会衔尾追之!此是其一。 如果撤的话,撤到哪里去?洛阳不打了,底下打哪里?打长安么?打江都么?都打不了,没有别的战略进攻方向可选,此是其二。 故此,商议来,商议去,明看着天下形势已在渐起变化,洛阳还是只能接着打! …… 却也正是在这种“骑虎难下”的状态下,上个月时,李密给李渊回了封试探李渊之意的书信。 ——李渊起兵后,为稳住李密,主动地先给李密送来了一封书信示好。 回复李渊的这封信出自祖君彦的手笔,主要内容是:“与兄派流虽异,根系本同。自唯虚薄,为四海英雄共推盟主。所望左提右挈,戮力同心,执子婴於咸阳,殪商辛於牧野,岂不盛哉!” 未有直接明言,但暗含了两个试探。 一个是“自唯虚薄,为四海英雄共推盟主”这一句,这句是在试探李渊,看他愿不愿意拥自己为盟主。一个是“执子婴於咸阳”,这句则是试探李渊接下来的战略意图,看他是不是打算进攻长安。并於信末,李密邀请李渊引数千步骑到河内,来与自己面结盟约。 李渊给李密去信,只是为了稳住他,让他继续攻洛阳,以免其分一部兵马西进,来与自己争关中、争长安,因在收到李密的这道回书后,他怎可能会接受李密“面结盟约”的邀请? 但李密此回信中所暗含的两个试探,李渊五六十岁了,搞了大半辈子政治,却还能看不出来?一眼就全都瞧出了,因在由温大雅代笔的复书中,他就这样答复李密。 先以“天生烝民,必有司牧。当今为牧,非子而谁!老夫年逾知命,愿不及此。欣戴大弟,攀鳞附翼,唯弟早膺图箓,以宁兆民”之语,姿态放得很低,表示出了愿拥李密盟主的意思。 继又用“殪商辛於牧野,所不忍言;执子婴於咸阳,未敢闻命”之语,表示出了他没有用兵关中、进攻长安的意图。而在信末,则以“汾晋左右,尚须安辑”,所以,“盟津之会,未暇卜期”为由,委婉地拒绝了李密邀他亲到河内,两人当面结盟的邀请。 ——李密邀李渊到河内当面结盟的这一个邀请,实际上也是含了两层意思。 一层意思是,孟津就在河内境内,效仿周武王孟津会盟,两边当着黄河发誓,盟约定下,这对双方就都很有政治、名义上的约束力了;一层意思是,如果李渊肯来河内会盟的话,李渊是其军的主心骨,他人到了河内,那么其军当然也就难以进取关中、进攻长安了。 唯李密的这些小手段,在老练圆滑的李渊面前,根本没有用武之地。 虽然如此,到底得到了李渊愿拥他为盟主的回复,因在收到李渊的此回书后,至少对外,李密表现得是很开心,还专把李渊的这封回书出示给诸将看,说“唐公见推,天下不足定矣”! 话到此处,不妨多说一句。 李密是真的高兴么?他就这么天真么?李渊的几句忽悠,他就信以为真了?且还好像丝毫城府都没有一样,跟小孩子炫耀甚么好的东西似的,把李渊的回书,洋洋自得地给诸将来看? 当然不是这样! 对於李渊书信中的回复内容,坦白讲,李密是半点也不信的。 你李渊如真的愿意拥我李密为盟主,没有进兵长安的意图,你就来河内与我李密面盟呀!你却不来,只以这么封回书作为回复,口惠而实不至,你李渊这是在搞什么?岂不是把他李密当做个三岁的孺子在糊弄了么?可是,再不信,李密对此,现也是没有任何的办法可作对策。 李渊不来,他目前又不能撤围洛阳,改攻长安,则他还能怎么办?他只能装作相信了。 他总不能再给李渊回书,大骂李渊不老实,说李渊是在忽悠他?这才是天真的应对! 而且,李密的装作相信,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即他这么做,亦是为安抚军中诸将之心。 李渊这一在太原起兵,距离关中几乎近在咫尺,那李渊一旦进攻关中?长安的重要性,便是翟让等也是知道的!因此,为安抚诸将之心,好能使诸将继续安心围攻洛阳,李密也就只能对外装作相信了李渊的答复,并“炫耀”似的,将李渊的回书,给翟让、孟让、郝孝德等看。 是所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这句话,恰正是李密当下心态、状态的一个真实写照。 声势明明很好,声威明明很大,粮足兵多,可局面就是推进不了,就是打不开! 这洛阳城的难打,属实是大大出乎了李密的预料。 困於洛阳城下,於今就如飞龙被困在泥淖之中,令他拔不起腿,迈不开步! 一边是久攻不下、各路敌援将至的洛阳,一边是嘴里甜蜜蜜,背后掏刀子,已打下霍邑,在向关中进军的李渊,试问之,当时当前,此时此际,李密怎能不心急如焚? …… 破局之策有没有? 也不能说没有,还是有一个的。 即是打下魏郡,接着占下河内,一则威胁李渊的大后方太原,一则插入弘农等郡,另以一路兵马进逼关中,就算打不进关中,至少牵制李渊的行动。 也所以,李密近期才会接连去书李善道,令他赶紧的进攻魏郡。 ——却是说了,围攻洛阳的兵马这么做,难道李密就不能从围攻洛阳的兵马中调出一部,西迫关中?李密已经试过翟让等的意思了,翟让等没有一个愿意领兵西进的!如果有人愿意,当初柴孝和西向关中去的时候,也不至於李密能给他的从骑只数十而已了! 这些,且不必再做多说。 只说李善道终於是打下了清河,“进攻魏郡”此战,提上了李善道的日程,写入了他最新上奏的这道上书之中。李密在令从吏将李善道此上书转与房彦藻等看时,心中是又喜又忧。 喜则,是魏郡,李善道总算是准备打了。 忧则,是李善道非其嫡系,是翟让、徐世绩的人,而最近以来,李密与翟让间颇有矛盾出现。 等房彦藻等看了李善道的这道上书,李密抚须问道:“善道请俺下令旨与王德仁,命德仁助其攻魏郡,又言军械稍缺,请俺拨些军械与他,就他之此两请,卿等各是何见?” 第一百五十八章 房藻愤慨司徒违 “下道令旨,给王德仁,令其协助攻魏,自是可以同意。王德仁部驻在林虑,明公本是已有此意。索要军械,就有点过分了。”房彦藻皱着眉头,不满地说道。 祖君彦说道:“不错。李善道才尽歼薛世雄、杨善会两部,听说他只歼薛世雄部这一场仗,所得缴获就堆积如山,他现在岂会还缺军械?他之此请,分明是借故向明公索要好处。” 柴孝和抚摸着胡须,沉吟不语。 “孝和,卿为何意?” 柴孝和说道:“李善道索要军械,如记室所言,确有借故讨要好处之嫌,可是,就取魏郡此事来说,明公现暂无别部兵马可用,唯李善道部可使,则他之此请,臣之愚见,似允之为宜。” 一人拍了下案几,说道:“明公、诸公,现今的当务之急,窃以为不是李善道索要军械,而是司徒!李善道只要肯打魏郡,他索要军械,给他些便是,值当甚么?但司徒再三违逆明公军令,不肯驱其精锐,投入西苑战场,致我军迟迟不能克取洛阳,这才是当前最需解决的事!” 诸人看之,说话之人是继任的左司马郑颋。 ——如前所述,在被段达、庞玉、霍世举联兵大败的那一仗中,原本的左、右两位司马,杨得方、郑德韬都死在了乱中。他俩死后,郑颋乃被李密委任为了新的左司马。 时下以左为尊。 左长史、右长史,底下就是左司马了。 郑颋现是李密大元帅府诸多臣僚中的三把手,所以他对李密近月以来的心忧、着急非常清楚。 李善道要些军械,这算什么事?他要,给他点就是。眼下的关键问题,哪里是在李善道,而是在洛阳久攻不下!说到洛阳久攻不下,在郑颋看来,第一个阻绊就是翟让这厮! 如果翟让肯用命尽忠,肯把他的精锐、主力全都投到西苑战场,不惜代价地发动进攻,那西苑怎么可能打到现在,还没有打下?那洛阳城,又怎可能至今还不能倾力猛攻? 郑颋继续对李密说道:“明公,从上个月开始下雨时候算起,单雄信、徐世绩、王儒信等部,已从西苑撤下来,休整了多个半月了!却明公这几天,接连两次下令给司徒,令他速调单雄信等部上阵,他却竟迟迟不肯从令,一再地找借口推诿,至今为止,也仅仅只是调了黄君汉等,重投入进了西苑的战场,单雄信等部,数万部曲则都还在营中待着,简直不可忍也!” 这话头一打开,房彦藻等一个个也都是不满的情绪登时上来。 於是李善道索要兵械的事,竟被放置到了一边。 诸人就着郑颋打开的这个话头,纷纷发言,无不转而愤慨地指责翟让。 要说对翟让两次不从自己调令,单雄信、徐世绩等部数万步骑,已然休整半个多月,还不重上战场这件事,最为恼火的是谁?实则当然是非属李密不可。 可李密是一军之主,即便现下帐中坐着的,俱是他的亲信心腹,他也不好把他的真实情感完全地暴露出来,因他抚摸着胡须,缓缓开口,说道:“司徒以单雄信、徐世绩诸部累战疲惫,伤亡颇大,需要好生休整为由,两不奉吾令,其之所为,确实有失妥当。但当前局面复杂,俺却亦不好仅凭一时之气,做出决断。这样吧,俺这两日请他来见上一面,当面再与他分说。” 房彦藻说道:“明公,甚么‘累战疲惫、伤亡颇大’?就只单雄信等部疲惫么?琅琊公等各部,难道就不疲惫?上个月,那么大的雨,连着下十几天,琅琊公还在前线亲自督战!也不说琅琊公了,明公,就是齐公,打起仗来,也比司徒卖力!郑公言之甚是,西苑到现在还没能占下,洛阳到今日还没能攻下,一大半的责任,就在司徒身上!明公,仆以为,须当严惩!” “孝和,司徒这几天两违我令,迟迟不调单雄信等部再上战场,的确有点麻烦,卿可有对策?” 柴孝和拈着胡须,沉思了会儿,说道:“明公,单、徐两位大将军的营,臣前日借着传明公犒赏其部之令,顺道仔细地看了一看。所见之情况,已经如实禀与了明公。实话实说,他两部的部曲在此前的战斗中,的确是伤亡不小,要说疲惫的话呢,部曲也确实疲惫。从这方面讲,司徒奏禀与明公的话,倒也不算假话。不过,话说回来,长史之言极是,若论疲惫、伤亡,琅琊公等部难道就不疲惫、伤亡就小么?也是一样的疲惫、伤亡一样的不小! “故臣之愚见,欲待解决司徒两不奉令之事,无非两个对策。 “再多给其部一些赏赐,允其进战所得,尽归其本部所有,以激励其部士气,此是对策之一;命从聚在洛口仓城的流民,多选出些丁壮,补充给其部,此是对策之二。当然,明公适才言道,打算这两日召司徒一见,当面与他分说,这也是一个极好的应对办法。司徒其人,贪纵固有,然是个好脸面的,只要明公当面给以勉励,明公之令,他当就会欣然而从矣。” 郑颋甚为不满,说道:“柴公,你献给明公的这些对策,岂不是在骄纵司徒?” 柴孝和说道:“诚如房公指出,於今之急,唯在洛阳久攻不下。只要能尽快地将洛阳打下,纵是稍逞司徒之意,对其略有放纵,仆窃以为,似亦无不可,是权宜之计耳。” 李密斟酌了稍顷,说道:“孝和所言甚是。只要能把洛阳尽快攻取,放纵,就放纵吧!” “翟司徒向来无利不起早。打张须陀时、打回洛仓时、打刘长恭时,莫不如此!今攻洛阳,他还是如此!一见洛阳难下,他就保全实力,不肯尽心尽力。明公,即是洛阳日后打下,翟司徒这个人,哼!臣恐他也早晚必为明公之后患。”郑颋又拍了下案几,气愤愤地说道。 李密脸色微变,忙阻止他再往下说,故以从容之态,笑道:“郑公,何至於此!”不给郑颋等再说话的机会了,将话头重新扯回到了李善道的这道上书上,说道,“司徒不奉令的事,我这两日请他到营,亲自当面与他再说。无须再议。诸卿,还是接着来说李善道之此上书吧。” 倒是由翟让不奉令,引出了房彦藻的一个新想法。 他说道:“明公,便允其所请,拨些军械给他,也不是不成,然以臣愚见,是不是也不能只答应他的请求?” “长史此话何意?” 房彦藻说道:“李善道和单雄信、徐世绩等一样,亦翟司徒之爪牙。今令他攻取魏郡,已实是不得已而令之,若再只答应他的所请,给他好处,但却半点制约也不给他,臣忧之,他现虽表面上看来对明公恭恭敬敬,可日后恐怕就说不好了!可别再弄出一个翟司徒来!” 祖君彦以为然,说道:“不错,不错!明公,李善道本非明公心腹,司徒之党羽也,他现已据三州之地,拥众数万,黎阳仓为其所控,而他又在河北,明公暂时难以直接地约束他,那如他再将魏郡打下以后,他会不会便即与司徒内外响应?又乃至竟生异心?确是不可不妨。” 房彦藻叹道:“也是当初行差了一步!早知道黎阳仓这么好打,当初李善道请求去打黎阳仓的时候,就不该同意他;或者在他提出此请之前,就该分出一部兵马,去打黎阳仓!这样,至少在河北方面,於今就不会陷入这等除掉李善道之外,竟是无有别部可用的被动境地!” ——这话却是马后炮了。 李善道提出打黎阳仓时,李密的地位还不稳固,他没有多的兵力派出是一,翟让、徐世绩的要求,他只有同意是二。所以,实际上李密那个时候,是压根就没有染指黎阳仓的机会。 当然了,李善道打黎阳仓的时候,居然只用了半天就打下了黎阳仓,这一点也确是出乎了李密等的意料;又之后,一个不留神,不知道怎么打的,李善道就又打下了武阳郡,这一点更出乎了李密等意料。事实上,在李善道打下武阳郡后,李密实就已暗起了制约李善道的心思。 唯是接着,又冒出来了薛世雄部。 薛世雄是要来支援洛阳守军的,李善道提出了要去打他、阻他,李密那肯定是不能反对。不仅不能反对,还得提供大力的帮助。於是紧跟着,就又有了李善道大败薛世雄这一仗。 打完了薛世雄,是不是可以制约一下李善道在河北的发展了? 李渊又在此际起兵於太原!怎么办?就只能不但仍是不能制约,还得再令他去打魏郡。 短短几个月功夫,李密还在苦打洛阳,李善道在河北,却如李渊等相类,已是发展得如火如荼,至於今时,坐拥三郡,兵多粮足,早非是去年和李密一同伏兵大海寺北林中,部曲那时才只敢战士千余的李善道了!要说李密对此无有警惕?显是不可能的! 可警惕又能怎么样? 只凭警惕,是改变不了河北、改变不了李渊,也只有继续用他。 对房彦藻的“制约”李善道的建议,李密在听到之当时,内心就已否定,缓了一缓,等祖君彦也发表过意见,见柴孝和等无意见说,便就说道:“用人不疑,疑问不用。以孟德之狡诈,尚晓此理。况乎孤与卿等乎?善道虽翟公之党羽,俺与他也是识之已久,他是个重义之士,绝非反复之徒。魏郡之得,关系重大,今既欲使他为孤取下魏郡,制约云云,便不宜用。” 房彦藻说道:“明公,魏郡再被他得,他可就有四州地了!河北之南,大河以北,尽为其有!” “善道者,孤之右武候将军也,他有,不就是孤有么?复有何虑!”李密很放心似地微笑说道,只一双明亮的眼中,忧心隐存,他做出了决心,说道,“就允善道所请,调可供三千步骑所用之军械,拨与给他!并今日就下令旨与王德仁,令王德仁倾力配合善道,攻取魏郡!” 柴孝和问道:“明公,前几天,王君廓不是呈来了一道上书?” “对!还有王君廓自请暂留魏州,佐助李善道攻打魏郡此事,也回令旨与他,允了!令其受善道节制。……祖卿,给李善道奏报上来的两州刺史、七郡郡守的人选的任命,写好了没?” 祖君彦应道:“回明公的话,写好了。” “一并下给李善道!并令他,秋高马肥,最好是本月就可开始用兵魏郡。” …… 李密的几道令旨,几天后,与两个人一起到了贵乡。 第一百五十九章 巧施制衡待战后 在给李密上书的同时,李善道给翟让、徐世绩也各去了封问候的书信,并按惯例,给他俩各献了一份厚礼。又在给徐世绩的书信中,表示已给徐世绩的父亲徐盖、徐兰等置办好了住宅,徐盖、徐兰随时都可来贵乡。这随着李密令旨一块儿到贵乡的两人,便是徐盖、徐兰父女。 却徐盖、徐兰到时,李善道没在贵乡。 他还在巡县。 接到报讯后,李善道一边令贵乡郡府好生招待徐盖父女,一边接着巡县,四天后回到了贵乡。 到贵乡的前一天下午,另有一封回书也送到了贵乡郡府,即王德仁的回书。 王德仁的这道回书,却不仅是回复李善道的去书了,亦是对李密令旨的一个回复,——李密下与王德仁,令王德仁配合李善道攻取魏郡的令旨,系与给李善道的那几道令旨一同下达过去的,在这道回书中,王德仁不再含糊其辞,表了态,说“愿从总管取魏,唯总管之令是从”。 李善道被李密任命为魏州总管的事情,王德仁已经知道。 且在下给王德仁的令旨中,李密给了王德仁一个新的封拜,拜他为了安阳县公。 安阳,是魏郡现在的郡治所在。 拜王德仁为安阳县公的事情,在李密下给李善道的令旨中有言及。按令旨中前后文的意思,拜王德仁为“安阳县公”,是为了调动王德仁协助李善道攻打魏郡的积极性,以使他能更好、更主动地协助李善道。——毕竟,只有把安阳打下来后,他的这个“安阳县公”才名副其实。 王德仁在他的回书中,已是以“安阳县公”开始自居了。 看完了王德仁的回书,李善道的视线在“安阳县公”的他的自称上多留了片刻,笑了一笑,把其回书给魏征等看,说道:“自邺被毁,安阳民口今盛,得此县为封,德仁想必欢喜。” ——“自邺被毁”云云,说的是杨坚令毁邺城此事。邺城,是汉末以来的河北重镇,从曹魏始起,直到十六国、北朝时期的北方各个割据势力,如后赵、冉魏、前燕、东魏、北齐等,均先后曾经建都於此,是所谓“三国故地,六朝古都”,地理位置重要,城又高大坚固,是以杨坚为解决后患,在平定了尉迟迥的叛乱后,便下令将邺城毁掉了,移其民迁安阳等地。 事实上,杨坚毁掉的名都,不止邺城一个。毁邺城时,杨坚还没代周肇隋,待隋建立,南下江南,平定了南陈之后,杨坚故技重施,又毁了一座名都,就是孙吴至南陈的六代名都建康。 大乱久后,欲图大治,确是非需有大手笔不可,连堕南北两座数百年之繁华名都,杨坚虽不像他儿子,大修运河等等,然亦可谓大手笔矣。从军事、政治角度来看,他这两件事做得不为错,只是苦了邺城、建康两座名都一两百万的土著士民,不得不离乡背井,迁徙异处。 且也不必多说。 只说邺城在曹魏时,还不算很大,到东魏、北齐时,已是“周回二十五里”。东魏曾将当时洛阳的四十万户士民,迁徙至此;至北齐时,邺城民口已达二百余万。虽然杨坚毁掉了邺城后,并非是全部的邺城士民都迁到了安阳,但安阳的民口也的确是因此得到了极大的膨胀。 故若只从县民多寡言之,王德仁的此个“安阳县公”,实是李善道的“平棘县公”不能与比! 但魏征、于志宁等俱非庸才,自然不会把李善道“安阳民口今多”这句话,真就当做了是李善道含酸拈醋,在羡慕王德仁所得的“安阳县公”之封,比他的“平棘县公”更为美封。 他们都听出了李善道话里的未尽之意。 马周年轻,说话直接,便就说道:“就算是为促王德仁肯愿从明公之令,助攻魏郡,魏公也没必要封他‘安阳县公’吧?从投魏公以今,他都立下过甚么功劳?只相助明公打过黎阳仓!而黎阳仓,就是没他相助,明公也一样是能打下的。魏公此封,哼,俺看其中是别有玄虚。” 魏征、于志宁等相顾一眼。 于志宁迟疑说道:“安阳是魏郡郡治,今魏郡尚未拔取,魏公就先以‘安阳县公’授封王德仁。难道说,魏公是……”又看了看魏征,然后再看了看李善道,没往下底下再说了。 李密还能是甚么? 魏郡还没打,就先把安阳封给王德仁做封邑,其之意图,十之八九,是为以此制衡李善道。 必须得说,李密的这个“制衡”还是比较巧妙的。 “安阳县公”是爵位,不是实职,即便给了王德仁这么一个爵位,在实际的权力上,没有威胁到李善道;而同时,“安阳县公”和“平棘县公”是平级,王德仁在军事上听从李善道的指挥,可在政治地位上不比他低,又且得了“安阳县公”的封拜后,王德仁不免的就会产生期待,打下魏郡后,他会不会顺理成章地成为新的魏郡太守?自也就又因此而效忠李密。 简言之,一方面没威胁到李善道现有的权位;一方面则又不动声色地拉拢了王德仁。 魏征将众人传看完的王德仁的回书,还与李善道,说道:“明公,不论魏公是何心意,今既魏公亲下令旨与了王德仁,王德仁这也已回书呈到,不复模棱两可,愿从明公之令,共取魏郡,总之是件好事。其余种种,且等打下魏郡之后,再做计议不迟。” “玄成,卿之所言,正合我心。” 魏郡的守军中,没有甚么名将,对於攻打魏郡此战,李善道并不担忧守军的战斗力会很强,唯一他所重视的,只有王德仁而已。王德仁拥众数万,据在林虑,他如果从中作梗,不免是个麻烦。现下王德仁既已接受了李密的令旨,表态愿从李善道之令,那就等於说是,打魏郡最大的阻碍便算是排除了。则魏郡,就可准备去打了。至於打下后的事,打下再说就是! 将王德仁的回书给王宣德收下,李善道张了下外头的天色,快到傍晚时分了,——他是刚回到郡府,就吩咐从吏:“取水来。” 很快,清水奉上。 李善道洗了把脸,瞧了瞧身上衣袍,挺干净的,便衣袍不再换了,即令道:“玄成、司马,徐公到郡已有数日,你们跟我去谒见徐公。等谒见完徐公,今晚咱们就议议攻魏郡此战!” 第一百六十章 畅饮醉言觅良婿 给徐盖、徐兰置下的宅院,位处在贵乡县城里,紧邻郡府的一个里坊中。 这里本来是贵乡一户大姓的家宅。 郡府里出来,行不多远,便至此里。 里坊门口,有一火兵卒站岗。这一火兵卒却非是李善道派去的,乃徐盖父女来时,随行带的护卫中的士兵。徐世绩拨了精卒步骑五百,专做徐盖父女来贵乡的路上护卫。这五百护卫,另外安置在了城中兵营驻下,徐盖父女不出城时,每日各有一队兵轮换前来听候差遣。 火长与李善道相识,也是卫南县人。 见着李善道来到,这火人忙一边令本火的兵士让开路,一边上来向李善道见礼。 “哟,成三郎?你怎么在这人?哦,是了,你跟着徐公一起来的。”尽管李善道现下的地位与这位“成三郎”早已是云泥之别,但李善道毫无拿大的架子,从马上下来,笑吟吟说道。 成三郎恭谨行礼,说道:“是。回大将军的话,小人等奉大郎之令,今已拨与徐公为亲兵。” 李善道点了他两点,笑道:“你小子,好福分啊!徐公最为宽仁,跟了徐公,少不了你好处!” “可不是么!徐公待小人等没的说,宽厚仁义。本来小人等该是每天都来站值,听候徐公使唤,徐公特别恩令,令小人等无须每天都来,只每天轮换来一队即可。” 李善道点点头,往里中看了眼,问道:“徐公在么?” “在的,在的。” 守里门的兵士已经让开了道路,李善道却不骑马进里,将缰绳给了成三郎,说道:“有劳三郎,把我这马栓个地方。我入里去拜见徐公。早应来拜见了,我今天才刚回城。” “小人等已经听说,大将军下去巡县了。” 李善道迈步往里中坐,经过成三郎身边时,顺手拍了拍他,笑道:“等有暇时吧,喊你喝酒!” 恭恭敬敬地行着礼,目送李善道在魏征等的簇拥下,步行进了里中,成三郎直起身子,感慨地摇了摇头,说道:“早年在县里时,俺就瞧出来了,县里恁多的甚么‘大侠’、‘好汉’,要说最了不得的,还得数是徐大郎和李二郎!於今怎样?老子这双眼,看人毒得很,一点没错!” 早有他火的兵士拥上来,七嘴八舌,问他怎会认识李善道。 李善道人虽在河北,他的名头,现却已是很响亮於徐世绩、翟让等部的军中。之前打张须陀、打刘长恭时的战绩不提,只论他到河北后所打的半日攻得黎阳仓、一夜歼灭薛世雄部三万兵马、一举擒获河北最有名的郡将杨善会等等诸战,不论哪一个掂出来,那都是充满传奇色彩。 成三郎吊足了部曲们的胃口,才矜持地与他们讲说他与李善道早年在县中时的一些交往。 其实,他和李善道早前也不算熟,点头之交。可到了他而下的嘴中,俩人却竟如多年故交! 这些,且也不必多说。 只说进到里中,就算是之前没有来过徐盖父女住的这个宅子,抬头只需一望,也就能找到了。一则,他父女住的这宅子,在里中最大,门头最阔气;二则,也只有这个宅子门外,或坐或立的,和里坊门口相同,亦有些跨刀、持矛的兵士站岗值守,——其内甚至还有披甲之士。 徐世绩拨给徐盖父女的这五百亲兵,火长以上军吏,全都是卫南县人。 宅门值岗的这些兵士的头领,即是今日轮值的此队兵士的队正。 这队正远远地就迎接上来。 李善道与他更是认得了,是徐盖的一个远房子侄。 叙话数句,这队正前头引路,到了宅门前,亲手把门打开,恭送李善道等入宅。 宅门两边,李善道等却见得,分列了两个两层戟架,各置有木制画戟五柄,那画戟色为赤,画兽头,幡下垂旒,带末系缀铜铃。这些戟,叫做“门戟”,是三品以上高官经过申请、审核、制作、下赐等程序后,可在自家的住宅门前置列的。置有门戟的住宅大门,因又别名“戟门”,或“画戟门”。这十支门戟,倒非徐盖自所带来,是这处住宅门外本来就有之的。 这处住宅的原先主人,正是隋的一位三品官员。 不过在贵乡县城被李善道得到之前,这个官员留在家里的家眷就从贵乡逃走了。 逃得很匆忙,门戟大,不易携带,就被留下来了,没被他们带走。 列戟制度,始於周代,到入北朝,此制复兴。徐盖的父亲、祖父分曾出仕南齐、北魏,皆官至郡守,依照品级,是不能列戟的,但徐盖见过门外列戟的贵人家宅,那个时候,他就挺羡慕,觉得很威风。如下,他的儿子徐世绩已官居李密“魏公政权”的“右武侯大将军”,正三品的官职,可以列戟了,故在瞧见这户住宅外留下的门戟后,他也就没让把这些门戟撤下。 在乡里时,徐盖的确仗义疏财,绝非守财奴,但不把钱财当回事,却不代表亦能不把“权贵”当回事,真要一个人可以同时做到“富、贵於我如浮云”,那可就真的是隐士一流了。 得了门卒进禀,徐盖已从后宅出来,来到前院。 李善道入进门内,正碰上徐盖、徐兰刚到前院院中,赶忙叉手为礼,说道:“徐公、徐娘子,公与娘子已到县多日,善道今却才来拜谒,迎驾来迟,怠慢有罪,敢请公与娘子见责!” “说甚么呢!俺知你下县去了。公务是正经事,你便再晚来几日,俺也不罪。”徐盖很亲热,呵呵笑着,几步上前,扶起了李善道,退后半步,上下打量,笑道,“黑了,瘦了!” 李善道笑道:“徐公,善道也想白点、胖点,唯是到河北以今,几乎没有歇的日子!就拿这次下到各县巡视来说吧,前前后后,十来天,不说风餐露宿,亦跋涉兼程!闻得公与娘子到县那日,善道还在临黄县,紧赶慢赶,直到今天下午,才刚还回县中。” 徐兰已万福礼过,立在徐盖身侧,抿着嘴,微笑着瞧着他,听他说话。 徐盖说道:“二郎,你在河北这段时日,南征北战,打了不少大仗。这些,俺都听大郎与俺说了。原本,俺是不想来的,你这么忙,俺来不是给你添乱么?拗不过大郎啊,非让俺来。” “大郎也是出於一片孝心。徐公,大郎在前线,随从魏公攻打洛阳,确是没有太多的时间能够照顾到公,在公膝前尽孝。比之洛口城,我这贵乡城虽非大县名邑,各方面的条件好歹好些。我深受大郎与公厚恩,今公既到了贵乡,若公不弃,便暂由善道代大郎尽孝於公膝前吧!” 徐盖呵呵笑道:“大郎从着魏公围攻洛阳,是忙,你也不闲!今天你来,俺不拦你,好些月没见了,俺也想你,今晚留下来,咱们吃个家常便饭,好生地说说话。但明天开始,你该忙你的,就忙去,可不要三天两头的跑来俺这儿!要因为俺,耽误了你的正事,俺也住不踏实。” “好,好!一切都听公的!”李善道笑道。 徐盖转目魏征等人,问道:“二郎,这几位君子仪表不凡,一看就是人杰,未知都是哪位?” 李善道将魏征、于志宁等一一介绍与徐盖。 魏征也就罢了,于志宁、崔义玄等各出身高门,徐盖顿时肃然起敬,连带着,对李善道也有了新的认识,——要知,就是徐世绩帐下,现也还没有于志宁、崔义玄这等名族出身的子弟为其属僚!和与李善道交谈时的亲热迥然不同,对于志宁等,徐盖甚至连用语都文绉绉了。 彼此见过。 徐盖一挥手,说道:“走吧,二郎,咱们请诸君登堂。俺已令备酒菜,很快就好。不意今日不仅得与二郎久别再见,而且群贤毕至,诚然蓬荜生辉,今晚酒宴,必得不欢不散!……二郎,俺可知道,你小子好酒量,今晚,你可别把你徐老丈给灌醉了!” “老丈”两字入耳,却不知想起了什么,李善道下意识地往徐兰处瞅了眼。 几个月不见,徐兰没甚变化,仍是清秀如兰。 此时暮色下观之,虽淡扫脂粉,娥眉秀目,琼鼻樱唇,一身黄色衣裙,自有出水之美。 迎着李善道的目光,徐兰又是抿嘴一笑。 便随着徐盖,李善道与魏征等登堂。 往堂上走路上,李善道问徐盖:“徐公,怎不见三郎?” 李善道在巡县前,特地把徐世感留在了贵乡,让他等迎徐盖。 徐盖“嗐”了声,说道:“迎俺到县后,他说甚么‘忠孝不能两全’,说贝州刺史府正等他开张,只陪俺待了一天,次日就去贝州了。他说给二郎你去书了呀?二郎没收到他的呈书么?” 这徐世感,年纪不大,责任心还挺强。 他的呈书,李善道还真是没收到,可能在路上错过了。 李善道笑道:“三郎虽少,年少有为。‘忠孝不能两全’之语,已足见其不凡!” “他才多大年岁?有甚有为、不凡!要非二郎厚爱,莫说贝州刺史,一个小小令长他也当不得!就这,俺还生怕他不知事,骤迁大位,千万可别误了二郎的事。”又有哪个父亲不想见儿子出人头地?嘴里说着担心,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担心,只见他笑呵呵的,一副高兴的模样。 徐世绩於今固是翟让心腹,论其现在的居官,也的确是“六卫”之一的主将,但把范围扩大,放到整个的李密现有之臣属中来看,他的地位却其实并不算特别的高,不和王伯当、房彦藻等比,只与孟让、郝孝德等比,他当前也已逐渐是有所不如,——为打压翟让的势力,李密现是日渐重用孟让、郝孝德等这些拥众较多、名气较大的别部义军首领,因而,要非李善道的缘故,徐世感十几岁个少年,再是徐世绩的亲弟弟,他也必定出任不了一州刺史! 从这个方面讲,徐盖所言的“厚爱举荐”,是他的真心话,半点也不是客气之言。 “徐公,咱们都是一家人,说这些话,岂不见外了?再说,若无大郎,又哪有我李二郎?” 李善道的这句回答,徐盖满意得很。 两人相对,哈哈一笑。 党内无派,千奇百怪。 不知不觉间,随着李善道在河北的开疆拓土,兵粮日盛,却不仅瓦岗系在李密帐下自成一派,李善道与徐世绩两人联合之下,他两个在瓦岗系中,隐然也是已成一重要的派别。 是夜酒宴,果然是尽兴方散。 扶醉回到后宅,由婢女们伺候着躺下后,徐盖醉眼朦胧地看见徐兰也来了屋中,招手唤她近前,握住了她的手,满嘴酒气地嘟哝了句什么。徐兰初未听清,再问时,徐盖鼾声大起,已是睡着。徐兰就没再问,而在回到自己屋后,忽然回味到了徐盖的那句话说的大概是甚么! 一时之间,摇曳的红烛影下,不知是烛影,抑或是羞意,她腻洁如玉的面颊染上一抹绯红。 却徐盖嘟嘟哝哝的那句话,说的好像是:“如莲花,你守寡已久,阿耶将为你觅一良婿!” 如莲花,是徐兰的小字。 …… 第二天一早,李善道召来魏征等,计议攻魏此战! 第一百六十一章 议得两策应德仁 魏郡及其周边沿郡的地图,展开在支架上。 支架放在堂门边上的左侧。 大堂正中,摆放着一个很大的沙盘。 沙盘上河流道道,山峦点点,一个又一个的县城分布其间。 这沙盘上所置的也是魏郡及其周边各郡的地理形势。 李善道主位上坐着,魏征、刘黑闼等分以左右,坐在沙盘的两边。李文相前日刚从清河赶回了贵乡,也在座中。整个堂上,李善道帐下的文武重将,齐齐俱在,足坐了一二十人。 杜正伦先把李密的令旨给大家读了一读。 读完以后,李善道示意他落座,环顾了下诸人,说道:“魏公的旨意,你们都听到了。令我军最好是於接到令旨后的旬日之内,用兵魏郡。打魏郡这个事儿,魏公这已不是第一道令旨了。早在咱们打清河时,魏公就已有令我军攻魏郡的令旨下到。对於这件事,大家应是都早有心理准备。於今,清河已经大致平定,我军主力也已经休整了有半个月了。魏公令咱打魏郡的令旨,现又下到。并且,魏公给王德仁也去令了,令王德仁配合我军。 “因我之见,攻魏郡此事,已是可提上日程了。我意,咱们今天就把攻魏郡的具体方略定下,然后我给王德仁去封书信,邀请他来贵乡,再与他当面的商议商议,看看他有什么意见,之后,方略确定,攻魏此战即可打响了。公等以为何如?” 刘黑闼笑道:“贤弟,重编八营以后,兵额、军械,分别皆已补足,又已休整了半个月,现如今,咱是兵强马壮,各营部曲无不嗷嗷叫,急着再打仗立功。魏郡,今天开攻都没问题!” “八营”,刘黑闼指的是整编过后的步卒左右八营。 骑兵两营的两位营将萧裕、达奚神秀也在座。 萧裕抚须笑道:“将军,我营骑兵也已是随时可战。” 达奚神秀是降将,不好先说话,等萧裕说完,乃站起身,弯下腰,叉手为礼,恭谨地亦禀道:“末将营两千骑士,老骑千数,经过这半个月的磨合,也已然可战;新骑千数,则不论是骑术、用槊、骑战队形等,现都已颇有长进,寻常的战阵的话,也都已可用之。” 这半个来月的休整时间中,诸将中谁最辛苦?当属萧裕、达奚神秀。 整编过后的八营步卒,尽管也有新兵补充,但大都是老卒,操练上不很费劲。 唯这两营骑兵,各有半数之多都是新骑,这些新骑,大部分只会骑马而已,槊什么的多不会用,射术很多也不很精通,要想把他们操练出一定的战斗力,需要很大的精力投入。 达奚神秀作为降将,这半个月来,他甚至比萧裕还更辛苦,每天吃住都在营中,睁开眼就是集合操练,一操练,就是到夜深方止。而且为了能尽快得操练出成绩,他在操练新骑时,也比萧裕严格。凡屡次教习,依然不能达到他要求者,他动辄就是鞭笞。已有好几个其营新骑的军将,受不了他的苛刻,偷摸找李善道告过他的状了。李善道了解了情况后,当然不会因此处罚达奚神秀,反是把那几个告状的军将狠狠地训斥了一顿,却是很给达奚神秀撑腰。 李善道赞赏地冲着达奚神秀点点头,笑道:“将军近来辛苦了!连着半个月,日夜操练你营的新老骑不辍。前两天,玄成还与我说,城里的士民现在都知道了,咱军中有一位达奚将军,操练起来不要命,鸡尚未鸣,已是领着部曲出营,夜已三更,有时还有骑兵驰骋之声传入城内。城里的士民不乏有说,谁要是做了你达奚将军的部曲,那当真是不知要吃多少苦头!” 骑兵操练,营里肯定是练不成。萧裕、达奚神秀两营骑兵的日常操练,俱是在城外的野地上。夜深之际,万籁无声,数百匹、千余匹战马的奔腾声响,远远地都能够传入城中。 达奚神秀恭声说道:“回将军的话,末将愚见,将军令在步骑各营所刷写的那句指示,‘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委实是至理名言。平时多吃些苦头,总胜过打仗时,在战场上吃苦头为好。末将朝夕操练本营将士,虽稍严苛,然论本心,实既是为报效将军的厚恩,也是为践行将军之此指示,为本营将士着想,希望他们将来上了战场之后,能够尽量地少些伤亡。” 李善道抬起手,往下压了压,微笑说道:“将军不必拘礼,请坐下说话。” 达奚神秀恭恭敬敬地应了声诺,坐将回去。 再次地环顾诸文武,李善道说道:“那就攻魏郡的方略此事,大家都说说吧,各是何见?” 李文相拍了下案几,说道:“贤弟,黑闼兄说的没错,我军现是兵强马壮,士气旺盛,可用的兵力也好、各营的士气也好,皆是强过打薛世雄部、攻清河郡时,一个小小魏郡,还没有清河郡大,郡兵守卒也没有薛世雄部多,只咱一军就能将之攻取,又何必再与王德仁联兵?” 早前打黎阳仓的时候,王德仁仗其势众,部曲多过李文相、赵君德、张升,对他三人因总是有点拿捏架子,打下黎阳仓后,又只王德仁不肯留下,率其部还了林虑山中。 李文相、赵君德、张升故此对他都没多少好印象。 “文相兄,你这话就是只看到了其一,没看到其二。”李善道尚未开口,刘黑闼就先来回答李文相了,说道,“不错,只靠咱一军,确然是便足可打下魏郡,但王德仁据在林虑,其部号称数万之众,咱若不与他联兵,万一他不愿意魏郡为咱军所得,岂不就未免会有些麻烦?” 李文相哼了声,说道:“难不成,王德仁他还敢与我军作对?” 王君廓、王君愕、王实谨三人也参加了今天的军议,亦在堂上。 便王君廓接住李文相的话,跃起身来,大声说道:“将军,小人在井陉时,只闻将军威名,可没听说过甚么王德仁!他若竟敢与将军作对,入他娘娘,小人愿为将军取其人头来献!” 此话一听就是拍马逢迎之话。 王德仁拥众数万,系是河北北部的一大势力,王君廓怎可能没听说过他? “君廓兄,不可乱言。王德仁今已得魏公‘安阳县公’之封授,与咱一样,俱是魏公臣属。同殿称臣,理应齐心协力,共为魏公效忠。喊打喊杀之语,以后不可再提。”李善道说道。 王君廓应了声诺,忠心耿耿地说道:“是,谨遵将军之令。但是将军,不管他王德仁得了魏公的什么封授,在小人心里,却是只知将军,不知他甚么王德仁、王仁德的!” “你也坐下说话。” 王君廓应诺坐下。 李善道沉吟了稍顷,摸着短髭,与李文相说道:“贤兄,魏公令我军攻取魏郡,为的不是魏郡这块地盘,为的而是打通西逾太行、进入河东的通道。这条通道越早打通越好。只我一军之力,固然亦可取魏郡,但如果再加上王德仁部,魏郡咱就能更快一点的打下,西逾太行的通道,咱也就能更快地掌握在手中。故而,今攻魏郡,与王德仁部联兵,是非联不行。” 不大愿意与王德仁联兵的,不止李文相,赵君德、张升也不很情愿。 赵君德还好,他的不很情愿,主要是不情愿分魏郡的好处给王德仁,李善道真要是已经决定,打魏郡这一仗,要与王德仁联兵的话,他也能接受。 张升就有所不同了。 他的顾虑主要是在王德仁这个人的品行上。 张升部活动的地盘,在打黎阳仓之前,主要是在洹水。洹水与武阳郡接壤,属魏郡。此县与王德仁盘踞的林虑山,一在魏郡东,一在魏郡西。他两人此前没有打过多少直接的交道,然王德仁的行事作风,张升却是听过很多,对王德仁这个人的品行,算是比较的了解。 迟疑了下,张升决定还是得把自己的顾虑道出,他说道:“明公,为能最快地打下魏郡,与王德仁联兵,自是无有不可。但是却有两点,窃以为,不可不虑。” 李善道问道:“哪两点?” “明公,王德仁这贼厮鸟是个甚样的货色,末将一清二楚。这贼厮鸟一则奸猾,二则狠辣,三则无信,今攻魏郡,如果与他联兵,他本心到底愿不愿意我军进入魏郡?此其一需虑之处;他本心若不愿意,则就算表面上愿助明公,背地里会不会使绊子?此为其二。” 这两点,也正是李善道与魏征等就“联兵王德仁”这件事而一直以来存有的疑虑。 李善道便问道:“兄既知王德仁其人其性,则就此二虑,兄有何高见可解?” “先说这第一虑,明公,窃以为,王德仁久据林虑,早把魏郡视为了他随意掳掠的地盘,今明公若取魏,他即便慑於明公之威、魏公之令,不敢明着阻拦,可绝对也是不会甘心魏郡就被明公得之。亦即,‘他本心愿不愿我军进入魏郡’此虑,愚见他十之八九,定是不愿的! “既然如此,而又此攻魏郡,诚如明公所云,为能尽快地打下魏郡,上策只有与王德仁联兵,以减少其之阻力,则他‘表面上愿助明公,背地里会不会使绊子’此虑,以末将拙见,要想解决,恐怕便只有两个对策可用了。” 李善道问道:“哪两个对策?” “攻魏郡之主力,必得我军不可,不可指望王德仁,此其一。是不是可择得力将吏一人,去王德仁军中,以为监军之用?此其二。” 李善道斟酌了下,顾问魏征,说道:“玄成,张公之此两策,卿意何如?” 魏征想了想,说道:“第一策,自是上策。第二个对策,仆愚以为,可用是可用,但可能效果不会很好。想这王德仁既是奸狠之人,那便是遣个监军过去,怕是也不会有多大用处。” 于志宁不大同意魏征的观点,说道:“即便用处不大,起不到多少的监督之用,遣一得力将吏至其军中,至少其部动向,可以探知一二。明公,窃以为,张将军之此第二策,亦可用之。” 李善道做出决定,说道:“张公的这两策,都是好办法。便待兵入魏郡之时,此两策俱皆用之!”问魏征、于志宁等文吏与刘黑闼等诸将,“就联兵王德仁,公等还有什么意见?” 堂中众人都没别的意见了。 李善道笑道:“今天召大家来,为的是计议用兵魏郡的方略。方略尚未计议,先就联兵王德仁此事,咱们大伙议了这么半晌。不过议得很好,王德仁,咱是不能不与联兵;可他的态度,将来开战之后,他愿不愿尽力地协助我军,这也的确是个问题。张公两策,算是把这个问题解决了。……联兵王德仁此事,公等既无别的话说了,下边咱就进入正题,议攻魏郡方略!” 王君廓又跳起身来,昂着头,挺着胸膛,说道:“将军!小人愿领本部,先为将军打下邯郸!” ——却仍是他上次请战时的内容。 “公等可能还都不知,君廓兄多日前,就已向我请过战了。君愕兄是邯郸人,对邯郸熟,因君廓兄自告奋勇,愿为别部,为我攻取邯郸,以从北边包围魏郡。公等对此以为何如?” 王君廓的此请,李善道当时也就是听听,后来不曾与别人说过,刘黑闼等因原本皆不知。 刘黑闼瞅了王君廓眼,说道:“打邯郸?邯郸是武安重镇,没那么好打吧?” 王君廓赳赳然地说道:“为大将军效命,刀山火海,犹且不畏,何况邯郸一城!” 第一百六十二章 兵分三路略魏地 “好,好,君廓兄有这份心,很好。你先坐下,坐下说话。” 等王君廓坐下,李善道接着说道,“不过,黑闼贤兄说得对,邯郸是武安的重镇,攻之怕是不易。并且,若攻邯郸,武安郡府一定不会坐视不顾,必然是会遣兵救援的。我军这次打的是魏郡,不是武安,没有必要再另起波折,惹来武安的郡兵。 “因我之意,君廓兄,你‘从北包围魏郡’的这个想法不错,可用,但无须去打邯郸。毕竟从北边包围魏郡,不是只有从邯郸北下这一办法,你说是不是?” 郡守、通守的职责是保护本郡,在没有朝廷令旨的情况下,不能擅自派兵出郡,所以,李善道乃有“我军这次打的是魏郡,没有必要再另起波折,惹来武安郡兵”云云此语。 王君廓与王君愕、王实谨对视了眼,他连连点头,应道:“是,将军说的是!”试探地问道,“但将军,不打邯郸的话,怎么从北边包围魏郡?将军之意,是攻成安、滏阳?” …… 不算邺县,魏郡辖县总计九个。 郡北共有三县,从西到东分别是:临水、滏阳、成安。 ——李密这次命令李善道用兵魏郡的主要目标,太行八陉中,位处魏郡的“滏口陉”这一陉的东边入口,即位处在临水县北边滏山的滏口。 魏郡境内共有三条大的河流。三条河流俱东西流向。北为漳水,南为洹水,最南边为淇水。 郡北三县皆在漳水北岸。 由三县南下,渡过漳水,成安县对应着的,自北而南分是临漳、洹水、尧城两县。 洹水县城处在永济渠的东边、南边。为何此县县城既在南、又在东?系因永济渠在洹水县城这里拐了个弯。武阳郡内的永济渠大致呈从北到西的弧形走向,到了洹水县城此处,几以九十度的拐角,在洹水县城的北边,转而南下。故此县县城,既在永济渠南,又在永济渠在东。 临漳县处在洹水县的西边。临漳、洹水、成安三座县城呈一个三角的形状。临漳、洹水两县也是魏郡境内唯二处在漳水、洹水之间的县。临漳县,之前其实就是邺县。西晋时,为避晋愍帝司马邺之讳,邺县曾在一段时间内改称临漳。后来,就在邺县之外,又单独置了个临漳县。——被毁掉的邺城,就在现在的这个临漳县的西边。临漳因原即邺县,而成安县在东齐时曾被并入过临漳县,因而,临漳、邺、成安三县之县治,早前都在邺县境内。成安县治移走的早一点,临漳县的新城却是才建未久,三年前,大业十年,才刚筑了一个新县城。 尧城县原名长乐,本汉时的内黄县地,北齐时曾被废入临漳,开皇十年时,杨坚分临漳、洹水县地,复置了此县,将其县治向南移到了故尧城,其后,又在开皇十八年,改县名为尧城。 滏阳县南下,自北而南分对应着的是邺县的废城和魏郡现下的郡治安阳。邺县的废城处在整个魏郡的中心位置,亦是在漳水、洹水间。安阳的县城处在洹水的南岸,其城紧邻洹水。 临水县南下,对应着的是灵泉县。灵泉县又名零泉,其地本邺县地。距今三四十年前,北周建德六年,周武帝攻灭了北齐,打下了邺县,邺县是北齐的国都,为加强对其的控制,分析其地,置了些新的郡县,灵泉是其一。此县的县城也在洹水的南岸,距安阳县城四五十里远。 安阳与灵泉县之间,本还有个县,名为相县,是杨坚在开皇十年时所置,到杨广继位后,在杨广重新搞起的州县改革中,於大业三年,相县被废,其地重被划还安阳。 灵泉县向西,与林虑县接壤,两座县城相距将近百里。 林虑即后世的安阳林州,李善道所来的那个时空中,大大有名的红旗渠就建在这里。这一带因挨着太行山,故多山,是山区地带,境内十之八九的地方,都是山地、丘陵。 王德仁及其部所盘踞的林虑山,便是在此县。“林虑山”,泛义来讲,也不单指一座山,林虑县的所有山地,都可称为“林虑山”。也正是因了林虑多山,王德仁才能在此盘踞这么多年,魏郡的郡兵一直拿他没办法,而且他还借此得以了不断的发展,直到於今已拥众数万之多。 林虑往南,原本还有个县,名临淇,但和相县相同,现也已被杨广在大业初年的州改郡中被废掉了,和另外的一个旧县淇阳县同被并还林虑。不过临淇、淇阳的旧县城都还存在,两座旧县城皆处在淇水北岸,临淇的旧县城基本对着林虑县城,其西十几里外是淇阳的旧县城。 …… 李善道说道:“是,也不是。” 王君廓不解其意,问道:“将军,何为‘是也不是’?” “也罢,干脆我先与公等说说我就这次攻取魏郡此战的考虑罢。”李善道起身,到堂中的沙盘边上,拿起直鞭,点了下洹水南岸的安阳县城,又点了下安阳县城东北边,位在漳水、洹水两水之间的临漳县城,说道,“根据先前遣到魏郡的斥候的打探,魏郡的郡兵主力现主要集中在安阳和临漳两县。也就是说,此回攻魏,这两个县,将会是我军的重点进攻方向。” 魏征跟着李善道,也来到了沙盘边上。 他补充地向诸人介绍说道:“魏郡的守御兵马,主要分为三个部分。一个是郡兵,一个是各县的县兵,再又一个,就是各县豪强的宗兵、乡兵等。 “宗兵、乡兵这块儿,因王德仁部经常出山,四下掳掠之故,只论总数的话,其数不少,合拢得有上万了。但彼等散布在魏郡各县的各乡,甚是分散,没有统一的指挥,因此无须多提。 “县兵这块儿,各县的县兵兵数基本相当,都在数百到千余间。郡兵这块儿,魏郡近期以来,特别是在我军攻下清河郡后,招募了不少新兵,根据探查,魏郡郡兵总数,现约有七八千众。这七八千众的郡兵,多半驻在安阳,余下之主力,约两千左右,则便是驻在临漳。 “驻安阳的郡兵,由魏郡通守亲督,又分两处,主力在安阳城内外,另有别部驻在西边相县废县的城中;驻临漳的郡兵的主将名叫李大黄,是魏郡通守帐下的一员勇将,向有骁悍之名。” 张升对魏郡通守、李大黄都很了解,说道:“魏郡通守名叫裴叔仁,小有用兵之能;李大黄这贼厮鸟,确实勇悍,俺早前尚在洹水时,与他交过两次手,这贼厮临战,往往亲率精骑突袭,悍不畏死。入他娘的,俺连着两回都没能打过他,损兵折将,反是俺的部曲损失不小。” 如上所述,洹水与临漳接壤,在临漳的东边。 张升部之前在洹水活动的时候,他虽然没有主动地入掠过临漳,但李大黄却主动地进攻过他。他所说的他吃过的这两场败仗,就都是李大黄主动地进攻的他。——事实上,李大黄打他的次数不止两次,前前后后,大大小小,得有十来次,他吃亏最大的是这两次。 想那王德仁拥众已数万之多,可居然还没有占下魏郡,仍以活动在林虑的山中为主,这其中,固然是有王德仁部的战力不是很强之故,但此外,却也有李大黄勇悍、裴叔仁等一干魏郡的守将大都亦非是庸士之故。比之杨善会的善战,他们不如,可守住城,他们还是能做到的。 李善道点了点头,与诸人说道:“玄成、张公补充得很好,魏郡目前的守备虚实,以及其主要将校之能,大致即是如此。是以说,这次打魏郡,安阳、临漳两县,又实际上不仅仅只是我军这次打魏郡的主要进攻方向,并且,这两个县,我军可能还得费些功夫,才能将之攻克。 “那么,采用什么样的进战方略,我军才能尽快地将此两县攻克,从而得取魏郡全郡呢?我思之再三,最好的对策应当不外乎即是‘分割包围’。” 刘黑闼等在魏征随着李善道到沙盘边上时,也都已经起身,纷纷来到了沙盘的两边。 闻得李善道此语,刘黑闼的视线在安阳、临漳,还有沙盘上的漳水、洹水这两条河流上来回巡视,挠着胡须,若有所思地说道:“贤弟,你所谓之‘分割包围’,你是想以漳、洹两水?” “知我者,贤兄也。诸位,我所谓的‘分割’,意即以漳、洹两水为线,将魏郡分割成三个战场。漳水以北是一个战场,此是为北战场;漳、洹之间是一个战场,此是为中战场;洹水以南是一个战场,此是为南战场。三个战场之中,北战场与中战场,是策应战场,起一个牵制、配合的作用;南战场,也可以说即安阳战场,则是我军的主攻战场。 “‘分割包围’,虽然是一个词,但实际上是两步。第一步,是‘分割’;分割完后,便是第二步,‘包围’了。这个‘包围’,指的是什么呢?指的即是对安阳城的包围!” 李善道说着,把掂着的直鞭,再一次地落在了安阳县城的上边。 赵君德探着头,朝安阳的位置张了眼,问道:“将军,对安阳城的包围,怎么包围?” “把魏郡分割成三个战场后,三路兵马同时开进,一路攻成安、取滏阳;一路下洹水、拔临漳;一路分从汲郡、林虑县出,拿下安阳东、西两面的尧城、灵泉。”李善道的直鞭随着他说出的一个个地名,在成安等县上依次点过,最终又落在了安阳县城上边,他抬起头,环顾聚在沙盘周围的诸将,说道,“然后,诸路兵马齐会安阳城下,对安阳形成包围,发起总攻!” 刘黑闼拍手笑道:“妙也!贤弟,你的这个‘分割包围’,上佳好策。不但是把魏郡分成三个战场,三路推进,使魏郡各县彼此不能相救,减少了我军可能会遇到的阻力;且则,还能在三路推进的过程中,安阳的郡兵如敢出援,我军就可寻机围城打援!” “我正此意。贤兄、诸位,我之‘分割包围’此策,大家以为可用与否?” 刘黑闼说道:“可用!可用!何止是何用,简直是大大可用!”问道,“贤弟,唯此三路齐进,不知北战场、中战场、南战场,贤弟都是打算调用何部,分别动用多少兵力?” “这第一路,攻北战场者。”李善道看向了王君廓,说道,“君廓兄,我刚给你说,‘从北边包围魏郡,不是只有打邯郸这一办法’,你现在可明白我的意思了?” 王君廓佩服地答道:“将军高明之策,小人拍马不及。将军的意思,小人明白了。” “成安、滏阳三县,皆邻邯郸,君愕兄对此三县也颇熟悉,则这第一路,攻北战场的作战任务,就交给你部负责,何如?” 北、中、南三个战场,北战场的作战任务最轻,成安、滏阳、临水三县皆无郡兵驻扎,三个县都只有本县县卒为守。王君廓对此,也是已知,故李善道的这道命令,虽非是如他所愿,叫他去打邯郸,他却亦无异议,与王君愕、王实谨对了个眼神,便慷慨应道:“将军放心!成安三县,小人豁出命去,也入他娘娘的定要为将军打下!三县令长的狗头,献与将军!” “君廓兄,不要动不动的就献人头给我。我要恁多的人头有何用?”李善道笑道,“此劳你部攻成安三县,我也不要求你攻下此三县,只有一个要求给你,便是将漳水沿岸看住!只要能把成安三县的县兵挡在漳水以北,使他们不能援助中战场、南战场,就是你部的大功一件。” 王君廓拍着胸脯说道:“将军尽请放宽了心吧!三县的贼县兵,保证一个都不会放过漳水!” 李善道点了下头,目光转向赵君德,说道:“君德兄,南战场,前期就由你来负责,何如?” “前期?将军,甚么是前期?这话怎讲?” 李善道说道:“我刚不是说了么,为达成对安阳的包围之目的,安阳东、西两面的尧城、灵泉需要先行攻下。这两战,即是南战场的前期作战。灵泉不用兄攻,我打算劳王德仁部攻之;兄如愿肯,攻尧城此战,便辛苦贤兄率兄营负责,贤兄可愿领受此任?” 赵君德笑道:“将军令下,怎敢不遵?尧城,就交给俺了!必为将军攻取。” “君德兄,尧城邻安阳,攻尧城的时候,安阳可能会遣派援兵。兄万万不可大意。” 赵君德笑道:“俺伏兵一部,设在安阳到尧城的必经之地就是。安阳若来援,就打他狗日的!” “安阳郡兵不为少,兄营四千部曲,攻城之余,另可用作伏兵的,为数不会太多。只设伏兵,恐尚不足完全之计。君德兄,我有一个解决此忧的办法与你。” 赵君德忙道:“将军之策,自是高明,敢请将军教之。” “兄可与王德仁部约定攻城的时间,你两部同时向尧城、灵泉发起围攻。两城告急,则即便安阳再出援兵,单独支援尧城的这一路援兵,其数也必然就会少了,兄以伏兵则即足可应之。” 赵君德大喜,说道:“将军之策,果然高明!好!俺就听将军的,到时先与王德仁约好。” 李善道的直鞭点向了洹水、临漳,讲出了他计划中的第三路兵马的安置,说道:“此攻魏郡,我决定动用八营步骑之兵力。步卒左右八营,各留一营驻守魏州,文相贤兄,贝州新定,你与你营不必参与此战,仍留驻贝州,其余五营与中军两营皆出战;骑兵方面,达奚将军,你营骑兵也暂留驻在魏州,萧兄,你营骑兵从战。除去君德兄一营攻尧城外,凡出战之各步营,及萧兄所领之骑营,由我亲率,攻三个战场中的中战场!也即洹水、临漳两县。” 李文相先应了声诺,继而诧异说道:“贤弟,以七营步卒、一营骑兵之力,攻此两县?你刚不是说,南战场才是这次攻魏郡的主攻战场么?” “主攻战场指的是此战最后的围攻安阳此战。但在此之前,中战场当需迅速拿下!” 刘黑闼深以为然,说道:“不错,中战场是三个战场的腰杆,只要中战场迅速拿下,一则,北战场的郡北三县,就不足为虑;二则,安阳便亦就成了瓮中之鳖。” 张升恭恭敬敬地向着刘黑闼行个礼,说道:“刘将军,窃以为,还有个第三。即李大黄和驻在临漳的两千郡兵。如果能以雷霆之势,将李大黄及此两千魏郡郡兵,一举歼灭在临漳,对安阳郡兵的士气肯定能造成不小的打击,这对之后的围攻安阳,亦将会十分有利。” “对,正是此理!” 李善道丢下直鞭,环顾问道:“此即我构想的‘分割包围’,三路并进之此攻魏郡之方略。公等都是什么意见?反对,或者补充,畅所欲言,都说说看。” 却是诸人讨论了会儿,没人反对,皆是赞成。 就一些细节,有人提了点建议。 凡可用者,李善道尽数采用。 当日,给王德仁的去信写就,遣人送出。 …… 四五天后,王德仁的回书来到。 他婉拒了李善道邀他来贵乡一见的邀请,但对李善道三路攻魏郡的方略表示同意。 李善道就又去信与他,再把三路魏的具体方案,并及王德仁负责的方面,与他说了一说。来回书信,浪费了十来天的时日,双方约下了攻魏郡的日期。 时已到八月底。 这日,李善道点起兵马,三路并进,打响了攻魏郡此战。 北战场、南战场两个战场,且毋庸多言,中路战场,第一战是洹水县城! 而李善道所亲率的主力三万步骑,方出武阳郡地界,尚未开至到洹水城下。 魏郡北,武安郡邯郸城中,一士急赴县寺,求谒邯郸县令。 第一百六十三章 刘之才献策救魏 邯郸县令姓氏萧,名澄,四十多岁年纪。 今日风轻日丽,好好的正在堂中悠闲读书,忽从吏进禀:“刘之才求谒明府。” 萧澄顿时没了看书的兴致,眉头微蹙,说道:“怎么又来了!” 这从吏紧张地禀道:“敢禀明府,刘之才说他闻讯武阳贼李善道尽起其众,步骑数万,兵分几路,已攻入魏郡!最北一路是前时入我郡境的王君廓贼部;李贼善道亲率主力,攻打洹水。” “他从哪听来的风闻?本府怎尚未闻报?” 这从吏回答说道:“明府,刘之才说他有友在贵乡,故李贼善道兵马一动,他就很快获悉了。” 萧澄放下书卷,皱着眉头,思忖了会儿,说道:“叫他进来吧。” 这从吏应诺,倒退而出。 不多时,一个身形瘦小,尖嘴猴腮,三十上下的士人,随着这从吏入进县寺院中,到至堂前。这从吏在下禀报了声,萧澄举目望了眼,朝内招了招手,示意被从吏带来的此人登堂。 这人略整了下幞头、衣袍,迈开步子,登上阶梯,到入堂中,叉手行礼:“拜见明府。” “刘公,俺这是县寺,不是你家。你三天两头的求见,也没甚正经事禀,你说你是为何呀?” 却入堂此士,便是那位在听闻李善道麾军入魏后,急来求见邯郸令萧澄的那位士人,亦便是代他进禀的那个从吏口中的“刘之才”。刘之才没等来萧澄请他起身的吩咐,自将身子站起,背着手,昂昂然地站立着,面向萧澄,正色说道:“明府此训,仆不敢听。仆近日求见明府的次数是多了点,但每次求见都是有要事进禀明府的啊!怎能说是没甚正经事?” 萧澄叹了口气,说道:“刘公,你这几次求见,每次来,说的都是请俺上书郡守、通守,请求调郡兵增援我邯郸这事儿。俺也已对你说过,上书,俺已经上了,可郡兵不来,俺有何法?” “明府,缘何仆恳请明府上书郡府、通守府,请调郡兵增援鄙县?仆所忧者,正是一忧李贼善道已陷清河,接下来,他有可能会进犯我郡;二则,便是忧李贼善道亦有可能会进犯魏郡。不论李贼善道犯我郡也好,犯魏郡也好,鄙县邯郸地处要津,俱是重镇,非得有重兵屯驻不可也!明府,仆之所忧何如?李贼善道现而今,是不是果真尽起其众,进犯魏郡了?” 萧澄说道:“刘公,李善道进犯魏郡的消息,俺还没收到。退一步说,就算你的消息是真的,李善道他现进犯的也是魏郡啊,与我郡何干?与邯郸何干?你今又来求见,是为何事?” “明府!岂能说与我郡无关,与邯郸无关?唇亡齿寒的道理,以明府之智,难道不知么?” 萧澄说道:“刘公,唇亡齿寒的道理,本府自然是知。” “明府既知,又怎说与我郡、与我邯郸无关?试想之,魏郡若再被李贼善道攻陷,那李贼善道下一个要进犯的会是何郡?只能是我武安郡!而我县邯郸首当其冲。明府,事已急矣!” 萧澄又叹了口气,说道:“刘公,要不俺这个邯郸令,让给你来做?” 刘之才愕然说道;“明府此话何意?” 萧澄扒扒拣拣,从堆在案上的一堆公文中,找出了一个,示意刘之才近前,把这道公文递给了他,说道:“你上次,……不,是上上次,五天前,对吧?你来求见过俺后,俺完全是按你的请求,给郡府又上了一道请求增援的书。这是郡府给俺的回文,你且看看。” 刘之才一目十行,将回文看罢,怒色上脸,恚怒说道:“怎能说无兵可调?郡治永年城,现驻有郡兵三四千,郡中人士对此谁人不知?三四千郡兵,怎么是无兵可调?” “这道回书,刘公,你仔细看了没有?永年驻的虽有数千郡兵,然北边襄国,主要是东边清河,现已为贼域,由清河西入,过洺水,即是永年。郡府而下是自保不暇,又何来余兵与我?” 刘之才说道:“明府,之前郡府可以用这个理由不给明府调兵,现在呢?李贼善道亲率其部主力,已经攻入魏郡,对永年来说,清河方面的威胁已然无有!现在可以调兵给明府了吧?” “你先把郡府的回文给俺。”萧澄收回回文,展了下被刘之才捏皱的地方,说道,“毛手毛脚,这是郡府的回文,要归档的,瞅瞅,就看这一小会儿,你把它捏成什么样子了!” 刘之才又急又怒,说道:“明府!什么时候了,你还在意这点小事。” “这是小事么?将来郡府查起,发现公文损害,治罪起来,谁担此责?刘公,你来担么?” 真是急惊风遇着慢郎中。 刘之才怒道:“仆敢问明府,是公文被损害的罪责大,还是邯郸县为贼所陷的罪责大?” “唇亡齿寒的道理,刘公你说的不错,但这个‘唇’,没那么快就会亡的!王德仁拥众数万,肆虐魏郡至今,已有多久了?魏郡诸城不仍是固若金汤?李大黄,骁悍之将;魏郡通守裴公,知兵之士,王德仁陷不了魏郡,李善道来势再汹,也不见得就能将魏郡攻陷。刘公,不必太过着急。”不慌不忙地把公文平展好,将之重新仍回案上的那堆公文中,萧澄说道。 刘之才瞪大了眼,好像是听到了不敢相信的愚蠢之言,说道:“明府,王贼德仁能与李贼善道相提并论么?薛世雄部三万步骑,只一个晚上的功夫,就被李贼善道与窦贼建德两部全歼;清河通守杨善会,我河北名将也,亦非李贼善道之敌,清河县城被他十余日冒雨攻克!於今,他尽起其众,数万步骑之多,数路并进而进犯魏郡,裴公、李将军纵然知兵、骁悍,怕必也不是李贼善道的对手!明府啊,明府,魏郡的陷落,只在朝夕之间矣!明府怎尚能这般安稳?” 萧澄与他讲道理,说道:“刘公,魏郡之陷落,恐在朝夕之间,此是公之判断。公有公的判断,本府是不是也可以有本府的判断?‘唇’未必很快即亡,此即本府之判断也。” 刘之才楞着站了会儿,决定不再与萧澄争辩他两人的判断到底谁对,话直接进入正题,道出了他今日求见所为的目的,说道:“明府,仆与明府就魏郡失陷之早晚的不同判断,姑且先不多说,但至少有一点,明府总该是同意的吧?便是我邯郸南与魏郡接壤,则李贼善道的贼众一进入魏郡,我邯郸就极有可能会再遭兵灾!尤其是在攻成安的贼众,系王贼君廓所部的这一个情况下。王贼君廓此前就已攻过我邯郸了!而下还更多了王君愕相助於他。” “这一点,倒有些可能。” 刘之才说道:“既然明府也有此忧,同意仆之此虑,又清河方面对永年已没有威胁,明府,那是不是明府可以再上书一道与郡守、通守,再次请求调郡兵增援鄙县?” “这道上书,本府可以上是可以上,不过在上之前,本府得先做一件事。” 刘之才问道:“敢问明府,何事?” “且待本府打探清楚,确定是李贼善道已数路进犯魏郡,之后,本府才可向郡府上此书。” 刘之才怒道:“明府,仆适才已向明府禀得清清楚楚,李贼善道数路并进,已入魏郡,怎么?明府不相信仆?” “本府不是不信你,刘公,事关重大,本府得亲自派人,打探清楚,这才可以。” 如果萧澄不是邯郸令,刘之才可能都要骂起来了,可萧澄是邯郸令,还得求着他办事,没办法,刘之才只好忍住气,说道:“明府若非要亲自派人打探,那就敢请明府尽快派人吧!最好是今天就派。另外,就上书郡府此事,明府,仆有一个既救魏郡、亦是自救我郡之策敢献。” “何策?” 刘之才说道:“明府,仍是‘唇亡齿寒’此理,魏郡若陷,我郡必是李贼善道下一个的进犯目标。那该怎么做,才能保住我郡安全?唯一之策,仆窃以为,只有急援魏郡!合我两郡之兵,共敌李贼善道。若能将李贼善道击败於魏郡,则岂不就不但魏郡可救,我郡亦因之得安?” “刘公,只把俺邯郸令此职让给你做,看来还不够,本府干脆给郡府提议,将通守此任,也让与你做吧?” 刘之才听出了萧澄的阴阳怪气,怒道:“明府,仆诚心献策,明府何必一再讥讽?” “刘公,郡兵不得出本郡的律令,你是不知么?不得朝廷旨意,谁敢遣郡兵出郡?合魏郡郡兵共敌李贼善道,你说的轻巧,却是可知,朝廷一旦追究下来,将要掉的是谁的脑袋?” 刘之才说道:“明府,事急从权!总不能就眼睁睁地坐视魏郡失陷,然后危及我郡吧?” “你的此策,本府是不会向郡府提的。不过,你若执意此策,本府可以给你出个主意。” 刘之才说道:“敢问明府,是何主意?敢请明府示之。” “你,别再来求见本府了,今天,你就启程,往永年去。永年县城离邯郸县城也不远,几十里地,现下时辰尚早,你最晚明天就能到的永年。到了永年后,你自到郡府求见郡守、通守,将你此策,当面献与郡守、通守,岂不为好?也省的你难免本府这个小小的邯郸令矣。” 刘之才甩袖怒道:“明府莫不是以为仆没有这个胆子,求谒郡守、通守么?” “你的胆子,本府是知的,你当然是断不会没有此胆。” 刘之才说道:“仆今日就往永年!”叉手礼也不行了,随便一揖,转身大步出堂。 看着刘之才下了堂,从县寺院中出去,萧澄松了口气,总算是把这个扰人的家伙打发走了。 自在堂上思忖了会儿,萧澄乃令引刘之才来见的那个从吏择选吏卒,去成安打探,瞧瞧究竟李善道派了多少兵马,往攻魏郡。——刘之才进禀的李善道部已入魏郡的这个消息,萧澄并非不信,但李善道到底派了多少兵马进犯魏郡,这件事,萧澄却是需要再亲自派人打探打探。 三日后,派去打探的吏卒风尘仆仆的回来,带回了个令萧澄大吃一惊的消息。 这个到成安打探的吏卒惊慌失措地禀报:“明府,成安县城正被王君廓部围攻,闻之,洹水县城已为李善道所陷!李善道领率步骑数万,已在向临漳进兵!” “三天前,刘之才来禀,李善道那时兵马刚到洹水县,才只三天,洹水县城就失陷了?李大黄呢?还有裴通守呢?他俩没有遣兵救援洹水么?”萧澄目瞪口呆,好半晌才问道。 这吏卒禀道:“据小人探问,李将军有援洹水,且是李将军亲率精兵往援,但是李将军及其所率之部,尚未至洹水,洹水县城已陷。” “怎么陷的?” 这吏卒说道:“此前的洹水贼率张升,现在李善道帐下。小人听说是早在李善道率部出武阳郡前,张升就已提前派人潜进了洹水城中,待李善道兵到,内外响应,遂洹水县城陷落。” “出武阳郡前,已遣贼潜入洹水城中?” 这吏卒应道:“是,小人打听到的消息就是这样。” 萧澄怔了片刻,令这吏卒退下,负手在堂内踱了会儿步,唤心腹吏员进来,连着吩咐了两件事下去。一件是,上书郡府,把打探来的情况汇报上去,请郡府调兵增援邯郸;一件是,命令偷偷地收拾行礼,做好如果魏郡失陷,李善道部北上来攻邯郸的准备。 …… 临漳县城,东二三十里。 一支数万步骑的兵马,正在向临漳县城开进。 数骑从行军队伍的前部驰出,顺着官道的边沿,奔向后边的中军位置。 第一百六十四章 王德仁失期攻灵 步卒左右八营,秦敬嗣的左二营和王须达的右四营留驻在了武阳,李文相的右一营留驻在了清河,不算攻尧城的赵君德的左三营,余下跟从李善道参与攻魏郡此战的四营,分别是刘黑闼、高曦、陈敬儿、高延霸四营;连带上中军两营、萧裕的左一骑营,合计两万六千余步骑。 这是主战部队。 再加上张升、罗忠、冯金刚等所领的辎重、砲车、弩等营,出征的人马达到了三万多。 三万多人马,带上辎重车、砲车等等,如果只以一路行军的话,那只行军队伍拉出的长度就得有一二十里地,乃至二三十里地,故是,李善道采取的是两路并进的行军方法。 刘黑闼、高曦、陈敬儿、高延霸四营为一路,在官道左侧靠前的位置行军。 中军两营、萧裕营骑兵、辎重等营为一路,在官道上行军。 现下从前部驰出的这数骑,即是从左侧行军队伍中最前一营陈敬儿部中驰出来的。 不过驰来的并非是陈敬儿的部曲,而是随在陈敬儿部中的杨粉堆和他的从骑。 到了中军,在李善道的大旗下,找到了骑在马上的李善道,杨粉堆也没下马,兜马随着李善道前行,大声地禀报说道:“将军,刚得到的南战场的消息。赵将军部已对尧城展开围攻!” “尧城城防何如?” 杨粉堆禀道:“禀将军,据报,尧城城防颇坚,赵将军部今日只是试探性地进攻。” “安阳方面和王德仁部可有最新的消息?” 杨粉堆禀道:“安阳的情况和上次禀时一样,暂仍尚未遣兵出城;王德仁部尚无最新消息。” 跟在李善道马边的魏征微微皱起了眉头,说道:“按照约定,昨天,王德仁部就应已经抵至灵泉城下了。却昨天其部未到,今日赵将军部已展开对尧城的试探进攻,其部怎仍无消息?” 李善道令道:“再探。重点是安阳方面和王德仁部的最新情况,一有探知,即刻来报。” 杨粉堆应诺,行个军礼,领着从骑,便还前部,继续安排安阳和王德仁方面的情报探查去了。 对王德仁不满意的,并非只魏征一人,王宣德等也很不满。 王宣德往安阳、灵泉所在的西南方向望了望,日光明媚,他当然望不见安阳、灵泉,目之所及,唯一望无尽的原野,他大为不满地说道:“郎君,王德仁怎么回事?约好的时间,他答应的也是好好的,现如今,赵将军已在围攻尧城,我部也已攻下洹水,其部却仍然未至灵泉!” 杜正伦说道:“将军,王德仁此系‘失期不至’,依按军法,此死罪也!” 魏征蹙眉说道:“死罪不死罪的,且不说。明公,最大的问题是,王德仁至今还没到灵泉,而赵将军部已对尧城发起进攻,那如这时安阳遣郡兵往援尧城,赵将军部可就有点危险了。” 依照原先的计划,是同时对尧城、灵泉发起进攻,以使安阳顾此失彼,不好出援,——就算出援,其能分别援尧城、灵泉的兵马也必会少,从而不会对赵、王两部产生太大威胁。 可是现在,赵君德部已对尧城展开进攻,王德仁部还迟迟未至灵泉。确如魏征所虑,一旦这个时候,安阳倾力出援尧城,赵君德前有坚城,后有敌援,的确是就会面临一定的危险。 李善道考虑了一下,命令说道:“给赵君德传令,今日试探性的进攻打完,明天不要急於便就大举攻城。等王德仁部到了灵泉以后,再视情形,对尧城展开攻势。” 王宣德应诺,赶紧选了个吏卒,即令前去尧城,给赵君德传达此令。 马周不太会骑马,但他年轻,不乐意坐车,也骑了匹马。骑了几天下来,两条大腿内侧,磨的生疼。他别扭着向外分着大腿,以一种怪异的姿势坐在马鞍上,尽量地维持着自己的平衡,接住王宣德、魏征等的话,说道:“明公,赵将军也真是的!明公分明军令与他,与王德仁部同时对尧城和灵泉展开进攻,王德仁部未至,他却怎就独自一部,先攻起了尧城!” 赵君德为何不等王德仁,李善道倒是能猜出其中原因。 一则,李善道令赵君德、王德仁两部攻尧城、灵泉的时间,就是今天,王德仁部到今天还没到灵泉,此是计划外,或者可以说是意料外的情况;二则,打黎阳仓、打武阳郡、打薛世雄部、打清河郡,自跟着李善道以今,可谓是战无不胜,赵君德不免的也就会有点“骄兵”的劲头,因而虽然王德仁部尚未到灵泉,他却也敢独自一部,就对尧城展开进攻。 李善道挥了下手,说道:“这是我的过错。昨天接报王德仁部犹未至灵泉时,我就应给君德再下道令,令他今天不要发起攻势。这道令,我昨天没下。他今日攻城,亦是遵我此前之令。” 魏征建议说道:“明公,王德仁部现具体进至到了哪个位置,又究竟何时能够到达灵泉,只以斥候往探,不太足够。愚见,明公何不遣一帐下吏,急往去寻王德仁部,找到其部,见到王德仁后,当面再传军令,令他务必尽快赶到灵泉,不可再有耽搁?” “宣德,长史的话你听到了?择一得力掾吏,即往去寻王德仁部,传达此令。” 王宣德应诺,便又选了吏卒一人,拨与了从骑一队,令西南而去,渡洹水,寻王德仁部。 …… 八月底的天气,秋高气爽。 沿途道边,树木开始换上了斑斓的秋装,红叶与黄叶交织在一起,枝叶间蝉鸣声此起彼伏,时有鸟儿被行军的步骑惊扰,从枝头飞起,掠过天空。田野多有荒芜,杂草丛生,荆棘遍布,偶尔窜出的狐、兔,似如那鸟儿,也被行军的肃杀惊吓,慌忙地四下逃窜。 洹水、临漳一带,大多是平原的地形。 放眼眺之,一马平川,远远近近的,有些乡村布落。暮色渐至,那些乡村里头,却见有炊烟升起的不多。或许是那些乡村里,本就已住民不多了;也有可能是因闻李善道部入境,他们担心李善道部会如王德仁等部一样,也是烧杀掳掠,无恶不作,因而从乡中逃离了。 “离临漳县城还有多远?”李善道问道。 王宣德回答说道:“禀郎君,不太远了,还有二十多里地。” “传令下去,各部自寻合适的地方,就地筑营休憩。” 还有二十多里,那即便是继续行军,到临漳城下时,也已入夜。李大黄是个勇将,不排除他会有趁夜出袭的可能。因此,最好的选择无过於今天的行军到此告一段落,明天再至临漳。 军令很快传下,前边的陈敬儿等部相继停下了行军。 以李善道的中军为核心,诸部步骑遂就地筑营。 布置下警戒等部队,等议事帐搭起,李善道与魏征等进到帐内,又传一令下去,命各营营将前来议事。议甚么事?自是明天到了临漳城下后的进战攻城事宜。 夜色降临后不久,安排好了本部筑营等事宜的刘黑闼等,络绎来至。 帐中早点起了烛火。 李善道和魏征等一边看地图,一边将就着吃些饭食。 每有一营将来到,李善道就招呼其过来同吃、同看地图议论。 待至步骑七营和辎重等营的营将尽数到了,明天的进战、攻城,也已经讨论得差不多了。 李善道站起身,将地图从地上拿起,放回到支架上,操起直鞭,看了看众将,先在地图上的洹水县城上点了点,说道:“洹水这一仗,张将军功劳最大。内应派得好,不到半天,咱就打下了洹水县城。”直鞭移到临漳县城上,接着说道,“但是临漳这一仗,估计就没这么好打了。不好打在二,一个是李大黄有勇悍之名,是个勇将;再一个是……” 帐幕掀开,一人急匆匆地冲了进来。 诸人皆扭脸去看。 却见来者是杨粉堆。 李善道止下话头,说道:“粉堆,有什么事?你这慌的,成什么个样子!” 杨粉堆气喘吁吁,喘了两口气,说道:“郎君,才刚探到的情报,李大黄率部出城了!” “……,李大黄率部出城了?” 杨粉堆抹掉额头的汗,说道:“是啊,郎君。他引率步骑一两千众,出城以后,往西南而去。” 帐中诸人面面相觑。 中军两营的营将分是焦彦郎、董法律。焦彦郎是中军左一营营将;董法律是中军右一营营将。焦彦郎回过神来,又惊又喜,叫道:“这贼厮鸟,是不是怕了郎君了?所以弃城而逃!” 董法律也是个急性子,一拍大腿,跳起请战:“将军,可不能逃了他!他带了一两千步骑出逃,若被他逃入安阳,那将来打安阳的时候,可就要多费些手脚了!末将敢请引本营截他!” 高延霸抢起身,亦急忙请战:“是呀!郎君,安阳在临漳的西南边,这贼厮鸟率部出城,往西南而去,他说不定,还真是想要逃回安阳!不能让他逃回去!郎君,让小奴去截他吧!” “你俩先坐下。”待董法律、高延霸坐下,李善道摸着短髭,沉吟了一下,问魏征、刘黑闼、高曦、萧裕等,说道,“玄成、贤兄、沐阳、萧公,你们就此何见?” 萧裕慢慢地摇了摇头,说道:“将军,窃以为,追之不可。” 高延霸急了,说道:“萧仪同,怎不可追?” “我军现离临漳县城还有二十里远,又已入夜,莫说步卒,就是末将引本营骑兵,现就开拔去追,也已难是将李大黄追上,此其一;夜黑难辨,我等对临漳周边的地形、道路多不熟悉,万一李大黄此竟诱兵计,他装作是西南逃遁,而实设伏兵於道,则我若贸然追之,反恐将不利,此其二。故末将愚见,不论李大黄此率部出城,是不是打算逃回安阳,皆不宜贸然追击。” 高延霸瞪着眼,说道:“那就这么由着这贼厮鸟率部逃回安阳?” 李善道目光转向地图,仔细地看了会儿,问刘黑闼、魏征、高曦,说道:“贤兄、玄成、沐阳,萧公的意见,你们怎么看?”又专门问了一问张升,“张公,你呢?又是何见?” 高曦等了下,见刘黑闼、魏征暂皆无开口之意,都还在思索,便答道:“明公,萧仪同所言,亦末将所虑。正如萧仪同所说,现在追的话,一则追不上,二则,有中伏的危险。因尽管若真被李大黄逃回安阳的话,再攻安阳,我军会费些劲,然眼下之计,末将愚见,也唯有不追。” 刘黑闼挠着胡须,视线也在地图上,喃喃地说道:“倒是古怪。” “贤兄,哪里怪了?” 刘黑闼说道:“李大黄这厮,不是个胆小之辈啊。我军攻洹水城的时候,他还曾有亲自率兵出临漳,试图往救洹水之举。却怎么现下我军还没到临漳,他就弃城而逃了?” 魏征亦是带着疑色,说道:“不错,李大黄的举动确实出人意料。他敢出援洹水,今我军尚未至临漳,他却未战先逃,实在前后矛盾,……也许?” “玄成,也许什么?” 魏征不确定地说道:“也许他并不是要逃回安阳?” 焦彦郎插嘴说道:“长史,他不是逃回安阳,他率部出城作甚?难不成,这厮害了失心疯,他居然还敢以他的那区区一两千步骑,与我大军野战?” “野战?”魏征站起身子,到地图前,俯身细看片刻,视线定在了临漳县城西南、洹水北岸的一个地方,他瞧着这个地方,连瞧了好几眼,手指虚虚地在其上点了一点,转看李善道,说道,“明公,李大黄率部出城,往西南去,他的目的地,会不会是此处?” 李善道视之,魏征点的是个山岗,地图上标有其名:韩陵山。 第一百六十五章 敌情一再变如水 八十六年前,时当北魏永熙元年。 那一年的闰三月二十九日,在韩陵山下发生了一场双方兵力达到二十余万的激烈战斗。 战斗的一方是时为北魏大丞相、柱国大将军、太师的高欢,一方是掌握着北魏实际统治权的尔朱兆等尔朱氏联军。高欢的兵力只有三万步骑;尔朱氏联军,兵力号称二十万步骑。 高欢当时刚打下邺城,在众寡悬殊的情况下,他没有选择在邺城固守,而是率部出到韩陵山附近,列以圆阵,迎击尔朱氏的联军,最终在步兵与骑兵的配合下,大败了尔朱氏联军。 这一场战斗,对高欢也好、对尔朱氏也好,都具有着重大的意义。 高欢以此掌握了北魏的实权,并在两年后,北魏分裂成了东魏和西魏;至於尔朱兆等尔朱氏,有的在此战后未久便被擒杀,有的投降了南梁,尔朱兆则在次年走投无路之下,自缢而死。 对於这一场决定了北魏命运、并奠基高欢后来所肇建之北齐政权的战斗,魏征是相当熟悉的。 十六国、北朝时期的大小战斗,不知发生过多少!但韩陵山此战,却绝对是其中最为著名的以少胜多的战例之一。三万对二十万,取得了大胜。高欢出众的胆略与高超的军事才能在这一战中表现得淋漓尽致。李善道对这一场战斗,曾经做过详细的了解和复盘,以作学习。 因对此战,他也很熟悉。 “韩陵山?玄成,你说李大黄的目的地可能是韩陵山?你是说?”李善道愕然说道。 魏征说道:“刘将军言之甚是。李大黄非胆怯之徒,而今我军尚未至临漳,他却就领众出城,西南而行,这确是有些古怪。西南方向,只有两个地方可为他的目的地。一个是安阳,一个就是韩陵山。他若不是撤回安阳的话,则唯一剩下的可能,也许其目的地就是韩陵山了?” 刘黑闼、高延霸等都不知道在韩陵山这里,曾发生过那么一场激烈的大战,故而,对李善道、魏征的对话,他们皆茫然不解。 高曦、萧裕却都知道这场战斗。 萧裕已经听明白了魏征的话意,他不敢置信地说道:“长史的意思是,李大黄这厮竟然有意想要效仿高欢,在韩陵山布阵,与我军野战?这、这……,这不太可能吧!” 高曦也不敢置信,说道:“虽说我军与李大黄部众寡悬殊的形势,与高欢迎击尔朱兆等时的形势相同,可他李大黄,难不成居然认为他可和高欢相比?退一步说,他即便是能与高欢相比,将军却绝非尔朱兆!他要真敢是此打算,将军,李大黄这是在自寻死路!” 刘黑闼忍不住了,问道:“贤弟,你与长史、萧高两位将军,到底在说甚么?什么韩陵山?” 就由魏征代李善道,把高欢与尔朱兆等的韩陵山此战,简略地给刘黑闼等讲说了一下。 刘黑闼听完,哈哈大笑,说道:“贤弟,原来是这么回事。要非听长史说,俺还真不知韩陵山此处,曾打过这么一场鏖战。韩陵山此地,莫不是极为险峻?” 张升来过韩陵山,与刘黑闼介绍说道:“此山背洹水,平地突兀而起,远眺望之,郁郁葱葱,气象略有,但要说险峻的话,此山并不高,占地也不大,称不上险峻。” “既不险峻,一座小山罢了,李大黄带出城的又只一两千步骑,以俺料之,他的目的地必非此山。”刘黑闼根据张升所说,做出了他的判断,断言说道。 李善道沉吟说道:“若非此山,那李大黄率部出城的仅存可能,就是他的确是要撤回安阳。” 刘黑闼又想了想,说道:“俺虽觉得他不是胆怯之辈,如果他是要撤回安阳的话,未免古怪。可於今观之,西南方向也确是唯剩安阳一地,可为他的目的地。贤弟,也许他真是怕了咱了?” 陈敬儿一直没怎么说话,主要在听诸人说。 就李大黄为何会於此际率部出城这件事,诸人讨论到现在,也讨论得差不多了。 他已得出了他的判断,这时便呲牙一笑,说道:“怕了郎君,亦不足为奇。前几天,李大黄欲援洹水时,还没见识到郎君的用兵之能;现下不然了,我军不到半日,在郎君的指挥下,就攻下了洹水,料之消息传到临漳,这厮焉会不惊?惊而生惧,因弃城遁走,好像也很正常。” 李善道将手中直鞭,在安阳、临漳两县上边点了一点,将直鞭丢回到框中,嘿了声,骂了句脏话,说道:“他妈的,这贼厮鸟,早不出城,晚不出城,咱们才刚议好明日攻临漳的战法,他率部出城,西南而遁了!咱们刚才这半晌的议论,算是白议了。……粉堆!” 位在诸营将末尾的杨粉堆连忙起身,应道:“末将在。” “多派斥候,将李大黄部离开临漳县城后的动向,探查清楚!看看他究竟是不是要撤回安阳。” 杨粉堆应诺,立刻出帐,执行此令去了。 陈敬儿问道:“郎君,李大黄若果真是撤还安阳,那接下来,我军是不是就直接渡洹南下?” “这贼厮鸟,若真是逃还安阳,得了他这两千步骑的补充,安阳,咱们可确是就得要费点劲,才能打下了。”李善道摸着短髭,思索着说道,“待探明了这贼厮的去向之后吧,咱们再做决定。临漳县城现已是空城一座,明天,我军仍向临漳开进,先把临漳占下。” 李大黄部总共也就两千步骑,他带出城的也是一两千步骑,这也就是说,临漳城内,而下必是已无守军。那么无论李大黄出城,其意究竟为何,顺势先把临漳占下,自乃是正理。 诸将起身,齐齐应诺。 关於临漳县城怎么打为好此事,明显是已经没有必要再议。 李善道与诸人不再计议此事,话题转开,说了些前日打洹水时的事,又说了些若是李大黄当真撤回了安阳,那接下来安阳怎么打的事,等等,闲聊到两更时分,诸将纷纷拜辞。 送走了诸将,魏征等也各回帐休息了,李善道独在议事帐中,对着架子上的地图,重新开始看来看去。他现在已是相当地明白,为何后世的那些将帅喜欢看地图的原因。地图就是主将指挥作战的重要依据,不把地图上的东西搞明白,烂熟於心,战斗就没法指挥。 固然,当下的地图与后世的地图,在精确度等方面是不能比的,但县邑、乡村、山峦、河流、道路等等,该有的基本的东西,当下的地图上却也都有。多看看,总是有所帮助。 一面看地图,一面通过地图上直观的内容,设想底下来的进战。 不知觉间,已近三更。 焦彦郎升任了中军左一营的营将后,苏定方被李善道擢为了亲兵营的营将。守在帐门外,苏定方见着夜色越来越深,而一直不见李善道出来,他担心李善道的睡眠,数入帐中,想要请求李善道回帐休息,但李善道正沉浸於琢磨底下来的战事中,每次都只是点点头而已。 沙漏上的时刻,已到三更。 再有两个时辰,各部兵马就要睡起、朝食,准备拔营了,苏定方一咬牙,决定再入帐中,无论如何,也要催促李善道睡上一会儿。却就在此时,匆匆的脚步声传入耳中。 他举目望之,见是杨粉堆举着个火把,在夜色中跑来。 “郎君还在帐中?” 苏定方应道:“是,将军还在帐中。” “俺有紧急军情进禀。” 苏定方掀开帘幕,先通报了声,得到李善道的允可,放了杨粉堆入帐。 “郎君!王君廓遣人,送来了一道急报。”杨粉堆说着,将急报呈上。 李善道从地图上移开视线,接住了急报,打开来看。 急报不长,很快看完。 他面色微变。 这道急报,印泥封着口的,杨粉堆没有看,不知道是什么内容。 觑见了李善道的脸色,杨粉堆问道:“郎君,可是王君廓部攻成安不利?” “王君愕在邯郸的旧友,报讯与王君愕,说是数千武安郡兵自永年而赴邯郸,不日即至。” 杨粉堆猛一下还有点糊涂,说道:“永年?武安的郡治么?” “正是。” 杨粉堆说道:“永年的数千郡兵南往邯郸?”反应了过来,面色顿时大变,说道,“郎君,武安的郡兵这是要搞什么?是为防我军北入武安,还是打算南下来援魏郡?” 等了会儿,没等来李善道的回答。 杨粉堆抬头,瞧见李善道一手拿着这道急报,一手抚摸着短髭,目转地图上,状若沉思,不知在想些什么,便稍微提高了声音,又问了李善道一遍。 李善道回过神来,说道:“暂时还不清楚。” 他的目光还在地图上游移。 “郎君,若只是为防我军北入武安还好,若是欲南下来援魏郡,怎么应对?” 李善道过了片刻,视线离开了地图,透过掀开的帘幕,往外头望了眼,没有回答杨粉堆的此问,问道:“什么时辰了?” “回郎君的话,三更天了。” 李善道说道:“已经三更了?你赶紧回帐睡会儿。明天一早,遣得力斥候北探武安郡兵动静。” 杨粉堆恭敬应诺,见李善道别无话吩咐,悄悄地退出了帐外去。 苏定方拦了他下,问道:“大都督,甚么急报?” “王君廓的急报,郎君没与俺说,俺也不知。” 苏定方不是为问急报的内容,他是关心李善道何时能睡,因又问道:“将军说没说何时就寝?” “将军只是令俺赶紧睡会儿。苏小郎,俺看将军,一时半会儿怕是不会睡的。你若困了,不妨可眯一会儿。”拍了下苏定方,杨粉堆取回来时举着的火把,便自去了。 这一夜,李善道不曾合眼。 苏定方与轮值的亲兵,在帐外守卫了一夜,也都不曾合眼。 天蒙蒙亮时,李善道从帐中传出了命令,令苏定方去请魏征、刘黑闼来见。 魏征就在本营,刘黑闼在他的营中。 等他两人到齐,帐幕放下,李善道与他两人在帐中直待到营中将士俱起、吃过朝食,方才三人出帐。李善道下令说道:“全军开拔,中午前,抵至临漳城下!” …… 离临漳县城还有十来里地时,杨粉堆又驰马送来了一道急报。 是有关李大黄部去向的情报。 李大黄部并没有在韩陵山屯驻列阵,其部绕过韩陵山,已经将要进至到洹水北岸。 过去洹水,就是安阳县城了。 第一百六十六章 集思接连议应对 快中午时,前部的陈敬儿营抵达了临漳城下。 身在中军的李善道,离临漳县城还有几里地,陈敬儿带着几个陌生人,亲从前边的本部中赶回,来向他禀报:“郎君,临漳令献城投降了。这位就是临漳令。” 他指着的是陌生人中的一个中年男子。 李善道将此人扶起,打量了下他,笑道:“足下便是临漳县令?足下清名,我久仰之。今得与足下在此相会,幸甚至哉。足下不必多礼。” 这人惶恐应道:“本应出城远迎,却不意将军天兵来的如此之速!尚未远迎,将军大驾已至。” 此话和李善道的客套话说的同样不真。 临漳县如果是真的想降,定然不会等到兵临城下才降。这肯定是昨天李大黄率引其部,从临漳离开后,城中的一干官吏惊慌无措,委实是没有半点办法了,所以今天才只好开城门投降。 李善道宽慰他说道:“我军是义军,绝非贼寇之类。足下尽可放心,我已传过军令,贵城如降,秋毫无犯。我可在此向足下保证,我部数万步骑,除掉接防的部曲外,一兵一卒,都不会进你城中。贵城士民、父老,一个也都不会扰掠。”问道,“这几位是?” 这临漳令便将另几个陌生人,一一向李善道做了介绍。 或是县丞、或是大曹的曹掾,俱是临漳县寺的实权人物。 李善道点了点头,令取来告身,将这几人的名字写上,仍以他们现任的官职,委任与之,写好后,把这几份告身分别给了他们,说道:“我军虽然是义军,不会扰掠贵城百姓,然恐贵城百姓现还不知我军之义,犹会恐慌,君等无须在此多留,便请回城去吧,为我军安抚民心。”又令陈敬儿,说道,“五郎,择你营千人,入城接管城防,维持治安。” 拿到了告身这几个临漳官吏彼此相顾,人人脸上皆是惊喜。 陈敬儿应了诺,就笑与这几人说道:“君等便请随俺回城吧。” 此数人赶忙向李善道行礼不迭,礼罢,就跟着陈敬儿转回临漳县城去也。 李善道先又传令,命各营部曲到了临漳城外后,不许进城,择地驻扎,然后转顾被单独留下的临漳令,笑道:“足下不必担心,把你留下,是我有一事,询问足下。” 这临漳令勉强露出笑容,恭谨地说道:“未知将军何事询问?敢请将军垂询。” “昨天下午,李大黄率其部出城,往西南而去,他为何弃城不守,原因足下可知?” 临漳令答道:“敢禀将军,昨天上午,李大黄收到了鄙郡通守……,不,不是鄙郡通守,是贼通守裴叔仁的命令,令他率部撤还安阳,故此李大黄乃於昨天下午离城,西南而下。” “原来如此。”李善道扭脸,与魏征等对视了眼,笑与临漳令说道,“我说呢,前几天,他还有胆子引兵往援洹水,却怎么转眼功夫,就成了无胆鼠辈,弃临漳不守。搞了半天,是裴叔仁给他下了撤还的令。不瞒足下,昨晚知了李大黄出城的消息后,我还糊涂了好一阵!” 临漳令咬牙切齿,说道:“将军,李大黄这贼厮,确是个无胆鼠辈!” 话头听着不太对,护从在李善道马边苏定方哼了声,乜视这临漳令,说道:“怎么?听足下这意思,非得李大黄守在临漳,顽抗我军,才不是无胆鼠辈?” 李大黄的突然率部撤走,委实是给临漳令来了个措手不及,你要守,就好好守,你要不守,你就早点撤,贼兵打到门前了,你却忽然要撤,弄的临漳城中守也不是、降也来不及,这算甚么?他心中岂会没有对李大黄的怨气?却是一时失言,把这份怨气在话里给带出来了。 然被苏定方这一质问,临漳令冷汗冒出,怨气登消,急忙地下拜行礼,口中连连说道:“小人断非此意!敢禀将军知晓,日前李大黄执意要出援洹水时,小人就力阻他不可。将军天威,焉是他李大黄能够螳臂可挡的?奈何李大黄不从小人之劝!” 又没胆色,又没城府,这临漳令不是个可用之人。 但为能尽快地安抚城内,暂时还得用他。 李善道刚才也已写好了给他的告身,就亲切地叫他起身,把告身给了他,吩咐王宣德:“送他去追上五郎,让五郎带着他一起进城。”与临漳令说道,“城中安抚诸事,便有劳足下矣。” 临漳令爬将起来,连声应诺。 王宣德就带着他,赶紧去追陈敬儿。 ——却这告身,是李密赐给李善道的。总管的权力有大有小,依照惯例,权力大的总管不仅有便宜之权,而且有一定的任命辖区内部分官吏的权力。李善道的这个总管,当然是权力最大的那种。而至於魏郡现不是他的辖区这一条,却亦无须多言,毕竟现在打魏郡的是他。 等王宣德将临漳令带走,李善道马鞭在手心上打了两下,寻思片刻,与魏征说道:“玄成,李大黄为何弃城而走的事,总算是搞清楚了。那现就只剩下武安郡兵的事,需再做商议了。” 魏征颔首应道:“是。” 李善道便即令道:“请各部营将安顿下本部的筑营事后,来议事帐议事。” …… 罗忠是最后一个赶到议事帐的。 进到帐中,见各营的营将都已经到了,单等他一个,罗忠忙做解释,说道:“郎君,俺正要来时,有两拨民夫打起来了,闹得不可开交,没办法,俺只好先把他们止住,是以来得晚了。” “也不算晚,都是刚到。坐吧,四郎。”李善道示意他坐下,自则站起身来,到帐中架上的地图前,在邯郸的位置上点了下,顾盼诸将,说道,“入魏郡以来,洹水、临漳,连着两城,得的都比较轻松,但咱们却不能因此掉以轻心。有道是,‘倒吃甘蔗,后头甜’。魏郡这场仗,於今看来,咱们却是反过来了,是顺着吃甘蔗,前头甜。前头的仗打得太轻易,连着两城,俱未能歼灭魏郡郡兵的有生力量,后头的仗,也就是攻安阳这场仗,只怕就不会好打了。 “不过,今天请你们来,为的不是攻安阳此战,而是为的昨天深夜获知的一个消息。即昨夜,王君廓的一道急报送至,他报称,武安数千郡兵现正自永年南往邯郸。” 这件事,只刘黑闼、魏征知道了,别的人还不知道。 萧裕楞了下,说道:“武安数千郡兵自永年往邯郸去了?” “对。昨天到现在,敌情接连出现了两次变化。一个是李大黄部的异常行为;一个就是昨晚深夜得知的这个武安数千郡兵南赴邯郸。陈五郎刚带着临漳令等来见我,我已问过临漳令,李大黄昨天率部离开临漳,是因裴叔仁命他撤回安阳之令,亦即,李大黄部的异常行为,现已可确定其原委。但是,武安郡兵南下邯郸的意图,现还不能确定。叫大家来,就是为议议此事。诸位对此,都怎么看,有何高见?尽请言来。”李善道提着直鞭,向帐中的众人说道。 萧裕猜测说道:“依律令,郡兵不得擅自出境。武安的这数千郡兵,会不会是为防我军北上?” 李善道点头说道:“这是一种可能。” 萧裕说道:“将军莫不是认为,这数千武安郡兵,也有可能不仅是为防我军北上?” “这个事儿,我今早先与长史和黑闼贤兄商议了一下。我们三个一致的意见,其中当是存在两种的可能。一个就是,这数千武安郡兵是为加强邯郸的守备,防我军北入武安;再一个的可能,诸位,会不会也有这数千武安郡兵,其实是欲南下来援魏郡这种可能?” 萧裕摸着下巴,思索起来。 高延霸和高曦的坐席挨着,他捅了下高曦,低声说道:“沐阳老兄,你说有没这种可能?” 高曦却亦不能确定,说道:“依按律令,郡兵是不能出境,但出於‘唇亡齿寒’的考虑,武安倒也不是没有出兵救援魏郡的可能性。这得看……” 高延霸问道:“得看什么?” 高曦说道:“得看武安郡守、通守的胆色何如了。” “还得是沐阳老兄,一句话就说到俺心窝里了!”高延霸眉头一挑,忙转向李善道,说道,“郎君,沐阳老兄所言,正合小奴之意!此即英雄所见略同!小奴也是这么想的。这数千武安郡兵,究竟是为防我军北上,抑或是吃了豹子胆,将欲来援魏郡,归根结底,都还得看武安郡守、通守的胆色何如。他俩的胆子如小,那肯定就是前者;胆子若大,没准儿就是后者!” 帐中诸人,纷纷侧目。 好嘛,见过往自己脸上贴金的,没见过像高延霸这么光明正大,理直气壮的。 李善道笑了笑,说道:“沐阳、延霸的分析,正和长史的分析相同。所以,这部武安郡兵,到底会不会南下来救援魏郡,虽有郡兵不得出郡的律令在,但咱们暂时仍是不能确定。那针对这种尚不明确的情况,公等以为,我军何以应对为是?” 高延霸抢先发言,说道:“郎君!小奴有一对策。” “哦?你说。” 高延霸说道:“这数千武安郡兵如果真的是打算南下救援魏郡,出了邯郸,必要先至滏阳等漳水以北的魏郡北部三县。现下,北三县,亦即郎君划出的北战场,只有王君廓一部兵马在。其部兵马恐是难以阻住这数千武安郡兵。因小奴之见,宜当从我军中调一部北上,与王君廓部合兵。如此,应该就足能将此数千武安郡兵挡在漳水以北,不致影响我军攻安阳了!” “萧公、沐阳,你们说呢?延霸此策何如?” 萧裕、高曦等望着架子上的地图,各自琢磨了会儿。 高曦说道:“高将军此策,末将愚见,可以一用。” 萧裕迟疑说道:“安阳原已有守卒三四千众,李大黄部撤回安阳后,安阳的守卒更会达五六千之数。加上赵将军、王将军部,我军可用来攻安阳的部曲,总计四万上下。兵法云,‘十则围之’。以此四万之众,攻五六千守卒之坚城,本就不太够用,若再分出一部与王将军部合兵,则我军可用来攻安阳的部众,就连四万都不到了。这安阳城,怕就更难攻下了吧?” 高延霸问道:“萧仪同,则你是何意?” 萧裕摸着下巴,又想了会儿,提出了个大胆的假设建议,说道:“将军,如果这数千武安郡兵果是南来救援魏郡,我军是不是可以先集中主力,将其歼灭?” 高延霸偷觑李善道,要说在场的诸人谁最了解李善道?当然非高延霸莫属,只从李善道的眼神,高延霸就辨别出来,对萧裕之此议,李善道似乎是比对自己的献策更为赞成! 赶忙的,趁着还没有人随着萧裕的话开口,他便猛地一拍大腿,接腔说道:“英雄所见略同!郎君,小奴方才没有想好,所献之策不够上佳。小奴献策时候,心中就隐隐觉得,好像是另有更好之策。还得是萧仪同,一句话就戳到了小奴的心肝上!萧仪同此策,正是小奴隐觉着的另一更好之策!与其只是派兵拦阻,其只要敢南下,自是不如索性先将之歼灭为上!” 又一声拍大腿的声音响起。 诸人看去,是马周。 马周竖起大拇指,冲着高延霸,学他的话,赞道:“还得是高将军!” “马小郎,你这话啥意思?” 马周啧啧赞道:“人如其姓,高明之至。” 帐中好几人,忍不住笑将出声。 高延霸哈哈一笑,拱手说道:“过奖、过奖!” 轻松的笑声,略冲淡了帐中严肃的气氛。 马周不忍多看高延霸得意的嘴脸,便问李善道:“明公,高将军与萧仪同的这两策,敢问明公意下,以为何策可用?” 第一百六十七章 谏言长史谏将军 “要干,咱就干场大的!武安郡兵如果当真敢南下来援魏郡,我的意思,咱就先把武安郡兵歼灭!”李善道说出了他的选择,昂昂然坐在马扎上,环顾众将,说道。 这是李善道、魏征、刘黑闼三人今早计议过后的一致决定。 刘黑闼说道:“正是!他妈的,我军没去惹武安,武安若竟来惹咱,那咱就让他来个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先他娘的把武安郡兵歼灭,然后我军再安安心心地攻打安阳。” 李善道问众将:“公等以为如何?” 萧裕、高曦等或彼此顾视,或沉吟思索。 不多时,众将相继表态,俱是言道:“好!便从将军之意,武安郡兵若来,就先把它歼了!也好借此扬扬我军的威风,让武安、魏郡的贼官贼将,知知将军的威名!” 还是那句话,薛世雄部、清河坚城这样的大仗都打过了,一个武安郡兵算的甚么?诸将对之却是皆无畏惧之心,且因李善道、刘黑闼的话,反而无不被鼓舞起了更加高涨的斗志。 斗志是鼓舞起来了。 但“武安郡兵如果南下,就先把武安郡兵歼灭”这一决策后头所含着的两个重要意义,李善道、刘黑闼却尚未与诸将讲说清楚。 魏征因就做了个补充的发言,将这两个重要的意义讲与诸将来听,说道:“武安郡兵若南下,便先歼武安郡兵,不仅只是扬我军威名的事,对我军底下的攻战来说,还会有两个很大的好处。一个,兵法云之,外无必救之兵,内则无必守之城,即刘仪同刚刚所言,只有把武安郡兵先歼灭,才能彻底断绝安阳的外援,我军也才能安安生生地围攻安阳;另一个则是,如能将武安郡兵歼灭,武安郡的守备势必就将空虚,那攻下安阳以后,我军便可顺势北取武安矣!” 诸将悉以为然。 便就此定下,武安郡兵倘使南下,便先歼灭武安郡兵。 决定既下,就又有一个问题出来了。 怎么歼灭? 马周提出了这个问题。 李善道已有定计,说道:“武安郡兵到底会不会南下,咱现下还不确定,这是第一;如果它确实是要南下,也只会在我军开始围攻安阳之后,才会南下,这是第二。是以,具体到怎么歼灭它的问题上,我意是我军可仍按原计划,往攻安阳,若其果真因此南下,咱再急还歼之!” 众将的目光齐刷刷,转向了地图上。 从邯郸南下,进入魏郡后,正对着的第一个县城是滏阳城。 安阳与滏阳两座县城之间,虽然隔着洹水、漳水两条河流,但距离并不为远,直线不到百里。 这也就是说,急行军的话,加上渡河的时间,最多一夜半天,就能从安阳疾行到滏阳。 李善道“先佯攻安阳,待武安郡兵南下入魏郡之后,再旋师歼之”的计策,完全可用。 众将轰然应诺,齐声答道:“谨从将军之令!” “早上拔营时,接到了赵将军的最新军报。昨天,他试着攻了尧城一回,尧城是个才筑了没两三年的新城,城墙坚固,守卒约有千人,反抗较为顽强。只靠赵将军一部,短日内难将此城攻克。今天和今晚,你们各部的将士好生休整,明天一早,咱们就南渡洹水,先与赵将军合兵,将尧城拔掉,随后,即转攻安阳!”李善道站起身来,叉着腰,沉声下达将令。 …… 张升是洹水县人。他的部曲,也多是洹水人。从其部将中,择了稳重一人,领率其部,替换下陈敬儿部先行入城的千人,李善道令之留守临漳。其余主力,次日上午拔营,南往尧城。 临漳南与尧城接壤。 尧城县城在临漳县城的基本正南位置,两座县城相距四五十里。 却尧城县城与安阳县城相同,亦是在洹水南岸,并且是紧邻洹水。 行军三十多里,离洹水还有二十来里地之际,忽有一道紧急的军报从尧城县城方向呈来。 李善道坐在马上,一手揽缰,一手拿这军报来看。 看未两行,他神色骤变。 魏征在旁问道:“明公,怎么了?” “今天早上,即我军从临漳拔营时候,赵将军营遭到了李大黄的突袭。” 魏征怔了下,说道:“李大黄?” 李善道把军报递给魏征,让他自己看。 魏征两腿夹紧马腹,侧身接过军报,飞快地将之看罢。 却原来是今日一早,李大黄引率骑兵千人,忽然出现在了尧城城下的赵君德营外。当时,赵君德部的部曲刚吃过朝食,正在列队出营,毫无防备,遂被李大黄引骑突击冲杀,伤亡颇是不小,只战死的就近百十。亏得赵君德领着他的亲兵,亲自压阵,才算没被李大黄冲进营中。 急报的末尾写道:赵君德收拢出营兵士,还入营中之后,李大黄犹在营外耀武扬威,詈骂不止,还令他的随从骑兵下马,对着营门撒尿,嚣张至极。赵君德有心整军出营再战,但李大黄骂辱了会儿后,没等他再率兵出营,却亦未入尧城县城,而就引骑西走,不知何处去了。 把急报还给李善道,魏征是个什么样的人?当然不会因为李大黄的嚣张行径就生气,他眉头略微皱起,沉吟着说道:“明公,李大黄今早突袭赵将军营,若仆料之不错,这一定奉的是魏郡通守裴叔仁的令。裴叔仁把他从临漳召回,却没想到,紧接着就令他去攻赵将军营了!” “玄成,你说这李大黄偷袭得手,引骑西走,他会是去了哪里?” 魏征揣测说道:“不外乎两个可能,要么是西还安阳了,要么是仍潜在尧城地界,窥寻战机。” 打了这么多仗了,李善道这还是头一次吃敌人偷袭的亏,他将恼怒的情绪平复下来,琢磨了稍顷,令道:“知仁,代我起草,传令赵君德,我军至迟傍晚时分,便可抵达尧城城外,令他在我军抵达前,今日不要再遣兵出营,同时,择派斥候,寻找李大黄部现在的位置。” 杜正伦笔走龙蛇,将这道军令写好,落了将印,便由王宣德选派吏卒,即刻送去赵君德营。 军令送走后,杜正伦忍不住愤愤地说道:“明公,赵将军营此被李大黄突袭得手,却一大半的罪过,都在王德仁!其部到今才刚过龙山,离灵泉还有三二十里!他部如是能够遵照明公的军令,已在灵泉城外,裴叔仁必定左右为难,又怎会还敢遣李大黄引骑突袭赵将军营?” 人烟密集之处,县邑就多。 县邑一多,有好处,好处是人口多;也有坏处,坏处就是县城与县城之间的距离太近。 比如安阳到邯郸,两个县分属两郡,相距才不到百里;又比如安阳到尧城,两座县城间的距离就更近了,和从临漳县城到尧城县城的距离相似,也是只四五十里远。 那对於骑兵来说,这短短的四五十里地远近,乃至用不着朝发夕至,无非就是半天的路程。 换言之,亦即如果一个县遭遇到敌人的进攻的话,邻县的支援速度会很快。 李善道其实也正是基於这点考虑,所以才会在制定攻打魏郡的方略时,针对南战场的前期作战,故此定下了“王德仁、赵君德两部同时对灵泉、尧城展开进攻”的这一计划,但是因为王德仁部的迟迟未至,赵君德部今天因乃吃了这么一个大亏。 “其部到今才刚过龙山”,杜正伦指的是今天上午,行军途中,接到的前日派去找寻王德仁部现今位置的斥候的回报。龙山,是位於灵泉县城与林虑县城间的一座山。王德仁部直到现下为止,居然是才刚过了龙山,距离灵泉县城还有三十里地上下。 李善道心里对此是怎么想的,没人知道,杜正伦、魏征等看到的是,他在听了杜正伦此话后,只是摆了摆手,简单地说了句:“赵君德营遭袭,有我之过。李大黄前日撤回安阳的时候,我就应该预先考虑到,他有可能会突袭赵君德营。我未能虑到此点,没有能够提前提醒君德,此我之过。李大黄今已然突袭得手,这件事不必再说了。”令道,“传令各部,加快行速!” 将赵君德的那道军报给杜正伦收好,他打马一鞭,奔往前行。 魏征、杜正伦等互相看了眼。 杜正伦说道:“长史,王德仁消极怠战之意,已是暴露无遗。於今安阳守军得了李大黄部的补充,来日围攻安阳,定是一场硬仗不说,武安郡兵现也有南下来援安阳的可能,接下来的仗都不好打。王德仁若一直都是这般消极怠慢,那他就不但帮不上我军,只怕还会像这次一样,拖我军后腿。长史素得明公亲敬,对此不宜不发一言!愚见,宜向明公进谏,劝说明公,当找个机会,狠狠地责罚王德仁一下,以使他不敢再消极怠战!免误明公取魏大事。” 进谏这事儿,还用杜正伦来建议? 魏征自是自有主意,点了点头,没多再说。 见李善道驱马行得已远,两人紧忙催马追赶,且也不必多提。 …… 后世时间,下午三四点钟时,到了洹水北岸。 渡过洹水,再前行不远,已至尧城城北。 从东边绕过尧城,李善道传下命令,令各部分在尧城东、西两边筑营,自与魏征等,在出迎的赵君德的开道下,先去了城南的赵君德营。 辕门外,早上那一仗留下的将士们的血迹,还残留在地。 一些箭矢也还没有清理干净,杂乱地掩在尘土中。 李善道略微驻马,望了望远近残留的血迹、箭矢等,问赵君德:“总计伤亡了多少部曲?” “回将军的话,当时俺部兵马正在出营,前部兵马刚出,后部兵马还在营中,一点防备也没有,李大黄突然就引骑冲了过来,战死了八九十个,伤了一二百个。”赵君德恼恨地说道。 李善道问道:“李大黄及其所率骑兵的踪迹,探查到没有?” “在西边十几里外的一片稀疏林中,找到了些马粪,还有马蹄的印迹。顺着马蹄的印迹,追查到官道上,见这马蹄印,一路往西边的安阳方向去了。这狗日的应是已经还回安阳。” 李善道抬头,张了眼北边的尧城县城,问道:“李大黄袭你营时,尧城县兵未有出战?” “有出战,但是尧城县兵出城时,俺已将营外的部曲收拢进了营中。尧城县兵因又退回去了。” 李善道说道:“君德兄,你这场败仗,有我的责任,也有你的责任。我的责任,已与你说过。你驻营在此,为何不多遣游骑,巡查周边,而致使李大黄引骑掩伏在了只距你营才十几里外的林中,你竟都不知?大意至此,这是你的责任!君德兄,没有百战百胜的将领,吃一次亏不算甚么,要紧的是,你须将此教训牢记!这回,就不处罚你了,再有下次,军法不容情矣。” 赵君德既恼又愧,脸膛涨的黑红,说道:“是!大意轻敌,是俺过错!郎君放心,绝不会再有下次!再驻营时,二十里方圆,俺都尽放游骑!”着实懊恼因为大意而吃的这次亏,他请战说道,“郎君,李大黄这贼厮若敢再来,敢请郎君令俺迎战,必将他宰了,以出这口恶气!” “今我大军已至,料他胆子再大,也定是不敢再来了。进营吧,议议底下的攻尧城此战。” 计议到入夜,商定了攻尧城的办法。 次日上午,攻城部队络绎出营,开到尧城城外列阵。 第一百六十八章 既下尧城向安阳 一则,在经过攻打清河县城这一战的艰苦锻炼之后,上到李善道,下到参与过清河此攻坚战的各营将士,皆已有了较为充足的攻坚经验。 二来,尧城尽管是座新城,也的确颇为坚固,但比之清河县城,仍是不如。一方面,占地面积比清河县城小;再一方面,城上的投石车、弩车等防守军械也没清河多。 遂只用了两天的时间,在李善道的指挥下,其军兵士就有条不紊地,尽数清除掉了守卒设在城外的鹿砦、拒马等阻碍,并且护城河也顺利地填上了。——比之攻清河县城时,不仅在用时上短了很多,因有清理清河县城外阻障的经验在,兵士们在清理过程中的伤亡也少了很多。 第三天起,正式的攻城展开。 尧城北边离洹水太近,布不开阵势,便北边未攻,为降低城内守卒的斗志,又空出了可以通向安阳的西边,也没有进攻,李善道将加上赵君德营在内的近三万之众的步卒总兵力,分成三部,轮换猛攻东、南两面。因为兵力充足,却是攻势一起,便日夜不停。 连着两天两夜,尧城上下,矢石如雨,杀声不绝。 攻城的义军战士前仆后继,守城的守卒目不交睫,城内的士民惶恐骇惧。 两百人一团,近三万众的攻城兵力,总计为一百四五十个团。 在这些轮替参战的众多团中,最为显眼的当数三团兵马。一团是高举着“清河团”旗的高延霸营的一团;一团是高举着“清河攻坚团”旗的陈敬儿营的陈虫儿团;一团是高举着“清河尖刀团”旗的焦彦郎营的一团,——这团即是攻清河时,跟着罗龙驹冲上城头的那个团。罗龙驹因其在清河一战中的战功,现已於前时的整编中,被李善道擢迁为了焦彦郎营的副将。 每当轮到这三团上阵的时候,那当真可以说是万众瞩目。 这三面荣誉团旗,不但比一般的团旗高大,而且是红色的旗面。红的旗底上,绣着黑色的大字,当再被壮勇的猛士高高擎起,旗帜飒飒地飘扬於战场上之时,实在是极其的夺人眼目。 就连在后方观战的李善道等,亦能远远地在鏖战的战场上,望见这三面旗帜。 每当战鼓擂动,号角吹响,这三面高大鲜艳的荣誉团旗,只要是在战场上,每次总是率先发起进攻,引领着其团的将士奋勇而上,迎着箭矢和滚石,攀附云梯,纵有伤亡,死战不下。 “这就是荣誉感啊!”李善道摸着短髭,远眺着将士们的勇敢进战,欣慰地想道。 唯有当一支部队产生了荣誉感的时候,这支部队,才不再是乌合,才算是一支合格的军队。 攻城第三日下午,又是罗龙驹的那个“清河尖刀团”,第一个杀上了城头。 两天两夜,外加半日的不间歇猛攻,已将尧城守卒的士气打垮,却没再像清河城的城头那么难夺,一个冲锋,杀上城头的清河尖刀团就在城头上站稳了脚。紧接着,后续的部队源源不断,一个又一个的队、旅、团,经由这个缺口,攀到了城上。战果迅速扩大,不到半个时辰,这面城墙就被彻底地占领。守卒溃败逃窜,守将连杀数人,也难以再挽回局面。 暮色笼罩了四野和城上时,城门被冲进城中的战士从内打开,尧城县城宣告攻陷。 …… 尧城令名叫崔信明,其身出自清河崔氏青州房。 青州房是清河崔氏的定著六房之一,从其始祖崔琼到崔信明,由南燕而至於今,已是第八代。 毕竟祖上为同一个祖宗,俱是清河崔氏的族裔,崔义玄和崔信明虽不认识,谱系一论,两人却也就攀上宗族关系了。崔信明自恃出身高门,尽管已成俘虏,被罗龙驹押来见李善道时,颇为倨傲。李善道现没功夫多理会他,就把他交给了崔义玄,其若肯降,便留用之;若不肯降,看在崔义玄的脸面上,李善道交代,那就把他礼送出境就是。这些,且也无须多说。 却说攻尧城期间,斥候两次探到,有一支从安阳出来的骑兵,打着“李”字旗,徘徊在攻城战场的一二十里外。这支骑兵,肯定仍是李大黄所率的偷袭赵君德的那支部队。赵君德营只有四千步卒,李大黄还能突袭一下,李善道这一率主力到达,兵马已达三万,且李善道攻城之外,警备森严,借给李大黄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再来突袭了,因自始至终,他亦只是领着他那千数骑兵,在战场外晃悠而已。到尧城被打下以后,斥候再探,他已率部西还安阳。 刘黑闼甚是惋惜:“贤弟,可惜没把右一骑营也带来。若是右一骑营也在,合萧仪同营,四千骑,足能把李大黄这贼厮给兜住,包围歼灭掉了!却今只能任其遁走。” 打魏郡,主要是攻坚战,骑兵基本用不上,故此李善道此回只带了萧裕一营。达奚神秀营与其也带来,还不如把之留在武阳,多给其营些操练的时间,以尽可能快地提升其营的战斗力。 “尧城已下,王德仁部前日也总算已到灵泉城外,接下来,我军即是围攻安阳。贤兄,李大黄及其所率之骑,咱们有的是机会将之歼灭,以为君德兄报仇。”李善道看着军报,说道。 军报是王君廓派人送来的。 定下了“如果武安郡兵南下,就以佯攻安阳,诱其深入之策,以先将其部歼灭”的战法后,李善道这几天,与王君廓之间书信来往不断。王君廓往武安郡内遣了大量的斥候,加上王君愕在邯郸的朋友的通风报讯,这支自永年出来的武安郡兵的动向,却是被侦查得清清楚楚。 三天前,这支武安郡兵到达了邯郸。 已经查探明白,其兵数共约四千,多是步卒,骑兵约近千骑,其主将系是武安通守袁子干。 又据王君愕在邯郸的朋友的来书中言,袁子干的此率部出永年、至邯郸,好像是因为一个叫刘之才的邯郸士人的建议。王君愕倒是知道刘之才这个人,称他是个“稍有智谋之士”。 刘黑闼问道:“贤弟,王君廓又报来了甚么消息?袁子干有没有率部再南下?” 李善道摇了摇头,说道:“暂时尚未再有南下,袁子干及其部,现还仍驻在邯郸。”将王君廓的来书给刘黑闼看,说道,“王君廓此道来书中禀报的是,袁子干在邯郸张贴榜文,招募壮勇,并请了武安军府的鹰扬郎将到邯郸与他见面,又遣吏下乡,募集粮秣。” 刘黑闼大略扫了眼王君廓的来书,抬起头,说道:“招募壮勇、邀见武安军府郎将、募集粮秣?哎哟,贤弟,瞧袁子干在邯郸闹出的这番动静,这厮还真是有南下来救安阳的打算?” 李善道命令帐下的杨粉堆:“再往安阳方向、洹水两岸遣些得力精干的逻骑、斥候,务要将洹水两岸控在手中。如擒获到有袁子干遣来安阳的信使,速带来我见。” 袁子干若是果真打算南下救援安阳,常理计之,他必定会先遣吏人与安阳城内取得联系。李善道早是已虑到此点,因在攻尧城之前,他就已令杨粉堆多安排人手,潜伏在安阳城外一带。 但直到现在,还没有发现袁子干遣来与安阳城中联络的吏员。 杨粉堆应诺,立刻出帐,去安排此事。 前脚杨粉堆出帐,后脚魏征、崔义玄等进来。 魏征禀道:“明公,城内安抚诸务,都已布置停当;明公‘民年七十已上,皆除散官,凡县之豪杰、俊秀,愿肯从附者,一概量才任用’的命令,也安排下去了。” 却“民年七十已上,皆除散官,县之豪俊,愿从附者,一概任用”的此令,看起来似是有些眼熟?也的确是眼熟。这一条正是李渊一两个月前在西河时曾经用过的那条举措! 李善道这是在学李渊。 攻下洹水县城后,他就照搬了李渊此措,在洹水已用过一次,效果颇为不错。 乃在临漳和这次又刚打下的尧城,他再次使用。 且他已决定,将此措确定为以后每攻下一座城、一个郡后的固定政策。 ——话到此处,不妨多说一句,却是说了,“凡县之豪杰、俊秀,愿从附者,一概任用”,这一条有什么可学李渊的?以前每打下一座城后,李善道不就已是在这么做了么? 却实际上,李善道之前的“豪俊愿从附者,一概任用”,与李渊在西河郡的“一概任用”,往深里分析,两者只是在表面上看着相同而已,本质上,其实则还是存在着显著的差异的。 李善道之前的“一概任用”,所针对的对象,是真正的“豪俊”,换言之,他以前的这个做法,论起本质的话,还仅只是一个“招贤纳士”之策;而李渊的这个“一概任用”,就不然了,他是不论贤愚,哪怕你只是个小地主、市井轻侠,只要你愿从附,就统统授给官职。 用后世的话说,即李渊的这个“一概任用”,他的本质并不是在为他“招贤纳士”,而其实是一个“统战”的政策,他是在通过此措,对社会上各个阶层的人,进行大范围的“统战”。 贤士,当然还得在招,但统战的威力,李善道作为一个后世来人,他岂不清楚? 所以,在琢磨明白了李渊在西河郡“一日授官千余”此举背后,所蕴含的“统战”真意之后,李善道从善如流,便趁着李密给了他授官之权的机会,将李渊这一举措,拿来学习效仿之了。 又至於“民年七十已上,皆除散官”,这一条也是统战。 如果说“豪俊任用”针对的统战对象是有些地位的人的话,这一条的统战对象则便是平头百姓了。同时,尊老是自古以来的传统,早在汉时,民年七十以上,就赐鸠杖,见官不拜,时不时的朝廷还会赐酒肉与之,这一条也算是继承了这种优良传统,显出了李善道的爱民之心。 还是那句话,军事是为政治服务的。 打仗的目的绝不为的是只把一座城打下,城打下后,怎么才能尽得此地之民心,才是目的。 每得下一城、一地后,在对当地百姓的安抚、贤人的招揽方面,李善道大多数时候,费的心力,比打这座城时还要多!好在他现今帐下的政治这块儿的人才,慢慢的在增多,比如魏征、于志宁,包括新投的崔义玄等,在政治这块儿都有一定的能力,如今已能帮他分担不少。 李善道点点头,请魏征、崔义玄等入座,说道:“辛苦长史、参军了。” 崔义玄迟疑了下,说道:“明公,仆再三劝说崔信明,他是个榆木脑袋,却就是不肯降从。仆现下也是已无别的办法。敢问明公,崔信明如何安置?是仍囚他在军中?” “不肯降,就随他吧。我不是已与公说过了么?他若不降,就放他还乡。” 崔义玄松了口气,赶忙应道:“诺。那仆明天就给些路费与之,放他还青州。” “我听说从县寺后宅搜出了不少财货?都是崔信明的吧?全都还给他。” 崔义玄敬佩地说道:“明公大度,今世之萧王也!” 李善道一笑,说道:“萧王,我怎能比?若比,那也是魏公才如萧王。参军此言误矣。” “是,是,仆比拟不当,敢乞治罪。” “罢了,这个就不多说了。”李善道摸着短髭,思忖了片刻,说道,“尧城已下,各项安抚事宜,也已经布置妥当。我意休整一日,便兵向安阳。贤兄、长史,如何?” 魏征说道:“各营伤亡的统计数字已然汇总,数日攻城,各营部曲共计伤亡四五百。伤亡不大。得了城中缴获的补充后,箭矢等物现亦充足。休整一日便向安阳,仆以为可也。” 刘黑闼说道:“贤弟,王德仁部刚对灵泉展开围攻,灵泉还没打下。咱们要不要先再遣兵相助王德仁,将灵泉打下,然后再围攻安阳?” “且先到安阳,我召王德仁一见,问问他的意见,再定要不要助他攻灵泉此事吧。” 王德仁说到底不是李善道的部属,他现又有“安阳县公”的封爵,政治上的地位不比李善道低,固然按照李善道原定的计划,是先分别拔掉尧城、灵泉,然后再合攻安阳,但王德仁想不想李善道帮他,这却的确也是得问问他的意思,之后才能决定。 刘黑闼便也就不再多说。 余下诸人皆无异议。 就当日向各营传下了休整一日,转向安阳的军令。 休整一天过后,已是九月初,这日早上,除留赵君德营一部留守尧城,主力开拔,便向安阳。 行军一日多,到达安阳城外。 安阳城北临洹水,不宜筑营,分在东、南两面择地筑营。 李善道令传西边数十里外的灵泉城外之王德仁营,召王德仁来安阳见面,以商议底下的作战。 …… 召令当天晚上被加急送到了王德仁营中。 看罢,王德仁随手把之丢到了案上。 第一百六十九章 风疾为辞惹众怒 帐中人不多,只四五个王德仁的心腹在。 一人问道:“阿耶,李善道又聒噪什么了?还是催促咱们快些打下灵泉么?” 这人二十多岁,膀大腰圆,魁梧健硕,是王德仁的从子,名叫王大豹。 王德仁说道:“倒没再催咱打灵泉,他已打下尧城,兵到安阳,请俺去安阳与他一会。” “安阳?安阳有甚可去的!……阿耶,他莫不是想调咱与他一同围攻安阳?” 王德仁说道:“他这封来信里,只说了请俺去安阳,没提别的。” 又一人说道:“将军,末将愚见,安阳不能去。李善道兵进魏郡以来,真是没想到,这厮居然连战连胜。洹水、临漳相继已被他得,尧城现也已被他打下。咱若是再去安阳,与他合攻,安阳这城,没准还真能又被他打下!到那时候,魏郡可不就要落到他的手中了?” 这人三十来岁,名叫孙朗,原也是一支义军渠率,后附了王德仁,现是王德仁帐下的勇将。 坐在帐中众人下首的一人,看了看孙朗、王大豹,起身来,与王德仁说道:“明公,李将军此攻魏郡,上是奉的魏公之令。魏公亦有令旨下与明公,令我军听受李将军节制。既然如此,那今李将军来书相请,末将愚见,明公是不是最好还是去安阳一趟,和他见上一面为是?” 这人也是三十来岁年纪,名叫慕容孝德,坐着的时候已显高大,这一站起来,更是了不得,足得有近八尺之高,他却不是汉人,是鲜卑人,系东魏、北齐时名将慕容俨的族裔,其家在成安县,——也就是王君廓现正在攻打的那个县。海内大乱以后,他聚了些乡兵,以保全乡里,但后来被王德仁打败,王德仁喜其雄伟,又重他出於名族,因招降了他,对他颇为重用。 王德仁尚未答话,又一人说道:“见甚么?见个鸟!入他娘的,咱老子们在魏郡待得好好的,吃香喝辣,舒舒服服,他李善道不在他武阳待着,没来由的,却打着魏公的旗号,忽然来侵我郡。甚么‘上奉魏公之令’?俺早就说了,魏公忙着打洛阳,怎会有功夫顾咱魏郡?这贼厮分明是不知用甚么言语,哄住了魏公,无非借着魏公来压阿耶,贪咱魏郡的必实是他这贼厮!” 这人亦是王德仁的从子,名叫王大熊。 王大豹接住王大熊的话,说道:“阿熊说得没错!阿耶给魏公脸面,今率我等出林虑山中,来帮帮他李善道,打打灵泉城,已是仁至义尽!还再帮他攻安阳?做他的春秋大梦去吧!” 孙朗说道:“不错。将军,安阳,咱绝不能帮李善道去攻。军报言说,李大黄前时不是从临漳率部撤回了安阳么?加上李大黄部,安阳守卒现已五六千之众,裴叔仁又是个知兵能打的,只要咱不去帮他,单靠李善道那两三万兵马,末将愚见,他恐怕是很难将安阳打下! “将军,咱就在灵泉不动,跟他耗!耗到他打不动、受不了时,他自然就会撤兵,回去他的武阳了。则至彼时,这魏郡,就还是咱们的!” 王大豹哼了声,说道:“裴叔仁是好欺负的么?安阳城,咱也不是没打过,打了两三次了,打得下来么?李善道别觉得他攻下了清河城,就能来打安阳了?阿耶,就让他打!莫说两三万兵马了,再给他两三万兵马,这安阳城,他也打不下来!咱就等着他灰溜溜地退兵便是!” 慕容孝德迟疑了下,说道:“明公,话虽如此说,可是……” “孝德,不必多说了。”王德仁止住慕容孝德,说道,“五郎、大熊、大豹说得对。魏郡是咱兄弟们的立身之基啊。这魏郡,若竟被李善道得去了,咱兄弟们何处安身?魏公虽给了俺一个‘安阳县公’的封爵,县公,又不是总管!这安阳,无论如何,咱是不能帮李善道打的。就让他自己打去吧!俺这就回书一封与他,便说俺偶染风疾,正在养病,没法去与他见!” 孙朗笑道:“‘偶染风疾’,将军的这个借口妙啊!不仅可以此不去安阳,且则接下来对灵泉城的攻战也可暂停。妙得很!将军,就以此回复李善道!” “孝德,这封回书,你代俺写。” …… 将王德仁的回书连着看了两遍,李善道有点怀疑是不是自己看错了。 确定没有看错。 李善道瞧着这回书,笑了起来。 呈回书进来的是王宣德,他问道:“郎君,回书里有何可笑之处?” 李善道没有回答他,收起笑声,忖思了会儿,令道:“给王德仁回书……” 王宣德应诺,说道:“郎君稍待,俺这就去请杜记室来。” “不,回书你来写就行。告诉王德仁,闻其感染风疾,我很担心,正好我营中有治风疾的良药,特遣吏与他送去,希望他好好养病。另外,再告诉他,最多三天,我军就能将安阳城外的阻障清理干净,护城河填平,三天后,我军就会对安阳县城展开围攻。灵泉,小城耳,其现以万人围城,令他五日内,务必将灵泉拔取,然后引率其部,来安阳与我军会师。” 王宣德飞快地将李善道命令的内容先记在纸上,记完,见李善道没有别的说的了,问道:“郎君,王德仁感染风疾了?怎么这么巧?郎君的召书刚到,他就生病了?是不是托辞?” “记下了么?”李善道指了指王宣德刚记他命令内容的纸,问他说道。 王宣德答道:“回郎君的话,记下了。俺再作些润色,请郎君审阅。” “不用润色了,落印、封口,找些治风寒的药,一并送与王德仁。” 王宣德楞了下,他方才是速记,没有润色不说,字也写得潦草,但李善道既令下了,他便恭谨应诺,就落了右武候将军的印章上去,封好了口,乃又问道:“郎君,遣谁送信与药?” “你带上一团兵,亲自去。到了王德仁营,将此信与药,当面交给王德仁。并将我命他五日内攻下灵泉之此令,再当面地给他下一遍!其后,你别急着回来,便暂留王德仁营,看看他是怎么攻灵泉县城的!”李善道说话的语气没甚异常,然王宣德听出了内似含有的怒气。 泥菩萨还有三分气性,何况李善道! 再为攻魏郡的大局起见,对王德仁可以一再迁就,你王德仁行动迟缓,间接导致赵君德部被李大黄偷袭得手,因赵君德之此败,其中也有李善道、赵君德自身的原因,可以迁就;你王德仁终於是到了灵泉,却不肯好好攻城,反正原先也没指望你来帮着打安阳,也可以迁就。 但现在,只是召你来安阳一见,商议一下底下的作战怎么打,你这贼厮却竟也不肯来!不肯来的原因,还是个一看就是假话,很敷衍的“偶染风疾”,这太不把李善道放在眼里了! 李善道好歹也是大仗、硬仗不知打过多少,於今已是名震河北,坐拥数万强兵的一方诸侯,连李密、徐世绩对他,现亦俱甚为拉拢,你王德仁是个什么东西,敢这般拿大骄慢? 如果不是安阳还没有打下来,如果不是武安郡兵可能将要南下来救安阳。 李善道只怕怒气早就压抑不住,现在就要拾掇拾掇他王德仁了! 但还是那句话,为了大局起见,——至少不能把王德仁推到敌对的一方,从而加大自己攻魏郡的难度,现却还是得忍住气,不能拾掇他,可却也决不能再由任他这般的拿大骄慢,不知他几斤几两重了,是以,先派个得力吏员过去,敲打敲打他,已然是势在必行,非做不可了。 遣一吏到王德仁军中,既作为双方的联络员,也作为监军的角色,这其实是魏征等早前就已向李善道提出过的建议。李善道出於各种考虑,一直尚未把这件事落实。现也算是借此落实。 王宣德对魏征等之前的那个建议,当然知道,这时一听李善道的命令,即知了李善道派他去送信的目的,就凛然领命,应道:“请郎君放心,到了其营后,俺定首先看看,他王德仁是不是真的病了,其次,也定会加紧督促他攻打灵泉,务必五天之内,为郎君攻下灵泉城!” “你现就去寻董法律,从其营调兵,兵调好后,就去其营。” 王宣德应诺,便接住调兵的虎符,捧着李善道给王德仁的回书,退出帐外,调兵去了。 等将随他去灵泉的那团兵马调毕,他又回来,向李善道辞行过,自就率兵出营,灵泉去也。 这是李善道兵到安阳城下的第二天,围城各部的营垒还没有全都筑好,一团兵马西向而去,颇是引人注目,很快,魏征等和刘黑闼、高曦、萧裕、高延霸等各营营将赶来了李善道中军。 入帐内,见到李善道。 刘黑闼问道:“贤弟,适闻报,一团兵向西边灵泉的方向而往,是贤弟差遣去的么?可是王德仁已有回信?他回信中怎么说的?何时能到安阳?” “贤兄请自己看吧。” 刘黑闼打开李善道帐下吏取来的王德仁的回书,略略看了,勃然大怒,拍案骂道:“将贤弟当三岁孺子来哄的么?‘偶染风疾’?染他娘娘!显是不肯应召来谒贤弟的拙劣借口!” “他不肯来见我,所以我就令宣德去见他。” 刘黑闼怒道:“这贼厮鸟,仗着手下有几万部曲,就敢这等的骄狂?” 高延霸窜起身来,大声说道:“郎君,怎不令小奴去见这贼厮鸟?若令了小奴去,必将他猪狗一般的捆了带回,任由郎君治其不恭之罪!”义愤填膺,满脸都是主辱臣死的赤诚忠心。 魏征倒是很赞同派王宣德去,说道:“王参军智虑周详,胆气壮勇,明公使他往见王德仁,可谓择人善用。王德仁的确很不像话,也只有如王参军这样的沉毅壮士,或可能稍遏其骄纵。” 高曦问道:“将军,王德仁不肯来谒见将军,那底下来的战事,灵泉那边,我军还帮不帮王德仁打了?不帮他的话,诸部营地,今晚就能尽数筑好,则便明日即开攻安阳城?” 萧裕皱眉说道:“王德仁都不肯来谒见将军,我军还怎么帮他先将灵泉攻下?眼下来看,怕是只有暂丢下灵泉不管,先对安阳展开攻势了。”顿了下,又说道,“反正好在不论灵泉有没有先行打下,现有王德仁部围在灵泉,至少灵泉的守卒出不得城,干扰不了我军围攻安阳。只是唯有一点,王德仁率来助战的万人部曲,攻安阳此战,我军想来是指用不上了。” “用不上就用不上!清河坚城,咱能打下,一个安阳,我军还攻不下了?”高延霸哼唧说道。 刘黑闼以为然,说道:“正是!一个安阳城,便不用他王德仁,咱一样也能攻下!”又再重重地拍了下案几,说道,“且待打下安阳,入他娘娘的,再寻王德仁这贼厮,治他的罪!” 魏征说道:“明公,如果不先打灵泉,明日就开攻安阳的话,此外还有个问题,就是武安郡兵。到现在为止,仍是只闻报袁子干在邯郸招兵募粮,他到底是不是要南下,至今尚不能确定。那明天若开攻安阳,是按依明公的原定计划,只先作佯攻,抑或是改变前意,换成真攻?” 自兵入魏郡以后,王德仁种种的消极、不配合,着实是激起了众怒。 大家伙你一句,说一句,说了半晌。 话到此处,闻得魏征此问,众人都停下了话头,看向李善道,等其决定。 李善道沉吟稍顷,说道:“王德仁骄纵不骄纵,不必多说。公等适才所言,我总结一下,总共提到了三个内容。一个是灵泉,一个安阳,还有就是安阳是佯攻,还是真攻。先说灵泉吧,我已给王德仁下令,命他五天之内,攻下灵泉县城。咱不去帮他了,让他自己打!再说安阳,便明天就开始攻城!至於真攻、佯攻,我的意思是,袁子干尽管仍还在邯郸,他的真实意图,咱们现确然是还不能搞清楚,但也正因尚未搞清楚,是以,明日攻安阳,仍还是按计划,佯攻!佯攻上个两三天,再看看袁子干的动静,他如仍滞留邯郸,我军就再改佯攻为真攻。” 王德仁的拒绝来见,说实话,出乎了李善道的意料。 真是没有想到,见,这厮都不肯来见一面。 但却不能因此,影响底下的作战。 底下的仗该怎么打,还是得怎么打。 三言两语,李善道捋清了底下的战事怎么打的问题,魏征、刘黑闼等又就此略微讨论了会儿,俱皆赞成他的决定。便就定下,明天开始对安阳展开佯攻,同时,密切关注袁子干部的动向。 却次日凌晨,头晚已得军令,将对安阳开始佯攻的各部将士还没睡起,城南忽有喊杀响起! 天还没亮,帐外黑漆漆的一片。 数吏奔进帐中,急报李善道:“一部贼兵自城南贼营出,袭击赵将军营!” 第一百七十章 武援传信安群心 王君廓被从梦中叫醒以后,随手擦掉口水,癔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问道:“甚么?” “贼官兵夜袭!”赶来报讯的是李孟尝,仓急地叫道。 王君廓按住床头,赤足跳到地上,一手扯衣袍来穿,一边惊异问道:“哪来的贼官兵?” “从北边杀来的!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王君廓营筑在成安县城的东边,敌人从北面而来,那应该就不是成安县城的守卒。 好个王君廓,脑子转得快,一下就猜出了这路夜袭敌兵的来路,骂道:“狗日的,武安郡兵真的南下了?”问道,“来了多少贼官兵,现距咱营还有多远?” “夜深难辨,不知来了多少。游骑刚才奔回来报时,说距营最多还有三四里地!” 王君廓问道:“是只朝咱中军营来了,还是怎么样?” “游骑没有探清,一见有贼官兵袭来,就赶忙回来禀报了。” 王君廓骂道:“入他娘的,废物!”衣袍已经穿好,喝令说道,“甲、甲!老子的甲呢?” 几个亲兵从甲架上,将他甲内的衬衣、铠甲、兜鍪拿来,七手八脚地帮他穿戴。 “你还在此作甚?赶紧去令君愕和我阿耶击鼓召兵,守营迎战!”王君廓推了李孟尝一把。 王君廓带来打成安的部曲共三四千人,分成了三营。王君愕、王实谨各领一营,分置在他中军此营的南、北两处。三营一字排开,王君愕、王实谨两营距中军营各约相距两三里地远。 李孟尝答道:“适来急报将军时,闻得老王将军和王将军两营都已鼓声响起,应是也已获报。” 王君廓侧耳向外听之,果隐约听到了从北边、南边传来的鼓声,并及其本营将士因受惊扰而起的嘈杂声,也一起传到了他的耳中,他紧忙再下令道:“咱营也把鼓击起,召兵士登营墙!” 李孟尝接令,掉头就往帐外跑。 “派人去给君愕和俺阿耶传令,无论贼官兵来袭的是谁营,哪怕是老子的中军营,未受袭的营也不准贸然出营往救!一切等到天亮再说!”在李孟尝奔出帐前,王君廓补充了一道追令。 李孟尝高声应着诺,掀开帐幕,冲出去了。 趁着帐幕掀开的这一瞬,王君廓往外望了眼,见帐外夜色犹深,问道:“甚么时辰了?” 帮他穿铠甲的亲兵中一人答道:“回将军的话,将近五更天了。” “入他娘!睡个觉也不让老子安生。”披挂好了铠甲,王君愕大步外出,将到帐门,想起了一物尚未取,略顿足,将亲兵从兰锜上取来奉上的长槊操住,喝道,“登营墙,从老子杀敌!” 漆黑的夜下。 营内惊起的将士们,有的光着膀子,惊疑於帐前;随着鼓声的响起,有的开始在找本队的队正集合,骂声、喝声、询问发生了何事的声,混杂一处,乱糟糟的;火把、篝火渐次升起。 营北,一支官兵,趁着夜色,步骑两三千人,则已杀至王君廓中军营前,不到两里之外! 又各有两支官兵,人数较这路兵马为少,约俱五百人上下,位置在这路官兵的后边,一居左、一居右,却是悄然地向着王君愕、王实谨两营通向王君廓营的必经之地潜行疾进。 营西,成安县城东城头,火把通明,亮如白昼,激昂的鼓声也已敲响,城门缓缓打开。 …… 成安县城向西南。 掠过漳水、过临漳县城、掠过洹水。 百十里外,安阳县城。 筑在城南的李善道部营,共有三营,一个是刘黑闼营,一个是赵君德营,一个是陈敬儿营。刘黑闼营在中,赵君德营在西,陈敬儿营在东。赵、陈两营与刘黑闼营皆相距数里。 从安阳城南外近处营中出来的这支守卒,人数不多,才有百人,当是一旅。 借着夜色的掩护,他们摸到了赵君德营外,但没能突袭成功,地被赵营的巡逻兵士发现了。 昨日定下了今日攻城,赵君德在接报时已经睡起,他登时勃然大怒:“狗日的!把老子当软柿子捏了么?李大黄这贼厮,袭老子一回还不够,於今郎君主力已在,他还敢来偷袭老子?还只用百人来袭?入他娘,瞧不起谁呢?点兵,从俺出营,休叫这这股贼守卒逃走了!” 披上铠甲,赵君德赶到辕门时,那来袭的百人守卒居然尚未撤逃,远远地散在营前的壕沟外,或挽弓向着营墙上射,或将擒获到的一个巡逻兵士按在地上,几个人朝着这兵士撒尿。 赵君德怒火冲头,厉声令打开辕门,引仓促集结好的数百部曲,便亲率之,驰马杀将出来! 那百人守卒不慌不忙,在其军将的指挥下,犹齐声笑骂:“来者可是赵贼君德?我家李将军令俺们特来问你:日前尧城一战,杀得你痛快不痛快?要是怕了,跪下磕三个头,饶你不死!” 骂了一通,直等到营壕上的吊桥放下,见得赵君德引众已出,将过吊桥,这百人守卒方才把擒获到的这个巡逻兵士杀了,发一声喊,向后退走。 却这赵君德,那也是骁将一员,他以前在清河,能聚得数千部众追随於他,只由此就足可见他的悍勇,前时在尧城城外,一个不小心,吃了李大黄偷袭的那么一个大亏,他已是以为耻辱,却现下,刘黑闼、陈敬儿两营就在边上,城东更是李善道的中军所驻之所在,而李大黄却不仅只用了百人,就试图来再偷袭其营,而且这百人还当众揭他伤疤,他当真是忍无可忍! 乃虽有部将进言“将军,不如先报禀总管,候总管之令,再作追击进战”,他怎生肯听!只管一叠声催促从他出营的部曲,叱咤喝令:“追上去!全给老子宰了!一个不留!” 他驰马最前,几个亲兵骑着马,紧跟在他的身边,余下出营的数百部曲皆是步卒,徒步追从。 那百人守卒退地挺快,壕沟外又有鹿砦、拒马,反拖延了赵君德等的追击速度。 待过了鹿砦、拒马区,赵君德看之,却这百人守卒已经退出得远了。赵君德不肯放他们走,打马提速,继续追赶。其营距离城南外的李大黄营,不到十里地远。守卒前跑,他在后追,不知觉间,渐蒙蒙亮的夜色中,李大黄营遥遥已可入眼。猛然间,赵君德心头忽觉不妙。胯下战马还在往前奔行,他正犹豫,还要不要再追,鼓声猛然响起,一拨骑兵自道边野间冲上! “老子打了这么多年的仗,像你这么蠢的,头回见!蟊贼,授命来吧!”这拨骑兵当头之将,黑马大槊,身披精甲,后悬黄色披风,可不就是李大黄,却他哈哈大笑,马已至、槊急刺! 赵君德险之又险地侧身避过,勒马回转,往后头张了眼,跟他出营的数百步卒,现被落在一两里多地外,在他身边,而下只有他的那几个亲兵从骑,而望杀上来的守骑,少说一二百骑! 心往下沉、胆往上升! 赵君德生死存亡之际,勇气却是倍增,暴喝如雷,非但未有后逃,反而挺起手中槊,催动胯下马,并有一抹急智掠过脑海,口中叫道:“贼厮鸟!却中老子计也!”荡开李大黄刺来的第二槊,随之奋起力气,将手中槊使如大棍,直奔李大黄的头上甩打而去。 “计你娘!死到临头,还哄老子?”李大黄哪里会被他骗住?哈哈笑着,夹住马腹,闪开了他这一槊,命令从骑,“不需助俺,速往截杀跟着赵贼出营的那些贼兵!” 他身后的一二百骑守卒应令,分出了大半,便往南边一两里处的那数百赵营步卒杀去。 这要被这百余骑守卒杀到,前几天尧城城外吃的那个大亏,必然就要重现! 赵君德又急又怒,待要抛下李大黄,想要挡住那百余骑守卒,就不说加上他的亲兵从骑,他也就才几骑的兵力,又如何挡得住?单只眼前的李大黄,他就甩脱不掉。百余骑守卒纵马奔腾,急促的马蹄声,声声如敲打在赵君德的心上;百余骑守卒的喊杀之声令他睚眦欲裂! “李大黄!狗日的!有能耐,尽冲老子来使!欺俺步卒,算甚好汉?”与李大黄错马而过,两人长槊在半空交汇,交手第三合,赵君德急怒交际,大骂喝道。 北边不远,安阳的南城头上。 十余人立在城楼。 “李大黄部那百余骑杀向赵君德部出营的那数百贼兵,以及原在北走、现已掉回头来,也已在向那数百贼兵杀去的那百十守卒”的这幅场景,约略被他们眺见望到。 被簇拥正中的一人,遥指此场景,说道:“贼无智至此,一个诱兵之计,便入俺彀中。” 此人正是魏郡通守裴叔仁。 边上一人惋惜地说道:“公之智谋,固非贼可比,唯是出营的贼兵不多,未免稍稍可惜!” 裴叔仁说道:“贼昨日筑营已毕,料今日或便会开攻我城。此诱其出营,先胜一仗,不过是为先挫挫贼兵的锐气。至若具体通过此战,能歼灭其多少贼兵,并不重要。另则,武安袁通守前日送到城内的密信,公等尽皆已知,袁通守已率部出邯郸,南下我郡。大概这一两天间,他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当就能将王贼君廓部歼灭,然后他即会来援我城。只需其部到达,我内为坚城,外有强援,李贼善道到那个时候,其再骄狂,亦唯有撤兵一途矣!” 边上一人抚须笑道:“我守卒六千余,袁通守部的援兵五千之众,合我两部兵马,计共万余劲卒!等袁通守灭掉王君廓部,兵到我城下之后,以在下愚见,却恐怕是不止我城之围可以得解,倘使能寻到合适战机,趁李贼撤围退兵之机,我两部内外夹击,获一大胜亦不为难也!” 又一人说道:“不错。原本获悉,李贼此次犯我魏郡,系与王贼德仁联兵,他两下如果然联兵,咱这安阳城,也许还真就会有点不太好守;然今已探查清楚,王贼却显是消极怠战。只李贼一部,纵无袁通守来援,我安阳也能守住,今再多了袁通守部,寻机取一大胜确非不能。” 裴叔仁眺望着城外李大黄部与赵君德部的交战场景,说道:“贼皆无义之徒,最早获悉李贼与王贼联兵之此消息时,俺就已料定,李贼与王贼必是难以真的联兵!结果如何?果如俺料!” 这十余人同声而笑,俱是言道:“裴公远见,料贼如神。” 裴叔仁目光一紧,面色却微微一变,他按住栏杆,向前倾身,极力眺视,说道:“那是甚么?” 诸人随他指向,望见又一支骑兵,打着火把,从城东南角方位驰骋而来! …… “萧”字旗,在前招展。 这支从东南方向驰来的骑兵,约四五百骑数。 从骚乱的陈敬儿、刘黑闼两营前驰过,转而向北,直向赵君德、李大黄两部交战的位置而去。 第一百七十一章 抚士振气卷尘扬 却这数百骑兵,为首之将正是萧裕,乃是奉李善道之令,赶往来援。 赵君德带出营的那数百步卒,已与敌骑接战。仓急之下,步卒没时间列阵,却哪里是敌骑的对手?百余敌骑冲杀其中,呼喝大叫,所向无前。赵营的这数百步卒四下溃逃,逃之不及,被这百余敌追逐砍杀。要非萧裕及时率骑援到,只怕这数百步卒将会死伤殆尽。 见得萧裕等杀至,这百余敌骑中的军将打个唿哨,舍了赵营的这数百步卒,未再继续追赶,转还李大黄与赵君德的战团处。 李大黄也望见了萧裕等骑的到来,有心赶在萧裕前到前,先将赵君德斩落马下,奈何赵君德亦有骁勇,且因见萧裕等到,大喜之下,精神越加抖擞,两人交马又斗一合,依然不分胜负。 随后,在亲兵从骑“贼官兵骑还回来了,将军,快些先避一下”的焦急提醒和拼死护卫下,赵君德转马向西奔走。打着萧字旗的贼骑眼看将至,李大黄知道已是没法再去追他,遂大骂一声:“狗贼!且留你狗命,今晚你等着,俺再来袭你贼营!”会合了还回的众骑,撤往营中。 萧裕引骑驰到。 赵君德拨马,从西边野间重新上回官道。 两人相见,萧裕问道:“将军无恙乎?” 赵君德羞愧不已,说道:“一时不慎,中了李大黄贼计!竟劳仪同来助。” “闻报李大黄只遣了百人偷营,总管便就料定,此必是李大黄的诱将军之计,因令俺引骑速来相助。却俺虽是紧赶慢赶,仍晚到了一步,被这李大黄走脱,没能将之擒下!”萧裕往前张了张,这时天色渐亮,可以望见李大黄与那百余敌骑已还回到其营的营壕前,正在过吊桥,纵是再追,也肯定已是追不上了,便就说道,顿了下,又道,“总管召将军往见。” 赵君德带出营的数百步卒,死伤数十,阵亡的不多,多是负了伤。 入耳尽是伤者的呻吟,入眼尽是余者心有余悸的惊吓,赵君德羞而且恼,叫抬起亡者,扶着伤者,令这数百步卒还营,自与萧裕并骑,去城东李善道所在的中军营,拜见李善道。 进得帐中,赵君德头也不敢抬,伏拜在地,请罪说道:“将军,末将轻忽大意,中了贼计!” 脚步声中,李善道下到他的身前,亲手把他的扶起,上下打量两眼,说道:“兄有无伤到?” “回将军的话,不曾伤到。” 李善道说道:“没有受伤,那就好。有道是,‘吃一堑,长一智’。贤兄,李大黄小有智谋,接下来再与他对战,贤兄可务必要多加谨慎。以后不要再上他的当,就行了!” “这狗贼适才狂言,今晚还要袭俺营。他今晚若是真敢再来偷袭,一定将他擒下,献与将军!” 李善道笑道:“兵不厌诈。贤兄,他这话或许只是在哄你,无须当真。当然,也有可能他会再袭你营,然今晚不管他袭不袭你的营,你只管在营中守好,不要理会他即可。” “连着被他偷袭了两回,将军,这口气不出,俺还怎配带兵!” 李善道说道:“今天便开始攻城,等城攻下,这口气,随便贤兄你来出!” 赵君德挣开李善道的手,再次下拜,说道:“今日攻城,敢请将军令俺营先攻!” 李善道又把他扶起,请他坐下,回到主位,自也坐下:“也好,今日攻城,就由兄部主攻。” 魏征、杜正伦等已在帐中。 杜正伦略带迟疑,说道:“明公,赵将军营既已小受挫,恐伤士气,今日攻城,还继续攻么?” “君德兄,你说今日攻城还攻不攻了?” 赵君德怒视杜正伦,要非因杜正伦颇得李善道重用,他的脏话都要骂出来了,奋声回答李善道,说道:“将军,为甚不攻!连吃了李大黄两次亏,俺营将士,无不思求报仇雪恨!今日攻城,俺敢请将军移驾,到俺营中观战,且看俺营将士,是怎么登上城头,为将军拔城!” “好!”李善道即传下令,“击鼓,召各营营将,议今日攻城事宜!” 三通召将鼓未毕,各营营将俱至。 具体的今日攻城办法,昨天就已经商量好。 等诸将到至,略做了下调整。 原本定下的今日的主攻部队是高曦、高延霸两营,现则把赵君德营也加入了主攻队伍。 议定,各营朝食。 按后世时间,早上八点钟时,各营朝食罢了,纷纷擂响战鼓,推着云梯等鱼贯出营。 李善道还真是来到了赵君德营,亲自坐镇,观看其营攻城。 九点来钟时,战斗打响。城上、城下矢石来往,战士们冒矢石,清除阻障。赵君德知辱而后勇,亲临前线,督促部曲,却其营将士的排除阻障的速度,竟是大为领先於了二高的部曲。 下午,李大黄率骑再次出袭,试图阻滞赵君德营的清障。但李善道早有防备。他们还没冲到清障的赵营兵士阵前,就被两边负责掩护的刘黑闼、陈敬儿两营的精卒击退。 城东方面,守卒也发起了一次突袭,然同样被负责掩护的焦彦郎、董法律两营兵士阻击挡住。 日头西落。 傍晚时分,李善道鸣金收兵。 尽管今日的攻城仅是一次佯攻,并未投入大量兵力进行清障作业,但得益於将士们日益丰富的清障经验,一天的作业下来,进展颇为顺利,安阳城南和城东的大部分障碍已被清除。 这天晚上,李善道在赵君德营中吃的饭。 刘黑闼、陈敬儿、萧裕、高曦、高延霸等营将,大都也被李善道叫了来。 饭后,李善道搞了个小议事,当众对赵君德营在今日清障作业中的表现,给予了高度评价。并将参与了今日清障作业的赵营部曲中的团校尉以上军官,悉数召聚,特别表彰了几个在今日清障中组织得力、其团进展最快、表现最为突出的团校尉。 议事的最后,他强调了两条命令,一条是进一步加强夜间守备;一条是令各营根据今天的清障情况,针对不足的地方,多想些办法进行改进,如有更好的办法想出者,给以重赏。 又在赵君德的引路下,李善道亲自循抚了下赵营的伤员。其中有黎明那场败仗中的伤员,也有今日清障时的伤员。他细细询问每个伤员的伤势,并不顾血污,亲手给几个重伤员换药裹创,嘱咐他们安心养伤,令负责后勤的张升、罗忠务必要将他们的伤药供足、饮食照顾好。 临阵打仗,一支部队最怕的就是士气消沉。 而又某种程度来说,士气是甚么?其实就是心劲儿。 高度评价、特别表彰、循抚伤员,李善道这一整套下来,因为受凌晨时那场败仗影响而确实是有些低落的赵君德营将士的士气,不觉间,已是得以了重新的振作! 临离开赵君德营前,李善道再次交代赵君德,不论今晚李大黄有无再来袭营,他都只需把营守住就行,务必不可再贸然遣兵出营。 赵君德因为大意,接连吃了李大黄两次亏,原以为李善道第一次不责罚他,这一次必会严惩於他,可没想到李善道这一次也没惩治他,而且非但没有惩治他,还亲自出面为他提振其营将士的士气,此刻此际,他端得满心俱是对李善道的感恩戴德,因尽管对李大黄的恼恨不可避免的仍会有,却对李善道的交代此令,他恭恭敬敬的应诺凛遵,保证绝不会再贸然轻率了。 所谓“恩威并施”。 须威的时候,当威;须恩的时候,得恩。 李善道掌兵已久,现对这其间的火候,已是甚为把握。 是夜,李大黄并未再偷袭赵君德营,他凌晨时的话,果然只是在诈赵君德,却也不需多言。 …… 出了赵君德营,还回城东的中军本营,夜已二更。 进辕门时,李善道略勒马停驻,回顾了眼西边的安阳县城。 城头上火光明亮,遥遥望之,隐见夜巡的守卒成队来往,各色的旗帜在夜风中飘扬。 裴叔仁的名气虽然不及杨善会,可他及时将李大黄部从临漳调了回来,从而大大充实了安阳守卒的兵力,只此一点,这安阳县城,强攻之的话,难度恐怕就不会比打清河县城低。 况且,比之攻清河县城此战,这回攻打安阳,还有两个不能确定的战场情况变化。 一个是王德仁部,王宣德固已被派去,可王德仁底下来,会不会再出什么状况,拖己军攻安阳的后腿?这是一个不能确定。一个是武安的郡兵,究竟是不是要南下?这是第二个不确定。 怀着满腹的忧虑,李善道下了马,牵着缰绳,步入营内。 杨粉堆在议事帐外等他。 “郎君!”看见李善道回来,杨粉堆远远地小跑迎上,呈上急报一道,“王君廓的军报!” 李善道丢下缰绳,一把接过军报,打开来,飞快看完,面露喜色。 随从在侧的魏征问道:“明公,王将军所报何事?” “好事啊!武安郡兵南下了,已到成安。” 崔义玄、杜正伦等愕然相顾。 杜正伦说道:“明公,武安郡兵已到成安,怎么会是好事?” 李善道喜色满面,没有功夫回答他的问话,简单令道:“速召诸营营将来我帐中计议!”拿着王君廓的这道军报,不等苏定方,自将议事帐的帐幕掀开,大步进了帐中。 魏征代李善道向杜正伦解释,边也往帐中进,边低声地说道:“知仁,我军为何佯攻安阳,不真攻安阳,等的不就是武安郡兵南来么?於今武安郡兵真的来了,这不就是好事?” “我军是在佯攻等它,可它这一来,安阳暂不就打不了了?纵非坏事,也不能说是好事吧?” 魏征说道:“安阳城坚兵多,如要强攻,恐将不易。此时武安郡兵南来,那如果我军能先将武安郡兵歼灭,知仁,你想一想,这对安阳城内的守卒士气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 “……,若能一举将武安郡兵歼灭,安阳守卒士气势必会因此受到沉重打击!” 魏征说道:“对呀。老子云,‘有无相生,难易相成’。武安郡兵之此果竟南下来援安阳,看起来是增加了我军攻打安阳的难度,但只要能先把它歼灭,反将会有利於我军接着的攻打安阳!此是所以明公言说,这是一件好事。明公召诸来,定是为议歼武安兵事,快跟我进帐吧。” 杜正伦恍然大悟,赶紧与崔义玄等跟着魏征,亦进了帐内。 不多时,刘黑闼等将络绎到至。 趁这段时间,李善道将王君廓的军报给魏征等传看了一遭,及将早前初步已经定下的“武安郡兵如果真的南援安阳,那就怎么将其歼灭”的方略,又自思虑了一遍。 等到诸将到齐,李善道起身,操起直鞭,点在沙盘上的成安县城位置,眼光明亮,环顾众人,说道:“王君廓急报,今天凌晨,大概就是赵将军营遭李大黄部袭击的时候,其营也遭到了敌人的袭攻。他固营不出,守到天亮后,攻营的敌人撤走。已经探查清楚,攻其营之敌,是武安的郡兵!步骑共约四五千。退走之后,现驻於成安县北十几里处的野上。主将是袁子干。” 刘黑闼等交头接耳,议论了稍顷。 高延霸跳将起身,嚷嚷说道:“狗日的,真敢南下!郎君料事如神,却是都被郎君料到。既然武安郡兵已入魏郡境,到了成安,郎君,还等甚么?赶紧急袭北上,先把他们拾掇了吧!” “延霸此言,正合我意!”李善道目光炯炯,与诸将说道,“我意,今晚就择精锐拔营北上!” 今晚就拔营北上! 李善道的声音在帐中回荡,充满了决断与信心。 陈敬儿迟疑说道:“将军,刚攻一天城,部曲尚未休整,今晚若就拔营,体力怕会有所不支。” “武安郡兵应是昨天才刚入的魏郡北境,也应是已经接报,知悉我军今日对安阳县城展开了头一天的攻势,故我料之,袁子干必是预料不到,我军今晚就会北上去打他!此距成安,百十里远而已,至迟明天下午,我军就能抵至成安城外,足能打他一个措手不及!此是兵贵神速,机不可失。至於‘部曲未得休整’,今晚北上之部,只从没有参与今日攻城的各营精锐中选拣!兵在精,不在多,四千精卒,加上萧公骑营再选出千骑,合以王君廓部,足矣!” 众将面面相顾。 没说具体打算调多少兵马北上去打武安郡兵时还好,这一把打算调用的兵额数量说出,胆壮如刘黑闼,不禁的也是有点犹疑了,他挠着胡须,说道:“王君廓军报中称,南下到成安的武安郡兵四五千众,贤弟,却只调步骑五千往去击之?就算加上王君廓部,兵力上,我军也不占太大优势啊。万一不能一战将武安郡兵歼灭,那岂不是……,岂不是就将陷入相持?” 崔义玄渐渐地和刘黑闼等已经熟悉,也敢於在这样的军议上发表他的意见了,他赞同刘黑闼的疑问,说道:“是呀,明公。只以五千部曲北上,好像在兵力上的确是少了点。如果不能一战将武安郡兵歼灭,陷入相持,那反而会影响到对安阳城的围攻啊!有可能会两面皆失啊!” “安阳城内守卒五六千,必须要留下足够的兵力,才能将安阳看住,此其一;调之北上的兵马若过多,会影响急行军的速度,起不到兵贵神速的效果,此其二,是以,北上歼灭武安郡兵的兵马,我反复再三,已是思定,只能是五千步骑,不能再多。” 李善道语气坚定地说道,“五千步骑,尽管在兵力上,如黑闼贤兄所忧,与武安郡兵相比,确是不占优势,但有两胜在我,一即我刚说的‘兵贵神速’,二则是武安郡兵虽四五千众,然论及战力,何能与我军精锐相比?百里急趋,迅猛进战,只要将士勠力,此战必胜!” 众将都听出来了,李善道这是决心已下。 刘黑闼紧握拳头,犹疑尽消,眼中闪过锐利的光芒,说道:“贤弟所言极是!那么贤弟,此战就俺来打吧!今晚就拔营启程,明天入夜前后,捷报定为贤弟献来!” “不,劳贤兄留在安阳,指挥各部围城,这一场仗,我亲自率部往打!” 刘黑闼讶道:“贤弟,你是一军主将,怎可犯险?” 实际上,原本定下的“武安郡兵如果南下,则歼灭其军的主将人选”就是刘黑闼。 但在相继看到王德仁的不服命令、李大黄和安阳城内守卒的嚣张气焰后,李善道临时改变了主意,决定歼灭武安郡兵这仗,他亲自指挥。 直鞭往成安县城的方位上再点了一点,李善道摸着短髭,从容笑道:“将不及薛世雄、杨善会为智,兵不足薛世雄部为众,何谈有险?无非鼓风卷尘,歼之如反掌之易!” 烛火摇曳的光芒下,众人看之,觉此刻的李善道态虽晏然,甚有睥睨之态。 第一百七十二章 疾行相诱千骑至 繁星如钻,点缀在无边的秋夜苍穹。 在安阳通往成安的大道上,一支数千人的步骑队伍穿过黑暗,向成安方向疾驰。 以十人为一队的骑马小队,共有十来个,行在这支队伍的前边。每过十里地,就停下一队;余下的继续前行。这十来支骑马小队,既是这支队伍的开路前引,也是用来收容掉队战士的收容队。毕竟夜间行军,又是急行军,难免会有战士在行军的过程中因种种原因掉队。 通过石桥,渡过洹水。 这支队伍一路向东北方向前行。到天亮时,打着“萧”字旗的骑兵部队,已经到了临漳县城。又约半个多时辰,步兵主力也赶到了临漳县城。预先已得军令的临漳守军,早备好了热水、饭食。队伍在这里吃了些饭,喝了些水,经过短暂的休整,重新踏上路程。 目标仍是朝向东北! 距离目的地成安县城,已经走了一半的路程。 这支队伍,可不就是李善道亲自率领的奔袭武安郡兵的精兵五千! 总计五千的步骑兵马,骑兵千人,皆是萧裕营的老骑;步卒四千,分是从高曦、高延霸、焦彦郎、董法律四营各调出的精锐老卒千人。萧裕、高曦等将,俱是亲率本部,从在军中。 杨粉堆领着其手下的斥候、逻骑,一拨拨地乘着马,在行军队伍的边上来回驰骋,不断地大声传达李善道的军令:“离成安只有四十里地了!将军军令:再加把劲,中午前争取杀到!” 队伍中的旅帅、队正、火长等基层军吏,随着杨粉堆等的大呼,各自催促本火、本队、本旅的兵士。“再加把劲,中午前杀到成安”的鼓劲喊声,在数里长的疾行队伍中此起彼伏。 骑兵不说,这四千步卒,悉为久经沙场的老卒,不仅作战经验丰富,行军的经验也丰富,能够适应长途疾行。因尽管已行军了大半个晚上,刚才短暂的休整过后,疾行的势头分毫未弱。 …… 如果从高空中向下望。 这个时候,可以看到,在这支行军队伍的东北前方,不是很远,大约只有二三十里的位置,有一条河流呈西南、东北的走向,滔滔奔涌,这条河流即是漳水了。 漳水再北边,一座占地不是很大的县城矗立北岸,则即是成安县城! 在县城的东边、北边,现而下,各有几座营垒,遥相对峙。城东的营垒,自就是王君廓部的驻营;城北的营,便是袁子干所率南下到魏郡的成安郡兵的营地! 有隐约的鼓声、号角声从城东的三座王君廓部的营中传出,飈扬上高空。伴随着鼓角声,三支兵马分从三营中开出。在三座营前的野地上,这三支兵马汇成了一部。紧接着,一面“王”字大旗居前招展,这汇成了一部的三支兵马,踩着进军的鼓点,开始向城北的袁子干营前进! 城北的袁子干营内。 俯瞰可见,先是骚动了一阵,三三两两、穿着黄色戎装的兵士被城东的王君廓部的鼓声惊动,从帐中出来;随之,鼓声、号角声也响了起来,十余披甲将校簇拥着一人大步由将帐奔出。 很快,一道道的命令传下。 偌大营中的各部兵士们,分在本部军将的指挥下,匆忙地集合、列队。 辕门打开,一队队如似黄蚂蚁的兵士从营中涌出,到营前列阵。 成安县城的东城头上,从县寺中赶来的三四个绿袍官吏,冲上了城楼,向城东、城北张望。 掠过这几个绿袍官吏惊诧的面容,掠过城外波光粼的城壕。 迎风飒飒的“王”字黄旗下边,骑在马上的王君廓的脸孔扑入眼中。 “老子再说一遍,都给老子记清楚了!李总管给咱下的命令,是令咱将武安郡兵於午前引出营外。咱把它引出来,并看好了,不让它还营,任务就算完成,谁也不准给老子进战!”王君廓命令随在他马边的一干军将,扭头往南边望了望,说道,“剩下的,就等总管到后再说!” 一干军将齐声应诺。 一人问道:“可问题是,大郎,总管今天能在中午前赶到么?” 又一人说道:“即便赶到了,一夜半天的行军,总管带的兵马还有进战之力么?” 王君廓哼了声,说道:“你俩咋这么好操心呢?咱只要把总管吩咐下的任务完成,不就成了么?能不能中午前赶到,又或赶到后还有没有一战之力,这都是总管的事,与咱何干!”说着,多瞅了两眼第二个提问的军将,——却这军将正是李孟尝,他年轻的脸上满是担忧之色。 李孟尝等遂不敢再多说,应诺而已。 遣出的逻骑回报:“将军,袁子干部已在出营列阵!” “狗日的,昨天偷袭咱,今天咱也让他闹腾闹腾!”王君廓打马一鞭,驰往前行。 一只路边树上的鸟儿,被他部曲前进的动静惊起,振翅高飞,冲上云霄,鸣叫着掠向南去。 掠过成安县城,掠过奔涌的漳水。 …… 前锋的萧裕部遣吏来报:“将军,我部已至漳水,桥梁还在!已遣百骑到对岸,守住了桥头。” “令萧仪同立即指挥你部余下骑兵渡水。渡到对岸后,抓紧时间,休养马力。” 这吏应诺,驰马而还,急去向萧裕转禀李善道此令。 高曦从其部的行军队伍中,赶来了李善道所在的焦彦郎部中,进言说道:“明公,再前十数里就是漳水了,过了漳水,离成安就很近了。我军是先在这里歇一歇,还是不歇息?” “你部将士累了么?若是不歇,过了漳水,直接进战,可尚能进斗?” 高曦禀道:“不歇的话,也能进斗,但若能歇上半个时辰,气力更足。” “咱这一仗打的就是急袭,如果因为在这儿多歇了半个时辰,而使战机错失,叫袁子干知道了我军已至,缩回营中,那这一仗,咱就打不成了!既然不歇也还能进斗,那就不歇息了!” 高曦犹豫说道:“急行军了百十里地,如不略作休整,便就进斗,虽部曲尚有进战之力,可武安郡兵系以逸待劳,其若与成安城中的守卒,犄角相应,拼力抵抗的话,——王君廓部不知能否当得大用,末将忧之,恐会陷入久战,而一旦久战,我军长途奔袭,或就会耐力不足!” “沐阳,我精卒突然杀到,武安郡兵的第一反应会是甚么?因为他们完全不知道我军的到来,不知我军虚实,他们的第一反应因此必定只会是惊慌失措!趁其惊乱,先以骑冲之,继以步卒掩杀,只需一两个冲锋,我可断言,就一定能将武安郡兵冲垮!却是此战,亦不需久战矣!” 李善道智珠在握,笃定地说道。 却别看他现在表现出得这个“笃定”,看似轻松,实则这份“笃定”的背后,是他自去年以来所打过的一系列大大小小的战斗。是这些战斗的经验,赋予了他做出“武安郡兵必将惊慌失措”的判断的勇气,由而也才赋予了他这份“笃定”。 如果换是初上瓦岗之时,此战之胜负,不但关系到数千部曲的生死,且关系到接下来的安阳战事的成败,他肯定是不敢,或很难有勇气做出这样的判断,也不会拥有这份笃定的自信的。 高曦被他说服了,应道:“是,明公真知灼见,所言甚是,是末将过虑了。” “叫延霸、法律都过来。” 高延霸、董法律各从本部队中奔来,焦彦郎也被叫了过来。 一边行军,李善道一边与他们开了个战前短会,再次明确了一下到了战场后,他们四部兵马各自的任务:“武安郡兵营东边是漳水,南边是王君廓部,东、南两面他们都走不掉,截击的重点方位是北面。沐阳,开战以后,你部不要参与战斗,任务是绕到其营北面,在北阻截。” 高曦应诺。 “延霸,你率你部紧随萧仪同部骑进战。萧仪同部骑兵将武安郡兵阵型冲散以后,你部跟上,进一步地将他们分割包围。以及将他们尽量地向北边的沐阳阵、东边的漳水驱赶。” 高延霸拍着胸脯,高声应诺。 “彦郎,法律,你两部分从在延霸部之左右两翼侧后,彦郎,你部从左侧对武安郡兵进行夹击;法律,你部的任务是护住延霸部的右侧翼,配合王君廓部,阻击成安守卒。” 焦彦郎、董法律应诺。 李善道顾视四将外头的苏定方,笑道:“定方,到了战场,展开我的将旗后,我的将旗就由你来负责守护。我令将旗往何方,你就将将旗指向何方!” 苏定方应诺。 “诸君,安阳能否打下,打完魏郡以后,能否顺势再取武安,就看今日此战了!” 高延霸带头,诸将尽皆斗志昂扬,异口同声,响亮应道:“必将此武安郡兵尽歼在成安,生擒袁子干以献!” “各回本部,加速行军,前渡漳水,一个时辰内赶到战场!” …… 日头高升,到了正空。 已是到了中午。 成安城北,袁子干营南面。 倾营而出的武安郡兵,在野地上列以长约一里多地的方形阵地,已是列阵半晌。 而对面的王君廓部所列的阵中,尽管鼓声时或传出,可直到而下,尚未发起一次进攻。并且对从城北城门出来,在其左侧亦已列就阵型的成安守卒,王君廓也是没有任何的进攻倾向。 武安郡兵阵中的袁子干渐渐疑窦升起。 王君廓这是在搞甚么名堂? 一个身形短小的士人,在袁子干身后,翘起足尖,费力地向数里外的王君廓阵中眺望,此人脸上,也是颇有疑惑,他说道:“既率部出营,逼近至我军营前,却迟迟不来进战。明公,王贼举止,似有可疑。仆瞧其阵势,似动不动,怎么好像是在等待甚么呢?” 这士人,便是刘之才。 “在等待什么?” 刘之才猜不出来,说道:“无论他是在等待甚么,明公,仆之愚见,都不能与他相持了。成安守卒已然出城,在其阵左侧翼列毕了阵型,则他不来进攻,我军就发起进攻吧!” “先生言之甚是。我军出营列阵在此,已一两个时辰,再不进战,兵卒将疲。传俺将令,令各部将士吃些干粮,热下身,半个时辰后,听俺号令,与成安兵共击王贼部阵!” 地面微微震动。 袁子干初时不觉,还是在刘之才的提醒下,才感觉到了地面的异常。 尚未反应过来,他刚下的军令犹在被传令兵,奔跑在阵间的小道上,向着各部传达,其阵之西侧,首先起了骚乱!骚乱如似波纹,转眼功夫,传遍了其部整个一里多长的阵地! 惊乱的叫声在他耳边争相响起。 “骑兵!” 袁子干转头西顾,漫扬起的尘土中,不知多少的骑兵出现在地平线上,挺着长槊,打着尖锐的唿哨,风驰电掣也似,成群结队地向着他的阵地杀来!群马奔腾,蹄声如雷滚响! 第一百七十三章 神兵天降君廓慑 袁子干瞠目结舌,说道:“这、这……” 从将中一人反应最快,大惊叫道:“明公,不好!贼骑来袭。” “哪里来的贼骑?王君廓部并无多少骑兵啊!” 这将说道:“明公,十之八九,是李贼善道所部骑兵。” “他不是在安阳攻城么?”袁子干也知,当此时刻,不是计较所来敌骑是谁部骑兵的时候,脑筋急转,寻找对策,下令说道,“快传令,收拢阵型,退回营中!”翻身就要上马。 刘之才拽住了他,叫道:“明公,不可撤退!” “怎么?” 刘之才急声说道:“贼骑已至,对面的王君廓阵虎视眈眈,这时若撤,全军覆没!惟今之计,只有令西阵拼死阻住贼骑,另调我部骑兵迎战,才可得有一线生机!” 袁子干能接受刘之才“唇亡齿寒,宜南援安阳”的建议,倒亦非是庸将,得了刘之才提醒,立刻醒悟过来,於是虽仍上了马,不再令部队撤还营中,一咬牙,改而令道,“依刘君之计,速令西阵转换向西列阵,以弓弩阻击敌骑;传令张三郎,引我军骑兵,赶紧西向,迎截贼骑!” 因为南边西面是成安县城,不利骑兵驰骋,所以他部的骑兵,列在其阵的左翼,也就是东面。 从东面调到西面,这肯定是需要一定的时间。 却袁子干部的骑兵尚未赶到西阵,从西边杀来的这支敌骑,已然冲至西阵的近前! …… 一则是西阵的武安郡兵,本来是面向南边,仓促之间,要想把面向南边的阵中上千部曲,改换成面向西边,那即便是精兵,也不好完成这个阵型上的迅速转换。 二则,武安郡兵且又还是已经出营列阵半天,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其士气尽管现还谈不上“衰竭”,可刚出营列阵时那股提着的劲儿,却是已经松懈,再且依照惯例,临战前,为休养体力,战士们都是坐地的,松懈而又坐地的状态下,转换阵型难免就会更慢。 遂当西边杀来的敌骑,杀到西阵的阵前时,武安郡兵的西阵竟乃是非但没有能将阵型调整完成,而且因为临时的仓皇变阵,本来布列得挺整齐的阵型,还变得乱七八糟起来。 一匹匹奔腾的战马、一支支丈八的长槊,一面面飘扬的彩色枪旗! 卷着尘土,带着马上骑兵们动人心魄的尖利唿哨,跃入了武安郡兵西阵这千数将士的眼帘! 西阵千数将士,一张张的面孔上,黑白不同、俊丑有异,恐骇的神情,却在此刻,并无二样。 …… 萧德一马当先。 与余下骑兵大多是骑士披甲、战马不披甲不同,萧德和他的几个亲随,俱是人马皆披甲。 迎面射来的箭矢、弩矢稀稀疏疏,压根对他造不成任何的威胁。 好长时间没有这般酣畅的进战过了! 萧德热血上涌。长槊的柄身扛在他的肩头,尾端的槊镦插在马镫边缘的了事环上。直到距离武安郡兵西阵只剩下一箭之地,他方才将长槊的尾端从了事环中摘出,将槊身挟在了腋下。 双手紧紧攥住长槊,对准已是近在咫尺的敌兵,萧德奋声大呼:“挡者死,降者生!” 披挂着上百斤马铠,和承担着两百多斤萧德及其铠甲重量的雄壮战马,用后世的比喻,真如一辆坦克也似,沉重而又迅猛地撞向了混乱的敌人西阵,槊刃上裹着银丝的长槊刺出! 槊长丈八,单只锋锐的槊刃就近两尺之长。 便是披甲之士,也挡不住长槊破甲,况乎未着铠甲的轻步兵? 这不是战斗,当萧德率先冲入武安郡兵的西阵中后,鲜血四溅、挡者立死,这简直是屠杀! 一骑、一骑、又一骑,驱马挺槊,打着唿哨,随着萧德,冲入进了武安郡兵的西阵。 十骑、百骑,以冲击阵型,纷沓接至,马蹄声、喊杀声、动人心魄的尖锐唿哨声响彻了武安郡兵的西阵,到处是战马在冲锋、在践踏;到处是大槊在刺、在杀。西阵的千人武安郡兵,半刻钟都未能支撑得住,几乎一触即溃。轻轻松松的,萧德已经当先冲透了武安郡兵的西阵。 槊刃被鲜血染红,他的铠甲、他战马的马铠上也都溅满了敌人的血迹。 乃至他战马的马蹄上,都是敌人的血。 武安郡兵西阵的西边,一二十面骑鼓敲出进攻的急促鼓点,越过西阵传来,入进萧德耳中。 ——这是后头的萧裕在向萧德等下令:继续突进! …… 武安郡兵的阵地,共由三个阵组成。 西阵、中军和东阵。 每个阵之间,间距一里。 虽说在令完“西阵转向,阻击来骑”之后,袁子干给中军阵也下了紧急命令,命令中军阵分出半数,亦做转向,做好迎击贼骑的准备,可西阵崩溃得太快了,中阵的转向也还没有完成。 望见贼骑以摧枯拉朽之势,瞬间就穿透了本军的西阵,冲在最前边的几个重骑兵,丝毫未有停留,又接着向本军、也是自己所在的中军阵冲来,袁子干的一颗心落到了谷底。 他明白,这场仗,他已经输了。 “退!退!传令全军,全力向北撤退!”袁子干打马一鞭,便要北走。 刘之才又拽住了他,叫道:“明公,不能撤,千万不能撤啊!撤了只有全军覆没!” 袁子干举起马鞭,狠狠抽在了刘之才手上,怒道:“要非你与俺献策,说甚么急袭南下,先歼王君廓,再援安阳城,必能救下魏郡,击走李贼,俺怎会未得朝旨,便擅自出郡?无召令擅自出境,已是大罪,今兵败於此,又是大罪!你还不让俺撤,非要俺全军尽丧此地不成么?” 三四个亲兵拽开刘之才,拳打脚踢,打了他一顿,然后上马,簇拥着袁子干向北奔走。 刘之才爬起来,坐在地上,只觉眼黑鼻痛,摸了摸鼻子,一手的血,缓过神来,再去看时,袁子干等已去得远了,茫然四顾,只见中军阵的两千武安郡兵,纷乱不已,有的站在原地,不知所措,有的机灵的,跟着袁子干也往北逃跑,有的则从西边仓皇地在往这边跑,边跑边不知在乱叫些甚么!一副兵败如山倒之状。马蹄声起,他掉脸去瞧,一骑铁马奔踏驰来! “李贼,兵怎来得这般快?”这是刘之才最后的一个念头。 奔踏驰来的那骑铁马上的骑士,没有注意到坐在地上的他,铁马在奔腾中,一脚踢在了他的胸口,力如千钧,登将他的胸腔踢裂,他吃痛倒下,后边的马蹄从他的胸、头上踏过。 却也是一个小有谋略、略有胆气的士人,刘之才在战场上死得无声无息。 …… 武安郡兵的中阵、东阵相继被萧德等冲透。 萧德引率从骑,转回队形,又从东边向西边冲杀。 压阵在后的萧裕,观望着敌阵的变化情况,临阵指挥,一面分出百余骑迎击从东边赶来的武安郡骑,一面分出部分骑兵,绕到武安郡兵三阵的南边,从南边对其三阵进行夹击。 并时刻关注着列阵於再南边一点的那千余成安守卒的动向。 成安守卒明显是陷入了惊惶,先是一直按阵不动,没有北进,援助武安郡兵,继而此际,在武安郡兵溃败之后,他们后队变前队,又开始试图撤回成安城中。 萧裕见状,果断下令,命令亲兵从骑:“截住成安守卒回城的路,不可使成安守卒逃脱!” 他带来的骑兵,绝大部分已投入战场,没有成建制的骑兵可用了。 便亲兵从骑中分出了十余骑,朝南边的成安守卒冲去。 只此十余骑,自然挡不住千余的成安守卒回城。 但同样是列阵未动的王君廓部,当此时却是抓住战机,行动起来。李孟尝引率王君廓部的百余骑兵从阵后而出,迅捷地插向武安郡兵还城的退路;王君廓、王实谨各率一部,自东面和和北面向成安守卒包抄杀去!王君愕则率引剩下的部曲,列阵原地,以防武安郡兵向南逃跑。 更大的喊杀声,从西边、从北边,响遍了方圆十余里的战场! 北边,武安郡兵溃逃的方向,出现了约千人的拦截兵马,举着“高”字黑旗。 西边,萧裕的将旗的西边,尘土飞扬,遮天蔽日,两三千的兵马举着“高”、“焦”、“董”等将旗,分从三路,汹涌杀到!又一面更高更大的“右武候将军、魏州总管、魏州刺史李”的红色大纛,飘扬在蓝天之下,在如狼似虎的数千骑、步之后,在风中猎猎招展。 北逃的武安郡兵无路可逃。 南向成安县城撤退的成安县卒,亦是无路可退。 驻马大纛之下,未有着甲,身着紫袍的李善道,安然地抚摸着短髭,顾眺远近战场,震耳欲聋的喊杀声、涌动的战鼓声,敌人四处逃窜的狼狈场景,这一切交织成了一曲胜利的凯歌。 百里奔袭,奇兵天降,是这场战斗能够得以胜利的关键。 先以骑兵冲敌阵,接着以步卒扩大战果,是这场战斗能够胜利的战术运用方面的决定条件。 面对胜利,他既有对此战获胜的欣喜,但更多的是对在这一战中,他的部队所表现出来的称得上合格的步骑配合的成功而产生的高兴,他心中想道:“骑兵,还是太少啊!” 暮色到来时,战场上的各处战斗渐渐结束,各部军将驰至,一个个兴高采烈地向李善道禀报本部的斩获!再次放眼战场,军旗、英雄的团旗,无数面旗帜迎风招展,映红了天空的云彩。 三四骑从成安县城北城外奔来,领头之骑健硕魁梧,是王君廓。 在离李善道还有挺远的地方,王君廓就下了马,快步过来,二话不说,——尽管披着铠甲,伏拜在了地上,恭恭敬敬地说道:“将军用兵如神,威如天临!” 第一百七十四章 旋师还攻玄成夸 出城的成安守卒,后路被断,一个也没能撤回城中。 向北溃逃的武安郡兵在高曦营的陌刀队的阻击下,大部分也都没能逃掉,综合各部报上来的战果,除掉仅有数百的武安郡兵和袁子干等几个军将得以逃脱外,共计斩获武安郡兵三千余。 夜色已至。 李善道令各部打起火把,再接再厉,改而转攻成安县城。 成安守卒的主力已被歼灭,城中所存之守卒三二百数而已,何能再将城守住? 攻未多时,城池已陷。 成安令等一干县中官吏尽皆被俘,与县中的慕容氏等大姓族长,被押到李善道马前。 李善道秉持他一贯的厚待俘虏的作风,没有为难他们,在问过他们愿不愿降之后,即凡降者,一概留任,或者当场给以擢用;默不作声,不愿降者,亦不杀戮,悉放之而还。 成安令没有降,成安县丞降了,就以成安县丞暂领成安县事。 又暂以王君廓一部入城驻守,接管城防。 其余兵马,李善道严下军令,不准进城,但搬出了从县寺府库中得到的缴获,分赏给了他们。 一道道的命令,井然有序;安抚城内、恢复城中正常秩序等等的诸多战后事宜,有条不紊。 原本料想中的“贼兵蜂拥入城,奸杀掳掠”、“县吏与县中右姓惨遭屠戮”的场景,均未出现,相反,不仅县吏和县中右姓得到了厚待,并且“贼兵”也没有进城杀掠,又并有“贼兵”吏卒巡城大呼,安抚士民,到天亮时,恐慌不安的成安城里,恐慌的气氛已是渐渐平息。 从头到尾,一直在观察李善道各项安抚城中举措的王君愕,打自心底,产生了深深的佩服。 “将军,李将军真英主也!你我未去洛阳,改投李将军帐下,选择对了!”他对王君廓说道。 王君廓拍着大腿,说道:“入他娘的,四五千的武安郡兵、千余的成安郡兵,加上一座成安县城,半天的功夫,就全拿下了!之前最早见到李总管时,俺还觉得他是不是太年轻了?大郎,与你好像差不多!却真是入他娘的没有想到,李总管居然这般智勇绝伦!老子是服气了!” ——王君愕是开皇十五年生人,今年虚岁二十四岁。 说着话,王君廓又去瞅李孟尝,又说道,“待宾,你与李总管同宗,俺瞧李总管待你也甚是亲厚,你这狗日的,以后可得在李总管面前多帮老子说些好话,莫只图你富贵,忘了俺们!” 自与李善道见过以后,因为李善道对自己的与众不同的亲厚,李孟尝早已敏感地察觉到,王君廓对待他的态度,与早前有了些不同,隐隐约约中,总感觉待他似是多了点忌惮、防范,李孟尝颇是为此感到不自在,却终於今时,王君廓对待他的态度,又重新回到了从前那样。 李孟尝赶忙应道:“李总管待末将虽然亲厚,将军是末将之主。末将岂不知忠义之徒!” “好,好,好。老子就知道,你是个忠义之士!”王君廓很满意李孟尝的回答,抹了把胡须,顾盼王君愕、王实谨等这些本部大将,说道,“成安已下,总管接下来是打算令咱继续西进,接着打滏阳、临水,还是打算带着咱回安阳,打安阳城,总管还没与俺说。但俺已经决定了,滏阳、临水就算打下,有多大功劳?俺决定跟着总管去安阳,打安阳城!你们何意?” 王实谨首先赞成,说道:“阿奴,你这话对!早前你与君愕商量着打邯郸的时候,俺就说了,打甚么邯郸?要想立功,就得跟着李总管,去打大仗,打安阳。你不听俺的。现下你总算是想通了!你既已决定,那就事不宜迟,现在我等便去求谒总管,请求随从总管南攻安阳吧!” 王君愕也改变了之前的意见,赞同地说道:“武安郡兵主力已半天之内,就被总管天兵神降,一举歼灭,底下来,也不必再担心武安郡兵援救安阳的问题了。只要再把安阳打下,滏阳、临水两城,随便一部往攻,即可攻下。於今欲立大功,确是唯从总管攻打安阳!” 众人意见一致,王君廓倒是行动派,便跃起身,果是听了王实谨的话,就引诸人往谒李善道。 这会儿天色已经大亮,是第二天的上午了。 李善道带来的五千步骑,昨晚乃是驻在武安郡兵的营中歇息。 王君廓等进了营中,帐中见到李善道,俱皆伏拜在地,提出了随从李善道南攻安阳的请求。 此前王君廓等自告奋勇,愿打邯郸,那显是为保存他们本部的实力计;现却改以主动请求随从南攻安阳,为何一战之后,他们会出现这样的变化?李善道心知肚明。 看破,不说透。 李善道一如之前对待他们的亲重态度,亲将他们一一扶起,接受了他们的请求。 却也不必多说。 只说又休整了一日,处理好了此战中将士的伤亡情况,遣令一部兵马押送所得的武安郡兵、成安县卒的俘虏,先东归武阳郡,李善道便引领余下各部及王君廓部,拔营还程,南还安阳。 …… 回安阳的路,不必再急行军。 但因为各部的辎重不多,行速也还是比较快。 第二天下午,就回到了安阳城外。 刘黑闼、魏征等俱在洹水岸边相迎。 一队队凯旋的将士,举着各部、各团的旗帜,步卒整齐,骑兵骄驰,沿着官道,唱着李善道教给他们的行军歌,伴着雄浑的行军鼓点,士气昂然地向南边已是不远的各部营地开进。 刘黑闼等,候在道边,等候了不多时,见到李善道驰马而至。 众将亦都骑着马,急忙拍马迎上。 两下在行军队伍边上的泛黄草地上相会。 刘黑闼欢喜大笑,说道:“贤弟,此战尽歼武安郡兵,捷报早传遍军中,将士无不欢欣鼓舞!” “一场小胜,何足一提!却是不如贤兄和君德兄,两挫李大黄,才是振我军威!”李善道摸着短髭,满脸轻松,浑然不把歼灭武安郡兵这仗放在心中的样子,呵呵地谦虚说道。 暗给李善道的这幅谦虚作态伸了个大拇指,刘黑闼与他相视而笑。 “两挫李大黄”,这说的系是在李善道引精锐北袭的这几天中,安阳的守卒没有闲着,李大黄故技重施,分别在李善道率部离开的当天和前天晚上,又两次出兵,偷袭赵君德营。 一来,赵君德遵从李善道的命令,加强了其营的防御,并打死也不肯再带兵出营追击李大黄部;二者,刘黑闼已有防备,李大黄两次出袭,他都第一时间做出了援助赵君德营的反应,故是李大黄的这两次出袭,俱非单没有取得任何的战果,还两次都吃了点小亏。 听李善道提起这两仗,赵君德却没甚高兴的表现,他反是愈加恼恨,咬牙切齿地说道:“将军,俺算是发现了,这狗日的李大黄,咋像是在针对俺?入他娘的!一时不察,在尧城吃了他一次亏,这狗日的就觉得俺好欺负,盯上俺不放了?三番两次,每次都是夜袭俺营!” 他问李善道,“将军,武安郡兵已被歼灭,安阳已无外援,且因将军‘尽歼武安郡兵’此战之大胜,城内士气现必惶恐,下边的仗,将军意下怎么打?是不是可总攻安阳了!”向李善道请战,“李大黄这狗日的欺俺太甚,将军下边若即总攻安阳,俺愿请为将军先拔李大黄营!” 连着被李大黄针对,吃亏固然是吃了,但也有个好处,却是赵君德的斗志被彻底激发出来。 李善道笑道:“有道是,‘打铁趁热’。君德兄所言正是,底下来,便已到我军总攻安阳县城的时候。不过,总攻打响之前,还有两件事,须当先做一做。” “敢问将军,何事?” 李善道竖起一根手指,说道:“所俘获的武安郡兵,其中的寻常兵士,我都已令先押送还贵乡,但俘获到的团校尉以上军将,我都带来安阳了。先押着他们在安阳城下转一圈,此是其一。”竖起第二根手指,说道,“打清河县城时,咱们先礼后兵,成效不错。今攻安阳,在清河县城用过的那几个攻心之计,可以采取照用,此是其二。这两件事做罢,便开始总攻!” 魏征适时接口,应道:“‘上兵伐谋,攻心为上’。明公用兵,可谓深得兵法之真谛矣。” 与魏征相识以今,其“直言进谏”的风采,李善道见得不多,但其度势捭阖、因事谋策的这一面,与适当的时候,以适当言辞,体面地夸奖李善道几句的这面,李善道如今却时或可见。 这也不知是证明了人性的复杂,抑或是因魏征原本就不是以“谏臣”自居。 却亦无须多言。 李善道哈哈一笑,望了下天色,挥手说道:“先还营中吧!玄成,打清河时用的攻心之计中,本有你所献之策。现攻安阳县城之前,需要先做的这两件事,就交你负责操办!” 魏征恭谨应诺。 第一百七十五章 狡施计以友为饵 安阳城外的阻障,已在李善道亲率精锐北上歼灭武安郡兵的期间,被刘黑闼驱众清除干净。 先是一二十个武安郡兵团校尉以上的俘虏,被押着绕着城转了一圈。 接着,是县城周边乡里的父老居然给贼兵奉献羊酒。 又随后,是百十个大嗓门的贼兵开始向城内大喊劝降书的内容。 南城楼上站着的裴叔仁等,大都相顾变色。 却这裴叔仁,却尚能保持镇定,遥指城下李善道的大纛,说道:“李贼确有些计谋,然又能如何?我城中兵多粮足,随便他攻,三月半年,他也攻不下来,此其一;武安郡兵也许是真的吃了败仗,可袁通守并不见在俘中,则足见武安郡兵一定没有伤筋动骨,稍待休整之后,袁通守必然就会再来驰援我城,此其二。所以,公等不必慌张,我安阳城犹稳如泰山!” “贼兵底下来,恐怕就要攻城了。裴公,何策应对?”一人问道。 裴叔仁说道:“吾早已思虑周详,有足保我安阳不失之御贼三策在此。” “敢问裴公,是何三策?” 裴叔仁说道:“贼若攻城,首先定是先攻我城外两营。‘守城先守野’。当下之计,需先保住我城外两营不失。贼攻李大黄等两营时,我城中务当援兵出战。此策之一也。李大黄等皆我郡兵勇将,城外两营且俱坚固,内有他们坚守,外有我城中援助。”他说到这里,哼了一声。 又一人问道:“敢问通守,哼什么?” “休说我安阳城矣,便我城外两营,谅李贼就难以攻拔!” 又一人说道:“明公言之极是。敢问明公,第二策是何?” “守城之术,要在於二。‘守野’是第一,‘攻守兼备’是第二。要想把我安阳城守住,只一味的防守抵御,是不成的。我等在与城外两营成犄角之势,彼此配合守战之同时,还须得积极筹备反击。此策之二也。等到贼兵数攻李大黄等两营而不下,其攻势已钝之时,我军便要抓住时机,调精卒出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发起猛烈之反击。如此一来,贼兵势必会自乱阵脚。至斯时也,何止能将我城守住了,乘势掩杀,一举将其击溃,亦非不能也!” 又一人问道:“裴公,此两策都是高明之策。敢问裴公,第三策又是什么?” 裴叔仁往城外大声喊叫招降的那百十个贼兵处看了看,说道:“李贼善道小知兵法,使武安郡兵俘虏绕城、劝降等等,这都是他在对我城中使攻心之计。为保我士气不坠,即日起,要对各部守卒不吝赏赐,勤加勉励,并召聚城中士绅,共议御贼之法,此对策之三。” 裴叔仁的名气没有杨善会大,在用兵野战的能力,也不如杨善会,然这几年间,在郡中有王德仁、张升等各部贼兵横行的情况下,他能把安阳县城和郡中大多数的县城守住,却也足已可证明,他绝非一般的庸将可比。必须得承认,他的这三条应对之策,都是不错的守城办法。 众吏听完,交头接耳片刻,俱皆以为然。 因为“武安郡兵大败”,可能安阳县城再无外援而产生的阴影,遂略被扫去。 裴叔仁注意到了众吏情绪上的变化,进一步地鼓舞众吏的信心,慨然地说道:“诸公!我安阳城,不是没有被贼兵围攻过。远的不说,就近一两年来,那王德仁已攻过我安阳几次了?两三次了吧?他所率贼众最多的那一回,亦是引众数万,围攻我安阳长达旬日之久,结果何如?他损兵折将,铩羽而归!王德仁打不下我安阳城,李善道也一样不可能将我安阳城打下!” 王德仁的这个例子举得好。 众吏都是经历过王德仁那几次攻城的,纷纷接腔,皆道:“不错!王贼打不下我城,李贼一样也必不能!” 阴影被扫去了更多,众吏心中,各都因此生起了能够将安阳县城守住的希望。 …… 一如裴叔仁的预料。 各项攻心的措施使用过后。 李善道率部还回安阳城外的第二天,贼兵发起了对李大黄等城外两营的攻势。 城东的贼兵多,李善道的大纛也在城东,裴叔仁先登上了东城楼,观望贼兵对城东营的进攻态势,继而转到南城楼,再观望贼兵对城南的李大黄营的进攻态势。 很快,他得出了判断。 贼兵的主攻方向是李大黄营。 便请了郡守在城东坐镇,他自留在城南。 李大黄部的营地在城南护城河外靠西一点的位置,距离护城河大约两里多地。 城外近郊的民宅、树木等等,一切遮掩视线、或有可能会被贼兵利用的东西,早被毁掉、砍净,站在南城楼上,举目向南望之,几十里远近,一览无遗。 但见到:李大黄营再往南,约十来里上下,是一字排开的贼兵城南部队的三座大营,三营的不远处是条溪水潺潺而流;此际,三座贼营前,俱有贼兵兵马列阵,而又在列阵的诸贼营兵马之前,也就是北边,又有两部贼兵,各约千人,都是列以方阵,分处於李大黄营的西、南两面,推着云梯、投石车等攻城器械,对李大黄营形成了夹击之势。 并又在这两部贼兵的北边,李大黄营的东边,又有一部贼兵,此部贼兵的人数较多,大概得有一千四五百人,也是列以方阵,但这个方阵不是完全地面向李大黄营,而是约五百人上下,是向西,面朝李大黄营,余下的则是面向安阳城的南城门。——不用多说,这部贼兵的任务,明显不是进攻李大黄营,而是一则堵截李大黄部从东突围,二则为拦阻城中出兵援李大黄营。 对李大黄营成夹击之势的那两阵贼兵,西边的那阵贼兵,打着的是面“赵”字旗;南边的那阵贼兵,打的是面“王”字旗;李大黄营东的这阵贼兵,打的是面“高”字旗。 李善道驰骋河北,至今已近半年,大仗、硬仗不少打,其帐下各部勇将的名号,裴叔仁稍知。 姓赵的只有一个,是赵君德;姓王的,裴叔仁只知道个王须达,打“王”字旗的此部贼兵,或是王须达的部曲?姓高的有两个,却也不知李大黄营东的这部贼兵是哪个高的部曲? 细看这三阵贼兵的军械装备,别的两部也就罢了,独这“高”字旗阵中的贼兵,所持的兵械与众不同,不是惯见的长矛,全都是一丈长的大刀,裴叔仁的视线正被吸引住时,两个吏员急匆匆地奔上城楼,向他禀报:“明公,贼骑约千数,出城东贼营,绕至到了城西!” 城西面,李善道没有派兵围守。 这千数贼骑为何於这时去到城西? 原因却也无须多言,只能是为防范守卒从城西出来援城南的李大黄营。 “令城西守卒:贼骑若逼近城下,便投石、射弩;若不近城,便且不理。”裴叔仁一边下着命令,一边视线仍在“高”字旗阵中那些贼兵所持的大刀上,蓦然想起了一件兵器,他寻思心道,“闻现肆虐江南的齐州贼杜伏威,善使丈长大刀,号为陌刀,此械或即是此?” 陌刀固是野战的利器,但李善道自到河北以今,打的仗多是攻城、攻营之仗,高曦辛辛苦苦操练出来的陌刀部队,因而直到现在,还没怎么成建制的在战场上显露威力。日前袭歼武安郡兵这一战中,他率其营之陌刀手,在北阻截武安郡兵向北逃窜,算是他练出来的这些陌刀手头一次参与较大规模的野战。故此,裴叔仁却猛然一下子,没有认出他们使用的是何兵器。 却仲秋温暖的阳光,洒在那列阵而举、如似高林的丈长陌刀上,占了将近一半刀身长度的锋利刀刃,反射出凛冽的光芒。这光芒跃入裴叔仁的眼中,也许是下意识的,他眯了一眯眼。 “吾若以矛手出城进战,何以破此大刀贼阵?”他不自禁地想道。 …… 李大黄营东列阵的,自便是高曦营的部曲。 打着“赵”字旗的这部兵马,也的确是赵君德的部曲;但打着“王”字旗的这部兵马,不是王须达的部曲,王须达及其营这一回都没有跟着来魏郡,而乃是王君廓的部曲。 原先是没计划用王君廓部打李大黄营的,和赵君德相同,亦是因了王君廓一反往态的强烈求战,李善道这才调用其部,与赵君德部一起,今日一同攻打李大黄营。 踞坐马上,身在阵前,稍微瞅了几眼对面的李大黄营,随之乜视西边的赵君德部阵,王君廓翘起嘴角,拿着马鞭,拍打着手心,与王君愕、李孟尝说道:“咱老子们不打则已,一打,就要给总管打个眼前一亮!”放低了点声音,“赵君德?连着被李大黄拾掇了两次了!总管也是心大,还敢遣他部先攻李大黄营!呵呵,大郎、待宾,也正好,就让他赵君德给咱老子们当个陪衬!让总管瞧瞧,到底谁才是敢战能打的骁将精兵!今日此战,都给老子打起精神来!” 王君愕说道:“赵将军虽然不慎吃过李大黄的两次亏,然俺闻之,赵将军诚然勇将。他随从总管歼薛世雄部、攻清河县城时,都立下了不小的战功。今攻李大黄营,他为一雪前耻,料之必会催兵奋进。将军,我等若欲显功於总管驾前,今日此战,不可掉以轻心。” “俺自有妙计,将他赵君德比下。” 王君愕问道:“将军何计?” “正如大郎你所说,赵君德今日是急於一雪前耻,那咱老子们就给他这个机会。等会儿总管令到,发起攻势之后,咱们先不急着猛攻,让他赵君德猛攻!赵君德一猛攻,李大黄势必就会往他那边增兵,这样,咱这边抵抗咱的营中守卒不就少了?然后咱再发起猛攻!入他娘的,一个冲锋,说不准,咱就打进去了!哈哈,大郎、待宾,老子此策何如?”王君廓洋洋得意。 王君愕、李孟尝面面相觑。 李孟尝迟疑说道:“将军,此计当然是好计,可万一将军的心思被总管看出?” “看出又怎样?咱又不是偷奸耍滑,不肯卖力,这叫先诈示弱,以计克营,有何不可?” 王君愕、李孟尝只好应道:“是,谨从将军之令。” “大郎,等会儿开攻以后,你先督率两团兵进攻,切记,攻势要疲软无力,但又决不能被守卒看出破绽;待宾,等到咱对面之守卒被调去赵君德那面一些后,你便引精锐两团,立即展开猛攻!老子在这儿,亲给你们鼓气!今日定要让总管知道,俺王君廓有勇有谋的手段!” 王君愕、李孟尝应诺。 赵君德是个直性人,哪里知道他已被王君廓当做了今日攻李大黄营的诱饵? 却在本阵,王君愕算计他的时候,他正提足了一雪前耻的劲头,瞋目切齿地在向本部参战诸将下派攻营开始后的他们各自的作战任务:“三弟,你率一团人为先攻,开攻后,给你两刻钟的时间,将两架云梯架到李狗营的西墙上!阿奴,你领一团人留在原地,为后备兵马。俺亲率余下主力攻营!入他娘的,今日此战,咱们必要报仇雪恨,老子要手刃李大黄!” 临战击敌,赵君德一向是身先士卒。 其部诸将知道,主攻的任务,他们是从赵君德手里抢不走的,他命令既下,便俱凛然应诺。 …… 城东。 李善道没有出营,和刘黑闼等一同登在望楼上,向东可以眺见进攻城东敌营的部队,向南也可眺到进攻城南李大黄营的赵君德、王君廓两部。 按后世时间,上午九点来钟时,赵君德、王君廓、高曦、萧裕和攻城东敌营的高延霸、焦彦郎等部,相继遣吏来报,各部俱已至进攻、阻击位置。 “击鼓,展开进攻!”李善道从马扎上起身,到望楼边上,抚栏顾眺,简短地下令说道。 …… “裴公,城东贼兵已对我城东外营展开攻势!”一吏从城东赶来,急报裴叔仁。 裴叔仁目落城南西边的李大黄营。 这吏随着他的视线望去,李大黄营南、营西的两支贼兵,也已经开始了进攻! 鼓声从城东和城南后边的贼兵阵中传出,震天动地,响彻云霄。 列於李大黄营南、营西的这两支贼兵后的投石车,猛烈地向李大黄营投掷石块。砸在营墙、角楼上,打击的声响,南城楼上清晰可闻,真如霹雳之声。不多时,投石车停下投掷,营南、营西之贼兵,各有一部先出,推着云梯,冒着营头打出的矢石,向营墙下快速推进。 能够望见,推云梯的贼兵,时有被矢石击中者,但并未影响云梯推进的速度。 云梯肯定是相当坚固,有营头投石车投出的石头砸到了上边,可没能将之砸坏。 李大黄营外的营壕等阻障,也都已在前两日被清理、填平。 在各付出了约一二十的伤亡之后,李大黄营西、营南贼兵的云梯,先后架到了营墙上。 如似潮水的贼兵,涌出西边贼阵,在数个披甲贼将的率领下,冲向云梯!相比之下,南边贼阵中冲出来的贼兵,却是较西边贼阵为少,队形稀疏了很多。 报讯此吏心提在口,紧张地说道:“明公,才是初攻,李将军营西的贼兵就蜂拥而出!看来,贼对李将军营的主攻方位,当是营西了。敢问明公,何时调遣援兵出城,援助李将军营?” “贼攻势才起,不必着急援助。”裴叔仁稍作思忖,已经猜出为何李大黄营营西贼兵的攻势最猛之缘故,抚须说道,“营西贼兵是赵君德部。赵君德数为李将军所败,恼羞成怒,在所难免。因李将军营之西营,还真或即是贼兵此攻的主攻方向。击鼓,挥旗,提醒李将军!” …… “这老狗,狗急跳墙了啊。”何用裴叔仁提醒,李大黄早是心中有数,他自身现就在西营墙上亲自指挥守御,望着迎冒矢石,奋不顾身涌来的赵君德部贼兵,身为主将,他必须镇定,冷笑着说道,下令与边上诸将,“传令,弓弩手向贼众密集处攒射,滚木礌石预备!” 西营墙上的弓弩手迅速就位,弓弦紧绷,箭矢如雨般射向冲近营下的贼兵。 不断的贼兵在冲锋的路上倒下。 但那几个带头的贼将,仗着铠甲的精良,却是不避箭矢,依然率众猛冲。 李大黄见状,令道:“俺瞧那个穿黑甲,冲在最前的贼将,怎越看越像就是赵君德这贼厮?令强弩射之!”见得这几个贼将已经冲过营壕,又令道,“取俺弓来!” 亲兵将他的弓箭奉上。 选了特质的穿甲铁箭一枚,李大黄挽弓搭箭,觑准那个黑甲的贼将,箭如流星,射将而去! …… 这黑甲将,正是赵君德! 赵君德急侧身,箭擦甲而过,尽管险之又险,他却分毫惧意未有,相反更激起悍然之气,怒目圆睁,矫捷如风,一面继续前冲,一面挥刀大呼:“随俺杀!今日必破李狗营!” 主将身当前驱,冲锋陷阵,其部兵士士气大振,在营上的矢石中,前赴后继,直扑营墙。 喊杀声震动四野! 赵君德当先冲到了一架云梯下,他甚至都没有回头看有没有将士跟着他冲到,将横刀咬在口中,便手足并用,攀援如猿,向着云梯上边攀爬开去! 李大黄前时诱袭赵君德营时,与赵君德交过手,稍远处时,尚不能细辨,这时已经认出来了,他就是赵君德!见他这般凶悍,李大黄不惊而喜,急令道:“丢石、浇火油!” 石头顺着云梯的顶端滚落,滚烫的桐油成桶地照着赵君德泼下。 赵君德反应敏捷,拽住云梯的踏板,身往边侧避闪,将石头躲了过去,桐油却溅洒满身,紧接着,营头的四五支火箭射下,射到了他的甲上。箭没能射透他的铠甲,可桐油被引燃了,火苗瞬间窜起。好个赵君德,强忍住火烧之炽,从云梯上跃下,在地上一滚,压灭了火焰,挺起身来,刀直指营墙,喝令说道:“今日不破此营,誓不罢休!”抓住云梯,再度上攀。 其部的将士,多已冲到了两架云梯的下边。 这些将士,本都是赵君德部的悍卒,此刻又被赵君德的悍勇鼓舞,斗志越发高昂,在军将们的纷纷身先士卒下,遂不顾烈火滚石,无不奋勇攀登! 箭雨、滚石、桐油交织,赵君德部下如狼似虎,两架云梯上已不知有多少将士攀上。 李大黄占过赵君德部两次便宜不假,可那两次便宜,他都是凭借计策占得的,并非是硬碰硬的较量取得,眼下见赵君德和他的部曲竟如此凶悍,饶以他轻视赵君德,亦不禁转喜为惊! 其营守卒,总计不到千人,其中还有一二百是骑兵,用不到守营上,西营墙上的守卒,现只三百,——照赵君德部这般凶悍的攻势,怕不好将之击退,张了下营南方面,那边贼兵的杀声不大,攻势明显不如西边凶猛,他乃令左右:“调预备队来西墙下,预备增援。”望了望从南边贼阵中刚调到赵君德阵边上的数百贼骑,又令道,“令骑兵在西营门内集结,预备出袭!” …… 李大黄营营南。 王君廓部的两架云梯也已经架在了营墙上。 依照他战前的部署命令,王君愕督率两团兵士,分别顺着两架云梯向上攀爬。 相比赵君德那边的攻势,王君廓投入的兵力既少,兵士们的进攻也不如赵君德部的悍不畏死。 却是达成了他“疲软无力”的要求。 李孟尝频频移目营西,营西赵君德部的喊杀声,此起彼伏,不绝於耳,尽管望不到赵君德部的进攻情形,然而,只从喊杀声就能判断出其攻势之猛。 他心中焦急,一再向王君廓询问:“将军,到咱猛攻的时候了么?” 每一次,王君廓的回答都是:“再等等。” “将军,不能再等了吧?总管虽在城东,但在望楼上是能望到咱这边攻势的!赵将军那厢攻势如潮,我部若迟迟进战不力,被总管发觉,怕是责令很快就至!将军,俺率部上吧!” 王君廓鄙夷地说道:“待宾,你亦猛士,瞧瞧你的胆子?怎变得这般小了?还是那句话,咱又不是偷奸耍滑,不肯卖力,只不过是在等待最佳的猛攻时机,总管何来怪罪?” …… 城东,李善道营。 望楼上。 刘黑闼皱着眉头,俯瞰着西边赵君德、王君廓两部攻李大黄营的战况,说道:“君德兄身先士卒,果然勇猛!却这王君廓,怎么回事?只以两团攀梯!贤弟,要不俺亲去督战吧!” 魏征猜度说道:“今日攻李大黄营,袭王君廓主动请战。他既是主动请战,当不致於这等消极。明公、刘仪同,王君廓莫不是别有主意?” 李善道已经瞧出,王君廓肯定是另有主意,正如魏征猜测,今日攻李大黄营是王君廓主动请求的,於情於理,他都不应这般的消极进攻,唯一的可能,只能是这厮欲以赵君德部为饵,吸引李大黄营的主力西移,待其南营的兵力空虚后,再行全力猛攻,以期得获拔营之功。 此策虽很有点不要脸,但确是有成功的可能性。 望楼高过李大黄营的营墙,能够望见其营中的调兵举动。 李善道望到李大黄将预备队、骑兵调到了西营,便即下令,说道:“令城南骑兵,做好截击李大黄部骑出袭之备;令王君廓,李大黄营预备队已被赵将军部吸引到了西营,其可猛攻矣!” …… 军令传到。 李孟尝出了一头冷汗,王君廓的“以赵君德部为诱饵”的计谋,被李善道看出来了! 王君廓却面不改色,哈哈一笑,说道:“总管当真神明慧眼,已知俺计谋!知俺者,总管也!”令与李孟尝,“待宾,南营既然已经空虚,到你引俺主力,进斗拔营的时候了!” 第一百七十六章 临阵决对敌扬奋 李孟尝披两层重甲,挟短矛、配横刀,除留一团给王君廓为预备队,尽引余下精锐,应令而出,迅猛地冲向靠在营墙上的云梯,甲片铿锵作响,健步如飞。 冲到云梯下边,他大声喝令,令已在云梯上的兵士迅速攀爬,不得后撤,自则随在其后,也攀上了云梯。跟着杀过来的数百精锐中的甲士,紧随着他,也都接连当先攀梯。 营头上的守卒,在军将的指挥下,往下投掷滚木、石头,弓弩手朝着他们夹射,又有桐油、金汁等物,倾斜泼倒。攀在前头的兵士,或被滚木、石头打到,或被箭矢射中,或被桐油、金汁泼住,惨叫连连,不停地有人坠落下来。李孟尝却毫不退缩,仗着甲坚,对那箭矢视若无物,只在滚木、石头落下时,稍作闪避,但稳住身形后,便继续向上攀登。 不是每个兵士都能像他这般灵活敏捷,跟在他后头的披甲士中,接连数人被滚木、石头砸中,从空中坠下。穿的有铠甲,分量沉重,摔落时声响沉闷,砸得地面尘土飞扬。 李孟尝听着身下惨叫,知道每声惨叫都是一个部曲的坠落,换个胆小的人,这个时候早已心生畏惧,必是不敢再往上攀爬,他却压根就不下顾,眼只往上盯,攀援的速度愈发得快! 云梯的踏板共有四十多级,他每攀一级,心中便默数一声。 二十五、三十……。 眼前豁然开朗,是攀在他前头的那些兵士,已然全都在守卒的防守打击下,掉下了云梯。 距离营头已经只剩下十余级了! …… 一里多地外。 飘扬的“王”字旗下。 王君廓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攀在云梯上,悬於半空的李孟尝。 他身在局外,能够看得更加清楚。 李大黄营的营墙算是较高的,有三丈高,李孟尝此际已攀至两丈多高,距顶端仅咫尺之遥! “入你娘的!加把劲!冲上去!”刚才被李善道瞧出他的小心思时,王君廓未有像李孟尝那样,冷汗顿出,但是这时,他却手心冒出了汗,紧握刀柄,令道,“喊起来,给李郎助阵!” 已不再坐地,而是站立起身,做好了进战准备的预备队兵士,齐声呐喊:“李郎君,杀上去!” …… 助战的呐喊声,短暂地压倒了战场上敌我的呼声与惨叫,传入到了李孟尝的耳中。 若论家世,李孟尝家也曾是仕宦之家。他的曾祖出仕过北齐的颍川太守,他的祖父,任过赵州主簿,但在北周攻灭北齐后,其家的家道中落,到他父亲时,已然是不仅成为民家,甚至食不果腹,沦为饥民。要非如此,他以本赵郡李氏的出身,又怎会舍身投入王君廓帐下? 今天下大乱,又是战乱之世。 战乱之际,固是会有如他家之前那般,原为簪缨,一朝倾覆者,可同时也会有趁机崛起之士! 他家的荣耀是在战乱时失去的,他便要靠他的武勇,在战乱中重新夺回! 李善道因“同宗”之亲,不以他名微位贱,极是亲厚,这是上天赐给他的大好机会,他岂能辜负?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效死以报,以军功换取封赏,便是他而下只能有的唯一的选择! 人,谁不爱惜自己的生命? 唯有在存在一种坚定的信念或有渴望所求时,才会舍生忘死,勇往直前。 李孟尝现即如是! 再次躲开一块飞石,他手如铁钳,抓着梯梁,身子荡回,心中默念:“三丈高墙,已过其二!” 他深知,这个时候,稍有迟疑便是前功尽弃,已到了冲锋的时刻! 力气不再保留,他猛然发力,手攀脚踏,迅速攀升。 汗水含糊了他的视线,哪里有功夫去擦? 三十、三十五……。 他不慌、不惧、不退,攀援迅捷,如履平地,随着他逼近到营头,慌的、乱的就是守卒了。 守卒已没时间再去搬滚木等,恶臭的金汁倒下、滚烫的桐油泼下、箭矢噼啪地射在他的甲上。 四十、四十一……。 守卒惊慌的喊叫声逐渐变得尖锐,李孟尝却如未闻,眼中只有那最后的几尺距离。甲胄上沾满了金汁与桐油,灼热难耐、臭气熏鼻。 “先登者,李孟尝也!”甲片摩擦声与急促的心跳声中,他奋力一跃,上了墙头! 战友们的呐喊声愈发激昂,回荡耳边,他落地瞬间,短矛刺出。 …… “狗日的!真是老子的好李郎!” 王君廓目睹此景,大喜过望。 他知李孟尝勇悍,可实打实地说,却也没有料到李孟尝竟然能够一次就攀到了营头。 “入他娘的,都是老子计谋得当!”他偷空往营西张望了一眼,赵君德和其部攻营的兵士还都在云梯上待着,爬得最高的赵君德,离营头也还有丈余远,高兴得乐开了花,哈哈大笑,“头功是老子的了!”擦掉手心的汗,抽刀在手,催令预备队的部曲,“分出百人,防备守卒出袭;余下的随老子登营,必将李大黄营,一击拨克!李总管慷慨仁厚,少不了咱们的重赏!” 亲引一旅预备队,奔向营墙下。 …… 短矛刺中了最近的一个守卒,鲜血四溅,这守卒踉跄后退。 守卒们使的俱是长矛,不适合近战。 李孟尝如出山之猛虎,短矛连挥,所向披靡。守卒们仓皇退避,阵脚大乱。李孟尝趁势突进,连杀伤数人,气势如虹。一名敌将弃了长矛,挥刀迎战。李孟尝短矛格挡,被这敌将的横刀将矛柄砍裂。他遂弃矛抽刀,刀光如雪,架住了这敌将又再砍来的一刀。 刀锋相撞,火花四溅。这敌将膂力不及李孟尝,虎口被震得生疼,刀柄有点握不住了。 李孟尝得势不饶人,靠着铠甲,硬抗住了三四支刺来的敌矛,紧追上去,一刀砍中了这敌将的头盔。尽管没有砍到他的要害,然刀与头盔相撞,发出巨响,这敌将头晕目眩,趔趔趄趄,站不稳当。李孟尝抬脚,一脚踹中他的胸口,利刃横削,砍伤了这敌将的腿,血如泉涌。 这敌将被铠甲保护着,要想杀他,费点事,李孟尝不再理会他,转身杀向别的守卒。 刀锋所指,他如入无人之境,守卒无不辟易。 跟在他后头的攀梯甲士,接连跃上墙头,迅速占领有利位置,巩固阵地。 一时间,西营墙上刀光矛影,喊杀声如雷贯耳。 西营墙下,王君廓率引那一旅预备队,已经冲到了云梯的梯脚。 …… 城东,李善道营。 望楼上。 刘黑闼猛一击掌,大喜说道:“好个李孟尝,真乃虎将!若能因此拔营,贤弟,当记他首功!” 李善道亦是惊喜。 他前世时没有听说过李孟尝之名,此前之所以亲厚李孟尝,不过是一贯为之的“礼贤下士”的作风表态而已,今见其如此勇猛,忍不住暗赞:“孟尝之勇,竟不在赵君德、董法律之下!” ——他却不知,原本时空中,后来李世民发动玄武门之变时,李世民当时总计是带了九将埋伏在此变的主战场临湖殿附近,此九将无不是李世民帐下的一等猛将,有尉迟敬德、侯君集等,而李孟尝也是其中之一。在军略上,李孟尝诚不及侯君集等,可论勇猛,却亦悍将一员。 不仅是王君廓未有料到李孟尝一举就能攀上营头,李善道也没料到。 今日攻李大黄营,李善道其实只是打算试着先攻一下,探探李大黄营的虚实,至於将李大黄营攻克,依他的原先的设想,李大黄既是魏郡勇将,总得攻个一两天,然后也许才能攻下。 实不曾料到,李孟尝这一下就攀上营头了! 李善道当机立断,立刻下令:“传令城南主阵,调援兵支援李孟尝,争取今日一战将李大黄拔掉!令城西萧裕部骑、城南高曦部阵,城内守卒若是出援,务必挡下,不得放过一敌!” 顿了下,他又令道,“令城东高延霸、焦彦郎攻城东敌营所部,加强攻势,牵制城内守卒!” 军令被传令兵飞快地传去城南、城东战场。 …… 李大黄营。 西营墙上,南营墙求援的急报呈到。 “贼将已登上南营墙,将军,事已急矣!可速调预备队改援南墙。”从将惊骇说道。 南营墙是已危急,但西营墙的情况也不容乐观。 这赵君德跟不要命似的,他已从云梯上下去两回了,每次都再重新攀援。其部的贼兵在他的示范带领下,越加凶猛,西营墙的守军推木、丢石、射箭等,无有停歇,已渐显疲态。 李大黄做出决定,狠声说道:“分一半预备队,回援南墙;余下的上西墙;俺率骑兵出袭!” 从将大惊,说道:“出袭?” “正是!” 从将大骇,赶紧相劝,说道:“将军,贼攻正猛,出袭风险太大,不如坚守,且待城中之援!” “贼两面猛攻,要想将营守住,非得先破一路贼不可!你在这儿守御,俺先将赵贼部击溃!”李大黄令道,回望了下城头,说道,“击鼓,向城中求援!” 不再给从将进劝的机会,他转身大步,下了营墙。 亲兵牵来他的战马,李大黄翻身上马,操槊在手,令候在营门内已久的骑兵:“从俺杀出去!” 营门打开,李大黄率先,一二百铁骑奔涌而出。 赵君德后阵边上的数百骑兵,见李大黄骑兵冲出,忙在军将的命令下,俱皆上马,驰来迎斗。 李大黄分出了大多数的骑兵往阻,自引其余的数十骑,直扑两架云梯下的赵君德部战士。 铁蹄翻飞,槊影闪烁。 云梯下的赵君德部战士都是步卒,面对铁骑的冲击,难以招架,登时大乱。 李大黄驰马挥槊,兜转如风,瞬间刺死数人。 底下部曲们的大喊大叫,传到了云梯上。赵君德低头下望,正看到李大黄挥槊冲杀的威猛场景,只见李大黄等数十敌骑奔腾踩踏,卷起尘土飞扬,己部的战士被他们追杀得狼狈四逃。 他攀爬在云梯的最上边,这一低头,剩下那些身在云梯上的本部部曲的情况,尽皆入目。分明瞧见,这些在云梯上的部曲,因李大黄的率骑袭出,一个个的乱了心神,有的乃至失手坠下!赵君德大吼一声,喝道:“不见我骑已来?勿往下顾,继续从俺往上攀!杀上去,夺营!” 竟是对下边的李大黄等骑,不管不顾。 不得不说,赵君德这是一个正确的选择。 即便是他现在下去了云梯,靠他和他的数百步卒,也是挡不住李大黄的,於今的最好对策,只有是继续往上攀爬,趁着李大黄出到营外的机会,冲上营墙,从而扭转局势。 一场战斗能否获胜,战前的庙算当然重要,但在一些关键时刻,临阵的应变与决断同样重要。 两次在赵君德身上用计得手,使李大黄对赵君德产生了一个“其人卤莽”的印象,本以为自己引骑杀出之后,必定会令赵君德慌乱失措,上下不得,从而让他能够得以先迅速地将其部击溃,不意赵君德在此关头,却作出了继续攀爬的决定,这反而就叫李大黄失策了! 驰杀在云梯脚下的赵君德部中,李大黄的注意力主要在云梯上的赵君德处。 见得赵君德不但没有因此下来,反是加速向上攀援,李大黄心头一沉,已知自己失策!待要还回营中,那从赵君德预备队处冲出的数百骑已与己方骑兵混战一处,难以脱身! 赵君德没有上下不得,李大黄倒是被他自己陷入了进退两难之境。 当下可以破局的,唯城内援兵矣! 李大黄一边急令传讯,命迎战贼骑的骑兵且战且退,一边往西边望去。 西边,是城南门。 但被他的营地,挡住了他的视线。 城内守卒杀出来了么? 遥有鼓声、呼声隔着他的营地,自城南门处传来。 “城内兵马若能突破贼兵拦截,与俺内外夹击,尚有机会击溃贼兵,转获大胜!” …… 在李大黄命令向城中求援之前,南城楼上的裴叔仁就已经在调出城的兵马。 故此,李大黄求援的鼓声才响,南城门洞开,援助他的守卒便从城内出来了。 共调出了步卒千人,骑兵百人。 为首之骑将是魏郡府兵中的骑兵校尉,名唤霍铁山,素以勇猛著称。 以骑冲步,是骑兵基本的作战修养。 面对拦在城壕外,箭矢不及之地的那千人贼兵步卒之阻阵,霍铁山如何会将之看在眼中! 出了门洞,他便驱马疾驰,挟槊直向冲之。预想到的贼阵的弓弩齐发,并未出现。马速太快,倏忽之间,他距贼阵已只有数十步远近。劲风迎着他的脸,呼啸而过,“为何贼兵不射弓弩”的疑问,大概才是刚浮现在他的脑海,对面贼阵整齐排列的丈长陌刀已闪耀在他眼前! 一个贼将披重铠,双手持陌刀刀柄,处贼阵之正中靠前,他下了一道命令。 霍铁山未能听清他下的是何令,但很快他就知道了。 贼阵千人,迎对他和他所率百骑的冲来,无有退者,齐齐大呼:“进!” 一丈长的陌刀白刃如雪,排次如鳞,寒光凛冽,随着“进”声,如墙而前。 霍铁山的坐骑嘶鸣恢恢,受惊扬蹄,奔速顿慢。霍铁山夹紧马腹,喝催坐骑提速。却在其坐骑的这一滞之间,当前的那个贼将引率贼阵的刀手急趋已到,如林的陌刀齐刷刷地砍下! 尚未来得及挥槊抵挡,寒风扑面,刀如墙落,霍铁山眼前一黑,已从马上掉落在地。他昏头昏脑地挣扎欲起,手按到处,黏糊糊的,全是温热的血,才知他的坐骑已被斩杀。 “射!”贼将的这声军令,霍铁山听清了。 贼阵后的弓弩手闻令而动,箭如飞蝗般射出。 射的不是倒地的霍铁山,是他身后的百骑和百骑再后边的千人守军步卒。 箭雨倾泻,百骑颇有中箭者,冲刺的势头立被阻遏。 “杀!”千人贼兵再次随着贼将的命令大呼,同时迈步急奔,杀向了出城守卒的大队! 却这陌刀,不是随随便便一个兵士就能驾驭的兵器。 首先,陌刀的长度虽然和矛差不多,但陌刀属於劈砍类的兵器,和矛的刺击截然不同,矛杀敌,靠的是数寸长的矛尖,算“远身”作战的兵器;陌刀杀敌,靠的是双面开刃、长三尺的刀锋,却某种程度是近身肉搏的兵器,所以陌刀手的身高需要足够,不够高的话,臂长不足,上下活动的范围受限,一丈或至少将近一丈长的陌刀,便很难施展得开,没法用以近战肉搏。 其次,陌刀的重量也比矛重,十几斤重,且需劈砍,因而力气也要出众,方能挥砍自如。 故是,高曦所选出的陌刀手,无一不是高大精壮的勇士。 这千人陌刀手,本身已俱是高壮的大汉,加上陌刀的威力,趁着守卒百骑受挫之机,应着高曦的命令,这一冲到近前,杀入敌中,真如破竹之势,所向披靡。凡敢挡者,一刀下去,无论人、马,悉被截为两段。有力气尤其大的陌刀手,一刀挥出,以至杀伤数敌! 却见这出城的百骑、千卒,人仰马翻、血肉横飞,惨叫之声,不绝於耳。 霍铁山适才的勇气尽消,心胆俱裂,起身都不敢起身了,爬着试图往边上逃生,被两个高曦阵的陌刀手踩在了他的身上。两杆陌刀下劈,十几斤的重量、配合刀身的锋利,霍铁山顿感剧痛,臂骨断裂,又一刀从他的脖间横扫而过,鲜血喷溅,他的意识渐渐模糊,陷入黑暗。 南城楼上。 裴叔仁目睹这惨烈战况,见这使陌刀的千人贼兵如狼似虎,杀戮本军如似杀鸡,震骇失色! 一吏颤声说道:“明府,这是什么大刀?这般威力?” 又一吏还能较为冷静,说道:“明府,打不过了,快些收兵回城吧,切勿被贼兵顺势入城!” …… 感觉城内守卒只出城了不到两刻钟,城头上鸣金收兵的声响,已接踵传来。 李大黄不知城南门外发生了什么事。 但是,他知道,这城内收兵的号令意味着,不会再有城援来助他了,他这边的战局已入绝境。 抬头去看,赵君德刚踏上西城头;回头去望,何止是那数百贼骑,更多的贼兵主力正在离开南边的贼兵主阵,向着他的营地蜂拥杀来。前些天,两次获胜的喜悦,烟消云散,李大黄心中涌起绝望,深知此战已无力回天。“竟营失於贼!”他拨马转走,喝令从骑,“突围回城!” 不再恋战,放弃了营地,李大黄率引跟上来的三二十骑先往北行,从营北绕过,转向城南门驰去。一副景象映入眼帘:城南城壕前,断肢残体遍布,尸骸枕藉,血水染红了泥土,残破的旗帜落在尘中;方才出城的守卒还没有全数撤还城内,但追击的贼兵已近,城门已在关闭! 城南到底发生了什么? 片刻功夫,伤亡就这么的大? 城门关了也不打紧,只要冲到城下,坐入吊篮,一样能入城。 李大黄拍马急奔,挺槊杀向追击出城守卒的贼兵背后,期望能够杀出一条回到城下的血路。约数十个贼兵转过身来,迎面截击。李大黄长槊前刺,喝道:“挡者死!”数柄大刀砍下,他的长槊被砍断成了几截。几个贼兵滚身在地,陌刀横掠,斩断了李大黄坐骑的马腿。 战马哀鸣,向前扑倒。 李大黄掉落在地,往前滚了一滚,待要起身,又数刀砍来,已是躲闪不及。 身中数刀,人头飞起。 …… 城东,李善道营。 望楼上。 李大黄的被杀,并没有引起李善道的注意。他正全神贯注地在观望赵君德、李孟尝等对李大黄营的进攻。赵君德也攀上了营头!西墙、南墙,两面猛攻,守卒已然节节败退。 南边主阵支援赶来的兵马,冲散了李大黄留下的那百十骑,有的奔向营门,有的加入攀附云梯的行列。震动云天的喊杀声,隔着大老远,也能清晰地传到望楼上! 刘黑闼笑道:“贤弟,李大黄营一日乃拔!” 李善道压住喜意,令道:“传令高延霸、焦彦郎,李大黄营已拔,问一问,东敌营何时得取?” 后世时间,下午两点钟前后,李大黄营被彻底攻下。 半个多时辰后,城东敌营亦被攻克。 赏罢有功,休整一日,李善道亲督东城、刘黑闼负责南城,三万部曲打响了攻安阳城之战! …… 消息传到西边数十里外的灵泉城外。 王德仁召诸将聚议。 慕容孝德进言:“李总管数日之内,先歼武安郡兵,克成安城,复拔李大黄等两营,攻势猛锐,借此士气,安阳城或不日亦可拔取!将军,我部不可再顿兵灵泉,当亦挥师攻城了!否则,若安阳城已下,灵泉犹未克之,总管势必责令严惩,我等难逃其咎。将军宜早决断!” 乃是尽管王宣德被派来了王德仁军中,王德仁对灵泉县城依然消极怠攻。他这次共是带了约万人出山,以此万人兵力,攻一灵泉县城,因攻至当下,连灵泉城外的守营,都还没有攻克。 慕容孝德说得对。 如果李善道被阻於安阳城下,仗打得不顺利,则他即便消极,李善道也不好追究其责,可实在是出乎他的意料,李善道的仗却是打得相当迅猛,连战连捷,再这么打下去,安阳县城还真可能会被他在不久后打下,等到那个时候,灵泉如还未下,他的确是就没法交代了。 王德仁被迫无奈,只好听从了慕容孝德的建议,下达命令,令各部兵马即日正式开攻灵泉。又遣心腹,去安阳城外拜见李善道,以试李善道而下对他的态度是何。 五天后,又一道消息传来。 赵君德先登,安阳城克。 王德仁闻报,大吃一惊! 已没有消极怠战,而是正儿八经地打了灵泉五天,却灵泉仍还没打下,安阳已被李善道攻下?翻来覆去,看了这道军报好几遍,王德仁尚不敢置信。安阳城,他是打过的。其城之坚,他会不知道?他屡攻不下,可李善道竟如此神速破城?惊疑、忌惮,五味杂陈,泛在心头。 王德仁深吸一口气,紧忙下令全军:“加大攻势,尽快拿下灵泉!” 李善道会不会率部转来灵泉?又会否仗他克胜之威,果然责罚自己?王德仁再遣一吏,前往安阳,再次试探李善道之意。遣出之吏才出,一骑从攻城战场飞报至:王宣德中箭重伤。 …… 王宣德负伤的消息,当天传到了李善道营中。 第一百七十七章 是可忍宜斩德仁 却是王宣德为何会中箭负伤? 军报中讲说得清楚:五天前,王德仁正式开始攻打灵泉县城后,王宣德亲领他带去的那团兵马,主动要求参加攻战。王德仁倒是没有同意他上阵,但同意了他在前线督战。他这次的中箭负伤,便是因他在督战的时候,位置太过靠前,被守卒的劲弩射中。 伤势不轻,穿透了他的铠甲,箭镞深嵌入左胸口,被救回去后,虽保住性命,已是陷入昏迷。 这道军报是王德仁派人送来的。 军报的末尾,王德仁写道:“宣德之勇,令人叹佩。其所伤者,末将之过。敢乞总管勿罪。” 读罢军报,李善道勃然大怒,奋然拍案,怒斥道:“宣德也者,我之爱将,军中栋梁,昔从我大小战何止数十,未尝有伤,今赴王德仁营无非数日,伤重至斯!王德仁何其无状,竟令宣德身陷险境!久攻灵泉不下,复使我重将受创,其罪难恕!”言罢,令道,“召萧、高诸将!” 送军报来的王德仁的帐下吏颤栗伏拜,汗出如雨,说道:“万请总管息怒!总管息怒!” “此非你之罪过,我不会杀你,然暂也不能放你还回。带将出去,暂押营中。” 苏定方引亲兵数人,押着这王德仁的帐下吏,退出帐外。 刘黑闼、魏征、崔义玄等都在帐中。 这几位哪个不是人精?都从李善道的话里听出了不寻常的意味。 几人相顾一眼。 魏征说道:“宣德为敌弩所伤,诚令人痛惜,虽幸未丧命,尚有恢复之望,然王德仁数得明公之召,不来晋见,又久攻灵泉不下,今又使宣德重伤,也确乎是罪责深重,明公震怒,亦情理之中。唯闻明公话意,不杀其吏,而召萧、高诸将,莫非欲有所举动?” 他话说得婉转。 刘黑闼直言说道:“贤弟,你是不是打算要拾掇拾掇王德仁了?” 李善道嘴角微扬,挤出一抹笑,——这抹笑,落入诸人眼中,竟好似狞笑的感觉。 他将刚看过的王德仁的那道军报揉成一团,掷於地上,好久没怎么骂的脏话,骂将了出来,他骂道:“他妈的!这狗日的王德仁,不瞒贤兄,老子忍他好久了!有道是,‘泥菩萨还有三分土性’,这贼厮把老子当成什么了?数召不至,视我如无物!五千武安郡兵,咱们歼灭了;安阳城,咱们打下了,可他却至今连个灵泉尚未攻克!还累致宣德重伤,他妈的,非得将他拿下不可!不然,贤兄,我等之军威,还有谁会服气?土鸡瓦狗的,也敢与咱们瞪眼了!” “拿下?贤弟,你该不会是想?” 李善道断然说道:“灵泉距此,三四十里而已,今晚夜深启程,明晨可至,我要亲手宰了他!” 魏征、崔义玄等面色骤变。 崔义玄脱口而出:“将军,不可!” “为何不可?” 崔义玄说道:“将军,王德仁虽罪不可恕,但毕竟其部曲众多,闻他今领在灵泉的部曲有万人之众。将军如贸然往击,恐怕是难以一战将其尽歼,若有所失,恐非上策。况将军身系全军安危,怎可以身冒险?仆之愚见,不如暂忍雷霆之怒,且先催令他攻拔灵泉,徐图后策。” “莫说万众,便十万众在,老子杀他,如杀一土鸡!崔公,我心意已决,你不必再劝。” 魏征起身,说道:“敢请将军,三思而行。窃以为,崔公言之有理。王德仁罪固不可免,然一则,其所带来在灵泉的部曲甚众,二则,他久据林虑,现今其散在山中的部曲亦非少数,一旦不能一举将之歼灭,被他逃走,其人或隐匿山林,纵其党羽,袭扰郡中,则后患无穷。明公英明,当以大局为重,何不先稳其心,从长计议?切勿因一时之怒,致生遗患之变。” “玄成,你所言极是,但此贼辱我太甚,我不可忍!” 魏征见李善道的态度这等坚决,知再劝无益,便退了一步,说道:“明公,敢请再听仆一言。” “何言?” 魏征说道:“明公今若是必取王德仁性命,仆愚以为,最好亦宜当是以计取之。” “哦?玄成,你有何计?” 魏征说道:“明公可遣一使,以安阳得取、将大宴将士为由,将他诱来,待其入彀,再於席间将他擒杀,不亦可乎?如此,既可避免明公身犯险,又能确保万无一失。明公以为如何?” “玄成,你此计虽佳,可若王德仁仍旧是不奉召,你如奈何?” 魏征焉会想不到这一点,他之所以出此计策,只不过是为了劝阻李善道犯险,这时闻得李善道此问,他无话可说,说道:“这……” 李善道笑道:“况且,玄成,我适才说的甚么?” “明公适才说的甚么?” 李善道说道:“我适才说,我若杀他,如杀一土鸡!况且杀只土鸡而已,还需用计么?” “明公,将不可因怒兴兵,此兵法之教,恳请明公三思啊!” 李善道摸了摸短髭,也起身来,请魏征坐下,笑道:“玄成,你看我是莽撞之徒么?” “明公素来谋而后动,绝非莽夫。” 李善道呵呵笑道:“玄成,你亦不必拍我马屁,哄我不气。我自有妙计,既能解心头之恼,又不致生乱。你且听我说。”便顾盼魏征、刘黑闼、崔义玄等,将他的办法说出。 诸人听罢,不由地再次相顾。 魏征、崔义玄依然面带虑色。 刘黑闼拍手笑道:“贤弟胆勇过人,此策上佳!”亦拍了下案几,说道,“王德仁这贼厮,何止贤弟你忍不了他,俺也是早忍不了了。一如贤弟所言,若不将他除之,你我军威,怕这河北地界,便无人再服!此其一。且则,又如长史所言,王德仁久据林虑,他在魏郡颇有势力,为安稳魏郡起见,亦需及早将他除掉!此其二。只是有一点,贤弟,你之此策,俺有异议。” “贤兄请说。” 刘黑闼说道:“贤弟是我一军之主,的确是不能亲身犯险。引兵往其营此任,便交给愚兄吧!” “贤兄,正因我是一军之主,才只能我去。” 帐幕打开,苏定方进来禀报:“萧仪同、高将军等到。” 李善道止下话,对苏定方道:“请他们进来。”然后接着与刘黑闼说道,“贤兄心意我领,但此行非我不可。”语气坚定,不容置疑。 刘黑闼见状,只得点头应是。 苏定方引萧裕、高延霸、高曦等将入帐。 众将见礼毕,李善道便将方说与刘黑闼等听的杀王德仁之法,与他们又说一遍。 萧裕等甚是吃惊,亦有出言劝者。 李善道摆手止住众人异议,说道:“召君等来,非询君等之意,乃我要下军令!” 萧裕等不敢再劝,赶忙肃然,俱行军礼,齐声说道:“敢请将军令下!” “萧公,你选两团精骑;延霸、沐阳,你两人各选精卒千人,夜半时分,从我出营!” 简短的军令下达,萧裕等凛然接令。 “贤兄、玄成,为保密起见,其余诸将,暂不告知此事。公等便请留营中。待明日天亮后,贤兄,你率你本营,并及中军两营往王德仁营,接替营防;玄成,你督余营,仍驻安阳。” 布置妥当。 诸将、诸人各自领令。 萧裕、高延霸、高曦三将分别还回本营,便选拣从李善道出袭王德仁营的兵马。 两更前后,三部兵马选定。 饱食一顿,养精蓄锐到三更时分,李善道在苏定方等亲兵营百骑的护从下,出中军大营,三部精兵也尽都悄然出营。李善道引苏定方、萧裕等五百骑先行,二高引步卒两千追随。 月光如水,洒满道路。 共两千五百步骑,夜半的凉风中,疾行向西边三四十里外的王德仁营! 马蹄如雷,奔行如风。 天将亮时,前边乌压压的一片,灵泉县城南边十余里处,王德仁部的连营已然可见。 李善道勒马略驻,辨出王德仁的中军营所在,令道:“定方,先去叫开辕门!” 苏定方大声应诺,引三四从骑,疾驰出队,直奔辕门而去。 清脆的马蹄声,惊动了辕门守将。 苏定方骑已至近,高声叫道:“平棘县公、右武候将军、魏州总管、督三州军事、魏州刺史、奉旨节制攻魏郡诸部李公特来拜会王将军,有要事相商,速开辕门!” 守将闻声一楞,却见苏定方身后的那几骑,果是打着李善道的旗帜,又见苏定方举着一块令牌,他辨别不出是甚么,但瞧这架势,肯定不会是假的,尚在迟疑要不要打开辕门。 李善道引萧裕等骑已到。 萧裕兜马营下,大呼叫道:“李公亲至,缘何辕门不开?怠慢之罪,尔等可能担待?” 守将被萧裕的气势所迫,不敢再做犹豫,赶紧一边令打开辕门,一边派人去通报王德仁。 李善道率诸骑驰行而入。 苏定方喝问说道:“王将军何在?” 守将下意识地答道:“当是在寝帐。” “你头前带路。” 在辕门内两边守卒们的诧异侧目下,苏定方拽住这将上了他的坐骑,由他在前领路,一众骑紧从李善道,踏上营中主干道,遂蒙蒙天光下,径奔王德仁寝帐。帐内灯火微明,王德仁闻报,披衣方起,马蹄声在他帐外响起。他慌忙出帐,只见李善道一行人马已至帐前。 “李总管?”王德仁揉了揉眼,愣神说道。 李善道没有下马,驰到其前,说道:“王将军,我今晨来,有三件事问你。” “三件事?” 李善道说道:“其一,此攻魏郡前,与你约定了会战之期,你却迟延后到,此是为何?其二,今攻魏郡,我奉魏公令旨,节制你部,而我数次召你,你不与我见,此是为何?其三,我五千武安郡兵已歼,安阳坚城已拔,你拥万军之众,灵泉小城,却尚未下,又是为何?” “……总管,这三件事……” 李善道打断了他,说道:“你不必说了。失期不至,依照军法,死罪也;拒召不见,依照军法,死罪也;怠慢进斗,依照军法,死罪也。你今三罪俱犯,不可恕免,你可认罪?” “总管!这话从何说起?”王德仁觉出不妙,身往后退。 苏定方丢下辕门守将,抽刀在手,拍马追至,一刀砍去,王德仁身首异处。 被推落下马的辕门守将、王德仁帐外的亲兵护卫,惊见此状,皆呆在原地。 “扑通”一声,王德仁的躯干倒地,血如喷涌,瞬间将地面染红。 血腥气弥漫,没人敢出一声。 李善道喝问辕门守将:“议事帐何在?” 辕门守将话都说不出来了,颤抖着往边上指了指。 李善道令苏定方将王德仁的人头取之,带上这守将,转驰向议事帐。 到了帐外,苏定方将王德仁的首级高悬帐门,令辕门守将:“击召将鼓,召诸营军将进拜。” 诸从骑分护在帐边,萧裕、苏定方跟从李善道下马,步入帐中。 第一百七十八章 不责众宽抚余将 这次来打灵泉,王德仁总计带来了部曲万人。 除他中军营外,另外还筑了四个营,分便是他的两个从子王大熊、王大豹,及别部率孙朗、慕容孝德部。五个营的驻兵人数大致相当,各约两千。五营俱是在灵泉城南,间距不远。 李善道杀王德仁,杀得太干净利索。 以至於便是王德仁本营,现知此事的还很少,更别说是王大熊等营了。 召将鼓击起之后,鼓声在黎明的天色中回荡,中军营的兵士纷纷惊醒,先是中军的军将慌忙地赶来了议事帐;继而由萧裕部的骑兵飞驰其余四营,把军令传下,其余四营的将领部分也陆续来到。而在议事帐门前,他们第一眼都看到了王德仁被高悬杆上、尚在往下滴血的人头! 孙朗、慕容孝德都来了,两人前后脚的赶到。 相会於帐外,望着王德仁的首级,两人皆是目瞪口呆,对视一眼,心中涌起惊涛骇浪。 萧裕部的数百骑兵在帐外或列队而立,或巡逻四周,人人杀气腾腾,长槊的寒光在晨曦中闪烁,战马时而嘶鸣,铁蹄踏地声震人心弦,空气中弥漫着紧张与不安,一派肃杀之气。 孙朗与慕容孝德强压震惊,步入帐内,只见李善道端坐主位,——他正在从容饮茶! 分在他主位两侧之上首,萧裕、苏定方披甲按刀而立。 又在帐中地上,伏拜着十余军将。 这十余军将,孙朗、慕容孝德都认得,是中军的一干将校。 茶香袅袅,李善道端着茶碗,向着他两人微微地笑了一笑:“孙将军、慕容将军,你俩来了。” 孙朗、慕容孝德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苏定方前踏一步,朗声说道:“王德仁数违军纪,延误军机,论法当死,李武侯奉魏公令旨,节制汝部,今已行军法,将其处斩!李武侯将令,尔等还不拜领?” 孙朗、慕容孝德束手无措,只得惶恐不安地俯身下拜。 “李武侯令:今日行军法,只诛王德仁一人,余者不问。尔等当严守军纪,勿生异心,否则同罪论处。汝部以万人之众,攻灵泉小县,旬日而犹未克,实堕我义师之威!我军精锐已在途中,至迟上午可达。候我精锐至,李武侯将亲督诸部,再攻灵泉,必一鼓作气,拔克此城!” 孙朗、慕容孝德闻言,惶恐不知何以作答。 苏定方又转下李善道的命令:“再攻灵泉时,望汝等勠力同心,奋勇争先,勿负李公厚望。凡立功劳者,不吝重赏;退缩不前者,严惩不贷。”提高声量,喝道,“李公将令,可已知?” 先到帐中,跪拜在地的那十余王德仁中军的军将颤声应道:“已知!” 孙朗、慕容孝德被逼迫着,也只好跟着道出:“末将等已知。” 苏定方转回原地站定。 李善道放下茶碗,起将身来,下到帐中,绕过那十余军将,将孙朗、慕容孝德扶起,温言说道:“二位将军勿虑,王德仁之罪,咎由自取,今日之事,乃军法所在,非私怨也。我知二位将军本自一部,从附王德仁,亦因势所迫,不得已耳,王德仁骄恣跋扈,今我斩他,无关二位将军事。候我精兵到后,再攻灵泉,望二位能率部奋勇,共拔此城。我,何吝厚赏!” 上次见李善道,还是在打黎阳仓时。说实话,打黎阳仓那一仗,确实是没怎么费功夫,没打恶仗,只半天,就打下来了,李善道部真正的战斗力,孙朗、慕容孝德等都未能在那一仗中得以见识到;但是,打下黎阳仓后,李善道在分配战果上的公平,却让慕容孝德等心悦诚服。 此是一。 打黎阳仓时,没有见识到李善道部的真正实力,可后来,李善道部一个又一个辉煌的战果,孙朗等却是不断听说,又是薛世雄部三万兵马被其全歼,又是清河坚城被他攻下,近一点的,便是五千武安郡兵也被其歼灭,还有他们打了几次没打下来的安阳城,亦在几天内被其部攻克,李大黄这等悍将也被阵斩,无不彰显其部的强悍战斗力,孙朗、慕容孝德早是心生敬畏。 此是二。 遂在王德仁已被杀死,他们群蛇无首,又闻李善道的精锐将至的这个前提下,当然,还有就是孙朗、慕容孝德原非王德仁嫡系,等等,各种的条件综合作用之中,孙朗、慕容孝德也委实没有其它的路可以选择了,两人於是再度下拜,同声应道:“敢不为将军效命!” 李善道再次把他俩扶起,令道:“看座!” 苏定方摆开了两个马扎,就放在他和孝德两人的脚边。 李善道一手扯一个,请他两人在马扎上落座,自回到了主位,令道:“你们也起来吧。” 帐中伏拜着的那十余王德仁中军的军将颤巍巍地站起,垂着手,低着头,没人敢吭一声。 “王大熊、王大豹怎还未来?”李善道问道。 萧裕这会儿,颇是紧张,李善道今天驰杀王德仁,最有可能出现的变故就是在王大熊、王大豹两人身上!他两个都是王德仁的从子,若闻此讯,必心生怨恨,一旦他俩整兵来攻,在现今高曦、高延霸、刘黑闼等部步卒都还没来到的情况下,形势势必将变得极为不利。 闻得李善道问询,萧裕按住忐忑,答道:“回将军的话,已遣骑往召,或很快就到。” 萧裕话音未落,帐外传来惊叫。 李善道举目向外看去,帐中诸人亦齐齐扭头,紧张地向外边望之。 “阿耶?老子入你娘娘,谁个狗日的……”一声骂声,骂了一半,随着惨叫,戛然而止。 紧接着,打斗声响起,咒骂声、人马相撞声、槊刀击打声、呼喝声交织成一片。 帐中诸将大都人人变色,有的眼珠转动,有的偷觑向李善道,有的似有想要趁机往外奔跑的趋势,苏定方、萧裕将刀抽出鞘,迅速靠近李善道,警惕地环顾帐中诸将。帐外的战斗激烈而短促,只不到一刻钟就平息了下来,帐帘猛然掀开,一名浑身血污的军将闯入:“禀将军,王大熊、王大豹意图不轨,两人已尽被诛杀。”两个人头,被放在了帐中地上。 孙朗、慕容孝德等投目视之,这两个人头,可不就是王大熊、王大豹的首级! 李善道叹了口气,端起茶碗,又抿了口茶汤,说道:“我已下令,今日行军法,只诛王德仁,你这两人,又是何苦?”令道,“将首级收去,给他两人寻个地方,好生厚葬吧。” 一个念头浮上慕容孝德的心头 “若是真不欲杀王大熊、王大豹,又何必将王德仁首级悬於帐外?” 王德仁是王大熊、王大豹的从父,他的脑袋被挂在帐外,用脚指头都能想得出来,王大熊、王大豹见到后,定然是大惊失色,他俩的第一个反应,肯定是要拔刀。 换言之,也就是说,李善道将王德仁的脑袋挂在帐外,而又召王大熊、王大豹来见的那一刻,实际上就已是注定了王大熊、王大豹两人的命运。 不过话再说回来,李善道为何设计要把王大熊、王大豹也杀掉,原因当然也是很明显的。那就是王大熊、王大豹两人的身份,他俩是王德仁的从子,手握重兵,若不杀之,必成后患。此系是斩草除根,以防后患之举。——而又至於为何以计杀之,不像杀王德仁这样,光明正大地杀之,原因也很好理解,王德仁可以说是咎由自取,王大熊、王大豹却无合适借口来杀。 慕容孝德暗自思忖:“李武侯此举虽狠辣,然极果断,换作是俺,也只能这般选择。”目光扫过帐内诸将,见众人神色各异,不觉复又暗叹,“乱世动荡,人如草芥,昨日人上人,今日刀下鬼。”过了这么会儿,他已缓过劲来,再看李善道,坐於主位上,年纪固轻,而在才数百骑的护卫下,身处刚被他杀掉的王德仁营中大帐,却举止神态镇定,暗又心道,“李公自入河北,连战连捷,魏郡既下,已据四郡之地,身怀枭雄之资,较与德仁,确乎更为良主!” “王大熊、王大豹既恃勇作乱,已被诛杀,其两营部曲,就暂分由两位将军代领。” 慕容孝德忙止住忖思,与孙朗下拜。 孙朗应道:“末将领命。” 慕容孝德却作推辞,说道:“敢禀将军,末将名微德浅,恐难当此任,敢乞将军另择贤能。” “孝德兄,不必过谦。你是成安人,对吧?日前我拔取成安之后,贵县父老、并及你族中子弟,我多有见之,凡言及兄者,无不赞兄才勇兼人。暂由兄代领一部,正是人尽其才。”李善道摸着短髭,微笑说道,顿了下,又亲切地说道,“孝德兄,你的一个族弟,投在了我的军中,现就在我安阳营里,待攻下灵泉,我两军会师后,你兄弟便可得以一见矣。” 李善道打下成安后,对成安城里的士民秋毫无犯,并对慕容孝德家颇多照顾,这些,慕容孝德已在其家人的来书中知晓,他有一个族弟投在了李善道军中此事,他并亦已知之。 当下听得李善道这样说,慕容孝德乃不再推辞,忙再下拜,领命应诺。 李善道说道:“王德仁、王大熊、王大豹触法伏诛,其三营部曲也许会因不知底情,而产生混乱。王德仁中军营,我自安抚;大熊、大豹两营,孙将军、孝德兄,便劳你两人现往安抚。我有军令一道,你两人可转下与两营将士:德仁三人悖逆,已伏军法,我知其余将士,多忠勇之士,不会牵连到彼等,只需安心守职,勿生疑虑。若有异动,德仁三人,即前车之鉴!” 孙朗、慕容孝德接令应道:“诺!” “待我精锐到后,犒赏三军。今日休整一日,明日总攻灵泉县城!” 孙朗、慕容孝德领命,见李善道无有别的吩咐了,便一同起身,退出大帐。 行出帐外,萧裕部的骑兵正在打扫方才发生激战的这个小战场,沙土上血迹斑斑,一二十具的尸体被拖到边上堆叠。两人对视一眼,快步经过了此处,带上随从他两人来的亲兵,赶紧的往营外而去。适才王大熊、王大豹作乱的时候,他两人的亲兵幸好是没有参与。 萧裕部的骑兵,或五人、或十人为一队,驰离了议事帐,分头奔往中军营的各处,沿路呼喊,传达李善道安抚营中的命令,令营中兵士悉留帐中;并同时严密巡查,防止再生骚乱。 孙朗、慕容孝德出到辕门外,回头向营中顾望了眼。 天色已大亮,两千人的王德仁的中军营的将士,此际应是很多都已知道了王德仁被杀的事情,但因为王德仁已死,中军营的主要军将又都被集中在了议事帐,没人组织,却是没见有甚么骚动不安的情形出现,营路上除了萧裕部的骑兵以外,很少见有王德仁的部曲。 孙朗低声道:“孝德兄,底下怎么办?” “事已至此,孙兄,你说还能怎么办?” 孙朗说道:“孝德兄的意思是?” “王公已死,大熊、大豹亦授首,而李公部曲将到,孙兄,你我两人除听令行事,尚能何为?” 孙朗满心不安地说道:“万万不曾料到,李武侯竟会拂晓驰骑入营,杀了王公!孝德兄,你我两人虽侥幸留了条性命,可若是李武侯日后追究,你我两人可该怎生是好!” “追究什么?” 孙朗张了张嘴,一下倒是说不出,李善道会追究他俩什么。 “孙兄,李公英武果决,於今事已至此,你我所能做的,唯有忠心效命,愚意便无需多虑。” 孙朗无话可说,便应道:“孝德兄所言甚是。” 两人上马,相对行个礼,各引亲兵,驰向王大熊、王大豹两人的营地,去执行李善道的命令。 孙朗的心中依旧萦绕着不安,但慕容孝德的话却也提醒了他,的确,王德仁已经死了,他们现下别无选择,只能遵从李善道的命令。弱肉强食的世道,依附强者,才是唯一的出路。 议事帐内的肃杀和帐前的杀戮逐渐远去,他俩的身影消失在朝阳下的尘土之中。 …… 按后世时间,上午八点钟时,先是高曦、高延霸两部的精兵开到,继而刘黑闼营亦到。 王德仁、王大熊、王大豹三营,在李善道、慕容孝德、孙朗等的安抚下,到中午时分,已都基本稳定下来,除掉几起小规模的动乱以外,没有发生大的变乱。小规模的动乱,都是王德仁、王大熊、王大豹的心腹搞起来的,很快就或被高曦等、或被慕容孝德等平息。 下午,李善道取出了王德仁中军所储积的财货,尽赏与五营将士。 内则王德仁等的死忠大部分已被剪除,外则高曦、高延霸、刘黑闼等部的兵马已到,再加上大批的赏赐分与,入夜前后,王德仁部五营将士的军心不能说已被李善道得之,但再生什么变乱的可能性已经是大致没有了。便於是夜,李善道召孙朗、慕容孝德等,议攻灵泉之事。 第二天上午,攻城开始。 刘黑闼等部也参与了攻城。 攻城战持续至日落时分,高延霸引甲士数十,率先登上城头,灵泉县城遂克。 第一百七十九章 徐世绩恳请严惩 “……,因其此之数罪,善道不得已而行便宜驰斩,以正视听。善道深知此举或专杀之罪,然实属无奈,乞公明察秋毫,体恤苦衷,倘能得以宽宥一二,善道愿以赤诚,戴罪立功,效犬马之劳,以报明公厚恩。於今魏郡已下,郡将宜择何人,伏请明公裁夺任用。” 看完李善道遣吏呈来的这道请罪上书,李密嘿然,脸上透出复杂的神色。 他缓缓起身,踱至帐前,越过层迭连绵的大营,投望向北边远方的洛阳雄城,思忖良久,令道:“请左长史等来见。”传令吏卒待走,他又令道,“把右武候大将军也请来。” 房彦藻等亲近吏员都在他的中军营中,来得比较快,徐世绩在自己的营中,来的比较慢。 徐世绩到时,房彦藻等已在帐中多时。 一入帐中,徐世绩就察觉到了气氛的不对。气氛为何不对?缘故他自清楚。却是李善道也给他去了一封上书。杀王德仁的原因和经过,李善道已在书信中向他详述无遗。 “明公,李善道不得明公令旨,擅杀大将,僭越之罪也!敢请明公,即槛他来洛,依法收斩,以儆效尤!”徐世绩二话不说,撩起衣袖,就拜倒在地,牙缝里钻出寒气,厉声说道。 李密说道:“茂公,你先起身。” 徐世绩拜在地上,不肯起来,说道:“李善道为臣部将,臣管束不约,致其擅行妄为,臣难辞其咎。敢请明公,连臣一起治罪!”他是穿着袍服来的,说着,将冠带取下,放到了身边。 “茂公,你先起来,起来说话。” 徐世绩痛心疾首地说道:“明公,臣以前觉得李善道智勇兼备,心怀忠义,是个堪用之士,而下观之,却是臣看走了眼!他居然擅杀大将,目无法纪,实乃狂悖之徒。须当严惩,才可明明公军法。明公英明,臣敢再乞,务当严惩李善道,以免军心涣散。臣之罪过,亦甘领罚。” “茂公,要说起来,李二郎也不算是擅杀大将。” 徐世绩问道:“明公此话怎讲?” “你忘了么?茂公,我曾许他便宜之权,以应急变。他杀王德仁,虽未事先请示,然王德仁素行不检,屡犯军规,二郎此举,也是为整肃军纪,有可原之处。你且请先起,我自有主张。” 徐世绩眉头微蹙,沉吟片刻,终是站起身来,但仍面带恚忧,恳切地说道:“尽管如此,虽然明公曾许他便宜行事之权,但王德仁毕竟是大将,未先禀请明公令旨,他便即杀之,终究有失妥当。军中法纪为重,若轻纵此例,众恐不服。还望明公三思,严厉处置,以维军心。” “茂公,你来前,我已与左长史等商讨过此事,现商议出了一个方案,你看看行不行?李二郎诚有过失,但念其初衷为整肃军纪,并斩王德仁后,一日之内,就拔取了王德仁旬日不能攻取的灵泉城,此亦可足证王德仁之怠慢军机,故不妨将功抵过,以其功绩赎其罪责,何如?” 徐世绩听罢,说道:“明公英明,将功抵罪未尝不可,然臣之愚见,其杀王德仁之过,仍当严惩,否则难以服众。宜当功是功,过是过。以外,对其奉明公令旨,攻拔魏郡的功劳另行赏赐,如此,似方能以示明公之公允。” “茂公啊,允李二郎将功抵过,非但是我之意,亦左长史等之意也。这件事,就这么决定了吧!茂公啊,我知你极重军纪,但凡有触你法者,无论远近亲疏,你一概执法公正,从不姑息。这当然很好。然李二郎其虽有过,战功更大,以其功勋足可抵过。此事无须再言。” 徐世绩转看了下两边就坐的房彦藻等,见房彦藻等不乏有面现不忿者,可随着他视线的扫过,房彦藻等俱是默不作声,他心中知晓,这件事,看来李密适才所言不是假话,而是李密确实已与房彦藻等商量定了,这才不再坚持要求处置李善道,说道:“明公之宽仁,虽古之明君,何能及也?臣深感服佩。明公召臣来时,臣才接李善道上禀,尚未回书与之,候臣还营,即回书给他,既具言明公之宽仁,使其深愧罪责,并严词以责,断然不许他再为类似之事!” “你坐下吧,茂公。我请你来,是为与你商量两件事。” 徐世绩入座坐下,问道:“请明公示下。” “魏郡全郡,已为李二郎攻取。李二郎此道上书中,请我择选干才,以镇魏郡。茂公,你以为择何人为宜?” 徐世绩迟疑了下,说道:“臣焉敢置喙,明公慧眼识人,自有权衡。” “我所以令李二郎攻魏郡的缘由,茂公,你是清楚的,很大一方面是为了夺取滏口陉,西以窥图河东。於今魏郡已下,接下来,我就打算用兵滏口陉。此任非知兵敢战者,不可担之。故我意便以李君羡为其郡将,而归李二郎督率,如何?”李密抚摸着胡须,细细地说道。 徐世绩立即应道:“李将军勇猛善战,且其家在武安,人地相熟,确是合适人选,臣无异议。” 李密微笑着说道:“既如此,明日就令李君羡统率其部,北上赴魏。同时,遣使传旨李二郎,告知他这件事,等李君羡到后,具体的攻入滏口陉此战,由他统筹指挥,勉其再接再厉!” 徐世绩应道:“臣亦会下令与李善道,令他一定要戴罪立功,不可再误再错!” “第二件事,茂公,我请你来议的,就不是魏郡的事,是洛阳的事了。” 徐世绩说道:“敢请明公垂示。” “近日的军报,你都知道。王世充、韦霁、王辩、孟善谊、独孤武都等所率之各部隋兵,近来多已抵至洛阳。昏主诏令以王世充代替薛世雄,节度各军。洛阳犹尚负隅顽抗,隋兵援兵相继俱至,形势愈发严峻。茂公,我想问问你,就此可有对策?” 徐世绩目光再次转向房彦藻等,说道:“臣智短谋浅,事关大局,不敢妄言。” “我知卿向来足智多谋,不必自谦过甚,可有良策,尽管言来。” 王世充等相继率部抵至,与城中守卒已成呼应之势,当前洛阳城外的形势对义军已相当不利。 底下来该怎么办? 徐世绩与翟让、单雄信等这些时日以来,私下没少计议。 因为对洛阳的久攻不下,翟让等大部分现对李密“先下洛阳”的此一方略,已都是颇有不满。 意见最激烈的是王儒信,他乃至已是在公开质疑李密的决策,认为李密非要先把洛阳攻下,委实不智,而下坚城未下,敌援已到,李密已是将义军陷入进将要遭受敌人内外夹击的险境。 翟让、翟宽、单雄信等的意见,没有王儒信这么激烈,可话里话外,他们对李密把主力各部全都集中在洛阳,执着於必得“先下洛阳”的此略,也是已各有微词。 翟宽数次在他们私下的聚会中大发牢骚,说李密把分略周边郡县的肥差,都给了房彦藻等他的亲信,而瓦岗系的数万部曲却只能被困在洛阳城下,受其驱用,日日苦战,简直岂有此理! 翟让的长史,也是他的侄子,即翟宽之子翟摩侯,前两天向翟让提了个建议。 他建议翟让这个时候,不可再只顺从地听从李密的命令,而是应坚决地向李密进言,绝不能再固执地非要先把打下洛阳不可了,而是当此形势之下,应暂缓攻城,改以瓦岗军等各部义军分兵攻略别的郡县,——就像李善道在河北攻城略地一样,待时机成熟再图洛阳。 翟让当时听后,虽未立即表态,但徐世绩能够看出,他已有点被翟摩侯劝动。 究徐世绩本人之意,他倒能够理解李密为何非要先把洛阳打下的战略意图,可洛阳的难打程度远超预期,於今的形势也确是已在变得对义军不利,因在这几次的私下议论中,他虽然没怎么发言,没有表露他自己的态度,但实际上,对要不要还继续打洛阳,他也已是有所疑虑。 就在翟摩侯向翟让提出“效仿李善道,分取别的郡县”这个建议的那次议论后,徐世绩回到他自己的营中,辗转反侧,长吁短叹,整整大半宿没睡着。 回头看看,李善道早在几个月前,就主动提请北渡黄河,攻略河北,现今看来,当真是明智之举!早知洛阳这么难打,他当初就不该只让李善道去打黎阳仓,而是应当他亲自率部去打黎阳仓!可是悔之已晚。汲郡、武阳、清河、魏郡,现都已被李善道得之,他的部曲兵马得到了大量的扩充,则即便现在他去,只一个和李善道的关系怎么处,只怕就是个难题。 与翟让、单雄信等所计议的这些内容,自是不能与李密明言。 徐世绩把思绪拉回,恭谨端坐,回答李密,说道:“明公,臣之愚见,当前应对之策,无非两个。一是寻找机会,趁王世充等各军立足尚未稳固,猛往袭之,倘能将彼等击溃,可趁势再攻洛阳;二是暂缓攻城,且先撤回洛口,洛阳粮秣不足,待且粮乏自乱,再图进取。” 李密顾视了下房彦藻等,说道:“茂公,你此两策,正合我意!却有一事,我想问你。” “敢请明公垂询。” 李密沉吟稍顷,目视徐世绩,说道:“前日我请司徒议论军事,亦尝请教司徒高见。司徒未尝多说。茂公,翟公就当前局面,到底何意,你可知晓?” “敢禀明公,翟公是何意,臣实不知。但翟公一向膺服明公之略,只要明公策略已定,命令下达,翟公必然领从。” 李密点了点头,说道:“茂公,我实话与你说,你的这两条对策俱合我意,都是应对当前局势的上策,但就第二条对策来说,如果不先打上一仗,隋兵的援兵一到,我大军便撤还洛口,恐会致使士气大挫,难以再振,故我意先用你之第一策,趁王世充等各军未稳,先发制人,我军集中精锐,先打他一打!如可将之击溃,便继攻洛阳,若不可,再还洛口,你意何如?” “臣谨从明公之令!” 李密说道:“茂公,你等下回去后,可将我此意,转司徒知晓。司徒若有异议,就再做商议。” 徐世绩恭敬应诺而已。 正事谈完,又说了会儿这几天攻城的成果,和各营中发生的一些事,徐世绩即告辞而去。 李密亲把他送出帐外。 目送他去远,李密还回帐中。 刚才没怎么说话的房彦藻等人,一下就炸开了锅,又纷纷地争相发言起来。 有的说:“王德仁才被明公封授为安阳县公,李善道仗着翟司徒等为其依仗,一个奏禀没有,就敢把他杀了!真是目无尊上,胆大妄为!明公实是应当将其严惩,今却怎将他轻易放过!” 有的说:“李善道这贼厮,以往一副忠恭模样,今却无令旨而擅杀王德仁,显见骄横悖逆才是其本态,其人原非良善!明公,这且罢了,而要在李善道无非是借翟司徒之势,已此等骄狂,明公释其罪而不究,固显明公之宽仁,却只恐翟司徒等会因此,日后愈加骄纵难制。” 有的说:“初得黎阳仓时,李善道诚然颇为忠谨,如今他攻占了河北四郡之地,乃狂悖之态毕露。他擅杀王德仁的背后,仆窃以为,怕不仅是仗翟司徒的势,还有他现据四郡的原因!明公,自其北渡河而今,河北一直都是唯独以他为主,愚见为防其尾大难掉,明公宜早谋之。” 诸人众说纷纭。 李密静听多时,手往下按了按,止住了众人对李善道的声讨,说道:“卿等所虑,皆有理。然今洛阳未克,敌援已到,我军当务之急是应对王世充等敌军。不管是歼破王世充等军,抑或是随后的再攻洛阳,均需我军中上下齐心,方能成事。李善道之事,可待取洛阳后再议。” 房彦藻等还有人想要再进劝。 李密说道:“攻取洛阳为我军之首要,其余事皆可暂缓。若此时内乱,反会为敌所乘。卿等毋庸多言矣。况王德仁虽死,我已择任李君羡为魏郡军将,对河北情势,也算已略有小补。” 房彦藻等人听罢,虽心有不甘,却也知李密所言极是,遂不再多言。 帐内气氛渐趋平静,众人转而商议如何先应对王世充等的援军等事,且也无须多说。 …… 三天后,李密和徐世绩的来书,先后到了贵乡。 这两道来书的送达,却是解了李善道的正处尴尬之围。 第一百八十章 卢承道斗胆分忧 “卢公深情,我心领之,但是婚嫁大事,不可仓促而定,况於今天下未定,我实无娶亲之念。”李善道接过王湛德呈来的徐世绩的来书,把之与刚收到的李密来书放在一块,说道。 座中一人,脖子上裹着绢布,硬着脖子,直勾勾地坐着,不太敢随意扭头的样子,戴着黑幞头,相貌清瘦,颔下蓄须,须发都打理得油光发亮,可不就是故任清河郡丞的卢承道! 卢承道闻言,眉头微蹙,轻叹一声,说道:“明公心怀天下,有吞吐宇宙之志,这真是令在下钦佩得五体投地!然而明公,在下有一言,敢进献明公,所谓‘家国大事’,天下事固然为重,但家室之安,亦稳固根基之要。明公若能兼顾,岂不两全其美?况且家妹才貌双全,性情温婉,——明公,你看看仆,仆之嘴脸如此,可知家妹之貌矣!明公,仆今厚颜斗胆……” “卢公!公之错爱,善道诚惶诚恐。令妹才貌兼备,确乎佳人,我也有所闻知。只是方今海内,战乱犹烈,我之所以起义兵者,为解民之倒悬,民悬尚未解,何以家为!” 卢承道正色说道:“明公解民倒悬之苦的壮志,仆自深知,并感佩万分。但明公,仆有一句话,也不知明公爱听不爱听,出於对明公的一番忠心,仆敢直言!明公,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明公若能及早地成家立室,延续香火,亦是尽孝之道。” “卢公,这件事,你我以后再说,好不好?公伤体未愈,先请公把伤养好,我待公尚有大用!” 卢承道说道:“贱躯无能,恐是担不起明公的大用,但有驱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好,好。卢公,你看,魏公和徐大郎有令书传到,公务要紧,我就不多留公坐了。” 卢承道说道:“明公,仆虽不敢自称才识之士,处理公文上小有心得,明公如是不弃,仆自不量力,敢愿为明公分忧,以尽绵薄之力。”说着,别扭着略扬起点头,去瞧那两道来书。 “卢公,你伤体未愈,怎敢劳烦?”李善道喝令堂外窃笑的苏定方等,“代我送卢公出院。” 苏定方等应了声诺,便进入堂中,扶起卢承道,小心翼翼地搀他出门。 卢承道尽管扭头不便,却仍强自地连带上半身一起,回望李善道,眼中满是坚定与期盼,说道:“明公关怀,仆感激涕零!明公,舍妹才貌双绝,乞恳明公再多考虑一二,考虑一二啊!” “好,好,好。我会考虑的。” 总算送走了卢承道。 他的背影才出院子,堂中便响起了一片低低的笑声,却乃是魏征、于志宁等俱皆在坐。 马周俏皮地说道:“明公,卢公一番美意,他的妹妹,仆亦有略闻,果然是个佳丽,既然如此,明公何不趁此良机,便遂了卢公之愿,添得一门佳亲?却仆怎闻明公言语,如有推辞?” “宾王,休得取笑。”李善道摆了摆手,拿起李密、徐世绩的两道来书,打开来,低头来看。 两道来书的内容都不很长,很快就看完了。 李善道沉吟着,示意堂下从吏将这两道来书持去给魏征等看,摸着短髭,自先作琢磨。 魏征接过书信,细细览毕,传给于志宁。 在于志宁看的时候,他说道:“魏公未有责备明公诛杀王德仁,此在料中,然魏公以‘取滏口陉’为由,任李君羡为魏郡郡将,却出乎了我等意料。明公,李君羡其人,明公与他可熟?” 择李君羡出任魏郡郡将,是李密深思熟虑后的决定。 首先,李君羡家与李善道家都号称是赵郡李氏的支脉,相比李密帐下的其它诸将,他与李善道见得最多,最熟;其次,李君羡家其实是在武安郡的武安县,武安县与魏郡接壤,其位置就正处在滏口陉的北边不远,——滏口陉位属於魏郡的临水县北部,对滏口陉周边的地理、人情,李君羡都很了解,可谓人地两熟;再次,李君羡骁悍敢战,还是个勇将。 三者结合,在取“滏口陉”的理由下,李君羡的确是出任魏郡郡将的最佳人选。 必须得说,这个人选,李密挑选得很合适。 而且不单单是人选合适,借着李善道“擅杀”王德仁之机,这个时候,把李君羡任为魏郡郡将,李善道即便有所不愿,他也没法反对。毕竟,你杀了王德仁这么大一件事,李密都没追究你的责任,那么任一个李君羡来当魏郡郡将,难不成你还能坚决反对? “玄成,李君羡,我还算了解。其家与我家一样,本也是出自赵郡李氏。虽非至亲,族谊尚存。我此前在荥阳、洛口时,与他见过不少回。其人勇悍,并好读书,亦有识见。” 却对“赵郡李氏”这个招牌,李善道起先是不甚在意的,然随着他攻城略地,所占之郡县越来越多,所见之隋官隋将、地方士人越来越多,他却於今是不得不借重起此个招牌了。 于志宁没跟着李善道去打魏郡,留在了贵乡,负责料理后方事宜,此际李善道已是从魏郡还回,因他也陪坐在侧,他也把两道来书看完了,传给杜正伦、崔义玄等,说道:“明公,魏公自择人,出任魏郡,此虽确是有些出乎意料,然也不算十分意外。李君羡既然与明公同宗,又熟悉滏口陉周边的地理人情,且又是魏公帐下勇将,则魏公任他为魏郡郡将,细究之下,可能还真仅仅只是为了攻入滏口陉。仆之愚见,等李君羡到后,明公不妨可以族谊结之便是。” 魏征赞同于志宁的判断,说道:“明公,魏公既然令旨中已经明言,任李君羡为魏郡郡将,是为攻取滏口陉,那等他到了贵乡,晋见明公时,明公就与他专谈攻滏口陉此事即可。至於魏郡别的诸务,可一应皆按明公目前之任命、部署,继续办理。” “对,明公,长史所言甚是。李君羡既是被任为了‘郡将’,专为攻滏口陉而来,那就把攻滏口陉此务,委付与他。魏郡的别的事务,理当仍按明公的部署、任命操办。” 实际上,“郡将”这个词,是有点说不明白的。 字面上看,是一个郡的领兵将军之意,而放到惯用此词的语境中的话,这个词的意思,其实指的是“一郡太守”。李密在令旨中,可能是有意的,也可能是疏忽的,没有给李君羡确切具体的职位任命,只是写了任他为“郡将”。那在这个情况下,到底该以何样的职务看待他? 一定程度上来说,这就得看李善道的心意了。 李善道有两个选择。 可以把李君羡看作是正式的魏郡太守,也可以把他只看做是负责攻打滏口陉的将领。 则李善道该怎么看为好? 于志宁、魏征给出了他俩的意见,皆是以为,便干脆只把李君羡看作是打滏口陉的将领。 他两人的意见,与李善道不谋而合。 如果不知道李密将来的下场,作为李密派来的人,李善道大概就算是心不甘,情不愿,表面上也不得不暂时委曲求全,可李密将来的结局,李善道是知道的,则该怎么看待李君羡为好?选择自亦就不言而喻。当然是不可能把他辛苦打下的魏郡,就这么双手奉给李密! “玄成、司马,卿二人之意,正与我同。李君羡到后,我就专以攻滏口陉此事,与他谈之。别的诸务,依旧按咱已议定的来办。……崔公,原本是想等着魏公再问我,有无合适人选推举出任魏郡太守,魏公既没问我,我这两天便把对你的举任上禀魏公,你即可赴魏郡上任了。” 谦顺恭敬的姿态,既然李密不给机会让他来当,反正四郡在手,羽翼已然渐丰,而又明知李密将来必败,且直到他失败,他都还自困在洛阳,根本顾及不到河北,便不当就是。 随着地盘的扩大,部曲的日盛,势力的增强,李善道的心态也在悄然转变。 崔义玄恭谨应诺。 李君羡到了后,怎么对待他、安排他的事,就此定下。 滏口陉,确实是需要夺下,李君羡来了后,如不争权夺利,踏踏实实地去打滏口陉,对李善道而言,倒也是件好事。李善道暗自斟酌,只要李君羡老实,则打滏口陉,他可以全力支持。 “明公,李君羡到魏郡后,刘仪同怎么办?是把他召回来么?”杜正伦问道。 打下了灵泉县城后,李善道分兵一部,北上又打下了滏阳、临水两县,至此,魏郡全郡已得。 考虑到一则,魏郡这场战役,已打了多半个月,各部将士大都疲惫,需要休整;二则,王德仁虽然死了,他在林虑等山中尚有不少余部,这些他的余部亟需清理,以免后患;三则,收编的孙朗、慕容孝德等王德仁部的万人部曲,也需要时间再做深入地整编,故此李善道放弃了乘胜北进,再取武安的考量,决定主力先还魏郡休整,对孙朗等部进行整编,而留下了刘黑闼、王君廓两部,以慕容孝德为配合,展开对林虑等山中的王德仁余部的招抚、清剿等务。 刘黑闼、王君廓的任务,执行得颇为顺利,王德仁的余部颇有出山降从者,不肯出降的也有,有慕容孝德这个深悉王德仁各部虚实内情的人在,对不肯出降者的进剿进行的也是很顺利。 “王德仁余部的抚剿尚未完成,我贤兄就先留在魏郡吧。” 于志宁笑道:“李君羡此来,是为攻滏口陉,刘仪同等留驻魏郡,并不与之相扰。” “说起我贤兄留驻魏郡,玄成、司马,我近日在考虑一件事。”李善道思路转开,起身到墙壁上挂着的地图前,目光先是落在武安,继落在魏郡南边的河内,说道,“想听听卿等之见。” 一百八十一章 急取河内意何 魏征等聚到李善道身边。 李善道指了下武安郡,又指了下河内郡,说道:“我在考虑,咱们接下来,是单独用兵武安,还是分兵两路,一路北取武安,一路南取河内?” “明公,从魏郡还贵乡的时候,不是已经决定,接下来用兵武安了么?”魏征说道。 李善道说道:“不错。但武安的郡兵主力已被我军歼灭,根据情报打探得知,武安而下已没有甚么可供机动的野战兵力,那么如果打武安的话,我军若现仍在魏郡,当然固可全军北上,一举将武安荡平,唯於今我军主力已还武安,则再打武安,我便考虑,是不是一支偏师足矣?” 魏征注视地图,看了稍顷,认同李善道新的考虑,说道:“武安郡的地界不大,地形也不复杂,城防较坚的只有邯郸和武安的郡治永年两县,在其郡郡兵已被明公全歼之情况下,确实也不需要我军再主力尽出,两到三营兵力,一万步骑上下,应该就足能将此郡攻占了。” 于志宁提出了个担心,说道:“话虽如此说,只按武安郡现有的守卒兵数,以及武安郡兵五千尽被明公所歼,其郡守卒士气也定低落的情况,一支偏师往取固然足矣,然有一点不可不虑,便是若武安北边的襄国,如武安援安阳一样,也南下援武安?万人步骑恐就不足了吧?” 魏征虚虚地点了下襄国郡东边的清河郡,说道:“至时可令李刺史调兵屯驻襄国东界,以胁襄国,如此,料襄国郡必就不敢贸然遣兵南下援助武安矣。” ——襄国、清河等这几个郡,总体上的地理形状,大致呈一个倒置的锥形。锥形的西部,从北到南,是襄国、武安、魏郡;东部从北到南,是清河、武阳;魏郡与武阳都与汲郡接壤,汲郡在最南边,即这个“倒置的锥形”的锥尖。其中,清河郡西与襄国、武安两郡接壤。 于志宁沉吟说道:“若令李刺史屯兵襄国西界,襄国之虑,确乎可解。”迟疑了下,说道,“明公,只以一支偏师攻取武安郡,这样看的话,倒是可行,但问题是,明公为何忽有此念?” 他问得不太清楚,但他的意思,诸人皆知。 却他说的这个“此念”,不仅指的是“偏师取武安”,同时指的也是“主力取河内”。 他这句话,是在问李善道,为何会忽然急於向河内进军,想把河内也同时取下。 崔义玄说道:“是呀,明公。如果两路并进,同取武安、河内,粮食上,我军是不缺,可在兵力上,会不会有所不足?” 李善道现有的主力野战部队,共三万多步骑。分去一万打武安,剩下还有两万多。 但这两万多不能全都带走去打河内,后方得留一部分。 满打满算,如果同时打河内的话,能带去打河内的部队,估计也就是一万多到两万步骑。 河内郡也不大,但此郡紧邻太行山、王屋山,郡内多山,有些地方的地形比较复杂,有的城易守难攻,并境内有着像轵关这样号称“封门天险”的关卡,可能会不太好打。 一万多到两万步骑,只能说是够用。 李善道说道:“兵力上,不能说充足,但河内的隋兵驻军兵力,现在也不充足。咱们日前不是接报,说河内通守孟善谊、河阳郡尉独孤武都,奉昏君之旨,分率河内郡兵大部、河阳驻兵,现俱已离开河内,援到洛阳了?是河内隋兵驻军的兵力,现已大为减少。”他环顾诸人,说道,“诸位,就河内守卒兵力大为减少这一点来说,现下是我军取河内的大好时机啊!” 魏征已经是相当了解李善道,却是知道,他忽然想同时打河内,肯定绝不只是因为“河内守卒减少”这一个原因,便再三去看李善道的面色,终是将疑问提出。 他问道:“明公,魏公统部曲数十万围攻洛阳,孟善谊、独孤武都此率兵南援洛阳,短期内势必是难以返回河内的,若打河内,何时不可?缘何明公欲於此际图之?” “现取河内,对咱有一利,即我刚才所言,河内守卒目前大为减少,而且同时,也有一急。” 魏征问道:“一急?敢问明公,此话何意?” 李善道的视线下移,落在了地图上的洛阳位置,拿手指头点了点,与魏征等人说道:“玄成,在回答你此问之前,我有一问,且先问问卿等。你们说,这洛阳城,魏公什么时候能够攻下?” 魏征答道:“魏公引率本部主力、百营部曲,攻洛阳至今,已经攻了几个月了,到现在为止,还没有攻下,而王世充等隋兵的援军已到,这洛阳城,以仆愚见,魏公暂时怕是难以攻下。” “如果洛阳暂时攻不下来,玄成,如你所说,王世充等部援兵又已到,那接下来,依你们的度料,魏公面对如此局面,会怎么办?” 魏征说道:“不外乎两策。一则先击王世充等部援兵,若能取胜,便继续再攻洛阳;一则,还兵洛口,先与王世充等部援兵相持,随后再寻机进战。” “不错。玄成,那我就再问卿等,魏公退兵回洛口以后,在与王世充等部相持阶段,你们说,他会不会有可能遣兵一部,北渡大河,取下河内?” 河内郡的战略地位很重要。 由此郡向北,越过郡东北界的太行山、或郡西北界的王屋等山,可以进入河东,也就是后世的山西;向东,然后转而北上,则便是河北;向南,渡过黄河,即是洛阳、偃师等地。 换言之,即便是不为河东、河北计,只为消灭王世充等部援兵,李密确实也是有可能会分兵一部,趁河内现下空虚的良机,先将河内夺取,——然后,他就可以主力在洛口,一部在河内,对王世充等部隋军的援兵也好、对洛阳也好,从而形成南北夹击之势。 魏征、于志宁等细看地图。 过了会儿,诸人纷纷点头,俱是说道:“有这个可能。” “玄成、司马,诸位,这就是我说的‘一急’了!” 魏征、于志宁等闻言,彼此相顾。 崔义玄惊讶地说道:“明公这是想要抢在魏公之前,先得河内?” “为人臣者,当忠君之事。河内的位置这般关键,不论是对夹击王世充等部隋军援兵来说,还是对在歼灭了王世充等部后,继续围攻洛阳来说,都具有着甚为重要的意义,则我等作为魏公的臣属,当然就得急主公之所急,为主公分忧。是以,攻河内,从这方面说,现亦是非攻不可矣!”李善道摸着短髭,慨然地说道,旋而顾盼诸人,“玄成,你们说是不是?” 魏征、于志宁等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 众人都不是傻子,李善道话说得再好听,他正气凛然的这一通话下来,归根结底,究其本意,实际上不还便是崔义玄脱口而出的那句“想要抢在李密之前,先得河内”的意思! 堂中安静了片刻。 马周率先接住了李善道的腔,说道:“明公所言极是。河内南瞰洛阳,确乎要地。为人臣者,忠君之事,理所应当。趁昏主昏聩,竟将孟善谊、独孤武都调出河内之机,及时地把河内占取,以助魏公歼灭王世充等部,并及其后的继攻洛阳,诚乃为君分忧之上策!” 魏征咳嗽了声,随着马周,也表示赞同,说道:“王世充等各部兵马甚众,魏公若退回洛口,其主要精力必要是在应付王世充等部上,对於河内,也许会一时分不出兵马往占,这个时候,亦确实是需要我军南下,先为魏公把河内占据!原来明公取河内之所虑在此,适才仆却是未能领会明公之深意,现在仆领会到了,则明公两路并进,同时取河内之意,确是高瞻远瞩。” 李善道点了点头,对马周、魏征的表态,显是颇为赞许,笑问于志宁、崔义玄、杜正伦等,说道:“长史、宾王既也已经赞同,司马、崔公,君等何见?” 于志宁、崔义玄、杜正伦等终於是反应过来,纷纷出声,皆亦是赞同之言。 “好!卿等意见一致,那这件事,便就这么定了!且使三军再休整数日,及将河内郡中眼下的情况也再做个查探,探查得都清楚之后,就我亲率军马,往取河内!为魏公奠定胜局。” …… 出了郡府,回到住宅。 于志宁心神不定,干脆又从家中出来,去寻魏征。 方才于志宁等辞离郡府时,魏征单独被李善道留下了,于志宁到了魏征家,魏征还没回来。 等了半晌,总算魏征回来了。 “仲谧,劳你久候了。”魏征好像是半点也不奇怪于志宁为何他会他家等他。 于志宁与魏征见礼罢了,说道:“玄成,明公留你到现在?” 魏征请他入座,自也坐下,喝了口茶汤,说道:“除了攻河内、武安的军事外,明公又与仆说了点别的杂事。一个是郭长史,一个是匠营。打完清河,回到黎阳未久,郭长史不就因雨生病了么?他病刚好,明公有意请他来贵乡。还有就是匠营,匠营用的铁都是从林虑运来的,现於今魏郡已为我有,明公想把匠营一则迁到安阳,二则做个扩大。不知觉间,就议到方才。” “匠营是该当迁到安阳为好。郭长史?明公请他来贵乡作甚?” 魏征说道:“郭长史是徐大将军的幕府长史,此前只占下武阳郡的时候,请他留镇黎阳,自无不可,如今明公已得四郡,再留郭长史在黎阳就不太合适了,故明公想把他请来贵乡,以便能更好地借助其才,协助明公处理军务。再一个,徐大将军、魏公那边,也好能使之安心。” 郭孝恪是李密任给徐世绩的长史。 现今李善道已有四郡之地,於情於理,也确实是需要主动地把郭孝恪从黎阳请到贵乡来了。 “明公思虑周详,此虑甚是。” 魏征笑着问道:“仲谧,你我刚在总管府分别,你就又来寒舍,是不是有话与仆说?” “玄成,那我就直话直说了,明公虽已决意攻取河内,但我心中仍有些许疑虑。” 魏征问道:“什么疑虑?可是担忧河内不易取么?” “非是忧此。明公用兵如神,行事素来稳健,既已决定要取河内,则对攻下河内,当即有成算在胸。玄成,我所忧者,察明公今急於取河内之意,恐非仅为取河内,或另有所图啊!” 魏征“哦”了声,说道:“什么所图?” “玄成!你我之间,座中又无旁人,你就不要装糊涂了!为何非要在此时往取河内,明公的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啊,明公这分明是要与魏公争河内啊!玄成,明公他、他,他究竟何图?” 魏征默然了稍顷,说道:“明公究竟何图,明公亦未曾与仆说过,仆也不知。但是仲谧,明公今日在堂上说的一句话,或许可从中一窥其意。” “何话?” 魏征说道:“明公问我等,这洛阳城,魏公何时能够打下。仲谧,这句问话,你还记得吧?” “我当然记得。玄成,怎么说从这句问话中,可窥明公之意?” 魏征说道:“明公问这话时,仆回答的是,‘魏公暂时怕是难以攻下’。仲谧,你怎么看?” “确实是暂时难以攻下,……而且玄成,以我愚见,之前在只有庞玉、霍世举等援兵的情况下,魏公已久攻洛阳不克,现又王世充等隋军援兵各部,也都陆续已达洛阳城外,不乐观地说,只怕还不仅仅是‘暂时’,这洛阳城,魏公十之八九,在今年年内都是打不下来了!” 魏征说道:“仲谧,因洛阳之役,隋之关内精兵、河北精兵、河南精兵、江淮精兵,纷至洛阳,於今天下之形势,是隋之兵马,半集洛阳!王世充虽非如薛世雄,乃隋之宿将,然其人机诈多谋,堪为魏公强敌。莫说今年年内了,仲谧,依仆看,打到明年,洛阳,魏公也不见得能攻下。而趁此隋兵半集洛阳之机,所以明公得以驰骋武阳、魏郡诸郡,窦建德、罗艺得以得志於河北北部,杜伏威诸辈遂耀武於江淮,唐公李渊起於晋阳,现已在向长安进兵。 “仲谧,若把魏公部、洛阳和王世充等隋军,比作两头猛虎的话,两虎相争,势必两伤。而又若把魏公部、洛阳和王世充等隋军比作是河与蚌的话,则其余的各地义军便俱为渔翁,坐收其利。秦失其鹿,群雄竞逐。先起者何人?后霸者何人?终究到底,得天下者又何人?” 先起的陈胜,后霸的项羽,得天下的刘邦。 于志宁听出了魏征话里没有明言的意思,大吃一惊,茶碗差点打翻,说道:“玄成,你何意!” 第一百八十二章 得占冀州鼎可分 有些话,不能说得太明白。 大家都是聪明人,点到为止,魏征不肯再多说了。 他虽然不肯再多说,于志宁心中李善道“究竟何图”的疑惑,不过却也算是得到了解答。 对李善道,于志宁产生了一个新的认识。 实际上,对李善道的认识,截止眼下为止,于志宁已是产生过好几个变化。 最开始认识李善道时,于志宁对李善道的印象只能说是一般,一个冒姓赵郡李氏的“群盗渠率”而已。随着与李善道相识的日久,他对李善道的印象慢慢改观。 他发现李善道这个人,年轻是年轻,出身寒门也不假,但首先,他礼贤下士,对待有才能的士人,极是礼重厚待,并能够从善如流。其次,李善道在军政两方面,皆具有相当出色的才能,于志宁在军事上并不见长,因此,相比在军事上的能力,李善道在政治上所表现出的爱重视民心、重视大义等等各方面,更得于志宁的认可,甚是合乎于志宁对“明主”的要求。 再次,通过打薛世雄、打清河城,他又发现,李善道很有胆气,在敌强我弱的情势下,敢於主动向薛世雄部发起进攻,而又在面对清河坚城时,有足够的毅力和韧性;又再次,又通过不久前李善道驰骑斩杀王德仁此举,他又发现了李善道的另一个性格特点,就是果断。 现在,一个新的李善道的性格特点,又被于志宁认识到了。 两个字,雄心,或者说野心。 如果最终能够成就大事,那便是雄心;若是最终没能成就大事,那就只是止步於野心。 那么,李善道现下表露出来的,——说白了吧,也不用像魏征那样隐晦含糊地讲,直接点说,就是已对李密产生了“不忠”之心,欲自成就一番事业的这个意图,他到底最终能否实现? 最终,他是野心,还是雄心? 于志宁在回家的路上,反复思酌,直到他回到家,他也还没能得出判断。 於今海内的形势,还处在群雄竞起,共逐隋鹿的阶段,这头鹿,最终会被谁得到,于志宁且尚不能看得清楚。不过魏征说得对,要论以前的话,谁最有可能得到这头鹿?非李密莫属。可攻打洛阳的战役出乎了李密、也出乎了几乎所有人的意料,谁也没有想到洛阳会这般难打!李密居然到现在还没有把洛阳打下。海内的形势,於今因是已渐渐地在起变化。 这头鹿终归谁人之手,已不能说是只李密有最大的机会了。 现正兵向长安的李渊,也已经有了机会;江淮的杜伏威等若能攻下江都,他们也有机会;除此之外,还有谁有机会?河北是刘秀的起家之地,现活动在河北的窦建德、罗艺,当然,还有李善道,主要是窦建德和李善道,如他两人中之一,能将河北尽占,也有机会! 自古以今,由南取北,难之又难。 若是再缩小一下范围的话,江淮的杜伏威等就算是打下了江都,他们的机会估计也是最小,这也就是说,天下大势之走向,隋失去的这头鹿最终最有可能会被谁夺到,实是三家。 围攻洛阳的李密、如能顺利进入关中后的李渊,再有就是河北的李善道或窦建德。 “若可尽取河北,与中原、关中成鼎足之势,则问鼎天下,亦非不能!” 之前从来没有想过的场景,浮现在于志宁的眼前。 他说不来他此刻的心情是甚么样的,胸口怦怦跳,激动、期待,但也有担忧。 “阿郎,已到家了,请下车吧。”仆人打开车门,在车边说道。 深深地吸了口气,稳住心神,于志宁弯腰从车中下来。 秋季的凉爽顿将他包围,他精神为之一振。这是千秋的功业!即便没有十足的把握,可谁在争天下的时候,敢说有十足的把握呢?便已可一试!他踩了踩坚实的土地,心中这样想道。 对李善道“似生不忠之心”的狐疑和因此产生的万一李密恚怒的担心,被秋风吹散。 …… 一些事,一些话,不仅是不能说得太明白。 放到李善道的位置上来说,他而且是不好说。 这时,就需要有人代他去说,代他去试探、转化于志宁等的心意。 代他去说的此人的人选,自是魏征最为合适。 这也是为什么,李善道把魏征单独留下后,和他又说了那么长时间话的原因。郭孝恪、匠营等这些,都只是捎带与魏征说的,李善道其实重点与魏征说的,就是魏征与于志宁说的那些。 魏征当场就完全接受了李善道对而后天下时局走向的判断,并对李善道为此欲抢在李密之前,先取河内,从原本的虽亦支持,然也有一定的存疑,改以为了坚决的支持。 从是李密的部属,到隐然脱离李密,进而自立,这是战略上根本的转变,是一件大事。 刘黑闼、李文相、赵君德等,李善道不怎么担心。刘黑闼对李密原就没甚忠诚,李文相和李密也没甚勾连,且他两人是李善道的结拜兄弟,一损共损,一荣共荣,李善道如能成事,他俩好处大大;赵君德是个直性子的汉子,只要给他足够的厚待,他就会跟着你干。 唯一就是于志宁等这些文士,他们尽管是投在了李善道的帐下,可李善道在招揽时,打的毕竟是李密的旗号。李善道出身寒门,比不上李密的门阀号召,实力方面,李善道现也不如李密,那这些文士,有没有胆略跟着李善道自立?李善道不太能确定。 他们的想法和思想工作,李善道已与魏征说定,将会都交给魏征来试探与说服。 于志宁,算是第一个被魏征说服的,接下来,就是崔义玄等了。 具体怎么试探、怎么说服,之后便全看魏征的了。 且不必多说。 …… 只说这晚,卢承道请嫁其妹与李善道此事,随着马周等的传扬,传到了徐盖、徐兰父女耳中。 徐盖在贵乡没事干,整天好吃好喝。 这消息是他的家仆告诉他的,告诉他时,他正在吃饭,自斟自饮,已是喝了个微醺。 听完后,他拍案称奇,说道:“这一位卢公,俺也见过,闻他是范阳卢氏子弟,也是身出望族,却怎这般不顾脸面,也不请个媒介,自便去向二郎提出此请?岂不唐突冒昧!” 禀报他此事的此仆,系是其家的老仆,给徐盖填满了酒,笑道:“阿郎,谁说不是呢?” “还好,二郎是个顾念脸面的,没有答应他。” 老仆说道:“是呀,阿郎。不过阿郎,老奴倒是有点忧虑。” “你忧虑什么?” 这老仆深得徐盖的宠信,晓得徐盖近月来的心事,说道:“阿郎,卢公之妹据说才貌双全,其家又系北地冠族,李二郎这回婉拒了他,可卢公若下次再提呢?二郎他会不会就同意了?” “会不会就同意了?” 老仆说道:“阿郎近时的心事,老奴略有所知。要论起来的话,李二郎与我家同乡,知根知底,李二郎其人,年轻英俊,又真是了不得的英雄豪杰,才来河北几个月,就打下了这么大的地盘,前途不可限量,与二娘子正是良配,可以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这门亲事若能结成,何止阿郎高兴,二娘子也一定称心如意。老奴所忧虑者,即是万一卢公再不顾脸面,二次提请,而又李二郎一时糊涂,居然答应了他,哎呀,那阿郎的心事,不就落了空了么?” 徐盖“嗯”了一声,原是半卧的身子登时坐直了,放下酒杯,说道:“一时糊涂?” “阿郎,二郎也二十多岁了,已到婚配年龄,卢家又是北地名门,卢公如果狗皮膏药,缠住阿郎不放,老仆深忧,二郎还真便有可能会一时糊涂啊!” 徐盖寻思了会儿,想的比这老仆更深一步了,说道:“二郎今一意用兵河北,河北南部,二郎已然尽得,接下来,二郎估摸着会向河北北部用兵了。卢氏家在范阳,范阳正处河北之北!你的忧虑不无道理。这卢承道若是再向二郎提请结姻的话,二郎纵然是本无此意,为利於他继而的北取河北北部诸郡,也还确是有可能,就会答应卢承道之请了!……不成、不成!” “不成什么?阿郎。” 徐盖令道:“取纸笔来,俺要给大郎去书!” 给徐世绩去信干什么? 不用说,自是为征求一下徐世绩的意见,看他同不同意把他的二姊嫁给李善道。 却是将徐兰嫁给李善道,如这老仆所说,确非是徐盖的一时起意。 是徐盖这阵子以来,一直在琢磨的事。 又正如这老仆所说,李善道与徐盖家是同县人,现而今,李善道又已在河北打下了一片好大的事业,在整个“魏公政权”中的地位,实际上已与徐世绩不相上下,乃至若只论实力,比徐世绩还更强了,而徐兰守寡已久,到现在还没有再婚配,确实李善道是个很不错的对象。 只不过究竟把徐兰许配给李善道,这件事成不成,徐世绩的意见很重要,徐盖不能不考虑,而又现下徐盖身在贵乡,没法当面征询徐世绩的意见,所以此事,他虽已然有心,还没有落到实处。现下看来,这个事儿得抓紧办了,可千万不能被卢承道抢了先! 详细地把自己的考虑和对徐世绩意见的问询写入信中,次早,徐盖即遣人将信送往徐世绩营。 这且也不必多说。 两天后,一支数千的步骑过汲郡,北上入武阳郡,到了贵乡县境。 正是李君羡所率之部。 杜正伦代表李善道,在城外接住李君羡,安置下他的部曲,领他入城,谒见李善道。 李善道亲出堂迎接,在廊上一把握住李君羡的手,亲热地说道:“五姑娘,等得我望眼欲穿!” 李君羡闻言入耳,呆了一呆。 第一百八十三章 如沐春风释君疑 “路上累不累?快进堂中说话。”李善道握住他的手,与他登堂。 两人入到堂中,分宾主落座。 茶汤、点心、水果等物端上。 李善道笑道:“五姑娘,好些天没下雨了,秋高气燥,你这一路风尘仆仆,必是累坏了。我瞧你嘴角都皴得裂皮了。快些喝点茶汤,润润嘴唇。这茶汤可不是一般茶汤,阳羡紫笋也,我帐下有一个老胡,惯常走商,他特地献与我的。等闲人,我是不拿出来招待的!” 却见这茶汤,色泽鲜亮,兰香扑鼻,李君羡端起喝了口,入口温和,确是滋味甘醇。 将茶碗放下,李君羡决定还是要纠正一下李善道的错误,陪笑说道:“总管亲迎末将,拨冗接见,委实令末将诚惶诚恐,感激不已,唯是敢禀总管,末将小字不叫五姑娘,是乃五娘子。” 李善道一拍脑门,说道:“对,对,五娘子!哈哈,哈哈,是我记错了。我说呢,怎么叫着这么别扭?遵礼,竟是把你小字唤错,我之过也!失礼之处,你可千万不要见怪。” “是,是。敢禀总管,末将的小字颇有人叫错,末将其实也是早已习惯了。” 这话一听就不是真话。 李善道是因他前世的原因,所以把五娘子错叫成了五姑娘,却时下的“姑娘”之意,与后世并不相同,系是有姑母之意,别的人,又岂会把“姑娘”和“娘子”搞混叫错? 但这个“叫错”,於今看来,倒是起到了某种微妙的效果。 一来,从李君羡为免得李善道尴尬,顺势应承,假话说别人也有叫错,可以看出他之今来魏郡上任,对李善道颇存恭谨之心;二来,也借李君羡的纠错,两人拉近了彼此的关系。 李善道哈哈笑了两声,又殷勤地请李君羡吃点心、水果,说道:“五娘子,这干枣也是我帐下那老胡献给我的,他说是河东蒲州的特产,在晋阳买得的。我是吃不出好坏来,你尝尝看。” 李君羡吃了一粒,果肉饱满,甘甜如蜜,不禁赞叹:“果然是上品。”忍不住又吃了一粒,感慨地说道,“末将离家日久,久不尝此味矣。没想到今日在总管处,又得尝此物。” “对了,五娘子你家在武安,与河东只一太行山相隔。河东风物,你当是多有熟知。” 李君羡说道:“是呀,敢禀总管,往常天下尚安宁时,经由滏口陉,常有行商来往於河东、河北两地,末将家南正临滏口陉,故对河东风物,略知一二。每逢佳节,家中亦常备河东特产,以飨亲友。今在此地,重逢故味,实感亲切。总管厚待,末将铭感五内。” 李善道笑道:“五娘子,你我同宗,自家人,客气什么?这此前,你在洛阳魏公帐下,算来你我已是数月未见,我实话与你说,时不时地,我都会想起你来!现在好了,你奉魏公令旨,来了河北,往后你我又能经常相会,实人生一大快事。” 李君羡慌忙说道:“总管抬爱,末将愧不敢当。” 李善道抿了口茶汤,看了看李君羡,便顺着他“滏口陉”的话头,将话题转入了正题,说道:“五娘子,魏公以魏郡郡将之此要职授你,将攻入滏口陉之此重任,托付与你,既是魏公知人善用,也由此足见你之大才。接到魏公告知我此事的令旨之时,我就与左右言说,遵礼其人,我之宗亲,我深识矣!知兵善战,勇於任事,攻入滏口陉此任,也只有遵礼你才可担当!” “总管谬赞,君羡一武夫耳,何敢担之!” 李善道摆手笑道:“五娘子,不必过谦,魏公慧眼识珠,我亦信你必能胜任。滏口陉乃兵家要地,掌控此陉,便能西窥河东,意义重大。魏公令你攻入此关,着实深谋远虑。魏公在与我的令旨中,令我务必要配合你攻夺此陉。你尽管放心,我一定不会拖你的后腿,此是一;但凡你有何需,粮秣、军械、兵马,只要你提出来,我必全力支援你,此是二。” 李君羡赶紧起身,叉手为礼,说道:“总管如此鼎力相助,末将感激不尽!” “五娘子,你来河北前,魏公对你可有什么别的交代?有没有什么转令於我的令旨?” 李君羡答道:“末将离洛阳营时,魏公令嘱末将了两件事,一个是尽快夺下滏口陉;一个是到了河北后,一切唯总管之令是从。对总管,魏公没有别的转令。” “坐下,五娘子,你我同宗,不必这般客气,坐下说话。”等李君羡坐回席上,李善道摸着短髭,沉吟了下,问他说道,“五娘子,你今来河北,带来了多少兵马?” 李君羡答道:“回总管的话,计带来了步卒三千,骑兵千人。” “四千步骑,以此攻夺滏口陉,你觉得够么?” 李君羡说道:“滏口陉东由临水之滏口,西穿太行,而至河东上党郡之涉县。上党通守陈叔卿,故陈宣帝之子也,陈后主陈叔宝之五弟,斯人虽有才器之称,然河东地界,现唐公李渊叛於晋阳,太原、西河皆已为李渊所有,上党现下可谓是内忧外患。若以奇兵一支,疾行过滏口陉,急袭涉县,末将不敢说有十成十的把握,然七八分一举夺下涉县的把握还是有的。” 上党郡的北边是太原郡,西边是西河、临汾两郡,南边是长平郡。 长平郡再南,即是河内郡。 看来李君羡对滏口陉西边出口涉县、以及涉县所隶属的上党郡的情况,已是有相当研究。 “七八的把握?” 李君羡肯定地说道:“正是。” “兵者,凶事也,凡战,立尸之地,当以慎重为要,五分把握,非不得已,不可用兵;然七八分把握,已足可一为!五娘子,你既已有七八分把握,这滏口陉,你是势在必得之了啊!” 李君羡谦虚说道:“总管,仗还没打,末将现也只是纸上论兵。” “纸上用兵的赵括,在上党南边的长平毁掉了赵国的四十万丁壮,五娘子,你可不能纸上用兵,在上党重蹈覆辙!”李善道知李君羡这是自谦之辞,与他开玩笑说道。 李君羡听出了李善道的调笑之意,笑道:“是,总管请放心吧。总管‘用兵当以慎重’的教诲,至理名言。这一仗,末将定会谨慎从事,绝不会轻敌大意。” “五娘子,上党现在的情况,确是如你所说,内忧外患,外有太原、西河为敌,内则盗贼趁隙蜂起。你若是以奇兵急袭,一举将涉县攻克的可能,也诚你所言,在这种情况下,当是把握不小。但是,五娘子,有一点,不知道你有没有考虑到?” 李君羡说道:“敢请总管垂示。” “若是你果能一举将涉县攻下,自是最好,但万一呢?万一你没有能将涉县攻下,如何是好?於今,上党自顾不暇,对涉县可能是暂时顾及不到。可一旦你奇兵往袭,可又没能一战将涉县打下的话,这是不是就给了陈叔卿反应的机会?他会不会就调集兵马,以扼滏口陉在涉县之出口?如果是出现了这种情况,再打涉县的话,五娘子,又是不是就会不太容易了?” 李君羡聚精会神地听李善道说完,应道:“总管所虑甚是,末将亦有此虑。则敢问总管,可是有良策,以解决此虑?” 李善道指了指李君羡案上的干果,说道:“五娘子,解决之法,我倒是有一个,便是这干枣。” “干枣?”李君羡隐隐猜到了一点什么。 李善道笑道:“这干枣是从哪里来的?五娘子,我刚与你说了,是我帐下一个老胡献给我的。我帐下的这个老胡,现主管着一个商队,北上幽州通商的有之,西至河东通商的也有之。你看这样可不可以,你先不要急着便攻袭涉县,等些时日,看看我帐下这个老胡,能不能在涉县给你找个内应。如能得找到一个可靠合适的内应,你攻涉县的把握是不是就会更大? “争取把你的七八分把握,变成九十分把握,争取你能够做到确保无失的一举攻下涉县!这样,你我刚才之所虑,不就可以得到解决了么?五娘子,你说行不行?” 李君羡大喜过望,再次起身,行礼说道:“若能得在涉县找到一个可靠合适的内应,末将攻下涉县之把握,至少可达九成以上。末将奇袭而至,城内响应,内外夹击,涉县指日可下!” “你坐下,坐下说话。我不说了么,你我同宗,无须这些虚礼。”待李君羡再次落座,李善道笑道,“只不过,五娘子,你若愿用我此法的话,可能就得多等些时日,才能再攻涉县矣。” 李君羡说道:“末将来时,魏公并未给末将限定攻入滏口陉的时间,多等些时日无妨。” “好!你若没有异议,此事就这般说了。我今天就令那老胡,给你在涉县寻找内应。” 李君羡大喜,深知此举不仅能增加胜算,还能避免无谓的牺牲。 原先来河北时,他还有点七上八下,不知道他到了河北后,李善道会怎么对待他。 魏郡是李善道打下来的,结果他被李密任为了“魏郡郡将”,尽管名义上的原因,是要他来打滏口陉,可李密真实的意图,就算李密没有明着告诉他,他也是能够猜到几分。 很明显,他是被李密派来在魏郡当钉子,掺沙子的。 他和李善道是“联过宗谊”没错,与李善道因为见面得比较多,也比较熟亦没错,可说到底,他是李密的人,不是瓦岗系的人,那他这到了河北以后,涉及到李善道在魏郡的切实利益,李善道还会肯以“宗亲”来对待他么?又或是冷淡於他?处处为难於他?他难免忐忑。 但是,如今以看,李善道不仅待他如故,更在关键时刻,愿主动地给予他有力支持。 李君羡的忐忑不安,如冰雪消融,再看李善道时,也还真是怪了,就觉得比方才更加亲近! 他第三次起身,深施一礼,说道:“总管费心为末将谋划,末将深感厚恩,定当竭尽全力,不负所托,誓死攻下涉县,上报魏公,下报总管!” “坐下,坐下,五娘子,你坐的这席也是晋阳的特产,龙须席也。这席,是天下一等一的好席,你却怎坐在上边,如坐针毡?动不动就起身来啊?”李善道又调笑他说道。 李君羡抹了下胡须,不禁也是一笑,便再又落座。 “五娘子,攻入滏口陉,袭拔涉县之事,你我就先这么说。内应一有眉目,我就立刻告诉你知。另外还有件事,我想问问你。” 李君羡恭谨应道:“敢请总管垂询。” “你是打算在贵乡先待一段时间,等到内应之事有了眉目,再赴魏郡,还是打算直接前往魏郡,边等消息边做些准备?” 李君羡答道:“末将既领魏郡郡将之职,愚见自当先赴魏郡,待内应事有成,便可即刻进军。” “也好。你如是先赴魏郡,我便有三件事,与你分说。” 李君羡说道:“敢请总管指示。” “一个是政务,一个是军务,一个是武安。” 第一百八十四章 推心入腹感公恩 李君羡来河北之前,李密其实不仅只是嘱咐了他那两件事,对他另外还有话说。 听得李善道此言,他心中一动,恭敬地说道:“敢请总管垂示。” “五娘子,我先问问你,你此去魏郡,是想暂留驻安阳,还是进驻临水?” 李君羡迟疑了下,说道:“敢禀总管,末将就此尚无定见,悉从总管之令。” “虽然隔着一座太行山,你若领兵便进驻临水,亦有风声走漏,被涉县、上党提早知悉你欲用兵滏口陉之虞。故我之见,你最好还是不要先便进驻临水,而是先在安阳驻扎。如何?” 李君羡松了口气,说道:“总管远见高明,末将便遵总管之令,先驻安阳。” 李善道说话时,注意着李君羡的神色变化,瞧将了出来他从略微紧张到放松的转变,於是心中有数,已是猜出,看来这李密,私下对李君羡果是另有交代。 有交代,才是正常;没有交代,反而不正常。 但不论李密有何交代吧,李君羡只引了四千步骑来河北,带的部队并不多,这就说明李密对他另外的私下交代,最多也就是让他多注意一下自己在河北的动静,却也不算的甚么。 就顺着自己的话,李善道继续说道:“五娘子,魏郡新得,为便於能够尽快地安抚百姓,稳定地方,大多县的令长,我都是留用的其县之旧官吏。有的是其县原先的旧令长,有的是其县的曹主。他们或是颇得本县士民之心,或是熟悉本县的政事。我的意思是,先试试他们是否合用,如果合用,我再上禀魏公,请魏公给以他们授任;如不合用,再择贤才。 “具体到安阳的县令,安阳的旧令不肯降我,我已释之还乡,现下安阳之令,系其县原户曹之曹主。此人清正,有才干。你入驻安阳后,有何所需,可径向他索取,不必有所顾忌。我会传书与他,叫他配合与你。此外,安阳是魏郡的郡治,郡府在安阳。我已上书魏公,保举崔义玄为魏郡太守,他昨日刚启程往去安阳。崔义玄是清河崔氏的族裔,然其人并不甚以门望自居,做事干练,我也会给他去书一道,如有安阳令帮你解决不了的事,你可请崔公帮你。” 李君羡细细听了,应道:“是,多谢总管照顾周到,末将到安阳后,定约束部曲,不扰百姓。” “这是政务方面的事。我啰里啰嗦说了半晌,其实简言之,亦即一句话。魏郡新得,为能得以尽快地安定百姓,政务方面委实是事务繁杂,但你不用担心,郡守、县令长,我大致已安置妥当,都会配合你的,你只需专注军务,政务方面的事不会影响到你攻入滏口陉这件大事。” 李君羡没多说甚么,恭谨应诺。 “再有,就是军务。魏郡现在的我军驻兵,共由两个部分组成。一个是各县的驻兵,一个是我贤兄、王君廓两部的兵马。各县的驻兵,没什么可说的。 “我贤兄与王君廓两部的兵马,现分驻在安阳、灵泉、林虑三县,他两部之所以现仍留驻在魏郡,未有回贵乡,是因为尚有一些王德仁的残部,犹遁散在林虑至安阳一线的众山中,王德仁的这些残部,俱是久为盗贼,若不尽之消灭,终是隐患,故需抚剿并用,务必清除。我贤兄和王君廓两部留驻魏郡的任务,即是此也。你到了安阳后,剿贼的事,也不必劳你。 “王君廓帐下有一将,名王君愕,邯郸人,与你却是武安同乡。君愕骁勇之士,有识度谋略,你若与他得见,可与他深谈。将来你攻入滏口陉的时候,说不得,他也许还能有助於你。” 李君羡应诺。 “政务、军务,我须得与你分说的,就是这些了。还有武安。五娘子,攻安阳期间,武安郡兵南下来援,被我一举歼灭,这件事,你知道么?” 李君羡说道:“此事末将已听魏公说过。总管百里奇袭,全歼五千武安郡兵,诚乃出其不意,一场大胜!末将听时,满心佩服。” “称不上大胜,区区五千武安郡兵,至多算得一场小胜,不值一提,但是武安郡兵的主力,因此一战,却已被我歼灭。因我接下来,便思用兵武安。五娘子,你是武安郡人,武安的地理、人物,你无不熟悉了解,那我就有一个不情之请,想要征求你的意见。” 李君羡说道:“总管请说,只要是末将力所能及,必不敢辞。” “你来魏郡,是奉魏公令旨,来打滏口陉,责任重大,若是涉县的内应,能够及早找到,那我这一请,就不必再说。而若是涉县内应暂未找到,我又已兵向武安,五娘子,你能不能先助我一臂之力,为我军向导,助我先取下武安?”李善道端着茶碗,笑问李君羡。 李君羡的祖父官至北周的武牙将军,其父仕隋,官至泗州刺史。武牙将军是九品官,品级不高,泗州刺史的官品就不很低了,四品官。李君羡其家在武安县,乃至武安郡,都有些声望。 而相比之下,同是武安郡人的王君愕,尽管也是官僚家庭出身,然王君愕的祖父,官至北齐的冀州司功参军,其父则仅官至行唐县主簿,王君愕家在武安郡的声望,却是不及李君羡家。 因此,李善道这时提出的这个请求,确实是他真心的请求,与别的事并无关系。 李君羡稍稍迟疑了下,说道:“总管有令,君羡岂敢不遵?况武安乃末将故乡,末将理当尽力。待末将上书魏公,禀明此事之后,总管一令之下,末将甘效犬马之劳。” “好,好!五娘子啊,有你相助,武安势将得如探囊之易了啊!将来武安攻得,我会向魏公上书,为你请功,以彰你之功绩!”李善道抿口茶汤,将茶碗放下,往堂外望了望,见渐已至暮,说道,“五娘子,军政两务,还有武安,这三件事,你我都已说毕。知你今日到贵乡,我一早便已吩咐下去,整治酒宴,为你接风。今晚,你我尽情欢饮,一叙数月不见之思情。” 李君羡恭谨应道:“多谢总管盛情,君羡不胜荣幸。” “你带来的部曲,当已安置妥当。你军中将校,可一并召来。我将延霸等也都召来共饮。” 高延霸等与李君羡也都熟悉。 李君羡应诺,便令堂外亲兵,去城外召其部军将入城。 高延霸等也相继到至。 李君羡却见高延霸额头青肿,脸颊淤血,嘴上有伤,不觉吃惊,这高延霸是一等一的猛士,怎这般狼狈?莫不是攻魏郡时旧伤未愈?便关切地问道:“高将军,你这是怎么了?” 高延霸支支吾吾,不肯解说脸上带伤的缘故。 李君羡不好追问,只好也就罢了。 待得李君羡部的军将来到,其中有李善道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李君羡把他不认识的,一一与他介绍。无论认识的、不认识的,李善道端得是礼贤下士,毫无半点架子,对每位将校都亲切问候,在场众人尽是如坐春风。带连着李君羡,亦是由此深感脸面有光。 酒菜奉上,李善道举杯邀饮,诸将校齐声答应,气氛热烈。 杯筹交错间,李善道与李君羡谈论起在大伾山上、在荥阳、在兴洛仓时旧事,欢声笑语,不觉夜色已深。酒宴终了,李善道留李君羡在郡府住下,是夜与他同塌再叙,直至天明方歇。 次日,李君羡醒来已是下午,李善道早已起床,不在了室内。 问得伺候的婢女乃知,李善道去了城外营中,巡视才刚整编完成的王德仁的旧部,留下话来,李君羡醒来后,如是没有别的事情,可在郡府等他。 李君羡却怎还好在郡府叨扰?梳洗过后,便也出城,去他营中,检视其部将士的驻扎情形。 将出后院,两婢各提着个篮子,追了上来,万福行了个礼,把篮子给他,说是李善道的大婢裹儿令叫给他的,是李善道专门送给他的礼物。打开来看,盛的是干枣等物。 如似一股暖流,淌过李君羡心头。 礼物,也得看是谁送的,越是地位尊贵之人所送之礼,尤其是情深意重之礼,越使人感动。 提着两篮子枣,李君羡出了城去,到了其营。——其部所驻之营,非是其部兵士昨天自筑,而是李善道拨给他部兵马驻扎的。巡查了一圈,营地设施齐全,干净整洁。百十头猪羊,被圈在营角栏中。其部司马禀与他知,也是李善道派人送来与他的。 李君羡慨叹万分,李善道的周到安排和细心关怀,诚然是完全出乎了他来之前的意料! 曾在军中听过的别人的一句对李善道的评价,“李二郎待人,推赤心入人腹中”,诚然不虚。 在贵乡休整了三日,李君羡辞别李善道,率部西行,前去安阳。 李善道亲自送出数里,依依不舍之情,溢於言表。 往安阳路上,李君羡写就上书一道,备述李善道对他攻入滏口陉此任的支持,把李善道请求他相助自己攻打武安的事,也写在其中,遣人快马送往洛阳,面呈李密。 他呈送李密的这道上书,与徐世绩的两封来书在道上交错而过。 徐世绩的两封来书,一封是给徐盖的,一封是给李善道的。 便在送走了李君羡的次日,李善道收到了徐世绩之此来书。 将信看过,他神色略变。 第一百八十五章 密渊俱困善道迫 数日前,也就是李君羡率部离开洛阳营,来河北的第二天。 李密发起了对王世充部的一次攻击。但这次进攻并未取得预期效果,王世充早有防备,打了半天,王辨等部的隋兵开往支援,李密不得不下令撤退。 退回营中之后,李密召集诸将商议对策,翟让、郝孝德等俱皆提出,按眼下的形势来看,洛阳暂时是攻不了了,当前之计,唯有先撤还洛口城,以积蓄力量,待时而动。他们认为,洛口城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且粮草充足,可为久战之基。如此方能稳住阵脚,徐图再战之机。 这本来也是李密的方略之一。 於是,李密采纳众议,下令全军撤回洛口城。 徐世绩写给李善道的这封来书,主要讲说的就是这件事情。 以外,在来书的后半部分,又提到了几件看似不大,但细细琢磨下来,却都是别有深意的事。 一个是现活动於荆襄一带,自称“迦楼罗王”的朱粲,派了个使者拜见李密,表示愿意归附,李密任他为扬州总管,拜为邓公。一个是窦建德也遣使来拜见了李密,表达了结盟之请。 再一个是,有个叫徐洪客的泰山道士,献书与李密,向李密进献计策,以为“大众久聚,恐米尽人散,师老厌战,难可成功”,劝李密“乘进取之机,因士马之锐,沿流东指,直向江都,执取独夫,号令天下”。却乃是在进劝李密不要再打洛阳了,可把战略目标改为江都。 徐洪客的上书,是通过李密的府吏转呈的,李密看了他的上书后,用不用他的建议是一回事,但觉得这个道士颇有战略眼光,就召他来见,可是徐洪客已经不知跑去了哪里,没能见成。 再又一个是,翟让杀了一个李密放走的人。 这个人名叫冯慈明,北齐尚书右仆射、昌黎郡公冯子琮之子,现仕隋为摄江都郡丞,他奉杨广之令,召集瀍、洛之兵,以击李密,却在鄢陵被李密的部将所获。李密素闻其名,延坐劳问,礼意甚厚,欲图招降於他,然他坚拒不肯,言辞激烈,用王莽、董卓、王敦、桓玄等乱臣贼子来比李密,李密大怒,就把他关押了起来。冯慈明倒会做思想工作,反倒是说服了看押他的人,将他给放走了。但逃至雍丘时,他又被李公逸擒获,再次被送到了李密这里。李密见其不屈,心生敬意,遂义而释之,没再囚押他。却不意冯慈明刚出至营门,翟让杀之。 李密打不下洛阳,王世充等部隋军援兵到后,他最大的可能就是撤回洛口城,这一点,李善道早有料知,故徐世绩这封来书前半部分所讲述的这方面的内容,李善道扫视掠过而已。 后半部分的这几件事,李善道却是手持细读,反复再三,眉宇间渐露深思。 魏征、于志宁各有军政事务需要操办,都不在堂中。 杜正伦、马周等在。 马周问道:“仆观明公,面有思色,敢问明公,可是洛阳出现了变故?” “魏公督军攻王世充部,战之不利,今已率诸营兵马还回洛口。” 马周说道:“这不是已在明公料中么?” “大郎信中,还言及到了几件事,却不在我意料中啊。”李善道便把这几件事与马周、杜正伦等简单地述说了一遍。 马周、杜正伦等听后,相顾而看。 杜正伦说道:“朱粲其人,仆尝有闻,其性狡诈多变,嗜血残暴,所至杀戮,噍类无遗,士民怨恨,今却投附魏公,而魏公竟亦授其为扬州总管,拜为邓公。魏公此举,未免失当。” 马周有不同的意见,说道:“此必权宜之计也。朱粲虽残暴,然号称拥众十余万,兵强马壮,他今既愿从附,魏公当此王世充等隋援已至,洛阳未下的局势下,自无拒绝之理。” “宾王说得对。从朱粲遣使请附此事可以看出,尽管王世充等部隋兵已到洛阳,可魏公在海内的声望依旧是很高啊。”李善道摸着短髭,嘿嘿说道,“且又何止朱粲,窦公也遣使求盟矣。” 杜正伦说道:“明公,窦公求与魏公盟此举,仆之愚见,似有玄虚。” “哦?” 杜正伦说道:“自明公相助窦公,歼灭薛世雄部后,窦公与明公常有书信来往,可却在与明公来往的这么多书信中,他对此事竟是半字没言!……窦公这么干,他是在想什么?” 马周快言快语,讥讽地说道:“还能有什么别的想法?无非是因见明公连战连捷,歼灭掉薛世雄部后,先是旋师而下清河,继今又西克魏郡,声威大震,他故是担心明公会再趁胜北上,与他争夺河北之北,因乃思求与魏公结盟,意图借魏公之势,以遏明公而已!” “明公,宾王所言,不无道理。” 李善道摸着短髭,嘿然稍顷,叹道:“知仁、宾王,前在乐寿,我与窦公一见,虽当时是初见,却深觉窦公豪雄之士,气度非凡,实在是没想到啊,窦公对我竟是起了戒备之心!所谓‘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岂不正是此乎?”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杜正伦品咂了下这句诗的含义,说道,“明公,此语大妙。窦公虽豪雄,於今看之,诚然是难测其心。明公宽仁,待人赤诚,朗朗如春夏之月,毫无纤毫之隐,未料其竟生疑虑。既已如此,敢问明公,下边对窦公,打算何以态度相对?” 窦建德这个事儿,确实是得妥善应对。 李善道琢磨了会儿,说道:“明人不做暗事。窦公求与魏公盟这件事,我不知也就罢了,今既已知,就不能装作不知。待我与长史、司马议后,便择一得力行人,北赴乐寿,往见窦公,把我接下来欲取河内之意,告与他知,并问一问他,与魏公盟此事,有没有我可以帮忙的。” 很多事情,遮遮掩掩的,不如当面挑明。 挑明了后,对方的小动作可能便会收敛,反而某种程度上来说,能增进彼此的诚信。 马周赞道:“明公光风霁月,胸襟坦荡,纵不能令窦公自惭生愧,亦足以使其心有所忌,不敢再在背后耍些什么小手段、小伎俩,有害明公与他之间现有的良好交情了。” 在堂上处理军政诸务,已经坐了半晌,李善道从席上起身,捶着腰,踱步堂中,不再说窦建德的这个问题,问杜正伦等,说道:“徐洪客,知仁、宾王,卿等可有听说过此道之名?” 杜正伦、马周等都没有听说过。 “这个道士,确有几分眼光见识。”李善道步到堂门口,叉着腰,举目望向天空,秋季下午的蓝天,万里无云,日光灿烂,晒在身上,微微觉暖,让人心旷神怡,但他的心情这会儿却是颇为感慨,接着说道,“洛阳,魏公打了几个月了,有洛口仓的粮,‘米尽’不至於,但‘师老’,而下恐已有之。”回过身来,甚有感叹地说,“魏公於今,已是陷进退两难之境!” 杜正伦说道:“洛阳之坚,也诚是出乎了意料,怎么也不会想到,数十万兵马围攻了几个月,居然还打不下来。王世充等部隋援现已抵达,这洛阳城,魏公只怕是更难打下了。”猜度说道,“明公,如果洛阳真的持久不下,明公以为,魏公会不会采用徐洪客此策,改取江都?” 李善道还没开口,马周摇了摇头,先来回答杜正伦的的此问,说道:“先有巩县令柴孝和进言魏公,不如先取长安,魏公那时就没采纳;如今徐洪客再提江都之策,魏公恐仍难心动。” 杜正伦说道:“柴孝和进策之时,魏公是才围洛阳,现下的情况已经不同,洛阳已经围攻了数月,依然未克。这种情况下,不能排除魏公会有改变策略,改取江都的可能吧?” 马周侃侃而谈,说道:“有三点,决定了魏公不可能现在改变策略,改取江都。 “昏主虽在江都,江都却属偏安之地,远不能与洛阳处天下腹心之战略地位相比,魏公志在天下,焉会舍洛阳而改取江都?且江都路远,变数更多,此其一。王世充等敌援已到,这个时候,魏公又怎么敢从洛阳撤兵,改攻江都?如果一撤,大军的士气必衰,而又王世充等隋军诸部必然尾追,莫说改取江都了,只怕河南诸郡也将失陷,此其二。魏公今统在洛阳之诸部、各营,多河南、山东人,洛阳打到现在没能打下,如果再改取江都,众必尽散,此其三。” 杜正伦有文采,缺军略,听马周此言,颇觉有理,沉吟片刻,叹道:“魏公当下所面临之局,确是进退维谷,如明公所论,已陷入进退两难之境。” “为王前驱”这四个字,浮现李善道脑海。 只因战略上的一个错误选择,又或者说,一个被迫、不得不这么选的选择,李密把他自己陷入到了洛阳这个泥潭之中,进退不得,他现在干的这些,不就正是为王前驱的事么? 李善道暗自警惕。 战略上的每一步重大决策,当真俱是关乎全局,稍有差池,关键时刻,落错一个子,便可能导致满盘皆输。就像眼下的李密所受之困,便是前车之鉴。以后凡关系到战略层面的决定,务必要多与魏征、刘黑闼等商议,多在自己前世所知的基础上,辨别采用众人的意见。 他回到席上坐下,说道:“宾王所言甚是。魏公若此际改弦更张,不仅前功尽弃,更易引发军心涣散。洛阳此战,打到现在,说是进退两难,摆在魏公面前的,其实是有进无退。 “我等身在河北,对此所能做的,只有两件事罢了。一件是,期望魏公能够早日攻下洛阳,解此困局;再一件便是,一则稳固河北根基,随时以备驰援魏公,并同时抓紧时间南下,打下河内,以牵制洛阳守卒、王世充等部隋援,也算为魏公分忧,减轻其压力了吧!” 杜正伦问道:“敢问明公,计议何时南取河内?” “玄成、司马,现正调集粮秣、征募民夫,又康三藏禀与我说,从幽州买来的第一批马,再有几天就能入境清河,我意,便等粮秣、民夫等战备做好,并待马匹抵达后,即南取河内!” …… 徐世绩信中后半部分说的那几件事,只有翟让杀冯慈明这事,李善道没有与杜正伦、马周等讨论,但在杜正伦、马周离开后,他自坐堂上,却拿起徐世绩的来书,目光落在了此事上。 翟让这已经不是第一次落李密的脸面了。 此前,有个投降了李密的隋朝官吏,名叫崔世枢,降了李密后,却被翟让给当做肉票给抓了起来。翟让强迫他交出财物,以充当赎金。 把投降李密的人抓起来,索取钱财,已无疑是在打李密的脸。 这一次更加过分,已不是索取财物,而是公然地杀掉了冯慈明,杀他的位置还是在营门外,众目睽睽之下,肯定很快就会传遍军中,无疑是再次挑衅李密的权威,且是更严重的挑衅。 李善道手指敲打着案几,忖思心道:“之前只知道李密杀了翟让,坏了义气,但对李密为何杀翟让,其中之原委,不是特别清楚。现今来看,李密杀翟让,固是李密的失策,可翟让缺乏政治头脑,屡次挑衅李密在军中的权威,亦有其过失之处,也难怪李密最终忍无可忍。” 一个政权,只能有一个声音。 翟让自恃曾经收留过李密,李密之起家,主要靠的是瓦岗军的力量,而所以有意无意中,一再触犯李密的权威,从这个方面说,他的确也有不智之处。 既已数触李密权威,现下,李密对洛阳的攻战又渐陷入困境,李密对翟让的容忍只怕是已达极限。无论是为他在军中的权威,抑或是为在这进退两难之际,稳固军心,李善道心中酌道:“李密杀翟让这件事,恐已是近在眼前!弄不好,这一两个月间,就会发生!” 还是那句话,“李密杀翟让”这件事,就像是一块石头,悬在李善道的心头。 把自己设身处地,代入到李密的位置,李善道现已是可以确切的判定,这件事情,估计再要不了多久,可能就会发生了!翟让之死,对李密军而言之,绝对是一个转折意义的大事。杀了翟让后,李密表面上加强了他在军中的权威,然他的这个权威,从此之后,却是只建立在“胜利”的基础上,一旦遇到挫折,内部的分崩离析就将会是不可避免之事。 则在“李密杀翟让”这件大事,即将要爆发之前夕,李善道这时的心境,除掉为翟让感到可惜之外,更要紧的是,一种时不我待的急迫感,强烈地向他袭来! 必须要赶在这件事情发生之前,将他在河北的初步布局,大致完成! 因为只有当翟让还活着的时候,出於对翟让的忌惮、忍让,李密才会对他也因此而多加容忍。 当天晚上,一道情报从河东送来。 这道情报看后,愈发加强了李善道“时不我待”的急迫感。 却是李渊兵马已进河东郡,兵围河东郡的郡治河东城,但数攻不下,遂其军中现产生了两种意见。一种是以裴寂为代表的“先下河东,再取长安”的稳健意见;一种是以李世民为代表的“河东既难下,便先取长安”的兵贵神速意见。现如下,据情报,李渊正处两难的抉择中。 因为杨粉堆所遣在河东的斥候,以及康三藏所派往河东的商队的广泛打探,对於河东、太原目前的情况,李善道现是相当清楚。李渊而下面对裴寂、李世民所分别提出的这两种意见,为何会陷入为难的抉择之中,其缘故,李善道因此也能够理解。 李渊其军,当下所处的处境,其实与李密当下所处的处境相仿,也是十分困窘。 甚而,比李密现下的处境,李渊其军的处境还更要危险。 不仅仅是河东城一再猛攻,打不下来,而又若弃河东不打,便入关中的话,即极有可能会出现裴寂所言之的“屈突通拥大众,凭坚城,吾舍之而去,若进攻长安不克,退为河东所踵,腹背受敌,此危道也”的这种危险情况;并且还有太原那边的麻烦。 太原北边的刘武周虎视眈眈,随时都有可能会大举南下进攻太原。 却这太原,是李渊军的大本营,那么如果河东未下,又或者绕过河东,进入关中后,刘武周抄其老巢,李渊军所面临的局势,就必将会陷入更加危险的危境! 那么,当此两难之境,李渊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就刚收到的这道情报来说,情报中并没有说李渊做出了什么选择,他现下还在抉择中。 但李善道根据他前世的所知,他已经是可以判断得出,李渊肯定是做出了先取长安的选择! 这也就是说,李渊得长安的时间,与李密杀翟让的时间相同,也已是近在眼前。 长安一下,坐拥关中、河东,李渊的声势基本就已成了。 再接下来,等稳定住了关中、河东,李渊必然就会加入进争夺中原的群雄逐鹿战争中! 一边是李密将杀翟让;一边是李渊将入关中。 两下相催,从来没有过的这么强烈的急迫感,将李善道整个人都包裹在了其间。 这一天晚上,他迟迟未能入眠。 秉着烛火,他细细看了大半夜的地图! 在河北的初步布局,必须要抓紧时间、全力以赴,务要争取尽快完成! …… 那么,却是说了,具体来讲,李善道心中的“河北的初步布局”到底是甚么? 简而言之,就是他已经定下的北取武安,南取河内之此接下来的进战之策。 北取武安,还只是一般意义上的攻城略地,扩充实力;最要紧的,是南取河内。 河内郡的地理位置,实在是太重要了。 如前所述,此郡向北,可入河东;向南渡过黄河,南下是洛阳,转向西去,是弘农等郡,可直扣关中,转向东去,是荥阳等河南腹地。这个郡,如果能够得占在手,那在之后不论是对关中的李渊,或者是对洛阳的隋军和李密,李善道就都可得立於进退自如之境。 …… 次日一早,李善道召来魏征、于志宁。 询问他两人,为进攻武安、河内所在做的战备,做得如何了。 才刚问起,王宣德进禀,卢承道求见。 第一百八十六章 薛杨不类魏征诱 王宣德的箭伤还没痊愈,不过已不影响行动。 贵乡内外,现是一片热火朝天的势头,他不乐意在病床上待着,便重回到了他的岗位上。 却王宣德引着卢承道登堂的时候,俩人尽管负伤的原因不同,俱是伤势未愈,亦堪称“伤友”。却也不必多说。只说卢承道今日求见,不为别的事,仍是大力向李善道推荐他的妹妹。比之上次,他这回还拿来了他妹妹写的一些诗,以证明“才貌双绝”之辞,绝非是他信口雌黄。 李善道现在的满腔心思,都是赶紧打下河内,如何会有心情谈论婚嫁? 敷衍几句,依旧如是上回,把卢承道打发了回去。 于志宁从没见过卢承道这等人,好歹也是出身名门,降到李善道帐下后,别的甚么也没还干,却只不顾其族声价,专一心要把妹妹嫁给李善道,亦是可笑可叹,他抚着胡须,摇头不已。 上回卢承道推销他妹妹时,魏征和于志宁等都是为之轻笑。 这一次,卢承道离开后,魏征没有笑,反是沉吟了会儿,暂停住接着汇报备战进展,与李善道说道:“明公,仆反复考虑了一下,卢公渴求与明公结为姻亲,这件事,明公倒不妨可虑。” “哦?玄成,你怎忽有此言?” 魏征说道:“卢公此举,虽然冒昧,然细思之下,其族为北地簪缨名族,在河北的声望甚是显赫,则明公若肯允与之联姻,不仅对明公稳固现有之四郡大有裨益,且能借此笼络河北北部诸郡之士心。昨天,听明公与仆等说过窦公私求与魏公盟此事后,仆就在想,窦公此举诚失磊落,然他警惕明公之心,已是昭然若揭。那么底下来,就河北北部诸郡而言,无论是战、是和,明公若能与卢公联姻,无疑都可增添一份助力。此仆拙见,明公不妨深思。” 李善道有意“自立”的心思,魏征、于志宁现都已知。 那李善道既然已图自立,河北这块地方,卧榻之侧,自就不能容他人酣睡。因而,虽还没有就此仔细商议,但诸人都已心知肚明,打完河内以后,如果战事顺利,李善道定然便会着手整合河北诸郡,则就如魏征“无论是战是和”之此言,如能在这时与范阳卢氏联姻,确实能为李善道在河北的势力扩张提供一定的帮助,收揽士心,减少阻力,实乃一条可取之策。 李善道想了一想,一个清秀温婉的面孔,浮现他的眼前。 如能与卢氏联姻,会给他带来什么样的好处,他焉会没有想过?但如能与另一人成亲,从利益上来讲,却也能给他带来很大好处,从感情上讲,他与这个人也更熟悉,对此人更有好感。 权衡再三,李善道说道:“玄成,你所言极是,不过现在咱还是以打武安、河内为要。等全力把武安、河内,重点是河内打下来后,这些事,再议不迟。” 魏征应道:“是。” “咱接着说。玄成、司马,粮秣、民夫、军械等方面,都准备的怎么样了?” 魏征答道:“粮秣最好办,可供刘仪同等部食用两个月的粮秣,已调到贵乡;供取河内之部所用的粮秣,也已经备好船只。民夫这块儿,主要是在魏州招募,武阳、昌乐、阳平三郡共已招募得民夫五千余人,部分已至贵乡,余下没到的,三五天内即能陆续抵达。军械方面,也已大体上筹备妥当,匠营近期打造的刀、矛、槊、弓、铠等,均已分发至各军,加上原有的库存、缴获,足已够这两仗所用。” 于志宁补充说道:“明公,另外还有就是伤药、军医。遵明公之令,已最大限度地调配各州药材,以尽量确保伤药充足;军医方面,也已从各州新又征召了数十名金创医。” “伤药、军医很重要啊。打清河、打魏郡这两场仗,尤其是攻清河城时,有不少的伤员,本是可以医治的,但就因为伤药、军医不足,耽误了医治,白白地送掉了性命。司马,伤药、军医,要尽最大能力地去搜集。不但是为了武安、河内这两场仗搜集,以后也要持续不断地搜集。只有伤药、军医充足了,治疗及时了,才能既减少不必要的伤亡,又提升士气。” 于志宁应道:“明公宅心仁厚,爱兵如子,此三军将士之幸。仆谨从明公之令。” 李善道摆了摆手,说道:“这无关宅心仁厚,此是为将者必须负起的责任。将士们跟着我打仗,拼死拼活,我怎能不关心他们的生死?再则,也只有确保将士们受伤时能得到及时救治,才能让他们安心作战。并及,每一个伤员,只要能救治回来,就都有可能会是将来的精卒。” “是,明公思虑深远,仆之不及。” 李善道抿了口茶汤,问魏征,说道:“粮秣等战备诸项,既已大体完毕,玄成,分给在攻略魏郡此战中有功将士的田地,则分得怎么样了?” 魏征答道:“回明公的话,这件事,仆是亲自抓的。魏州三郡的无主之地,基本已都分给了在打薛世雄部、打清河郡之此两役中立功的将士,已是没有太多的田地可分,故依明公之令,这一批分给魏郡此战中有功将士的田地,便选在了相州的清泉、临清和卫州的内黄、澶渊、汤阴等这几个分与魏州接壤的县中。依照明公定下的分赏标准,已逐一丈量登记,俱是肥沃之田,不过田契还没有缮写完毕,仆已催令此数县之令长,加紧办理。” “要尽快办理,如能赶在用兵武安、河内之前,办理完成,当是最好。” 魏征应道:“是,请明公放心,仆今天就再传书,再催促一下诸县。” “地分下去,不能荒着。一如分地赏与打薛世雄部、打清河郡之此两役中立功将士之故例,凡得地之将士,有家眷者,可从老营迁出,先送到分给他们地的县乡,落户安置;没有家眷者,征求一下他们的意见,愿意募佃农的,就由地方出面,帮他们募佃农。” 魏征应诺。 备战的事情,议到这里,已告一段落。 几次提起了“薛世雄”,却勾起了李善道的另一桩心事。 他问道:“玄成,薛世雄父子、杨善会等,我这阵子忙,也没怎么见他们,他们近况何如?” “回明公的话,杨善会仍是老样子,给他吃,他就吃,给他喝,他就喝,可一言及劝降,他就闭口不谈。……也不能说仍老样子吧,以前他是破口大骂,於今他只冷眼相对,不置一词。 “薛世雄父子的情况,比杨善会要好得多了。打魏郡前,明公不是令仆,遣人带他父子在魏州转上一转,让他父子亲眼看看我魏州百姓於下的安居乐业么?此举果然有效!薛世雄父子亲眼所见,见到了魏州士民对明公的拥戴,心生触动,态度已有渐缓。 “又在明公打下魏郡,凯旋贵乡以后,也就是这几天间,仆再去探视他父子时,发现薛世雄亦就罢了,薛万均、薛万彻兄弟俩,却明显是对明公攻克魏郡的经过很感兴趣,追问仆了很多细节,还问到了已降从明公的薛世雄的那些故将的情况。在听说这些故将,有数人在攻魏郡此战中立下战功,得到了明公的赏赐以后,仆瞧他兄弟俩好像是颇有点无用武之地的遗憾。 “仆以为,或可借此之机,再加劝诱,薛世雄不好说,然或就能使其兄弟俩归心矣。” 薛万均、薛万彻兄弟都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不像他俩的父亲薛世雄,薛世雄五六十岁了,年已老迈,他兄弟俩现却皆是血气方刚,而且俱有勇力,那如果让他俩久困於牢笼之中,他俩必然就会心生躁动。那对李善道来说,确实也就是有了对他俩再作劝诱,以使归顺的机会。 “玄成,你还不是已有策,对他兄弟俩再作劝诱?” 魏征答道:“明公,仆愚以为,何不把薛世雄的那几个在攻魏此战中立下战功的旧部召齐,让他们与薛万均、薛万彻兄弟见见面?别的无须多说,就只就攻魏此战中,他们的勇猛表现和军中将士对他们的佩服,与薛万均、薛万彻兄弟细细道来,说得越天花乱坠越好。” 李善道心领神会,含笑应道:“卿此激将法,妙策是也。好,此事就你来办,明天就办。” 于志宁抚须笑道:“万均、万彻兄弟,有万夫不当之勇,如能在攻河内之前,将他俩收服,当会对明公攻河内此役,不无小助。”问李善道,说道,“明公,各项战备、物资调配,均已大致完成,敢问明公,打算何时对武安、河内发起攻势?” “我给魏公的上书已送去数日,料魏公回旨,近日应至。且待魏公令到,便挥师分取此两郡!” 李密毕竟是名义上的主公,用兵的事情,至少面子上,还需他首肯。 有没有李密不同意李善道打武安、河内的可能性? 李善道对此都是已有预料,李密定然是不会反对的。 武安且不说,仍如前文所述,河内地处要冲,战略地位甚是要紧,特别对眼下已经撤回洛口城的李密而言之,河内如能被李善道打下,李善道就可从北边策应他,与他配合,对洛阳、王世充等部形成南北夹击之势,这对李密是有利的,他断然不会不允。 …… 这天晚上,贵乡城外热闹十分。 灯火通明,人声马嘶,动静吵得城中士民难以入眠。 却乃是第一批从幽州买来的马,终於经由清河郡,到达贵乡了。 李善道闻讯,亲自出城来观看,但见成群的各色骏马,散於城外的野地上,或奔腾或静立,皆是膘肥体壮,毛色光亮,蹄声铿锵有力。同样是闻讯赶来瞧看的将士们,尽是兴高采烈。 鼻青脸肿的一人,兴奋而恳求地拽住了李善道:“阿郎,求让小奴先选一匹!” 第一百八十七章 分兵两路向河内 请求先挑一匹马此人,正是高延霸。 李善道瞧了瞧他,说道:“延霸,你的伤不打紧吧?我听说你今天又摔了一跤?” “嗐!没啥大碍。郎君是知道小奴的,小奴皮糙肉厚,再摔个十回八回也不打紧!”高延霸脸上的伤,比见李君羡那晚,又多了几处,却是旧伤未愈,新伤又来,他满不在乎地说道。 李善道说道:“过几天,就要用兵河内了,延霸,你摔住脸还没关系,可别把你的胳膊、腿摔坏了。如是摔坏,这次打河内,就带不得你了。” “是,是。郎君请放心吧,胳膊、腿摔不坏的!唯是咱军中的战马,合适小奴骑乘的,小奴实是挑来选去,委实没有。郎君,幽州的马,小奴听说,是海内有名的良马,其中也许有适合小奴骑乘者,敢乞郎君,便让小奴先去挑上一匹?如能得一好马,小奴练骑必能事半功倍!” 却原来高延霸脸上的伤,是他近日来跟着萧裕学习骑战之术而造成的。 在歼灭武安郡兵这一仗中,萧裕部的骑兵大显神威,着实把高延霸看得羡慕不已。加上他原先就有想学骑槊的渴望,遂於还回贵乡以后,他就缠着萧裕,非要萧裕教他。 萧裕的骑术没得说,教他也教得很用心,他学的也很下功夫,就是一点,从马上摔下来不怕,的确是军中缺少适合他骑乘的良马。他个头高,寻常的战马,他骑上去,不免显得过於矮小,别说威风凛凛了,便是他自己,亦觉得不成体统,而被他骑过的那几匹马,也受不了他本身体重再加上铠甲的重量,到后来,一瞅见他,那几匹马就往边上逃,搞得他十分无趣。 是以,一听说从幽州买的马到贵乡了,他立刻就从营里,赶将了过来。 “延霸,你想学骑槊,这是好事,但骑槊之术,绝非一蹴而就,你像萧仪同,是打小就学、就练的,学练到至今,才有这般成就。你若是真心想学,就要耐住性子。” 高延霸嘴里应着“是,是”,眼一个劲儿地往群群的战马处瞟,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 李善道笑道:“去吧,允你先挑!而且只要是合适你骑的,允你多挑两匹。” 高延霸大喜过望,应了个诺,迈开两条腿,就往马群奔去了。 李善道放眼四望,约略估算着这一批马的数目,随口问随他出城的康三藏:“老康,你禀与我说,这回总计是买到了五百匹马,我怎看着没有五百匹这么多?” “敢禀明公,小奴也是才知,原本是买了五百匹马,但在过涿郡时,被罗艺的部将勒索走了数十匹,随后又在南来贵乡的途中,病死了十来匹,因是抵达贵乡的共剩下了四百余匹。” 李善道皱眉说道:“怎被罗艺的部将勒索了?我令商队带给罗艺的书信、礼物,罗艺不是都收下了么?” “是,明公的书信、礼物,罗艺都收下了,也所以,此回买来的这五百匹马,过涿郡境时,他没有阻拦。但是明公,却挡不住他的部将从中使绊子啊!”康三藏小心翼翼地说道。 天高皇帝远,涿郡那厢,与李善道现有的地盘之间,隔着窦建德的势力,李善道的手伸不过去,罗艺的部将趁机勒索,亦是无可奈何之事。李善道虽是不满,这口气也只能忍下。 倒是卢承道,不禁的因是被李善道想起。 “范阳卢氏”,这个“范阳”是古之地名,曹魏时期,曾在涿县一带置范阳郡,范阳郡现已无之,所谓“范阳卢氏”,其实这一家族长久以来,所居之乡便是涿郡的涿县。 “买下批马时,却可令卢承道给他族中去封书信,也许会能有所帮助。”李善道寻思心道。 康三藏偷觑李善道,见他似乎是没有因被罗艺部将勒索而发怒的倾向,这才将心放回了肚里,直起腰杆,变了颜色,威严地喝令卑躬屈膝於侧的一个戴着胡帽的汉子:“罗艺的回信,你还不拿出呈给总管?还有,你在过河间等郡时的所见所闻,也还不速禀与总管?” 这汉子便是这次买马的主持人,他赶忙怀里掏出一封书信,呈给李善道,恭恭敬敬地禀道:“敢禀总管,此即罗艺写给总管的回书,另有他的回礼,小人等下亲为总管送到府上。” 李善道和颜悦色地慰劳了这汉子几句辛苦,接过罗艺的回书,打开来看。 回书中没甚值得一谈的内容。李善道给罗艺的去书,因为是头次打交道,没有深谈,只是表达了示好之意,以及提出了向罗艺借道的请求。罗艺的这封回书,便也只是示好而已。 李善道看完,没说甚么,问这汉子,说道:“在河间郡等地,有何见闻?” “回总管的话,在河间郡听闻到的大事,计有两件。一件是窦公打下了河间城后,河间郡丞王琮起初坚意不降,且因在攻河间城期间,窦公军中部曲伤亡惨重,乃有军将请窦公将其烹之,但窦公没有听从军将的请求,反是优待王琮,王琮遂於日前降了窦公。一件是窦公帐下大将王伏宝,在半个月前,和屯据深泽的魏刀儿部打了一仗,魏刀儿部听说吃了不小的亏。” 王伏宝,是窦建德帐下唯一一个,李善道没有见过的大将。 上次李善道到乐寿时,王伏宝便已领兵驻在乐寿西边的饶阳等地,以防魏刀儿部。 饶阳再往西,过了安平,就是深泽。安平、深泽皆属博陵郡。 李善道问道:“我闻窦公近来遣兵分掠信都、渤海、上谷等郡,其进战之况,现下何如?” “回总管的话,多的小人也不知道,只是听说,这几个郡的大部或部分,都已被窦公占据。” 李善道点了点头,又问他说道:“你过河间郡时,窦公的部将没有为难你吧?” 这汉子笑道:“非但没有为难,窦公还专门派了一部兵马,护送小人等过河间、平原郡地。” “这趟差事,你办得不错。本该让你多歇息歇息,但而下军中缺马,你好好休息几天,休息过来劲儿后,便劳你再北上,再去幽州买马吧。这次买马,可酌量多买一点。” 这汉子应道:“为总管效力,怎敢怕苦!小人休息两天,便就再北上幽州。” “此次你再去买马,可多带上几个行商同行,你把道路等等都教会与他们。这样,往后买马,就不必只辛苦你一人了。”李善道顿了下,顾令康三藏,“与他同行的行商,你来择选。” 这汉子与康三藏同声应诺。 此回买马,只买了五百匹,抵达贵乡的而且还不到五百匹,数量是少了点,但万事开头难,只要道路摸熟,买马的途径打通,那以后上等的良马就能源源不绝。 高延霸在马群里挑了半晌,一匹适合他骑的马都没找到。 对比围观群马的诸多将士的欢喜高兴,他就有点垂头丧气了。 且也不必多说。 只说这四百多匹马,李善道次日拨给了萧裕、达奚神秀,令他两人从中选合适做战马之用的, 这批马的质量不错,共选出了三百来匹。 选定后,没有再选骑士,这三百来匹战马,尽数拨给了萧裕,让萧裕分给他营中的精锐,从而可以达到一个精锐两到三匹马,这样,更便於将来有可能的长途奔袭。 至於不合适的百余匹,李善道早选下了牧马地,便放入其中,先做畜牧。 不合适做战马的马,并非全无用处,李善道打算等凑够一定数目后,将这些马拨给步卒营,长期的计划是,将一营到数营的步卒转变成骑马步兵。 这些也不必多说。 两天后,李密的令旨从洛口城传到。 果如李善道等所预料,对李善道进取武安、河内此事,李密没有反对。 不过也有李善道没有料到的,即是李密虽然没有发对,但在打河内这一仗上,李密调了两部兵马,说是“为卿佐助”,一部是刘德威部,一部是黄君汉部。 黄君汉毋庸多言,这个刘德威,是裴仁基的部将。 瞧了这两个名字稍顷,李善道品咂出了点这两个名字背后的事情。 一个是翟让的人,一个是李密的人。 这两个人选之选定,背后必定是经过了李密与翟让的一番权衡与妥协。 李善道对李密加进来的这两个人,不能说是很情愿,但退一步说,也还算可以接受。 最起码一则,黄君汉是老熟人了,李善道和他的关系还不错;二则,刘德威虽是李密的人,可他不是李密的嫡系,是裴仁基的部将,是降从李密的隋将;三则,刘德威颇以干略见称,有勇武,早前他跟着裴仁基讨伐淮左群盗时,曾手斩一部贼帅李青珪,李善道本有一点本部兵马可能不太足够的忧虑,现得他与黄君汉相助,对在短时间内攻克河内的把握,就能更大。 等待李密回旨的这两天,之前没有到贵乡的民夫,相继已到。 各项的战前准备已经充足,时不我待的紧迫感下,李善道便没再延耽,即传书召了刘黑闼、王君廓、慕容孝德、李君羡等从魏郡还回贵乡,正式召开底下来的两路用兵之军议。 李君羡也已得了李密的回旨,允许他先相助李善道攻下武安。 定下,依照已定之策,兵分两路,一路由刘黑闼为主将,王君廓、慕容萧德、李君羡等从之,北攻武安;李善道自率主力步骑两万,南攻河内郡。 又上书李密,约定了黄君汉、刘德威两部北上河内的日期。 遂於这日,刘黑闼率其路兵马,先攻入了武安;随之,李善道亦统兵西南而行,进军河内。 第一百八十八章 别部三郎击临清 从贵乡往河内,有两条道路可以选择。 一条是先西入魏郡,再从魏郡的南界,南下进入河内。 一条是先入汲郡,再从汲郡最西南方位的隋兴、汲县一带,西南而前,进入河内。 出於三个原因,一个是从魏郡入河内境的话,临太行山东麓,山比较多,路不太好走;一个是河内最东边的县共有两个,一个共城县、一个新乡县,这两个县皆是与汲郡接壤;一个是新乡县邻着永济渠,在黎阳的粮食可以直接通过永济渠运入河内,节省民力、时间,故而,此攻河内,李善道选择了第二条路为其之行军路线。简单来说,就是沿着永济渠一线前行。 兵马自贵乡出,行军两三日,先入进了汲郡境。 又行两日,到得黎阳。 早已从黎阳仓搬出来的粮食,已经提前装上了船,李善道与现为黎阳郡守的李善仁见了个面,但没有多停,检查完粮食后,当天就带上粮食,并把些随军的辎重也放入船中,继续行军。 这运粮的船只一加入进来,行军的队伍就变成了水陆并进。 跟从李善道参与攻河内此战的步骑兵马,共计步卒六营,骑兵一营。步卒六营分是秦敬嗣、高曦、高延霸、王须达、焦彦郎、孙朗等营;骑兵营仍是萧裕骑营。合计步骑两万六千余。——刘黑闼率之攻武安的共有三营步卒,半营骑兵,分是刘黑闼本营和王君廓、慕容孝德两营,及达奚神秀营的半营骑兵。赵君德营留驻在了魏郡;陈敬儿、董法律两营留在了贵乡。 百余艘大小船只,前后相望,迤逦行於永济渠上、 两万多步骑兵马,加上数千民夫,三万余人,旌旗蔽日,辎车扬尘,连绵十余里。 军容之盛,引得沿途所经之县乡的百姓,远望而惊叹。 行百余里,过了卫县、隋兴,兵到汲县。 高季辅的兄长高元道出城远迎。 高元道因高季辅的书信,投降了李善道后,现下仍是任其原官,依然为汲县的县令。 这是李善道第一次见高元道。 “伯仲叔季”,兄弟行的老大,有时也称“元”、“孟”。高元道是高季辅的大哥,年龄比高季辅大不少。高季辅今年二十三岁,高元道则已年近四旬。不过兄弟俩的相貌倒是挺像。 却说到高元道、高季辅兄弟,不妨多说一句。李善道原先是不知道的,后来与高季辅相熟了,乃才从高季辅口中得知,原来他们这一脉渤海蓨县高氏,往上溯源的话,居然与北齐神武帝高欢系是同族。高季辅的八世祖高隐,是高欢的六世祖。亦即,高欢是高季辅兄弟的族祖。 也就难怪高季辅年纪轻轻的,此前就能在他家乡拉起一支数千人的队伍! 到了汲县,离河内就很近了,再行一二十里,即河内郡界。 距河内郡最东边的共城、新乡两县也已不远。 共城在西北方向,县城距汲县四五十里;新乡在汲县的西边靠南一点,远近亦是四五十里。 …… 入了城中,当天休整一夜。 第二天一早,李善道召集诸吏、诸将,计议攻打新乡、共城两县之法。 因为这次用兵,是兵分两路,同时对河内、武安展开进攻,而且河内与武阳之间还隔着一个汲郡,作为李善道大后方的武阳郡的安稳就显得相当重要,因李善道这一回没有带魏征同行,于志宁也没有带,他俩都被李善道留在了贵乡;随军的军吏中,地位最高的是郭孝恪。 郭孝恪奉李善道之召,於出兵前已到贵乡。通过清河此战,李善道了解到了他有些军略之能,再一个,亦是为让李密“放心”,和方便与刘德威联系,便此次攻打河内,把他带在了军中。 实际上,关於打新乡、共城两县的办法,在出兵时,李善道就已与郭孝恪、魏征等议定。今天的再次计议,无非是看看新乡、共城的敌情有无变化,如有变化,就作些调整。根据高元道的汇报,以及斥候的打探,新乡、共城两县的敌情,暂时尚且没有太大的变化。 高元道说道:“相比明公出兵之前,新乡、共城两县敌情之变化,只有两点。一是两县各招募了些丁壮,充补守城之用;一是侦闻河内县在议援兵之事,但援兵尚未遣出。” 杨粉堆说道:“末将所部斥候所打探到的情报,也是如此。自明公领部南下以来,新乡、共城确是已数次向河内求援,然因河内郡兵主力已经南至洛阳,其郡中兵乏,故援兵迟迟难遣。” 李善道征求郭孝恪的意见:“长史,既然敌情没有大的变化,那就按咱原定计划行事?” 郭孝恪没有异议,笑顾对面上首坐着的秦敬嗣和秦敬嗣下边的王须达,说道:“临清关虽号称为险,有秦将军出马,必一战可下!王将军,明公帐下之上将也,共城也定可一鼓而拔!” …… 却李善道、郭孝恪、魏征等议定的攻新乡、共城之法,乃是李善道率领主力,长驱直入,径向新乡县城;分兵两部,一部为秦敬嗣部,攻临清关;一部为王须达部,攻共城县城。 临清关,是位处在河内郡与汲郡交界处,永济渠岸边的一座关卡。 河内郡东部,最大的一条河流名叫清水。这条河发源自北边的太行山南麓。由北向南,从新乡县城的北边数里外流过,转而向西,流入汲郡境,在汲县城南被引入永济渠中。 永济渠由汲县进入河内郡后,则是从新乡县城的南边数里外而过。 亦即,新乡县城是被夹在清水、永济渠之间。 而这个临清关,也是被夹在清水、永济渠之间,位置在新乡县城的东北处十余里外。 从汲县向新乡县城进兵的话,又有两条或者说是三条路可走。 最短距离,也最方便的路,就是走清水、永济渠之间这条路,过了临清关,就是新乡县城。 此外,亦可沿着清水的北岸,或永济渠的南岸开向新乡县城,但如果选这两条路,就不能直接抵至新乡县城下,到了新乡县城附近后,还得分别南渡清水或北过永济渠,才能至其城下。 那么,三条路,选哪一条呢? 永济渠南岸这条路,离黄河太近,不宜选。也就是剩下可选的,无非即是或过临清关,而至新乡城下;或走清水北岸,到了新乡城附近后,再渡清水而至新乡城下这两者之一了。 而又这两条路,可以说是有利有弊。 先就走清水北岸这条路来说,利在何处?没有关卡阻拦。弊在何处?首先,粮秣走的是永济渠,如果选择了走清水北岸,将士们可以走,粮秣怎么办?总不好把之留在临清关前。其次,清水也算是条不小的河流,如果选走这条路,到了新乡城附近后,渡河可能会遇到点麻烦。 再说选走临清关这条路,利在路近,且到了新乡城下后,不必再有渡水的麻烦;可它也有弊,弊就在这个临清关,临清关处在清水、永济渠之间,不但西边还有万虎山,并且清水、永济渠离得很近,两水相隔之最宽处也才十来里地,显然是不利於大军行动,也不利於攻打此关。 於是在反复的仔细商议过后,李善道采纳了萧裕、高曦献上的一条建议。 便是:他率主力走清河北岸,向新乡县城;分兵一路,夺取临清关。 这个办法,可以说是既解决了粮秣的问题,也解决了临清关周遭不便於大军行进的问题。 并且同时,秦敬嗣如果操作得当的话,还能解决临清关地势险要,易守难攻的问题!却此话怎讲?李善道大军行於清河北岸,势必会吸引走新乡城中守卒的注意力,临清关的守卒也可能会因此从紧张的状态,变为松了一口气的状态,秦敬嗣这时若是突袭,自然是就对他有利! …… “两位三郎,可有夺关、克城之把握?”李善道笑问秦敬嗣、王须达。 攻魏郡此战,秦敬嗣、王须达都没参与。 秦敬嗣还好点,眼瞧到在攻魏郡此战立下功劳的萧裕、高曦、高延霸等将,在战后都得到了李善道的丰厚赏赐,王须达那是真得眼热不已! 争在秦敬嗣前,王须达起身,弯腰行礼,大声说道:“必为总管一举拔克共城!献百门陂米。” ——百门陂,是共城境内的一个陂塘,当地百姓引以溉稻田,所产之米明白香洁,异於他稻,魏、齐以来,常以荐御。兵出贵乡前,将校们私下谈论这次的攻河内此战的时候,有人听说过百门陂米,笑言打下共城后,也要尝尝百门陂的米,到底多好吃。王须达却是记下了此事。 秦敬嗣也起身来,行个礼,慨然地说道:“既已郎君付此重任与俺,又得源大师之计,临清关若犹不能一战而克,俺诚是没有面目向郎君缴令!敢立军令状,必为郎君夺下临清关!” 吃过早饭,诸部拔营,继续向河内开进。 因清水、永济渠汇在汲县县城的南边,主力部队和水路的粮秣在此暂且分开。 李善道引步骑主力,沿清水北岸而行;粮船和秦敬嗣所亲率的其营之数百精锐,行永济渠上。 此到临清关,只一二十里的水路,行未到中午,粮船和秦敬嗣等已入汲郡境,将至临清关。 凉风拂面,阴云渐布,下起了零碎小雨。 第一百八十九章 谋精将勇捷报呈 临清关中守将,已得探报,知了李善道离开汲县后,系是领率主力,走的清河北岸,行永济渠上的只是李善道部的辎重部队和秦敬嗣所部的一些兵马。 正自疑惑,李善道为何不顾粮船,而走清河北岸?难不成,他有强渡清水,一举将新乡县城在短日内攻克的把握?又或者是以为,只凭秦敬嗣部的这点部曲就能打下临清雄关? 浩浩荡荡的李善道部的运粮船队,已到关外。 细碎雨中,几只船先行到岸边,其中一艘船上,竖着“秦”字将旗。 靠岸后,便有数百人从船上登岸,略作队形的收拢,随后即推着云梯,举着半截船,向着临清关呐喊杀来。这守将莫名其妙,闻道是李善道颇知兵能战,怎么其部今日来攻临清关,却这般的可笑?好歹临清关也是一座高大的关卡,驻兵千余,只以此数百贼兵,何能攻得? 如他所料。 这数百贼兵尚未到及关前,关上守卒弓弩齐发,就将之击溃。 眼见得这数百贼兵丢下了几具尸体,云梯也丢下了,扶着伤员,仓皇地退回岸边。守关副将大喜,急向守将请命:“将军,贼骄狂,竟以数百卒来袭我关,今落败而退,可追击也!” 守将谨慎,没有接受副将的请求。 这数百贼兵退回到岸边之后,坐地休息了会儿,从后边的船上又下来了些贼兵,两下汇合,推着新的云梯,在“秦”字贼旗的督战下,重新向关下杀来。关上弓弩再射,贼兵二度退却。如此再三,直到入夜之前,贼兵共向临清关发起了三次攻势,然俱连临清关的关墙都没摸着。 入夜后,贼兵未有还船,岸边篝火簇簇,火光通亮。 守将临高而望,望见有几个贼兵,被推到边上跪地,贼中有一将,持刀行於其后,手起刀落,将这几个贼兵尽都杀了。初时,守将尚不知这贼将为何杀人,但很快就猜出了缘由,此必是因下午攻关时,这几个被杀的贼兵没有卖力,或率先退却了,故被这贼将杀之。 副将在旁也看到了这一幕,说道:“白天时,末将请求追击,将军因虑贼兵也许是诈退诱我,故未允可。现以观之,白天贼兵的三次攻关,却显非诱我之计,而确是其进攻不利!将军,明日贼兵再攻关时,若依然败绩,末将敢请,便不可再任由其退,可以追击以歼矣!” 情报打探得真真切切,李善道的确是率引其主力,选了清水北岸这条路行军,随贼粮船的贼兵,只秦敬嗣部的一些,也就是说,走永济渠这条路的贼兵并不多。那在这个背景下,又如果贼兵真的是对攻临清关束手无策,进战不利,诚乎是可以大胆地出关追击了。 展望南边的永济渠河面,百余艘大小船只,一字排开,靠在岸边。这么多的运粮船,真也不知总计是运了多少的粮秣、多少的钱布财货!临清关这守将不禁怦然心动。 却出击的机会,提前来到! 小雨下个不停。 可能是因岸边的地面越来越潮湿,没法将息,三更前后,岸边的贼兵没继续在岸边待着,上了船。刚刚睡下的守将被副将叫醒,副将满脸兴奋:“将军,歼敌不必等到明日,机会已至!贼兵上了船,划向数里外的船队时,有两艘贼船都翻了!贼兵现正乱成一团!” 守将赶忙起身,从关墙内侧的窝棚里钻出来,三两步赶到关墙外侧,向远处打望。 小雨天气,夜色阴暗,难以辨物,然贼兵之前在岸边生的篝火没灭。 借着篝火的火光,果见两艘贼船翻覆在永济渠上,落水的贼兵狼狈不堪地游向堤岸。余下那两艘没翻的船,正在一边搭救水中的贼兵,一边慌乱地往岸边靠拢。 临清关距离永济渠只有十来里远,守将揉了揉眼,多瞧了没翻的两只船中一只上挂着的“秦”字贼旗几眼,盘算了稍顷,当机立断,下令说道:“贼将秦敬嗣或许就在其内!你亲率精卒二百出关,急袭往击!若能擒杀得秦贼,俺为你向郡守请大大的军功!” 副将兴奋地接令,下了关墙,点起守卒两百,就打开关门,健步冲出。 冲出未远,忽十余骑自关前西边不远的黑地里,忽剌剌地驰将出来,分出两骑,撞向这副将所率的守卒,余下几骑,电光火石之间,已然闯入进了临清关中! 副将愕然,方回首时,撞向他们这边的两骑,带头之骑已杀入他所率的二百步卒队中,叱咤如雷,铁马撞踏,长槊刺打,二百守卒哪里是他对手?纷纷退散。这骑已到副将身前,副将急忙举刀格挡,刀短槊长,被来骑一击即中,惨叫一声,仰面倒地。余下守卒见状,心惊胆战,四散逃窜。此时,闯入临清关中的那几骑,已迅速控制住关门。 一时间,关内叫声大作,慌乱不堪。 守将大惊失色,赶紧亲领守卒冲下,试图夺回关门。 但那几名杀入关中的贼骑,甚是骁悍,特别是一个披玄色重甲的骑士,兜马周转,远以槊刺,近以锏打,勇不可当,宛如虎入羊群,横冲直撞,过处血流成河,使得守军无法靠近。 远处永济渠上,鼓声响起,一队队的贼兵从贼船中跳下,踏水而来。 守将心知若不迅速夺回关门,将危在旦夕。他挥刀疾呼,激励守军:“跟老子冲,夺回关门!” 然而,披玄色重甲的骑士勇猛异常,仗着他的甲精,横驰在关门内,如似一座移动的铁塔,箭矢难入,矛难刺伤,随着围攻上的守卒渐多,他弃了长槊,改以铁锏猛砸,每一次挥动长锏,带着呼啸风声,都有数名守兵倒下。血肉横飞,守卒心生畏惧,无人再敢上了! 出关的那两百守卒,在副将死后,非但不能来救关内,反被那两个贼骑,追得溃逃奔走。 上岸的贼兵大众,奔跑如飞,挟着震地的喊杀,已将杀到关前。 守将急怒交加,令牵来他的战马,来不及披甲了,挺槊来斗那玄甲骑士。嘶鸣的战马声中,两马交错,玄甲骑士俯身躲开了他刺来的槊,铁锏横扫,打在了他的腰上。守将吐出一口血,眼前发黑,摇摇晃晃,险些坠马。然他咬紧牙关,再次挺起长塑,与那骑士再次交锋。 那骑士一锏没能将守将打落马下,倒是起了两分诧异,笑道:“好贼厮,恁地耐打!”觑准他长槊来向,舒展猿臂,抓住长塑,猛力一拽,将守将扯下马背。守将重重摔在地上,痛得几乎昏厥,却仍紧握着长塑,不肯松手。这骑士夹马进到,铁锏下砸,砸在了他的头上。 血花四溅,脑浆迸裂,这守将惨死在了血泊中。 蒙蒙细雨里,从船上下来,杀向临清关的秦敬嗣部大队,汹涌地已经杀到了关前! 让开道路,在成群的秦敬嗣部部曲高兴地叫喊着,奔入关内,开始冲击、追杀关内守卒之后,这玄甲骑士,引领那几个骑兵,出到关前,径驰到一将身前。 他从马上跳下,行军礼,禀报说道:“将军,关已破!” 追杀出关守卒的那两骑舍了追杀,也驰到此处,带头那骑亦禀道:“将军,关已破!” 此将,可不就是秦敬嗣。 秦敬嗣忙上前,把他俩扶住,笑道:“一战克关,悉源公献策、两位薛将军力战之功也!”说着,转身握住了身边一人的手,用力地拍了拍“两位薛将军”,说道,“俺今晚就向郎君报捷!” 却玄甲骑士和另外两骑中带头那骑,正是薛万均、薛万彻兄弟。 而被秦敬嗣握住的手这个中年人,则即是他昨天早上,在向李善道表达攻下临清关的决心时,所说的“又得源大师之计”的这位源大师。 “先诈作功关不力,以惰守卒之气,旋以覆船为诱,而先伏薛万均、薛万彻等骑趁夜潜在关外,候守卒出,便趁机夺关”之此破临清关之计,就是这位源大师献给秦敬嗣的。 源大师的这条计策确实不错。 秦敬嗣的赞扬之声中,源大师却叉手为礼,微微笑着,谦逊地说道:“临清关得下,皆因将军英明,大薛、小薛两位将军勇过贲、育,将士用命,非俺之功也。” 这位源大师,是新投李善道帐下的一位士人。其家在魏郡临漳,本鲜卑秃发氏,因秃发鲜卑与拓跋鲜卑源出同祖,遂於北魏时,其族被太武帝拓跋焘赐姓为源。 李善道得了临漳以后,和得其它县后一样,广纳贤才。源大师便是那时投到的李善道帐下。李善道察其有谋略,知兵法,於是便把他配给了秦敬嗣,任他做了秦敬嗣营的谋佐。 ——却李善道帐下,现能独当一面的将领不多,满打满算,也就个刘黑闼,除此外,高曦、萧裕各算半个,秦敬嗣既是元从十三人之首,又性格沉稳,可堪大用,是李善道着力培养的冀望往后可独当一面的将领之一,故在属将、兵员、谋佐各方面,李善道都给予他大力扶持。 至於薛万均、薛万彻兄弟,日前用了魏征之计后,果是得效,他两人因自愿降从了李善道。他俩的父亲薛世雄尽管仍然不肯降,不过对他兄弟俩的选择,也没有干涉。李善道暂将他兄弟俩留在了身边,任为内卫。这一次,是专门拨给秦敬嗣,助秦敬嗣夺临清关的。 秦敬嗣与源大师、薛万均、薛万彻说话的这空当,临清关内火光腾腾,厮杀声逐渐平息,关已是被杀人关中的部曲夺下!关内没有百姓,全是守卒。投降、被俘虏的守卒被从关内押出,出关的那两百守卒逃掉了些许,余下大部也都尽被擒获。这场仗,胜得是迅捷利索! 捷报次日一早,呈送到了率领主力已到新乡城北,清水北岸的李善道手中。 同时送来的,还有刘黑闼的一道急报。 第一百九十章 势众威壮候援军 刘黑闼进兵武安的时间,比李善道早。 他所率的这路兵马已经进到武安郡中,至邯郸城下。 所来军报中,进禀之事,便是其已围邯郸,及分遣李君羡往去邯郸西北的武安招降。 ——这个武安,指的是武安县,即李君羡的家乡。 军报中,提了句李君羡的表现,他很积极,不仅此从刘黑闼攻武安郡,把他带来魏郡的部曲全都带上了,而且刘黑闼一给他说,想要请他去招降武安县,他半点不耽搁,当天就启程了。 看罢秦敬嗣的捷报、刘黑闼的军报,李善道心情不错,笑与郭孝恪、张怀吉等说道:“源大师之计,得以成矣。薛家兄弟以十余骑而夺下关门,临清关已被秦三郎夺下。我贤兄率部到了邯郸,也已开始攻城。李君羡前去武安招降。李君羡家在武安颇有声望,我军又才得魏郡,武安郡兵主力尽被我军歼灭,趁我军之此胜威,这武安县城,倒是有可能不战而下。” 郭孝恪说道:“不仅是武安县城。王君愕是邯郸人,武安郡兵主力尽被总管歼灭,邯郸虽然坚城,可已是外无援兵,王君愕如能在城中勾连到内应,邯郸城亦有不战而拔之可能。” 李善道望了望帐外零星的小雨,摸了摸短髭,笑道:“我贤兄所率,只是偏师,咱们两万多步骑主力,可不能反被我贤兄落在后头!等三郎护粮船开到,在对岸接应,咱们便渡清水!” 诸人应诺。 张怀吉掐着胡须,说道:“明公,新乡一是新建之城,堪称坚固,二则其城被夹於清水、永济渠间,其城北、城南皆是紧邻与水,展不开攻城的阵型,可用来进攻的只有其城之西、东两面。此城,如果强攻的话,只怕是不会很好打。” 隋肇建后,取消了一大批郡县,同时,也新置了一些郡县,新乡,即新置的县中的一个。 此县是开皇六年,杨坚划汲县、获嘉两县之地而所设之县。其建县的历史,到今才三十一二年。——获嘉县位处在设立后的新乡县的西边。获嘉这个县,县之得建是在西汉武帝时,当时有个叫吕嘉的人,是南越国的丞相,杀掉了主张归汉的南越王赵兴,从而引发了汉平南越之战,汉武帝巡视海内,至新中乡时,得到了斩获吕嘉首级的消息,便将新中乡升格,置为了获嘉县。新乡之得名,也与新中乡有关,便正是取的此乡之首尾二字,作为的县名。 新乡建县才三十来年,城墙什么的,都还算是新的,的确颇是坚固。 又其城处在两水之间,地利也确是在城中。 如若强攻,张怀吉的所虑不无道理,这座城是不会太好打。 却这张怀吉,之前一直被李善道派驻在地方,武安等郡为李善道得之渐久,地方上的形势已经安定,张怀吉尽管是个道士,有着强烈的进取功名之心,遂不安於仍待在地方,这次李善道攻河内郡,他就连着上了几道书,请求从军而行。李善道便就把他召到贵乡,带在了军中。 “道长所言甚是。新乡如能招降得之,自是最好。”关於新乡县城怎么得取,李善道已有定计,不外乎还是打清河县城以来,已经总结出来的“先攻心,其若不降,再攻之”的老办法。 便传下军令,令王湛德等率领兵士,搜寻沿岸船只,做好渡清水的预备。 从临清关到新乡县城,三四十里远近。 中午时,秦敬嗣等和百余艘粮船,已到新乡县城南边的永济渠河段上。 两边信使来往,秦敬嗣接到李善道令他率部到清水南岸,接应主力渡清水的命令后,即引部曲,下了船,以行军队列,绕过新乡县城,进至到了清水的南岸,扎下阵脚。 城中的守将、守卒在城头上观望,眼睁睁看着秦敬嗣部从城外而过,到至清水岸边,却是没有出城扰袭。他们没有出城扰袭,秦敬嗣部队中,却有数骑直驰到城下近处,耀武扬威! 清水沿岸的船,多已被新乡城的守卒烧毁、凿沉。王湛德寻了半晌,只寻到了几条小船。这点小船,当然不够两多万步骑渡水。没别的办法可用了,李善道只得令调兵数千,打造浮桥。 好在人多力量大,因秦敬嗣部列阵在清水南岸,新乡守卒也不敢出扰,到傍晚时,浮桥已成。 高延霸营率先过桥,其余诸营相继过之。 李善道和郭孝恪、张怀吉,并及苏定方等亲兵,乘船而渡。 顺利地到了南岸,李善道望向东南数里外的新乡县城,指着下午驰威城外,现则已经下马,大摇大摆地坐在城壕外,箭矢不及之处的那几个骑兵,问道:“是不是万均兄弟?” 秦敬嗣禀道:“郎君眼力真好,正是万均兄弟。他们故意挑衅,意在激怒守军,以诱其出城。” “你的捷报,我看了。所以得以奇袭夺下临清关,除源君计谋,万均兄弟功不可没。” 秦敬嗣应道:“是啊,郎君。若非万均、万彻兄弟身具万夫不当之勇,竟是仅仅以十余骑,便夺下了关门,且先后斩杀了临清关的守将、副将,临清关一战,断然难以如此顺利。” “天将入夜,下着雨,召万均、万彻兄弟回来吧。” 命令很快传到,薛万均、薛万彻领命而归,雨中驱马,不多时到了李善道、秦敬嗣、郭孝恪等近前。他兄弟两人下马,快步近至,向李善道行礼。两人铠甲,已尽被雨水淋得湿漉漉。 李善道解下披风,亲手递给薛万均,又令苏定方另取披风一领,给了薛万彻,笑道:“正与三郎说起,临清关之拔,贤兄弟居功至伟。已将入夜,雨下颇凉,却需注意保暖。快把你俩甲上的雨水擦擦,将披风披上。接下来新乡如是不降,还要依仗贤兄弟之力,破此城也。” 薛万均、薛万彻应诺,稍擦了下甲上的雨水,把披风便即戴上,齐行军礼,应道:“仰仗二字,着实折煞末将等。末将等定不负将军厚望,愿为将军效死,誓破新乡,以报将军深恩!” 高延霸、高曦等将也是乘着船过的清水,此时亦已抵达南岸,陆续到了李善道这里。——王须达没在,他已经率其营部曲,与李善道所率的主力暂分两路,去往打西北方向的共城了。 李善道点点头,环视众将,说道:“我以数万之众,众志成城,新乡其城虽有地利,若不降者,亦破之只在朝夕!今夜兵马渡过来后,先作休整,明日便先招降,若不降,全力攻城!” 夜幕低垂,牛毛也似的小雨纷落,悄无声息。 两更时,部队尽数过了清水。就地驻扎,点燃起堆堆的篝火。从新乡城头眺之,如似繁星落满大地。篝火映照下,有的将士困倦,帐篷搭起,和衣而眠;有的将士精神头好,围坐火堆旁,或擦拭兵器,或低声交谈,临清关一战而克的捷报,使得诸部将士无不士气高昂。 李善道巡视各部,勉励再三,确保备战无虞。 阴云密布,细雨下的新乡县城上,也是灯火通亮,城内尽管沉寂,难掩即将到来的战火硝烟。 …… 城头。 新乡令、县尉等数人,彷徨远望。 李善道部没有筑营,将士们直接搭起的帐篷,加上部分没有随船的民夫,两三万人马,密密麻麻地驻在清水南岸一线,帐篷连绵出了不知多远,篝火点点,简直是望之不尽。 县尉抓紧扶栏,好像这举动能够给他些安心的力量,尽量地把颤声压下,问新乡令,说道:“贼兵势众,临清关一天都没守住,已是丢失。明府,我城该如何守之?” 新乡令哪有什么对策? 他恼恨地说道:“孟通守、独孤郡尉领我郡兵南下洛阳时候,俺就上书郡守,力谏不可!可郡守等以皇命难违,终究未听俺言。於今李贼兵临城下,我城中守卒虽紧急招募到了千余丁壮补充,总也不过两千余众。两千余众,如何敌得过数万虎狼之师?方今之计,只有一个了!” “敢问明府,是何计也?” 新乡令说道:“好在我城南、北悉临水,贼攻之不易。已向获嘉、修武、武陟等县,还有郡治河内求援,现於下,我等只有坚守待援!诸县和郡中援兵如能及早抵至,城还有守住之望。” 县尉闻言,说道:“明府,求援之报虽已送出,获嘉等县会不会敢来援我,尚在两可;又郡兵大都已从孟通守、孤独郡尉南去洛阳,郡府现兵力空虚,即便郡府有心援,怕亦力不从心!” 杨广令孟善谊、独孤武都领河内兵援助洛阳时,李善道尚未用兵魏郡。那个时候,李善道部对河内的威胁还不大,河内郡兵固是可以南下援洛。但后来不久,也就是不久前,李善道的兵马就攻进了魏郡。新乡地处河内的最东部,面临的李善道部的威胁最大,新乡令於是就给河内郡府上书,请求郡府不要再派兵南援洛阳了,而是最好改以加强郡东界的守备。 奈何有杨广的令旨在,河内郡府不敢违旨,新乡令的这道上书便泥牛入海,没被郡府接受。 若是郡府接受了他的建议,则当下之际,即使获嘉等县可能不敢来援,但郡府又怎么可能会出现县尉所言之的“力不从心”的局面?越想,新乡令越发的懊恼和无奈! 他沉默了会儿,突然发起脾气,怒道:“那怎么办?总不能开城降贼吧?” 县尉等吏吓了一跳,面面相看,没人再敢说话了。 小雨和凉风中,众人的视线再度投向了城西十来里外,李善道部曲驻扎之处。 篝火的光中,连绵的帐篷无边无际,隐约可见旌旗猎猎,一派的森然气象,令人心悸,又有马嘶、人声随着风,飘到城头,入进诸吏耳中,互相都从对方脸上,看出了彼此的惶惶。 第一百九十一章 定国名刹示宽仁 原以为李善道部天亮后就会展开攻城。 但次日,直到中午,犹不见李善道开始攻城。 新乡令等不知李善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尽是疑惑,也因此而更加地惶恐不安。 守卒们不敢懈怠,瞪大眼睛,盯着西边李善道部驻处的数万兵马,连风似都带着紧张的气息。 李善道现下,却是并不在其部兵马的驻地。 一大早,他就在苏定方、薛万均、薛万彻等百余骑亲兵的护从下,去了南边的一座寺庙。 这寺庙名叫定国寺,建於北魏,已有近百年历史,是远近有名的一座名刹。 方丈等僧人,事先得到了通知,早已备好香茗,恭候李善道一行人的到来。 在寺庙门外。 方丈等迎上了李善道,双手合十,鞠躬行礼,诚惶诚恐地说道:“将军莅临,鄙寺蓬荜生辉。” 李善道微微颔首,微笑回应:“久闻贵寺盛名在外,今日特来拜谒。” 方丈在前引领,一行人入进寺中。 寺为两进院落,从南至北依次坐落着照壁、山门、大雄宝殿,以及大佛殿等殿堂。 院子里古木参天,佛塔巍峨,大雄宝殿等建筑飞檐翘角。 步入大雄宝殿,殿内佛像庄严,香烟缭绕,檀香味道弥漫,使人肃然起敬。李善道点上三炷香,插在香炉中,闭目默祷了片刻,睁开眼来,随后,转身自把默祷的内容道出,笑与方丈说道:“此番前来,不仅为敬佛,亦为祈海内大乱早安,烽火早定,百姓可早得安宁。” 方丈忙合什应道:“将军心系苍生,慈悲为怀。佛祖定会听到将军祈愿,愿天下重归太平。” 这定国寺确是当地的名刹,这会儿已有不少的信男信女,也在寺中礼佛。李善道来时,他们惊恐不已,各都伏拜在了院中或殿角的地上。李善道与方丈的对话,他们悉都清楚听见。 李善道看了看他们,略提高声音,说道:“我非贼寇,魏公义军之魏州总管,便我也。你们无须惊慌。我今日来一是为礼佛,再另是我请了周边各乡的乡官、大姓,在此一见。你们要想留下,我很欢迎;如想还家,我也不拦。我随行带来了些酒肉,你们若还家,可各领些去。” 这些百姓们怎敢留下?得了李善道允他们还家的话,院中伏拜的那些,爬将起身,头不敢抬,弯着腰向寺庙外去;殿角的这些身都没敢起,竟是爬着出去了殿外,然后慌张地也出寺去。 在寺外警戒的李善道的亲兵,取随行带来的筐中酒肉,分了些给他们。这些百姓不敢要,可因怕起波折,也不敢推辞,接住酒肉,一直到离开寺庙好远,尚未缓过神,一个个如在梦中。 回到家中后,这些百姓与家人、邻居说起这件事,他们的家人为他们后怕自是当然,可看着他们带回来的酒肉,后怕过后,却也不是不禁与邻居们一起啧啧称奇。却不必多说。 只说这些百姓从寺中散去未久,络绎又有人来到寺外。 所来此些,跟着的都有李善道部的军吏,即正是李善道邀请来此一见的各乡乡官、大姓。 来的路上,此些乡官、各乡大姓,有与从寺中离去的百姓碰上的,有的已知了李善道赏酒肉与之此事,倒是来之前的惶恐,稍得以了减却。饶以如是,见到李善道后,彼辈仍是不由自主,就拜倒在地,胆小者,乃至颤栗如筛,李善道再三请之起身,也还是起不得也。 没办法,李善道干脆亲上去,一一把他们扶起。 退后两步,李善道负手,环视了下,笑道:“我又不是吃人的猛兽,这般惊吓何必?我知道,李某人的名字,在贵郡中可能不是很好,是不是有郡县吏,或者传闻说我烧杀掳掠,无恶不作?是不是还说我青面獠牙,奸邪之徒?所以,我才今天请君等在此一会。” 指了指天空,指了指身后的大雄宝殿,又笑道,“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佛祖像前,我若真是青面獠牙,奸邪之徒,佛祖也不会容我站在此地。今日请各位来,正是要澄清误会。李某人虽一武人,少小尝习圣人之言,今所以起义兵者,吊民伐罪是也,绝无害民、虐民之心。” 来的乡官、各乡大姓约三二十人,列成前后数排,俱低眉垂目,束手悚立,没人敢接腔搭话。 这种情况,李善道见得多了。 最早是在清河县城外,之后为魏郡安阳城外,类似的情况,他都见过。 因而李善道却不尴尬,自顺着自己的话,和蔼可亲的,继续温声说道:“黎阳仓早为我有,黎阳仓里有多少储粮,君等当也有所闻知,粮秣,我不仅不缺,还很充足。今我率部,来入贵郡,绝非是为掳掠而来,仍是刚才我的这句话,是为吊民伐罪,解民出於水火而来! “今愿在佛祖像前,与君等约法三章,显我真心。我军素来军纪严明,凡我军到处,定不扰君等乡里,而若有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君等,我之此话,可有听到?” 这干乡官、各乡大姓见李善道言辞恳切,不似作伪,偷偷地互相对视,终於有那胆大点的,带头应道:“回将军的话,听到了。”其他人壮起胆子,陆续跟着应声:“是,是,听到了。” 李善道满意地点点头,示意苏定方过来。 苏定方捧着一叠告身,奉给李善道。 李善道接过告身,示与众人,说道:“此我亲书之告身,皆你各乡乡官之任也,及散官武勋,君等可上前来,领取对应职衔。坚如清河、安阳,我军一鼓而拔,况乎新乡?城既非坚,守亦非固,贵郡郡兵现悉在洛阳,外复无援,我若取之,何须多费周章?今之所以我未有大军到日,即急攻城,是为念百姓何辜,受战火之苦?故先与君等相会,以表我心!且待下午,我还回军中,便劝降城中,其若不降,城克之日,县之诸乡百姓之安,至时皆仍赖君等矣。” 这些乡官、大姓听罢,目光落在李善道拿着的那厚厚一叠告身上,神色各异。 但皆知形势比人强,且李善道所说的也不错,郡兵南下洛阳的事,这些乡官、大姓消息灵通,都是已知,新乡县城而下确乎是已外无援兵可言,则这新乡县城被李善道攻下,恐怕也还真是早晚的事情,那么如能有李善道的告身在手,最起码在新乡城破后,这是个保障。 遂乃依旧是在胆大之人的带头下,众人纷纷上前,各领告身。 告身上还没有落名,寺庙方丈献上笔墨,李善道一一问过诸人之名,亲手填写,写毕,又亲给诸人。先接住填好告身之人,退到边上,低头来看,却本是乡官者各有两份告身,一为乡官本职,一为新授的九品散官;只是本乡大姓者,没有乡官告身,都是一份九品散官的告身。 乡官告身也就罢了,这九品散官的告身,却是令诸人眼前一亮。 毕竟,便是他们这些人,有散官在身者,亦是几无! 方今天下大乱,鹿死谁手,犹未可知,李善道,或者听说是他的“主公”的李密最终会否能够成事,固然谁也说不好,可就算李密成不了事,这份散官的告身,也可日后可资炫耀矣。 不多时,告身分罢。 这一拿到李善道给的告身,无形中,心理上有了暗示,再看李善道时,众人已不如先前畏惧。 人数太多,殿内不好坐,就在殿外院中,和尚们铺下坐席,李善道请诸人落座。借着询问诸人他们各乡的风物为引,打开了话题,时而说些新乡本地的事,李善道时而与他们说些自起兵以今的在各地的见闻。诸人渐渐地放开了拘束,说到后头,已是颇有谈笑风生之感。 话到中午,寺中置了菜肴,呈端上来,李善道请诸人吃饭。 饭毕,喝了点茶,李善道从席上起身,顾盼众人,笑道:“与君等今日畅谈,获益良多。虽然想与君等再多聊会儿,然已过午时,我军中事务多,却是不得不还回军中了。就与君等暂相作别。我带了些酒肉来,这些酒肉不是送给君等的,是赏给君等各项年七十以上之老者的,君等等下可以自己分一下。新乡县城打下来后,我另有赏赐君等之物颁下。 “有一事,我与君等说一说。今天下午,我不会攻城,城外我也不会派兵围困,君等若有亲友在城中而欲出者,君等可请他们放心出城。新乡县城今日如不肯降,明天,我将围攻!” 众人在城里有亲友的,还确实不少,听得此言,俱是下拜,感谢李善道的仁心。 便将酒肉留下,又给了寺中些香火钱,在苏定方等护从下,李善道上马,还回新乡城外军中。 这方丈少不了,将李善道刚到寺内时,拜佛默祷,祈海内可得早安之事,与众乡官、大姓等讲说了一下。诸乡官、大姓尽皆惊奇,却对李善道与他们所言之的“起兵是为解民倒悬之苦”这话,不由自主的各都是多了几分相信。分了酒肉,众人各还乡里,果是紧接着,就遣人去城中,给他们在城中的亲友报讯,转达李善道之诺,让他们想出城的抓紧出城。 这些且也不必多言。 只说李善道回到军中后,就令人到城外,劝降城中。 新乡令等没人敢於作主,对李善道的劝降,只能搁置一边,只当不知。 劝降可以不知,旋而未久,城中发生的另一件事,新乡令却无法只当不知了。 便是李善道允许城内士民今天离开之诺,随着坐着垂篮进到城内的各乡乡官所遣之人的告知,在城内不胫而走,敌人的兵马临城,眼看城中就要受困,谁肯还留在城内? 甚多的士民扶老携幼,分从家中、里中出来,拥挤到了城门之下,喧杂吵嚷,要求打开城门,以至不少被新近招募的丁壮也都聚在其间。门将束手无策,只好急报新乡令等。 新乡令、县尉诸人闻报,面面相看,俱是瞠目结舌,不知所措。 第一百九十二章 河东雄城斟疑虑 黄河滚滚,波涛汹涌,自古以今,以其雄浑之姿,滋养着北方辽阔的土地,不知孕育了无数英雄豪杰。其源自青藏高原,经关中南下,奔腾南流,穿越黄土高原的千沟万壑,到河东这里,转而向东。就在这个转折口的地带,矗立着一座千年雄城,便是河东郡的郡治河东县城。 此城,本蒲坂县城,开皇十六年,蒲坂县移治城东,在蒲坂县城的故城,置河东县。又在大业三年,废蒲坂县,并入河东。论县之建置,河东县是个新县,然若论城之久远,则可追溯到上古之时,舜曾以蒲坂为都。历经数千年沧桑,变换的是人间苍狗,不变的是大河涛涛。 历史的风霜在其城墙上,留下了斑驳的痕迹,护城河深邃宽阔,秋季的阳光下,波光粼粼。 数万的李渊部兵马,此际正屯於城东,各色彩旗招展,鼓角连营。 复於黄河对岸,又有其将王长谐、刘弘基、陈演寿、史大柰等所统之数千步骑,及不久前刚降从了李渊的义军孙华部屯驻。 两军夹河而向,对河东县城形成了夹击之势。 李渊亲率之主力此部,与王长谐等率之对岸别部,屯驻在此,已经多时。 其间,城中守将屈突通尝遣虎牙郎将桑显和将兵数千人夜袭王长谐等营,但被孙华、史大柰以游骑自后援击,败了一仗。趁此获胜,李渊督各部,猛攻河东县城,攻之至今,却犹未取。 就在河内的新乡令等因县内士民吵嚷出城,不知所措之际,李渊帐中,裴寂正向他进言。 “唐公,如不先将河东攻克,而就渡河入关,仆还是老话,一旦进战不利,可便是进退两难了啊!”连日计议,李渊渐已有被李世民等说服的迹象,裴寂心急如焚,於是又来私下进劝。 李渊摸了摸胡须,笑呵呵地请裴寂坐下,说道:“裴监,你勿急也。到底是先下河东,还是舍河东而径入关中,这件事不还没定下么?我也仍在斟酌之中。” 跟着李渊起事前,裴寂的任官是晋阳宫副监,因李渊以“裴监”尊称他。 裴寂比李渊小七岁,今年四十五六岁,他是蒲州桑泉县人,即后世山西之临猗,其家系河东望族裴氏一族的“西眷裴房”,历仕北朝之诸代,簪缨之名门也。 他和李渊年龄相仿,出身相仿,两个人都是世胄右姓的出身,喜好近似,有共同话题,裴寂人长得也好看,疏眉目,伟姿容,再加上裴寂颇能察言观色,遂在李渊被杨广转任为晋阳宫监,两人成为了上下级的同事后,两个人就交往日密,彼此的关系发展得非常得好。 李渊虽是“正监”,但“晋阳宫监”只是李渊的一个兼职,李渊当时还任着山西河东慰抚大使、太原留守的职务,是以晋阳宫的具体事务,都是裴寂在负责。裴寂投其所好,便时常陪李渊饮酒作乐,选晋阳宫的宫人侍寝李渊。二人到后来,处得简直如似自家的亲兄弟一般了。 也正是因他和李渊的关系非常好的缘故,李世民之前谋划起事时,如前文所述,也还听从刘文静的建议,专门通过一个叫高斌廉的人,以赌钱为手段,送给裴寂了钱数百万,请他代为说服李渊。就李渊起兵此事,裴寂起到了很大的推动作用。 李渊起兵后,他又进献李渊了五百个晋阳宫的宫女,并将晋阳宫所储的九万石粮草、五万段杂彩、四十万领甲胄也献给了李渊,充作军用。李渊起兵,自称大将军,就把裴寂任为了长史,赐爵闻喜县公。——亦如前所述,长史是幕府诸吏之首吏,李渊对他的亲厚由此可见。 亲厚,还表现在李渊对他的称呼上。 现下裴寂尽管已是李渊大将军府的长史,可李渊依然是以“裴监”之此旧称,尊称於他。 “唐公,屈突通绝非宋老生之属可比!其人系隋之两朝重臣、当代名将。前杨玄感乱时,他与宇文述等进击,且进且战,一日三胜;又三年前,稽胡刘迦论据雕阴,作乱关中,自号皇王,众达十万,与稽胡刘鹞子部遥相呼应,而一朝被屈突通尽灭,斩杀万余,俘获数万! “屈突通其人,仆颇知之。他治军严整,赏罚严明,岂不闻民间传言乎,民云之‘宁食三斗艾,不见屈突盖,宁服三斗葱,不逢屈突通’!於今他统骁果数万,固守河东坚城,此我强敌也,焉可不顾而竟绕城西进?” 屈突盖是屈突通的弟弟,兄弟两个皆以严整为称。 李渊起身,搀住裴寂的胳膊,亲把他按在席上坐下,回到主位,自也重新坐下,抚须说道:“裴监,你之所虑,亦我之所虑。可二郎、薛大鼎、任瑰等所进言,我细思之,亦不无道理。” “唐公,三娘子等固是在关中已聚兵数万,占地数县,可所聚之兵,不外乎乌合之众,而反观关中,尽管於下兵力稍微空虚,依然精兵颇众,且分据坚城。今若舍河东不取,贸然而即渡河西进,事若顺捷,自然最好,倘有不利,屈突通扼以河东,我军可便是连退,都退不了了啊!况且,除了一旦进战不利,就将腹背受敌,河内那厢的近况,公亦不可不虑啊!” …… 却“三娘子”,指的是李渊的三女儿,即柴绍的妻子。 数月前,李渊决定起兵时,秘召他们夫妻离开长安,往去晋阳相聚。 夫妻两个一块儿行动的话,目标太大,走不掉。三娘子豪气出众,就叫柴绍自去,说:“我一个妇人好躲藏,如遇危险,我会想办法解决”。柴绍因便走小路,自去了晋阳。 李家在鄠县有庄园,三娘子随后也离开长安,归鄠县庄所,遂散家资,以招引山中亡命。 最初得了数百人,不得不说,这位三娘子诚是女中巾帼,胆识过人,她的马僮马三宝也是颇有勇略,虽为奴辈,有口才,有勇气,没两三个月,她居然就用马三宝招揽到了何潘仁、李仲文、向善志、丘师利等分别为首的数支关中义军,屡次打退长安朝廷所遣来讨伐她的部队,攻城略地,所向克捷,连续攻占了鄠县、户县、周至、武功、始平等县。 每下一县,她皆申明法令,禁兵士,无得侵掠,因而远近奔赴者甚众,发展以今,部曲已达七万之众,号为“娘子军”,在关中端得是搅起了一番浩大的声势。 李世民建言李渊舍河东坚城,先入关中,一个方面,便即是因这位三娘子。 不但是因这位三娘子在关中现已有部曲数万,占了数县之地,更重要的是从三娘子只以数万裴寂所言的“乌合之众”,而竟就驰骋关中诸县,关中隋兵不能制,李世民判断出了关中现今的形势,已然是人心大乱,隋之守军无力,故对唐军言之,此是入关之大好良机! 年轻人,充满热血,有激情,干劲总是足的,也敢於冒险。 关中目前的形势,从表面来看,确乎是有利於唐军抓紧入关。对这一点,裴寂也承认。 可年龄大点的人,尤其像裴寂这样,出身簪缨世族,十四岁便被补为并州主簿,从小锦衣玉食,一点苦没吃过的,可能便会缺乏足够的冒险精神,即便表面有利,也不免左思右想,力求稳健。因是裴寂,对李世民、薛大鼎、任瑰的建议,他实在是前怕狼、后怕虎,难以赞同。 ——薛大鼎、任瑰也者,他两人的意见和李世民的建议相类,并且,他两人的建议,比李世民提出的还早。李渊歼灭宋老生部,打下霍邑,兵刚到龙门,离南边的河东县城还有两百来里地,尚未进攻河东时,薛大鼎、任瑰就先后进言李渊,不妨可从龙门渡河,无须去打河东。 薛大鼎是汾阴人,族为与裴氏、柳氏并称为河东三姓的河东薛氏,他劝李渊说:“请勿攻河东,自龙门直济河,据永丰仓,传檄远近,关中可坐取也。” 任瑰是河东县的户曹,他劝李渊说:“关中豪杰皆企踵以待义兵。瑰在冯翊积年,知其豪杰,请往谕之,必从风而靡。义师自梁山济河,指韩城,逼郃阳。萧造文吏,必望尘请服。孙华之徒,皆当远迎,然后鼓行而进,直据永丰。虽未得长安,关中固已定矣。” “梁山济河”,梁山位处在韩城县的东南边,是从龙门渡黄河西入关中的必由之道。韩城县在黄河西岸,与东岸的龙门、汾阴隔河相望。“永丰仓”,本名广通仓,始置於开皇三年,是隋在长安附近置的一座重要粮仓,位在华阴县东北渭水南岸的广通渠口。 “萧造”,是冯翊郡的郡守,“孙华”,是活动在关中的诸多义军中,部曲最众的一部的首领。——任瑰向李渊献此策的时候,萧造、孙华都还没有从附李渊。现下,孙华已经投了李渊,萧造也以冯翊降了李渊。还有“韩城”,也已被任瑰渡河过去,为李渊说降。 …… 听得裴寂说及河内,李渊收起了笑容,摸着胡须,沉吟说道:“河内倒的确是不可不虑。” “对呀!唐公。河内距河东咫尺之遥,新得军报,现今李密将李善道引数万兵马,已攻入河内。李善道此人,是翟让旧将,而今是李密帐下有数的善战之将。自其渡河到河北,连战连胜,兵盛如薛世雄、城坚如清河,皆非其敌手。於下他既已新得魏郡,并入河内,而河内郡兵多已南下在洛,郡内空虚,仆可断言,至迟旬月,河内必就会为他所得! “河内与河东郡之间,只隔着一个绛郡,百里远耳;北与太原,也只隔着长平、上党两郡,数百里可至。唐公,我军若不先将河东城拔下,而就贸然入关的话,至其时也,既有屈突通扼守河东城,阻我退路;又若李善道奉李密之令,挥军而前,不论是他或西进河东、或北侵太原,於公而言,俱大不利也!又刘武周蠢蠢欲动,也随时会南犯太原。唐公,可不三思乎?” 李渊闻言,眉头紧锁,深知裴寂所言非虚。 在太原北边刘武周部,已对太原造成了一定威胁的情况下,李密帐下的重将李善道,於此际忽攻入河内,确实是一个新的重大的形势变化。 河内郡如果真的被李善道打下,河东、太原就会俱受威胁,则他在战略全局上将陷被动。 李渊说道:“裴监,你所言极是。稳妥起见,当前局势,我军确是宜当先拔掉河东城,稳固住河东以后,方能无忧入关。可是,河东城坚兵众,非一日可下。二郎、重臣等之进言,亦非无理。吾观关内现下之情势,诚如二郎所析,人情震动,蜂起之将,未有所属,我军若趁此机,鼓行而西,号召群起之义军诸将,长安或亦非不能迅速夺占。长安既有,大势可定矣。” ——“重臣”,是薛大鼎的字。 “唐公,事若顺遂,孰不愿之?人无远忧,必有近虑,此乡闾之愚妇尚且知也,况乎於公?今公举义兵,干大事,岂可不慎之又慎,怎能轻率冒进?河东为我退路所系,若不先取,即便长安得手,亦难保长久。且李密、刘武周虎视眈眈,稍有不慎,便全局皆输。公宜深思!” 关於到底是先打下河东城,抑或是绕过河东,先入关中,这两者间的争论,已是争之连日,日愈激烈。持先入关中之见的,只李世民、薛大鼎等数人;而更多数的臣属,包括大部分的将领,则都是赞成先打下河东城。李渊作为主将,在这个关键的抉择时刻,他怎可能不知,他最终作出的选择,将关乎到他全军的生死存亡?也所以,他迟迟未决,一再权衡。 “裴监,你说得是。关乎我等前程,我数万大军生死,此事,且容我再作斟酌!”说着,可能是裴寂刚提到河内的缘故,李渊摸着胡须,不自觉地把视线投向了帐中沙盘上河内的位置。 虽然通过放低姿态,把李密请他在孟津会面的请求给糊弄了过去,且则李密对洛阳的攻势,现在也转变得对李密相当不利,可长安的重要性,李密一定是知道的。 经由刘文静的出使,与突厥的关系,现今还算不错,刘武周主要靠的是突厥的支持,没有突厥的帮助,他就算是南犯太原,危险性也不很大。 关键是李密! 李善道如果能在短日内将河内攻得,李密会不会令他西取河东,以阻断自己与太原的联系,又或是直接令他进攻太原?这才是究竟可不可以暂舍河东,西渡黄河,直扑长安的须当所虑! …… 李善道自是不知,他的攻入河内,对李渊就下步的用兵考虑方面造成了这么大的困扰。 闻报得知,新乡城内乱成一团,县中士民争吵着要求打开城门,以出城避战的情形后,李善道从帐中出来,登上望楼,居高而向新乡城中瞰望。 果是约略见得,新乡城的几个城门内,悉是人头簇拥,街上挤满了士民。 郭孝恪笑道:“将军定国寺一行,轻轻松松,就不单得了诸乡民心,县中的民心也都已瓦解!” 张怀吉捋着胡须,痛快地笑道:“明公,新乡县城看来可以不战下之矣。” 马周进言说道:“张道长所言甚是,明公,何不趁城中民乱之机,急调精锐往袭攻之?” “诶,不可!”李善道摆了摆手,说道,“我已承诺县内外的士民,今日不攻城,放县中士民出城,岂可出尔反尔?不守信义。”考虑了下,令薛万均、薛万彻兄弟,“三郎、四郎,劳你俩引骑一队,赴新乡城外,一则再招降城内;二则令城中顺应民心,打开城门,放士民出城,并向城中再代我作诺,明天之前,我是绝不会派兵攻城,叫新乡令只管放心就是。” 薛万均、薛万彻领命应诺,下了望楼,便领骑兵数十,出了驻地,驰奔新乡县城。 跟着薛世雄也打过不少仗了,这样的仗,兄弟俩还是头次打。 他俩的马好,速度快,将其余的骑兵甩在了后头。 迎着扑面的劲风,薛万彻啧啧称奇,说道:“阿兄,今早将军去定国寺,召见各乡乡官、大姓时,俺还不以为然。一个新乡城罢了,外无援兵,孤城难守,我数万胜兵,尚不好打下么?径便攻城,不就成了,还召见甚么各乡的乡官、大姓?却不意,将军此策,出奇制胜!” “可不是么!前在魏郡,你我兄弟被带着,行看魏郡诸县,诸县士民对将军无不是歌功颂德,那个时候,俺其实就已觉出,将军非比常人。今而观之,‘心战为上’,将军可谓是也!” 说话间,兄弟两人驰马已到新乡县城城西。 艺高人胆大,却这兄弟俩也不等从骑赶上,便双骑争驰,抢到了护城河外近处。 即按李善道之令,两人驰马,沿着护城河奔行,齐向城头大呼:“右武候将军李将军令:我义军今至,为安生民,非图掳掠!昏主无道,虐尔百姓不深刻乎?何苦为昏主守城?尔城如迷途知返,开城归降,我军必秋毫无犯,若不降者,明日大军围攻,拨你此城,如摧枯拉朽!速速开城,方为明智之举!将军怜民,不欲百姓受战火之苦,又令尔城中守令,士民既欲出,当体将军苦心,打开城门,放由士民出城。将军承诺,明日之前绝不攻城,望尔等勿忧勿惧。” 不多时,余下数十骑驰到。 这数十骑跟着薛万均、薛万彻兄弟,结队驰行,高声呼和,声震城楼。 内是士民之呼,外是义军之威,内外呼应,守卒人心动摇。 新乡令等赶到了西城上,目睹此状,胆小者面色苍白,稍强者亦心惊胆战。 城门守将满头大汗,请示新乡令:“明府,怎么办?城门开不开?” 新乡令去看县尉等人。 县尉等没人与他对视,或彷徨四顾,或低头不语。 上书郡府,请求不要再派郡兵南下,建议未被郡府接受;贼兵果来攻城,一干同僚又都束手无计。更不曾料到,李善道狡诈多谋,以攻心之计用之,满城士民现是吵闹求出! 新乡令又是灰心失望,又是怒不可遏,痛斥说道:“如君等者,也是朝廷命官,食君之禄,食民之膏,平时出入,前呼后拥,高居人上,一旦有事,却个个畏缩懦弱,只字无有!仆,怎会与尔辈同僚!罢了,尔等既不言语,俺就作主了!贼将尚知爱民,俺为本县长吏,岂无爱民之心?开城门,迎义军!但愿此举能保全城百姓,免受战火荼毒。” 言罢,令守门守将开城门,自回袖下城楼。 县尉等人愣了片刻,无人提出异议。 一吏急忙追上新乡令,问道:“明府何处去?” “民心所向,大势已去,不得不开城门,然吾朝廷之命官,却不得玷污於贼,吾还乡去也!” …… 城门缓缓开启。 士民如潮水般涌出。 薛万均、薛万彻见状,大喜过望,为防再生变局,兄弟两人分出一骑,急禀李善道,待吊桥落下,引余众骑,分开百姓,一边呼着““义军入城,秋毫无犯”,一边策马,先以入城! 新乡县城,不战而下。 诸营之中,秦敬嗣、高曦两营的军纪最好,李善道接报后,调了秦敬嗣营的一部兵马入城接防。在城外驻地,县尉等膝行晋见李善道。从他们口中,听知了新乡令在下令开城门前后的那些话,李善道立刻派人去追,追出十余里,追上了他。李善道亲迎接之,握住其手,礼遇甚隆,交谈的态度,恳切而又亲热,如多年故友之见,遂得其转念愿附,暂以参军任之。 次日下午,从共城方向,百余辆大车,骡马拉着,到至了城外驻地。 第一百九十三章 长驱直向河内城 共城县孤悬在河东郡之最东北角。 这个县,北边、西边多山地,距离武陟、获嘉的距离,比新乡远,而且其间还有清水、百门陂等为阻,或言之,也就是说,相比新乡,它更处於孤城无援的状态。 所以,王须达部到了以后,用高季辅之计,效仿李善道,也是先对城内做了个招降,告知城内,如降,不犯百姓,继而攻城,乃将此城已是攻拔。——高季辅,是王须达营的副将。 被送到新乡城外,李善道部驻地的那百余辆大车,车中所载,便系百门陂之米。 也算是王须达完成了在去攻共城县前,对李善道的保证。 有道是,“万事开头难”。 刚开始起兵的时候,发展会比较慢,遇到的困难会比较多,但随着地盘的扩大、名声的增强,再攻城略地起来,相对的就会容易一点。比如新乡、共城,便都是较为轻易的就得到了。 当然,较以轻易的得到也不仅是因李善道爱民、礼士的名声现已鹊起,亦是因为李善道选择的此个攻入河内的时机不错。河内郡现兵力不足,他再挟累胜之势,自就河内守吏望风披靡。 看过随百门陂米一起呈到的王须达、高季辅的捷报,李善道很是高兴,令杜正伦代笔,给王须达、高季辅去了道嘉奖令,命令其营留兵一部,且驻共城,余则即还新乡。 既得新乡,李善道践行其诺,约束部曲,除秦敬嗣一部外,悉禁入城,市不易肆,非但不扰百姓,更将随军的粮食取了些,赈与城乡饥民;县寺本之吏员,尽皆留任,又凡城乡俊士,只要肯愿归附者,一概加以官职、散官之任。前后才只两天功夫,新乡县已然粗定。 新乡令名萧绣,萧梁宗室之苗裔,年三十余,白面长须,形貌清雅。 旁观了李善道安民的种种措施,萧绣从本初的“被迫接受李善道的辟用”,转变为了对李善道的刮目相看,心底里也算是开始渐渐地接受李善道,於是在这日,李善道从容问他,就接下来的对河内的用兵,他有何建议之时,他便没有敷衍,尽心尽力地献上了自己的意见。 “方今郡兵南下,郡中空虚,将军挥义师东来,整郡骇动,守令失色,士民恐乱。以将军连克清河、魏郡之威,士马之锐,卷而西进,取河内势如反掌之易。唯今所虑,闻将军统大军入境,郡府或会急檄以召孟善谊、独孤武都引部还郡。因仆愚见,眼前之计,上策无过於将军急引主力,攻袭河内;同时,别遣一部,至河阳,以止孟善谊、独孤武都部还郡。” 萧绣这番话里,后边的这个“河内”,指的当然是郡治所在的河内县城。 河阳,是河内县南边的一个县,此县南邻黄河,西边不远就是孟津等渡口所在地。 李善道听罢其言,拊掌大喜,赞叹说道:“不怪我与公一见如故,公之所意,正与我合!” 在问萧绣的意见之前,李善道已和郭孝恪、张怀吉等就此计议过,诸人的意见一致,都认为新乡既然已经得取,粮船再往前去,沿途已无关卡、城池为阻,便宜以急取河内为上! 从新乡往西,分是获嘉、武陟、修武三县,再过此三县,就是河内县城。 新乡县城距离河内县城,直接距离,只有两百来里地。 那么,以河内郡当前兵力空虚的形势,又以获嘉等三县的县城,都不邻永济渠,不像新乡县城,紧邻着永济渠,不先把新乡打下,粮秣的运输安全就不能得到保证而言之,武陟、获嘉、修武三县,的确是就不必先着急打下。於今河内郡已没有甚么机动兵力,这三个县所有者,只是本县的守卒而已,这种情况下,大可分兵看住此三县即可,主力完全可以直向河内县城! 於是,下一步的进战战策,李善道便就此定下。 当天召集诸营将领,李善道给他们分派任务。 孙朗营分作两部,一往获嘉、一往武陟,任务是看住这两座城内的守卒;令高曦引其营南往河阳,任务是夺下孟津,若能将河阳县城也打下最好,断掉孟善谊、独孤武都等北还河内之路;又令杜正伦,再代笔去令还在来新乡路上的王须达、高季辅营,令高季辅领兵千人,不用再来新乡,改道西行,前往修武,任务和孙朗相同,亦是将修武的守卒看住。 又令杨粉堆遣派信使,南渡河,去寻黄君汉、刘德威两部,看看他两部兵马现有无已至荥泽,如果已至,就请他两部兵马渡河入进河内郡后,沿温县、安昌前进,与李善道在河内县会合。 温县,位在河阳县的东边,获嘉等三县的西边,亦邻黄河,与荥阳郡的荥泽对岸而望。这里,是预定的黄君汉、刘德威两部渡河进入河内郡的地方。从此县向西北,过安昌,即至河内。 部署停当,军令下毕,再又休整一日,次日,各部便按李善道的命令行事。 高曦、孙朗两营,与李善道亲率的主力分开,一个南下,一个分赴获嘉、武陟。李善道则引秦敬嗣、高延霸、焦彦郎三营步卒,与萧裕部骑兵,仍是沿永济渠而前,开向河内县城! …… 行军一日多后,刚出获嘉县界,进入武陟县界,王须达率其部剩余之两千余兵,追赶来到。 又行一日多,将出武陟县界,距离河内县城已只有数十里地远了。 杨粉堆遣出的信使星夜兼驰,赶回来向李善道禀报:黄君汉、刘德威两部已到荥泽,即将渡河。温县没多少守卒,自保不暇,不敢阻拦他们横渡。估计四五天内,其两部兵就能到河内。 分兵之后,李善道现统之往袭河内的步卒,只剩下了一万三四千众,河内县城是河内的郡治,城池比较坚固,虽然郡兵大多已经南下了洛阳,县内的守卒也还算不少,只以此万余众攻城的话,短日内攻下的把握不是很大,但再加上黄君汉、刘德威两部,把握就大得多了。 李善道因令再传檄黄君汉、刘德威,请他两部不要以雨为虑,务必抓紧渡河,越早到达河内越好。——前几天开始下的小雨,这几天断断续续的,下下停停,不过一直没有下大。 万余步骑长驱直进,与粮船水路并行。 永济渠的最北段,通到涿郡,最南边则始於武陟境内。於此处,引沁水和南边的黄河水,灌入渠中。在永济渠的南口,部队停整了半日,等粮船从永济渠转入沁水,随后继续行军。 必须得承认,杨广开凿的这几条大运河,在开凿时确是耗费了极大的民力,也因此造成了极大的民怨,而今海内之所以大乱,这几条大运河的开凿也是一个直接的原因,可这几条大运河,亦的确是大大地产生了便利的效果。别的不说,就这一条永济渠,李善道此前之援助窦建德和用兵清河郡时,就已经尝到了这条大运河带来的便利,现用兵河内,又深感其利。 ——若没有这条运河,黎阳离河内虽是不远,只这些随军的粮秣,就得征调更多的民夫,且运输粮秣的道路、所需之时间,也远不如走运河方便、快捷。 在部队暂驻,等待粮船转入沁水之时,有三四人,先后冒着小雨而来,求谒李善道。 这几人自报门户,有的武陟等县的士人,有的是武陟等县的县寺曹掾。 他们的名字,李善道都没有听说过,然李善道不以此而轻视他们,亲热地接见了他们,依照他们自述的擅长才能,当场各给了他们相应的任命。 却此数人,已不是第一批主动来投李善道的。前日在获嘉县境时,就已有获嘉县的县吏、乡吏、士人,因闻李善道得新乡后的一应爱民重士之举措,及萧绣也降了李善道,而来投他了。 且也不必多说。 只说兵马继行,改以沿着沁水,水陆行军,出了武陟县界,入安昌县界。 安昌县城,在沁水的南岸。 遥见南岸岸边,有隋将探窥,李善道知道,这必是安昌的守将。安昌也没多少守卒,又隔着沁水,不怕他们敢来袭扰。李善道故未理会与之,只令河上的粮船往南岸射箭,将之逐走。 前再行三二十里,一水由北而下,与沁水交汇。此水名叫丹水,源出长平郡之最北部,穿太行山而至於此。河内县城,就处在丹水与沁水的交汇之地,在沁水的南岸。 河内县,旧名野王,开皇十六年,改以现名。 到河内县城外时,天已近暮。 李善道传令三军,令就地驻扎,自引诸将到沁水北岸,眺视对岸的河内县城。 河内县城在丹水的西边。 李善道部现是处在沁水之北、丹水之东,从这一位置远眺,看不到河内城头的城防情况。 然可望见,其城占地颇大,比新乡县城要大上许多,城墙高耸,雉堞林立,遥遥见得阴云小雨之下,本该是炊烟袅袅已起的城中,炊烟却并不多见。 这肯定不是因为城中的住民少之故。 河内到东边的济源县一带,早在秦汉时就因南临黄河,北则经太行八陉之第一陉轵关陉可通河东,而商旅辐辏,人口繁盛,已是繁华之地,号为天下名都。今之城中炊烟稀少,无它缘由,只能是因城中百姓已知李善道兵马开来,或人心惶惶,做饭都没心情了,或已出城避难。 “萧公,你久在河内为官,郡府吏员和河内县的虚实,你当是熟悉的吧?”李善道问萧绣。 萧绣颇有点咬牙切齿的样子,回答李善道,说道:“将军,仆对河内郡府之诸吏,上到郡守,下到各曹曹主,尽皆熟知!河内县城,仆尝来过数次,其城防之虚实,仆亦稍知!” “既如此,还请公详述,以便制攻城之策。”李善道略觉奇怪,不知萧绣为何有此衔齿之态。 萧绣为何咬牙切齿?还能是何缘故! 自是他仍在记恨郡府之前没有接受他“不要在让郡兵南下”之此建议的原因。 萧绣深吸一口气,说道:“敢禀将军,河内县城北邻沁水,要论此城,亦堪称坚牢,然将军今攻之,却有三利在将军!郡兵南下之后,城中守卒城中守军不足三千,此利在将军之一;孟善谊、独孤武都率郡兵南下时,随军带走了大批的粮秣,城中粮草匮乏,此利在将军之二;郡守无谋胆小,将军麾劲旅卷趋而至,其必惊惧,且城中士心亦必动摇,此利在将军之三!” 李善道顾郭孝恪等与秦敬嗣、高延霸、王须达、焦彦郎、萧裕诸将,问道:“萧公所言何如?” 郭孝恪点头赞同:“萧公言之甚是,城中守备空虚,粮草不足,士气低落,正我军攻城良机。” 秦敬嗣亦附和道:“郡守怯懦,我等士气正盛,一战可下。” “既如此,明日拂晓,全军渡沁水,围攻河内!” 众将齐声应诺,士气高涨。 是夜,河东方面的一则情报送至,李渊留兵一部围河东,自率军西渡黄河,兵入关中。 第一百九十四章 雨落回悸清河县 柴孝和、徐洪客之策,俱不能用,值此海内纷争,竞逐隋鹿之际,淹滞洛阳城数月之久,而随着王世充等援兵的到来,初所得之先机渐失,李密在洛阳面对的局势,已对他不利。 李渊却在此时,起兵尽管才只一两个月,声势本远不如,然当断则断,却勇於舍了河东县城,亲率其军主力冒险进入了关中。此消彼长,天下之大势,在渐渐地变化。 “时我不待”之感,再次强烈地袭来。 但在第二天渡过沁水后,李善道没有能立即就挥兵攻城。 一则,营地须得先筑;二则,下午起,小雨转大,淅淅沥沥的,亦不利於展开攻势。 打清河时那场持续了十余日的大雨,重回郭孝恪的脑海,望着稀疏的雨帘,尽管这雨还称不上很大,至多是中雨,他却不禁担忧起来,与李善道说道:“将军,这几天一直阴云布集,前几日还好,雨时下时断,下的也不大,现却雨势渐大。可别再成攻清河时,大雨连日了啊!” “玄成前日的来书中与我说,他夜观天象,这雨不会下大的。长史放心就是。” 魏征当过道士,学过点占候风角,也就是预测天气的本事。 放心也好,不放心也罢,兵马已在河内城外,因为点雨就撤兵,肯定是不可能的。好在随军的粮秣带的充足,即便再遇到了大雨连绵的天气,至多攻城耽误些,粮草不会缺乏。 郭孝恪因也就不再多言。 当天,万余将士、数千民夫,冒着雨,在河内县城的东边、南边筑下营地。 入夜以后,雨势不停,下了一整晚。 到再次日早上,仍还在下。 本就离沁水近,这几天,断断续续的又小雨不止,地面早是潮湿,这半天一夜的雨一下,地面登时泥泞不堪,看那南边的沁水,也有点了涨起之状。风挟水气,扑面潮凉。 李善道召集诸将,就接下来的攻城,做了个商量。 郭孝恪建议,有在清河城外时“冒雨清除阻障”的经验,而且现在这雨,下得还不如“清除清河城外阻障”时下得大,因此他认为,可以先冒雨清除阻障,并主动提出他可担负此任。 却这郭孝恪本也是一部义军之首,这回来打河内,他把他的部曲也带来了些,只是他的部曲本就不很多,带来的更少,只千人上下,权且算是他的亲兵部队罢了,故“先冒雨清除阻障”的建议,经过大家的讨论,李善道是同意了,可清除阻障的任务,显是不能只有他一部来担。 就调了王须达营的兵士,加上民夫中抽调出的两千人,给了郭孝恪暂时统一指挥。 便投石车、弩车拉出,弓箭手遣出,矢石掩护下,数千兵民出营,开始清除河内城外的阻障。 一边由着郭孝恪组织、指挥冒雨清障,李善道一边令其余各营的将士在营中避雨,自则引诸将,又往河内县城近处打望。昨天渡过沁水后,已经来看过一次了,并向城内也已劝过降,射了有箭书入城。城中截止目前,没有投降的意思。 城头上一如昨日,守卒严阵以待,有郡县官吏分在东城楼、南城楼巡视,戒备颇严。 李善道望了阵,说道:“萧公,你与城内郡县吏既熟,劳你以你名义再写劝降书一封,何如?” 萧绣巴不得河内县城早克,他好当面羞辱下河内郡守等郡中长吏,毫不迟疑地答应了。 “另外,我意召周边各乡的乡官、大姓一会,萧公,你与我一同接见他们吧。” 萧绣脸皮一抖,这可是他吃过的大亏啊!此攻心之计的效用,他才刚亲身感受过,再清楚不过了,勉强笑了笑,说道:“上兵伐谋。将军此策之威,仆亲尝受过!既有令,仆敢不从?” 李善道哈哈一笑,拍了拍他的胳膊,说道:“萧公,有道是,‘不战而屈人之兵’。不战而胜有什么好处呢?能减少部曲不必要的伤亡,这还只是个小的好处;更大的好处是,能使百姓不受战火之累。方今天下大乱,罪在昏君,百姓何辜?我所以起义兵者,是为吊民伐罪,不是为使百姓受更多苦害。攻心之计,如能得成,岂不皆大欢喜?就如新乡,不就省去了你我一场刀兵相见,新乡士民不也因此未受战火之害?萧公,我以攻心而取你城,望你勿要介怀。” 萧绣改容,叉手为礼,肃然说道:“敢禀将军,近年以来,海内兵连祸结,百姓流离失所,南北争起之群雄,仆尝多闻,多以杀掠为事,而如将军,怜民悲苦,以仁义为本者,实仅见矣!仆焉敢介怀将军以攻心而取新乡?将军此仁举,亦新乡士民之幸也!又仆敢纠将军一错。” “何错?” 萧绣说道:“将军,新乡非仆之城,前为桀纣之地,今为仁义王土。” 桀纣是谁,高延霸、王须达等不知,后听李善道说得多了,他们现也都知了桀纣是谁。闻得萧绣此言,高延霸、王须达等,不禁频频注目於他,各有心思生起。 王须达心道:“听说这姓萧的弃城而走,本不愿降从将军,是被将军派人追回的。这才三五天功夫,倒拍起将军马屁,半点无为难之色。这读书人,就是不若我等粗人直爽、好汉子!” 高延霸心道:“入他娘,读过些书就是不一样,马屁拍将起,一套一套的!老子不但要学骑槊,日后抽出闲时,字也要多识些,书也要学着念一念!”顺着萧绣的话,昂首挺胸,指向河内县城,大声说道,“郎君,只新乡成了王土可不够,这河内,也得把它搞成王土!” 李善道瞧他了眼,笑道:“丑奴,我自姓李,何来王土?” “……啊?”高延霸张口结舌,不知何以作答。 王须达心头一动,接口说道:“是,是,将军说的是,不是成为王土,是成为李土!” 众人齐声大笑。 看了多时河内县城,还回营中。吃罢午饭,王湛德等来禀报,周边各乡的乡官、大姓已经尽召。李善道便遣人去向仍在指挥王须达等部兵民在清理阻障的郭孝恪说了一声,带上萧绣,即出营而去河内县最有名的寺庙。——却他仍是选了寺庙为接见乡官等的地方。军中肃杀气重,不宜彰他的仁民之风,民信佛者众,佛又劝人向善,讲普度众生,寺庙是个合宜的选择。 每逢乱世,宗教兴盛。十六国到隋肇建,几百年的乱世间,庙宇、道观早是遍布州郡。河内县也有有名的寺庙、道观。到了选定的这个寺中,各乡乡官、大姓络绎会至。 接见的过程和在新乡接见当地乡官、大姓一般无二,且也无须赘述。 李善道同样地承诺了这些乡官、大姓,今天不攻城,城内士民有想出者,可以随意出城。 唯是,河内县是河内的郡治所在,不仅有县令,还有郡守,对县内的管束却是比新乡城严厉得多,回到营中后,李善道接到禀报,城内虽有士民恳求出城,但城门没有开。也不必多说。 …… 雨下了两天,到第三天时,雨停了。 李善道之此来攻河内,打河内郡守等了一个措手不及,河内城外的阻障是这几天才仓促临时所置,置得不多,兼以有清理清河、安阳等城外阻障的丰富经验,在这两天中,郭孝恪已经成功地完成了他自领的任务,将河内县城城东、城南的阻障清理干净了。 这天下午,已等得焦急的李善道一声令下,开始对河内县城发起第一次的进攻。 此回不是正式的攻城,哪里的城防坚、哪里的城防虚,得先摸清楚,算是试探性的进攻。 李善道调了秦敬嗣、高延霸两营,令之分攻城东、城南。 两营部队刚出营列阵,斥候疾驰进禀:“东南二十里外,开来了数千步骑,打着黄、刘字旗。” 旋即,又有斥候领着几个军吏来禀:“所来兵马,系自荥泽来的黄君汉、刘德威部。” 被领着来见李善道的这几个军吏,不是李善道部的军吏,其中有两人看着面熟,李善道记起,是黄君汉的亲信,却原来他们乃黄君汉、刘德威所遣前来与李善道军联系之吏。 这两天雨下得不小,李善道原以为黄君汉、刘德威两部可能会晚几天才能到了,不意今日已至。他甚是高兴,便令张怀吉、李良先往去迎,请黄君汉、刘德威来军中相见。 却张怀吉、李良在十余骑兵的护从下,出了营,南行一二十里,碰上了黄、刘两部。 军前见罢,黄君汉、刘德威就在他两个的引领下,来李善道军中晋见。 雨是停了,地上泥泞。 黄君汉、刘德威随行带了百余骑亲兵,一百多匹战马奔腾起来,践踏得泥水四溅。 行不数里,鼓角声、石落城上的霹雳声、兵士的喊杀声等巨大的响动,随风从西边遥遥传来。 黄君汉、刘德威踩住马镫,直起身子,於马上极目远望。 望见到,波澜起伏的沁水南岸,耸矗的河内县城的城东、城南,约略隐见,总共筑了四五个大小营盘,星罗棋布,对河内县城形成了半包围的形势。如似蚂蚁的人群,现或阵於各营的近处,或突於前方,聚在河内县城的护城河外的旗旁。投石车等一字排开,正往城头投石。 “已开始攻城了么?”黄君汉问道。 第一百九十五章 刘德威目睹连奇 李良笑着答道:“好请将军知晓,雨刚停,今天先是试着打一打。” 黄君汉跟着李密、翟让打了这些时的仗,他虽不以勇武,也不以军略见长,可一场仗该怎么打,基本的过程是怎样,他亦已学了个七七八八,点头说道:“是。总得先试试城里的虚实,才好有的放矢,发起总攻。”问道,“李总管现在何处?是在阵前?” 李良年纪不大,但他与黄君汉见过,黄君汉知他是李善道的族子,对他却颇尊敬。 听得黄君汉此问,李良也往城南、城东的前线战场那里张了张,说道:“俺阿耶吩咐俺们,迎下了将军等后,请将军等往营中来。俺阿耶现是在营中,抑或在阵中,俺们尚且不知。” 黄君汉、刘德威点了点头,坐下身形,策马与李良、张怀吉等继续前行。 向着西走,再走数里地,离城就不到十里远了。 城东、城南,尤其是城东的李善道部的攻城情形,可看得更加清楚。 只见得,前边不太远处,左边是两座相距了一两里远的大营,——他们是沿着沁水岸边前行的,两座大营的营前,最近处各是一个由三千上下步骑兵卒列成的方阵;方阵再前,约隔两三里地,又各是一个由千人上下步卒列成的方阵;又在这个方阵的稍前,逼近已经填平的护城河外侧,冲着城头列着三二十架投石车,此外还有些床弩、弩车,也都是冲着城头而列。 数百的砲手、弩手在成群民夫的协助下,操作着投石车、弩车,在定砲手等的指引下,忙碌而不断地在朝着城上投掷石头、射去粗弩。石、矢呼啸着打在城墙上、城头上,有的飞过城头,落到城中,带起尘烟弥漫,巨响如雷。另有许多弓手站在投石车、弩车的前边,向着城上射箭。城上守军在石头、弩矢、箭矢的打击下,黄君汉等眺见,多都避躲在了垛口后头。 这幅攻城的场景,因为不是正式的总攻,比之打清河城等时,称不上十分壮观,可也算过得去。然张怀吉、李良却注意到黄君汉、刘德威并无甚么惊容,好像对这场景早司空见惯。 想想也确是如此。 李密统带数十万大军,攻打洛阳了已经数月,什么样的大场面,黄君汉、刘德威没有见过? 张怀吉抚着胡须,笑道:“比之魏公挥师百万,围攻洛阳,这点小场面,令两位将军见笑了。” 刘德威、黄君汉对视了眼,两人脸上都掠过一点异色。 黄君汉叹了口气,说道:“洛阳这仗,打得实在……”没再说下去,视线落在了支小部队上。 这支小部队大概一二百人,推着三四架云梯,每架云梯由十来个人推动,其后跟随三四十人,出了砲车、弩车阵地后的那支千人兵卒阵中,前进至了砲车、弩车阵地的边上,然后停下。 黄君汉、刘德威知晓,当是投石车、弩车的打击已告一段落,李善道军将展开附城攻势。 果然,那支千人步卒阵边上,一座临时的望楼上,摇动起了一面黑色的大旗。随即,投石车、弩车、弓手便相继停下了攻势,推着云梯的这些战士,重新移动,向着城下跑去。同时,又有一二百人,从千人阵中前出,进至到了投石车、弩车阵地边上,作以蓄势待发之状。 黄君汉、刘德威了然,这新出的一二百人,是前边那一二百人的后续部队。 ——李善道军攻城的声势,未有引起黄君汉、刘德威两人的感叹,然在细细观过李善道军在进攻上的组织、配合等后,黄君汉尚且罢了,刘德威不觉浮起讶然。 “近时来,常闻李总管在河北无往不胜,今观其攻河内,一应战措井井有条,名下诚无虚士!也就难怪薛世雄、杨善会这等宿将、名将,亦皆非其敌手。”他心中暗暗地想道。 却这刘德威是裴仁基的部将,隋之正规军的高级军官出身。黄君汉再是已把打仗应怎么打,在实战中学了个七七八八,不论军事素养,还是眼光见识,仍不能与他相比。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刘德威只从眼前所见,一下就瞧出了李善道军与一般部队的不同。 他乃不知,李善道军尽管也本是草莽之部,一则,李善道因前世的见闻,深知组织的重要性,二则,有高曦、萧裕等这些和刘德威相同出身的故隋军将帮他,故此其军才有今时之严整。 …… 一面望着,他们一面向前驰行。 接连碰上了两支外围巡逻的游骑,李良出示令牌,对上口令,游骑放他们过了警戒线。距离城东的两座大营已经很近了。数骑驰来,迎上了他们。为首之骑是苏定方。见过礼,他说道:“总管在营中望楼,望见了两位将军已到,令末将赶来相迎。请两位将军入营。” 黄君汉、刘德威不识苏定方,听李良、张怀吉介绍,知了他是李善道的亲兵营将,遂亦未有拿大,还了半个礼给他。众人於是跟着苏定方等,转往城东右边的大营而去。 这时,附城的进攻已经开始。 投石车、弩车、弓手固是停下了对城上的打击,千人阵、三千人阵中的李善道部的战士们却开始呐喊助威,夹杂鼓声、号角声,河内城东这片战场,短暂的沉静过后,再次喧腾。 推着云梯的战士,分成四路,两路向城东墙的南段,两路向城东墙的北段,以最快的速度奔去;又有数十人推着两架撞车,亦举着半截船、盾牌等为防护,向着城门也喊杀冲去。 黄君汉、刘德威等到得东边营的辕门时,城东攻城部队的云梯已经架在了城头上。城南,也传来了震耳欲聋的杀声,是城南攻城部队的云梯,亦架将到了城南城头。 两人回顾了眼,下了马,步行入营。 他俩带来的亲兵留在了营外。 沿着营中宽阔的主干道,行约里许,转到中军帐边上,即是营中望楼所在。 苏定方、张怀吉、李良前引,黄君汉、刘德威进到望楼。登到楼顶,迎面一人等候。这人年二十多岁,未着甲,戴黑幞头,穿紫布袍,收拾得干净利索,英气外露,可不就是李善道! “黄老兄!洛口一别,多久不见?老兄着实把愚弟想坏了!前接魏公令旨,知魏公将劳老兄与刘将军,与我共取河内,老兄你不知,把我高兴成什么样子!今日本当出迎老兄,无奈闻老兄到时正整兵出战,因未能亲迎,兄幸勿罪!”李善道一把握住黄君汉的手,欢喜地笑道。 李善道的地位,今非昔比,莫说他是因事不能出迎,他就是摆谱不出迎,黄君汉也无话可说。 却见李善道这般亲热,往日在瓦岗时,俩人的关系原也不错,黄君汉心里暖和和的,笑道:“攻城事重,军务要紧,魏公令我与刘将军到了河内,从总管之令,亦理当先来拜谒。” 李善道目转刘德威,说道:“这位想必即是刘将军了?” 刘德威也没披甲,弯腰叉手,行礼说道:“末将刘德威,拜见总管。” 李善道松开黄君汉的手,赶忙把他扶住,上下打量,笑道:“久闻将军大名。昔尚在瓦岗时,就曾闻将军从裴公讨淮左贼,手斩贼率李青珪,威名远震。今终得一见,幸甚至哉!” 阵斩李青珪,是刘德威之前为隋将时,最为得意的一次战果,不过时转势移,他於今也已成为了他早前所骂为“盗”的“群盗”之一,但好在李青珪与瓦岗、李密都没甚么勾连,再则李密现已自称魏公,建立了政权,与“群盗”早已不同,此事提一提,无甚关系。 刘德威恭谨地说道:“李青珪,无名之徒,纵杀之,不值一提。何能与总管尽歼薛世雄三万精兵,生获杨善会,兵锋所向,所至皆克,连下名都,席卷诸州,早已然是威震河北相比?” 李善道夸奖刘德威,举的是他杀了一个“群盗”的战绩为例;刘德威颂赞李善道,举的是他连败隋将、连克隋郡的战绩为例。两人对对方的赞誉,较以两人原先之身份,倒是相映成趣。 要说起来,歼灭薛世雄部、打下清河城这两场仗,尤其歼灭薛世雄部这场仗,的确是李善道至今为止,所打过的一场最大的野战方面的胜仗。 可在听到刘德威的此誉后,李善道却极是谦虚,摆了摆手,笑道:“刘将军有所不知,清河之战,也就算了,河间一战,我实胜得侥幸,至今回思起来,犹后怕不已!这些,无须多言。” 却原来是薛万彻、薛万均兄弟都在望楼上。 李善道心细,不想他兄弟两人因为刘德威提及“薛世雄”之此话而别扭之故也。 请了黄君汉、刘德威坐下,李善道正要再开口说话,一阵欢呼的大喊声从营外传来。 众人举目,望向营西。 遥遥望得,是架在城东南段的两架云梯中的一架上头,一个披甲的战士,攀援如飞,快已爬到城头!传来的欢呼大喊声,侧耳听之,是营外两阵数千将士在喊“杀上去,杀上去”! 黄君汉一跃起身,到望楼边上,按住扶栏,紧张地眺望着,惊喜说道:“要攻上去了?” 这个战士刚刚爬上城头,忽见一个守卒的军将跳起来,挥刀向他砍去。这战士用刀格开了这一刀,但冷不防另一个守卒向他长矛刺来。矛应是没有刺透铠甲,然被这冲力冲撞到,这战士手一松,从云梯上摔了下去。城墙上高数丈,这一摔下去,不死也得丢半条命。 黄君汉“啊,啊”地叫了两声,惋惜地说道:“可惜,就差一点!” 跟在这个战士后面的那个攀梯兵士,继续向上爬,但守卒已经反应过来,石头、滚木、桐油、金汁等纷纷向下打去。这架云梯上的战士遮拦不住,又好几个也掉了下去。 数千将士的呐喊声,渐渐降低。 黄君汉回到胡坐上坐下,拍着大腿,犹在为差一点就攻上城头而叹惜不止。 张怀吉等刚也都起身,去到望楼边上去看了,这会儿亦各自归坐。 李善道没起身,他往城东墙处眺望了几眼,安定地说道:“我先对城中已做招降,城中不降。其虽城内士气现当低落,但好歹河内也是郡治,一仗估计是打不下来的。适才得以突进城头,无非是因守卒慌张,一时得隙耳。本来今天亦没想将城打下,却也无甚可惜。” 刘德威对他的镇静自若,不禁又感惊奇。 黄君汉答道:“倒也是。方才已听李小郎、张道长说了,今天只是总管初攻,试城防虚实。且待随后总攻,以河内外已无援,总管胜兵之威,必能一举攻拔。总管,俺敢请也参与总攻。” “黄老兄,你以总管称我,不觉见外?我盼着老兄来,与老兄一叙多月别情,叙我相思之苦,老兄到了,却以此称我,未免冷冰冰矣!”李善道与黄君汉开玩笑,说道。 黄君汉感其亲厚,便也笑道:“是,是俺不对。总管……,不,二郎勿要见怪。” “这就对了!以前在寨中时,老兄怎么称我,现还怎么称我就对了!”李善道请他与刘德威喝茶,自亦抿了口,由着城下攻城,换了个话题,问出了最关心的事,问道,“老兄、刘将军,魏公统领诸部,已还回洛口。我听说王世充等率部进追。现下不知洛口的情势何如?” 黄君汉说道:“正要与二郎说,前不久,打了场胜仗,拔掉了一个多半年不下的顽敌!” 第一百九十六章 黄君汉含糊引诧 这“顽敌”,说的是张季珣。 张季珣是张祥之子。 张祥少即为杨坚所知,那时杨坚还是北周的丞相,杨坚后来任张祥为丞相参军事。开皇中,张祥累迁至并州司马;仁寿四年,杨坚驾崩,兼领并州刺史的汉王杨谅起兵造反。其兵至井陉,张祥勒兵拒守。叛兵纵火烧其郭下。百姓惊骇,其城侧有西王母庙,张祥登城望之再拜,号泣祷道:“百姓何罪,致此焚烧!神其有灵,可降雨相救。”言讫,庙上云起,须臾骤雨,其火遂灭。士卒感其至诚,莫不用命。遂乃张祥以孤兵守城月余,终是等到了援兵的到来。 其父忠贞,子亦忠臣。 张季珣是张祥的四子,今年才二十八岁,任官为箕山府鹰击郎将。箕山府,是他所掌的此个军府的名字,位在箕山,离洛口不远。是守卫兴洛仓的一个军府。三月份,李密打下兴洛仓后,以其寡弱,遣人招降。张季珣非但不降,还痛骂李密。李密大怒,遣兵攻之,却结果竟是连攻连战,打了几个月,还不能将其军府所据之小城攻拔。直到不久前,李密率攻洛阳之数十万兵马回到了洛口,再调精锐攻之,张季珣四面阻绝,所领不过数百人,守到而下,已是粮尽水竭,士卒羸病,尽管兵士无一离叛,可到底也是守不下去了,其小城遂陷。 可在被擒到李密面前时,张季珣仍忠烈之气旺盛,不肯下拜,骂道:“天子爪牙,何容拜贼!” 其父既有名於世,他以数百兵士守一小城,顶住了李密部数月之围攻,亦属人才,李密爱惜其才,犹欲降之,但诱谕终不属,最后没办法,李密敬其忠义,不愿玷污己名,就把他放了。 黄君汉所言之“拔掉了一个多半年不下的顽敌”,即为此事。 张季珣,李善道是知道的。 李密最早分兵攻他的时候,李善道那会儿还在兴洛仓。 但因为张季珣的部曲太少,虽然屡攻不下,他也出不了他的小城,对洛口没有威胁,所以后来,李善道到了河北后,对此人也就没再过多关注。 现闻黄君汉讲说完了此事,李善道而今打过不少仗了,自知数百人守一孤城,会是多么难守,别的不说,就一个士气的保持,就是难事,大感佩服,说道:“张季珣居然守到了现在?兵微城小,孤军绝境,坚守至半年多之久,了不得啊!无怪魏公不忍杀之。可知否他去了何处?” 黄君汉的神色变得有点古怪,挠了挠头,说道:“他、他……” “怎么了?” 黄君汉含糊地说道:“魏公放走了他后,翟公愤其顽抗义师,把他杀了。” 李善道愕然,目视黄君汉,“怎杀了”这话,差点脱口而出。话到嘴边,咽将下去。却从黄君汉神情、言语中,李善道心中已知,翟让杀张季珣的原因,恐怕不是黄君汉所说的“愤其顽抗义师”,根据翟让以往干的那些事,极大可能是向张季珣索要财货不得,才把他杀了的。 毕竟,攻张季珣城的又不是瓦岗系的部队,他顽抗再久,翟让不至这般恼恨。而有关“索要财货”这勾当,便投李密的隋官,翟让也一样索要,那被李密放走的人,他不免更肆无忌惮。 才杀了李密放走的冯慈明还没有太长时间,转眼就又杀了李密放走的张季珣。 翟让这是在一再地挑战李密的底线啊! 雨虽然停了,阴云未消,乌压压的云层,掩在望楼上,如千钧压顶之重。 …… 李善道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微已寒凉的风中,端起茶碗,再次请黄君汉、刘德威喝茶。 热乎乎的茶汤入腹,李善道将情绪调整好,张季珣的这个话题,没法再往下说了,他就不再谈论,改而说道:“张季珣城既被攻破,如兄所言,确乎是个值得庆祝的胜仗。不过,张季珣部曲寡少,本非魏公之患,前所以不下者,未以精锐猛攻之故也。王世充等部隋援,我闻之,合守在偃师的庞玉、霍世举等部,联兵数万,却乃大敌。王世充等现有何举动?” “隋兵已不止数万。杨侗使刘长恭引洛阳守兵,今已与王世充等会合,众号十余万众。现下,其军进屯洛水,与我军夹洛水对峙。俺与刘将军离营来前,大仗还没有打,小仗打了几仗。” 李善道问道:“胜负何如?王世充等部战力何如?” “互有胜负吧。王世充本部兵马以江淮兵为主,与洛阳守卒同,也是多步卒,其军之骑兵只河北、山东来的兵中有些,没有我军多,比之战力的话,俺听翟公说,咱并不怕他。魏公、翟公、裴公、孟公、郝公等正在商议,看能不能将他们诱过水来,以骑践踏,从而胜之。” 洛阳、洛口仓周边的地形,李善道颇为熟悉,脑子里想了一下,点头说道:“如能得将王世充等部诱渡洛水,我军胜之易矣。魏公、翟公、裴公等谋之此策,诚然上策。” “只是不知王世充会不会中计。” 李善道摸了摸短髭,笑道:“兵法之道,虚虚实实。没有可以保证一定奏效的计策。不外乎就是看敌我的主将谁更高明。再进一步来说,甚至计策有时亦不重要,关键是看战斗打起后,敌我双方,谁的失误能更少些。失误越少的,就越可能取胜。……刘将军,你说是不是?” 刘德威在旁坐着,没有说话的机会,李善道因此特地问他一句。 察觉到了李善道问他这句话后边含着的体贴善意,刘德威忙起身,恭敬地答道:“回总管的话,总管此言,深得兵法之要。战前谋划,确是重要,但战中之临机应变,才克胜之关键。” “我呀,也就是从了翟公、魏公起事后,这才看过几本兵法。与将军谙熟兵法,万不能比。将军今既来在河内,日后少不了多向将军请教兵法之道。尚敢望将军不以我愚钝,不吝赐教。” 刘德威叉手为礼,说道:“岂敢!岂敢!” “将军,你请坐下,不必拘束礼节。我知将军家出名门,我起兵之前,乡野一布衣也,在我这里,不讲恁多虚礼。”李善道亦起来身,还了一礼,请他落座,亲切地笑道。 营外的战鼓声、喊杀声,随着他们的谈话,不知何时,稍微平息了下去。 等刘德威坐下,李善道没有就坐,步到了望楼的栏杆边,向着城东、城南望去。见两面城墙下攻城的秦敬嗣、高延霸两部的将士,已有渐停攻城的趋势。 正看间,橐橐的脚步声响,郭孝恪从下边上到了望楼。 他是今天攻城此战的前线总指挥。 “将军,天快黑了,城还攻么?”从众人中,目光寻到了李善道,郭孝恪问道。 李善道抬眼,看了下天色,可不是已然傍晚! 他问道:“城东墙的防备虚实,试出来了么?” 郭孝恪答道:“整体而言,守卒的士气不是很高。城防器械方面,比之攻清河、安阳时,城头的砲车、弩车等也没有那么多,拍杆、擂木、滚木等也为少。守备之强弱方面,城东墙南段的守御,相比北段,感觉更为薄弱一些;城南墙这面,东段的守御相对薄弱。” “好,既然大致都已试出,那就鸣金收兵。”李善道传令罢了,牵起黄君汉、刘德威的手,笑与郭孝恪说道,“长史,我就不用给你介绍了吧?君汉兄、刘将军已到。” 郭孝恪刚就看见他俩了,已互相点头示意过,这时就随着李善道的话,两下相顾行礼。 李善道笑道:“军中尽管禁酒,君汉兄多月不见,刘将军则是初见,我高兴,今晚破例,饮上几杯!长史、道长、萧公、待宾,你们都作陪。” 郭孝恪、张怀吉、萧绣、马周等俱皆应诺。 临下望楼时,刘德威向着望楼西边再望了望。 李善道的命令得到贯彻的很迅速,通过望楼上掌旗军吏的旗语,就这么片刻的功夫,就已传到了前线。鸣金的鼓角声响起,城下附梯的战士,转攻势为退却,或组成戒备之阵,以防城中趁机突袭;或鱼贯地从云梯上下来;或抬着死伤的战士先向后撤,一切都显得有条不紊。 进攻的组织难,撤退的组织更难。 这虽然不是难上加难的吃了败仗后的撤退,只是脱离战场的撤退,然窥斑知豹,从眼前所见,能如此自如地从攻变为退,并井然有序,分毫不乱,亦足可知李善道军的组织之得力。 暗地里,纵以自己的部曲、裴仁基的部曲在撤退时的表现,与李善道部当下的表现所比,刘德威亦得承认,李善道部的表现毫不逊色。却是比李密帐下的其他义军诸营强得要多! …… 当晚,李善道置下酒宴,招待黄君汉、刘德威。 因是在战区,秦敬嗣、高延霸等,李善道都没有召,叫他们自守各营,但请了萧裕参宴。这又是李善道的细心之处。萧裕本是张须陀部将,与刘德威出身相类,请他来是为陪刘德威。 席上,黄君汉、刘德威皆请战,请求参与明天的正式攻城。 李善道初未同意,说他两部远道才来,可先作休整。黄君汉、刘德威坚持请之,便同意了。 黄、刘两部已开至城外。其两部步骑共计五千余,一个营安置不下,分成了四部,入驻进了城东、城南的四座营中。罗忠送了百十头猪羊与之,让其两部的将士饱餐一顿。 次日,对河内城展开了正式的围攻。 城东,仍以秦敬嗣部为攻,黄君汉部配合;城南,仍以高延霸部为攻,刘德威部配合。 李善道自率焦彦郎、萧裕两部和王须达部的半营兵士为后援、警戒部队,以萧裕部的千骑至城西警备,分出两支各千人步卒、五百骑兵的队伍,等候在城东、城南的城壕外,只待城门一下,就杀入城中。郭孝恪部的千余部曲,则被派在了营东、营南,做为外围的巡弋。 河内东、南两面城墙的防备虚实,一如郭孝恪之所禀。 可是却攻势一起,连着打了两天,还没能攻上城头。 李善道颇是纳闷。攻城未下的第二日入夜后,细雨蒙蒙,又下起小雨来,不知这雨会不会再转大?一转大,可就又要影响攻城了。他便召来萧绣,询问他道:“萧公,河内城中士气不高,外无援兵,按理说,不难攻也。怎连攻三日,城内犹抗守之?其中何故,公可能知?” 萧绣也觉奇怪,明明河内郡兵的主力已南下洛阳,河内郡的别的县都没多少兵力,肯定没有敢援河内县的,外无援兵的情形下,郡守又非智略之士,河内县缘何还能坚守?这是个问题。 突然心中一动,他沉吟说道:“将军,会不会是因为,其县内以为,它们不是没有援兵?” 第一百九十七章 转取河阳得城降 李善道说道:“萧公,你是说,在咱兵到河内城之前,城内已召孟善谊、独孤武都还郡?” “就城内眼下的顽抗情势而言,恐怕不排除这个可能。” 李善道负手,在帐内转了几转,看了片刻帐璧上挂着的地图,又到帐门口,眺了眺夜下的河内县城,夜风拂面,伸出手来,在帐外接了一接,蒙蒙的雨水落在他的手掌上。 他作出了决定,令道:“请长史和黄、刘二位将军,并召诸将来见。” 城南的高延霸等几个营将来得最晚。 诸人到齐,李善道把萧绣的猜测与诸人讲说一遍,环顾诸人,说道:“萧公所虑,甚有道理。河内城负隅顽抗,怕确是在指望孟善谊、独孤武都回师来救。虽有沐阳营,现已驻在河阳、孟津,孟善谊、独孤武都必是难以渡河还郡,但这个事儿,咱们心里有数,河内城里不免却有侥幸。故我决定,河内县城,暂先不攻了!咱先把河阳拔下,已断其援,再取河内城!” 说完,他问诸人意见,“长史、黄老兄、刘将军,君等以为何如?” 郭孝恪表示赞同,说道:“河阳扼孟津等渡口,实河内郡之津要,此城,我军早晚是要把它拿下的。先把它攻克,再攻河内,此策可也。唯是又起雨来,若攻河阳,何时往攻?” “黄老兄、刘将军,你俩甚么意见?” 黄君汉、刘德威对视了下,两人皆说道:“先断其求援之奢望,让其城中知道他们已成无援之孤城,再攻拔之,诚然上策!何时出兵,悉从二郎(总管)之令。” “那就趁雨不大,明天一早就出发!” 郭孝恪问道:“将军,遣何部往攻河阳?” 一个河阳县城而已,已有高曦部四千人在其附近,如果现在要攻打它的话,肯定是不需要全军转往,至多再派一营过去,兵力上就比较足够了。 但李善道不打算只遣一营兵力,说道:“一则,孟善谊、独孤武都有回援的可能,攻河阳之同时,另得分兵看守渡口;二则,越快能把河阳打下,河内城援兵的幻想就能越快给它打掉,是以,我意调两部兵马往河阳。三郎,你营兵马是一部;刘将军,再劳你部兵马相助,何如?” 秦敬嗣起身,恭谨应诺。 刘德威无有异议,亦起身接令。 “刘将军,孟津等渡口,沐阳已经给攻得。你部到了河阳后,不必参与攻城,守住渡口即可。” 刘德威再次应诺。 当夜,秦敬嗣、刘德威两部做战前的准备。 第二天一早,两部冒雨开拔,南下河阳。 …… 对河内城的攻势,暂止下来。 不过,物理上的进攻可以停下,攻心可以再使一使。李善道令人到河内城下,高声告知城中,已调精锐南攻河阳县城;又在城外搭建高台,复来了一手周边乡里父老献羊酒的仁民场景。 城中的守卒、守将、郡县官吏等等,耳闻此言,眼见此幕,士气愈低,人心愈慌,不必多言。 黄君汉佩服地说道:“二郎,这几个月,俺不仅经常听到你的捷报,私与翟公、徐大郎、单公等饮酒时,翟公等对你也尽皆赞不绝口。单公说以前没瞧出来,二郎你在用兵上这般的具有才能。单公、翟公等之所赞,当真半点不差!今次与二郎重见,你的部曲令行禁止,这两日攻城,无不奋不顾身,勇往直前,已然是令俺艳羡;计谋上,二郎你更出众,俺望尘莫及。” “雕虫小技,谈不上出众。至若令行禁止,其实无甚窍门,为将者只要赏罚严明、爱兵如子,将士们自就愿从令效力。”谁不喜欢听好听话呢?李善道心里还是很高兴的,嘴上很谦虚。 黄君汉也是带兵的,“赏罚严明”、“爱兵如子”,这两条说来很容易,他却知道,行之甚难,不觉叹道:“咱瓦岗军中,治军最严明的,当数徐大郎。然依俺看,徐大郎部也不如二郎部。” 这可以理解。 徐世绩部也许确如黄君汉所说,在令行禁止方面,不如李善道部,但这不代表徐世绩的治军之能不如李善道。是有客观原因的。徐世绩部系是与瓦岗系的诸多部队、其它外来投奔的诸多营头混合在一起的,其部将士难免会受到别部的影响。这在治理上,就会带来更多的麻烦。 李善道军不然,其军现已是半独立状态,自入河北以今,一直都是李善道说了算,将士们不怎么受外部的影响,此其一;各营的营将如秦敬嗣、高曦、高延霸等等,也都是他的心腹爪牙,是他带出来的,当然亦甘愿听从他的命令,按他的指令治理本营,此其二。 但话再说回来,就算徐世绩部真不如李善道部军纪严明,能战敢战,徐世绩以前是李善道的主将,现也还是他的上官,对黄君汉这话,李善道却因而立刻说道:“黄老兄,前几天初见刘将军时,我就说了,我本是个乡野村夫,我知甚么带兵之术?能凑凑合合地拉出现在这么一支部队来,第一个感谢的人是谁?便是徐大郎啊!我的第一本兵书,就是徐大郎赠与我的!” 黄君汉是重义气的好汉子,——要不然翟让被抓进监牢后,他也不会冒着掉脑袋的危险,将其释走,这时见李善道已隐然“一方诸侯”,仍对徐世绩执部属之礼,愈是感慨了,说道:“早前在寨中时,就觉二郎重义,非比常人,恨当时负寨门之任,少得闲暇,未能与二郎多会。”荷包里摸出几颗金豆,笑道,“这是二郎赠俺的金豆,俺保存至今,物归原主吧?” “老兄!你莫与我说笑了。要说起来,当初我能投入寨中,我还得多感谢老兄!是老兄你放我进了寨。你老兄当时如是我把拒之寨外,愚弟今时,逢此世乱,恐是早成一饿殍矣。” 两人相对而笑。 黄君汉将金豆收回,摸着胡须,沉吟了下,问道:“二郎,河阳一下,河内城应就好打多了,就算其仍不肯降,再攻上几阵,当也就能攻下来了。河内陷后,未知二郎下步是何用兵之意?” “河内郡西的济源、王屋两县,北控轵口陉,由此北上,可北入长平、上党、太原等河东诸郡;过此两县向西,则通绛郡、河东郡;自此两县渡河,西南而行,过渑池,即弘农、上洛郡,可直扣长安。……黄老兄,我打河内前,在给魏公的上书中,已向魏公分析了济源、王屋两县的重要性。打下河内县城以后,下一步自是西进,趁胜再进,一鼓作气,取下此两县。” 如前所述,河内东接河北、南向洛阳、北通河东、西近关中。 东、南两面不说。 “北通河东、西近关中”,只就这两面来说,关键之重点便是都落在济源、王屋两县。 “北通河东”的轵口陉在济源境内。 郡之最东边的王屋县,西与河东的绛郡接壤,由此亦可进入河东。 而从王屋、济源渡河南下,正对着的是洛阳,西南方向则便是弘农、上洛两郡。上洛郡的郡治上洛,即后世之商县,直线距离长安,不过就是二三百里地远近了。 李善道为何在打魏郡时,本来计划的是接着打武安,但很快改变计划,决定了武安、河内一起打,并且河内还是他亲自带主力来打?所为者,还不就是因为听闻到李渊将入关中,——现在李渊已不是“将入”,而是“已入”了,所以,他才急切地想要先把河内占住。 换言之,他打河内的主要目标,不是在给李密的上书中,提及到的“打下河内后,就可对洛阳、王世充等部隋兵形成夹击之势”,而实际上,是在为下步威胁太原、威胁关中做准备! 也就是说,他这次打河内,河内东部、中部、南部的县,某种程度上讲,捎带着打的而已,济源、王屋两县,才乃是他真正想要、也是他一定要得到的地方。 那么,打完河内县以后,下一步的用兵目标,当然就不用多说了,自是顺势而取济源、王屋。 黄君汉对此,亦是了然,点了点点头,说道:“河内城只要攻下,济源、王屋两县,偏蹙於郡之一角,取之势将不难,趁势将此两县亦取,此固然之事。 “二郎,俺想问你的是,俺与刘将军这回北上河内时,魏公嘱令过俺两人,他说,河内如能顺利得取,俺与刘将军最好就不要在河内多留,应是尽快与你联兵渡河南下,以夹击王世充等部隋兵。这两天,因河内城未下,这个事儿,俺与刘将军就还没问你。而下既已增兵去取河阳,河内城想来不日即可下也,俺便想起了魏公此令,因来问一问你。” “原来如此。”李善道摸了摸短髭,笑着说道,“本来今攻河内,最重要的目的,为的就是夹击王世充等部隋兵。君汉兄,你就放心吧,魏公的军令,我等理当严从。且待打下河内,再取下济源、王屋,稍安郡中,我便可与老兄、刘将军两部联兵南下渡河!” ——李密的结局,谁也没有李善道清楚。李密就是在洛阳打出狗脑子来,李善道也没兴趣去帮他。李善道的眼里,现下只有一个李渊。他如今是只一个心思,决不能容李渊好整以暇地在关中稳住脚。故此,打下济源、王屋后,尽管具体下一步怎么用兵为好,他当下也还没考虑定下,尚且在斟酌之中,但有一点可以确定,那就是,他根本无有渡河南下,助李密之意。 但这话,不能与黄君汉说。虽然黄君汉也不是李密的嫡系,可李密说到底是他们的“主公”,黄君汉又刚赞过李善道“重义”,那“不忠”的话,李善道当然就得把之烂在肚子里。 倒是因黄君汉此话,李善道又想起了翟让,便顿了下,问黄君汉:“君汉兄,你来河内时,翟公有无嘱令?” 黄君汉呵呵笑道:“翟公没甚嘱令,只是吩咐俺,到了河内后,一应事宜,悉从二郎调度。” “翟公此话,折煞我也。君汉兄,军务上等的事,你我往后多多商议,调度绝不敢言。”李善道口中说着,心中叹道,“翟公啊翟公,真也不知该说你是重义气,还是不重义气!一边不时地落着李密的脸面,一边你却在军政大事上,又称得上没甚私心,行事如此,令人感慨!” 对李密,李善道从认识他起,就向来是敬而远之。 对翟让,毕竟昔在寨中时,受过翟让的恩惠,感其义气,李善道对他多多少少却是有些感情的。唯有些感情是一回事,纠正认为翟让做的不对的地方是另一回事。徐世绩多聪明、多现实的一个人?和翟让的关系,并亦比李善道与翟让的关系亲近得太多,然他身在翟让左右,都改变不了翟让,更就别说李善道了!就渐渐逼近翟让的翟让之命运,李善道也是无能为力。 帐外小雨沙沙。 蓦地里,李善道忽然想到,好像记得,李密上瓦岗那天,就是在下雨吧? …… 秦敬嗣、刘德威两部兵马南赴河阳的第二天上午,高曦的一道军报送至。 其呈来的这道军报的内容是:放在河阳城西、城南的逻骑向他禀报,眺望到河中的中潬城里,出来了些隋兵,沿桥去了对岸,怀疑是不是对岸有隋兵的兵马来到了?高曦接到这道禀报后,赶紧遣人渡河,去对岸打探。果然发现了一部隋兵在向对岸开来,打着的是独孤武都的旗号。 “潬”,水中沙堆之意。 中潬城,是黄河水中一块沙地上的小城。 这座城始建於东魏,是河阳三城之一。 所谓“河阳三城”,指的是北魏、东魏时期,先后在河阳这里,於黄河两岸及河中洲建的三座城。中潬城,是河中洲的城;高曦部现所看住的河阳城,是河北岸的城;在河南岸还有一座城。这三座城彼此相顾,城间分别系以河桥。自建造至今,常是兵家必争之地。 将此军报,给萧绣、郭孝恪、黄君汉等看了,李善道拍着脑门,说道:“还好!得了萧公及时提醒。不然,即便有沐阳部阻在河阳桥头,独孤武都所部过不了河,一旦河阳守卒出袭,沐阳少不得与他们一场激战。这河内城,自恃有援,咱也还得再多攻些日!” 令杜正伦起草军令,命令秦敬嗣、刘德威两部到了河阳城后,无论雨停没有停,又或是下大没有下大,立刻对河阳展开围攻,务必要短日内将之攻克。 …… 军令传走,三天后,秦敬嗣、高曦、刘德威联名的捷报呈至。 河阳县城,已被冒雨拔取。 在攻城期间,独孤武都引其部三千余兵,到了对岸。 独孤武都的现任隋官是河阳都尉,河阳三城的驻兵都归其统辖,其合以中潬城的驻军,共计五千上下,试图分从桥上、河中,两路共进,强渡黄河,援助河阳县城,但被刘德威部击退。 刘德威亲率精卒百数,且趁机攻入进了中潬城,将中潬城也给拔下了。 中潬城处在黄河之中,一夫当关,万夫莫摧,隋兵再想通过河阳三城间的桥梁渡河,已是千难万难的事了。再加上孟津等渡口也已掌握在手;东边的荥泽、原武等河对岸之诸县,现则悉在义军的控制中,只从河内郡沿黄河一线的南部的防御这块说,现已是基本已无外患之虞。 捷报览罢,李善道大喜。 即又令下,以高曦部暂驻河阳、中潬两城,秦敬嗣、刘德威两部还回河内。 两日后,秦敬嗣、刘德威两部回到了河内城外。 随行押来了几个俘虏。一个是河阳县的县令,余者是在击退独孤武都部、夺下中潬城时擒获到的独孤武都部的军将。李善道令将这些俘虏,押到河内城下,让城中观之。 又对城里做了一次招降,这回招降的语气比上次严厉得多了,令与城内:其援兵已绝,若是肯降,义军既往不咎,秋毫无犯,凡属官吏,一概不杀;而若仍是不降,城破屠之! 仁义爱民,是攻心之计;不降屠之,亦是攻心之计。 是乃为,菩萨有低眉,金刚有怒目,只一味的显以仁义,有时是不够的,还得加以雷霆之威。 河内城内的郡县吏们,不知是渡过了怎样的一晚,翌日一早,开城门投降。 细雨淅沥中,一众郡县大吏惶恐出城,守卒尽放下兵器,李善道特令黄君汉部入城接管城防。 却说郡守等被带到营中,进到帐里,尚未来得及拜见李善道,一人已是转到面前,冷笑不已。 “你这贼厮鸟,抬头看看,认得乃公是谁乎!” 第一百九十八章 意在陕东揽士心 郡守入帐以后,没敢抬头。 听得说话这人声音有些耳熟,他大起胆子,抬眼看了一看,认得是新乡令萧绣。 他又惊又喜,下意识地脱口而出:“萧君,你也在啊!” “你这贼厮鸟!俺再三劝你,……”萧绣话到此处,顿了下,具体劝他的甚么,却不好当着李善道等的面再说,便一语带过,指着他,冷笑着骂他说道,“你既不肯听,李公率义师到后,再三晓喻与你,你又不降!如尔辈者,愚蠢无能,不辨形势!竟亦堪得为一郡之守耶!隋之将亡,於此足见!非但是亡於昏主之苛酷,也是亡於尔等蠹吏之唯务剥削!” 骂得痛快,总算把新乡城陷以来的满腹怨气,发泄了出来,他转身向李善道行礼,建议说道,“将军,郡守这贼厮,俺最了解不过,尸位素餐之徒,留之无用,不若杀之,以扬义师军威。” 郡守怎也想不到,萧绣对他这么大的怨恨,汗出如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哀声求饶。 其余降吏也纷纷拜倒。 李善道笑道:“萧公,我已许诺城中,只要肯降,一概官吏,尽不杀也。他虽无用之徒,不可坏我信义。我知萧公你恼他前时不听你的建言,这样吧,我把他交你发落,你想骂,再骂骂;你想打,也无不可,只不可把他给打坏了,你消了气后,就释他还乡去罢。” 萧绣自却也知,他对郡守的怨恨,严格来讲,是对李善道的一种“不忠”。 他缘何怨恨郡守?因郡守没听他不要再由郡兵南下洛阳之故。而又如果郡守不是没有不听,改是听了他的此议,对李善道打新乡、打河内,明显就会不利。 可李善道不仅没有因此生气,还这么大度,将郡守交与他发落,让他出气,萧绣念及於此,心下升起感动,端端正正地再向李善道行了个礼,说道:“明公大度,仆感激涕零。” “昔为敌我,卿亦是忠卿旧主之事,此间情理,我怎会不能理解?”李善道把他扶起,一笑置之,视线掠过郡守,转向了另一人,察其所拜倒的位置,问道,“此位可便是郡丞柳君?” 郡守、郡丞,萧绣都认识,就答道:“回明公的话,正是昏主所任之检校河内郡丞柳燮。” “检校”,代理的意思。 原先的河内郡丞因病故去,柳燮现暂代替郡丞此职,还没得到江都朝廷的正式任命。 然相较郡守与其他的城内降吏,李善道最感兴趣的,却即此人。 无它缘故,两个原因,一个因此人籍贯;一个因此人的五弟。 籍贯这方面,柳燮出自河东柳氏一族,其家在虞乡县,也即之前的解县。此县属河东郡,与李渊刚於此前绕过的河东县接壤,位处河东县城的东北边,两座县城只相距数十里远。 河东柳氏是河东名族,虞乡县又紧邻河东县,则柳燮对河东郡、河东县的地理、人物等等情况,当都很熟。世家大族之间,通婚联姻,甚而对整个河东道诸郡的情况,他也会比较熟悉。 此人的五弟这块儿,其五弟名叫柳亨,现任王屋县长。 确定了眼前这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就是柳燮,李善道从马扎上起身,亲到其前,将他搀起,上下打量,满脸欢喜,顺嘴说道:“足下便是柳君!君之大名,我久仰之。今我义军到贵郡,不喜得贵郡之地,喜得君矣!有道是,‘白头如新,倾盖如故’,与君一见,恍有如故之感!” 柳燮手足无措,挣开李善道的手也不是,不挣开也不是,惶惶应道:“贱名何足污将军清听。” “柳君,这几天攻城,有没有惊扰到你?若有惊扰,我之过也。我已令置下宴席,今晚为君压惊。”李善道越看他,越觉满意,亲热地拍了拍他胳膊,又握了握他的手,笑吟吟说道。 一人趴在地上,低低地颤声叫道:“柳丞、柳丞!” 叫柳燮的人是郡守。 柳燮不知李善道为何待他这般热情,他出於河东柳氏一族不假,然他家这一支不算十分显赫,其祖西魏时官至民部尚书,北周时官至宜州刺史;其父仕隋,官至太常少卿,摄判黄门事,几年前卒之於官。他和他的兄弟们与其父、祖比起来,现下所任之隋官位更不高,多在郡县。 惶惶不安中,他应郡守的叫喊,壮起胆子,勉强代郡守求情,说道:“敢禀将军,将军领义师而来,鄙郡本该上下捧帚奉迎,然因食君之禄,不敢不忠於事,又畏将军之明威,故两难之际,郡守与仆等竟尽惶恐无策,不知何以为宜是,遂顽抗义师,仆等已然知罪……” “诶!柳君,你不必多说了!我刚不是说过么?咱们之间,本是敌我,昏主虽悖乱,如君之言,君等之故主也,为他尽点忠,亦固然之理。我非不明事理之人,岂会以此见责君等?”李善道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瞧了眼郡守,与这郡守说道,“你亦无须求柳君为你说请。我说了不杀你,就不会杀你。然萧公也者,我之所爱重也,让萧公出出气,你却是跑不了。” 郡守往边上爬了爬,抱住了萧绣的腿,哀求说道:“萧公,仆已知道昔日之罪,乞公饶恕。” 还真是如萧绣说的,这个郡守胆小怯懦,没甚可用之处。 李善道令道:“将他带出帐去,送到萧公帐中。” 苏定方带了两个亲兵进来,就把这郡守拖了出去。 帐中摆的都是胡坐,待将郡守带出,令王湛德等从吏取来了几领坐席,请柳燮坐下后,李善道又问了余下那降吏的名字、官职,也请他们都入席坐下,又请萧绣、郭孝恪等人入座。 才得柳燮之降,不好就问他河东之事,王屋的事,李善道也没提,便只与柳燮等说些闲话。或谈些来入河内后的见闻;或提些军中轶事趣闻,柳燮等的不安稍去,气氛渐渐融洽。 等到快中午时,王湛德禀报宴席已经备好。 即令酒菜端上。 李善道举杯说道:“今日得与君等把酒言欢,实是幸事。不谈干戈,只愿与君等尽欢。” 众人应诺,齐齐饮了一杯。 杯盏交错,李善道频频向柳燮举杯,言谈中满是赞赏。 经过半天闲聊,柳燮对李善道已有些了解,发觉他与寻常的“群盗”渠率确是不同,谈吐不俗,眼界开阔,不经意的引经据典,时有灼见,引人深思,且待他们这些降者,甚有礼贤下士之风,卓然有英气毕露之姿,早上那会儿的惶惶,他现已是尽释,乃打起精神,应对周旋。 一顿酒,柳燮不知不觉,喝得大醉。 等他醒来时,已是夜深人静。 两个熟悉的身影,伏在床边。是他的两个爱婢。柳燮惊奇地叫醒了她俩,问她俩怎会在这里?才知,是李善道派人去城里他的官廨后宅,将此两婢给带来的。他问了下这两个小婢,城内的情形而下何如。两个小婢揉着眼答之,进城的李善道部的部曲,才进城时,有扰民之事,但不久,随着李善道的军令传到,在一个姓黄的军将的约束下,就极少再有扰民之事了。 真也不知,自己的名字怎会被李善道知晓,且李善道对自己还这么的重视。於今观之,李善道尽管是个守诺之人,可只怕却也不会放自己离开了。往后,——至少是一段时间内,便不得不屈身李善道军中。柳燮听着帐外雨声,思绪万千,不知此番际遇,到底是福是祸。 不过好在一点,通过上午和中午酒席上的接触,李善道待人如春风沐面,好在非是残虐之主。 猛然想起了自己的弟弟,柳燮心道:“李将军此般待俺,莫不是为欲使俺劝降五郎献城?” …… 遂次日早上。 柳燮主动求见李善道,提出愿写一封书信,为李善道招降柳亨。 在他提出此事之前,进到议事帐中时,李善道正在看什么东西。 柳燮注意到他脸上似带着一点忧色,说完此事,得了李善道的称赞允可以后,他不敢问李善道为何含忧,亦不敢再打扰他,便恭恭敬敬地告辞出帐,自给柳亨写信去了。 李善道在看的,是魏征的一道来书。 魏征来书中,说到了五件事。 四件是军事,一件是杂事。 军事这四件事。 第一件是刘黑闼前在魏郡,只是把王德仁余部的主要部分给剿灭了,仍有王德仁的残部潜在林虑等山中,刘黑闼率主力离开魏郡,北攻武安以后,他们颇有出掠林虑等县者。赵君德引兵进剿,然因近日下雨,道路泥泞,不良於行,没能取得大的战果,只把彼等重赶回了山中。 第二件是匠营已经搬迁到了安阳,已在广招原是林虑铁官的铁匠、铁官徒等,开始扩充规模。 第三件是黄河水再度漫过东岸,东平、济阴等郡受到水害,不少的郡中百姓逃难,涌入了清河、武阳等郡;同时,有徐圆朗留在东平郡的千余部曲,入掠清河郡,被李文相率部击走了。 第四件是有关新兵征募的事情。 随着地盘的日增,更重要的是,打下河内以后,李善道接下来已有用兵河东之打算,他现有的兵力已是不够用,需要再招募新兵了,因此在此回攻入河内前,李善道给留守贵乡的魏征、于志宁了一个任务,即是令除掉新得之魏郡外,在武阳、清河、汲这三个郡招募新兵。 为此,制定了一个政策,凡应募者,悉分露田八十亩,永业田二十亩。 ——这条政策,实际上就是自北魏而今,一直在施行的“均田制”的政策内容。永业田,是桑田,这二十亩桑田,不须归还;露田是耕田,在受田者死后要归还国家。 不过与均田制不同的是,李善道特为募兵而在进攻河内郡前,与魏征、于志宁等商议后定下的这条新政策,不论受田者之前有没有田,只要来应募,就再给受田者这么多的田。 魏征的来书中禀说,在此政策的激励下,应募者云集,现计已得新兵两万余,请示李善道,原定的新兵募集数额是两万人,已经超出,是不是可以这次的募兵暂停下来了? 杂事一件,是向李善道汇报,王娇娇和她母亲从黎阳到了贵乡,魏征已代将她母女安置妥当。 看完魏征的来书。 李善道皱着眉头,在第一件和第三件军事上又看了一遍,寻思了稍顷,提笔给魏征回书。 先写了河内县城已下,这两天就分兵去取济源、王屋和南部的温县与西部的武陟、修武、获嘉等地,告诉魏征,预计旬日之内,河内郡大体当即能够平定。 继而,令魏征转令赵君德,王德仁的残部现已不多,遁在山中,不宜剿除,不必理会他们,只将安阳等诸县之各乡,各分些兵马驻守,以使彼等不得劫掠即可,彼辈既无掠,稍久自散。 又令魏征,与徐圆朗留在东平的部曲间的关系,需嘱咐李文相,要处理好,其众若渡河来掠,狠狠打击,但不要杀戮过盛,所得俘虏可给些口粮,皆放归东平。告与他们,若再来犯,定杀不饶。且可告知他们,如果是因缺粮,可由他们的渠帅呈书贵乡,愿意送些粮食与他们。 至於逃难入清水、武阳郡的山东流民,要选遣得力干吏负责处置,给以赈济,务不能使生乱。 新兵此条,三郡新兵可以不用再招了,黎阳仓的流民如还有愿从募者,可以继续招之;并新入清水、武阳郡的山东流民,也可从中择丁壮,募入新兵。 又令魏征,当遣吏巡视黄河西岸,检查西岸的堤岸,如有裂隙,即刻修砌。 回书的末尾,提了下王娇娇母女,让魏征问问她俩,还有没有什么别的需要。 却这王娇娇母女,是李善仁向李善道要求,把她母女迁到贵乡的。黎阳的条件,不如贵乡好。王娇娇的父亲现在黎阳有任职,离不开,但王娇娇母女可以搬到贵乡去住。且无须多言。 给魏征的回书写毕,当天令人送去贵乡。 并在这天,李善道调兵遣将,分出兵马两路,一为高延霸部,往西去,持郡守和柳燮等的劝降书,取济源、王屋;一为焦彦郎部,亦持郡守和柳燮的劝降书,往东南去,取安昌和温县。 两路兵马才行,原计划等随后再取的武陟、修武、获嘉三县,先后已是奉了降书到营。 这三个县的投降,在李善道的意料中。 此三县之东的新乡、共城,李善道已得;其西之河内,李善道也已得,它这三县被夹在中间,又此三县之北是太行山,其南是黄河,已是陷入连逃都逃掉的窘境,不投降还能怎样! 底下来的四五中,捷报频传,王屋长柳亨也投降了,济源跟着也降了;安昌也降了。只温县没焦彦郎部兵马到时就降,然焦彦郎部只攻了两天城,城内有豪强响应,城便亦就攻克。 至此,河内全郡已得。 各留了些兵马留驻诸县,收编了各县的县卒后,高延霸、焦彦郎两部兵马返还河内。 高延霸兴致怏怏,本想着这次他单独领兵,好好地显显身手,谁知王屋、济源两县俱不攻而下,早知此般,他还不如和焦彦郎换换!焦彦郎部返回的晚了两天,然他也有点意犹未尽。 就在焦彦郎部亦还之这日下午,两道消息一从北,一从西,到了李善道案上。 北边来的消息,是刘黑闼攻下武安郡治永年的捷报。 西边来的消息,与李渊有关。 第一道消息,颇令李善道喜;第二道消息,则使李善道不禁眉又微蹙。 第一百九十九章 北进提议难长史 两道消息。 李善道看过,将之并排放在案上,摸着短髭,低着头,又综合地看了会儿。 忖思多时,他下令召郭孝恪来见。 比之高延霸、焦彦郎的意犹未尽,郭孝恪的心情不错。 此前李善道在河北的这几次大的用兵,打薛世雄、打武阳、打魏郡,他都没有参与,打清河他虽参与了,但到得晚,且只是前期指挥新兵清理了一下清河城外的阻障,没获多少战功。 今回攻河内这一役就不同了。 首先,他从头到尾,完整地参与了此战。其次,地位还不低,李善道是将他作为副手来用的,他这一回所获之战功,比打清河时要大。再次,打下河内县城后,所得之郡府的钱布缴获,李善道悉赏赐给了参战将士,以做不准他们入城劫掠的补偿,而就单个人来说,数赏赐给他的最多,又河内郡守、河内县令等一众降官为保全性命,争相献给他了大量的金银珠宝,——依他仆奴的话,把李善道赏给他的、河内郡守等献给他的合拢一处,三四辆大车都装不下! 郭孝恪此人,性格豪爽,干事果毅,别的大毛病没有,唯有一点,就是好奢侈。 前在黎阳时,他就锦衣玉食,仆妾器玩,务极鲜华,如今身在军中,亦是床帷器物,多用金玉装饰。这么一个好奢侈的人,河内一仗,得了这么多的财货、宝物,他焉会不高兴? 进到帐中,行过礼,郭孝恪自坐下来,笑道:“将军,自入河内至今,半个多月而已,全郡已下。南至大河,北及太行,此等一形胜之地,尽入将军囊中。跟着将军打仗,就是痛快!” “长史,不能说尽入我的囊中。今得河内,是咱们大家伙共同的功劳和收获。” 郭孝恪笑道:“我等因人成事,皆赖将军指挥有方。” “因人成事”四字入耳,听来有些耳熟,这不是自己常说的谦辞么? 李善道怔了下,旋即明白,这是在郭孝恪在与他说笑,摸了摸短髭,哈哈一笑,说道:“要说因人成事,长史,你我俱是仗着魏公之威,可说你我俱因魏公而乃成今日得河内之事也。” 说到李密,郭孝恪问道:“将军,给魏公的捷报呈去了么?” “捷报尚未呈递。长史,我请你来,是有两件事与你议一下。我想着等这两事议定,再呈捷报与魏公。”李善道说着,拿起了案上摆放着的刘黑闼的捷报与关於李渊的情报。 郭孝恪看了一看,问道:“将军,若俺没有料错,可是这两事与呈递魏公的捷报有甚关联?” “不错。这两事,一是我贤兄报捷,连下邯郸、永年,武安通守袁子干降附,武安郡大抵已平,因他建言,请增兵与他,继续北进,接着用兵襄国、赵郡。一是李渊入了关中后,关中群雄响应,他已分兵略关中诸郡,将取长安。”李善道亲自起身,将此两报,递给了郭孝恪。 郭孝恪略看了下,却心头疑惑,问道:“将军,刘仪同已下武安,可谓双喜临门;李渊兵入关中,前已获悉。这两件事诚然都是大事,可与呈递‘河内已拔’的捷报与魏公,有何干系?” “长史,呈递给魏公的捷报,难道说,你我只向魏公奏禀,河内已得?” 郭孝恪很快品出了李善道此话背后的含义,恍然大悟,说道:“将军的意思是,在呈递给魏公的捷报中,宜当须将我军何时才可南下渡河,援魏公以击王世充等部,也一道奏禀魏公?” “正是如此啊。长史,今我军攻打河内,一个主要的目的,不就是为呼应魏公大军,对王世充等部隋兵形成夹击之势么?方今王世充等部隋兵已进至洛水南岸,与魏公大军,隔洛水对峙。则我等奏呈魏公之捷报,怎能只奏报河内已得,而不言何时可以南下渡河,相助魏公呢?” 郭孝恪再来看刘黑闼的捷报和关於李渊的情报,这回是细看了,细看罢了,沉吟稍顷,说道:“将军,李渊入关中,对我军南下渡河,似无多大影响;唯一有影响的,是刘仪同所提出之‘增兵,继续进兵襄国、赵郡’此议。若是增兵与他,我军渡河南下之兵力,恐就不足矣。” 李渊入关中此事,既然郭孝恪认为没有影响,李善道也就先不与他说,便先说刘黑闼此议。 他负手在帐内踱步,边踱边说道:“长史一语中的。此正我请长史来,想与长史商议的。我贤兄此‘请求增兵,以继取襄国、赵郡’之议,长史以为可以用么?” …… 郭孝恪已将有关李渊的情报放在边上,拿着刘黑闼的捷报,再三看他在捷报中所提出的建议“继取襄国、赵郡”的几个原因,——换言之,也就是说,是刘黑闼认为的当下如果继取襄国、赵郡的话,对李善道这边有利的几个条件,以及最好是现在就打襄国、赵郡的缘故。 有利条件,刘黑闼列出了三个。 第一个是,武安郡这一仗,硬仗没怎么打,武安县是李君羡劝降的;邯郸县是因王君愕在城内找到了内应,内外响应打下的,只有在攻永年城时,攻了几天,其所率之各部兵马,现都还是斗志昂扬。从士气这块儿来说,可以继续北上用兵。 第二个是,因为李君羡、王君愕都是武安郡人,在得了武安县、邯郸县后,得到了不少当地的豪杰、壮士投从,其内不乏有熟悉襄国、赵郡情势者,如果继续北进,也有足够多的向导。 第三个是,襄国通守陈君宾,系南陈宗室之后,是个文弱书生,不擅军事,襄国境内的盗贼他都不能制之,而下仅能是勉强保住郡治龙岗等县而已,则凭本部旺盛之士气,攻之不难。 最好是现在就打襄国、赵郡的缘故,刘黑闼列出了两个。 一个是,李善道其家本源自赵郡李氏,李善道现又得李密“平棘县公”之封拜,则襄国如能顺利攻取,赵郡与襄国接壤,焉可不取?自当趁连胜之威,也一鼓而下! 一个是,根据他在武安的所闻所知,近期来,窦建德分兵略地,向东已入渤海,向西北已入上谷,而向南已基本攻占下了信都郡。信都郡南与清河接壤,西与赵郡接壤,西南与襄国接壤。若不尽早将襄国、赵郡拔取,这两个郡,很有可能就会被窦建德进攻得之。 当然,若是继续北上,接着用兵襄国、赵郡的话,也并非全都是有利条件,亦有需虑之处。 关於所虑之处,刘黑闼也是列出了两个。 一个便是窦建德,他担心,在获知他率部挺进襄国之后,窦建德一是有可能会派兵来与他争夺襄国,二是纵因李善道此前的救助之恩,他不争襄国,然亦有可能会派兵先攻赵郡。 一个是现屯在博陵郡深泽县一带的魏刀儿部,博陵郡与赵郡接壤,在赵郡之北,深泽县则处在博陵郡的最南端,亦即此地紧紧邻着赵郡,即便窦建德在闻知他进兵襄国之后,限於兵力,也许不能立即地就来争襄国、先攻赵郡,但魏刀儿部却也是有可能会趁机先攻赵郡。 针对这两个忧虑,刘黑闼提出了解决的办法,就是“速战速决”。 赶在窦建德、魏刀儿作出反应之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速克襄国,继而兵入赵郡。只要兵马进了赵郡,就不怕窦建德、魏刀儿来抢了。 但要想做到“速战速决”,有个先期的必备条件,即兵马首先得充裕。 所以,他请求李善道,如果同意他继续北进,就尽快地调援兵给他。 ——此即刘黑闼在捷报中,提请李善道“增兵”与他之原委。 这个增兵,说白了,不单是为打襄国、赵郡而增兵,而更是为与窦建德、魏刀儿抢时间而增兵。同时,往深里分析,刘黑闼还有个未言之因,李善道、郭孝恪皆能了知,增兵并亦是为震慑窦建德、魏刀儿,令他两人不敢来与刘黑闼部争抢襄国也好、赵郡也好。 …… 将刘黑闼列出的这些打襄国、赵郡的原因,以及刘黑闼的所虑,郭孝恪看完,消化了,说道:“刘仪同所议在理。窦建德现在冀北攻城略地,各部兵马进展颇速。襄国、赵郡,我若不先得之,确是有可能会落入窦建德之手。从这个方面来讲,襄国、赵郡,我军是得先做攻取。” “我亦此念。可长史,我贤兄之所虑亦甚是啊。襄国、赵郡不打则已,为防窦公、魏刀儿争夺,一打,就得速决。这样的话,便非得增兵我贤兄不可。而又一旦增兵我贤兄,河内新得之地,且得留兵驻守,供你我可率之渡河南下之部,不免就少矣,少不堪用,我甚因此为难。” 一边是刘黑闼所议在理,一边是南下渡河,助力李密。 两者之间,何以抉择? 郭孝恪抚须斟酌,面现难色,也陷入了为难之境。 第二百章 西南定策悦将军 为难了好。 就怕郭孝恪不为难。 目见他面现难色,李善道心头微喜。 暂时放下这个话题,重新说起有关李渊的这道情报。 到其案前,李善道拈起关於李渊的那道情报,说道:“长史,你适才说李渊得关中群雄响应,分兵略关中诸郡,将取长安,对我军南下渡河,援助魏公似无影响。我之愚见,不是这样。” “将军何意?” 李善道说道:“洛阳东都,长安京师;李渊其家又关陇著族,李渊与昏君,中表之亲。长安如竟被李渊得之,长史,我所深忧者,他势将成为魏公之强敌也!” “李渊为隋唐国公,其家为关陇世胄,长安若被他得,的确可能成为魏公的劲敌。但是将军,蒲坂未下,他以孤军,便急入关中,即便得到了关中一些豪杰的响应,这道情报中言,屈突通引其部数万骁果,也已离了蒲坂,正援向长安。长安京都,焉会易下?犹未下之,屈突通部已至,这长安城,李渊何以得之?将军,以仆之见,李渊不先克蒲坂,而即孤军急入关中,实是冒进之下策也。不仅仅是长安,他得不到,只怕他还将会大败,后走无路,尽覆关中矣。” 对李善道担忧“长安会被李渊得取”之此话,郭孝恪不以为然,摇头说道。 “长史,我敢请为长史说一下我的分析。” 郭孝恪说道:“将军莫不是以仆言谬乎?” “长史所言,固有道理,然以我愚见,却有三利在李渊。挟此三利,若我料之不差,短则一个多月,长亦不过一两个月,长安必定能被李渊得之!”李善道笃定地说道。 见他这般笃定,郭孝恪颇是诧异,笑道:“将军,有何三利,能使李渊竟一两个月可得长安?” “第一,昏君置在长安的留守朝廷,主弱臣庸。杨侑,杨侗之弟,亦孺子耳,比杨侗还小一岁,才年十二三,区区孺子,何能担负坐镇关中之重任? “又至若卫玄、阴世师、骨议诸辅佐之臣,我听说卫玄其人,关中盗贼蜂起,百姓饥馑,他不能救恤,而唯颇以诡道弄权,致使长安官方败坏纷乱,货贿公行;阴世师、骨议诸辈,虽以忠厚、刚鲠有名,然与卫玄不能谐和,兼彼诸辈皆无军略长谋。主臣无能,此利李渊之一。” 杨侑和杨侗俱是在大业二年已经病故的杨广的嫡长子杨昭之子。杨昭有三个儿子,老大杨倓,最得杨广喜爱,现跟着杨广在江都;杨侗是老二、杨侑是老三,则各分留守洛阳、长安。 郭孝恪点头说道:“杨侑孺子诚然,卫玄弄权,不能救济百姓,俺亦有闻。” “第二,李渊在关中有内应。李渊之第三女,柴绍之妻,统合何潘仁、李仲文、向善志、丘师利等各部,聚兵数万;李渊婿段纶,在蓝田亦聚众万余;又李渊从弟李神通,与长安大侠史万宝亦起兵应李渊,自称关中道行军总管,众亦逾万。合彼诸军,不仅达近十万之众,且蓝田、鄠、盩厔、武功、始平等县,也已被他们分别占据。又及,关中大贼孙华,也已投附了李渊。以此内应群起之势,适才长史说李渊是孤军入关中,他又怎是孤军入长安!” 郭孝恪抚须稍许,点了点头,说道:“依将军这么说,李渊倒也确不能说是孤军。”顿了下,叹道,“前柴孝和进言魏公,可与李仲文相应,试分兵入关中。惜乎魏公不能用之。” 李密家在长安,其族人居在长安者甚多。这个“李仲文”就是其一,是李密的堂叔。 李善道继续说道:“第三,屈突通尽管率其部主力,离了河东,欲援长安,可观此情报所禀,李渊留了李建成、刘文静率王长谐等诸军数万人屯永丰仓,守潼关,是已阻住了屈突通入援长安的道路。先前是屈突通守城,李渊攻之不克;於今守的一方换成了李建成、刘文静,潼关又是雄关,这屈突通啊,以我料之,他恐断难攻破此关!也即,长安必是等不来他的援兵。” 郭孝恪向李善道要过关於李渊兵入关中的这道情报,认认真真地又看了会儿,不得不赞同李善道的判断,说道:“若有数万众屯永丰仓、守潼关,屈突通或还真是难以进关。” “所以我说,早则一个多月,迟则一两个月,长安必为李渊得之!” 郭孝恪被李善道说服了,认可了他的判断,说道:“然即便李渊可能将得长安,这对我军南下渡河,相助魏公,又有什么关系?” “李渊如得长安,势将成为魏公强敌。长史,你刚才对此也是认可了的。” 郭孝恪说道:“李渊如得长安,的确将会成为魏公强敌,可我军远在河内,也没法阻他得长安啊?”也站起身,到帐璧上挂着的地图前,看了一看,说道,“倒是可径轵口陉、王屋县,兵入河东,作势进攻太原,以胁李渊之根本,然以我军现有之兵力,纵入河东,亦不足为胁。” “入河东,以我军现在河内的兵力,是不足胁太原。”李善道到他身边,顺着王屋、济源两县,往西南边划了一下,指在黄河南岸的渑池、弘农郡,说道,“可我军若西南而出呢?” 郭孝恪落目渑池、弘农郡,说道:“西南而出,取渑池、弘农?” “洛阳被魏公围攻了好几个月了,现只差临门一脚,只待将王世充等部隋兵援军歼灭,回师复攻,洛阳定就可得。王世充等部隋兵,系昏主仓促拼凑而成,一定不是魏公的对手。这也就是说,王世充等部隋援、洛阳,现皆非是魏公之大患。魏公之大患,将来只有李渊耳!而长安既下,李渊下一步,必即是出关中,略上洛、弘农等郡,以与魏公争夺中原。 “则我之意,既然王世充等部隋援,绝非魏公的对手,我军与其渡河南下,为魏公锦上添花,何不尽我等为臣属者之忠贞本分,急魏公之急,而兵向西南,先略渑池、弘农等地?” 郭孝恪望着地图,沉吟良久,说道:“将军,渑池周边多山,与河内有大河为阻,不好打吧?” “正好相反。长史,渑池,我有八分把握,一战可下,且用兵不须太多。” 郭孝恪问道:“将军为何有此把握?” “魏公统数十万众,现与王世充等隋兵对峙於洛水,渑池等地现正空虚,而且定然料不到当此魏公与王世充等部对峙之际,我军忽从河内而往取之。则我急袭而至,不易取乎?” 渑池,在洛阳的西边,与洛阳接壤。 等於是说,渑池位处在李密与王世充等隋兵会战的大后方。 确是如李善道所言,如果这个时候,李善道军突然奔袭而至,将之一举攻克的把握的确很大。 郭孝恪思考了会儿,李善道瞧其神态,已有意动之状。 李善道便没有急着再说,容他看着地图寻思,自回主位坐下,一面关注他的神态变化,一边慢慢饮茶。等了多时,郭孝恪转过脸来,说出了李善道等他说的话:“将军‘与其锦上添花,不若急魏公之急’此语,说得好!若渑池果能一战克取,确乎是渡河南下,不如兵向西南!” “哦?” 郭孝恪还想到了“兵向西南”的另一个好处,说道:“将军,如能得将渑池攻取,以仆拙见,却不止是可以接着用兵弘农,以遏李渊将来之出关中,对魏公与王世充等的对峙,也有好处。” 李善道故意问道:“长史之意是?” 郭孝恪说道:“渑池在洛阳之西,此县为我得后,再分兵南略宜阳、熊耳等地,对洛阳之西面,就能形成包围之势。洛阳城中必会因此震动。则东线之王世充等部,又怎能还安於与魏公对峙?势必会分兵还洛阳。这对魏公,不也是大有好处的么?” “长史此是赞成我军不必渡河南下,而可用兵渑池、弘农了么?” 郭孝恪说道:“如果像将军说的,有把握兵马不须太多,即能攻下渑池,……将军,改以用兵渑池、弘农,却还有个好处,即是刘仪同那边的‘增兵’之请,将军亦能答应他了!我军可先占下渑池,以为据点,等刘仪同打下襄国、赵郡后,再谋划进兵弘农。” 李善道大喜,起身到其边,握住了郭孝恪的手,说道:“长史!我有一心腹之言,愿述长史。” “将军请说。” 李善道说道:“我与长史,可谓‘英雄所见略同’!” 两人相对一笑。 郭孝恪在李善道是类似监军的身份,固然不需要他的同意,李善道也可以不去帮李密,自分兵去援刘黑闼和用兵渑池,可如果不把郭孝恪说服,那郭孝恪肯定是会向李密告状的。 而又因此一旦惹恼了李密,对李善道显然没好处。 一则,李善道现是李密的部属,“主公”在前线打仗,你不帮忙,只顾趁机抢你的地盘,——并当初打河内前,你就已与李密说过,等打下河内,你可与李密对王世充等部形成夹击之势,为此李密还派了黄君汉、刘德威来帮你,结果你且是出尔反尔,这对李善道的名声不好。 二则,李密虽最终没有成事,李善道记得,王世充在前期是被他打败了的,那他之后腾出手来,若来收拾李善道,李善道岂不是引祸上身?对李善道之后的发展也不利。 故此,渡河南下去帮李密的这件事,尽管是不能干的,相比帮李密,还是增兵刘黑闼,同意他接着再打襄国、赵郡,以及趁着李密、王世充对峙在洛阳以东的有利局势,先打下渑池,做为日后用兵弘农的据点,更合乎李善道短期和长远的利益,可首先也得取得郭孝恪的赞同。 先以刘黑闼之议,使郭孝恪为难。 随之又以李渊得了长安后对李密的威胁,与取渑池的把握很大,引得郭孝恪动心。 终於是令郭孝恪接受了自己的谋划,李善道松了一口气之余,心怀颇畅。 两人各还位上坐下,李善道笑道:“长史,你我既已意同,给魏公的捷报就可写了。这道捷报,我想便劳长史代笔,你我联名,如何?” “敢不从将军之令?”这道捷报,郭孝恪也正是想由他来写。 由他来写的话,他在攻河内这一战中所立的战功,他就能夸得大一点了。 却从呈李密的捷报,郭孝恪又想到了刘黑闼的捷报,蓦地想起一人,说道:“将军,若允刘仪同继续北进,攻襄国郡的话,却有一人,是不是可用?” 第二百零一章 祖彦勃然斥反复 “长史所言谁人?” 郭孝恪说道:“故温县令陈君范,襄国通守陈君宾之同产兄也。君范虽已迁任,他在温县的故吏却颇有之。是不是可以从其故吏中选三二人,令往刘仪同军中,到了襄国后,向陈君宾备述将军在河内的仁民爱士之风,或许可以劝降陈君宾?纵不能当即劝降,也可乱其心矣。” 南陈灭亡以后,从后主陈叔宝到长安的其族宗室达百余人,起先,他们都被杨坚发配到了陇右和河西各州,各给田业以处之;但杨广继位后,因杨广绝爱幸陈后主的第六个女儿,此女名陈婤,是杨广在大业二年纳的贵妃,——再加上杨广亦有意起用山东、江南的士人,以制衡关陇贵族,遂杨广便召陈氏子弟尽还京师,随才叙用,由是陈氏子弟并为守宰,遍於天下。陈君范就是那时出任的温县令,陈君宾也是那时出任的地方,初亦为令长,后迁的襄国通守。 陈君范如果现还在河内,让他去招降陈君宾,自最为合适。 但陈君范已迁转别处,用不上他了,那换个思路,遣他以前在温县的亲近故吏,比如他的主簿甚么的,让去与陈君宾见上一见,也确实是个可以一试的办法。毕竟是陈君宾嫡亲兄长以前的亲信之人,陈君宾一则也许听陈君范在信中提到,二则说的话,他也相对的会容易相信。 反正这不费些什么,既是郭孝恪提的建议,李善道就从善如流,笑道:“长史此策大佳!便令温县,举陈君范素所亲信吏数人,送往我贤兄军中,供我贤兄驱用。策若可成,长史之功。” 就当天,郭孝恪亲写了呈递李密的捷报,向李密提出了“与其渡河南下,不如西南取渑池”的建言,写好后,李善道看罢,补充上了人事任命上的一条意见,“保举高曦为河内通守”,然后与他联名署之,落上两人的印章,即遣人送去洛口城。 给温县的令,亦当天传下。令到温县,吏员选好,由驻军遣兵一伙送往武安,不必多言。 只说把给李密的捷报送走之后,李善道又给刘黑闼回了一封书信。 首先表示了自己的态度,赞成刘黑闼“接着用兵襄国、赵郡”的这个建议。 继而,告诉刘黑闼,虽按他的估计,李密当是会能接受“用兵西南”此议,因为李密的兵力,比王世充等多,李善道即便支援过去,在正面战场亦起不到一锤定音的作用,还不如转攻渑池,既能调动王世充部回援洛阳,给李密以趁隙进击的机会,又能从而对洛阳形成东西夹击之势,长远来看,对其围攻洛阳也更有利,但毕竟李密会不会同意,现尚不能确定,是以,叫刘黑闼权先扫清武安余县,等李密回旨到后,看李密是甚么意思,再决定给他增不增兵。 在信末,李善道写道,若李密竟执意令自己渡河南下的话,便退而求其次,调留驻武阳的陈敬儿部和清河的李文相部援他。总之,他的此议是一定要采用,襄国、赵郡,是一定要打的。 外部的事务暂处理完毕,李善道安下心来,把心思转到了安抚河内和奖赏有功将士上边,同时,令杨粉堆另择得力斥候,於河东、长安以外,对渑池、弘农方向亦开始做重点打探。 …… 奖赏有功将士这块儿,李善道军中现已形成了一个较为成熟的奖赏制度。 通体而言,就是依照军功的不同,分给以不同的奖赏。 细分而言,这个奖罚制度又可分为两个部分,一个部分是针对兵士,一个部分是针对军官。 针对兵士的奖赏,主要是以所获之敌人首级论军功,一个人头赏多少钱。在此之上,当某个士兵斩获到的敌人首级,累计到了规定的数字后,除财货外,再给擢为军吏、分田的奖赏。 针对军官的奖赏,军功就不只是以人头来论了,先登、陷阵等,也都是考定军功的重要方面。此外,李善道把日常操练、其部军纪等等,也都列入到了对军官赏罚的范畴之内。 评定军功这差事,以往都是王宣德主要负责。 王宣德伤势未愈,李善道打河内前,在贵乡时,他能出来值个勤,为他身体着想,尽管他强烈要求,但在离贵乡,进向河内的时候,李善道没有带他,把他留在了贵乡。 所以,这一次打完河内后的评功,便暂由王湛德代理。 担心王湛德业务不熟练,他评定好,报上来的功劳簿,李善道一一地细作了审核。 果然发现了几个评功不当的地方,李善道给以了纠正。 审核罢了,纠正过后,即按此给将士们酬功。 财货、拔擢上的奖赏,在河内就可以完成,分田的奖赏,得等回去贵乡,再由魏征主持来办。却虽是田地暂还未分,成车的财货赏赐下去,一个个的新军吏擢拔上来,全军开颜! 黄君汉、刘德威两部,只是听李善道节制,不算他的部曲,对他两部的酬功,李善道只按他两部报上来的斩获等,给了相应的财货方面的奖赏,由黄君汉、刘德威自转赏给他两部将士。 听说了李善道部的将士,只要达到一定的军功,还有田地上的分赏,黄君汉部的部曲,除掉瓦岗时的旧部外,俱是得自投兴洛仓就食的流民,刘德威部的部曲原是军府的兵士,多良家子,他们对田地都有天然的渴望,大都羡慕不已。——跟着李密打仗,口粮不会短了他们,可李密这几个月一直在打洛阳,数十万大军屯此一地,田地上,李密却是没法分给他们。 …… 安抚河内这块儿,亦即安抚新得之地,李善道对此,现也已有了一套行之有效的政策。 一个政治方面。 共有三点。其一,凡投降之原隋官吏,汰其贪劣,留其清正,仍为其原职之用,或作拔擢,或简选到李善道的总管府用之;其二,择本县、本郡之右姓子弟,任之以郡县之职,或亦简选到总管府用之;其三,辟当地有名的寒士,也任之为郡县之职,或简选入总管府。 一个军事方面。 亦是共有三点。其一,对其郡、其县的郡兵、县兵进行改编,裁其老弱,裁掉的部分,另再从良家子中招募。其二,郡兵、县兵火长以上的各级军吏,悉从有功之本军吏卒中挑选重任。其三,在郡治驻兵,在关键的县也驻兵,驻兵之多寡依其郡、其县的形势酌定。 简单点讲,就是一句话:政治上多用原本的隋吏、地方的士人;军事上牢牢抓在手中。 枪杆子里面出政权。 只要其郡、其县的兵都在手里,那一般来说,最起码在没有外患的情况下,就出不了大乱子。 事实上,这种安抚、治理新得之地的办法,亦不是只有李善道自己在用。李密、李渊,包括窦建德、杜伏威、刘武周这些,或多或少的也都是用的这个办法。 谁的夹袋里也不可能会有那么多的政治方面的人才可用,尤其是地盘迅速扩充的情形下,那该怎么办?仅有的解决办法,当然就是第一选择把军权把控住;第二,尽量地任用降吏。——尽量任用降吏,不仅可解决政治人才不足之苦,还有个好处,能吸引未得之地的官吏投降。 武阳、清河、汲郡、魏郡,李善道用的都是这一套安抚和巩固统治的办法。 对河内,依然照用。 前后用了三四天的时间,各县、郡府的诸项人事任命,一一颁下。 郡守、通守、郡丞这三职没有任,等李密的回旨。 ——言及“通守”,李善道起初本是想延按李密任“州刺史”的任官风格,保举高曦为“怀州刺史”,后转念一想,打河内前说的是打完河内“渡河南下”,以对王世充部形成夹击之势,现给李密的捷报中,变成了“用兵西南”,李密也许不会高兴,则为避免李密越发恼怒,就改成了保举高曦为河内通守。又则为何保举高曦任此职,河内将会成为李善道下一步攻略河东、弘农等郡的后方基地,自是须有一个可靠的重将坐守才可。高曦严整、沉毅,正合此任。 …… 却李善道相继给将士酬功、任命河内郡县官吏大致完成,告一段落之时,他和郭孝恪联名的捷报,送呈到了洛口城。 李密等正与房彦藻、柴孝和、祖君彦等商议军事,看罢,果是面现不快。 祖君彦察其神色不对,索捷报看了,登时勃然大怒,拍案说道:“岂有此理!先言取下河内,便渡河南下,夹击王世充等,明公因调刘德威、黄君汉两部往去助他,而今河内已下,反言用兵西南。李总管向颇以忠义为名,却不意反复至斯!其所前言,岂不是在哄弄明公?” 柴孝和请得捷报,亦看了,意见与祖君彦不同,沉吟说道:“祖公,李总管此策,似亦不能说是哄弄明公。” 第二百零二章 柴和忧虑劝曲突 祖君彦怒道:“自食其言,焉还不是在哄弄明公?” 柴孝和与李密进言说道,“王世充等部虽联兵十余万众,然系多部隋军临时拼凑而成,有自江淮、关中者、有自河南、河北者、有自山东者、有本洛阳之守卒者,彼此不熟,精劣不一,此不足为明公患者之一也;王世充以一胡儿,奸佞得昏主宠幸,今虽为隋军诸部之节制,诸将或隋之宿将、或高第贵胄,不见得对他心服,上下势不能协调,此不足为明公患者之二也。 “又王世充等部今虽已逼至洛口,然明公所以从洛阳撤围而退还洛口者,却本即是为避其初到之锋锐,而骄惰其气也,则是王世充等部,如今其实是已落入明公彀中,是其非只不足为明公患者之三,彼辈朝夕即可为明公所灭,亦由此已然可见其兆也。 “也就是说,当下言之,即便无有李总管率部南下来助,王世充等部也非明公敌。那在这种情势下,若李总管趁此机会,反用兵西南,竟夺渑池,长远观之,确如其言,更大利於明公。” 祖君彦自负才华,族亦高贵,然因其父之故,长久不能得志,蹉跎下流,以至於今,年已五旬,才得李密之重用,他满腹都是对隋的怨愤,而对李密的忠心不二。 故对李善道的前后反复,他甚为恼怒。 听了柴孝和的话,他不满地说道:“如此,如君所言,李总管出尔反尔,反倒是忠君之事了?” “祖公,李总管出尔反尔,或确有其私心在,然不论他私心何如,渑池若得,诚然是对魏公有利的啊!既然如此,何不就顺势允之?反正他无论有没私心,他终了还敢违逆魏公不成?” 李密沉吟不语。 柴孝和将案上茶碗放在中间,三碟干果摆在东西,西边摆了两碟,东边摆了一碟,指着茶碗说道:“明公、祖公,此洛阳也。”指着东边一个碟干果,说道,“此洛口也。”指着西边两碟干果,说道,“此渑池与弘农,及关中也。” 与李密说道,“明公,李总管奏报中所云,‘如下渑池,有三利在明公’,一则,可调王世充部回援洛阳;二则,可与我军对洛阳成东西夹击之势,此两利是近利。三则,闻李渊现已入关,关中从附者甚众,恐长安旬月之内,便将为他得,自渑池而向西南出,再进取弘农等郡,相当於是先落一子,可阻李渊纵使得了长安,也只能困於关中不得出,此利是远利。 “明公,仆窃以为,李总管所言之此‘三利’,并非哄弄之言,确实是这样的啊!” 顿了下,他面含忧虑地说道,“两条‘近利’,也就罢了;尤其这个‘远利’,敢请明公深思。方今海内,虽群雄并起,数天下英雄,唯明公耳。次则何人?李渊以隋贵胄,今已入关,长安若为其得,即唯李渊堪称。只有李渊,才是明公将来之大患啊!明公,王世充等部不难消灭,但歼灭了王世充部后,再攻洛阳,短时内只怕也难便取。而若那时,李渊已得长安,兵出潼关,略上洛、弘农之地,如之奈何?明公恐先机即失。焉可不未雨绸缪,早作预备?” 房彦藻一直在听祖君彦、柴孝和说话,这时说道:“李渊确实可能会成为魏公的后患,但只以李总管一偏师,渑池一县,他或许能得,弘农郡地势险要,他难道也还真能打下?” 柴孝和五月份的时候,刚去过西边的渑池、陕县等地,对当地的情况相当熟悉。 他说道:“长史、明公,仆前奉公之令西循,虽至陕西而止,然弘农形势,仆已探明。弘农现亦义军蜂起而皆无主。若於此际,李总管引军先下渑池、陕县,取常平仓,继入弘农,明公亦别遣一部,绕过洛阳,与其相合,而以明公所信重之士为将。随后,以明公的名义,招揽彼等诸部义军,各给以厚赏爵禄,以常平仓之粮赈饥民,必从者如云集矣。弘农何愁不得?” 李密抚摸胡须,陷入思索。 抛开李善道的“出尔反尔”不说,柴孝和的这个建议,倒是一个不错的建议。 弘农等地,现确如柴孝和所说,早也是“义军蜂起”。几个月前,柴孝和只以数十骑西行,甚至还没有到弘农,只刚到陕县,不长的时间内,就招揽到了山贼万余人。只是旋即,李密在洛阳败於庞玉、霍世举,柴孝和闻讯,不得不仓促返回,其所招揽之众乃亦散去。 ——陕县,即后世之三门峡,位在渑池之西,黄河南岸。其县东与渑池接壤,北与河东郡接壤,向南过桃林县,就是弘农郡。陕县境内有个粮仓,名太原仓,又叫常平仓。柴孝和当时去陕县,一个目的就是想把这个粮仓打下来,可还没打,李密就兵败了。 李密起身,到地图前,背着手,细细看之。 柴孝和、祖君彦、房彦藻等都停下了说话,给他思考的时间。 …… 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一人撞进帐内。 众人扭头去看,来者是李密的记室邢义期。 房彦藻大吃一惊,说道:“四郎,你的脸怎么了?” 只见邢义期鼻青脸肿,显是刚挨过揍的模样。 扑倒在地,邢义期带着哭腔,悲愤地说道:“明公!明公!仆敢请明公为仆作主!” 李密也已看见他的狼狈,赶忙上前,把他扶起,问道:“怎么回事?” “明公,适奉公之令,往司徒府传递公文,碰上了翟长史,翟长史又唤仆赌钱,仆因手头还有公务,委婉辞绝,却不意翟长史顿时作色,骂仆拿大,拳打脚踢,把仆打了一顿!” 祖君彦怒不可遏,奋然拍案,怒道:“一辱再辱,邢君怎得罪他了?翟摩侯欺人过甚!” 邢义期这已不是头回受翟营的侮辱。 上回翟让喊他喝酒,他去得晚了,已被翟让收拾一顿。这回只送个公文,又挨了翟摩侯的打。 何止祖君彦大怒,邢义期是李密的记室,相当於后世的秘书,是李密的亲近吏,先后在翟营受辱,挨打的是他,但折损的是李密的脸面。房彦藻等亦都大怒。李密也现出薄怒。 祖君彦怒道:“有其奴,必有其主。奴儿反复,主亦无理。明公,四郎前已受辱,今复受辱!前次,明公以大局起见,未有责司徒之不敬;这一回,却不可再忍了,理当重责翟摩侯。” ——反复之奴,自是李善道。无理之主,则是翟让。 柴孝和急忙劝道:“明公,当此将与王世充等隋援决战之际,不宜内部生乱,且稍再忍之。” “忍?明公忍是忍了,可问题是,司徒、翟摩侯他们承情么?明公一忍再忍,彼辈却一犯再犯,一再地触犯明公之主威!四郎、崔世枢、冯慈明、张季珣,彼辈已是目无尊上多少次了?又围攻洛阳,缘何迟迟不克?其营诸军,常自懈怠!如是彼辈能如琅琊公等一般,奋勇精进,洛阳再坚,也早打下来了!明公,司徒专行贪虐,陵辱群僚,无复上下,实已不可再忍!” 房彦藻也说道:“明公,公虽对司徒礼敬有加,多作容忍,然观司徒举态,却不念公之恩义,刚愎贪婪,有无君之心,以仆愚见,祖公所言极是,即便当前将与王世充等隋兵决战,不宜内乱,可司徒之此风,却也断然不可再长!明公就此,宜当早有谋虑。” 帐中人多口杂,李密不欲就此多说,挥了挥手,按住恼怒,说道:“大敌当前,须当上下一心,卿等不要再多说了。”安慰了邢义期几句,吩咐帐下吏,“速引记室就医,好生敷治!” 帐下吏便带了悲悲切切的邢义期出帐。 …… 尽管止住了房彦藻等人,不让他们再多说,自己的秘书,自己都保不住,致其接连在翟营受辱,李密心中的怒气可想而知,他回到主位坐下,连喝了两碗茶汤,才略微平复心情。 房彦藻说道:“明公,司徒……” “不要再说了。”李密再次止住了他,抬头看向柴孝和,说道,“孝和,你的谏言,我仔细考虑过了。你所言有理。调王世充等部回援洛阳、夹击洛阳尚且罢了,唐公之忧,诚须当虑。 “唐公起事之初时,我请他来孟津会盟,他托辞不来,那时我就已知,他怀异志,别有所图。唯我本以为,蒲坂有屈突通领数万兵备御,他入关中不易。殊不料他居然蒲坂未下,就率兵入关!而他入关以后,关中的情势,如今确是对他有利,长安他是有可能得下。对此,我军也确实应当早作预备。李善道‘改以用兵西南,取渑池、弘农’此议,以此而言,可以用之。” 李密是一军之主,其自身也有足够的战略眼光,谁将会是他争夺天下的大敌,他当然心中有数。王世充等部隋援、洛阳城,他都有信心拿下;唯这李渊这一入关,他委实是感到了危机。 祖君彦还想再劝,说道:“明公,司徒已刚愎专行,目无尊上,李总管者,司徒之大将也,今若亦纵容之,仆窃深忧,日后或会将更损明公之主威,愈涨司徒之骄恣。” 李密已有定见,说道:“用兵西南,取渑池、弘农,关系重大,此任自是不能只付与李善道。孝和,你前尝至渑池、陕县,於弘农形势,你亦熟知,我意便屈卿为陕虢抚慰使、虢州总管,劳你引一军,往河内,与李善道部合,共为我取渑池、弘农。何如?” “抚慰使”,顾名思义,安抚招慰之任;陕州,便是陕县一带,虢州,便是弘农。 只从这个任职,就能看出李密让柴孝和去与李善道合兵的目的。 一个是把招抚陕县、弘农郡的重任交给了他;一个是任他为虢州总管,虽不能说就可与李善道现任的魏州总管平起平坐,然也可起到制衡李善道的作用;再一个,虢州总管的职务一任下去,那就算是将来李善道和柴孝和打下了弘农,地方上的实权也将会是为柴孝和所有。 却是房彦藻等人皆能由此品味得到,经过考虑之后,李善道“改以用兵西南”的建议,李密是接受了不错,但对李善道,不论是因翟让的缘故也好,抑或是仅仅因李善道现已据加上河内,整整河北五郡之地的原因也好,李密实是已起了戒备之心。 攻入关中,是柴孝和早就向李密提出的建议,对李密现下的这个任命,他当然是不会不愿,遂他起身,向李密行礼,慨然领命,说道:“明公但请放心,陕县、弘农,仆必为明公取得!” 祖君彦还有点不甘心,说道:“明公,则纵然是‘改以用兵西南’此议,可以用之,李总管在奏报中,举高曦为河内通守,他的这个保举,仆窃以为,却不肯听之了吧?河北三州,用的都是李总管保举的人,河内地势紧要,仆愚见,却不能再仍以他所保举之人掌之矣!” 李密沉吟了会儿,说道:“王世充等隋部,尚未歼灭,我不能分太多兵与孝和,取渑池、陕州、虢州,尚得多需李善道出兵,河内之任,暂便用他保举之人,无有不可。” 柴孝和建议说道:“明公,昔韩信自称假王,汉高以真王拜之。为促李总管愿出精兵,助仆取陕、虢,仆以为,何不索性便以刺史之任,授与高曦?” “卿之此言,正合我心。就授高曦怀州刺史。”李密顿了下,说道,“另授刘德威河阳都尉。” 祖君彦、房彦藻等对视一眼,俱道:“明公此任高明。” 河阳是河内通往黄河南岸的重要关城,只要河阳三城在控,黄河南岸的兵马就能迅速进入河内。这样的情况下,河内太守,即怀州刺史是谁所任,其实也不就重要了。 李密问柴孝和,说道:“孝和,你此往河内,需太多兵马?” 柴孝和想了下,回答说道:“五千步卒足矣。” 渑池、陕西、弘农皆多山,骑兵用处不大,所以他只说了步卒。 “今日便与卿虎符,由卿自择精锐取用。两天后,就劳卿引部北入河内,可乎?” 两天后,柴孝和领下陕虢抚慰使、虢州刺史的正式任命,引步卒五千,开向河内。 第二百零三章 晏然应局择有利 十月底。 这日,柴孝和领兵渡黄河,经温县、安昌,到至河内县。 距他从洛口南来,已是过去了四五天时间。 先已有李密的使者,与李善道传过李密的令旨。李善道在闻知柴孝和部入了河内县境后,亲引高曦、黄君汉、刘德威、柳燮、萧绣等人,在苏定方、薛万均、薛万彻等的护从下出迎。 城南十余里处,迎上了柴孝和及其所率之部。 李善道驻马道边,展目观之,见冷风路上,中午淡淡的日光下,数千兵卒以长队而行,前为数百骑兵,中为步卒大队,后为辎重,军旗招展,甲械颇精,察其行军的队伍,称得上齐整。 一面“陕虢抚慰使、虢州刺史柴”的大旗,高举中军。 前后骑兵、步卒的行军队中,分有几面“牛”、“吴”、“常”、“张”等字眼的将旗飘扬。 李密帐下的各营部曲太多了,来源复杂,就不说瓦岗系的诸部,便既有他的旧臣、有张须陀部的降将、有裴行俨部的降将,又有号称百营之众的各部义军,这“牛”、“吴”、“常”、“张”是乃何人,因李密之前先到河内的令旨中没说,李善道等却暂也不知。 在道边等未多时,柴孝和所领入河内的这支兵马,在离李善道等还有两三里地的地方,停下了行军。很快,李善道等见有数骑从中军的位置驰出,其之前后步骑各部也各有骑驰出,汇在一块儿,在一骑领头下,朝着李善道等所在处而来。李善道等知,这是柴孝和等来相见了。 李善道不摆架子,在柴孝和等驰近前,先从马上下了来。 高曦等跟着他都下了马。 对面诸骑驰到,呼喝勒马之声,此起彼伏,一匹匹高大的战马嘶鸣。领头此骑率先下马,其余诸骑亦纷纷下马。众人急忙上前,在领头此人的带领下,向着李善道俱行军礼。 却这领头之人,正是柴孝和,他说道:“李公,多月未见,风采依然。” “柴公,久别再见,不胜开怀!”李善道还礼说道。 他俩早前见过,但不久李善道就北上河北,打黎阳仓去了,两下并不相熟。 李善道说着,目光落在了跟在柴孝和身后的这些人,其内多是随从的亲兵,而有四人站位居前。李善道心知,这四位当即是牛、吴、张、常了,一见到真人,却四人俱皆认得。 牛是牛进达、吴是吴黑闼,这两位是张须陀部的降将。张是张善相,许州襄城人,本为里长,后在李密略荥阳等地时,与郭孝恪前后脚地投从了李密。常是常何,李密帐下勇将。 顺着李善道的视线,柴孝和回身,伸开手,虚揽了下这四将,笑道:“李公,对你所提议之‘用兵西南’,趁洛阳主力悉在东线之机,先把陕、虢二州夺下,以利日后此谋,魏公深以为然,与仆等盛赞总管,赞誉总管‘谋深虑远’。然因担心总管兵力不敷使用,故特令仆等领兵来助,所拣选之各部,均魏公帐下之精锐也。常将军等,公亦皆熟,仆就不多做介绍了。” 李善道心里怎么想的,脸上看不出来,只能瞧出他满脸高兴,似是很开心。 听罢柴孝和的话,李善道请仍在行军礼的常何、牛进达、吴黑闼、张善相四人起身,顾笑与高曦、黄君汉、刘德威等人说道,“正为若取陕、虢,兵力或会不足而虑,魏公即以柴公率常将军等前来助阵,真是太令人欢喜了。魏公此般体恤下情,我等焉敢不为魏公尽力效死!” 向前两步,一一与常何四将握手,拍着他们的胳臂,欢欣地笑道,“柴公智略,当世子房;公等诸位,今之关张。得柴公与公等相助,区区陕、虢之地,取如反掌!”扭脸笑与柴孝和,说道,“柴公,以我看,最多半个月,咱们就能将陕、虢两州尽数取下,献与魏公矣!” 领常何等一干将士来入河内,说是助李善道取陕州、虢州,但陕虢抚慰使、虢州总管的官职,却任在柴孝和的身上,李密之意究竟何在?却是谁都可看出,李善道“用兵西南”的此谋,李密虽用了,但陕、虢他分明不打算给李善道占,而只是让李善道帮柴孝和等取陕州、虢州。 则李善道对此会怎么想? 柴孝和来的路上,心里并没有底。 而下与李善道见着,却最起码表面看,李善道好像是没有意见。 柴孝和暗暗地稍松了口气。 常何四将齐声说道:“末将等从柴公离洛口营时,魏公严令,务要与总管齐心协力,以取陕、虢。何时用兵,但候两位总管一声令下,末将等当身先士卒,奋勇杀敌,誓夺二州。” 李善道哈哈笑道:“好,好啊!柴公,我等上下齐心,陕、虢不足取也。”与常何四将笑道,“公等领部才至,陕、虢方向的虚实,现也还没打探清楚,可稍等时日,再出兵不晚。”请柴孝和等上马,说道,“我已在城中备下薄酒,为公等洗尘,柴公,诸公,请先进城吧。” 柴孝和吩咐下去,令兵马重新开拔,继续前行,到河内城外择地筑营,他自则与常何四将随从李善道先往河内县城。到了城中郡府,酒宴已备,李善道殷勤劝酒,尽欢乃止,不必赘述。 …… 李善道海量,张怀吉酒量也大。 一顿酒从中午喝到傍晚,两人都没喝多。 席散之后,张怀吉跟着李善道去了后宅。方才落座,到底是喝了酒的,情绪不好控制,他就一拍案几,大是不满地说了个祖君彦不久前刚对李密说过的词,说道:“岂有此理!” “道长何故发怒?” 张怀吉瞪着眼,说道:“明公,你这不是在明知故问?柴孝和这贼厮鸟,口口声声,奉魏公之令,来助明公取陕、虢,哼!说的好听,怎地虢州总管的头衔在他的身上?” “道长,柴总管虽是今天才到,魏公的令旨可前天就到了啊。魏公任柴公为虢州总管此事,前天,你不就知道了么?”李善道接过裹儿奉上的湿毛巾,擦了把脸。 张怀吉说道:“前天,俺就很不高兴了!明公,任他做了虢州总管也就罢了,这柴孝和今天见到明公,还却又说是来助明公取陕州、虢州,此岂不是睁眼说瞎话,岂有此理?” “原来道长是为此不快。”李善道坐下来,喝了口醒酒汤,笑道,“柴公此言,无非是为免我多心,不足为怪。道长,毕竟,‘用兵西南’此谋,是我献给魏公的,虢州总管却任给了他,则他总不能见了我的面就说,他是奉魏公令,令我助他取陕、虢的吧?” 张怀吉说道:“明公,诚如你言,‘用兵西南’的谋,是明公你筹划给魏公的,但虢州总管魏公却任给了柴孝和。那这陕州、虢州,明公,咱还出不出兵?” “道长,你这叫甚么话!不能因为虢州总管,任给了柴公,我军就不奉魏公之令啊。况乎,若不用兵西南,我军可能就得渡河南下。道长,你是愿南下,还是愿西南?” 张怀吉当然也知,南下的话,半点好处也没;西南的话,即便虢州总管任给了柴孝和,但只要兵马开到,或者招纳群盗,或者扩大影响,对李善道军肯定也是会有好处,唯犹不甘心“为他人做嫁衣”,忿忿地又说了句:“明公尽心尽力为魏公谋,魏公却这般对待明公,使人寒心!” 李善道摆了摆手,说道:“柴公领兵已至,此话无须再言了。” “还有一话,俺不得不说。” 李善道问道:“什么?” “便是怀州刺史,魏公虽任与了高仪同,河阳都尉却任给了刘德威。明公,从魏公以虢州总管任柴孝和,又以刘德威任河阳都尉,约已可见,魏公现对明公恐是已起了猜忌之心。底下来,该怎么做,小道敢请明公,切要多思多虑。”堂内没外人,张怀吉借着酒意,直言说道。 李善道嘿然,稍顷过后,说道:“猜忌不猜忌的,道长,咱只要干好咱们自己的事,就行了!” “用兵西南”的谋策,李密是用了,不用再渡河南下,去与王世充等隋部正面交战,这挺好;可李密将虢州总管任给了柴孝和,此是李善道未有料及的。然就像他与张怀吉说的一样,他却也不能因此就不“用兵西南”了。渑池、弘农,还是得谋划去打。说到底,打渑池,特别是弘农,他不是为李密去打的。为了遏制李渊出关,这个地方是非打不可! “且李密早晚将败,候其败后,只要在打下弘农后,我提前作些布局,此地我仍可得之。”他抿着醒酒汤,这样想道,念头转开,想到柴孝和、常何等的身上,又盘算想道,“柴孝和曾去过陕县一带,对陕县、弘农较为熟悉,常何诸将又确乎皆为勇将,有他们加入此回的‘用兵西南’,渑池、陕县、弘农,比我自己去打,实也能省力不少。柴孝和有谋之士,我若能借此与他处好关系,待李密亡后,非仅弘农仍可为我有,柴孝和、常何诸辈亦或能为我所用。” 局面出现变化,不要紧。时势、局面总是在不断地变化中。要紧的是,如何才能从起了变化,哪怕是已变得对自己不太有利的局面、时势中,寻找到对自己有利的一面,并将之抓住。 李善道具有这个觉悟。 单只从用兵的能力而言之,李密也有这个觉悟。 柴孝和兵到河内县城的当天深夜,急报两道,接踵而至。 李善道是被从睡梦中叫醒的,第一道急报看完,他大吃一惊,第二道急报看完,他感慨不已。 第二百零四章 镇静临变挽狂澜 两道急报,其实报的是同一件事。 或言之,是同一场刚发生在洛口城附近的仗。 只不过,这场仗分成了前后两个部分,故而急报也就成了两道。 这场仗便是李密、王世充两军,於十月二十六日,亦即前天围绕黑石、月城展开的一场激战。 第一道军报报的是:二十五日夜,王世充率部夜渡洛水,在黑石筑营,次日,留下了部分兵力守营,他率领精兵还至洛水北岸列阵。李密闻之,立刻引兵渡洛逆战。 黑石是个关,也是个渡口,其得名来自边上的一座山。此山,因多黑色岩石而名黑石山。山之海拔不高,后世计长单位,不到两百米,然山势陡立,“在巩县西南洛水东,与邙岭夹岸相对如门,洛水出其中”,黑石关,或者说黑石渡,就在山边的河岸上。 这里是洛水中段的一个主要渡口,位处在洛口城的南边,离洛口城很近。 王世充等隋兵部忽然夜渡水,筑营在此,李密肯定不能坐视不顾,自然是要进战。 则是说了,进战没有问题,但李密为何不攻黑石渡,而选择了渡过洛水,进攻列阵在洛水北岸的王世充等精兵所部?要知,即便不通兵法者,亦当能知,敌在对岸,己军渡河,此显然是一非常冒险之举动。李善道对黑石一带的地势,相当了解,却能明白李密这么决策的原因。 无它缘故,主要就是因黑石渡此地,狭窄松软,临河又临山,展不开进攻的阵型,易守难攻,不好进攻,是以与其吃力不讨好地攻黑石渡,而冒着王世充在洛北的精兵趁此机会,再度渡河,攻其后阵、或侧翼之危,不如仗着兵多,舍黑石渡不打,直接进攻洛北的王世充精兵部。 ——事实上,李善道的这个“明白”,对固然是对的,但李密之所以这么选择,其实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即李密原本就在与柴孝和、房彦藻等计议,怎么才能引诱王世充进战,王世充这一进战,虽然其夜渡洛水、筑营黑石,出乎了他的意料,然也算是正合了他的意。 加上李密军数十万众,远比王世充等隋军的兵马多,故李密在进战的方略上,便选择了直接渡过洛水,攻击在洛水北岸列阵的王世充等隋军精兵部。 进战方略上的选择没有错。 可战事一打开,底下的战斗进展,又出乎了李密的意料。 一因李密军在裴仁基降后,於野战方面,相比从附之各部义军的部曲来讲,更能打的是本属裴仁基、张须陀部的精锐骑兵,而王世充等隋军则步卒多,尤其参与此战的隋军主力,王世充从江淮带来的数万江淮兵,更主要是以步卒为主,却洛水北岸亦临山,北为邙岭、南为洛水,可供敌我交战的场地委实不够开阔,又颇多丘陵,不利於骑兵驰骋,利於步卒结阵进斗。 二因王世充等隋兵部早就已经做好了战斗准备,挖掘了壕沟,设置了防御的工事。 三则因先期渡洛的翟让等部,进战不够坚决,未有严遵李密之令,死战向前。 由是李密督军渡洛之后,尽管在渡河时,王世充亲率的隋军精兵部没有对其军发动进攻,而且进攻王世充等隋军精兵阵的李密军的部曲也人多势众,结果,还是被王世充部给击败了。 不但被击败了,还是一场大败。 各营义军惊慌溃逃,除掉被王世充部追杀歼灭者,自相践踏、溺死洛水中的就不计其数。 这是第一道军报的内容。 对这场仗,李善道前世是不知道的,所以在看完这第一道军报后,他大惊失色。 既是为李密的大败而吃惊,同时,也是为他底下来“用兵西南”的计划还能不能得以顺利实行而吃惊。虽然李善道知道王世充前期不是李密的对手,但作为“当事人”的李密,对此却是不知道的,那这一场大败仗过后,李密会不会因此改变已允李善道“用兵西南”的决定,而改令李善道先暂止用兵西南,率部渡河南下,增援於他?——这是一个不可不虑的可能性。 好在紧接着,在召郭孝恪、张怀吉等的命令才下,郭孝恪等尚未到时,第二道急报就到了。 这第二道急报的内容,与第一道急报,便是两回事了。 用后世的话说,简直是“冰火两重天”矣。 这第二道急报报的是,洛北之战,失利以后,李密临危不乱,改变了战策,一边令翟让等部东走偃月城,引诱王世充部追击,他自则引精骑渡回洛水南岸,直趋在黑石渡的王世充部营。 偃月城,因其形似偃月而命名,又名月城。此城是在李密得下兴洛仓后,为利於守御兴洛仓,所筑之小城。其位在洛口城,也就是兴洛仓的西边,与洛口城夹洛水呼应,成掎角之势。 这个小城在此前,因李密军对洛阳一直是进攻的态势,没有起到多大的用处。 现在,此城起到用处了。 李密军逃溃的部曲太多了,漫山遍野,到处都是,放眼望去,洛水岸边,一望无际,尽是其军争先恐后,向东逃走的部曲,王世充没有注意到李密悄悄地率精骑渡回到了洛水南岸,他也没有想到李密居然会在这个时候,在其军已然大败溃逃之际,竟还有胆略发起反击。 ——王世充夜渡洛水,筑营黑石,出乎了李密的意料,李密在这兵败之际,当机立断,趁王世充等部追击本军溃卒的机会,渡还洛水而攻其在黑石之部,也出乎了王世充的意料。 黑石营中的隋军,亦是万万没有想到,李密会在此时扑袭他们,惊惧万分,连举六烽,接连升起了六次求救的烽火。烽火滚滚的黑烟,在洛水南岸冲天。此营若被李密夺下,王世充所亲率之诸部,就将被李密断掉后路。这种情形下,王世充还怎敢再追击翟让等部? 王世充没办法,只好停下追击,收拢部曲,还师黑石,狼狈自救。 形势於此,已然逆转。 李密率部渡洛水,进击洛北的王世充部阵时,占据地利和主动的是王世充部;现下,占据地利和主动的变成了李密部。李密发挥骑兵的优势,迎头痛击。王世充部多步卒,占据地利、列阵以待的情况下,李密军不好打他;可现王世充部是回援的状态,没有阵型可言。被李密部的骑兵迎头痛击之下,遂转胜为败。翟让等部返身杀回,两下夹击,王世充部大败而走。 亲被李密率领的裴行俨、秦琼、程知节、罗士信等骑将,无不万人敌,攻据地利之坚阵、打坚城,非他们骑将所长,野战驰骋,打的且是不成阵型的步卒,那就是无往不破了。 一场反击战下来,计点战果,单只斩获的隋军首级就两千余,其余伤者、俘者,万余之多。 看完这第二道急报,一个词浮上李善道脑海。 荡气回肠。 他忍不住拍案叫绝,所以感慨不已。 这个时候,郭孝恪、张怀吉等匆匆地已经赶到。 “明公,魏公那边出什么事了?”郭孝恪睡眼惺忪,一看就也是刚被叫醒。 李善道将两道急报给他们看,满怀感慨地由衷说道:“魏公用兵,真如神也!” 第一道急报看了,郭孝恪、张怀吉等亦是各面现震惊;第二道急报看过,诸人齐齐大喜。 又将这两道急报统合地看了一遍,郭孝恪睡意尽消,想象了一下两天前这场激战的整个前后过程,和李善道一般无二,也情不自禁,连连击节赞叹:“高明、高明!魏公临危不惧,决断如神,这一手还攻黑石之隋营,当真高明之至。此反客为主、围魏救赵之计也!” 黑石此战,敌我交战的场地不大,整场战斗持续的时间也不很长,不到一天就结束了,可通过两道急报中分别所报的内容,复盘此战,王世充、李密两人在战前、战中的各种决策,诚然是越品味,越有细节可足反复咂摸,就像两个高手过招,精彩纷呈。 设身处地,把自己放在王世充的位置,自己能做得比王世充更好么?又或把自己放在李密的位置,自己又能在前期作战失利,已经大败的情况下,比李密做得更好么? 李善道细作忖思。 从大局上分析,王世充、李密这场仗,实际上双方争夺的就是一个战场主动权的问题。 大胆地奇兵夜渡洛筑营,迫使李密不得不应战,而用精兵在对岸选以有利己军的作战地形列阵,以逸待劳,从而占据到了此战前期的作战主动权,是王世充表现出的军事才能。 反客为主、围魏救赵,以此夺回战场主动权,反败为胜,是李密展现出的军事才能。 王世充前期抢占战场主动权的这一行为,李善道以为,他也能做到;但在前期大败的情况下,犹能镇定不慌,临机决断,反客为主,夺回战场的主动权,扭转战局,反败为胜,李密的这一决策,李善道自以为,却当时的主将如果是他,他可能做不到这一点。 张怀吉虽对李密“猜忌”李善道大为不满,可看完这两道急报,也不得不承认,李密在用兵上的确是有出众的天分,亦说道:“已败之时,敢於反击,魏公确乎胆识过人。” “长史、道长,魏公此战所以得能反败为胜,除你俩说的这些,还有一点也很关键。” 第二百零五章 军拔先招张士贵 张怀吉问道:“明公,哪一点?” 两道急报已经还给了李善道,李善道拣起第二道急报,在“引精骑渡洛南”这几个字上边点了点,说道:“‘引精骑’,这一点很重要。” 张怀吉在军事上并不精通,跟了李善道后,起先他虽有部曲,然其所好不在於此,后来部曲便转到别部了,他也没怎么指挥过作战,因是尚未能理解李善道之意,说道:“明公是说,魏公黑石此战后来所以得以转败为胜,是因其所率之精骑,王世充部不能抵挡之故么?” “王世充部多步卒,骑兵当然不能阻挡,但我说的不是这一点。” 郭孝恪已明白李善道的意思,说道:“仆知矣。明公之意,是说当司徒等部大败之际,却此精骑犹能保持建制,是故魏公才能够率之还洛水南岸,这也才有了底下的‘反客为主’!” “长史所言然也,我正此意。” 王世充在洛北的精兵,阵於险隘之地,可以设想李密所麾诸军当时的进攻场景。一定是翟让等部的步卒在前,而他,则是率秦琼、程知节等为将的骑兵精锐在后。由此,在翟让等部大败后,他才能率仍保持建制的精骑南渡洛水。如果那时骑兵也已混乱,反胜之机断然已无。 再把两道急报看了一看,李善道接着自己的话,总结出了两条,一条是王世充反胜为败的教训,一条是李密反败为胜的要素:“没有将己军的后路看好,给了魏公可趁之机,此王世充所以功弃;尽管前线已然兵败,然犹有完整建制之骑,即预备队掌控在手,此魏公所以后胜。” 黑石这场仗,双方打得确实都很漂亮。 但对於李善道来说,试问一下自己,能不能做到王世充、李密这种程度,只是其一;这场仗既然敌我两边有来有回,打得这么漂亮,那他能从中学到什么?才是最为要紧。 张怀吉佩服地说道:“明公,如小道此般夯货,看这场仗,也就是看个热闹而已;如明公者,才是看出门道啊!不错,明公总结的这两条极是,王世充与魏公胜败之转变,确乎正系於此!” 李善道令递此两道急报给他的王湛德:“你把魏公大败王世充之此战的前后经过,依照这两道急报所禀,详细地记录下来,多誊写几份,凡诸营将,每个人都给他们一份,把我刚总结出的那两条也写进去,让他们好好地领教、感悟一下魏公用兵之如神。” 王湛德了然其意,知他这是在借此战为例,以提升诸部营将的军事素养,——类似的事,李善道之前就没少做了,从打薛世雄部开始,每场仗打完,他都必让参战各部自做总结;而且,时不时的,他还摘些过往历代的精彩战斗、战役,自作评点后,颁与诸将学习,便即应诺。 李善道前世读书时,读到过一个曹操的小故事,讲的是曹操曾自作兵书十万余言,即《孟德新书》,赐与诸将,令诸将征伐,皆以《新书》从事。前世的时候,他只能肤浅地明白曹操这么干的缘故,现今,他却是能切身地体会到曹操这么做的原因了。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不是每个人都像韩信、李密,具有军事上的天赋,无须怎么学,就能用兵如神;大部分的人,还是得靠不断地学习,不断地实践,才能提高他们的军事能力。 李善道没有曹操之才,他写不出《善道新书》,他手头上的军事人才不多,也搞不出后世的红军大学这样的专门的军政教育机构,他而下唯一能做的,就是通过战后总结、过往的优秀战例,来提高他帐下诸将,同时也是提高他自己军事方面的素养和能力。 ——事实上,曹操不说,后世的红军大学也不说,单就当下言之,南北群起之诸雄中,至少到目前为止,像李善道这么重视提高帐下部将的军事能力,想尽各种能做的办法,潜移默化地提高部将的军事能力者,只他独一份而已。李密没有这么干,窦建德等等,也没人这么干。 这些且也不必多说。 …… 第二天,见到柴孝和。 柴孝和已也知了黑石此战。 李善道知柴孝和有军略,虚心地向他请教他对此战的看法。柴孝和对此战的看法,却闻之才知,有的见解且不如李善道。此亦不足为奇,柴孝和在战略上有一定眼光,毕竟没学过兵法,也没指挥过实战,战术上并不擅长,故对此战,有一些李善道瞧出门道的东西,他没有瞧出。 倒是在知了李善道已令将此战经过颁给部将看后,柴孝和一时没瞧出他的真实用意,只以为李善道这是意在用李密此战之胜,来鼓舞本军下一步“用兵西南”的士气。 他笑与李善道说道:“总管,魏公黑石此胜,可谓险之又险矣。仆亦是昨晚知的此战。才览罢前部分军报,惊地仆满头大汗!复览后部分军报,大喜不已。此战,杀伤、斩获王世充等部隋兵上万,一大胜也。魏公‘先以撤围,堕敌锐气’之策,终是得以成用。 “可以预见,再接下来,与王世充等隋军的交战,魏公必然就会占据上风。洛阳眼下的注意力,势必尽已都被吸引到了东线,也许还会再募丁壮,给王世充援兵。此我趁虚西南而下之良机已至。敢问总管,陕、虢等地的虚实,何时可以打探清楚,你我两军何时可以渡河?” 李善道想了下,说道:“渡河西南而下的良机,的确是已经有了。这样吧,柴公,我今日就催一催往陕、虢方向打探的斥候,令他们早些回报。天已转寒,再冷些日,倘使下起雪来,也不利於你我两军进战。要不,就暂定十天之后,你我两军渡河?” “好!就十天!”柴孝和痛快应道。 遂於即日起,柴孝和所领之五千步骑,营中休整;李善道令下黎阳,命再运粮河内,又令高曦征募民夫,并劳萧绣、张怀吉,去济源、王屋两县南的黄河渡口搜寻船只,开始积极备战。 各项备战的命令下达次日,先有一部兵马坐上船,折回贵乡。 这部兵马是孙朗部,乃是“用兵西南”此策既已被李密接受,“增兵刘黑闼”这件事就可办之。经过充足的休整后,孙朗部於今日开拔,先经永济渠还至贵乡,再去武安与刘黑闼会师。 柴孝和闻有李善道部部曲离营,坐船东去,不知何为,赶来问了下李善道。 知了缘故之后,当着李善道的面,他没说甚么,只回帐后,给李密写了一道上书。 …… 四天后,派往渑池、弘农方向打探的斥候,络绎返回。 一道道有关渑池、陕县、弘农的情报,——因为渑池、陕县北与河东郡接壤,特别陕县,县城就在黄河南岸,过了百梯山,西南两百多来里外即河东县县城,因捎带着还有河东郡、河东县的一些情报,军事、民情、群盗、风土,等等,五花八门,全都呈递到了李善道的案头。 所有这些打探到的情报中,有两条情报,颇使李善道多留意了下。 一条是河东县方面的情报。 李渊、屈突通现都先后已不在河东县,但河东县城,当前依然是唐军、隋军对战的情形。李渊率主力从河东县城走时,留下了吕绍宗等将引兵继续围攻河东县城;而屈突通在离开河东县城,试图跟着李渊部主力入关,援长安时,则是临时署领了鹰击郎将尧君素为河东通守,令其率本部守城。唐、隋两军的主力尽管已都离去,河东城上城下仍是战火频仍,攻守甚酣。 尧君素其名,李善道前世略有知,但对他的具体事迹不很清楚,原来现守河东县城的是此人。 却这尧君素是汲郡汤阴人,李善道约略记得,这次用兵河内,兵到黎阳,与李善仁见面时,好像李善仁边上跟着的他最近辟除的诸吏中,就有个姓尧的,尧这姓太少见了,又是在汲郡黎阳见的,肯定便是这尧君素的族人,只不知与尧君素有何具体的关系? 一条是弘农郡方面,有关其郡“群盗”这块儿的情报。 渑池、陕县、弘农皆多山,山多,乱世时候,盗贼就多。这几个地方的盗贼都不少。 其中较有名号的群盗渠帅,斥候都打探到了,尽在情报中有禀。 这些群盗渠帅的名号,李善道绝大多数都不认识,只一部活动在弘农郡卢氏县周边的悍贼贼率的名字,李善道越看越眼熟。这部盗贼号为“忽峍贼”,其渠帅名张忽峍,又名张士贵。 “莫不就是那个张士贵?” 李善道在地图上找到卢氏县的位置,端详了多时。 於下的弘农郡,和两汉时的弘农郡不能比,是个小郡,东西两百里地长,南北亦两百来里长,共只有四县。三县都在郡北,郡中、郡南主要是山地,仅卢氏一县。 只要进兵神速,掩其不备,渑池、陕县不难打,可打完这两县,再用兵弘农的话,因奇兵天降的效果已没有,加上弘农多山的地形,或就会不太很好打了。 但也不是没有解决这个麻烦的办法。 李善道此前,其实就已考虑到了,最好的办法,就是进兵弘农郡前,先把卢氏拿下,然后一路自渑池由东而进,一路自卢氏由南而进,两路夹击,弘农郡北部弹丸之地,就取之不难了。 本已有此念,现又知了活动在卢氏周边的贼率是张士贵,“先下卢氏”的念头,李善道就更强烈了。只是不知,这个张士贵,能否将之招降?能不能,总得试试才知道! 李善道做出决定,便令召张怀吉来见。 张怀吉性格豪爽,有胆色,有口才,也有些膂力,并且体貌五大三粗,亦像绿林好汉,兼以他是个道士,能从玄学方面忽悠人,对於招揽群盗这种事情,他最适合当说客。 张怀吉很快即到,李善道上下瞅他了几眼,旋又想起一人,便下令,叫帐外侍从的薛万彻也进来。张士贵定是勇士,只一个张怀吉,仅用话语也许还不足以劝其归降,那就再加上个薛万彻。让张士贵看看,李善道帐下的万人敌是何猛将,再从实力上促其心动,对他双管齐下。 文武两道并用,再把李密的旗号打出来,招降张士贵的把握可能就会大一些了。 就把欲烦张士贵、薛万彻走上一遭,为己招揽张士贵的打算,与他两人说了一说。 关系到其后取弘农的计量,张怀吉、薛万彻焉有不从之理?二人俱是昂然领命。 取上盘缠,带上精卒百人,两人当日即启程,先期西南而往,奔卢氏招揽张士贵去也。 渑池、陕县、弘农郡的情况,大致已知。 结合柴孝和几个月前亲身在渑池、陕县等地的见闻,李善道接下来,便也柴孝和等细议攻渑池等地的进战之略。商议数天,各方面的进战办法基本定下。 万事俱备,在李善道承诺的第十天头上,两军拔营起寨,开向济源、王屋两县之南的黄河。 而在离黄河北岸还有几十里地处,留守河内的高曦遣吏,陪送两人追上了李善道所率之部。 与这两人一见,李善道大是高兴。 第二百零六章 使到探问尉迟德 这两人都操着北地的口音,不是别人,系是魏刀儿、宋金刚派来谒见李善道的使者。 魏刀儿如前所述,现盘踞在赵郡北边的博陵郡的深泽一带。宋金刚是上谷郡人,上谷郡又在博陵郡的北边,与博陵郡接壤。宋金刚其部现盘踞在易县一带。易县,是上谷郡的郡治。 却魏刀儿、宋金刚,之前与李善道并无什么来往,刘黑闼前不久建议打完武安,接着北上打襄国、赵郡时,在给李善道的上书中,还专门提到了魏刀儿,担忧魏刀儿可能会抢占赵郡。 则为何魏刀儿、宋金刚却於此际遣使来谒李善道? 一听说这两人分是魏刀儿、宋金刚的使者,李善道实就已猜出了缘由。 听他俩说过来意,果如李善道所料。 客观上,是出於两个冀北当前形势之变化而带给他俩的推动;主观上,是为两个目的。 两个推动分是窦建德、刘黑闼带给他俩的。 首先窦建德,其近来攻势甚锐,尽管尚未直接与魏刀儿、宋金刚两部发生冲突,然魏刀儿、宋金刚已觉不安。特别宋金刚,博陵郡此处,因魏刀儿部曲十余万众,窦建德现还未有派兵往进;但上谷郡,宋金刚的部曲不如魏刀儿多,能战之士不到万人,窦建德已是分兵杀入。 其次刘黑闼,便是其之“接着北打襄国、赵郡”此议。当李善道的势力范围在清河、魏郡时,离魏刀儿、宋金刚两部还稍远,这一若打到赵郡,与他两部就接壤了,——与宋部是犹隔着博陵郡,然为抵御窦建德,宋金刚已与魏刀儿结盟,那打到赵郡,等若和宋部也接壤了。 在这两个客观上的形势变化之推动下,由是,他两人商量后,乃共同遣使南来求谒李善道。 求谒李善道,所为之目的也在於二。 李善道曾经帮过窦建德,那这次李善道进兵襄国、赵郡,他的目的何在?只是单纯地为攻城略地而进之兵,抑或竟是为与下一步和窦建德联手,消灭魏、宋两部而进之兵?魏刀儿、宋金刚搞不清楚,对此,他俩得遣使来打探一下。此是他俩之第一个目的。 如果李善道这次进兵襄国、赵郡,打探清楚了,他不是为与窦建德联兵,窦建德歼薛世雄、拔河间后,其部声势大张,如今在冀北咄咄逼人,魏刀儿、宋金刚哪怕联兵,也不是窦建德的对手,则李善道做为冀南当前的霸主,是不是可以引以为援?这是他俩遣使的第二个目的。 …… 也不能说窦建德不讲“信义”,背着李善道,去书李密,不同的割据势力之间争雄,本来就无信义可言。问题的关键是,李善道能不能找出相对应的,让窦建德难受的办法。 事实上,就算魏刀儿、宋金刚不遣使来谒李善道,李善道本也打算腾出手后,就派人去见见魏刀儿、宋金刚,包括罗艺,也要派人再去见见,能把他们招揽到最好,暂时招揽不到,也要处好关系,总之反正是不能任由窦建德在冀北肆意扩张。 他的人还没派去,魏刀儿、宋金刚的人先来了。 这也可以理解。 整个冀州来讲,李善道、窦建德两部是目前唯二处於积极发展、扩展地盘势头的两个割据势力,但又同时,两部一南一北,现是各发展各自的,还没有产生激烈的冲突。 而魏刀儿、宋金刚、罗艺等部就不同了,他们现各皆只是处在能把已占地盘守住就不错的状态,面对窦建德部攻势,已感到强烈威胁,相比李善道,魏、宋自更着急搞清李善道的心意。 李善道亲自接见了魏刀儿、宋金刚的使者。 对於刘黑闼北上进兵襄国、赵郡的目的,他坦诚地告诉这两个使者:“赵郡邻魏将军部所驻地界,我担心引起魏将军的误会,赵郡我本不欲取,然我家本出赵郡李氏,赵郡实我家之乡梓之地也,我兄长和我族中的长辈们,都说今既起义兵诛暴,焉可只诛别郡之暴,而坐忍视家乡父老仍陷水火乎?我兄长与族中诸翁言此有理,复闻赵郡守张志昂残虐之贼,遂我乃意取赵郡。为者,解我乡梓士民倒悬之苦也。赵郡既下,绝无再用兵继续北上之意!” 两个使者闻言,俱是欢喜。 魏刀儿、宋金刚两部的结盟关系中,魏刀儿部曲远众於宋金刚部,占据主导的地位。 便由魏刀儿的使者呈上了魏刀儿、宋金刚两人联名的书信一封,献与李善道。 李善道接住,细细看之,见这书信中所言,无有别意,只有一个意思,期望能与李善道结为盟友。并且魏刀儿向李善道许诺,赵郡他不仅不会去抢,刘黑闼如有需要,他还可派兵相助。 看罢,李善道摸着短髭,沉吟不语。 魏刀儿、宋金刚两人的使者,忐忑不安,等候他的答复。 李善道先未作答,思考了稍顷后,而是亲切地询问宋金刚使者,说道:“我闻之,宋将军部下有一猛将,名尉迟敬德,其人有万夫不当之勇,尤善使槊,果有其人么?” 宋金刚的使者怔了下,答道:“敢禀总管,尉迟敬德此人确有,然非鄙主部属,其人马邑善阳人也,闻之,现在定杨可汗帐下为大将,深得定杨可汗之爱重。” 定杨可汗,就是刘武周。 马邑郡与上谷郡,只隔着一个雁门郡和太行山的北段,并雁门郡也已被刘武周占据。宋金刚和刘武周那边时有来往,所以刘武周帐下部将的情况,宋金刚这边大都知道。 李善道拍了下额头,笑道:“原来是在刘将军帐下,是我记错了!”又问道,“尉迟敬德在刘将军帐下,而君却知。则闻君之此言语,宋将军与刘将军像是很熟?” “敢禀总管,雁门与上谷只一太行相隔,而有飞狐、蒲阴两陉可以连通,鄙主与定杨可汗间偶有消息互通,礼物互馈。”宋金刚的使者恭恭敬敬地回答说道。 马邑、雁门两郡往南,就是太原郡。 就算只是为遏窦建德在冀北的发展,魏刀儿、宋金刚两部,李善道也不会拒绝与之结盟,再加上宋金刚与刘武周比较熟,而李善道记得,刘武周、宋金刚后来曾南打过太原等地,那再加上对付李渊,这个盟,李善道更是一定要同意了! 至若窦建德知悉后,会怎么想? 一则窦建德先有绕过李善道,给李密去信的过往。 再则,还是那话,割据势力间的争雄,从来靠的不是信义,信义是手段,归根结底,靠的是实力!以李善道现有的实力,加上魏刀儿、宋金刚两部部曲,窦建德纵因此恼恨,又有何妨! 三则,若拘於所谓的“信义”,而竟不与魏、宋结盟,那底下会怎样?底下必定会按原本历史的发展,魏刀儿、宋金刚先后被窦建德歼灭、击败,此宋襄公“蠢猪式的仁义道德”是也。 李善道遂不再多问,起身将两位使者扶起,慨然笑道:“久仰魏、宋两位将军,北地之英豪也,我亦久欲与两位将军通书信,唯不得闲暇耳。今蒙两位将军不弃,愿与我通好,我岂敢有逆?今我将南下,取陕、虢之地,待我军还,便修书备礼,谨遣使以代我往谒两位将军!” 二使大喜至极,齐声应道:“总管威震河北,此取陕、虢,易如反掌。鄙主便静候总管佳音。” 令取随军财货,权算为先给魏刀儿、宋金刚的回礼,又遣精卒一队,便礼送二使北还。送走了两位使者,李善道亲笔写了给刘黑闼的书信一封,亦即令人送去已攻入襄国的刘黑闼军中。 …… 在接见这两位使者的时候,部队没有停下行军。 李善道是在路边临时搭就的帐中,接见的这两人。 将他俩送走,给刘黑闼的书信也送走后,李善道在苏定方等的护从下,驰马追赶部队。 才追还至军,柴孝和已在李善道的中军,一边随军前行,一边等候於他。 “柴公,你怎在此?” 柴孝和窥视李善道神色,说道:“总管,仆适闻高刺史送了两人追谒总管。这两人不知何人?” 魏刀儿、宋金刚所遣的这两个使者的身份,并没有保密,柴孝和既然已知此事,怎可能会不知这两人的身份。李善道便如实相告,笑道:“是魏刀儿、宋金刚派来谒见我的人。” “魏、宋两人,仆知其名,俱冀北之剧盗也。却怪了,他俩怎会不远数百里,遣使求谒总管?” 李善道瞅他了一瞅,也不隐瞒,说道:“好叫柴公知晓,我贤兄刘仪同现将用兵襄国、赵郡,赵郡邻魏刀儿部所驻之地,魏刀儿、宋金刚不安,忧我继攻其地,是以遣使前来谒见与我。” “敢问总管,怎么答复他两人的?” 李善道哈哈笑道:“赵郡,我本就不想打的,无奈此郡我之乡梓地也,我阿兄和族中长辈非请求我打,我是无可奈何,这才用兵襄国、赵郡。赵郡若能得之,当然没有继续北进之意。” “是,是。总管以英武忠烈之姿,极得魏公信爱,前得拜授平棘县公,不说赵郡是公乡梓,只为魏公所封名副其实,这赵郡也确是该当攻取。”柴孝和顺着李善道的话,颔首说道。 李善道再又瞅了瞅他,笑道:“柴公,这只是旁杂小事。你我当下最重要的事,是漂亮地把魏公给你我‘用兵西南,夺取陕虢’的命令给完成、办好了!至迟明天就能到黄河渡口。今晚公若无事,不如请公来我帐中,你我等人再就攻夺陕、虢此战,做个进一步的计议?” “仆正有此意。陕、虢於今的情势,虽已探查清楚,了然於胸,但潼关附近,唐公所部正在与屈突通部对峙,总管与仆两军一过河,入进陕、虢,势就会惊动到他两部。他之此两部,或恐将是我等今番取陕、虢的最大变数。是应当就此再好好地商议一下。”柴孝和以为然。 当晚宿营。 柴孝和、郭孝恪等与诸将毕集议事帐,在李善道主持下,做渡河开战前的详细计议。 第二百零七章 要在潼关两军临 渑池西边的陕县,即后世的三门峡。两县县城间的直线距离,两百里上下。 陕县再往西南,是桃林县县城。桃林之此地名,商周时就已有。秦统一六国后,始於此置桃林县。不过现在的这个桃林县,是开皇十六年又新置的。陕县、桃林两县的县城俱临着黄河的南岸,直线距离四五十里地。渑池、陕县、桃林,皆是河南郡的属县。 由桃林南下,即入弘农郡境,首先是弘农郡的郡治弘农县。两县县城相距,直线距离也是四五十里地。这两个县在后世都属於灵宝县的辖地。大大有名的函谷关,就在两县间。 …… 所谓“关中地区”,何谓“关中”?这个关,指的就是这块地方的四面各有一个关隘。北为萧关,南为武关,西为大散关,东即函谷关。四座关隘间,多是连绵起伏的群山。如果想从进出关中,最便捷的路,便是经过这四个关卡。——向东而出的话,通常就需要经过函谷关。 但函谷关,在东汉的时候,却渐渐地被废弃了,直到曹操时,重在函谷关西边一百六十里处,黄河几字形拐弯的地方,风陵渡口的南边,修建了一座新的关卡,即乃潼关。 这是因为,关中平原和河洛平原之间,也就是从关中通往洛阳之间,存在着大量的黄土高原,秦岭山脉在此蜿蜒盘延,是为崤山,没任何的路可走,本来只在一个名为“稠桑原”的地方,“原体”断裂,形成了一个长约三十里,最宽不过十米,最窄只有两到三米,“车不并辕,马不并列”的裂缝。这个裂缝於是便成为了连接东西的唯一通道。此通道即“崤函古道”。 秦时的函谷关,就建在崤函古道的东出口。因为“关在谷中,深险如函”,故名“函谷关”。 其关之北,黄河紧贴着稠桑原流过;其东,是弘农涧,河面宽六十米,从南向北,流入黄河,是函谷关的一个天然“护关河”,而且,函谷关关口与弘农涧之间,仅有数米距离;其南,是秦岭山脉和稠桑原,先秦时,此处是原始森林,且原璧陡峭,难以攀援,被称为是“桃林之塞”。——稠桑原,位置就在现之桃林县县城的西边,离县城很近,十来里地。 秦汉之际,此关当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秦末,刘邦奉楚怀王之令攻关中,在函谷关外久攻不下,最后实在是没办法,才只好改而选择了南下,攻武关以入关中。武关,在现之上洛郡境内的最东边,弘农郡的南边,此关是连接关中和南阳盆地的重要关隘。 ——话到此处,不妨多说一句。洛阳是个盆地,南阳也是个盆地,洛阳盆地小,用后世的计量单位,面积约四千多平方公里;南阳盆地大,包括了后世之湖北西北部的襄阳等地,面积约三万六千多平方公里,洛阳盆地在北,南阳盆地在南,两个盆地大致呈北南方向,相距不远,隔着伏牛山;而两个盆地向西,过函谷关、潼关或武关,即可进入关中;又从这两个盆地向东,便是黄河与长江之间的中原腹地、山东南部和江苏北部的徐州等地。 但到了东汉末年,自然环境发生了变化。 第一个是,黄河由於长年累月的泥沙冲刷,河床下沉,在稠桑原的北侧,出现了一大片的滩地。这个滩地一出来,便等若是函谷关不再“一夫当关”了,这个关就被自然环境的变化给“破防”了,敌人可以不走函谷关,直接从滩地上绕过去。 第二个是,经过持续的砍伐,函谷关南边原上的原始森林也消失了,并在泥水的冲刷下,稠桑原也不再陡峭,可以较为轻易地攀爬了,爬到原上,然后顺着原越过关口。 这么一来,如果单纯是第一个问题,还好解决点,可第二个问题怎么办? 由是,曹操就决定干脆再另择地重修个关,代替函谷关。新的此关,建於建安元年,如上所述,即是潼关。关之得名,系因“河在关内南流潼激关山,因谓之潼关”。 潼关的地形和函谷关类似,也是以黄土高原为屏障,北为黄河,南为秦岭,西是潼河、禁沟,东为远望沟;但和函谷关不同的是,出入潼关,走的不是“裂缝”,是“原”,可通行的路,原先亦是只有一条,名为“黄巷坂”,较为狭窄,需经此路才能达到原上,进而经过潼关。 ——原,即塬,系指因流水冲刷而形成的一种“四边陡,顶上平”高地。此类地形关中常见,别的地方也有,李密围绕兴洛仓所建之洛口城,就是建在的一个原上。 潼关建成以后,就取代了原先的函谷关。 并且因此,关中的地界区域也为之缩小,其东界,西移到了潼关,而至若从潼关到函谷关这片本属关中的区域则就被划分到了关外,由此成为了河南的地盘。 却在自然的伟力下,人是渺小的。潼关建成后,在很长的时期内,发挥了它代替函谷关的作用,然又是在雨水的冲刷下,潼关以南,后来又形成了一条路,北可以到禁沟,南连接原体。 若经此路而行,就如东汉末年的函谷关,入关中的人就又能把潼关也绕过去了。 怎么办呢?只能再建个关卡,把这个漏洞给补上。遂於大业七年,杨广令在在禁沟和潼河交汇处筑城建关,新设了一座关口,名“潼关南城”,将原来的潼关改叫“潼关北城”。 …… 当前,对峙在潼关的李建成、刘文静所督之王长谐等各部唐军和屈突通所率的骁果隋军,就分是屯在潼关南城,又唤为都尉南城,和潼关北城,又唤为都尉北城。 潼关北城,是旧潼关,处於一个近似废弃的状态。 所以,在这个潼关北城,之前没有多少隋兵把守。镇守潼关的隋将名叫刘纲,本是驻兵在潼关南城。屈突通率部往去潼关之时,最早是想与刘纲所部会师,但王长谐赶在屈突通部到前,先引兵袭斩了刘纲,将都尉南城给占据了,屈突通故此只能率部退保都尉北城。 也就是说,屈突通及其部现是处在一个被王长谐及其部挡在潼关外,进不了关中的状态。 进不了关中,屈突通就只剩下一个选择,那就是唯有眼睁睁看着长安被李渊克取,而又在长安落入李渊手中后,他又能怎么办?便只有要么还河东县城,要么撤兵,东走前往洛阳。 还河东县城,这肯定是不是个好的选项,就算还到河东县城又能怎样呢?一座孤城,困守而已。那亦即,又若是到了长安已下时,留给去屈突通的选项实际上就只一个了,便东走洛阳。 则又东走洛阳的话,他有什么路可选择走呢? 又如上所述,北边是崤山等山脉,南边是黄河,仅余给他可大军通行的道路,就只有东去,经秦函谷关、稠桑原、桃林与弘农县之间、过渑池的这条路,他能够走。 这也就是为何柴孝和所言之“他两部或恐将是我等今番取陕、虢的最大变数”此话之来源。 或者再具体点说,最大的变数也还不是唐军,主要是屈突通部。 有屈突通及其部夹在陕县、桃林、弘农与潼关的唐军间,纵是李建成、刘文静等有意阻止李善道、柴孝和来取渑池、陕县、桃林、弘农郡等地,李建成、刘文静也鞭长莫及,顾不及。 …… 帐中烛火通亮。 李善道、柴孝和、郭孝恪等与两军的一干重要将领,围着沙盘而立。 柴孝和指点潼关到渑池间这条约三百来里长的通道,说道:“一闻我军南渡黄河,攻打渑池、陕县等地,现驻都尉南城的屈突通,势必会大惊失色。因为这些地方一被我军占据,就等於是断了他东走洛阳的道路。他就会因此而陷入进不得、也将退不得的极大绝境。 “则他会怎么应对呢?仆之窃见,无非两个选择。一个是北渡黄河,还蒲坂;一个便是,他很有可能就会放弃进入关中、援助长安的意图,而改以立即东走,以争在我军打下渑池等地前,他率其部骁果到至洛阳。两个选择之间,仆窃以为,他应是会选第二个选择。” 郭孝恪赞同柴孝和的判断,说道:“北渡黄河,还蒲坂的话,一则蒲坂孤城,没有继续坚守的必要;二则他渡河时,李建成、刘文静部肯定会追击,这对其部也会产生很大的危险。将军,仆亦以为,还蒲坂、东走洛阳这两个选择,屈突通当是会选第二个。” 柴孝和说道:“屈突通部骁果数万,他如果选了第二个选择,总管、郭长史、诸位,那如果在他率部东走洛阳的时候,渑池等地,我军还没打下,对我等来说,这就是个很大的麻烦了。” “对。其部数万骁果,兵力比我军要多得多。渑池等地,我军若是能够提前打下,借助城防,犹尚能将其阻在城下;可一旦他东走之际,渑池等地我军尚未攻得,说不得,我军就得与他野战了,他为突破我军,进至洛阳,攻势必然凶猛,则至其时,胜负实即难料矣。” 柴孝和补充说道:“这只是麻烦之一。还有一个麻烦,就是李建成、刘文静所统之驻在潼关之唐军部。据报,这部分的唐军也有数万之众。屈突通部一旦东走,李建成、刘文静岂会不作追击?那若是到那个时候,渑池等县,我军尚未得之,就不仅是屈突通部,我军可能要被迫与之野战,李建成、刘文静等所统之唐军一到,渑池等县恐亦将顺势为他们所得!” 萧裕仔细地察看沙盘上的地形、城邑等,接住他两人的话,说道:“屈突通部是一忧,唐军部是一忧。将军,那要想解决这两忧,末将愚见,只怕是便只有一法矣。” 郭孝恪问道:“萧将军,何法?” 萧裕指向桃林、弘农两县,说道:“渡河以后,我军暂舍渑池、陕县不打,直取桃林、弘农!如能以奔袭之急、雷霆之势,首先将此两县攻克,然后以精兵守之,那则便是屈突通东走洛阳,我军亦无忧矣;至於李建成、刘文静所统之唐军,两县已为我军得之,也不用再忧其部来与我争了。而至若渑池、陕县,及弘农郡,我军可应对过屈突通部、唐军后,再从容取之。” 桃林在陕县、渑池的西边;弘农在弘农郡的最北边。 这两个县如果能够先打下来,对再西边潼关一带的李建成等之唐军与屈突通部,打个比方,就好像是关上了他们向东的道路。的确是就可以在应对过他两军之后,再从容后取渑池等地。 对萧裕此策,郭孝恪、柴孝和俱以为然。 柴孝和看着沙盘上桃林、弘农两县的位置,思考着说道:“萧将军此策甚佳。桃林、陕县若能为我军先得之,屈突通部也好、潼关的唐军部也好,确是便不足为忧。但还有一个问题。” 郭孝恪问道:“柴公,什么问题?” “即屈突通部。我军如能抢占下桃林、陕县,屈突通部就被包在了守驻潼关的唐军部与我军之间。则对屈突通部,……将军、郭长史、诸位,不知公等以为,我军怎么处理之好?” 萧裕在提出先打下桃林、弘农的时候,就已经考虑到了底下来怎么处理屈突通部的问题,便答柴孝和此问,说道:“桃林、陕县既为我军得,屈突通进,不得入关中,那他为免被我军与唐军东西夹击,肯定就会立即撤退,——又如柴总管和郭长史方才所言,北还蒲坂他应该不会,那他定然就会经桃林、弘农,东向洛阳。其部骁果数万众,我军若截击之,恐不好赢。因以末将愚见,只要他不来攻桃林、弘农,我军便纵其过境,由之东还洛阳,不即可矣?” 柴孝和看向了李善道,说道:“总管,潼关万夫莫摧,守驻潼关的唐军又数万之多,屈突通试图进关,已显是不能之事。可洛阳,仆愚见,我军却也不能放他过去,任他率部退至洛阳!” “哦?柴总管,你此话何意?”听了他之此语,郭孝恪先开了口,问道。 第二百零八章 分取陕虢四部分 “屈突通部骁果数万人,如被他们退至洛阳,不但我军攻占渑池,以胁洛阳之西翼的目的,便宣告落空,而且得了这数万骁果的支援,魏公在西线与王世充等隋兵的交战,恐怕也将会转为不利。所以,屈突通部,总管,仆以为断然不可如萧将军所言,其若东行,我军就把它放过去。”柴孝和说道,“上策当是我军在抢占下桃林、弘农等地后,将其阻歼在此诸县之西。” 郭孝恪、萧裕等人互相看了下。 高延霸略略变了面色,嘟囔说道:“数万骁果,将之阻歼在桃林、弘农之西?” 他瞧了瞧柴孝和,摸着才蓄未久的胡须,呵呵笑道,“柴总管,咱兵力不够吧?咱们两军合兵,也才两万上下步骑。只此两万步骑,歼其数万,屈突通又是沙场老将,是不是有点困难? “另外再有,咱即便能把屈突通这贼厮鸟歼灭,后头可还有李建成部的数万唐军的啊!他们若趁咱两败俱伤,顺势打过来?……柴总管,底下怎么办?桃林、弘农咱还守不守了?渑池、陕县及弘农郡余县,咱还打不打了?” 柴孝和说道:“高将来此虑甚是。总管,仆对此已有考虑。想到了两个解决高将军此虑的法子。一个是,歼屈突通部此战,我等两军可先与李建成去书相约,与其部唐军联手。 “一个是,仆对陕县等地的群盗甚为熟悉,仆尝在於此招募到万余山贼。兵取桃林、弘农后,仆之前招募到的这些山贼,仆有把握再他们召回来,同时,仆还有把握能再多招一些。这样,总管与仆两军现虽只两万步骑,到那时候,兵力上却不止两万,料足能用矣。” 顿了下,他又说道,“还有就是桃林、弘农这两县。总管,仆前在陕县一带所招募到的那万余山贼,其内有不少,即来自於桃林、弘农境内。萧将军所议之‘所取桃林、弘农’两县之此策,诚然妙计,可以用之。总管若同意采用,则奔袭桃林、弘农两县时,仆前所招募到的此两县之山贼,仆亦可先对他们再做招揽,想来对我等两军袭克两县,亦会有些帮助。” 诸人的意见大概都已经说完。 一直在静静倾听的李善道,没有立即表达自己的意见,而是转问尚未发言的黄君汉、常何、牛进达、吴黑闼、张善相等将,摸着短髭,笑问说道:“黄老兄、诸公,何意也?” 常何代表牛进达等三将,答道:“萧将军‘先取桃林、弘农’之策,末将愚见,确乎妙计,似可用之;柴总管‘断然不可纵屈突通部过境,东去洛阳,宜当将之阻歼於桃林、弘农等县以西’,也确乎上策,为减轻魏公於洛阳西线的压力言之,似亦当依此行之。” 黄君汉注视着沙盘,迟疑了会儿,说道:“为防桃林、弘农被屈突通或李建成率先攻得,先取桃林、弘农,理当如此。但阻歼屈突通部数万骁果?” “黄老兄,阻歼屈突通部怎样?” 黄君汉忧心地说道:“二郎,骁果是昏君新建之军,俺听说,所选入募的皆壮士也,因於隋之诸军中,现最得昏主信用,军械故也十分精良;且如高将军所说,屈突通此人又系隋之名将。俺却有忧,即使是与李建成部唐军联兵,又或柴总管在陕县、桃林、弘农等地,又果能招募到些山贼附我,欲待将其歼之,只怕亦不为易也!” ——骁果军,是杨广在大业九年时,新建的一支军队。 与府兵主要两个不同,一个是骁果不是“征”的,是“募”的。再一个,骁果虽不完全用以宿卫,但比之分散屯驻在诸郡的诸卫府兵,它相当於是杨广在“左右卫”所统之亲卫部队以外的又一支亲兵,现从扈杨广在江都的宿卫军中,其内的极大部分就是骁果。 骁果的兵源多来自关中,其成军以后,多数跟随杨广,辗转关中、洛阳、江都,另外还有部分被留在了关中宿卫,屈突通所率的这数万骁果就是留在关中的骁果部队。 因与府兵采用的“征兵制”不同,骁果采用的是“募兵制”,是拿钱粮招募的,故此能得入骁果者大都经过了精挑细选,多数身强力壮,再配上精良的甲械,再又加上屈突通知兵能战,要想将屈突通统领的这数万骁果歼灭,那的确是便与李建成等联军,估计也将会是相当困难。 …… 柴孝和是李密的心腹。对李密,他忠心耿耿。故而,他考虑的不仅仅是打下桃林、弘农等地而已,屈突通部他也绝不愿意将之放到洛阳,从而对李密打王世充、打洛阳造成不利的影响。 高延霸心里何曾有李密?他忠心的是李善道,自然怎么对李善道有利,他就怎么考虑,却哪里会管李密在洛阳会不会因屈突通部的到至,而出现进战不利的局面?所以,他是只想着打下桃林等地就可以了,屈突通部如果要去洛阳,就放之过境便是,没必要再冒险与之打一仗。 而又至於黄君汉,一方面翟让也在洛阳西线,一方面李善道和他相同,亦是瓦岗系的人,则对他来说,是只打下桃林等地即可,还是屈突通部也不能放过去?不免他也就会两下为难。不放屈突通部的话,也不是不行,但如果不放,打屈突通的话,可能就会比较难打。 三个人的出发点不同,所考虑的东西不同,在面对同一问题时候,於是就出现了三种意见。 …… 各种意见,诸人都已经表达完毕。 李善道心里也有了数了。 他俯身细察沙盘上的地图形势,又看了片刻,做出了决定,拍了下沙盘边上的案面,环顾诸人,说道:“柴公所言,是为正理!屈突通部数万之众,倘使将之放过桃林、弘农等地,由之退至洛阳,对魏公将会大为不利!这一仗,桃林、弘农两县,咱们要先将之夺下;夺下以后,屈突通部,咱也不能将之放过去!……便用柴公之议,我军先奔袭桃林、弘农两县,待此两县克取,便去书驻兵潼关的李建成,与其相约,东西夹击,共灭屈突通部!” 秦敬嗣、王须达、焦彦郎三将,包括萧裕在内,其实都是赞成高延霸的意见的。 他四个也不想和有数万骁果之众的屈突通再打上一仗。 秦敬嗣说道:“二郎,如能顺利地将屈突通部歼灭,固是最好。可如果战之不利,延霸兄适才所忧,俺以为不无道理啊。就算桃林、弘农,我军还能守住;那底下来的陕县、渑池、弘农郡之余下诸县,我军万一已不再有余力再去攻打,如何是好?” 王须达说道:“对呀!二郎,更退一步说,再万一甚至桃林、弘农两县,我军也守不住了,又该如何是好?那我军这一趟渡河南下,往取陕、虢,焉不就白跑一趟,而且损兵折将?” 焦彦郎说道:“二郎,俺担心最坏的情况还不是桃林、弘农两县,我军也守不住了,而是如果我军元气大伤,再又万一竟被李建成等唐军所部趁此时机,摘了咱的桃子,桃林、弘农两县反被他们夺占。我军此往取陕、虢,是为两个目的。一个是牵制洛阳,从其西面对其形成夹击之势;一个就是为阻唐军出关之路。则到那时,这两个目的,我军就全都不能达成了啊! “二郎,俺以为,与其冒着两个目的都达不成的危险,还不如先顾住第二个,也就是扼住唐军出关之路这个目的。屈突通部,我军就暂先把之放过去,只要我军守住桃林、弘农,继而再进取攻下陕县、渑池和弘农郡之余县,至少这样,我军可将唐军自关中东出之路给挡住!” 萧裕咳嗽了声,看了看李善道,又瞅了眼柴孝和,本来是想赞成秦敬嗣等的,到末了,却还是把话咽下了肚。——说到底,他是降将,当着柴孝和这个李密的心腹,很多话他不好再说。 李善道却是心意已定,他挥了下手,慷慨地说道:“数万骁果,我等若居然是任之从咱们的眼皮子底下而东过,到至洛阳,诸位!莫说魏公必会因此重责我等,我亦无面目再见魏公矣!你们都不要再说了,我意已决。屈突通部,打到我军只剩下一个人,咱也不能放他去洛阳!” 秦敬嗣等面面相顾,只好不再多言。 郭孝恪皱着眉头,反复地察观沙盘上潼关与桃林、弘农等处之所在,并及互相间的通道,说道:“将军若已决定取桃林、弘农后,与李建成部唐军联兵,歼灭屈突通部,那绕过渑池,先攻取桃林、弘农之此战,就须得仔细谋划,务必做到万无一失。” 顺着桃林往东、弘农往南,虚点了下渑池、陕县和弘农郡的余下诸县,他又说道,“而且最好的是,……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说着,他抬头来看李善道。 李善道问道:“长史,什么可能?” “打下桃林、弘农两县后,我军兵以神速,在屈突通部和李建成部都还没有反应过来,或最起码是做出相应的反应部署之前,就再又已将渑池、陕县和弘农郡的余县夺下?这样一来的话,就不单是屈突通东走洛阳的路,便会被我军彻底堵塞,我军通过守城就可把他挡住,无须再与他大规模的野战;且则,诸县悉已入手,也不必再忧李建成部唐军会与我军争抢。” 李善道的目光随着郭孝恪的指划,移动在沙盘上,摸着短髭,说道:“如能在屈突通、李建成反应过来前,我军就将桃林、弘农、渑池、陕县及弘农余县尽皆占取,自是最好。可我军兵力有限,此地域又多山地,有的县恐怕攻取不易。长史有何妙策,可将诸地‘神速’尽取?” “将军,桃林、弘农两县以外,我军若能够同时再多取一个县,仆之此议也许就可得用了。” 李善道的视线,落在了沙盘上的一个县上。 郭孝恪的指头,正好也挪到了这个县上。 众人看之,是卢氏县。 如前所述,弘农郡共四个县。 三个县在郡北,而郡中、郡南只有一个县。 在郡北的三个县,是最北边的弘农、弘农西南较近的朱阳和弘农东南较远的长渊;郡中、郡南之县就是卢氏县。卢氏县的县城和朱阳、长渊两县的县城形成了一个大致呈等边的倒三角。 卢氏和长渊两县皆临着洛水,两座县的县城都在洛水的北岸。 如果能卢氏县也先打下来,卢氏与弘农两县就能南北呼应,从而对朱阳、长渊两县就能形成南北并攻的态势,这两个县,料之就会相对好打很多。 ——同样的道理,陕县、渑池被夹在北边的河内和西边的桃林之间,也会比较容易攻取。 李善道背着手,弯着腰细细看之,看得多时,直起身子,顾问柴孝和等人意见,说道:“柴公、公等,就长史此议,俱是何见?长史此意,公等以为可用与否?” 柴孝和说道:“郭长史此议,仆以为可用!卢氏周边虽多山,然洛水可通,走洛水水路也可,走河谷也行,疾行奔袭,皆可绕过长渊,直至其城下!只要我军迅捷,卢氏绝想不到我军会隔过长渊,先攻其城!且又总管不是已遣吏往卢氏,召其当地豪杰、群盗了么?如是可得将彼辈招附,奇袭而克卢氏的把握,就将会更大!”自告奋勇,“仆愿分兵一部,奇袭攻取卢氏!” “柴公,此策便是用之,卢氏道途艰辛,也无须劳总管亲往攻取。”李善道摸着短髭,笑吟吟地说道,另一手往沙盘上的另一个县上点了点,接着说道,“倒有另一县,须劳柴公也。” 柴孝和看之,是陕县。 他对陕县确实熟,还是前文所说,他之前在陕县周边所招募到的那万余山贼,大多是陕县本地人。那万余山贼尽管当时因李密为庞玉、霍世举所败而散了,可李密的声势已然复振,不仅后来将庞玉、霍世举反而击败,且又刚大败了王世充等部,则柴孝和现若在陕县重举起旗来,此前投附他的那些陕县等地的山贼,如他自己之所保证,确是或都将再次投附於他。 有这些熟悉本地情况的山贼加入,陕县给柴孝和去打,最合适不过。 柴孝和即接令应诺。 陕县,柴孝和可以打,——常平仓在陕县境内,并且陕县纵使李善道不说让他打,他也一定会打,可卢氏等县,柴孝和领了个“虢州刺史”的头衔,弘农郡就是虢州,他却亦当然不愿交给李善道的部曲去打,如果是李善道的部曲去打,打下来之后,算谁的?李善道不撤兵,不给他,他怎么办?故是,领下了打陕县之任后,他张了张嘴,犹欲再争打卢氏之此任。 李善道没再给他说话的机会。 计议到此时,这回打陕、虢之地所要达成的战略目的,并及具体的用兵战术,已是计议完善。 李善道回身到了主位坐下,开始下达渡河后的正式作战命令。 “劳柴公部攻陕县。劳郭长史统本部与黄兄部,及王三郎部三千兵攻桃林县。我引秦、焦和萧公三部攻弘农县。延霸,你引你部,另以季辅率三郎营千人兵与你,绕过长渊,攻卢氏县!” 柴孝和名为虢州总管,然此战,李密有令,受李善道节制。 他与郭孝恪和王须达、秦敬嗣、焦彦郎、萧裕、高延霸、高季辅等诸将躬身帐中,恭谨接令。 高季辅是王须达营的副将,因高季辅颇有谋略,故是李善道将他和王须达营的一千兵数暂拨给了高延霸,以加强高延霸部的兵力,并也算是给高延霸配个副将。 “延霸,估算路程,张道长、万均等当是已在回程路上,等他俩与我军会合后,张士贵如是肯降从於我,你就与他合兵攻卢氏;他如不肯,就以张道长、薛万均为你向导。诸路之此先期进兵,唯你取卢氏最为道远,也比较不易,季辅干练多谋,张道长胆大心细,万彻娴熟兵法,遇事你须与他三人多作计议。” 高延霸得领重任,欢喜至极,大声应诺:“郎君放心,小奴不取卢氏,自提人头向郎君请罪!” “诸位,陕县、桃林、弘农、卢氏四县拔后,接下来,咱们就视情况,看看是先再取余下之渑池、朱阳、长渊诸县;还是如屈突通已经率部东走,咱就与李建成等唐军联手先将之歼灭!”李善道转目杜正伦,说道,“给李建成的去信,等我军渡过了河,知仁,劳你代我书之。” 柴孝和、郭孝恪、诸将、杜正伦等齐声应诺。 当晚议定。 次日一早,继续开拔,南渡黄河。 第二百零九章 会战议策王房争 十月倏忽而过,天气愈发寒冷。 北风呼啸,草木凋零。 李善道、柴孝和两部於十一月初这日,计拢两万余步骑,迎着寒风,到了黄河北岸。 萧绣、王湛德等早把渡河的船只备好,搜寻到了大小船只数十艘,足够部队过河所用。 驱马上到高地,眺看黄河两岸,四下无有拦阻,风带着河水的湿意,吹在脸上,刀子也似的疼。然望着那仲冬阳光下的宽阔河面,却宁静又壮丽,河水如一条金黄的巨龙,带着低声的轰鸣流淌。波光冷峻,两岸枯树萧瑟,群鸟掠飞,芦苇随风摇曳,仿佛在诉说着岁月的沧桑。 对岸的辽阔大地与天际相接,遥遥可见丘陵起伏,杂树簇簇,再远处是连绵的群山。 一派雄浑苍茫的景象。 停靠在北岸边上的船只在浪水中摇摆,鼓声、号角声起伏不断,一队队的士兵们集合在各自营头的营将旗下,人声、马嘶混合一处,紧张地做着渡河前的准备。 忽然有诗兴泛起,李善道扬鞭指向对岸,吟道:“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怅寥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恰诸君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 各营营将相继遣吏来禀:“渡河之备已毕,随时可以渡河,请将军令下。” “渡河吧!”李善道越过大河,远望对岸,言简意赅地令道。 凛冽的风中,军令传到各营。 依照预先定下的渡河次序,各营将士排以整齐的队伍,开始有序登船。 船帆升起,缓缓驶向对岸。第一批渡河的船只破浪前行,渐行渐远,河风猎猎,旗帜高扬,阳光洒在甲板上,河面上映照出将士们的坚定身影,空气中净是繁忙而又肃穆的气氛。 …… 肃穆的气氛,同样出现在李密的议事帐中。 几与李善道部开始渡河的同一时间,洛口城外李密营的大议事帐里,其帐下的文武群臣云集。 李密高坐主位。 左手边,是翟让、孟让、裴行俨、郝孝德等等一干各大部的主将,与他们各大部的重要将领。 右手边,是房彦藻、郑颋、祖君彦等一干李密幕府的重吏和王伯当、田茂广、张仁则等大将。 或武、或文,数十人相对而坐。 “黑石之战,我军大胜。王伯当等部隋兵伤亡颇重。当此之际,我军宜当再接再厉,再做进战,争取一举将彼辈歼灭!我已去书王世充,邀他再战。他今日给我回了书,接受了我的搦战。已经定下,十日后,石子河,我军与他一决生死!今召公等来,便是为计议此战!” 李密开场明义,顾盼着诸将,道出了今日尽将他们召来的用意。 其实不用他说,翟让等也都已经知道李密今天为何召他们来了。毕竟,李密去书王世充挑战此事,他们都是知道的;今天王世充回了书信与李密,接受了会战这件事,他们也都已知。 打仗,有两个形式。 一种,可以称之为“不宣而战”,就是偷袭此类,比如上次的黑石之战,王世充就是偷袭。 一种,即是这回这样,双方的主将通过书信,选下地点,定下双方两军会战的日子,到时打上一场。那却是说了,兵法云,“掩其不备”,则既然“掩其不备”,为何还有这种方式的战斗?原因也很简单。有时候,双方的兵力各自都太多,只通过“偷袭”也好、“突袭”也好,即便打赢了,也是很难将敌人完全消灭掉的,那怎么才能把敌人完全消灭掉?或者说,使敌人失去战斗力?最好的办法,自就是双方约好地点、时间,全军出动,明刀明枪地干上一仗。 李密为首的“魏军”和王世充为首的“隋军”,现在就是后者的这种状况。 两边各自的部队都很多,李密部号称数十万众,去掉老弱等等,能战之精卒最少十几万,王世充等部也有十余万众,——特别是在王世充已经偷袭过一次,结果没有成功的这个背景下,那再接下来,两边的仗还能怎么打?唯有就是约下时间、地点,堂堂正正的会战一场罢了。 当然,话再说回来。 敌我双方约以时间、地点,进行会战,当然也不是无条件的,亦绝非是一方提出,另一方就会同意。两边都会同意的这种情形,只会出现在双方都是急於需要“决战”的此一前提条件下。当前,李密、王世充两部所面临的情况,又正好都是符合了这一个前提条件。 李密,是急着打掉王世充等隋军援兵,然后他好继续攻打洛阳城。 王世充,是限於军粮不足,十余万援兵现集驻於洛阳城外,只一天,就需要多少的粮秣?兴洛仓现在李密手中,洛阳城外的回洛仓现也被李密部烧得差不多了,洛阳城里供应不起这么多援兵所需要的粮秣。——王世充等部自带的是有些粮秣,可不多,支撑不了他们用太久。 所以,李密的挑战书一送过去,王世充尽管是新才败了一场,可商议过后,也还就同意了。 这些,且也不必多说。 只说就这场会战是时间和地点,关於会战的时间选择还好说些,关於会战地点的选择,双方倒是有来有往,甚是做了好几个来回的争议。两边都想选一个对己军有利的场地。 但争来争去,最终依然是定在了再之前庞玉、霍世举、刘长恭等隋联兵与李密部会战的石子河这个地方。之所以选定此处,一则此处在黑石与兴洛仓之间,离王世充等部和李密部的远近差不多;二则此处尽管是条河,河岸上的地形开阔,便於双方投入主力,进行决战。 会战的日期、地点都已经在今天,通过王世充的回书,得到了最终的确定。 由是便乃有了李密今日的尽召诸将,计议此战之此举为。 翟让仍是穿着一身大红袍,大马金刀地坐在马扎上,听完李密的话,先是扭脸看了下坐在他下手的孟让、裴仁基、郝孝德等人,继又看了下坐在对面的房彦藻、郑颋、祖君彦等人,随后脸转向李密,摸着胡须,笑道:“蒲山公,这场会战怎么打,你想必已有定计,就请说吧!” “翟公,我也不敢说已有定计。请公等来,为的就是商议此战。敢问翟公,可否已有对策?” 翟让笑呵呵地说道:“蒲山公,你知道的,俺是个粗人。上阵打仗,俺不慌不怕,唯这战前定策,——尤其王世充等贼厮鸟所率之贼隋兵,达有十余万众啊,具体怎么打合适,却就须得你来作主了。”复转顾孟让等,又复看王伯当等,笑道,“诸公,你们说,俺说的是不是?” 孟让说道:“司徒所言甚是。要说打仗,俺以前也自诩善战,张须陀、周法尚、王世充这些狗日的,俺都与之交过手,也打过胜仗,可自投到魏公帐下以来,俺却才知,什么才叫作‘善战’。比之魏公,俺这点能耐,扔去给狗,狗都不吃!魏公,你当已有对策,便请明言吧。” 这通话,孟让说的是心里话。 孟让是齐郡人,曾任齐郡主簿,起事后,与王薄部联兵,一度称雄於齐郡之长白山周边,后来却正是被张须陀击败,被迫之下,才转战到了淮水南岸的盱眙。结果在盱眙,又被王世充击败。他最后走投无路,没地方可去了,这才不得不率领其残部,西北而来,投了李密。 反观李密,把孟让打得南逃到淮水沿岸的张须陀,被李密给打败了,张须陀本人也死在了此战中;而王世充,盱眙的都梁山一战,孟让部被他斩首万余,俘获十余万,但黑石一战,李密凭借他的临机应断,反败为胜,却把王世充打了个抱头鼠窜。 和李密的军事才能一比,孟让确是拍马不及。 对李密,孟让而今诚然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李密帐下之诸部中,翟让、孟让两部的人马最多,他俩既都请李密直接说其谋划,——而此谋划,李密事实上事先又是已与王伯当、裴仁基等大将商议过的了,他便不再询问诸将,就将其谋划好的进战之策与诸将说出,说道:“用兵之道,在精不在多,又则宜当奇正相合。 “这一回与王世充等部隋兵决战於石子河岸,我意便首先,无须诸营尽出,诸营各选精锐以参战即可,此是在精不在多也。其次,列阵部署上,翟公,你部以步卒为众,孟公,你曾与王世充部交过战,知其部进战之法,我意便劳公二人之部,列阵居前;伯当兄、裴公,劳你两人各率本部,分居右后、左后;我则自引中军,阵翟、孟二公阵后,此奇正相合也。何如?” 诸将听罢,孟让、王伯当、裴仁基尚且无异,——孟让佩服李密,投到李密帐下后,李密为分翟让的权柄、威望,又对他极其重视,拜他为齐公,他现於李密军中地位,隐隐仅次翟让,对他的命令自不反对;李密之此谋划,是和王伯当、裴仁基商量后的谋划,他俩当然也不会反对,却翟让面色不禁登变,摸着胡须的手挺将下来,含着的笑容为之一滞! 一人在座下已是猛然而起,高声说道:“魏公,公之此列阵部署,恐是不公吧?” 众人看之,说话的是王儒信。 翟让部中诸将中,就数两个人最被李密的属吏憎厌。 一为翟摩侯,一为王儒信。 翟摩侯性猜忌,待下苛刻,对待李密和李密的部属们也常是带着抵触的心理。 王儒信对翟让忠心不假,可与翟让相似,亦是贪纵,稍有求财货不得,或者眼红别人得了财货,他就背后里说人坏话,向翟让进谗言。——却只李善道,人虽在外,每次给徐世绩、翟让送礼,都少不了翟宽、翟摩侯、黄君汉、王儒信等等的一份,对李善道,他没甚坏话说。 房彦藻见说话之人是他,一向来积着对他的怒火,腾地就上来了,然因自重身份,他现是李密幕府的左长史,乃为李密幕府的群吏之首,因按下怒火,暂未作声,只看向了郑颋等吏。 郑颋便接下了王儒信的话,问道:“王将军,仆敢问之,不公在何处?” “数日前,黑石一战,魏公,你用的便是我部为先锋,今之此战,又用我部为先锋?黑石这一仗,我部伤亡了上千部曲!魏公,今次此战,你就再用我部为先锋?我部部曲的命,难道就不是命么?自四五月间,开始围攻洛阳,魏公,你可知我部部曲已经伤亡了多少?” 郑颋说道:“王将军,黑石之战,并非只是调了贵部为先锋啊。郝公部、张将军部、李将军部,不是与贵部一起参战的么?孟公部、王公等部,紧随贵部和郝公部等,也参战了的啊!怎能说是只用了贵部为先锋?贵部伤亡是不小,可张将军等部的伤亡也很大啊!” “郝公”,是郝孝德;“张将军”,是张仁则;“李将军”,是李士才;“王公”,是王伯当。 黑石这一仗,前期李密军是战败了的,各部拥挤逃命,伤亡确实是都不小。 ——王世充此番肯接受李密的挑战,另外一个原因,实亦在此。王世充知道,黑石此战,他尽管是兵败了,但他前期的获胜不是白胜的,李密帐下各部的伤亡也很大。 王儒信怒道:“还有,上次石子河边,迎击庞玉、刘长恭、霍世举等部贼隋兵时,列於前阵的是不是也是我部?魏公,围攻洛阳的诸战就不说了,但这些与贼隋兵的列阵会战,你不能每次都调我部居前吧?” 房彦藻忍不住了,拍案说道:“王将军,你此话是不是颠倒黑白了?” “俺怎颠倒黑白了?” 房彦藻说道:“上次石子河之战,贵部确是列於前队不错,但这是魏公调的贵部居前么?俺记得清清楚楚,分明是战前翟公执意要求,要把贵部列於前队!因此贵部才居了前,是不是?” “你……!” 房彦藻问道:“俺说得不对么?上次石子河此战,翟公执意要求将贵部居前,乃才把贵部列在了前队。可仗一打开,怎么样?隋兵饿了半天了,饥乏无力,可贵部依然是不能把之击溃!到最后,这场仗怎么打赢的?还不是魏公亲督王公等部进战,方才将隋兵击溃的? “你刚又提到数日前的黑石一战,不错,这场仗,贵部仍是居前,可为何居的前?是因贵部在筑营时,非要选靠外疏阔地筑营,而贵部筑营之所处,位在各营之南,贵部兵马出营后,居处最南。王世充等隋兵部已在黑石筑营,军情如火,必须立即进击,这又才只好再以贵部为先锋,可魏公不也及时地调了郝公部、张将军部、李将军部追上了贵部,从而与贵部一道先迎击的王世充等隋兵部么?……王将军,你不提此战也就算了,俺没想到你还好意思提!” 王儒信怒道:“俺就不好意思提此战?” 房彦藻冷笑说道:“黑石此战,为何先败?还不就是因贵部自恃兵多,不听魏公号令,冒然轻进,由而被王世充抓住了机会,先将你部击溃,因才导致了诸部败溃?要非魏公临危之际,亲引精骑,奔袭黑石之隋兵营,从乃调动了王世充等部隋兵,使其狼狈自救,此战我军焉能转危为安,化败为胜?战后,魏公未有追究你部的罪责,已是格外恩典,你却还敢在此怨言!” 王儒信勃然大怒,手按在了腰边的刀柄上,怒目而视房彦藻,骂道:“贼厮鸟!你再骂俺?” 身是在李密的议事帐,房彦藻怎可能会怕王儒信,亦起身来,按住剑,蔑视说道:“又来颠倒黑白!王将军,你哪只耳朵听见俺骂你了?……孟公、裴公、郝公,公等听见仆骂他了么?” 李密座前、一众军中文武重臣面前,两人剑拔弩张! “长史息怒、长史息怒!王公,你也请息怒。”一人笑着,站起了身,到房彦藻身边,按着他坐下,接着转到王儒信身前,握住他的手,把他的手移开刀柄,也按着他坐将下去,随后,面向李密,行军礼,恭敬说道,“主公,要不与王世充等部的这一战,就由臣部居前,行么?” 第二百一十章 劲敌期胜魏公忍 又称“主公”,又自称“臣”,这位起身劝解之士,自就是琅琊公王伯当。 这时,帐幕掀开,十数甲士涌进帐中。 为首者身材健硕,虎背熊腰,披甲带刀,可不就是蔡建德。 蔡建德行军礼,问李密:“敢问主公,帐中可是有事?” 却是他们在帐外听到了帐内争吵的动静,故此进帐。 李密抬起手来,摆了一摆,说道:“没什么事。”蹙眉训斥,“无我军令,谁让你们进来的?”厉声令道,“诸公俱在,我正在与诸公计议军机大事,尔等还不速速退出!再无令而进,斩!” 蔡建德等应声诺,弯腰行礼,倒退着出了帐外。 王儒信脸色铁青,不觉得也冷笑起来,说道:“房长史,你好大的威风,三言两语,几句话,就有帮手来助你了?却只你有帮手么?怎么,要靠刀子压人?那咱们就练上一练?” “王公!你这叫甚么话?恕俺直言,俺实在就得说你两句了。我等自家兄弟,义气为重,哪来的刀子说话?”王伯当赶忙再将身转回,笑着与王儒信说道。 王儒信还待再说。 翟让终於是开了口,说道:“儒信兄,你且归坐。伯当说得对,咱们义气深重,同一个炉子里插过香的,刀子不刀子的,你这话说得就不对了。”转面向李密,接着说道,“蒲山公,不过话说回来,也无怪儒信发些牢骚,这几场仗下来,我部确是损失不小啊。” 王儒信忿忿地坐了回去。 李密抚须,沉吟片刻,说道:“那要不这样吧。翟公,与王世充等部隋兵的这一会战,我亲率中军居前,公引余部居后。候我进战得利,公督余部跟进,何如?” 让翟让部居前,别说王儒信不满,翟让也有点不愿意,可真到李密把“改由他居前,换翟让部居后”的话讲出来,当着满帐众人,翟让的脸面反倒又是挂不住了。 李密是“主公”,他是“司徒”,於公,不论怎么说,也该不到身为“主公”的李密自居前阵,而他作为臣属却居於后,此其一;翟让素好义气,於私,亦不好便果然自居后阵,而由李密居前,这要传出去,莫说在全军中了,让外头的豪杰们听到,只怕也会说他翟让不重义气,此其二;李密的军事才能,翟让亦是服气的,那若是真的换了翟让率部在后,形同是“预备队”的位置,则前线如果出现什么状况,他也还真不能确定自己能否应对,此其三。 三条综合下来,翟让矛盾了稍顷,起身站起,哈哈大笑,豪爽地说道:“魏公,你这话说到哪里去了?你是主将,岂有主将居前之理?儒信他是不懂事,只顾着心疼我部部曲近来折损稍多,俺怎是不识道理、不讲义气之人?魏公,无须再说了,便按你的部署,俺领众居前!” 说着,他环顾帐中众人。 瞧见孟让、裴仁基、郝孝德等等,皆是露出了既因帐中气氛缓和而略感轻松,并大概是因他主动愿意任领中军主将此位而稍显赞赏的神色。 明显自己的重义,得到了众人的佩服,些许部曲的折损那就不算甚么了,翟让自觉脸面生光。 他是脸面生光了,王儒信和也参加了会议的翟宽、翟摩侯诸人,却因此而各是变色。 …… 事实上,究本心来讲,遣翟让部居前,倒也并非是出於李密的私心。 关於和王世充此战的阵型部署方面,李密适已是说得明明白白,本军参与此战的主力,主要是要列成三阵,即中、左、右,——这也是敌我大规模会战时,双方通常都会列的阵型。 中,是主阵,是主力作战部队;左、右,是两翼,战斗时的任务是保护主阵的两侧。 而至於他所率之殿后之部,既是预备队,当主阵、两翼进战不利时,预备队要填上去,要挡住缺口;及又当主阵、两翼进战顺利时,则充当或扩大战果、或追击敌人的突击部队。 那再关於这几个阵的分别的主将的任命,对李密而言,又该怎么任命? 李密军中,除掉李密,现下地位最高的就是翟让,那主阵主将的任命,肯定就只有任给翟让了。总不能把主阵的任命任给王伯当、任给裴仁基?真要这么任命的话,翟让反而可能又会不高兴。唯一能和翟让换的任命位置,其实也就是他自所亲率的“预备队”了。 可这一位置,虽然是居在中、左、右三军之后,实际上却是整个出战之本军诸部、诸阵的定海神针,——一个就是,此阵既是预备队,又是突击部队;另外还有一个,即是位在此阵的主将,因身居前边三阵之后,可以统观全局,因而在关键时刻,可以做到及时地临阵指挥、调整,如此关键之要位,李密也不可能放心任给翟让,亦是只能由他这个主将亲自担负。 说实话,王儒信居然会因此而发难,这是李密完全没有想到的。 随便有点军事素养的人,都能看出,李密的这一番战前部署,各阵主将之任命,那是一点问题没有的。王儒信难道连这点军事素养都没有么? 再是之前没有军事素养,打了这么多仗了,这点军事素养,现在总该是有了吧? 主位上坐着的李密,听完翟让表态,愿意领任中军主将此任以后,一边就由是忍不住地寻思心道:“王儒信这厮,今日於诸将前无缘无故地突然发难,责我不公,莫不是背后有人指使,意在当众落我威严?我方才观翟让神情,似无异样;然翟宽、翟摩侯父子,却各面色有异!” 一边也起来了身,带着解释似地说道,“翟公,中阵此任,关系重大,中阵一旦不支,全军就可能崩溃。此任关系到三天后此战之胜负,我亦是思来想去,非公不可担负此任!公今愿领此任,我心开怀。有公在中阵坐镇,此战我军已胜了八分!……然王将军所虑,也确有道理,近来数战,我等各部皆损失不小。这样吧,翟公,我将田护军部也拨入中阵,由公督领!” 心中再又想道,“与王世充此战,迫在眉睫。罢了,无论王儒信当众发难,是为何故,我今却也只能委曲求全。王世充不破,洛阳就打不下来,且待先破王世充,打下洛阳,再议其它。” “田护军”,是田茂广。田茂广和李善道算比较相熟。大海寺打张须陀那一仗,便是田茂广接引的李善道部入的埋伏的林中。这些,且也无须多说。 总算是波折虽有,四阵主将定下。 李密军中,现号称数十万众,依照在李密军中的地位高低来排列,这数十万众按照他们分别各属的营头,大致可如右排列:包括王伯当部和秦琼等所领之骑在内的李密本部嫡系、翟让部、裴仁基和孟让部、郝孝德和少数较大部的投附义军各部、其它部曲较少的投附义军诸部。 四阵分别的参战营头,李密刚才所言的那些,仅是骨干的组成部分。 随之,经过与诸将的商议,李密将本部、翟让、裴仁基、孟让和郝孝德几部以外,剩下的那些各部投附义军,又挑出了部分比较具有战斗力的,分别加入进了四阵。 又令房彦藻等统率余下的各部部曲,留守洛口城。 一直计议到午后,各项的战前安排,计议定下。 李密以茶代酒,端起茶碗,示向诸将,说道:“黑石一战,王世充等部隋兵为我军大败,其士气大衰,已无彼等诸部初援到洛阳时的斗志,彼军中现又乏粮,将士势必惶惶,此正我军一鼓将其荡平之良机也!诸公,三日后此战,我军定然克胜!候胜之日,再与公等痛饮!” 诸臣、诸将俱皆起身,——翟让看大家都起了身,他便也站了起来,一起端着茶碗,跟着王伯当,慨声应道:“此战,必大破贼隋兵!明公将旗所麾,我等唯尽死效命!” 李密将茶汤一饮而尽,把茶碗掷在地上摔碎,说道:“先歼王世充诸部,再破洛阳城!诸公,城破之后,任诸军入城,十日不封刀,城中子女金帛,由随公等、诸军将士自取!” 这个承诺,不但是为保持诸将的士气,好能继续攻打洛阳。 也是为激励诸将,先将王世充等隋兵援军歼灭。 诸将闻之,果是无不士气大振,俱用力摔碎了茶碗,不用王伯当再带头了,纷纷叫道:“誓歼王世充诸部,杀入洛阳城!”有那粗豪的,乃至骂将出声,“狗日的!杀他娘的!”或骂道,“贼厮鸟,挡老子们几个月,等到杀进城里,先砍了杨侗竖子,再抢个痛快,烧个痛快!” 群情沸腾,众将斗志昂然。 …… 日转西移。 洛口城外李密大营,向北数十里至黄河,又沿黄河西行,约二百里上下,济源县南渡口。 后世时间,下午三四点钟时。 因船只足备,李善道、柴孝和两军,连带辎重,两万余兵马冒着冷风,已尽数南渡过河。 由此南下,百余里便是谷水。 洛阳称之为“五水绕洛邑”,又称“五水萃洛”,这五条河水,分指的是黄河、洛水、伊水、瀍(chan)水、谷水。谷水,又名涧水。涧水源出自渑池县城北边的墦冢,南流约数十里,至渑池县城,折而向东,南流的这一段名为涧水,向东后的河段名为谷水。 自洛阳往关中,有两条官道可行。 一条是北崤函路、一条是南崤函路。 南崤函路是沿着南边的洛水河谷,经宜阳、长渊,转往西北上,通过弘农郡,到达陕县,然后再从陕县向西,入潼关,从而进到关中。这条路开凿得早,夏桀的祖父夏后皋的墓就在这条古道上,大概夏朝时就已有此路,因又称“周秦古道”。 北崤函路则便是沿着谷水河谷,经渑池,到陕县,然后也是再从陕县向西,过潼关,进入关中。这条路开凿得晚,是在函谷关一带的地理风貌,如前所述,出现了变化后才开凿的,开通於东汉末年,是当时曹操为西征运粮方便,乃才开凿,因此道又称“曹魏古道”。 如前所述,函谷关就在陕县、桃林境内,而又同时,这两条官道俱是蜿蜒穿行在崤山的深谷之中,故而,这两条官道就被称作“崤函道”。 ——这两条路是陆路,水路也有一条,即黄河漕运古道,西亦是起於陕县,也就是后世的三门峡谷,东出渑池与新安县的交界处,这条路是水运之路,其间两岸的悬壁上,修有栈道。 黄河水路,李善道、柴孝和两军这么多的人马、辎重,当然不好走,更重要的是,北崤函路刚好是走的渑池、陕县这一线,甚便於李善道对陕县、桃林、弘农三县的用兵,因是,无须多加考虑,南渡过黄河后,李善道、柴孝和就选了这条路做为主力的底下的行军路线。 高延霸、高季辅部,他们的任务是去打卢氏。亦如前所述,卢氏也在洛水岸边,是故,他们前期可以跟从主力一起南下行军,但到了谷水后,他们就得与主力分道了。他们需要继续南下,再行百十里,到洛水,其后沿着洛水谷地,再转往西行,在崤山与熊耳山间穿行而过,抵至卢氏。——洛水河谷的北边是崤山,南边是熊耳山。 总而言之,南渡过黄河以后,接着再到谷水、洛水的路,因这一带尚属平原、丘陵地区,还较为好走,可等到李善道、柴孝和所领之主力与高延霸、高季辅所率之别部,分别转入进北、南两条崤函道后,之后的这两条进军道路,相比下,就会难走不少了。 李善道对此,做了充分的准备。 部队在河内拔营前,他就已令杨粉堆遣得力斥候,顺着北、南这两条崤函道路,走上过一遭,已大致摸清楚了这两条路的情况;又为保险起见,并令康三藏从归他统管的商贾中,选出了几个走过这两条道路的行商;并又从河内郡的吏士中,也又选了几个走过这两条道路的人,——有的官吏是关中人,或干脆就是陕县等地人,是故河内吏员中亦有知此两条道路者。 这几个斥候、行商、吏士,李善道自留了些在中军,余者分给了柴孝和、高延霸等各部。 向导之外,御寒的冬衣等物,李善道也准备得甚为充足,此次出征的将士们,除掉一些民夫,大多已经都换上了冬衣。再此外,天将深冬,这两条道走的又是山间谷路,可以想见,肯定冷得很,必会有将士会因风寒染病,还有治疗感冒、发烧等疾病的药物,济源、王屋因是山区,此两县的药材甚为丰富,也预备了很多,足够用了。 种种总总,亦无须赘述。 只说过了黄河,当晚在岸南筑营,休整了一晚,次日接着南下进军。 行不一日,忽有散出在外的斥候,引着两骑到了中军,求见李善道。 李善道见了他两人,闻得他两人言语,还没开口,随从中军,本在聆听李善道敦敦教诲,循循善诱地教他有关卢氏这一仗需要多注意什么的高延霸已是勃然大怒! 第二百一十一章 高将军妙策自得 被领到中军的这两骑,非是别人,便是张怀吉、薛万均。 原来两人在卢氏县东的山中,寻到张士贵的寨头,见到张士贵后,张士贵听过他俩来意,对他两人尽管态度不错,好酒好肉,招待甚周,可说到李善道招揽他之事,张士贵却不肯愿从。 高延霸大怒说道:“甚么阿猫阿狗,张士贵、张鸟贵的!郎君不嫌路远,大老远地劳道长、万均兄去招降他,他却倒好,拿捏起架子来了!”弯下腰杆,行了个礼,赳赳然地向李善道请令,说道,“郎君,别的休亦再说,且等俺率部到了卢氏,将这鸟贼擒来献与郎君发落!” 本来对一个什么张士贵,李善道居然这等看重,特地遣张怀吉、薛万均不辞道艰的去招揽他,高延霸心里就吃味,不料这张士贵还这般拿大,居然不肯降从李善道,他不免自就愈发恼怒。 外再又加上,这回打卢氏,李善道同样出於“锻炼大将”的目的,使高延霸头一次地真正独领了一部,也算是担负了“方面之任”,高延霸的心劲当下也提得正高。於是他就有了此言。 “延霸,你可不许胡来。张士贵降不降我,暂非关要紧,你此往攻卢氏,要紧的是打下卢氏县城。从而配合我亲率的主力,南北夹击,再取下朱阳、长渊。你万不可因小失大!切记住了,你这一次打攻卢氏,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你若因些小事,误了大事,我饶不得你。” 高延霸悻悻然地应道:“郎君尽请宽心,卢氏城,俺拼了命,也定为郎君夺取。但是郎君,这张士贵,蔑视郎君之威,辛苦道长、万均白走一趟,俺却也放不过他。” 李善道懒得与他多说,便把已经定下的,决定让张怀吉、薛万均跟从高延霸一起打卢氏这件事,与张、薛二人说了一说,说罢了,嘱咐他两人:“卢氏此战,关系到我军此取陕、虢的全局,实乃紧要,不可有半分的轻忽。卿两人刚从卢氏回来,道路熟悉,并及沿途山林中的诸股群盗,你两人也都已了解。当尽心尽力,为延霸参佐。务不可因别事,耽误了取卢氏。” 才走了卢氏一遭,穿山而过,又天寒地冻,张怀吉、薛万均累是很累,可攻下卢氏的重要性,李善道已与他们说得清楚,两人重任在肩,却是疲累之下,精神更振,齐声慨然应诺。 即从当天起,张怀吉、薛万均就带着随他俩去找张士贵的那百人精卒。编入进了高延霸营,与高延霸日则同行,夜则同宿。两人将往卢氏去的这一路的道路情况、沿途山林里的盗贼情况,俱详细地说与了高延霸知道。合与高季辅,四人并时常相聚,边行军,边讨论进战之法。 行军两日。 到了谷水北岸。 李善道、柴孝和所统之主力,与高延霸、高季辅、张怀吉、薛万均所统之部在此分道。 高延霸等继续南下,直到洛水,再转西行。 李善道、柴孝和则率主力沿谷水北岸,由此便转往西去。 且说驻军岸边,高延霸等送李善道等西去,送出了十几里地,才在李善道一再地催促下,停下相送,转回他们的兵马停驻之处。回驻兵处的路上时,高延霸兀自不断扭头,走不数步就扭头去看一回。高季辅、张怀吉、薛万均见他这般依依念主的形状,俱是感慨不已。 张怀吉叹道:“忠义之士,世固不乏,然如高仪同此等忠主者,却亦罕矣!堪谓赤子之心。” 不知道是因与李善道暂且分别,动了感情之故,抑或是因天冷,寒风吹的之故,——最大的可能,应是后者,高延霸的鼻子红扑扑的,他揉了揉鼻子,打了个喷嚏,满怀耿耿忠心地说道:“道长,你是不知!俺从小到大,几未曾与郎君分开过。这一回,俺单独领兵去打卢氏,俺是不怕,唯刀枪无眼,矢石无情,俺端得是担心没了俺的卫护,郎君的安全可怎么办呢!” 张怀吉笑着宽慰他,说道:“高仪同,你这次虽然是独率一部,暂离了将军,但将军身边左右也并非无有亲兵扈从啊。苏定方对将军亦忠心耿耿,力可搏虎,今之恶来也;兼以又有薛四郎为将军亲卫,四郎那就更不用说了,古之虎痴也。将军的安全,必是不用担忧。” “恶来、虎痴?” 张怀吉抚摸着胡须,笑道:“是呀。” “呵呵,呵呵。道长,苏小郎比起俺来,是不怎如,可道长你似亦不必贬他太多。” 张怀吉问道:“贬他太多?” “是呀,道长,苏小郎好歹也有些勇力,你不能说是他‘饿出来’的。” 张怀吉呆了一呆。 “薛四郎嘛……”高延霸瞥了下薛万均,揉着胡子,含笑继续说道,“道长,你说人家‘胡痴’,这就更不对了。薛四郎明明机警得很,丁点也不糊涂,也不痴呆!薛三郎,你却勿要怪责张道长呀,俺知,他是为见俺因暂与郎君分别闷闷不乐,而故意地哄俺开心。” 他敛起笑脸,正色说道,“三郎,你兄弟之勇,俺实打实地说,比苏小郎还更强些!俺对你兄弟俩,是相当敬重的!此攻卢氏,俺尚欲多依仗三郎之力。俺代张道长,向你赔不是了。” 张怀吉转看薛万均、高季辅,见他两人也是呆呆的样子。 却是三人,都因高延霸的这番话,不知该怎么接他的腔了。 纠正他,他现是他们这一部的主将,好像不太合适;不纠正他,好像也不太对。 到末了,应着高延霸代张怀吉道歉的诚恳眼神,薛万均只好含糊了两声,权算将此话题带过。 驰马迎风,十余里地,很快而过。 四人在亲兵的从护下,回到了本部驻兵的地方。 高延霸等送李善道率部转往西行时,其部的部曲尚在谷水的北岸,这时已都渡对岸。便高延霸、高季辅两人军令传下,两部总计五千步卒,加上民夫、辎重,旌旗招展,接着南下而前。 行一两日,到了洛水北岸。 休整了小半日,全军沿洛水北岸的河谷,转向了西行。 渐行不远,两边群峰夹峙,已是入进南崤函道中。 但见展目向前,道路弯曲,颇为狭窄,不是羊肠,亦相差无几,洛水奔流在侧;举目两边,是布满了藤葛、蔓草、灌木的峭壁高崖,时近深冬,草木尽皆枯黄,山壁呈黄黑之色。 风也不知是从何处刮来的,带着水腥味、带着山间的草木气,扑面冰冷,寒意透骨。战士们将矛扛在了肩头,尽量地少用手去触摸冰冷的矛杆。马蹄声、数千将士、民夫的行军步伐声,辎重车的推行声,在山谷间回荡,偶尔有碎石滚落,惊起几声猿啼鸟鸣,更显山间幽静。 从这里起,张怀吉、薛万均,还有李善道拨给其部的几个向导,轮替着开始在前引路。 高延霸牢记李善道的命令,未入南崤函道前,就已先往道中派出了十余擅长攀援的斥候,令他们先前行探查;率部队进了此一道中后,又遣出了大批的斥候,分在前后各面,细做打探。 ——赵君德在魏郡吃过的亏,李善道全军上下诸将俱是都已吸取教训。 一整个白日的行军,高延霸都没怎么说话。 只是不停打望沿途经过的山峦形势,时或问军中擅长攀援之士,这样的山壁能不能攀附上去。 张怀吉、薛万均、高季辅来找他了几次,与他接着议打卢氏的事,他都仅是听,点头而已。 却张怀吉三人疑心他是不是已从别谁处知他在“恶来”、“虎痴”上丢了脸面,系是因为不好意思,才一改平日话多的作风?——李善道现已有五郡之地,高门名族之士投奔他的还不是很多,然寒士投附他的已颇不少,李善道选其有才能者,配给了帐下各将,或参军机,或为书佐,或掌后勤、军法等务,配给高延霸的亦有。 而却也不好问他。反正离卢氏还有两百里上下的路程,且等等,等他这不好意思的劲缓过去,再与他继续细作商议不迟。三人均这般想。 但等到行军第二日晚上,高延霸把他三人叫到了自己的帐中。 他三人这才知晓,高延霸这两天没再与他们议打卢氏的事,竟是系因了别的一件事! “他妈的,老子越想越气!甚么贼厮鸟,郎君招他,他却竟敢不从?原俺还以为,是甚名族贵公子,前日问了道长你,才知不过是个没面皮的白丁。俺老高生平最看不惯的就是这等拿腔作势的小人!小高将军、道长、三郎,俺主意已定。这趟打卢氏,卢氏先不打,就先打这狗日的!”高延霸拍着案几,睥睨坐在他下边的高季辅、张怀吉、薛万均三人,说道。 高季辅三人面面相觑。 搞了半天,这两天高延霸不吭不响,还是在想这件事! 高季辅急忙说道:“仪同,我部与将军分兵的时候,将军再三交代,万不可因张士贵而坏了攻卢氏的大事。仪同,这眼看着就要过长渊,再有一两日路程,便到卢氏了,怎又旧事重提?” “小高,你却不知。”高延霸哼了两声,——他也姓高,高季辅也姓高,他的年龄虽不见得比高季辅大上几岁,然论亲近,他比高季辅当然更与李善道亲近,论军中当前的地位,亦比高季辅为尊,是故他以“小高”来称高季辅,此乃其自居“大高”之意也,说道,“卢氏先不打,先打这狗日的,并非是俺因一时之气。这是俺,……那话咋说的?深思熟虑之结果也。” 文绉绉的,掉了个“之乎者也”。 高季辅问道:“敢问仪同,此话怎讲?” 高延霸问张怀吉、薛万均,说道:“道长、三郎,你俩说张士贵的贼巢在卢氏县城的东边,他所盘踞的那座山,山下的路即是到卢氏县城的必经之路,对不对?” 张怀吉、薛万均应道:“是。” “既是必经之路,亦即,我部要想打卢氏县城,就得先从这狗日的贼巢底下过,又是也不是?” 张怀吉、薛万彻对视了眼,两人答道:“是。” 回答完高延霸的这一问,张怀吉补充地解释说道:“可是仪同,尽管是必经张士贵及其部盘踞的那座山,但张士贵虽是不识体面,未肯从受将军招揽,然他与我军并无仇怨,相反,小道与三郎前时到他寨中日,他对小道与三郎且招待甚周,此其一;张士贵的部曲并不多,小道与三郎窥觇过了,精壮仅有数百,我部五千之众,料他也是不敢下山阻拦我部通行的,此其二。因是,仪同,小道愚见似是无须因此而不打卢氏,先取张士贵啊!” “这只是俺先打他的原因之一。”高延霸伸出了一根手指,晃了晃,接着又伸出一根手指,两根萝卜粗的手指并在一处,又晃了晃,说道,“俺先打他,还有第二个原因。此原因就是,俺听道长与三郎你俩说,张士贵这狗日的是卢氏县本地土著,对不对?卢氏及其周边的众多贼众,并又数他最有悍名,又对不对?入他娘娘的,既然如此,咱就先把他拾掇了!” 张怀吉、高季辅、薛万均听到此处,约略猜出了高延霸的意思。 高季辅说道:“仪同之意是,我部若可得先将张士贵擒获,对底下来的打卢氏县城会有所助?” “小高!你不愧姓高!”高延霸再次拍了下案几,说道,“知俺大高者,你也!如能将张士贵擒得,这厮既是盘踞在卢氏的积年老贼,为他通风报信也罢,为他销赃也罢,老子又不是没在瓦岗待过,这些勾当岂会不知?其在城内必有党羽。咱就可用其党羽内应,夺下卢氏县城!” 高季辅、张怀吉、薛万均三人,不自禁地又对视了下。 薛万均说道:“可是仪同,如果即便擒得了张士贵,他却不肯为我部内应,怎生是好?” “三郎,你未姓高,你就不如小高知俺。他若被擒,仍然嘴硬,充好汉,不肯为我部内应,也没关系。俺才不是说了么?你与道长言说,卢氏及其周边的众多贼众里头,数他最有悍名,号为甚么‘忽峍(lu)贼’。则我部将他拾掇了后,他如依然不降,就砍了他的脑壳,示卢氏城中,一来,吓唬吓唬城内,堕其士气;二来,咱便可趁机打出为民除害的旗号,夺城内民心。这对我部攻打卢氏县城,不亦有利?”高延霸摸着胡须,得意洋洋,扫视众人,说道。 张怀吉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三人半晌无言。 高延霸问道:“道长、小高、三郎,怎样?俺的这个先打狗日的,再克卢氏,是不是妙策?” 张怀吉说道:“仪同此策……” 高延霸说道:“对了,还有一点,至若狗日的的贼巢是在山中,道长,你等如担忧山路难行,也大可不必再忧。俺这两日,已问得明白,部中善攀援的勇士都说,就咱路过的这些山,他们尽能攀上!……道长、三郎,狗日的贼巢所在之山,总不会比咱路过的这些山都更险峻吧?” 张怀吉说道:“更险峻称不上,与我部这两日路经的这些山的险峻,大致相近。” “这不就成了么?以我五千之精卒,攻其数百贼壮所守之可攀之山,——我部如果再突袭的话,夺去贼巢,擒此狗日的,不是易如反掌?入他娘的,忽峍贼?老子非要干他个滚地葫芦!” 细细斟酌下来,还真是得承认,高延霸的这套盘算,确是不仅在先打张士贵上可行,打完了张士贵后,对打卢氏县城也的确是会颇为有利。张怀吉、高季辅、薛万均被他说服了。 张怀吉说道:“仪同深谋远虑,此果妙策。” “小高、三郎,你俩说呢?” 高季辅、薛万均答道:“仪同此虑,我等不及,诚然妙策。” 高延霸大喜,哈哈大笑,案几也不拍了,拍着大腿,得意地说道:“老子的谋略,与郎君比,那当然是拍马不及,可拾掇个狗日的,轻而易举,不费吹灰之力!你们既无异议,明天就加速行军,待兵到张士贵贼巢所在山下,咱们就径杀上山,给他来个措手不及,干他个狗日的!” 山道崎岖,再是加快行军,也快不了多少去。 又行军一日,绕过长渊县城。 再行两日,卢氏县城已经在望,前有一山,耸矗洛水河谷边,便是张士贵寨子所在之处! 时当上午,冬日正好。 洒将阳光下来,笼罩那座山上。 遥见得高出数十丈,山石棱角分明,灌木杂树丛丛,一条山路盘旋而上,山头寨影隐现。 高延霸勒马眺看,令两部兵马在离山还有十几里外停下行军,召来高季辅等,计议攻山。 …… 缘洛水而东,沿着高延霸等行军来到此处的路线,过长渊、宜阳,行一二百里,出南崤函道,豁然开朗,复行一二百里,占地极广的东都洛阳屹立在奔涌的诸水之间,黄河与邙山之南。 洛阳城东。 四五十里外,巩县境内。 呈南北方向流淌的石子河两岸。 各有十余万将士的两支部队,旗帜如林,甲械曜日,正在震动四野、连绵不绝的鼓角声中列阵。 第二百一十三章 王节度吃堑留备 石子河的西岸因为邻黑石山、邙岭,不够开阔。 战场选在了东岸。 黑石一战败后,王世充坚壁不出,但越王杨侗非但没有怪责他,还遣使慰劳。王世充因深感惭愧。加上他是杨广钦命的援洛之诸部隋军的节度,杨广其人是个猜忌凶杀之主,他也害怕杨广会因此战之败而治他的罪。故而,实际上就算没有李密的邀战,他也是已打算要向李密邀战的。——并且,他给李密的请战书,在李密向他挑战的时候,也是已经送去给李密的了。 这场会战,对双方来说,亦算是不谋而合。 参战的各部隋军除部分留在了西岸接应,其余主力络绎都已渡过石子河,於河之东岸列阵。 王世充在亲信将领、一众亲兵的从扈下,也到了河东岸。 他驻马高地,眺望前边的魏军阵型。 北风凌冽,吹得甲衣生寒。 他目光所及,望见到数里外的参战魏军分列成了大小四阵。 其中阵的兵马最多,两侧靠后分是其之左右两翼。三阵南北展开,长达十余里。又在三阵之后,是上万步骑组成的预备队。上午的冬日阳光下,刀枪如林,精甲炫目,透出凛凛的杀气。 遥见得,魏军中军的将旗,竖立着的是一面“东郡公、司徒翟”的黄色大旗;左右两翼的魏军阵中,分别竖立着的是“上柱国、琅琊公王”和“上柱国、河东郡公裴”的将旗,两面将旗一为青色,一为白色。三阵之后,那支万数步骑组成的预备队中,竖的则是“魏公”大纛。 这四面主将的将旗之外,魏军各阵中,又参差林立着不知多少的诸色其余魏军别将的旗帜! 寒风中,成百上千面的敌阵旗帜猎猎作响。 还观己军阵,诸部隋援联兵现於河东岸所列的阵,与魏军所列的阵型一模一样。 也是中阵的人马最多,居於最前,两翼略后;并有预备队位处在前线三阵之后。 隋军的三阵与预备队阵中,右监门郎将庞玉、河北大使太常少卿韦霁、河南大使虎牙郎将王辩、虎贲郎将刘长恭、河内通守孟善谊、武牙郎将霍世举、河阳郡尉独孤武都等等各将的将旗,也同样是如魏军阵中的那些五颜六色的将旗一般,鳞次林比,在同样的寒风中招展飒飒。 前三后一的阵型设置、不计其数的参战将士、五彩缤纷的众多将旗,还有鼓角声中,穿透云霄的战前杀气,这些是两军相同的地方。亦有不同处,便是双方兵士穿的戎装。 隋军这边,戎装整齐划一,士兵们穿的全是黄色的戎装。 魏军那厢,士兵们穿的衣服就五花八门了,只有一些精锐部队,如裴仁基所率的魏军左翼的将士,与李密所亲率的预备队,本多是隋军的降卒降骑,戎装尚能保持一致,余下的大部分魏军参战之将士,因为太冷,那简直就是穿什么的都有了,以至穿花花绿绿的妇袄者亦有。 王世充看罢多时,操起冰凉的马鞭,向着魏军的主阵,也就是翟让所督的中阵指了指。 他说道:“裴仁基部本我大隋精锐,王伯当系密逆心腹,小有治军之能,观彼两阵,兵虽少些,颇称严整,是少而精也。他们这两阵,以我两翼应之。彼两阵不动,我两翼就也不动。 “诸君请观,唯其中阵,其众虽多,而贼各部旗帜於间杂立,最为杂乱,是众而散也。 “翟让此贼,於贼众将中,其位甚尊,仅次密逆,而闻之,他与密逆颇不能相和,又其无谋,不能约束部曲,前番洛北一战,我军先溃者即翟贼;闻刘、庞、霍等将军言,再之前的那次石子河之战,先溃者亦翟让部。今回此战,我军就仍以翟贼所统之贼中阵为主攻方向! “只要将翟贼阵先击溃,贼众必大沮,再趁翟阵溃走,乱其余阵,我军急进掩杀,克胜易也!” 从行诸将随着王世充的指点,观望魏军的前后四阵。 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说道:“阿耶所言固是。贼前三阵中,中阵的确虽众而散,翟贼在贼中位又仅次密逆,可以先击。可阿耶,密逆亲统之后阵步骑,遥观之,骑多步少,万人上下,此必密逆所置之左右八千骠骑亲卫。密逆尝自夸云,‘此八千人可当百万’。则纵是击溃了翟贼所统之中阵,密逆值其时也,势当提此八千骠骑亲卫救援,其悉勇悍士也,我军何以应对?” 这个年轻人,相貌与王世充很像,穿的尽管是汉家衣裳,说的也是流利的长安官话,然亦是肤色白皙,碧目虬髯,一副西域胡的模样。此人是王世充的长子王玄应。 …… 如前所述,王世充其族本是西域胡族,原本姓支,出自月氏,他的祖父支颓耨早逝,其父支收跟随改嫁到霸城王氏的母亲生活,因而就冒姓为了王。且也无须多说。 在他祖父时,其家汉化的还不深。“霸城王氏”即京兆王氏,比不上太原王氏、琅琊王氏出名,可也是一个关中世族,隋初名将柱国、龙门郡公王长述即其族嫡裔。在王家的军事、政治、文化等方面家传熏陶下,王世充和他的兄弟儿子们现却早已是除掉长相外,与汉人无异。 王世充张望了下远处李密的大纛,和望了一望大纛周近整齐列阵的那上万步骑魏军将士。 因尚未开战,这上万魏军将士和前边三阵的将士一样,亦是步卒坐地,骑兵与坐骑也都正在坐地休息。却李密帐下的这八千“骠骑亲卫”,上次黑石战时,王世充已领教到他们厉害了。 上次黑石一战,为何会先胜后败? 很大的原因,就是因为李密的这八千骠骑亲卫! 想那当时,翟让、孟让、郝孝德,以至裴仁基等各部的魏军,大部分都已陷入混乱,争相逃命,而唯独就这八千骠骑亲卫在李密的亲自统领下,犹保持着完整的建制。从而李密方得以率以此八千骠骑亲卫为主力的部队,不退反进,奔袭黑石,抄其后路,才导致了他前功尽失。 要没有李密的这八千骠骑亲卫,上一次黑石之战,他肯定大获全胜。 李密说不得,都已被他给擒获或阵斩了! 对此八千骠骑亲卫,王世充诚乃印象深刻,直到於今,还心存余悸。 回想着黑石此战的败因,王世充望向李密大纛附近那上万步骑魏军的视线中,充满了忌惮。 王玄应说的一点也不错,这上万魏军步骑,确是以李密的那八千骠骑亲卫为主。 因为在其阵中,已望到了“左卫大将军秦”、“右卫大将军程”的将旗。 黑石此战败后,王世充专门对李密的此八千骠骑亲卫做了个打探、了解。 这八千骠骑,系李密简其全军各营中之勇士尤异者而所组成,初分四队,不久,又将四队以两队以一卫,组成了左右两个卫,两卫的大将军正分是秦琼、程知节。——“左右卫”,亦是隋府兵制中的两个卫府,杨广将之改名为了“左右翊卫”。在十六个中央层级中的卫府中,这两卫的主掌是统率亲卫,换言之,比之遥领外郡诸军府府兵的卫府,这两卫统领的是内军。 “洛北一战,密逆胜之侥幸。今日此战,为父已然有备。”王世充收回了打望李密大纛下那上万魏军步骑的视线,回顾不远处自家大纛下列阵的己军预备队,“费”、“张”、“刘”、“杨”等各面将旗耸矗其中,说道,“他有八千骠骑,我就没有骁悍之将么?费青奴、张公瑾、刘师立、杨宝诸将,谁个不是万人敌也?他若故技重施,为父就杀他个有来无还!” 吃一堑,长一智。 李善道一个旁观者,犹能从李密、王世充黑石此战中学习到不少的用兵谋略、经验教训,况乎王世充是此战的亲身经历者,亲身感受到了先胜而后大败的惨痛? 故今日石子河此战,王世充针对上一场仗的失败原因,总共是做了两个应对的部署。 一个即是在石子河西岸留下了部分的兵马,以看好他的后路。 一个即是专也从各部的隋兵援军中抽调出了数千精锐,以健将统领,作为由他亲自掌握的预备队,为的正是对付李密的八千骠骑亲卫。 日头渐渐东升。 按后世时间,已是上午八九点钟。夏天来说的话,这个时间就有点晚了,於今仲冬,日光才有点变暖,将士们的身体也活动开了,却正是到了敌我两军可以正式展开会战之际! 再又一次地远望对面的魏军阵。 魏军阵中,却迟迟没有响起进军的鼓角号令声。 王世充耐心地等待着。 王玄应等人已是等不及了,前边三阵的隋军将领们有的也已等得着急,不断地有军吏赶来王世充处,询问何时可以开始进击。王世充一概回令,命令各阵不要急躁,继续等待。 此际如从高空望下。 可以望到:南边的黑石山、邙岭以北,滚滚流过的石子河东岸,冬季的旷野上,隋、魏两军,总计多达得二十多万的步骑将士,分各列以呈南北走向的十余里长的前后四阵。如林也似的旗帜、如林也似的矛,在缓慢而坚定地升高的日光下,招展着、闪耀着。却两军皆按阵不动! 远近周遭,唯寒风卷仆,狐兔不见,飞鸟不过。 整个这一区域的空气,好像都凝滞了。敌我诸阵中将士时而发出的维持阵型的命令声、人声、马嘶声,却又将这凝滞刺透。山耸、水流,向东数十里是洛阳雄城,北上数十里是涛涛黄河! 终於! 王世充敏锐地望到了,较为长久的对峙下,翟让所统的魏军中阵,出现了一点的骚乱! 正合乎了他之前的判断,魏军中阵的兵士虽然最多,可也最杂,良莠不齐,翟让又没有高明的治军之能,因此,魏军中阵的有些将士,在时间的流逝中,锐气已然消磨,心气已然散乱! 进攻的时刻到了! 王世充举起马鞭,令道:“击鼓,令中军先以精卒冲翟贼阵脚,等阵脚冲乱,全军出击!” 鼓声响起,如冬日的滚雷,萧瑟寒凉的风里,继之而起的号角声苍凉而雄浑。 随着他的命令,中军分出了步骑数千,步卒如猛虎下山,骑兵铁骑纵腾,直扑翟让中阵! …… 张士贵压根就没想到,李善道在招揽他的同时,就已兵马开向渑池、弘农郡。他更没想到,李善道会兵分四路,派了一部兵马,先入弘农郡,来夺卢氏县城。 故此,当高延霸、高季辅所率之部,到了他山下的时候,他犹尚不知。 而且前两天,他引众出山,才刚劫掠了卢氏县近郊的一个乡里,杀了个狗大户,抢了数十车的粮食、数百头牛羊,连带这狗大户的一干妻妾女婢,满载而归。这两天,他日日与部曲饮酒作乐。昨天晚上且还又是喝到夜半大醉。因直到被小喽啰惊慌叫醒,他才知山下来了敌人! “甚么敌人?何部的贼官兵?莫不是卢氏的县卒,狗胆包天,竟来犯俺?” 小喽啰惊惶失措,叫道:“大总管,不是卢氏的县卒,小人们从山头下望,见打着的是两面‘高’字旗!弥漫山野,不知多少,已经沿着山路,杀向山上来也!……大总管你听?” 张士贵偏过头,往外去听,果是隐约听见了从山下传来的杀声。 ——聚众起事后,张士贵实际上不像高延霸所说,是个寒门白丁的出身,其家亦是个世宦北朝历代,以至於隋的小官僚家族,他的祖父先后出仕北魏、北周,仕至北周的大都督,亦即校尉;其父张国也曾仕北周,后仕隋,官至历阳令;其叔父张开在开皇年间出仕过本州从事,因是张士贵并非一般的草头蟊贼,他倒是知些名分、大义的重要性,因自称大总管、怀义公。 “两面‘高’字旗?”张士贵把脑袋浸进掳来的小婢捧来的水中,冷水登时将残余的酒意驱散,他抬起头,甩了甩头上的水,胡乱擦干了,纳闷说道,“郡里也没有姓高的将军啊?怎么一下还来了两个?入他娘娘的,何处冒出来的两个贼厮鸟?带俺去瞧瞧。” 小喽啰慌得出屋子时,差点被门槛绊倒。 张士贵顺手提起摆在屋门口兰锜上的横刀,挂好在腰,又拿起弓箭,喝令着亲兵取他的铠甲,自则先大步往寨门去,瞅见了报讯的这小喽啰的狼狈之状,皱眉说道:“慌什么?咱这寨子,俺已经营一两年,各道关卡无不易守难攻,固若金汤!便是贼官兵精锐来犯,亦无可畏。” “大总管,你是还没瞧见,来攻咱寨的这伙贼官兵,怕不得有好几千众!领头在前的那贼将,大呼小叫,仗着甲坚,分毫不惧咱的箭矢,已是将第一道关卡冲破,第二道关恐也守不住了。” 张士贵盘踞的这座山不是很高。 他选择此山筑寨,是因为两个缘故。一个,此山离卢氏县城不远,方便他掳掠;二则此山尽管不算很高,然颇险峻,上山的山路只有一条,如他自言,确乎易守难攻。 但就又有个不足处了,也正是因为山不是很高,沿着山路设置的关卡也就不多。 从山脚算起,到山顶寨前,总计只有四道关卡。 从被叫醒到这会儿,才多大功夫?第一道关卡居然已破,第二道关卡也岌岌可危? 张士贵本尚较为放松的心态,——卢氏县兵、弘农郡兵之前不是没有来打过他,但每次都打不上来,皆被他击退了,故他刚才称不上紧张,但在听得小喽啰此语后,他顿时诧异,变得重视起来,先立住了脚,喝催亲兵快将他铠甲取来,随之加快步伐,奔向寨门。 到了寨门,上到寨墙。 居高临下,张士贵探出头去,顺着从寨门口通到山脚的羊肠山路往下望之。 见在林木、怪石掩映中的狭窄小径上,果是一前一后,两面“高”字旗飘舞,前约三二百,后约千余的敌人沿径仰攻,鼓声、喊杀声中,前边那面旗已将近要杀近山腰。再往山脚望去,洛水河谷岸边,沿着不宽的南崤函道,又还列着敌军的主力长队,密密麻麻,得有三四千数。 第二百一十三章 两角先动翟阵退 攻势这般凶悍。 瞧前边那“高”字旗下,那个领头的敌将身高七尺,披挂双层重甲,持两根铁鞭,跃进在山路上,如履平地,冲得很快,显见力气过人,定然是个猛壮之士,张士贵心头愈发惊疑,暗自忖道:“未曾闻说卢氏或弘农郡兵中有此悍将也?洛阳那边打得热火朝天,唐公李渊的兵马也已杀进关中,朝廷亦不可能会为剿俺而专为卢氏调此悍将。怪哉!此究竟是谁来犯俺?” 猜不出来,他喝问寨门守将,“可问的来犯咱寨的是何人?” 大冷的天,守将满头大汗,因为被那攻山之敌的进展之速而惊到,结结巴巴地说道:“大、大总管,小人问了,这支贼人却不回应,只喊叫、喊叫……” “喊叫甚么?” 守将不敢说,说道:“大总管,你请听,又在叫了。” 张士贵听之。 乱马交枪的敌我厮杀、叫嚷声中,分明听得有敌众在喊叫:“生擒张狗,献与总管!” 甚么“总管”?张士贵当真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守将说道:“大、大总管,贼众攻势甚锐,咱这第二道关卡怕也是拦不住他们。怎么办?” 正说话间,下头山路上爆出一阵欢呼。 张士贵等急转眼去望,以栅栏等组成的第二道关卡,已是被攻山的敌人攻破! 持双铁鞭那敌将挥舞铁鞭,三两下将破口两边的栅栏打倒,足下不停,大呼小叫着,紧跟着开始追赶逃跑的守关寨兵。十余个可能是他亲兵的敌人,忙不迭地紧从其后。 第二道关卡在山腰的位置,离山顶的寨子已经不很远了。 守将说话的声音都在抖了,黄豆大的汗水顺着鬓角下淌,再次问道:“大、大总管,怎么办?” “怕甚么?前两道关本就好破,贼官兵攻咱寨子多次,为何咱寨坚不可摧?不就正是因为后两道关卡,纵其天兵天将,也休想打破!”张士贵稳住心神,指挥左右,选出了一二十个善射士,令道,“记得上次是怎么打走的卢氏县兵么?便照上次,尔等速赶去第三关两边高处埋伏,只等这支贼人到至,便趁彼等被我木城所阻之,即张弩挽弓,射他娘的!” 这一二十个善射士领命,便要走,张士贵把他们叫住,又补充令道,“先射持鞭的那贼厮鸟!”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持铁鞭的这贼人,即便不是这支攻山敌众的主将,也必是这支敌众中最为骁悍的将领,只要能先将他射死,抑或射伤,这支敌众的士气自也就会大落。 到时,趁机发起反攻,不仅寨子可以得守,对这支敌众也能造成重大的杀伤打击! …… 王世充帐下有名的大将,李密、翟让等皆知。 那数千步骑出了王世充的中军阵后,步卒分成了左右两部,分攻翟让阵的左右两个阵脚。 约数百的甲骑骑兵则暂时没有参与进攻,留在了翟让阵的正前方,来回盘旋。 很明显,这数百甲骑是在等待攻翟让阵左右阵脚的这两部步卒,看哪一部步卒能够将翟让阵的阵脚催动,然后,这数百甲骑就会跟进杀入,以扩大战果。 步骑三部隋军,悉王世充从江淮带来的本部精锐劲卒。 三部隋军的统领将领,翟让、李密等只从他们各自举着的将旗,便都已能辨出分别是谁。 率攻翟让阵左阵脚者,打的是“郭”字旗,系其悍将郭士衡;率攻翟让阵右阵脚者,打的是“许”字旗,系其悍将许罗汉;数百甲骑所打的是“达奚”字眼的旗,系其骁将达奚善定。 又在三部隋军、隋将之后,约两千人的隋兵步骑也出了阵。这支隋兵步骑既是前三部隋兵的接应部队,同时和达奚善定部一般,也是一旦翟让阵出现破绽后,就随之进击的后援部队。这支隋兵打着的是面“张”字旗,其主将是王世充帐下有数的大将之一,名唤张镇周。 如前所述,李密军的参战部队,从北到南,列阵长达十余里,去掉比较靠后的左右两翼,单只说位置最为靠前、翟让为主将的中阵,其长度就有近十里长。 这么长的阵型,没有出众的组织能力,是不可能将之组织好的。又再翟让所主的这个中阵,并非只由瓦岗系的部队组成,还有孟让、郝孝德、田茂广等部,及投附李密的“百营”之多的其余众多别股义军之各部,五花八门,成分复杂,这在阵型的组织上,就更加增加难度了。 老实说,能将这么一个分别来於不同营头的,众至数万人组成的,长达将近十里的阵型,在战斗还没打响之前,维持住不乱、不散的状态,已非简单之事,则在现下战斗打响之后,面对王世充部数千精锐的猛攻,再想把阵型维持住,那可就真的太难了。 不仅对翟让来说难。 其实,就是换了李密来做中阵的主将,他也不容易做到。 一边是守众虽多,然阵线太长,又组成来源复杂,彼此少有协同作战,近似乌合。 一边是攻者虽少,然将勇兵精,以雷霆之力而攻敌薄弱之一点,又此数千攻翟阵之隋兵,俱是跟从王世充作战多年的老部曲,配合默契,上下齐心。 且更别说,於此数千隋兵发起进攻前,翟让阵中的魏军兵士已多是等得心浮气躁,阵脚已懈。 却遂攻翟阵两边阵脚的各约千余的王世充部江淮精兵,在郭士衡、许罗汉两将的奋勇率引下,以盾牌为护,长槊攒刺,满是江淮口音的喊杀声中,只攻了两合,就将翟阵两侧的阵脚攻动! ——持盾刺槊,此唤做排槊兵,又叫做排矟兵。排即盾,槊即矟。通常的步卒在战斗时用的是矛,矛比槊短,这类兵种在攻守战时,则是以盾为屏,而以槊为刺,是绝对的一等一精兵。 翟让做为魏军中阵的主将,他身在的位置是中阵的中间部分。 所以,翟宽、翟摩侯、单雄信、徐世绩、王儒信等分率的瓦岗本系部队,也都跟从着他,被他安排在了中阵的中间部署;瓦岗本系的诸部两边,是李密拨给翟让的其本部的田茂广等部;再外两边是孟让、郝孝德部;再外则便即是其余的那些投附李密的各较小部的义军诸部。 或言之,翟让此中军阵的两边,原本就是越靠外,凝聚力、战斗力越差。 於中阵中间的望楼上,望见了两侧的阵脚被隋军攻动,翟让大惊,赶忙击鼓摇旗,调被他留为预备队的瓦岗系部队赶去相救;并命令中间较为靠外的孟让、郝孝德两部稳住阵脚,不许妄动。可长达近十里的阵线,预备队的将士尚未奔到,两侧阵脚已不是动了,而是转为大乱! 等候多时的隋军之达奚善定,抓住战机,立即引率数百甲骑,猛扑向翟阵左边。 张镇周不等王世充的军令传到,亦机不可失,督引本部的两千步骑,杀向翟阵右边。 隋兵中军,高高的望楼上,王世充目睹此景,大喜至极,一道道紧促的军令连下! 其中军的步骑隋兵战士们,步卒起身,骑兵上马。 数百面战鼓、数百支号角敲击、吹出的激昂声,震天动地。 先是投石车向着翟阵投掷出密集的石头,弓弩手朝翟阵射出如蝗的箭雨;随后步骑兵士,士气如虹,齐声呐喊,随鼓角之声,面面将旗急趋,步兵挺矛,骑兵驱马,潮水般向翟阵涌去! 两边阵脚已大乱,中间的部队受到牵连,将无战心,兵无斗意,近十里长的翟阵,左右难支,迎对隋军中阵步骑的全线出击,防线迅速崩溃,士气大挫,翟让再也约束不住,由是溃败。 数里外的北边后方。 李密的大纛之下。 望见了翟阵的兵败后逃,却只见李密的脸上并无分毫的惊色。 他抚摸着战马的鬓毛,以安抚不安的战马,命令说道:“令伯当、裴公两部出击。” …… 嘹亮的哨声响起,一块块硕大的石头顺着山势向下飞速滚来。 持双铁鞭,冲跃最前的正是高延霸。 山路狭窄,石头滚来,无可抵挡,但在张怀吉、高季辅等的建议下,他早有准备。 一叠声的“藤网、藤网”的大呼声中,数十个其部兵士从后抢到前来,张开了十余张用粗实坚韧的藤萝编成的大网,分以前后,手脚麻利地将两端地捆在了山壁的石、树上。 除了最先滚落下的两块石头,因为滕网还没有来得及张开,砸伤了几个高部的战士,其余滚下来的石头,都被滕网都兜住了。等着上边不再有石头滚下,高延霸哈哈大笑着,令兵士们靠山壁而立,解开滕网,将这些石头放了下去,石头滚过,卷起尘土,荡了他一嘴。 高延霸吐了几口,笑骂说道:“孺子小计,也想挡住你家老公!”令道,“贼之两关已破,快到山顶了,跟老子再冲!”抖擞精神,迈开两腿,提着两根各十余斤重的铁鞭,仍当头先冲。 转过一个山弯,抬头看去,笑脸登敛,高延霸瞪大了眼,不觉地骂了声:“狗日的!” 却是在其前头,山路之上,於两侧的山壁之间,树置了一个以木墙为阻的障碍。 这里,就是张士贵寨的第三道关卡。 这一道关卡,与两道只以栅栏为障的关卡较之,只一看就知,要坚牢得多! 事实也正如是。 张士贵依据山势,在山脚、山腰、山顶分别设置的这四个关卡中,前两个一则因为离寨子远,只能算前哨关卡;二来,上山、下山就这一条山路,总也不能把之搞得处处机关,这样的话,他寨中自己的人出个山、进过山都会很不方便,因他没下太多的功夫,确实是较易突破。 这前两个关卡,主要是起到一个拖延敌人,以使寨中能够及时反应的作用。 但这第三个关卡和第四个关卡就不同了。 这两道关卡,皆他精心所构筑,是其守寨的重点防御关卡,利用地势,结合人工布置的障碍,构筑成了不说难以逾越,亦是要想突破,绝非易事的牢固屏障。 张士贵读过兵法,深谙地利之用。 第三道关卡位於山腰的转折处,此处山势险要,两侧峭壁如削,当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此关共有三道防御工事。 主防御工事是一人多高、丈余厚的木墙。 木墙前边,是埋在土中的浸过桐油的坚硬如钢的竹钉,只露出钉头在外,且其上有用以茅草、浮土加以遮掩伪装;而在木墙后头,是三四道堑壕,每道堑壕都深及腰身,既可设弓箭手、抛石手於此中向外射箭、用抛石杆抛石,也可使冲过这里的敌军被阻住前进的道路,最后一道堑壕最为阴损,壕面上架有树木,堆有泥土,看似好像是平地,但一踩上去就会掉落,下边俱是尖利的竹签,敌人一旦不察,跌落其内,便如同陷入死亡陷阱。 第四道关卡,则就是他的寨门、寨墙了,位於山顶。寨墙系用石头垒筑,墙体上开有箭孔,使得寨中守兵能够在高处,射箭、射弩攻击下方来犯之敌。此外,还堆蓄有大量的滚石、滚木,一旦敌人接近,即可利用山势的力量,使得巨石滚木如洪水般倾泻而下,威力惊人。 另在寨门外埋有深坑,坑中亦布满锋利的竹签。 第三道关卡和第四道关卡,两道关卡相距不远,前后呼应。可以说,张士贵把这座山的险要之处利用到了极致,即便最精锐的敌军,面对这样巧妙布设的防御体系,也定是难以攻克。 亦是以,尽管张士贵聚众於此山中后,时常出外,剽掠郡县,为周边诸县大患,弘农郡、卢氏县此前先后数次调集兵马来打他,却每次俱是损兵折将,无功而还,反倒使他凶名更盛。 张怀吉、薛万均都不在身边,高延霸没法质问他两人,为何在自己问他俩张士贵在此山中的防御措施时,他俩只告诉了自己底下那两关,未有告诉自己这第三关? ——实亦不怪张怀吉、薛万均。他俩上山前,先在山脚下自报了来意,是故等到张士贵接他俩上山时,这第三关,张士贵已暂将之撤了,他俩是根本就没有看到这第三关。 高季辅领着主力跟在高延霸等之后。 见前边停下了前进,高季辅挤上前来,问道:“仪同,怎停下了?” 刚转过弯后,在见到木墙此关的时候,木墙后的寨兵守卒冲着高延霸等一通乱射,高延霸这会儿已从转弯处退了回来。他往转弯处指了指,骂道:“狗日的,贼厮鸟在此处尚有关卡。” 高季辅赶过去,身才转过弯处,三四支箭矢就射了来。 他急忙也退了回来,皱起眉头,说道:“此关挡在折弯口处,比之前边两关,却是不易攻下。” 高延霸一屁股坐到地上,把两根铁鞭丢在一边,摘掉兜鍪,要来水囊,也不嫌凉,灌了几口。 瞧他这般样子,高季辅不知他是何心思,试探地问道:“仪同,此关恐是不好打过去,咱还打不打了?要不就先撤下山,休整一番,寻思好对策,再做进攻?” “寻他娘!老子妙计已定,小高,你又不是不知。”高延霸仰脸,透过山壁上的灌木,望了望两侧峭壁上的天空,时已近午,他说道,“且待老子歇下,再破狗日的这鸟关!今日,誓必要将狗日的贼寨攻破,将狗日的擒下。”转顾身边将士,“今晚,咱在狗日的贼寨中痛饮!” “仪同,张士贵的这第三关占据地利,不好破吧?”高季辅重到折弯处,探头再细看了一遭,返还回到高延霸近前,面带忧色地说道。 高延霸略休息片刻,气力恢复,拾起铁鞭,跳将起身,未答高季辅的腔,喝令道:“跟老子冲!”将行之际,又顿下脚步,笑道,“险些忘了一事。”便吩咐亲兵,为他寻些物事取来用。 第二百一十四章 一夫冲关山墙摧 寻的物事是一双铁鞋底。 将这铁鞋底绑在靴上,高延霸令左右亲兵也都各将铁鞋底绑上,并把兜鍪亦都戴好,面甲放下,精神抖擞的,他提着铁鞭,转过山弯,再次率先向前冲锋。 ——却这铁鞋底,是在攻清河县城时,针对杨善会布置在城壕外的铁蒺藜等物,李善道当时想到的对策。高延霸粗中有细,尽管没瞅见山弯过去后的木墙前有铁蒺藜,可以他至今大小已数十战的经验,他判断木墙前一定是会埋得有类似的物事,故想到了先套上铁鞋底。 还真被他“先见之明”矣。 铁鞋底皆系精铁所制,厚近木屐,便是铁蒺藜也穿刺不透,何况张士贵埋在木墙前的竹钉? 木墙后寨中守卒弓箭齐射,“噼噼啪啪”的箭矢接连射到高延霸所披的铠甲之上的声响不绝中,只觉得脚下似有什么东西,但都被绑着铁鞋底的靴子给轻易踩碎,或被踩得深陷进了土中,对他分毫无伤。仗着双层坚甲,分毫不畏寨卒射来的箭矢,重提足了劲儿,过了山弯的高延霸,铁鞋底碾碎一切阻碍,转瞬间,如猛虎出柙般,势不可挡,竟已直逼至了木墙近处! 当此之际,以木墙后的寨中守卒的视野来看,那高延霸及其紧随着他的亲兵们,一个个披甲掼盔,如铁甲洪流,寨中没有弩车、床弩等这样的大杀器,只靠箭矢,委实是难阻彼等锋锐。 高延霸的亲兵,是李善道给他特权,允他在全军中挑选出来的,和李善道的亲兵一样,大都是卫南同乡,或濮阳、白马等这些与卫南接壤的县乡里人,人均六尺以上的身高,折合后世计长单位,便是一米八以上,尽皆雄健过人,自重,加上铠甲等之重,人均数百斤的重量! 故这一冲奔起来,人数虽不多,却个个如铁塔般坚实、沉重。 奔跑之间,铁鞋底踏碎竹钉,如履平地,溅扬起尘土飞扬;冷风中,铁甲寒光闪烁,鞭、锏、刀等近战利器,杀气逼人。每一步踏出,地面似为之震颤;每一声大呼,仿佛滚雷摧山。 守卒们惊惶失措,弓手们射出的箭矢渐渐稀疏,士气低落,慌乱中,有的甚至弃弓而逃。 木墙已近在咫尺,高延霸大呼喝道:“俺乃平棘公、魏州总管李二郎帐下爱将高延霸,你家老公来也!降者不杀。”亲兵们齐声呐喊,跟随他一鼓作气,箭雨里,冲到了木墙之前! 剩下还没逃走的守卒心惊胆寒,为首之寨将勉强叫道:“射箭、推石!” 箭矢虽射,却已无用;待推放滚木、滚石,高延霸等来得太快,已来不及。 高延霸一跃而起,奋起千钧之力,铁鞭猛击木墙,顿时木屑飞溅。这一跳跃的功夫,他瞧见了木墙有丈余之厚,知是难用铁鞭击裂,就也不再费这力气,转而由两个亲兵托着他,攀到了木墙上。木墙一人多高,他又七尺之高,这一上到木墙上,两层的重甲包裹之下,木墙后的寨卒举目望之,两侧的峭壁映衬下,观如神将,威风凛凛,谁个不心生畏惧?相顾大骇! 高延霸大步向前,再又大喝:“降者免死!今日你家老公只擒张士贵!” 喝声在山壁间回荡,震耳欲聋。 寨卒们被喝声震得心神不定,手中兵器颤抖。为首寨将是张士贵的亲信,虽也惧骇,可强撑着,举刀连连令道:“箭、箭!射!矛、矛,刺这狗娘养的!” 木墙才丈余厚,高延霸两三步就已奔到,他居高临下,挥鞭下砸。 木墙后的为首寨将,逃之不得,被他一鞭打碎了脑壳,令声顿绝,直愣愣栽倒在地。 高延霸跳将下来,一如恶虎进了羊群,鞭扫向木墙后的守卒,一鞭一命!他的亲兵们也都冲跳了下来,则如攫食的群狼,奋勇争先。鞭、锏、刀打杀到时,木墙后的寨卒死伤狼藉;铁鞋底踏过之处,寨卒如波涛般溃散。高延霸三度大喝:“只擒张士贵,其他降者免死!” 木墙后残余的寨卒悉皆丧胆,於是有的投械跪降,有的向后逃命。 高延霸所向披靡,如入无人之境,血染重甲,两条铁鞭上都已是血肉模糊,进战之意却则愈发炽烈,料张士贵知必不在木墙后的此辈贼中,他不再理会投降的那些寨兵,追着逃命的那些,沿着山道,继续向上冲杀。冲未不远,几道壕沟挡在了前头。 “入你娘,一座小小寨子,还弄出恁地多的麻烦!”壕沟颇宽,跳不过去,高延霸跳进沟里,打死了两个逃进沟中的木墙后守卒,几步过去,而等他待要从沟那端爬出时,突觉脚下松软,身往下坠,“狗日的”惊声大叫里,他半截身子陷进了个坑中,他妈的,是陷坑! 还好他反应快,及时用两臂撑住了陷坑的双边。 但却又在他试图爬出来时,两边峭壁的杂树上,露出了一二十个寨卒的身影。 这一二十个寨卒即张士贵不久前从寨中所派出的善射士等。这一二十个寨卒,见高延霸陷入陷坑,纷纷搭箭引弓,向他射之。这些寨卒所用俱是强弓,杂有臂弩,所用之箭,则是穿甲箭,穿透力较强。高延霸被困在坑中,手臂舒展不开,身子也动弹不得,唯被动挨射。 重甲再坚,这么多强弓、臂弩用穿甲箭的连番攒射下,纵暂仍尚未射透,打在身上也颇疼痛。 自从李善道投了义军,这么多次的征战以来,何尝遇到这般只挨打的窘境? 高延霸身在坑中,气血上涌,怒不可遏! 在他身后,这道壕沟之后,杀声再次响起。高延霸险中抽暇,回顾举望,是不知从何处冒出来了三二十的新寨卒,拼死进斗,缠住了他的亲兵们。——却是丈余厚的木墙里头,张士贵设的另有机关,如城墙下的藏兵洞,内里藏的有寨中的死士,这时,这些死士跃了出来。 ——这些死士是专在敌越过木墙后所用的,敌若越过木墙,掉入壕沟陷坑,死士便从木墙跃出,如此,便是后有死士阻敌之后援,两边峭壁上弓手往沟中放箭,这叫做关门打狗之计。 果然这张士贵能得以剽掠弘农郡中多年,为郡县之大患,而又在李善道不以路远,特遣人来招揽他时,他婉拒不应,非无故也,其实多谋之辈! 高延霸乃到此际,才知了张士贵的手段,断非寻常小贼可比。 他大吼一声:“狗贼!天塌地陷,也挡不住你家高老公!”双臂猛然发力,欲图将己拔出陷坑! …… 起初,张镇周等将摇动了翟阵阵脚的时候,王世充极是大喜。 可紧跟着,随后在望到不仅自己中阵的将士,在自己的命令下,对翟阵开始中军进击,甚而就连自己两翼的韦霁、王辩等部,也按耐不住,未有等到自己的命令,便也开始向前移动,抢着对溃散后逃的翟阵诸部发起了攻击之后,王世充喜意登消,转为失色! “未有我之将令,两翼怎就轻动?” 王世充大惊而怒,急翘起脚尖,眺溃逃的翟阵贼兵两边和后部的王伯当、裴仁基、李密三阵。 他眺望得见,这三阵贼兵并未因为翟阵的溃败而乱,相反,都还保持着严整的阵型! 特别是望见到翟阵左翼、从他这边望去是他右手边的裴仁基部的骑兵,不仅未有溃乱之态,还络绎开始上马;又极目远眺,望到翟阵后部的李密亲率的他的骠骑八千等部,也在开始上马后,他已不是大惊失色,也非勃然而怒了,——他的面色瞬间变得骇恐,冷汗从额头冒出! “挥我将旗!速击鼓传令!令两翼诸部立即撤回,不得再追翟贼阵兵,预备迎击贼之两翼的反冲锋;中阵各部亦不得再进,快些撤回!再令后阵诸部,做好接应三阵撤退的准备。还有,河西岸我部,令他们前移,亦预备好接应作战!”王世充顾不上擦汗,接连的军令仓促下达。 可是,隋军中阵、左右两翼,这三阵的将士总计达到了七八万众之多,分别是隶归韦霁、王辩、刘长恭、庞玉、霍世举、孟善谊、独孤武都等等各将所属,现在的形势是,因翟让阵的败退,这分属各将所部的七八万众,大多已离开了他们的阵地,在对翟阵的贼兵展开了追击。 望楼上的王世充本人,这会儿都可以很清楚地望到。 这七八万众分属各将的隋军将士,打个比方来说,已然是如似道道黄色的河、溪,——大股如河,小股如溪,在他们各部的将旗麾指下,争先恐后地前涌,漫流於在了仲冬的旷野之上! 这样的情况下,即便这数万隋军全是王世充一人的部曲,他也已是难以再约束得住了,更何况这数万隋兵还分属各将?翟让抵不住隋军中军的冲击,是因为翟让主统的魏军中阵,系由多部义军组成,号令难以统一,配合无法默契;而下,翟让魏军中阵的这个致命缺陷,换轮到王世充来感受了。他的军令在第一时间就得到了下达,然而统观战场的此刻局面,向前追击的隋军三阵各部,除掉一些王世充本部的精锐在改为收拢后撤外,余者仍多是在向前追击未停! 他的军令等若是形同虚下。 对於依旧保持严整阵型的贼之王伯当、裴仁基所率之两翼精锐,及李密亲率的八千骠骑亲卫等部而言,这数万的隋兵在脱离了阵地,散开了队形后,尽管而下望着是在追击漫山遍野的翟让阵数万败逃贼兵,可实际上,王世充怎可能会不知晓,他们已是待被李密等宰杀的猪羊? 王世充紧紧抓住望楼的扶栏,大口地深呼吸着,用尽力气稳住自己摇摇欲晃的身体。 他的心,宛如坠落的石头,以不可抵挡之势,飞速地沉向无底的深渊。 是呀,不可抵挡。 他明白,虽然他吸取上一场黑石之战的失败,在这一战中,他特地留下了预备队、石子河西岸的接应部队等后手,并在开战前保证了足够的小心,可他的这两个后手与他的小心,值此己军之左中右三阵皆前、贼却左右后三阵严备将击的局势前,已是无用。这一仗,他又败了。 恍惚间,望着入在目中的败散逃走的翟阵的数万贼兵,他好像是看到了李密的一个巨大的蔑视而嘲笑的笑脸。一个他不能确定,但越想越应是真的的念头,浮现脑海。他喃喃说道:“前次所败,即因诸部冒进,追击翟让等贼部;今日复而。翟让,翟让,他是李密设给我的诱饵!” 今日此战之败,表面看是又败在了军中诸部的冒进追赶。 可王世充在这本军即将再次大败的场景出现之前夕,他却灵光闪现,知道了又败的真正缘故。 他不该因为翟让在贼众中位仅次於李密之故,而先进攻翟让的中阵,他应该先集中精锐,攻破贼之两翼的王伯当或裴仁基两部!他,因为翟让的身份,掉入进了李密精心布置的陷阱。 后知后觉,已然迟矣。 数里外,魏军两翼、后阵,相继传出了激昂的鼓角声,那是王伯当、裴仁基和李密三阵的魏军将士将要发起反冲锋的信号!高高的望楼上,冷风似刀割面,王玄应等随从在王世充身边的诸将,再是愚钝,也已然知道,今天这场仗,隋军又将大败,脸上无不透满了惊恐与绝望。 “阿耶!阿耶!贼两翼将进,我军阵已散乱,怎么办?”王玄应仓皇地问道。 王世充的心境,这会儿反而平静下来。 战败,已是不可避免,当务之急,是尽一切的挽救,尽可能地保存住更多的实力。 “令,后阵诸部即刻后撤渡水;令,河西岸诸部不必渡水,在岸边接应;令,两翼诸部抵挡贼两翼进击;令,中阵张镇周各部能收拢多少部曲,就收拢多少部曲,迅速停止追击,在我两翼对贼两翼之延滞下,向西岸撤退!令,尽散辎重,弃在东岸。令,尔等从我渡水到西岸。” 再又一道道亡羊补牢的军令,王世充传将下达。 当他在王玄应等的惊慌簇拥下,下了望楼,上了马,向石子河西岸驰去时候,他回头又一次地张望了下战场。远震四野的贼兵两翼、后阵的鼓角声里,王伯当、裴仁基两部的贼兵将士呐喊着,排山倒海地涌向隋军的两翼;以骑兵为主的李密后阵,狂风暴雨般向隋军正面冲去! 铁蹄的轰鸣、贼兵的喊叫声,被寒风吹过南北十余里长、东西数里宽的偌大战场,飘入进了王世充的耳中。隋军各部将士原先兴奋的喊杀声,变成了惊呼、嚷叫,也飘入进了他的耳中。 一败、而又再败。 怎么向圣上交代? 一败、而又再败。 即便也许因张须陀、薛世雄、屈突通等朝廷名将,或已身死,或已为贼所擒、所困,朝中当下已无既善能用兵,又能得圣上信任的重将可用之故,圣上暂不治他的罪,依然用他节度援洛之诸部兵马,可底下的仗,又该怎么打? 只要圣上不治他的罪,驱马踏入冰冷的河水中,透骨的寒冷,激使王世充怀着担心杨广不知会不会治罪於他的深深忧心之余,不甘失败的劲头倒亦是提了起来,底下的仗就还要接着打! 接连两场的大败固是损兵折将,可贼兵之短,王世充自觉他现也已是窥到一二。 贼众诸大将中,翟让、孟让都不是他的对手,贼能用兵者,只一个李密,此其一。 翟让两次被李密利用做诱饵,这两场仗,李密尽管都胜了,可翟让的部曲却势必折损不少,翟让与李密或许会因此产生不和,他俩一旦不和,贼众或就会分裂,此其二。 “反间之计,我可用之!於弹劾韦霁、王辩诸辈不从我令,从而致使我王师两败以外,此计,我也可写入呈与圣上的请罪奏折中,以希冀圣上能明知,接连两败,非我之过!” 越过石子河,西岸留守诸部的军将,蜂拥迎上,尽是张皇失措。 …… 中了张士贵关门打狗计,落入陷坑,被寨卒乱射的高延霸,只裂眦嚼齿,没有慌张之态。 吼叫声中,他力贯双臂,硬生生地将其自身从陷坑拔了出来! 第二百一十五章 胜负明际喜怨别 山间多雨。 从陷坑中自拔而出的高延霸,因觉气闷,兼以被动挨打的憋屈闷火,拽掉了兜鍪,露出面孔在外。细碎的雨滴沾染到他的脸上,冰冷的山风扑面而来,他精神愈涨,力气愈涨。 却未再向前,折身回到木墙上,与被阻住的他的亲兵们前后夹击,将那三二十寨中死士尽皆打杀了,随后,他乃领着他的亲兵,跳下木墙,冒着两边峭壁上的箭雨,再度向山上进冲。 吃过一次亏了,这时他已有备。 三道壕沟,被他接连逾过,再往前时,不提防脚下一松,又往下坠。 身形轰然坠下了近丈高,屁股坐地,跌地生疼,响起一片“咔嚓咔嚓”的声响。却是又掉进了木墙后的最后一道壕沟,——即那道上边遮掩着浮土、下边竖着尖锐的竹签的坑中。 要非是两层厚甲,脚底帮着铁鞋底,这一跌落,不要他的性命,也得被刺个重伤! 以往在战场上冲锋陷阵早已习惯,何曾有过眼前这种连着掉进坑中、冲锋的势头一再被打断的经历?高延霸简直怒无可怒,腾腾怒火满积胸口,大骂叫道:“狗日的!亏得你这狗贼也有些名头,却净搞些奸诈勾当。”坐着在地,铁鞭横扫了一圈,把坑底林立的竹签打倒,他才重新起身,抖落掉甲上的泥土,铁鞭插进坑壁,攀到了这最后一道壕沟后的对面。 随手铁鞭挥舞,挡飞两边峭壁上射来的箭矢,他抬脸上望,两面的悬崖山壁之中,蜿蜒的山路崎岖向上,山顶已经在望,张士贵那建在山顶平地上的寨子已经可以看到! “入你娘,老子看你,还怎能再挡你家老公!” 高延霸双脚刚一踏实,便拔腿狂奔,那山路如蛇般盘旋,他却不觉其曲折,只想着复仇之火。两边峭壁上的箭雨很快被甩在了他的身后,山风呼啸,碎雨点点,石垒砌就的寨子越来越近! 寨墙上的张士贵,看着高延霸狂奔杀来的这一幕,忍不住叫了声:“好一条大汉!”然而,虽是三关都已被高延霸突破,他却并无慌张之状,举弓令道,“滚石、滚木!” 石头、横木,被寨卒从寨墙上,冲着正对着寨门的山路推下。 轰隆隆的大响中,石头与横木沿着山路滚落,荡起尘土蔽眼,山崩地裂般砸向高延霸! 好个高延霸,见状毫不退缩,——山路狭窄,他其实也是避无可避,至若藤萝织成的网兜,他冲得太快,持网兜的兵士跟不上他,现亦无法再用,他遂两条铁鞭插回腰下,双腿扎个马步,如铁铸般站稳,浑身筋肉紧绷,两条胳臂凭借两层重甲的防护,交叉胸前,闷喝接连数声,硬生生地将滚到的几块石头、两根横木给挡在了他的身前! 寨墙上的张士贵大吃一惊,说道:“好大的气力!岂不力足可挽奔牛耶?” 操起手中强弓,他觑准高延霸,一箭射出。 却这张士贵膂力过人,其所用之此弓一百五十斤之强,左右射从无空发。 高延霸适才摘掉了兜鍪,这一箭射向的,正是高延霸的面门! 箭如流星,倏忽即至。 …… 奉李密将令,在王伯当、裴仁基两翼所部向隋军发起反击之后,跟着离开李密大纛,也驰奔杀向隋军的秦琼、程知节等所率引的八千骠骑亲卫等部如离弦箭矢。 相比王世充帐下诸将的魂丧色沮、张皇失措,李密左近诸人尽是鼓舞欢欣,喜不自胜。 “恭喜明公,贺喜明公!今日此战,我军已大胜矣!”望过杀向隋军的秦琼、程知节等所率的铁骑精卒,祖君彦首先向李密贺喜。 不但在“秦”、“程”等将旗的率引下,李密亲统的其骠骑亲卫等部如洪流般地杀向隋兵。 从两边杀出的王伯当、裴仁基两部,也已将追击翟阵败兵的数万隋兵从中横断。 隋兵,现已是被魏军三面包围,——而隋兵唯一的退路,南边,则又是被着石子河滚滚为阻。 的确,这场仗,打到当下,李密已经是取得了胜利,且是大胜。 但李密抚摸着胡须,仍保持着冷静。 他把视线从胜局已定的激战中的战场上移开,充塞满耳的敌我杀声里,投望向石子河的对岸。 王世充的大纛,就在刚刚不久前,移到了石子河的西岸。 李密觉得脸上微凉,伸开手,手心上也感到了有凉意落下,他仰脸望了下天空。 这雨,原来不仅是张士贵寨子所在的山中在下,东到洛阳,东到这片战场,也都在下。 阴云何时密布的天空?时当下午,本该明亮的天光,是何时阴下来的? 胜局已定之前,李密全身心地只在关注战场上的局势,完全未有察觉到。 “下雨了。”李密轻声地说道。 郑颋等行军元帅府的一干大吏,随着祖君彦的贺喜,齐声亦道:“恭喜明公,再大败王世充!” 李密的视线再次投望到了远处如带的石子河的对岸,定落在王世充的大纛上边,没有祖君彦、郑颋等这么的欢喜,反是惋惜地摇了摇头,叹道:“可惜,可惜了!” 郑颋猜出了他的心意,说道:“明公,可是为王世充已遁至对岸,而觉惋惜?” “今天这场仗,赢,确实是赢了。但王世充未彻底溃败,我等适才都望到了,颇有不少隋兵,在伯当、裴公两军将其横断之前,已渡水而去。若能全歼隋军,此战方为完胜。如今虽胜,却隋军未被全歼。王世充狡猾有谋,连番两战,我军均未能一举将其覆灭,实为可惜。” 祖君彦笑道:“明公不必过於惋惜,两战下来,隋军已受重创,士气大挫。王世充虽逃,但今日此战打下来,我军少说也能斩获隋军数万,且其辎重尽失,短期内必是难以恢复元气。以明公之神武天纵,稍候时机,再图王世充,不过囊中取物耳,早晚必能将之彻底歼灭。” 郑颋也笑道:“是呀,明公!经黑石与今日两战,隋军已元气大伤。今日此战虽未尽全功,然我军士气已盛,待时机成熟,再猛攻王世充,定能将其尽歼。顺势而取,洛阳亦指日可下!” 风杂雨滴,拂到李密等人的面孔上。 李密高举双目,越过战场、越过对岸王世充的大纛,望向了东南数十里外的洛阳方向。 王世充,当然是早晚能将之尽歼,可两战都未能把他歼灭,不免攻下洛阳的时间又将迟延。 李渊已进关中,洛阳,委实是不能再拖着打不下了! …… 劲风袭面。 高延霸瞧见张士贵射出的箭矢,奔其脸而来! 他的双臂在支着石头、横木,身体移动不得。 千钧一发之际,他气沉丹田,暴喝一声,张开嘴来,猛地将这一箭咬在了口中! 鲜血顺其满嘴流下,仗着过人的力量,他将这一箭给咬住了。 可强大的冲击力,也冲掉了他的两颗门牙,箭镞伤到了他的口腔。 几个亲兵赶到了他的身后,帮他撑住了滚石、横木。高延霸吐掉箭矢,又吐了两口血水,两颗门牙和几块碎牙随着血水被他一道吐出,饶以他之勇悍,一身的冷汗这个时候也是已出! “狗日的!果是阴损,暗算老子!” 一个亲兵问道:“将军,你说甚么?” 却是两个门牙掉了,口腔受伤,高延霸说话含糊不清,他们听不明白。 高延霸出了一身冷汗,寨墙上的张士贵面色大变,从来不曾见有人能叼住射出的箭矢的!更何况,他用的是一百五十斤的强弓,这箭射出去,劲道有多足,他比谁都清楚。他“嗬”的叫了声,发自肺腑赞道:“当真一条好大汉!”赞归赞,射归射,搭箭在弓,便要再射。 就在此时,蓦地里,寨后一片乱声传来。 张士贵止下射箭,回顾而望,问道:“怎么回事?” 震天价的杀声响起在了后寨。他望见,后寨的百十个寨卒和住在后寨的寨中老弱妇孺,惊恐溃奔,从后寨奔向前边,一面逃,一面叫喊:“贼官兵后来杀进来了!后边杀进来了!” 一个披甲士的带头下,数十个非是本寨寨卒的大汉手持利刃,迅猛如虎,紧追在后。 张士贵见状,立时大骇。他的寨子是依山势而建,寨前迎着前山上山的山路,寨后是后山的崖壁,崖壁陡峭,本无通路,却居然有人能攀附上来,从后杀入? 他再顾不得寨前的高延霸等,急忙转身,射向那十余个敌人,疾呼:“快,迎敌!” 张士贵不知,那披甲士正是薛万均! 薛万均身先士卒,横刀如雪,奔逃的后寨寨卒哪个是他的对手?刀光闪处,血花飞溅。 张士贵接连两箭,射到了薛万均的胸前,却未能透其甲胄,忙改射余下敌人。 跟着薛万均攀上来的这些战士,体力不及薛万均,薛万均能够负甲攀援,他们不能,故皆未着甲。张士贵箭无虚发,连着射中了三四个战士。但他的寨子不大,薛万均已冲到了前寨! 后寨的混乱,波及到了前寨。 寨中数百寨卒惊乱一团,守在前寨寨墙的上的寨卒们纷纷回头张望,各是已无心再守寨墙。 前后受敌,寨内大乱,张士贵急令心腹分散,吓督寨卒拼死抵抗,却早无力回天。 薛万均势如破竹,奔到了寨门,砍翻了守门寨卒,奋力将寨门打开。寨前山路上,滚石、横木后的高延霸等见寨门洞开,悉皆大振,留下数人支撑滚石、横木,余者随高延霸跳过石、木急奔,呼吸间,越过了滚石、横木与寨门间百余步的距离,冲过寨门,杀进了寨中! “狗日的!哪里逃?吃你高老公一鞭!”高延霸三两步冲上寨墙,正撞见张士贵。 张士贵听不懂他呜呜囔囔的在叫些什么,然见识过他的勇力,赶紧弃了弓,抽刀招架。 刀挡不住铁鞭的重砸,张士贵虎口震裂,刀脱手飞出。他急退数步,眼见高延霸铁鞭再挥,心中一横,猛然扑上,竟以肉身相搏。两人纠缠一处,滚落寨墙。奈何张士贵虽勇,难敌高延霸力大。高延霸挣开他的臂膀,按住他的胸口,铁鞭高举,向下砸落。 张士贵心胆俱裂,暗叫一声“吾命休矣”!耳边风过,眼前一黑,头上剧痛,没了知觉。 在他失去知觉之前,他听见,从前后寨中杀入的敌人们的欢呼声,淹没了他的整个寨子。 …… 李密左近的众人,固然无不是今日大胜了隋军的喜悦。 却至於那战场上,前被张镇周等隋军各部追杀,现又被从两边、前边杀向隋军的王、裴、秦、程等诸部步骑冲击的翟让等部的败兵,则是另一番景象。 后是隋兵,前边和两侧是急於杀敌,顾不上躲开他们,乃至冲撞践踏的李密的骠骑等部,他们数万人溃不成军,狼狈逃窜,跌跌撞撞,哭号声此起彼伏。阴云遮日,寒风细雨,更添几分凄凉。他们所逃过的地方,尸横遍野,伤者倒地痛呼,血迹与泥水混杂,显得格外惨烈。 王伯当、裴仁基和秦琼、程知节等率领的三四万多的魏军精锐,尽管已发起了对隋军的反冲锋和抄夹包围,所谓“兵败如山倒”,数万败溃中的翟阵的兵士,翟让却再三约束,也还是约束不住。他不得不随着败兵,仓皇地与最先与他靠拢的翟宽、翟摩侯等,狼狈地拍马北走。 一支数百人的小部队,从东边奔来,汇合到了翟让的将旗下。 领头的是王儒信。 “明公,日他狗日的娘!”一见到翟让,王儒信就破口大骂。 不用问他,他要日的是谁个“狗日的”的娘,翟让等尽是了知。翟摩侯一双篾片似的细眼中,充满了愤怒和狠厉,应声骂道:“狗日的屙囊!阿耶,今日此战,分明是在拿咱们当诱饵!” 马蹄声急促传来,诸人扭脸去看,从西边来了支数百人的部队,皆是骑兵,打着的“单”字旗,是单雄信也寻到翟让这里来了。东边亦又一支部队来到,这支部队人数稍多,有千余人,步骑混杂,是徐世绩带来的。旋而,郝孝德等几个头领,也各带些部曲赶至,与翟让会合。 包括郝孝德等在内,众人泰半余悸未消。 四望远近杀入隋军队中,如砍瓜切菜也似,所向披靡,痛快地收获着胜利果实的王伯当、裴仁基、秦琼、程知节等诸部,众人的眼中又都无不透出复杂的神色! 因了郝孝德等不是瓦岗系的嫡系,王儒信、翟摩侯等且止住了骂声,不再痛骂。 但每个人的心底,随着王伯当等部的越是挡者披靡,所向无前,随着越是看到本部部曲被隋兵杀伤、被己军践踏的惨状,恚怒、怨恨的火苗却都是已经无法忍耐地冒了起来。 风雨浸骨寒彻,雨,难将这火苗浇灭,风,吹得这火苗渐旺。 第二百一十六章 难易思时筹虑同 张士贵悠悠醒来,发现自己躺在自家寨中的聚义堂地面上。 头疼如裂,待要起身,却才察觉手脚皆被捆缚。 他左右看之,见两边的交椅上现坐着几个面生的汉子,不过却也有一个熟人。 这熟人穿着道袍,满脸横肉,胡须浓密,身材肥硕,因刚从昏迷中醒过来,脑子尚不太清爽。张士贵晃了晃脑袋,两边太阳穴疼得一抽一抽的,忙不敢再晃,想起了这黑胖道士的名字。 可不即前时来招降过他的张怀吉? 他身子这一弹腾,脑袋这一晃动,吸引到了堂中诸人的注意力。 张怀吉忙起身,到他身边,扶着他坐起,笑眯眯地说道:“将军醒了?小道这厢有礼。” 眼往前看,那张本是属於他的虎皮椅上,现坐着一条高大的壮汉,这壮汉横眉怒目,瞪着他,手抚不长的胡须,冲着他张口说话,——然话入耳,满嘴跑风,呜呜啦啦,听不清楚。 这壮汉自然便是高延霸。 高延霸说的不是好话,是在骂张士贵:“你这狗日的,俺家郎君好意招降你,你不识体面,不肯降,你老公今亲来你寨中擒你,贼厮鸟,你又诡计阴损,层层机关,端非好汉,入你娘!” 却高延霸,不仅两颗门牙掉了,余下牙齿亦有碎了些的,口腔且也受了伤,别说张士贵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张怀吉等也是听不太明白的。 张怀吉代高延霸翻译,和颜悦色地笑与张士贵说道:“将军,俺先给你做个介绍,虎皮椅上这位便是我家平棘县公、右武候将军、魏州总管、督五州军事李公帐下的爱将高将军,尊讳延霸者是也。高将军不是被你射了一箭么?伤到了口齿。他适之所言,是在称赞将军你射术高超,力贯千钧,不愧将军名动弘农,为贵郡中所敬服,他与将军甚有惺惺相惜之感。” 高延霸呆了一呆,勃然大怒,重重地拍了下案几,骂道:“你这道长,胡扯些甚么!老子何曾赞这狗日的了?”口腔受伤,说话也疼,他一边骂,一边呲溜着凉气,“他妈的,忽峍贼,老子说话算数,说打个他滚地葫芦,就打个滚地葫芦!道长,你问问他,服了老子没有?” 张怀吉等他话音停下,笑呵呵地与张士贵说道:“高将军说,贵寨关卡重重,依地势而造,足见将军甚有用兵之能,闻将军父、祖曾仕前代为将,诚然将门虎子是也!” 高延霸怒视张怀吉,大骂说道:“你这老道,狗日的胡咧个甚,甚么将门虎子?再有用兵之能,不还是已成老子阶下囚?你休再胡言,只且问他,今被老子抓住,服也不服,肯不肯降?” 张怀吉示意亲兵取来了水,拿毛巾擦去张士贵脸上的血污,笑与他说道:“高将军说,今日攻你寨子,实非本意,是出於迫不得已。将军名震弘农,一则,高将军深慕将军之威名,渴思与将军一会;二则,我军今到贵郡,是奉李公之令,为拨卢氏而来,亦欲借重将军之力。前为敌我,而下我等则已共聚一堂,高将军愿与将军化干戈为玉帛,只不知将军何意?” 高延霸前两句话,张士贵已觉出,应是与张怀吉说的不同。这一句话,高延霸只说了两三句,张怀吉却说了一大堆,更是张士贵猜到,他两人分别之所说,必然不是一回事。 果然不错,张怀吉话音方落,高延霸奋然拍案,起得身来,怒气冲冲地就要下来寻张怀吉说事,但一人及时地扯住了他,说道:“将军且慢。” 这人,也是堂中诸人中,和张怀吉一样,唯二为张士贵所识得者,正是薛万均。 高延霸怒道:“慢甚么?” 薛万均看了眼张士贵,踮起脚尖,凑到高延霸耳边,低语了几句。高延霸怒色犹存,但在听完他的话后,迟疑站了片刻,却没再下堂,重坐了回去,再拍了下案几,对着张士贵又说了两句,说道:“贼厮鸟!老子就问你,降也不降?若仍不降时,便取你狗头,献与我家郎君。” ——却薛万均劝他的是:破了张士贵寨子,擒得张士贵后,他如愿降,便可借他在城中的内应,攻取卢氏县城,这是攻其寨前,高延霸自所之言说;也正因是,在与张士贵打斗时,高延霸铁鞭下落,但没有砸在他的头上,而是打在了地上,反手两拳将他打晕了而已。 既如此,张怀吉尽管是在“胡扯八道”,可他所言所语,岂不其实正与高延霸生擒张士贵的本意相同?张怀吉这般说,也是为实现高延霸攻寨前的盘算,故劝他为大局起见,且莫恼怒。 这一回之所以能攻破张士贵的寨子,薛万均功不可没。要非他冒奇险,领众攀援险峻的后山,杀进了张士贵寨的后寨,只凭高延霸等的进攻,张士贵这寨子,还真不一定能打下。高延霸敬重好汉,加上薛万均说的也是事实,遂乃仍怀怒气,到底是忍了下来,没再对张怀吉发作。 张怀吉没有因高延霸刚才的作势下堂而害怕,依旧是笑眯眯的,继续翻译高延霸的话,与张士贵说道:“张将军,高将军敬你重你之意,已是发自於心,形於言表,愿不愿化干戈为玉帛,自此我等不再敌我,而是成为自家人,就请将军速决,一言而定吧!” 高延霸的怒气冲冲,若是棍棒,张怀吉的笑眯眯,就是甜枣。 张士贵当此情形,还有甚么可说? 他挣了下胳膊,说道:“敢请诸位将军为俺松绑,容俺拜见高将军。” 张怀吉大喜,亲手给他解去了捆缚,笑着解释说道:“把将军捆上,绝非是不敬将军,乃因将军身具万夫不当之勇,故只好先把将军绑缚。失礼之处,乞请将军勿怪啊!” 绳子解掉,张士贵果是伏拜在地,对着虎皮椅上的高延霸说道:“将军过奖,称俺力贯千钧,张道长过誉,说俺万夫不当,将军座前,俺岂有脸面承受这两个赞誉?将军才是力拔山兮,勇不可敌!俺沦落草莽,至今已然数年,所见豪杰、壮士多矣,无人能与将军较之!今为将军所擒,俺心服口服。将军不杀之恩,俺无以为报,只此一躯,些微膂力,愿供将军驱用。” 一番话听到,高延霸怒气尽消,喜笑颜开,抚着胡须,顾盼堂中诸人,说道:“这狗日的,不肯降郎君,拿大是拿大,设机关害俺,阴损是阴损,倒是个有见识,识得真好汉的!” 张怀吉翻译说道:“张将军,高将军请你起身。‘愿为高将军效力’云云,张将军,高将军说你说得不对,将军今既与我等已是自家人,咱们便共是为李公效命。李公此率我等渡河北来,系为尽取陕、虢之地,共是引了数万精卒,兵分四路,俺们这一路是专为先取卢氏。李公现不在此处。我等今日就上书李公。李公却知了将军於今愿从之后,必不胜之喜!” 高延霸回过神来,忙也说道:“对,对!”下到堂中,学着李善道亲近将士的模样,握了握张士贵的手,拍了拍他的胳臂,欢畅地笑道,“老张,你今日降了,我家郎君知后,定然高兴。你挡俺攻寨,挖坑害俺,挽弓射俺的事,俺亦大度的好汉,就与你一笔勾销,不再提说!” “张将军,高将军是在问你,你在卢氏城中,想来当是应有暗桩的吧?” 张士贵反正听不大明白高延霸的话,索性就以张怀吉的话为准,便答道:“敢禀将军,有的。” 张怀吉问道:“你这暗桩,可能助我军拔克卢氏城?” “敢禀道长、将军,俺本卢氏人,卢氏城内不仅有俺的暗桩,便是县吏、县兵军将里边,亦有俺的宗亲、故交,要非俺部曲不多,这卢氏县城,俺便早就取了!将军攻俺寨时,俺登高而望,见将军所部不下四五千众,以此之兵,且容俺先与城内的暗桩、宗亲、故交通个消息,再挑小寨中的卢氏本地寨卒,混入城中若干,不敢说助将军取卢氏城易如反掌,亦不难哉!” 张怀吉、高延霸、薛万均,还有也在堂中的高季辅等,闻言罢了,尽是大喜。 时已傍晚,众人不分原本的敌我,俱是鏖战了多半日,早各饿了。 高季辅心细,没劳张士贵的人做饭菜,令叫本部部曲做好了饭,端将堂内,众人吃喝一通。饱腹了后,夜色降至,掌起灯火,就连夜计议内应外合,攻取卢氏的具体办法。 …… 由张士贵的寨子向北,越过峰峦层迭的崤山,约二百来里,黄河南岸,陕县地界。 常平仓在陕县县城的西南方向。 三天前,柴孝和统兵到了陕县后,先奔袭常平仓,一举将此仓打了下来。随后,他开仓放粮,招募贫民、山贼。才仅两三天的功夫下来,为粮而投到他帐下之众已达三四千之多。 常平仓离陕县县城很近。 仓既然已经奇袭打下,下边就是打县城了。 差不多高延霸、张士贵等商量打卢氏城的同时,柴孝和帐中,他也在与诸将议攻陕县城之事。 冷风扑打帐幕,细雨落在帐上,沙沙作响。 帐中烛火通亮,生着火盆,热气腾腾。 李密调拨给柴孝和督率,从柴孝和此遭攻陕、虢的常何、牛进达、吴黑闼、张善相这四将。 籍贯上讲,四人俱河南道人。常何是浚仪人,即后世之开封;张善相是襄城人,离开封不远。牛进达、吴黑闼是老乡,都是濮阳人,并两人皆以字行,他两人的大名分唤作牛秀、吴广。 又出身上讲,这四将,俱出身不高,而以牛进达、吴黑闼两人的出身略微高点。 牛进达的祖父仕北齐官至淮北太守,父仕隋官至清漳令;吴黑闼的祖父仕北齐官至洛阳县城,父仕隋官至濮阳郡主簿。常何祖上也是个小官僚家庭,其祖仕北齐官至殿中司马,然到其父时,已为里巷庶民。张善相和常何近似,从投李密前,他是本乡里长。 简言之,这四人均是不能与李密帐下大将如裴仁基、田茂广、张仁则、李士才等的或关陇贵族、或山东名族出身相比,而所以得李密之用,今且将他四人拨与柴孝和者,悉因他四人各有勇力,特别牛、吴、常三将,各善骑射,有贲育之勇,并在军事上,俱皆颇有才能之故也。 柴孝和来过陕县,对周边地理情况,包括陕县县城的守将、城池的城防都比较熟悉。 根据自己的记忆,加上近日从投之士的补充,他令人临时赶制了一个沙盘。 陕县县城的城防情况和其周围的地理形势,尽置沙盘之上,一目了然。 “诸君,陕县此地,地势险要,素有‘五山四陵一分川’之称,境内山峦连绵,北则大河滚涌。陕县县城,君等已与仆这几日已是多次往视,其城坐落在河之南岸,三面临水,我军若攻之,唯有其城之南面可攻也。城已坚牢,不易攻取,现其城中守将,名叫于筠,前周八柱国之一于谨之后也,高族贵姓,世代将门,其人颇通兵事,是个知兵善战之士,此是为将亦能守。又城中守卒,我等已打问详细,约两三千之数。……诸君,陕县此城,强攻势必不易!” 众人围着沙盘,柴孝和提着竹制的直鞭,点着紧邻在黄河岸边的陕县县城,慎重地说道。 这几天,虽然没攻城,但常何、牛进达、吴黑闼、张善相诸将随着柴孝和确是已数察陕县县城的地理、守备等情势,没少商讨攻城的事,就柴孝和“强攻不易”的结论,四将皆为赞同。 牛进达、吴黑闼两人在李密军中的地位较高。 两人便先发言。 牛进达说道:“公所言甚是。今虽得了数千陕县山贼、流民之投附,然此辈,用之打打顺风仗还行,用之强攻硬仗,定不堪用。我等各部合计才五千步骑,陕县城牢,又将知兵,守卒多至两三千,如倘强攻,的确是恐怕很难见此城打下。……敢问公,可已有取城之策?” “仆意,强攻不易,则我等是不是可用里应外合之策?”柴孝和说道。 吴黑闼问道:“内应外合?公之意,莫不是借用投附我军的彼等本地山贼、流民,用计取城?” 柴孝和点了点头,正待将他思虑得出的计策道出,忽然帐外一阵乱声传入! 诸人停下话头,齐扭脸往帐外去看。 天寒夜冷,帐门关闭着的,甚么也看不到。 张善相几步奔到帐门,将之打开。寒风登时卷入帐内,烛火明灭。张善相还没出到帐外,数个军吏冲了进来,军礼都来不及行了,找看到柴孝和,同声大叫。 他们一块儿说话,语音杂乱,听不清晰。 张善相是个沉稳之人,怒道:“何事惊慌?慢慢禀来。” 几个军吏止住乱叫,只柴孝和的主簿继续说话,仓急叫道:“明公,贼乱!” 柴孝和等人闻言,相顾大惊。 …… 烛火被从帐缝里钻进来的寒风,吹得摇曳不止。 帐中坐着的众人的身影,随着摇曳的烛火,或长或短的映在各自对面的帐璧上。 炽热的火盆,将帐中烧得暖如三春,众人因却不觉得透进来的寒风之凉,且更因白天的战事,一干众人尽怒火中烧。内外火气相逼,愈是使众人心燥怒盛! 此处是洛口城外,翟让营中的议事大帐。 王儒信刚说过话,还没落座,翟宽也起了身,大声说道:“儒信所言,正是阿弟你该当所为!” 第二百一十七章 翟宽愤言自可作 白天时,起初的接战不利,狼狈北走,固然是回想起来,那仓促惶遽之感,犹令人心悸,及那风雨浸骨的寒意,也还记忆犹新,但好歹随后,这一仗是打赢了。 一身大红袍的翟让,歪靠主位上,暖暖和和地烤着火,未以王儒信适才所言为意,笑道:“阿兄,儒信乱说,兄怎也如此?咱既已拥魏公为主,就当义气为重,焉可大事未成,竟内争权?” 却是方才,王儒信谏言翟让,不如学那李密自称魏公,亦自称大冢宰,以夺李密之权柄。 ——大冢宰,是北周为笼络汉人士大夫,从《周礼》里翻出来的官职名称。北周效仿周朝,依《周礼》设置了六官,当此官与地(户部)、春(礼部)、夏(兵部)、秋(刑部)、冬(工部)五官并列时,相当於吏部尚书,号为天官;而当其总领百官,大五官之上时,称大冢宰。 也就是等类宰相。 “义气、义气!”翟宽冷笑说道,“阿弟,你讲义气,就只怕别人不讲义气!” 王儒信干脆也不坐了,愤然地说道:“正是!明公,你重义气,可那魏公呢?他重义气么?前次的石子河一战,还有日前的黑石一战,他就把我军当做诱饵,这且就不说了,这一回石子河再战呢?他又把我军当做了诱饵!一场仗打下来,我军折损了多少将士? “便只俺部,就伤亡近千!伤亡了这么多的将士,打完了仗,明公,你是没听到房彦藻说么?他居然还指责我军,说我军迎战先退,险些导致全军溃败,请魏公责罚明公与我等。这,是不是就岂有此理,欺人过甚?再则说了,拥魏公为主时,俺就没有愿意!俺心里只有明公!” 又一人拍案骂道:“贼厮鸟,打河南诸郡的肥差,从不给与我军,只一味催我军攻洛阳城,房彦藻诸辈在河南诸郡得了成车成车的财货,亦不献与阿耶稍许!不瞒阿耶,俺早是恼恨!” 这又说话之人,是翟摩侯。 …… 却李密既得了兴洛仓,粮食这块儿,自是不缺,数十万义军连其家属,每天吃饱,这没问题,可兴洛仓是粮仓,里边储得只有粮,没有金银财宝、绫罗绸缎,所以在对中高级将领的赏赐上,李密他实际是手头紧缺的。 黄君汉、刘德威前时率部到了河内,协从李善道打下河内县城后,李善道对包括黄、刘两部在内的各部将士论功赏赐,这些赏赐对李善道将士来说,是正常的赏赐,然对黄、刘两部来说,却简直就不仅是意外之喜,且是大大之喜了。——由此也能看出,李密当前在金银绸缎这方面,是多么的欠缺,对其帐下将士的赏赐是何其寡少了。 另还有一点,为笼络新投之部,手头上有限的金银绸缎中,李密还拿出了大部分,赏给了新投的义军。为壮大力量,使新投之部留下,他这么做没错,然不免老部曲所得之赏就愈少了。 这种情况下,就导致了很多问题的出现。 首先,底下的寻常兵士,於此乱世之际,每天能吃饱饭,可能部分本是流民的就知足了,但其余本是各部义军,或直白点说,是“群盗”的,他们可能就不会知足。原先劫掠本地,哪怕是最底层的喽啰,劫掠过后,多多少少也得些汤水,於今却只得口吃的,难免就会不满。 其次,对翟摩侯等这些人来说,他们欠这口吃的么?他们就更是不满了。 拥戴李密为主之后,这几个月一直在打洛阳,而洛阳又打不下来,搞来搞去,搞得还不如翟摩侯等早前在他们寨中时快活!王儒信、翟宽、翟摩侯等地李密心存怨怼,此实亦缘故之一。 再次,也正因此,翟让才会“饥不择食”似的,每抓到一个隋官隋将,就勒索财货,从而乃至投奔李密的、或者被李密释放的,他也一样这般。而李密则因自知给翟让等的赏赐确实太少,赏少,说话就没底气,故对翟让的此等种种行径,也才只好一忍再忍。 其实,话再收回来,翟摩侯不满房彦藻此前将兵东略,取安陆、汝南、淮安、济阳等郡后,将其所得,尽献给了李密,而没有给翟让等,原因何在?也便正是因在於此!房彦藻知道李密欠缺金银绸缎等此类可供赏赐的物事,所以才全都献给了李密,没有给翟让。 李密、房彦藻是要干大事的,两人都参与过杨玄感之乱,岂会将些许财货放在眼里?未有将所得分送给翟让等,房彦藻绝非是因看重这么点财货,不舍得给翟让等。 可结果,房彦藻的此一作为,又成为了翟摩侯等怨忿李密的原因之一。 ——有的人,心存大志,想干大事,那么对财货之物,自就视之如粪土,无非是笼络得人的一种可用工具罢了;可并非所有的人都是有远见、有大志,愿意暂时地舍弃财货,只闷着头,一味地往前干的。房彦藻这么做,实也有他的欠考虑,不足之处。尽管是借着瓦岗的底子起的事,翟让等大都出自郡县小姓门户,通文墨的都少,房彦藻打心底里却是对翟让没看得起。 …… 提起房彦藻不送财货与自己此事,翟让倒是颇有懊悔。 他摸着胡须,说道:“摩侯,你可别再说房长史不与财货给咱这事儿了。若非你成天在俺耳朵边提此事,上回喝醉了酒,俺亦不会与房长史说,‘你前破汝南诸郡,大得宝货,独与魏公,全不与俺!魏公俺之所立,事未可知’。於今想起,酒后失言,甚是懊恼!” 翟宽、翟摩侯父子同心。 父子两个私下里,不知就对李密的不满已是说过多少回。 听得翟让此言,翟宽大怒,怒道:“话已说了,说的又非不对,有何懊恼?儒信方说,拥立李密这屙囊为主,本非他愿,阿弟,也非俺愿!你本一寨主,逍遥快活,於今起事,所图者何?难不成是即便事成,亦只为一人臣?天子止可自作,安得与人?你若不能作,俺当为之!” 此言一出,帐中众人多是大惊,齐刷刷看向翟宽,又赶紧地看向翟让。 翟让直起了身子,面现愕然。 单雄信、徐世绩等也都在。 徐世绩慌忙起身,紧张地往帐门张了张,说道:“荥阳公,世绩敢言,隔墙有耳,敢请慎言!” “帐中内外,皆咱自家人,有何隔墙有耳?”大怒之下,就是一贯谨慎遵礼的徐世绩,翟宽也忍不住怼他两句,说道,“茂公,不是哥哥说你,当日议要不要拥那屙囊为主时,数你和雄信几人最是赞成,而下何如?财货不分与咱,打仗用咱作诱饵,单单给了个甚么司徒、东郡公、柱国、荥阳公的名头,入他屙囊的娘娘的,老子们缺他给这名头么?” 当时商议要不要拥戴李密为主的时候,说徐世绩最是赞成,这话有点冤枉他。他赞同是没错,可他向来做人做事稳重,不当出头鸟,“最是赞成”这话,至少表面上他非是如此。 单雄信也被翟宽点了名,他摸了摸胡须,为自己解释说道:“荥阳公,当初商议此事的时候,俺与大郎等不也都是遵从的翟公的意思么?” “雄信,你且不如茂公!这些时日,俺瞧你与那屙囊倒是越走越近,屙囊凡有财货与咱们,诸将之中,唯你最多!你是不是得了屙囊的财货收买,心里如今没了你大兄、二兄了?” 大兄,是翟宽自指;二兄,当然就是翟让。 单雄信有勇力,并是瓦岗系诸将中的头号大将,李密对他的确不错。尽管手头不宽裕,李密常有赏赐与他,每与他见时,待他也很是礼重,又於封拜李善道为平棘县公时,将他和徐世绩也都封拜为了县公。因为这些缘由,这几个月以来,攻洛阳城时也好,打刘长恭、庞玉、王世充等时也好,单雄信故而亦都积极领从李密的命令,相当卖力。 单雄信赶紧起身,说道:“雄信为人,兄不知么?些许财货,算得甚么?雄信唯知义气两字!昔在寨中日,二兄、大兄对雄信的厚爱,雄信铭感在心,永不敢忘,却焉会为财货所买!” 翟宽怒气冲冲,犹待再言,哈哈大笑之声从主位传来。 众人看之,翟让不知何时也起了身,他哈哈笑着下到帐中,先到翟宽身前,请翟宽落座,继而手往下压了压,叫单雄信、徐世绩、翟摩侯、王儒信也都落座,抚摸着胡须,笑道:“阿兄戏言,你等勿惊。阿兄,你说的没错,俺本一寨之主,逍遥快活,今而起事,所为者何?当然是为做大事!可天子,你我兄弟何样人?焉是你我兄弟可做的?兄此戏言,勿再说了。” “前尚未拥那屙囊为主时,我等饮宴寨中,李二郎便尝有言道,秦末时,陈王举事,说‘壮士不死即已,死即举大名耳,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阿奴,你我何样人?为何天子做不得!” 李善道那时也是酒后,说的此话,翟让有点印象。 他哈哈笑道:“阿兄,陈王是说过这话,但末了,陈王成事了么?阿兄,你我少时皆稍就学,当知魏晋以今,诸朝历代能为天子者,非贵胄华族不可。王侯将相,还真有种啊!”按住要再起身的翟宽,笑道,“阿兄,今从魏公,将来若能成事,为一司徒,已足可光我家门楣了。” “阿奴,你……” 翟让打断了翟宽,笑道:“阿兄,不可因魏公,闹得咱自家兄弟争吵、生分。”令帐下吏,“今日大胜,值得庆贺。还不速上酒菜?今晚,俺要与诸位兄弟痛饮,不醉不罢!” 酒菜是已备好的,很快如流水似地端上。 翟让回到主位,就与诸人举杯饮酒。 王儒信、翟宽等刚才说的那些话,在觥筹交错间,在翟让的刻意避免下,不再有人提起。 似是已被众人抛到脑后,给忘掉了。 但忘掉了么? 别的人不知道,翟宽、翟摩侯绝是没有忘掉。 当晚喝酒到夜深,因次日还要去见李密,参加军议,呈报今日此战的损失、战果,商议底下的战事,便就散了,翟宽、翟摩侯父子回到自营帐中,没了翟让的制止,却对李密的怨怼难以再作压制,便令吏卒再奉酒菜,父子对饮。一边饮,两人一边詈骂李密,发泄不满。 “天子止可自作”云云,少不得,借着酒意,翟宽又是再三言及。 夜深人静,寒风细雨中,语透帐外,清晰可闻。 …… 帐外的乱声,清晰地传入帐内。 张善相惊诧问道:“何来的贼乱?” 柴孝和的主簿气急败坏,禀道:“明公、将军,是这几日投到我军中的山贼中,有于筠的部曲!仆刚才巡营时,正撞见他们中的几人,鬼鬼祟祟,聚议一处。仆因质询,为何不遵军法,夜间私聚?复见此数人神色慌乱,仆心头起疑,就打算带他们到帐下细问。不曾料到,此数人遂即骤起,拔刀相向,幸得巡夜士卒及时赶到,方才将此数人杀之。而此数人大叫之声,已惊动其之党羽,於是乱生!仆已僭传明公将令,调兵士镇压。事仓急矣,敢请明公下令!” 张善相、牛进达、吴黑闼、常何四将皆是色变。 柴孝和却返身回到了主位坐下,抚摸胡须,神态镇静,说道:“倒是好事。” 张善相等相顾觑然。 常何说道:“总管,夜起贼乱,一旦引致营啸,不可收拾。怎是好事?” “正计议内外相合,攻陕县城,若无此贼乱,我与君等之谋,必为于筠所知,此其一;若候我攻陕县城之计,贼乃作乱我军中,则我军必大溃,此其二。贼先而乱,岂不好事?” 诸将这才知了柴孝和话里之意。 牛进达说道:“公此言固是。可现贼已生乱营中,何以应对,请公紧快部署下令吧!” 柴孝和侧耳,仔细地倾听帐外的乱声。 …… 翟宽、翟摩侯父子两人对饮的帐外,听候使唤的吏卒都听到了翟宽的话。 伺候他父子酒后,其中的一个吏卒偷偷出了营,夤夜冷雨,急往求谒房彦藻。 第二百一十八章 房郑怒谏当解腕 倾听了帐外乱声稍顷,柴孝和问主簿,说道:“贼乱可有波及本营?” 柴孝和军的营地,分为了两个部分。中心部位是张善相、牛进达、吴黑闼、常何四部所驻之区;外围是这几天投附的山贼等所驻之区。却柴孝和听了这么片刻,听出乱声主要靠外。 主簿答道:“回明公的话,贼乱暂未波及本营,然若不赶紧平乱,恐本营亦将受牵累矣。” 柴孝和已有定计,令道:“传吾军令,本营诸部将士,皆居帐中,不得外出;本营与外营之间,通道关卡处的值守将士,严守关道,若有贼兵、乱兵攻犯,一应杀之。” 主簿说道:“明公,只守关道,不调兵平贼乱么?” “贼乱既未波及本营,便只守关道即可。方今夜深,调兵不便,外营的形势不明,若调兵镇压,或会乱不及平,我本营而反受其害。你速传吾此将令下去!”柴孝和镇定自若地说道。 主簿应诺,受柴孝和镇定的影响,紧张慌乱的情绪渐渐也平定下来,便出帐传令。 柴孝和转顾张善相等四将,抚摸着胡须,说道:“便劳君等,且还君等各部所驻营区,依俺此令,约束部曲。候天亮以后,再视外营情形,或遣兵出剿,或弹压安抚。” 张善相四将互相看了一看。 亦是受柴孝和镇静不迫的影响,同时,柴孝和所言亦确实有理,贼乱没有波及到本营,那么就随便外营乱个天翻地覆,只要严守本营,使本营不乱,那就行了。至於现在外营作乱的贼兵,等到天亮后,再收拾他们,不为迟也。四将於是齐声应道:“明公应对此策,属实高明!” 领下柴孝和的军令,四将就也退出帐外,各赶还本部驻区,依令从事去也。 寒风雨中,外营的贼乱之声,没有等到天亮,就渐渐地平息了下去。 其间,果是有数百贼,试图冲击关道,杀入本营,然几次进攻,都被打退。 天色蒙蒙亮时,主簿入进帐中,再次向柴孝和禀报,这一回,他脸上多了一些轻松之态:“禀明公,外营的贼乱已渐自平也。不费一兵一卒,而使外乱自弭,明公镇抚有方,仆深感钦佩。”忍不住问道,“只是仆敢问之,明公却怎么知道,纵然不遣兵平乱,贼乱也能自弭?” 帐中坐了小半夜,柴孝和看起来很镇定,实则也是一直高度紧张。 夜深营啸这事,自古为将者,没有不怕的。 直到此刻,柴孝和的紧张也乃才得以了缓松,他笑了笑,喝了口茶汤,说道:“纵不遣兵,贼乱亦能自弭,俺非是未卜先知,又岂会知此?不外乎以常理计之,贼乱所图者,为乱我本营也,则只要我本营不乱,贼见无隙可趁,至多待至天亮,彼辈料便会自就退去矣。余所乱者,都是受惊而乱,主谋作乱者一去,这剩下被迫所乱的,慢慢的,当然亦就会安定下来了。” 张善相、牛进达、吴黑闼、常何诸将络绎亦至。 皆是禀报,他们各部俱无事,询问柴孝和,下边怎生处置外营。 柴孝和就令道:“牛、吴两位将军,领本部守驻本营;张将军、常将军,烦你两位,引你两部出本营,至外营,告与外营兵士知,作乱者已去,诸部可自安本营,不得再自作惊乱;并分遣兵马,入诸部营搜拣,若有乱而为去者,或不从吾令仍自惊乱者,尽捕杀之。” 四将应令,出帐而去。 …… 蒙蒙天色,阴云寒风,雨渐下大。 听完偷离翟宽父子营的那个吏卒的密禀之后,房彦藻惊出了一身冷汗,既惊且怒,令这吏卒还回,自在帐内寻思了会儿,喝令从吏请来右长史郑颋,将那吏卒所言,悉告与之。 郑颋亦是大惊,两人商议了片刻,顾不得天色还早,联袂赶往李密帐外求见。 昨天一仗,胜是胜了,但和黑石一战近似,也是胜得不易,一整天的仗下来,李密本就已身心俱疲,仗打完后,又处理了不少急需处理的战后军务,他昨晚睡时,已将近三更。 但在被帐外吏唤醒,听是房彦藻、郑颋两位长史求见,李密尽管仍是十分困倦,却睡意顿消。 他知道,一定是发生了紧要的大事,不然,不可能这一大早的,两个长史同来求见。便赶紧起床,他随便披了件衣袍,抹了把脸,就请房彦藻、郑颋两人入见。 帐内四角都烧着火盆。 从寒冷的风雨帐外进来,如觉阳春之暖。 房彦藻、郑颋两人,却是神情严峻,入帐之际,夹风带雨,色若寒霜。 “明公,翟宽父子有逆乱之嫌,须当立刻采取行动!”请李密将帐中侍从打发出去后,房彦藻开门见山,将那吏卒的密报,详尽告知与了李密,末了,低声地建议说道,面上厉色浮现。 李密听着房彦藻转述的那吏卒的密报,原就已消的睡意,更是因吃惊而愈加清醒,尚存的困倦不翼而飞,脸色逐渐阴沉,但在又听房彦藻提出他的建议后,却迟迟未有语言。 从席上站起身来,袍子散向边上,他这才想起,只顾着听房彦藻的话了,袍带都还没系,一边摸索着袍带自系,他一边下到帐中,沉吟着来回踱步。 “明公,若只翟宽父子逆乱,尚不足为惧,然翟宽,翟让之兄也,翟宽父子若乱,翟让焉会袖手?他不论是否主动,势必都会参与其中!再者,翟宽、翟让,同胞兄弟,今日翟宽欲乱,翟让固未听允,可翟宽既已生叛乱之心,定会常与翟让言及,久则翟让纵本无此念,仆忧也或会动心矣!明公,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值此时也,切勿心慈手软,勿学霸王,妇人之仁!” 房彦藻低声而急切地说道。 郑颋说道:“不错!明公,房公前就曾进言与明公,翟让贪愎不仁,有无君之心,宜早图之。房公此言,仆深以为然。且又於今观之何如?正如房公所虑,翟宽已起逆意,翟让尚会久乎!” 李密系了两三次,都没能把袍带系好,不是系歪了,就是系紧了,索性亦不再重系,他止下踱步,看了下帐门。 郑颋心领神会,便打开帐门,对在外听使唤的吏卒、护卫的亲兵们令道:“明公令:向外百步,不许任何人接见寝帐。”亲眼看着吏卒、亲兵们领令,前出了百步,这才回入帐内。 房彦藻见李密仍是不出声,接着说道:“明公,洛阳其城虽坚,可我军数十万众,粮秣充足,军械精良,伯当、裴公诸部无不骁悍能战之师,守将如段达等辈,又军略远不及明公,何以至今不能克取?要就在翟让及与恃翟让而轻明公之郝孝德等诸营,皆俱不乐从明公之令,不肯死战之故也!倘使上下齐心,我数十万众,攻一洛阳,旬月必下,何至延宕至今? “方今李渊已入关中,萧铣称王巴陵,西、南之域,群起响应。明公,仆忧之,洛阳若再不克,先机日渐恐将不为明公有矣!宜诛翟让,以彰君威!然后军令肃然,诸将凛从,挟我数十万众之势,先荡平王世充诸部,以尽快克取洛阳,继西则与李渊争长安,大河南北既已尽为明公所有,南下而拔江都,天下何愁定也?今成败两择,危急存亡之秋也,恳乞明公立断!” ——萧铣,是西梁的开国皇帝萧詧的曾孙,南朝梁的开国皇帝萧衍的六世孙,他刚於十月份时,在巴陵郡校尉董景珍、雷世猛等的拥立下,自称梁王。现今海内反者众多,房彦藻单只掂出李渊、萧铣来说,系是因各路反者中,他两人的出身最为贵重。 李密回到席上坐下,默然多时,说道:“长史,今安危未定,遽相诛杀,何以示远?” 房彦藻、郑颋对视一眼。 两人听出了李密话里的迟疑之意。 郑颋慨然说道:“明公,毒蛇螫手,壮士解腕,所全者大故也。今翟宽父子逆谋已明,而其父子若乱,诚如房公所言,翟让势必不会坐视不理。明公,倘使令彼先得志,悔无所及!” 房彦藻说道:“明公精於《汉书》,设若鸿门之宴,项王竟斩汉高,焉复有后来之汉乎?一时之仁,而天下易姓!明公素果於英断,当自知妇人之仁断不可有,当断便宜立断!” 从杨玄感作乱失败,自己不得不流落江湖,亡命逃藏,想到总算几年后,遇见了王伯当,才算有了点安身地,再又想到虽是联络诸多河北、河南的“群盗”,没有一个肯收留自己,肯愿跟着自己再造反的,而直到又遇见了翟让,自此自己才算是翻过身来,而有了今日之成就。 过往的种种斑斑,在李密的眼前,走马灯似的掠过。 他思绪万千,感慨万千,在这风雨飘摇的寒冬清晨,听着越下越大的雨声打在帐上的声响,——他忽记起,得到翟让的接纳,他初上瓦岗那天,也是下着的雨,只不过那时是夏天,草木葱茏,他依稀还记得策马行於山路,进山时,那满山的草木清香,混者雨水的湿润,那一天,他是何等的心旷神怡,他终於做出了决定,深吸了口气,问道:“若於图之,计将安出?” 一吏卒隔着大老远,在外大声请示:“明公,琅琊公求谒。” 却是不知不觉,天已大亮。 来参与今日军议的各营营将们,陆续都已到了议事帐,不见李密出现,故王伯当来寝帐寻他。 李密诸人暂停下话头,李密令王伯当进见。 帐幕掀开。 …… 帐幕掀开,王湛德进到帐中,向李善道呈上了最新收到的一道军报。 打开看之,是柴孝和的军报。 所述非为它事,自就是昨晚营乱此事。 此取陕、虢,如前所述,李善道兵分四路,柴孝和攻陕县、郭孝恪攻桃林、高延霸攻卢氏,他自率主力攻弘农郡的郡治弘农县。他现就驻兵在弘农县外。弘农县与陕县间隔着桃林,相距不到百里,快马加急,军报半天就能从柴孝和营,送到李善道部军中。 时当午时才过,柴孝和的军报是以此际呈到。 看完了柴孝和写呈的这道军报,李善道叹顾与帐中的杜正伦、马周等从吏说道:“昨晚柴总管营中,有于筠所遣之贼作乱,柴总管以静镇之,将此乱轻巧化解,真不愧其深得魏公器重。” 马周问道:“昨日不是来禀,打算要攻陕县了么?怎却起了贼乱?” 李善道简单地将柴孝和营昨晚起乱的原因,与诸吏说了一说。 说完,他琢磨了下,拿起另外一道军报,是郭孝恪昨日呈送来的,桃林县没有重兵守御,郭孝恪已於昨日下午,与黄君汉、王须达将此县攻克,略又将此军报看了下,说道:“正好桃林已下,而柴总管部经此一乱,虽然化解,士气恐有低沉,便令郭长史,分黄将军部往去陕县,助柴总管一臂之力吧。知仁,你代我起草此令,写好后,便即传与郭长史。” 杜正伦应诺。 马周说道:“明公,弘农县的驻兵颇多,现又得了朱阳、长渊两县援兵,下之稍不易也。桃林既下,何不先调黄将军等部来弘农,助力我部拔取弘农,然后再说陕县?” 李善道率部到了弘农县外后,先是攻了两天的城,城坚兵多,未能快速攻克。 随之,朱阳、长渊两县的援兵即至。 这两个县,距弘农县都不远,朱阳县城离弘农县城也就是几十里地,长渊县城离弘农县城亦只百里左右。这两县的援兵到后,结营城外,与弘农县本在城外的营地形成了犄角互应之势。 李善道所统虽是四路兵马中的主力,也只有秦敬嗣、焦彦郎、萧裕三营而已,兵力上便不太足够了。是以,打到现在,别说弘农县城了,就是城外的几座敌营还未攻克。 弘农县的位置比较关键,仗打了几天了,肯定已惊动在潼关对峙的李建成、屈突通两部,一旦屈突通离开潼关,率部赶到,底下可就不好办了,所以此县,是越早打下越好。马周的建议不能说没有道理。而且他有一个未言明之处,便是柴孝和又不是自己人,而他却领着李密任命的虢州刺史的名头,——弘农就是虢州,则既然他在陕县那厢的作战出现了意外的变化,何不就趁此,随他在陕县怎么打就是,李善道这边只管先把弘农县抢下打下占据,岂不更好? 但马周的考虑,在李善道看来,只是保守之见。 弘农,李善道不打算轻易让给柴孝和;陕县,他也同样不打算轻易让给柴孝和。 调黄君汉部去帮柴孝和,即是出於此意。 黄君汉部和柴孝和所统之部一样,都是李密新近派来,名义上增援李善道的部队,而下柴孝和内部出现了麻烦,趁此机会,以援助为借口,调黄君汉部去帮柴孝和,不会引起他的警惕和抵触,这是第一。黄君汉是瓦岗系的人,和李善道是自己人,那打下陕县后,他名正言顺地就可以至少留下部分兵马,与柴孝和留下的兵马,共同留驻陕县,这是第二,亦是李善道不调黄君汉来助本部,却调他去相助柴孝和的关键之所系,他的真正目的之所在。 此中考量,不好与马周等说。 李善道便也没说,只摸了摸短髭,没把弘农县当回事儿似的,笑道:“弘农县,且容其稍守。三日之内,此县,我必克之。” 马周大是诧异,问道:“将军为何有此把握?” “三日后,卿自知晓。”李善道起身来,伸个懒腰,望下帐外,见清晨变大的雨势转小,说道,“闷在帐中半日了,恁多军务处置,着实闷煞我也。咱们到外头,透透气吧。” …… 雨势虽然转小,帐内却若密布阴云。 军议刚刚结束,与房彦藻、郑颋、王伯当三人,饭都没吃,回到寝帐,李密与他们继续计议。 早上的时候,王伯当进到帐中后,李密只简略地与他说了下房彦藻、郑颋两人所禀的情况,和他两人所建议的内容,因闻王伯当说翟让等也已到了,担心翟让等多想,来不及详谈,就去议事帐了。一上午的军议,李密尽管尽力控制,还是总自疑自己神色有异,特别是在面对翟让等时。故一到寝帐,他就赶忙问房彦藻等:“军议时,吾神情有异与乎?” “明公神情与往日并无不同。”房彦藻答道,瞅了眼王伯当,说道,“然而王公,略有异色。” 王伯当怎可能会没有异色? 早上听到房彦藻、郑颋两人的建议时,他心中如起惊涛骇浪! 一则,李密,是他引荐到翟让山头的,杀了他,自己岂不有不义之名? 二则,为人之臣,忠君之事,对自己的负面影响不说,可对李密呢?世人尽知,李密是借的瓦岗之力而才成的於今之势,这才借瓦岗之力了多长时间?一年多点而已,便要杀翟让?不论李密再有理由,再有缘故,“负义”之名,必定是逃不掉!这对李密日后会造成何等影响? 三则,便亦不提日后会对李密造成什么样的影响,只说当下,正是攻洛阳的着紧关头,而若在此时,把翟让杀了,对“魏军”内部会造成什么影响?瓦岗系诸将的部曲,於今合拢十余万众,若因此而反,如何收拾?又还有,会不会引得孟让、郝孝德等各部尽皆散去? 王伯当实打实的是从心底里反对杀翟让! 但他了解李密,只早上那一小会儿的话语,他就知道,李密已是下定了杀翟让的心。 这时闻得房彦藻此语,王伯当说道:“主攻,臣上午在帐中时,确是因早上闻明公言后,惊疑难平,不免忧虑,时有别思。若因是而异状显露,臣之罪也。” “伯当,卿有何惊疑、忧虑,卿别思什么了?” 王伯当说道:“若杀司徒,雄信、茂公、王儒信诸将何以处置?” 房彦藻手往下砍,狠声说道:“早上明公问若杀翟让,计将安出,仆之意便效项王鸿门宴,以昨日大破王世充等部隋军为由,设宴召翟让饮酒,单雄信、徐世绩、王儒信诸辈,其部之大将也,可同召之来,及翟宽、翟摩侯诸辈,亦尽召至,一并杀之了事!” “即便雄信、茂公诸将同与翟公赴宴,敢问主公,李善道何以处之?” 第二百一十九章 斯人不除断不可 李善道何以处之? 这不仅是王伯当的担忧,也是李密的担忧。 趁着自己在这边攻打洛阳,隋军的机动部队大多集中在了洛阳的机会,没想到李善道只在几个月的时间内,就在河北打下了那么大的一片地盘。 有粮、有兵、有地盘,且听说,李善道治军严肃,自身不贪财帛子女,日常布衣粗饭,凡攻得一郡一县,只尽取府库之得、郡县之官婢奴赏将士,而从不行杀掠之事,对所俘到的隋官隋将也大多不杀,降者留用,不降释走,颇有仁义之风,已风闻有河北士人以“萧王”比他。 因有许多的河北士人投奔了他。如魏征、崔义玄、卢承道等,或有实才、或为高门子弟,利用他们的才干、他们家族的名望,加上李善道自己的治政、治民的各项政策,现如今,一再闻报,他把其已得的河北诸郡治理得井井有条,颇得士民之心。 又军事方面,攻城略地,战无不胜,连败薛世雄、杨善会等是其一;更要紧的是,刘黑闼以外,李文相、赵君德、张升、高季辅、李育德、王君廓等等这些后来投附他的诸部义军,他有的与之结为了兄弟,有的宠以恩义,不吝重赏大用,视作心腹以委任之,其军中诸将,於今对他也都是感恩戴德,无不为他尽忠效命,——就是连萧裕,这个张须陀的降将,和他曾经打过一场,所以才被李密派去帮他打薛世雄的,而今也是对他甚为忠心耿耿!还有李君羡,才调去河北多久?近来呈给李密的上书中,对李善道就已是颇多赞誉。 政治、军事、用人,李善道俱已显出了不同凡人的才能。 如果不杀翟让,上边有翟让、徐世绩、单雄信等的约束和压制,李善道在河北搞得再好,打下的地盘即使再多一点,他再有不凡的才能,翟让是的他“主公”,徐世绩是他的“恩主”,应该也不会出甚么大乱子。可现下要杀翟让,那作为瓦岗系诸将中,不知不觉,论地位而言之,已是仅次单雄信、徐世绩,论实力而言之,则更是诸将第一人的李善道,他会是什么反应?是接受,还是反抗,又或者是激烈的反抗?一旦他反抗、以至激烈的反抗,怎么应对? 首先,杀了翟让后,本军中的瓦岗系兵马,就已存在一个怎么处置的问题。不错,王儒信、单雄信、徐世绩诸将固是可一并杀了,但瓦岗系的兵马十来万!是十来万人总不能全杀了。 其次,翟让与李密两部间是有矛盾,可与翟让交好的各部义军却也是有之的啊!特别就是如郝孝德等,他们原先活动的地盘接近,彼此有过联系,郝孝德帐下的头号大将刘黑闼,而下又和李善道共在河北,相当於是李善道的副手,杀了翟让后,他们肯定也会自疑惊惧。 再次,王世充等隋援虽经两次败仗,能战士犹有数万众;洛阳城中并还有数万的守卒,又洛阳民口数十万,随时可以再招募丁壮从军,亦即,王世充和洛阳的实力当下都还比较强。 则这三个前提条件下,李善道那边如果不能得以适当的处理,倘如李善道竟一怒降隋,或打着为翟让报仇的旗号,自北而来,合以本军中瓦岗系、郝孝德等各营的兵马,内外响应,那个时候,就是内忧外患,打王世充、打洛阳不但且休再提,只恐怕当下的局面都将付诸东流! 早上议定了杀翟让后,说实话,单雄信、徐世绩、王儒信等因为都在军中,确是如房彦藻说,可以一并杀之,李密对他们这几个瓦岗系的大将,倒还不是很担心,唯就李善道,他确是甚有忧虑。何止王伯当今日上午军军议时常走神,他也好几次在军议时候想到了李善道怎么办! 此刻听得王伯当提出此忧,李密抚摸胡须,色不禁亦转沉吟,视向房彦藻、郑颋,说道:“伯当此忧甚是。孝朗、子直,李善道今统重兵在外,据地河北五郡,其若反之,何以应对?” 郑颋非以计谋见长,他出身荥阳郑氏,是一个标准的贵族士大夫,有仪表,能言辞,知些政务,受时俗影响,在佛学上还颇有钻研,然论及胆魄、谋略,不及房彦藻。 他对李善道这个麻烦,想不到办法解决。 房彦藻自有主张,在建议杀翟让时,他就已经想好怎么处理李善道了,便就答道:“明公,李善道虽据河北五郡,以仆观之,不足为虑,只需兵马一支,至多万人,就可将其擒杀!” 李密问道:“孝朗,此话怎讲?” “明公,李善道现在何处?” 李密说道:“在陕、虢。”心中一动,猛然想起一事,说道,“卿之意莫不是?” “明公,前已授刘德威河阳都尉。德威现驻兵河阳,三城在我之手。当此李善道身引孤军,在陕、虢,其重将刘黑闼远在襄国、赵郡,李文相在清河,赵君德在魏郡,秦敬嗣、高延霸、王须达诸亲信辈,悉从其在军中之际;而被其留守河北之高曦者,无名之辈也,兵不过一部。 “杀了翟让后,立遣精兵万人,赶赴河阳,急渡河,高曦必无防备,一鼓可下河内!河内既得,阻断渡口,李善道纵闻讯,北不得渡河以还,西为潼关,东为洛阳,蹙身陕、虢二百里方圆地内,其复能何为?料其时也,其军中必然大乱。 “遣军急渡河夺河内之同时,明公可亦传密令与柴孝和,牛进达、吴黑闼、常何、张善相诸将皆勇悍将也,其四部部曲亦俱精锐;而从李善道在陕、虢之萧裕,与牛、吴本悉张须陀部将,又是明公遣去助李善道的,再令以内乱於中,两下夹击,取李善道首级反掌之易也!” 李密闻得此言,只设想了一下这番场景,就心驰神动,早上听到房彦藻密报、及听得房彦藻“杀翟让”的建议后,压在心头的一颗巨石,登时搬走,心怀大畅,终於是难得的表现出了内心的真实想法,拍案说道:“长史此策,高明之策!” 郑颋亦是为房彦藻此策感到兴奋,起身下揖,行礼说道:“恭喜明公!今不仅可以杀掉翟让诸辈,以除我军中大患,并可除掉李善道,尽得河北五郡之地!以此五郡人力,合以我数十万雄师,歼灭王世充等隋军、攻取洛阳,指日可待!又挥军北上,河北不足定也。” 房彦藻看得更远,说道:“自河内、魏郡、襄国、赵郡等郡出,皆可入河东,适时直捣太原,动摇李渊根本,李渊到时纵是已得长安,也已不足明公之虑。天下之势,可就此定也!” ——却有一点,须当一言。李密现在的声势虽大,河南、山东诸郡,连带南边的朱粲等,明面上都投附了他,接受了他的授官任命,可实际上,李密的实控区没有那么大。他现有的实控区只有房彦藻几个月前东略所得的汝南等数郡,别的那些名义上投附他的地盘,现都仍在投附他的那些各部义军的控制下,他是没有多少实际的控制权的。所以,如果河北五郡能够趁着除掉李善道的机会,被李密收在手中的话,那对他的实力将是一个飞跃般地扩充、提升。 李密心意遂决,说道:“若无司徒当日襄佐,吾亦难成今日之事。本欲与司徒同患难,共富贵,大业克定日,我何吝山河之誓,功人之拜?奈何司徒听信谗言!孝朗、子直,今从卿二人之此谏言,实我无奈之举。”看了下王伯当,叹了口气,“虽是无奈,伯当,我心犹怀不忍!” ——“功人”,指的是萧何。典出《史记》、《汉书》。刘邦将诸功臣将领比作功狗,将萧何比作功人。“夫猎,追杀兽者狗也,而发纵指示兽处者人也。今诸君徒能走得兽耳,功狗也;至如萧何,发纵指示,功人也。”这是个很高的比拟了。李密少治《汉书》,随口拈来。 王伯当才是心存不忍,可忠义当头,他无话可以再说,唯伏地顿首,乞道:“主公,司徒听信谗言,杀之固当,翟宽、翟摩侯、王儒信,进谗言者,更宜诛之。 “然雄信、茂公、善道诸将,素执臣下礼甚恭,凡公之令,莫不尽力以从,善道昔得黎阳仓,粮秣、流民川流以献,之后每得郡县,宝货亦恭敬奉献。又此数将,雄信号为‘飞将’,万人敌也,茂公稳沉有谋,善道知兵能战。臣闻之,‘万人者英,千人者俊,百人者豪,十人者杰’,三将俱人中英俊也。今大事为成,用人之际,敢乞主公,可否留彼等性命? “彼等蒙主公不杀,赦免其罪,定深感主公之生恩,势以尽死为报效,或对主公,堪将有用,足为爪牙,不失功狗。此臣愚见,冒死斗胆敢谏,伏乞明公再思!” 李密摸着胡须,默然不语。 房彦藻尽管压低着声音,可对王伯当此谏的不以为然和鄙其浅陋,李密几人都能听得出来,他说道:“伯当此谏,妇人之见!斩草不除根,不虑后患之生耶?既诛翟让,其党羽自当一网打尽,断不容留!明公,单雄信虽有勇力、徐世绩虽小有谋、李善道虽略能战,而正如伯当所言,草莽之徒,至多功狗,一夫之勇,亦配称‘英俊’?簪缨之族,世胄之门,方英俊士也!若此辈者,明公帐下今战将千员,何愁缺也?稍以简拨,胜此辈者,何愁不多?” 郑颋顺着李密引用《汉书》典故,举西汉开国功臣之例,亦道:“樊哙、周勃、曹参、夏侯婴、灌婴、王陵、周昌诸辈,屠狗织席之徒,何以能为汉之开国功狗?上赖汉高之得天命所属,下因萧何、张良、韩信之谋略远迈,如三杰者,诚然功人,‘英俊’是也,至若樊、周诸功狗之类,驱使之徒,拣之於草莽,比比皆是。於今明公名在谶纬,既得天命,为今圣王,又已得房公等诸英俊相佐,区区单雄信、徐世绩、李善道,驱若扑兔之狗耳,何足惜之!” 按他俩这么说,王伯当也是功狗,不足惜之。 王伯当物伤其类,心感哀沉,然不杀单雄信等的话,他认为的确是为李密更有好处,於是压着自己的心情,为尽忠李密,执意进谏,又说道:“主公,或如长史所言,雄信、茂公、善道者,杀之不足惜,然彼等若留之不杀,臣愚见,或将利主公安抚瓦岗诸部。乞主公思之!” 房彦藻、郑颋都是文士,房彦藻有点用兵的能力,但不能上阵杀敌,李密现得用的大将主要是裴仁基等降将,此外就是王伯当这个心腹了,王伯当为人忠义,交友以诚信,待下以恩厚,在军中的威望也很高,他的意见,李密不能不重视。而且王伯当所说也有道理。 十来万的瓦岗将士,如将上层的这些将领全都杀掉,确实不太好安抚,就算这十来万将士因为暂时无主,难以作乱,可要想再驱用他们为自己全心全力地攻战,却也怕是难以。 李密想了下,说道:“伯当,我知你义气深重,与单雄信、徐世绩,你们的关系都很好。你的这份义气,我不能给你坏了。这样吧,若杀翟让之后,单雄信、徐世绩肯愿从我,我就释之不杀,何如?至於李善道?” 房彦藻急声说道:“明公,单雄信、徐世绩若肯从明公,不杀也可,李善道必杀不可!” 郑颋立即应声说道:“不错,明公,李善道向有忠义之名,翟让为其故主,翟让一死,他焉不思报?其身在於外,拥兵数万,闻之,魏征现在魏州又在为他招募新卒,应者如云,其众恐不日就将逾十万,兼据五郡之地,南有大河为堑,若不杀之,此人必将成为明公之大后患!” 房彦藻补充说道:“又李善道若不杀之,单雄信、徐世绩纵从了明公,也必会外与李善道勾连,另郝孝德等部,因刘黑闼故,与李善道也一定会私下串牵!此非止外忧,亦我内患!其人必杀不可!明公,且勿手软。翟让既诛,外敌可尽力以图,洛阳已入明公彀中;李善道既除,河北五郡,指掌可取,李渊不足再虑。天下大业,在此一举!明公当速决断,勿失良机。” “伯当,你意何如?” 和李善道的关系,王伯当不是很熟,但对他印象不错。 可房彦藻、郑颋说得对,不杀李善道,单雄信、徐世绩便是从了李密,说不定也还会内存异心,郝孝德等见翟让被杀,物伤其类,亦有可能会外结李善道,以求保全,对李密军中的内部安定,确然是大为不利。而杀了李善道后,占下河北五郡,对李密则是大为有利。 此乃是不杀李善道,后患无穷,杀了李善道,百利无一害。 王伯当乃便说道:“主公,李善道颇有智略,有用兵之能,亦有胆识,前其单骑入营,斩王德仁,足见其胆略,今主公若必杀之,务需思虑周全,不可稍有差池,否则恐激变局。” “就以孝朗之策,我觉得就可以行。伯当,你说呢?” 王伯当想了再想,房彦藻的此策理论上、计划上,的确是都可行之,——蓦然想到,先前任命刘德威为河阳都尉时,李密难不成就已有了杀翟让之意?不敢往下细想,应道:“房公此策,确高明之策。有刘将军在河阳接应,杀司徒后,遣以精卒兼程急赴,袭夺河内不难。 “只现从李善道在陕、虢之其诸部,秦敬嗣、王须达、高延霸、焦彦郎,俱其心腹,四营将士皆从其久战之精卒,合计万余,并高延霸、焦彦郎各以悍勇闻名,又黄君汉及其部也在陕、虢;柴总管所统四军,计总才五千众,能否杀掉李善道,臣不敢断言。” 杀不杀单雄信、徐世绩,不是很要紧,杀翟让的同时,杀掉李善道,以既除最大的后患,并夺占河北五郡才是最要紧的,定下了杀李善道,房彦藻心怀放松了些。 他拈着胡须,笑道:“伯当,你多虑了。仆适才不是说了么?袭河内之同时,就传令柴孝和,令他杀李善道,此李善道之无备,而我有备也;柴孝和军报言之,高延霸部现在卢氏,王须达、黄君汉两部现从郭孝恪在桃林,从李善道攻弘农县者,仅秦、焦、萧三部而已,此李善道兵力分散也。 “王须达,无谋一匹夫耳,可并檄令郭孝恪杀之;黄君汉与李善道别在两处,闻翟让已死,他难道还敢作乱?郭孝恪足能可镇压他矣。 “萧裕,为避免消息走漏,可不用先檄令他,令柴孝和伺机策其内应。萧裕闻之,对李善道虽军令凛从,本非李善道嫡系,牛进达、吴黑闼俱其昔时同僚,又闻翟让已死,必肯愿於内应之。然后,以柴孝和所统之我五千精锐将士,自陕县而奔急袭之,以有备击其无备,柴孝和多谋之士,兼以萧裕内起而应,尽覆其秦、焦两营,擒杀一李善道,何足挂齿,有何难也?” 这是对杀李善道在细节部署上的,进一步的具体计划阐述。 王伯当反复思酌,房彦藻的具体计划很不错,杀掉李善道看来确实是不难的事,他遂不复再有疑虑,问道:“敢问主公,计议何时诛杀司徒?” “孝朗、子直,卿二人何意?” 房彦藻说道:“计议既定,宜当早为,以免夜长梦多,倘为翟让有疑,或竟被其先乱,再行诛杀,便不易矣。仆意,今日军议上,已议定了趁我两战之胜,择日进攻王世充等部隋军,则不如就明后两天,便以庆功和详议下步进战为由,召翟让等来营饮宴,至时杀之!” “好!就依孝朗此意。明天有些仓促,定在后天吧。伯当,你明日潜部勒你军将士,以备后日,万一事有闪失,可以应变。” 王伯当应诺,问道:“主公,裴公、孟公等处,可否先与告知?” 裴仁基没有问题,他和翟让素无瓜葛,而且他和翟让也不是一路人,其出身高门,与李密等是同类人;孟让尽管为制衡翟让在各部义军中的威望,李密颇是厚待重用他,然他毕竟也是义军出身,就不能告诉他了。李密稍作忖思,就决定了主意,说道:“裴公那里,我今晚与他说,叫他明日也暗约束部曲,做好应变。孟总管处,就先不要告知了。” 杀翟让,这是大事。 还有一个方面的部队要告知,就是李密的八千骠骑亲卫。八千亲卫的两卫将军秦琼、程知节,与裴仁基相近,本也是降将,而下极得李密宠用,他俩也不会有问题。 他两人,李密也打算今晚亲自告知与。 又及其余种种细节上的安排,比如后天设宴,在哪里设宴;为免翟让疑心,除翟让外,再请谁;翟让带来的护从如果太多,怎么解决;翟让用勇力,杀翟让时,怎么杀,谁动手,等等,李密与房彦藻、郑颋、王伯当三人,当天计议到入夜,才算大体上计议妥当。且也无须多言。 …… 雨虽转小,依然在下。 入夜时,李善道接到了高延霸呈递的捷报。 在张士贵於城中的暗桩、眼线、宗亲故友的配合下,於昨晚打下了卢氏县城。 李善道大喜,当即传令高延霸,令他接令之时,北上攻朱阳、长渊两县。杜正伦起草好军令,李善道看罢,落印送出后,他笑与马周说道:“待宾,我三五日内必拨弘农之策,你现知矣?” 马周这才醒悟,佩服地说道:“此攻敌援必救之计也。朱阳、长渊遭攻,两县援兵势必大乱,无再有斗志。援兵既撤,我军可尾追而歼之,回攻弘农,必可克也。明公妙计!” “令到、延霸出兵,至多后天,朱阳、长渊两县援兵就能得到其城被攻的消息。传我令下,各部秣马厉兵,做好追击进战之备。” 才得军报,对峙在潼关的唐、隋两军,屈突通必定是已知了李善道等在攻陕、虢,可被李建成、刘文静所统的唐军牵制,——他一撤,唐军势必追击,故到现在还没有敢於东撤的迹象。 以目前的局势看,足能在屈突通部撤前打下弘农,李善道这几天也是紧绷着弦的,总算高延霸不负所望,短日内打下了卢氏,局面对他已是转为有利。而只要弘农能够顺利攻取,对阻止李渊出关中的初步布局就算完成;并且在李建成、屈突通两部对峙的这中间,自身亦有转为渔人,将他两部变为鹬蚌的可能,当是亦可於其内得些好处。可谓是两全其美,两利可得。 李善道心情不错,下完命令后,又笑道:“风寒雨冷,叫厨下备些好菜,请萧仪同、敬嗣、彦郎今晚都来我帐,大家少饮几杯。” 王湛德接令,自去安排。 是夜,因在军中,又是战时,说是“少饮几杯”,酒就没喝,萧裕、秦敬嗣、焦彦郎诸将,及杜正伦、马周等,与李善道在暖洋洋的帐中,听着风雨声,倒是欢叙直到夜深。 两天后,下午,斥候急报传到:弘农城外,朱阳、长渊两县援兵营中,隐有骚乱之动静。 第二百二十章 彼援候出方宜 李善道立刻命令斥候,再去细作打探,自则登上望楼,居高而瞰。 果是遥遥望见,弘农城南成梅花形状的三座敌营中,最东和中间的两营营内,冷风细雨里,隐见人马杂拥,不断的有将士或奔於营间道上,或出帐而仓皇簇聚;或驰马出营,奔向北边不远的弘农县城,——弘农县城里也有人坐垂篮而下,往此两营中来,一派混乱不堪的场面。 弘农县城西、南两边多山地与丘陵,因李善道部驻营之处是在其城东,城南的这三营皆是敌兵。最西一营是弘农县本在城外之营垒;中、东两营各是朱阳、长渊两县的援兵。 昨晚,接到的高延霸、薛万彻的军报,言说留下了高季辅守卫卢氏,他两人已率部,合以张士贵,还有攻下卢氏后来投的数部义军,及裹挟了乡民若干,分别进至到了朱阳、长渊城外。 单以高延霸一营,加上高季辅部的千人,合计仅才五千人,除掉留守卢氏的必须兵马,他俩分能领之往攻朱阳、长渊的,最多各两千部曲。两千部曲,对一座已颇有备的县城来说,不算很大的威胁。但在得到了张士贵等投从的诸部“群盗”,和裹挟的乡民加入进后,他两部的声势就不小了,分已有四五千众,对外他俩号称的是万众。张士贵等本地群盗,又各在弘农郡俱有凶名,尤其张士贵,剽悍之名最盛。如此一来,朱阳、长渊两县焉能不作惊恐? 一如李善道的预料! 两县昨晚就连夜遣吏,赶来弘农县城,向来援弘农的本县兵马告急,令他们赶紧回援。弘农县固是弘农郡的郡治所在,郡守等郡中长吏都在此县,可也不能为了弘农,把本县失陷! 於是,就出现了现在朱阳、长渊两座援兵营中的这种慌乱场景。 至於驰马去弘农县城,与从城中坐吊篮而出的,不必多说,两县援兵若退而自救,自得告知城内。城内郡守等则肯定不愿意他们退,郡守是长吏,命令听不听?听了,就不能退;不听,两县援兵大多是两县本地人,本县不保,何还再有心思守弘农县?两下当然是得有一通交涉。 ——这通交涉,对李善道也是有利的。 李善道料定了,两县援兵必退,可郡守之令他们没有听从,此是违令,那么最起码两县援兵的主将知道轻重,他们就必定会在“本县可能将陷入贼手”的恐乱中,另添违令会带给他们什么后果的惧虑。这样,等他们撤退,本军追击的时候,就更能容易地取得胜利。 秦敬嗣、焦彦郎、萧裕诸将接连奔上望楼。 焦彦郎满脸喜色,急不可耐,说道:“郎君料敌如神,此必两县援兵已得本县求救,是故军心大乱。敢问郎君,我军何时出击?要不要现在就趁其乱而击之?” 萧裕说道:“总管,末将愚见,似不必急,待其出营而走,再击之不晚。” 李善道摸着短髭,呵呵地笑道:“萧公,你与我见略同!十三郎,敌既已乱,撤走是早晚之事,何须急切?与其攻其乱营,何如当其撤时,歼之於野?按萧公所言,等其撤时再击!” “郎君,两县贼兵何时会撤?俺见城中有贼吏出,应是贼郡守不欲两县贼兵撤。两县贼兵若竟是因此未撤,怎办是好?”焦彦郎有其担心,便即问出。 李善道说道:“两县援兵都是本地人,父母妻小皆在本县,焉会不撤?但今天下午,估计他们是不撤的。一则,要与郡守交涉;二则,白天若撤,彼等会恐我军进击。料是其撤,会在今晚二三更间。萧公、敬嗣、十三郎,今晚追击,我意兵分两部。” 萧裕、秦敬嗣、焦彦郎齐行军礼,应道:“敢请总管(郎君)下令!” 李善道早是成竹在胸,顾盼三将,朗声下令说道:“今晚追击,萧公,你部骑兵是主力,追上后,先作进击;十三郎,你营调三千兵,随萧公部后,进战歼敌。敬嗣,你部亦出三千兵,不必追击,掩伏城南,若守军城外营的兵马出救两县援兵,你即阻歼之。余下你两营各千人兵马,守营是其一,若城中守军亦出,趁势夺城是其二。我引我亲卫,亲为你三部压阵殿后!” 三将同声接令。 “现就去做准备吧!” 三将行个军礼,转身退下。 李善道独留望楼,继续细瞰城南三营、城中动静。 风雨飘摇,阴云压城。 今晚追击胜后,不论城中有无出兵救助两县援兵,弘农克之已定! …… 漫天阴云,细细的冷雨下个不住。 翟让步到帐门口,揣着手,探头望了一望,阴沉的风雨天气中,帐外百余披甲持矛的亲兵们所披挂的黑甲衬托下,他一身的大红袍极是出众显眼。 两人撑着油伞,冒雨来至。 一个是单雄信、一个是徐世绩。 “雄信、茂公,你俩来了,正等你俩呢。帐外冷,快进来吧。”翟让笑道。 单雄信、徐世绩忙行礼相见。 两人礼罢,三人入进帐中。 翟宽、翟摩侯、王儒信皆在。 翟让坐回主位,笑道:“魏公请俺今晚喝酒,说是一为庆功,二为细议底下对王世充等隋军的攻战事。俺想了想,庆功也好,细议底下的战事也好,你俩都不好缺席,与俺同去吧。” 单雄信、徐世绩对视了一眼。 徐世绩问道:“敢问明公,今晚宴席,魏公都请了谁?只请公么?” “非也,非也。另还请了裴公、郝公。你俩来得晚,俺刚与俺阿兄他们说过了此事。俺阿兄的意思是,既是庆功,又议战事,便咱们大家伙都去。你俩何意?” 翟让话说得从容,徐世绩心细,已是听出了点别的意味。 如果李密单只请翟让、裴仁基、郝孝德的话,他们三个何等身份?徐世绩、单雄信完全没有资格跟着去。可翟宽却不仅要他、翟摩侯、王儒信全都跟着去,还要他俩也随从去。 如果没有猜测错的话,——这应是翟宽“做贼心虚”,因三天前恼恨之下,道出了“天子止可自作”的话,是以一闻李密召翟让饮宴、议事,他就起了疑心。 现还没有与李密反目,李密做为“主公”,他的召请不能不去,可既已起疑,就决不能只让翟让自己去。最好的应对办法,当然就是他们全都去,人多势众,单雄信等都有勇力,此外再带上足够的亲兵跟从,另又郝孝德也在场,估计李密即使是有谋图,亦定不敢发作了。 单雄信的反应慢点,但随在徐世绩后头,也品出味道来了。 他神情微变,不自觉的,再次与徐世绩对视了一下。 徐世绩面无异色,沉着地应道:“魏公若允世绩与大郎参宴,世绩自当随扈明公。” “随扈”一词说出,翟让明白,徐世绩已懂了自己的意思。上午接到李密请他晚上喝酒的召请时,翟让其实倒没多想,但翟宽却登时惊疑丛生。被翟宽一说,搞得翟让也有点不安起来。这时见徐世绩明了自己的意思,对徐世绩和单雄信,他都是最信任不过的,心下遂稍安之。 翟让於是又问单雄信,说道:“雄信,你呢?” 单雄信昂首挺胸,赳然应道:“明公令下,俺怎有不从之理?愿与大郎,共从扈明公赴宴。” 得了单雄信此话,翟让的心彻底安下。 单雄信之勇,翟让再清楚不过,真是关张之勇,有他在,就可保证能有足够的震慑之力! “好!你俩既都愿从俺参宴,俺这就回复魏公,今晚准时赴宴。”翟让放松了心态,笑道。 …… 暮色悄然而至。 濛濛细雨,北风刺骨。 李善道部三座营中,和往常无异,准时地升起了炊烟。从城中、从城南三座敌营的望楼上眺望之,其三营在营中的步骑将士,已开始在吃饭;散之在外的兵士、斥候络绎还营。 冬季天黑得早,加以阴雨天气,天光暗得更早,酉时初,天就黑了。 夜黑未久,李善道部三营的辕门相继关闭。 营中起初还有些灯火,才方初更,灯火大都熄灭,三营没入黑暗,唯剩巡夜的战士所举火把的星点光芒。在望楼上观眺了半晌的城南之中、东两座敌营的营将,直眺到此时,又专门地找到李善道议事帐的位置,眯着眼瞅来瞅去,确定不见有灯光的样子,才放心地下了望楼。 李善道却压根没在议事帐。 他甚至不在中军焦彦郎营的营里。 他身在萧裕营的辕门边上的塾室内。 萧裕、萧德等萧营的一干将领,毕集於此,众人没有人说话,室内很安静,唯风雨之声,从外头漆黑的夜中传来。将领都静坐着,或有人坐不住时,也不做声,只到门口往外瞧瞧。 安静的氛围下,掩藏着临战在即的紧张、亢奋气氛。 脚步声紧促响起,一将冲进室内:“总管、将军!两县贼官兵出营南走了!” 萧裕霍然起身,问道:“刚出营?” “是,正在出营。” 萧裕问道:“带辎重了么?” “带的有!” 萧裕转身,向着李善道行军礼,——室内诸将俱皆穿着铠甲,萧裕不例外,甲片碰撞,簌簌作响,问道:“总管,贼官兵既走,又不舍辎重,真自寻死地也!敢问总管,何时出击?” “南行三十里,乃是分道各往朱阳、长渊的路口。两县援兵出营,得半个时辰;夜黑路滑,行军不快,又带着辎重,行五里地,得半个时辰。现下不到二更,一个时辰后,兵马出动。” 萧裕领令,转回过身,即令萧德等诸将:“总管之令,已都听到了吧?” 诸将齐齐起身,甲片震动之声,响彻室内,悉大声应道:“听到了!” “即各还尔等各部备战,切记,不得闹出动静,以免惊扰贼官兵,一个时辰后,出营追击!” 诸将躬身应诺,向着萧裕、李善道行过军礼,鱼贯而出。 室门大开,寒冷的空气扑袭而入。 …… 寒冷的风雨之夜。 李密宴请翟让的时间,定的是初更天,翟让说是准时到,仍是来晚了。 就在萧裕帐下诸将还自各部备战时,翟让等才姗姗来迟,刚入李密营中。 裴仁基、郝孝德没翟让的架子大,两人是早已到了。 闻报翟让等到,李密亲自出到帐外迎之。 裴仁基、郝孝德、王伯当、房彦藻、郑颋、蔡建德等相从。 帐外两下相见。 翟让下揖说道:“怎敢劳魏公亲迎!本该早至,临时出了点军务,不得不先办妥,故是迟了,还请魏公不要见怪。”又与裴仁基、郝孝德、王伯当等见礼,说道,“裴公,劳你也久候了!孝德兄,你何时到的?怎不先来俺营中,也好你我同来。伯当兄,没等俺太久吧?失礼失礼!” 与房彦藻、郑颋这两个士人,翟让一向不合得来,随意地也说了两句。 蔡建德不是大将,是李密的亲卫之类,不过翟让与他较熟,毕竟他跟着单雄信、徐世绩打过罗士信,重他是个勇士,其位虽卑,远不及房、郑,翟让却与他多说了几句。 裴仁基、王伯当等人还礼,俱道:“司徒军务倥偬,理当军事为重。仆等并没久等。” 翟让与郝孝德说话时,亲热地握住了郝孝德的手。 郝孝德也未挣开,晃了晃俩人的手,笑道:“俺有先见之明,知兄军务繁忙,先去兄营,也得坐等,不若先来魏公营,好歹还能暖暖和和的先喝口茶汤,吃些干点。” 翟让哈哈一笑,看了看王伯当,说道:“伯当兄,前日军议时,俺就见你有点神思不属,这今晚相见,你怎好像又是有点强颜作笑?你是怎么了?见到俺,你不高兴?” 王伯当笑道:“司徒慧眼如炬,岂敢是见到司徒不愉?这几日,俺受了点风寒,司徒请听,俺这鼻子还囔着呢。嗓音也哑着,头也疼。身体不适,故而可能脸上带了三分病容。” 他确是略染了风寒,而且就是这两天中染的,主要还是因为李密的命令他不能不听,但他又觉得李密杀翟让的决定不妥,心中矛盾,难以释怀,寝食不宁,忧思过甚,遂风寒入体。 他的声音是略显沙哑,李密帐下诸将中,王伯当与瓦岗诸将的关系最好,翟让不疑有它,关切地说道:“伯当兄,前日军议才定,将对王世充等隋军大举用兵,争取一举将之尽歼。适时,伯当兄为我军中大将,魏公与俺尚要多借重兄力,这几天,兄可得好好将养。待会儿酒宴上,兄宜酒少喝些,以免风寒加重。待歼灭了王世充等隋军部,庆功宴上,俺再与兄痛饮。” 王伯当心中,这个时候,当真不知是何种滋味! 忠与义,竟却难以两全么? 寒风细雨,如似催迫,深冬的酷寒,铺天盖地地卷在他其间,夜渐将深。 风雨声中,传来了巡营兵士打起二更鼓点的声响。 李密笑道:“司徒,酒肉已备好,特为司徒备了江南佳酿,上好的细鹿肉,请入帐吧。” 翟让随行带了数百亲兵,帐中自是坐不下。 留下亲兵在外,翟让握着郝孝德的手,与翟宽、翟摩侯、王儒信、单雄信、徐世绩,并及三二十个他的左右亲随,随在李密等后,入了帐中。 帐中热气腾腾,一扫帐外寒意。 蜜烛高燃,灯火通明,映照得如似白昼。 李密用来设宴之此帐是大帐,容纳几十个人不成问题,但宴案只设了五张。 主位是李密,两侧分是翟让、翟宽、裴仁基、郝孝德之位。 五人坐定。 单雄信、徐世绩、王儒信立侍翟让身后;翟摩侯立侍翟宽身后。蔡建德立侍李密身后;裴仁基、郝孝德身后,也各有一二立侍之人,俱他俩的心腹亲信。 翟让的数十亲随,和李密等人的亲随拢共亦有数十,则都在帐下站立,听候差遣伺候。 李密瞧了瞧帐下站立的这近百人,抚须笑道:“今与达官饮,并议军机,不须多人,左右止留数人给使即可。”令自己的亲随,“尔等且出。” 他的亲随们应令而出。裴仁基、郝孝德亦令他两人的亲随也皆出去。 翟让未有作声,李密顺他所视回顾,见他的目光是在看自己主位后帐璧上挂着的一张雕弓上。 房彦藻见翟让亲随未动,与李密说道:“明公,今方为乐,天时甚寒,司徒左右,请给酒食。” “听司徒进止。”李密收回视线,抚摸着胡须,从容不迫地笑道。 第二百二十一章 赤血染透碧血弓 坐下翟宽,举目示意翟让。 翟让迟疑稍顷,见不仅李密,连带裴仁基、郝孝德的亲随都出帐外去了,他若仍自留亲随在帐内,不免既无理由,也失面子,显得不够大气,便豪爽地笑道:“左长史此议甚佳。”令众亲随,“俺与魏公等饮,不须尔等伺候。左长史言之甚是,天寒,尔等亦出去饮酒快活吧!” 翟宽色变,然翟让令已出,只得无言。 於是,数十亲随唱个诺,随着李密、裴仁基、郝孝德的亲随,一同退出帐去。 帐门打开,等他们出去后,旋又紧紧关上。 一关一闭间,寒风卷入,烛火摇曳,帐中明暗不定。 李密身后帐璧上挂着的那张雕弓珠光宝气,愈加夺目。 …… 风雨夜晚的时间,在沙沙的雨声中,寂静流淌。 尤其当在等候的时候,仿佛被拉长了,每一刻钟都格外漫长。 三更的鼓点,响起在营中,萧裕营辕门边上塾室内摆放的铜壶漏刻,指针也同时指在了子时。 萧裕起身,向李善道再行个军礼。 李善道点了点头,他应声诺,大步走出了室外。 室外,辕门内,萧德等诸将披盔贯甲,呈三排,列立夜雨下。 雨水顺着他们身上的甲胄滑落,汇成细流,映着火把微光,闪烁如银。 萧裕目光扫过,见众人虽衣甲湿透,却人人昂然振奋,未有多言,令道:“时辰到了,出击!” 辕门缓缓打开。 萧德等将的部曲,早集合在辕门正对着营内大道,与辕门两侧营墙和营区间的空地上。依定下的次序,其营两千骑兵,牵着马,依序出营,人衔枚、马摘铃,除风雨声,再无别的杂音。 为防地滑,马蹄上裹了草。 不到两刻钟,全营出毕。 萧裕向已出室外的李善道进禀:“总管,各部已尽出矣!” 数骑自东边驰来,下马分别进禀:“将军,我营三千将士已出营完毕!” 是焦彦郎、秦敬嗣两部的军吏。 李善道步到辕门,隔着整齐排列於营前的两千骑兵,望了一望西边的弘农县城和南边剩下的最东边的那个守卒营,皆是为防李善道部夜袭,虽火把映得其远近透亮,然内中俱无动静。 “萧公,此战成败,能否尽歼两县援兵,尽系公身了。”李善道握住萧裕的手,亲敬地说道。 萧裕慨然应道:“总管放心,必不使两县援军一兵一卒得脱!” 便两千骑兵尽皆上马,萧裕也上了他的马,——这马是李善道送给他的良马,通晓人性,日行千里,雄健卓异,价值千金。斥候刚报,就如李善道的预计,两县援兵刚去营五里上下,这个距离不远不近,首先追之很快,其次打起火把,不怕被他们看到。不愧萧裕带出的精骑,两千骑兵整齐划一,点燃了火把。一声令下,萧裕率先,众骑紧从,迎风冒雨,驰南而去。 李善道立辕门观之,见如一条蜿蜒的火蛇,在夜下风雨中,转上官道,向着南边狂飙疾行,雨声与急骤的马蹄声交织,仿佛天地间只剩这股铁流,坚定而迅猛,直扑退走之两县援兵。 未过多久,夜下雨中,官道上又出现了一条火蛇。 这条火蛇比萧裕营两千骑兵形成的火蛇更长,是焦彦郎部的步卒。 又在官道东的野地上,隐隐约约,可看到亦有兵马在行进,这是秦敬嗣部到城南设伏的将士。 三营将士,皆严按李善道规定的时间,准时地开拔出发。 十一月的天气了,按后世的西历说,已十二月,确实冷,又下着雨,李善道饶勤练筋骨不辍,身子骨结实了许多,但近时先是打河内,继而四路用兵取陕、虢,他每天的睡眠顶多两个时辰,今晚要夜追进战,为便於活动,他穿得又薄,风雨中站了这么会儿,不由打了个冷颤。 苏定方问道:“将军,披件大氅吧?” “下着雨,披上也湿了。取我甲来。” 苏定方、薛万彻等将他的甲胄取来,帮他穿好。 铠甲着体,寒意更甚。 都道征战浪漫,真若生在乱世,到上阵征战时,才知乱世的残酷和征战的艰辛之一面。 莫名其妙的,李善道产生了这么点感叹。 他自失一笑,舒展了下身子,翻身上马,令道:“咱们也出发吧,为萧仪同、彦郎他们压阵。” …… “司徒,公数注我壁上此弓,莫不是心生喜爱?”酒未三巡,李密在翟让再次张他身后帐璧上弓时,放下酒杯,抚须微笑,问道。 …… 五里地,带着辎重,黑灯瞎火,步卒走得慢。 打着火把,骑兵追得快。 不到一刻钟,萧裕等骑已经追上了前边正在撤退的两县援兵。 敌援有殿后的部队,可哪有时间给他们反应?才望到火光,听到马蹄声,萧裕等两千骑如似洪流,已经杀至!骑鼓敲响,尖锐的呼哨声划破夜空,群骑奔腾未到,箭雨先已倾泻而下! 萧裕不顾殿后敌部的阵脚大乱,只留下了少数的骑兵继续冲击。 自率其余大部绕过殿后的敌人,直取前方主力。 两县援兵主力跌跌撞且在行军,忽闻后边喊杀如雷,马蹄如雷,尚在懵懂,便见火蛇如飞扑到,铁骑如潮,已经杀到眼前!萧裕指挥诸部分成数支,插入两县援兵主力行军队伍,迅速分割包围,并使一部驰到最前拦截,使其被断成数截,左右受击,前后受围,瞬间陷入混乱。 两县援兵惊慌失措,纵有军将试图约束反击,士气大乱,已难成阵。 火光映照下,战马如龙腾跃,骑士的铁甲闪耀,大槊挥舞,鲜血飞溅,两县援兵或被斩於马下,被践踏於蹄下,哀嚎声此起彼伏。数里长的官道战场上,血腥弥漫,一片狼藉。 萧裕引亲从数十骑,所向披靡,直取两县援兵主将将旗,两县兵将莫敢当其锋! 两县主将见状,知大势已去,急令撤退,然四面受敌,已是无路可退,只得拼死一搏,率亲兵奋力突围。萧裕马到,长槊直刺,刺死了朱阳县援兵主将,拨马又去寻斗长渊县兵主将。 北边传来激昂的鼓角声,更大的喊杀声,透过夜雨寒风传来,是焦彦郎部的步卒杀到! 焦彦郎骁悍之将,身先士卒,率部如狼似虎,随在萧裕部骑兵冲撞践踏过后之处,填补上了空缺,收割残敌,横刀斫斩,血肉横飞。两县援兵残部斗志全无,要么奔溃四散,要么弃械投降。战不到一个时辰,计拢六千余两县援兵,悉数瓦解,远近数里,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一场夜战下来,步骑配合得甚是默契。 不到十里外,弘农县城南外的守卒营、弘农县城中,几乎是同时发现了杀向南去的萧裕、焦彦郎两部。——他两部打着火把,一是因已不怕两县援兵再能退回营内,二实也正是为给城外守营和城中看,以诱他们出兵相救;三则实际上选援兵离营五里追击,也是为诱城外守营和城中出兵相救,太远的话,他们必定是不会去救的,不到十里地,他们是可以救的。 救是不救? 不救,两县援兵难逃被歼,李善道部趁胜转攻弘农县城,城将难守。 救,有风险,可现下李善道部的部曲正在进攻两县援兵,两县援兵六千余众,料定不会很快就被歼灭,则若往救之,说不得,还能内外夹击,将李善道部的部曲反而消灭或者重创! 与其坐坐视两县援兵被歼,城将不保,不如行险一着,出兵相救。 城外营门打开,城门亦开。 两支合计四千余的兵马,仓促地在城外集合完成,紧急开往数里外杀声犹响的风雨夜深之处! …… 夜深风雨,帐中却暖。 翟让笑道:“犹记得魏公去年尚在俺寨中时,亦是个雨夜,我等欢饮聚义堂上,雄信雨中舞槊,为我等助酒兴,魏公兴致乃起,亦挽弓而射,连珠之箭,箭无虚发,满院彩声,响过雨声,着实令俺惊叹!多时未见公之神射了,每当忆及那晚的欢畅热闹之情,俺还总是颇有怀念。魏公,此弓甚好,只是此前俺似未曾见过,不知公是何时所得?弓可有名?” “司徒,此弓是裴公送给我的。名亦有,唤为碧血。” 翟让说道:“碧血,碧血。好名字啊!於将而言,良弓便如忠士,亦唯魏公可用此弓。” “公若感兴趣,吾取下,请公一观,可乎?” 翟让笑道:“正俺意也,不敢请耳。” 李密起身,将弓从壁上取下,捧之在手,亲下帐中,烛影摇红,他笑语殷殷,说道:“司徒,请观此弓。此弓百斤,不算十分硬弓,然亦堪射百步,尤贵重者,是这十余颗宝石。” 翟让接住弓,持之细观,果是弓身上镶嵌的宝石,或红或绿,还有两三颗蓝宝石,晶莹泽润,借着灯光一看,各色争艳,流光溢彩,熠熠生辉,不觉赞叹:“好宝石!好宝石!” 这雕弓上的宝石太吸引人了。 包括翟宽、翟摩侯在内,单雄信、徐世绩、王儒信等的目光,也不由自主地被这十来颗宝石吸引住了,亦无不赞道:“诚然上好宝石!” 翟宽贪好宝物,目不转睛,连连说道:“这几颗蓝宝石,最为少见啊!” “司徒,既是喜欢,何不便开弓一试,公若趁手,便赠与公。” 翟让大喜,推辞说道:“此弓是裴公送与魏公的,公将其悬挂帐璧,必是欢喜,俺怎可夺爱?” “哈哈,司徒,去年若无司徒收留,何来我之今时,休说一弓,宝物满库,不足酬公情义。” 翟让说道:“俺就试试?” …… 城外营守卒、城中守卒两部兵马才出不到三四里地。 道两边,野地间,不知多少伏兵在黑夜风雨的掩护下,呐喊杀出! …… 翟让往帐中走了几步,立住站稳,面朝帐门,深吸了一口气,挽弓而引。 百斤之弓,欲待引开,两臂需有百斤之力。 翟让虽有勇力,要想将之引满,也得使出大半气力。翟宽等都看他引弓。见他缓缓将此弓终於引满。单雄信、王儒信等赶忙拍手叫好。蔡建德不知何时到了翟让身后,抽刀猛斫。 翟宽、翟摩侯、单雄信、徐世绩、王儒信等促无防范。 蔡建德勇健,这一刀是蓄满了力气而砍,对准的翟让的脖颈。翟让的脖子被砍开了一半。鲜血如泉喷涌,喷了蔡建德、不及避让的李密满脸满身。良弓坠地,翟让踣於案前,手往伤口去按,怎生按得住血涌?他勉强抬起头,目视李密,欲要说话,已不能吐字,声若牛吼。 房彦藻、郑颋两人不在帐内,俱在帐外巡检。 帐内裴仁基、王伯当以外,翟宽等人下视翟让,目瞪口呆,除牛吼之声,静可闻落针之音。 …… 呐喊声与风雨声共作! 掩杀而出的正是秦敬嗣部的三千精卒。 两下横击,亦是先将出救之弘农县兵截成两段,前后包抄,四面围攻,弘农县兵顿蹈两县援兵覆辙。萧裕、焦彦郎部既已大败两县援兵,分出部分清剿余敌,余下的杀回相助。 弘农县兵的惊恐叫声、惨叫声远传至几里地外的弘农县城! 城内民家的灯火纷纷亮起。 留在秦敬嗣、焦彦郎两营的两千将士已通过未收起的吊桥,奔涌到了城下,大呼城内:“你等诸军已尽覆灭,速开城门!右武候将军、魏州总管李公令:降则不杀,不降,城破屠之!” …… 裴仁基、王伯当各取佩刀,冲过倒地吼叫的翟让,一刀一个,将翟宽、翟摩侯、王儒信尽皆砍翻。帐外,此际亦一片惊乱之声。徐世绩迈腿就往帐门口跑,门吏早横刀在手,中起脖颈! 和翟让受的是一模一样的伤,然此门吏无蔡建德的力气,砍入得不深。徐世绩捂住伤口,踉跄后退。门吏提刀追之。王伯当方杀掉王儒信,急遥喝令:“不可害杀茂公!且退!” 徐世绩失血过速,腿脚发软,坐倒在地,回顾看时。 入眼郝孝德坐在席上,大约是吓呆了,没有起身,满脸惊骇之状。 转眼去找单雄信,看他死活,竟见单雄信跪在了不知是翟让、抑或翟宽等人谁流出的血泊中,伏拜地上,扣头不已,哀声向着李密求饶:“魏公!魏公!小人乞求饶命,愿为明公效死!” 翟宽等人濒死的呻吟声中,单雄信的求饶声里,翟让的吼叫声慢慢平息,鲜血流淌满地,围绕他的身边,淌到李密的锦履下,他一身的大红袍,被他自己的鲜血染得更加得红了。 还有那张雕弓,亦已被他的血染红,各色宝石不复再璀璨耀眼,蒙上了一层血色。 血腥味,布满帐中。 似听见李密在大声地与单雄信、郝孝德等说道:“与君等同起义兵,本除暴乱。司徒专行贪虐,陵辱群僚,无复上下;今所诛止其一家,诸君无预也。” 又似看见李密迈过翟让的尸体,踩着翟让的血水,向他走来。 “翟公!翟公!雄信兄,你?” 已不在乎李密是否来杀他的,眼前渐渐发黑,徐世绩仰面倒下,这是他昏迷前最后一个念头。 …… 天亮时,数日风雨稍停,然阴云越发密集。 昨晚弘农城中兵马尽出,秦、焦两营留下的两千将士威逼恐吓,吓开了城门。是两县援兵、弘农守卒半夜激战,悉被歼灭,俘获数千,弘农县城亦一并攻拔! 萧裕、焦彦郎、秦敬嗣等将使兵打扫战场,俱来谒见李善道。 李善道昨晚,处两场战场之间,协调调遣,也是累了一夜。但累得值,两仗大胜,弘农县城已得,朱阳、长渊的援兵回不到两县,此两县不必再派兵马,高延霸、薛万均也定就能旋即攻取。累是累点,李善道心情大快,亲将三将扶起,笑道:“一夜歼敌近万,得克一城,卿等之功!今日先取县中财货,论功行赏三位将军与各部将士,待捷报呈与魏公,当另有重赏。” 说着,寒意透体,打了个喷嚏。 秦敬嗣问道:“郎君,俺瞧你面色潮红,不会是一夜风雨受寒,感风了吧?” “纵是感风,比之昨晚大胜,岂不值得?卿等鏖战一夜,想必都疲累了,我已令安排下酒食,犒赏各部,君等从我还帐,稍作休息,我有另外的军务要事,与卿等计议。” 萧裕问道:“敢问明公,可是分兵助柴总管取陕县?” “黄老兄部已到柴总管营,足以助他。弘农既拔,我欲与卿等议延霸、万均拔克朱阳、长渊两县后,如何留兵镇守弘农,以遏屈突通部,并及还攻渑池之务。”李善道此取陕、虢,有两个急切之处,一是要赶在屈突通东撤前,取下陕、虢;二是他渐来愈感李密杀翟让的日子可能近了,因此陕县、弘农郡、渑池,他要争分夺秒,及早地将之打下,好能尽快还回河内。 萧裕三将才打了一场大胜仗,精神正是高昂,皆无困倦,并声雄壮应诺。 …… 翟让死了,翟宽死了,翟摩侯死了,王儒信死了。 徐世绩重伤。 赴宴的一众瓦岗头领,一夜之间,泰半丧命,要不伤重昏迷,就剩了个跪地乞活的单雄信。 并带跟随翟让等参宴的亲随、亲兵们,大半也都被秦琼、程知节引亲卫杀掉。 这般重大的事件,消息何能保密? 不到半天,李密军数十万各部将士,多数已闻。 房彦藻等对瓦岗诸部的兵马已有监视,急禀李密:“明公,翟让麾下诸军虽未敢乱,鼓噪欲走!仆愚见,宜当即加制止。单雄信既降,可令其前往宣慰,以安翟让麾下诸军之心。” 李密杀翟让前,就已有定计,当即允诺,即亲切与单雄信说道:“雄信兄,我已说过,只诛翟让一家,余者无预。劳卿先行一倘,宣慰瓦岗诸军,我随后自亦会入各营安抚。兄愿往乎?” 一夜的袭杀过去,面对李密,单雄信犹汗出如浆,战战兢兢地应道:“明公钧令,敢不从命!” 遂单雄信先往瓦岗各军,宣示李密之令旨。李密随之,拒绝了房彦藻等的苦谏,一从骑未带,匹马入瓦岗诸军之营,亲言和语,召见各营诸将,历加抚谕,分赐宝货之赏。 当日,军令传下:以徐世绩、单雄信、王伯当分领其众。 翟让等既死,单雄信、徐世绩就是瓦岗军诸部在洛阳的首将两位,闻知他两个没死,瓦岗诸部军将也算勉强安了点心,且若诸军若散,实亦无处可去,山东、河南的群盗尽已从附李密,唯成游寇而已。重回大伾山么?要渡黄河。李密遣兵追击,无法应对。诸部将遂也只好从令。 又当日晚上,一道密令,十万火急,自李密营中送出,传往河阳城中。 第二百二十二章 闻变急议应变策 先於李密的密令到达河阳城之前,已有一道急书送到了河内县。 送急书的是人,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一人双马,在城门口,他亮出了通关的符券。 门将查验过后,见这少年何止风尘仆仆,衣袍上满是泥尘,幞头可能路上时丢掉了,凌乱的发髻外露,脸脏得不像样子,被冻得通红,嘴唇被风吹出了干裂的口子,递符券的手也冻得发紫,萝卜似的,声音虚弱无力,便关心地问道:“小郎,你这何事来我县,这般紧慌?” 这小郎亮出的符券,是荥阳郡给他开的。 察其入河内郡后通过的县邑关卡,其是在荥泽渡的黄河,经温县、安昌,一路到的河内县。整个路程约百余里,而他之此符券的开具时间,是昨天傍晚,亦即,这少年是连夜赶路。 深冬时节,大晚上的,冷就不说了,河内郡毕竟是李善道的新得之地,为维持治安,各县关卡尽管俱设,可野外盗贼仍是有之,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敢独行夜路,要没急事,必然不会。 这小郎说话,操着带着东郡口音的官话,哑声说道:“俺兄在贵军中,家书报其急病,……” 话未说完,一声凄哀的马嘶,甚么物事轰然到底。 众人看去,是这小郎牵着的那匹马口吐白沫,倒在了地上。此马与这小郎骑的马,皆高大神骏,一看就是好马,却竟被累的不支倒地!门将武人,自是好马,顾不上再问这小郎来河内县的缘由,忙上前蹲身查视,心疼地摸了摸这马的马鬃,说道:“唉,唉,此等好马,累成什么样子了!小郎,俺这里有草料、清水,你快先将此马带到马厩,喂食料理。” “符券,将军已察,俺是否已可进城?” 门将答道:“自可进城。” “此马,就送给将军了。”这小郎对倒地的马似无痛惜,重上所骑之马的马背,驰入城中。 门将和守卒在门洞外愕然相视,视线不约而同,投向了已然远去在街上的那小郎驱马的背影。 城中也有军营。西方属兑,五行属金,主兵事,故河内县内的兵营在城西。但这小郎进城以后,未往西去,快马加鞭,径往城东而去。城东,是河内郡府的所在地。 时近午时,街上的行人不多。 这小郎拼力催马,风驰电掣,转过两个街口,河内郡府外的墙垣已出现前头。这里是座城内的小城。郡府、重要的府库等等,都在其内。在小城门口,一样通关而过。郡府近在咫尺了,这小郎不再骑马,丢下了马在墙下,迈步急奔,很快到了郡府门前。门吏不知来意,只见其匆忙仓急,到底是新得之地,不可不防,门吏与门外卫士齐注目於他,手按在了刀柄。 “俺是右武候大将军帐下吏,名徐琼,右武候大将军,俺族父也。急报敬呈高刺史!”这小郎此次拿出的不再是荥阳的通关券符,取出给门吏看的赫然落章为“右武候大将军”! 门吏验过,确证无误,说道:“劳郎君稍候,容俺入府进禀。” “军机要事,关乎生死!半刻不得耽搁,快带俺入府,俺现在就要谒见高刺史!” 右武候大将军何人?徐世绩也。 李善道的现任实职是三个,一个魏州总管,一个魏州刺史,一个右武候将军。前两个是地方官,右武候将军是朝官,相当於本官了。徐世绩是李善道的顶头上司,这小郎既自称是徐世绩的族子,拿的又是徐世绩给的券符,门吏不敢怠慢,便道:“便请郎君与俺同入府内。” 在两列数十门卒的诧异视线中,徐琼跟着这门吏进了刺史府,也就是本来的郡府。 骑马时间太长,下到实地,走路如飘,徐琼实是昨天午时离的徐世绩营,到现为止,一夜一天,不眠不休,两匹马轮着骑,都没下过马,干粮也只吃过稍许,他又年少,与他那倒地的马相同,他也是早就没了多少气力,过刺史府门槛时,险些被绊倒。 门吏眼疾手快,扶住了他。 有心想问“军机要事,关乎生死”?知自己身份不够,徐琼肯定亦不会与他说,便惊疑压住,只管扶着他,往刺史府堂上去,并已令别吏,赶紧去后宅请高曦来见。 徐琼到了堂上,侍者呈上茶汤、干点,他尽管饥渴交加,无有心思吃用,一双眼只往堂外看。 好在没等太久,不到一刻钟,在适才那门吏的引领下,一人登入堂中。徐琼仔细观看,见这人仪表堂堂,相貌严整,身材健硕,颔下长须,正与徐世绩与他所说的高曦长相不错! 徐琼不等门吏介绍,起身拜倒:“敢禀使君,仆右武候大将军族子徐琼,此有大将军密信一封,急呈使君。”没有往怀里取,解开腰带,用短匕挑开,取出了一个蜡丸,捧之呈上。 来者确是高曦。 高曦见他这般作态,微怔过后,心头登时一紧,一念转上:“郎君所嘱,真是发生了?”挥手喝令门吏员,“退下!守在廊外十步,不得任何人接近。”快步过去,接过蜡丸。 小心打开,内为一卷纸。 说是一卷纸,展开只是张小纸条。 但见得,上边写道:“翟公被害,魏公将夺河内,速告二郎。” 字迹潦草,虚软无力,纸条还沾着血迹。短短的一行字,字中所言,配上这血迹,触目惊心! 高曦神色大变。 …… 李善道摸着短髭,歪着头,再三细看柴孝和的来书。 来书的内容不多。 三五行字。 主要是两件事。 一件是,得了黄君汉部的相助,其部军心现已稳定,对陕县城他已经展开猛攻。一件是,恭喜李善道打下了弘农县,询问李善道的下一步用兵计划,是暂驻弘农,抑是还攻渑池? “明公,柴总管信中何言?公缘何反复再看?其攻陕县又出问题了?”杜正伦问道。 李善道摇了摇头,待要说话,嗓子发痒,先咳嗽了两声,说道:“黄老兄部已到陕县,与柴总管会师。陕县,柴总管已开始进攻了,倒没再有什么问题。”说着,又咳两声。 马周担心地说道:“明公,前夜激战,风雨潇潇,公受风寒之染,虽已用药汤,不见好转。反正弘农城已下,朱阳也已克之,长渊已为孤城,高将军并已率部往助薛将军,至多三两日间,其城亦必可拔矣。弘农郡已然基本砥定,趁尚未还攻渑池,公不若好生休养两日?” “‘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瘳?”李善道咳嗽着笑道,“宾王,这渑池,就是我的现之‘君子’,唯有尽快将渑池打下,我这感风之疾,方可‘瘳’也!” 瘳者,病愈之意。“既见君子,云胡不瘳”,意为终於看见君子归,相思之病怎不消?李善道借马周所引此句中之“风雨潇潇”,顺口将渑池比为所思之“君子”,亦算正合他此际的心情。 马周尽管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只知李善道急切打下渑池,是为防屈突通东撤而到,但也算是知道他为何急切的缘故,听了他这么说,便就不再多劝了。 杜正伦接着刚才的话题,问道:“明公,既柴总管攻陕县没问题了,其信,公怎还一再阅之?” “他问我下步用兵的计议。我在想,我怎么答复他好呢?” 杜正伦不是太能理解,问道:“明公有何顾虑?” 李善道喝了口茶汤,润了润嗓子,稍将咳嗽止住,说道:“我若实言以告,我怕他,呵呵……” 杜正伦莫名其妙,茫然问道:“明公,笑甚么?” “我怕这位柴总管啊,一听我立刻就要还攻渑池,他怕就坐不住了,陕县他也攻不好了。” 马周已明了李善道之意,说道:“明公是说,柴总管不愿意渑池落入明公手中?” “你们看。”李善道起身,到帐璧上挂着的地图前,指了指渑池的方位,说道,“渑池东北接壤河内,渡过黄河,就是济源;西南接壤弘农郡;沿北崤函道西北而行,则百里即是陕县。此县,如为我得之,入我囊中,知仁、待宾,换了你两人是柴总管,你俩愿意么?” 渑池的战略地位,本来就比较重要。 在当前的形势下,无论是对李善道,还是对柴孝和而言,渑池的战略地位,更显得尤为重要。 将它打下,北就可与河内郡连通,西南可与弘农郡连通。亦即,此县只要为李善道所有,被李善道牢牢地掌控在手,他就可以通过渑池,打通河内郡与弘农郡的联系。柴孝和断未料到,李善道短短时日内就大致打下了弘农郡,则渑池要再被他得之,到时,有河内郡源源不断地后续资源,李善道真要是留兵在弘农郡不退,他这个“虢州总管”还怎么当?此其一。 由渑池,经北崤函道,又可达陕县;并同时,这条北崤函道也是从陕县向东而出的必经之地,那么,此县若在李善道手中,便即使陕县被柴孝和得了,他也等同是被困在陕县。此其二。 杜正伦、马周把自己代入柴孝和,想了一想,——几乎也都不用想,两人立刻就明白了柴孝和现所处的窘境,也明白了李善道为何会考虑要不要把“打算还攻渑池”的计划如实告他。 马周说道:“仆知矣。明公是担忧,如将此计划如实相告,柴总管也许会不能再安心攻打陕县,而说不定,他乃至会从陕县撤围,亦兵向渑池,以使渑池不能为明公所得!” “可不是么?这位柴总管,领着魏公亲授的‘陕虢抚慰使’的头衔。他若也兵进渑池,这渑池,我固是不能让给他,可却也不好独占之了。而渑池位置紧要,我又实是不欲与他分占。”李善道踱回案后坐下,摸着短髭,再又咳了两声,说道,“是以,我小小有些因此为难。” 杜正伦积极地献谋划策,建议说道:“明公,那何不就诈言欺他?就说准备驻兵弘农休整。” “宾王,你说呢?” 马周琢磨了会儿,说道:“柴总管是魏公的心腹,非是敌国,魏公又任了他陕虢抚慰使、虢州总管,名正言顺,仆窃以为,似不好相瞒。一时相瞒,纵能独得渑池,或坏公忠义之名。” “忠义、忠义。‘忠义’二字,所系者纲常伦理。无忠孝,便礼崩乐坏,凶恶互残;无仁义,便人自相疑,众叛亲离。宾王,卿之所言,正论是也!”李善道做出了决定,令杜正伦,说道,“知仁,为我回书柴总管,如实以告,告诉他我军於弘农再休整一日,便还取渑池!” 杜正伦应诺,有点复杂的看了下马周。 马周很年轻,才十六七岁,出身既微,平时好酒疏狂,杜正伦等士乐与他亲近者不多,唯李善道对他甚是厚待喜爱,今乃以看,马周确有其聪慧,李善道诚然“明公”,有识人之明。 杜正伦的思绪,无须多言。 …… 就在杜正伦代李善道,给柴孝和写回书的一个时辰前。 即高曦刚刚见到徐琼时。 陕县、弘农县两县间的桃林县县寺,郭孝恪也接到了一封书信,亦是柴孝和所写。 桃林打下好几天了,县内外已经安抚得当,郭孝恪忙里抽闲,昨晚招唤了七八个县寺的美艳官婢,饮酒作乐,弄到大半夜才睡。柴孝和书信到时,他尚未起。听奴仆报是柴孝和的来书,他推开压在他胸口的两个美婢的脑袋,半坐起身,懒懒地接下,打开来看。 看不两行,他困意顿消,打了个激灵,瞪大了双眼! 只疑自己睡眼惺忪,会不会是看错了?郭孝恪倒回头,再从头来看。 “魏公已诛翟让,密令仆与公勒部袭李善道。仆已囚黄君汉,将临暮出兵,疾袭善道营。魏公令公,收斩王须达。陕至桃林,四十里耳,仆军三更可达。望公已斩须达,整兵以待,与仆会合。桃林至弘农,亦四五十里耳,计黎明当至。掩其不备,萧裕将於内响应,善道擒杀易也。此魏公严令,公慎无慢矣!事成,河北五郡、陕虢两州,悉为魏土,何愁封疆之任!” 郭孝恪不知是昨晚欢纵过度,还是被这封书信的内容惊吓过度,也可能是两者兼有,更有可能是后者所致,下床时,两腿发软,按住了床边,才稳住身子。床上的几个官婢醒来,有那识趣的凑上来,想要扶他,昨夜她这酥胸,郭孝恪玩之不厌,此刻却大怒骂道:“滚出去!” 几个官婢惊惧不已,衣裙也不敢穿了,遮掩着身子,赤足下床,跑将了出去。 呈书信的奴仆不知所以,吓得也跪在了地上。 郭孝恪亦没着履,不觉地上寒凉,紧紧攥着书信,半裸着身子在室内踉跄急转。 “郎君,小奴帮你披件衣袍吧?”奴仆小心地问道。 郭孝恪站定,令道:“去、去……” 奴仆等了会儿,等不来“去”干甚么,又不敢问,只好伏在地上耐心等待。 “去将王须达叫来!” 奴仆微楞,王须达是一营主将,郭孝恪向来以“将军”称他,现怎却直呼其名?而且不是“请”,是“叫”?为了确认,问道:“敢问郎君,王将军么?” “什么王将军?” 奴仆说道:“郎君刚令小奴去请王将军。” “……,四郎!四郎!去叫四郎来!还有师本、大忠。”室内生着火盆,才下床,也冷,要非这奴仆多问了一句,真把王须达叫来,事情可就坏了,郭孝恪紧张而又后怕,汗都下来了。 四郎,是他的弟弟郭孝允;“师本”叫朱师本,“大忠”叫杜大忠,皆他心腹将领。 未久,脚步声在外响起,门推开,三人入内。 …… 洛阳城东。 洛口城外,魏军诸部连营,数十万部众,营如云集,望之无边无际。 李密本部嫡系各营,多半位在城北、城西两面。 城北的两座营地打开了辕门。 一为骑兵,一为步卒,各自出了营地,在空地上合为一部,计约万人,打着“裴”、“张”两面主将之旗,迎着北风,夹杂着渐又下起的雨滴,踩着泥泞的道路,向着北边的黄河开去。 “裴者”,裴行俨,裴仁基之子;“张”者,张仁则,李密亲信大将。 …… 当高曦营的副将李育德,到达刺史府,脚才迈上走廊的时候,新下起的雨沙沙落下。 李育德回头看了眼。 这新下起的雨和前几天的雨不一样。 前几天的雨,最先下得不大,眼下这雨,却是才下,就已不小。 “这天气,下个没完没了了。转眼年底了,好歹下场雪,也比这连日阴雨强。”李育德入进堂中,袖着手,呵了口热气,笑与迎他在堂门口的高曦说道。 高曦没有与他寒暄,连坐都没请他坐,召徐琼近前,说道:“李公,这位小郎是徐大将军的族子,名琼。徐大将军有一密信在此,请公一览。”将沾着血迹的小纸条递与李育德。 李育德眼见到血迹,便是一楞,再看内容,只一行字,一眼就看完了,猛然抬头,看向高曦,没说话,低下头,又看了一遍,纸条上的内容明确无误,一个字他都没看错! “翟、翟公?”李育德的笑容早就消失,他口干舌燥,说道。 高曦的情绪已经稳定很多,沉声说道:“俺已遣吏,星夜兼程,赶赴陕县,禀总管此事。李公,请公来,是为与公议魏公遣兵来取河内此变。公,就此有何议策?” 事情来得太突然,前眼才看过纸条内容,高曦紧跟着就问是何想法,李育德压根没时间考虑,脱口而出,说道:“司徒何罪?魏公杀之?总管赤胆忠心,缘何来夺我河内?” “公意何为?”高曦半点不给他思考的时间,追问说道。 李育德又惊、又怒,挥起拳头想砸什么东西,以发泄此时的惊怒,可高曦没让他进堂,他是站在门口的,没东西可砸,反手抽出了佩刀,欲劈,亦无物可劈,满腔惊怒无处发泄,他气血冲头,长刀下斫地砖,愤然填膺,语音如雷,怒声说道:“河内,我等从总管浴血而得,焉可让人!魏公若必夺之,总管虽现不在河内,愿粉身碎骨,与魏公所遣拼个你死我活!” 这一刀下斫得极是用力,浑身力气都使出来了,刀尖崩裂,地砖碎之一角。 廊外两侧,一二十个甲士涌出,高曦严肃的神色略转,示意这些甲士退走,语气尽管仍肃然,亲切信任之意透露出来,说道:“李公,仆意正与公同!河内一旦有失,非只河北五州尽失,总管现在陕县,亦将无处可去,唯如翟公,将遭魏公所害。我等噍类,盖无遗矣!” 李育德是背对走廊,廊上那一二十个甲士涌出得快,退走得也快,虽有声响,他现下怒火冲天,哪怕是打个雷,只怕他都不会注意到,何况这点声响?是故他没有察觉。 见徐琼在前,李育德猛然想起一事,问道:“徐大将军生死何如?” “回将军的话,俺阿耶脖颈上被砍了一刀,险亦丧命。荥阳公、翟长史、王将军也尽都被害了。”徐世绩差点死了不说,死的这些人,徐琼都很熟,因徐世绩的关系,翟宽等待他也都很好,视为子侄,他究竟是个少年,眼泪忍不住地下来,却将泪水抹掉,继续说道,“俺阿耶失血过多,昏迷到昨天上午苏醒。醒来后,立即就令俺赶来河内,向两位将军进禀这件事!” 李育德简直不敢置信,说道:“荥阳公等也都被害了?”可这也是情理中事,岂能只杀翟让,放过翟宽、翟摩侯?又问道,“徐大将军伤势如何?单大将军呢?亦已遇害?” “俺阿耶伤势虽重,性命无碍。单公……,单大将军跪地乞活,魏公没杀他。” 这简直是一连串的震惊,翟让等全被杀掉,徐世绩差点也死,而单雄信赫赫威名,军中号为“飞将”,又是翟让最早的心腹,头号爱将,居然在“主公”被杀后,跪地求饶? 没时间让李育德消化这些讯息了,高曦话回正题,说道:“李公,河内决不能有失。然魏公已意夺河内,或许他的兵马已经出发。河内,你我两人何以守之,公有何策见?” 李育德回过神来,说道:“不错,魏公的兵马极有可能已经开拔。”脑筋急动,说道,“将军,现我河内守卒,主力只你我此营之四千兵。魏公遣兵来夺,兵马必不会少。其军一入河内,你我想将河内守住,就难之又难。惟今之策,要在河阳三城!守住河阳,就能暂时阻住魏公兵马入境。同时,急檄黎阳李太守、汲郡杨太守,及在安阳的赵将军、贵乡的魏长史,请他们火速来援。候援兵到,河内,你我便可守之如金汤之固!遣兵迎总管还郡,事可定矣。” “公意,与俺正同!李公,求援的诸封檄文,俺已遣人加急送出。河内,新得之地,於今所忧,不仅在外,且在於内。俺意,河阳三城,俺领兵往去,河内县城就劳公镇守,何如?” 李密的名头大,翟让又死了,他的兵马这一来,不排除郡内的这些降官、地方的某些豪强,闻风思变,内起而应,坐镇河内县城是必要的,也是重要的,李育德自无异议。 他念头转开,却又一虑出现,面现忧色,说道:“刘德威,魏公之将也。其现驻河阳。魏公既欲夺我河内,定已有令与其。敢问将军,何以得占河阳?若被刘德威阻之城外?怎生是好!” 高曦说道:“李公,俺有件事,一直没告诉你。便是总管此回率部往取陕、虢之前,曾密嘱与俺,魏公与翟公此些时来,颇有嫌隙,兴洛军中恐有变故或生,因总管令俺,须预作筹划,以防果有变乱。”尽管是迫在眉睫的紧要关头,他忍不住还是发了句感叹,“於今视之,明公真远见如神!”解释与李育德,说道,“因会不会发生变故,明公当时也不确定,事关魏公、翟公,为免人心浮动,故俺未曾与公说过此事。但得了明公嘱咐后,俺已有预先之备也。” 李育德亦是大为惊诧,李善道就这么有远见之明?这可真是太了不得了! 他说道:“原来明公早有预见!明公之略,我等望尘不及。”问道,“将军已有何备?” …… 暮移夜至。 风大,雨大。 王须达应邀来到郭孝恪所居的桃林县寺。 郭孝恪迎出县寺门外,与他携手并入。 边走,郭孝恪边笑道:“将军,昨晚,俺自喝了顿酒,甚觉不尽兴。想来想去,是少了将军!是以,今晚俺特地又备上好酒好菜,这县寺的官婢有两三将军尚未见过,也都召来了!昨夜,俺捷足先登,已先替将军试了试深浅乐趣,将军等会儿若是相中了,便送与将军!” 王须达对色,还真不是很感兴趣,但郭孝恪这么说了,他便笑道:“有劳长史代俺先试深浅。长史情意,俺很感谢。但就怕深浅虽试,长短不合,长史乐者,俺无甚乐。” 却王须达个子低,身材属於矮壮,是有此言。 郭孝恪哈哈笑道:“若较长短,你我虽自家兄弟,不好较之,却也好办,今晚将军试过之后,明日你我同问官婢,孰长孰短,不即可乎?” 王须达有心计,善与人交往,郭孝恪豪奢不羁,真别说,李善道把他俩凑成一对,确是不负杜正伦对他“识人之明”的佩服,王须达、郭孝恪这次搭了伙后,两人相处得甚是愉快。 进到了堂中。 等了稍顷,三人入堂,可不就是上午才在郭孝恪卧室见过郭孝恪的郭孝允、朱师本、杜大忠。 桃林比河内还更新得,王须达不是个粗莽人,他的兵营在城外,为防他不在营中,县外出现贼乱,他帐下的一众将校,他尽留在了营里,只带了三五个亲兵来吃酒。 亲兵没进来,外头自有郭孝恪的吏卒招待他们。 五人就坐。 郭孝恪主位,王须达左手上位,郭孝允等三人陪坐。 不多时,酒菜一道道呈上,十来个官婢跪在案边,伺候五人喝酒。郭孝恪是郭嘉的后裔,常亦以郭嘉为效,有汉魏奇士之风,因而外头虽风雨之夜,堂门开着的,任风卷雨而入。风寒雨潲,堂门口内外被浇得一片湿。郭孝恪与王须达谈笑无忌,欢声叙话,时令官婢献歌献舞助兴。不觉已是酒过两巡,郭孝允数觑郭孝恪,郭孝恪却只管殷勤地与王须饮酒。 直饮到酒过三巡,王须达酒已半酣,他挂心着军务,辞谢不欲再作多饮。 在郭孝允等的不知第几次觑其举动时,郭孝恪才举起了酒杯,好像要往下摔落,可酒杯终究放回到了案上,他喝令道:“给俺添满!给王公也添满!”劝王须达,“将军,夜已深了,营中将士早就将息,你回营何事?营中风雨浸寒,不如在这儿多饮几杯!深浅,将军且尚未试。” “总管军纪森严,今夜出营,来与公饮酒,已是违令,若再夜不归营,总管定将严惩。” 郭孝恪笑道:“李二郎若为此怪你,你来找俺,俺替你向二郎解说讨情。” “长史,真是不能再喝了,俺酒量也浅,再喝,官婢深浅未尝试出,俺的深浅,公就试出了!” 郭孝恪就喜欢王须达的荤素不忌,能与自己开各种玩笑,他大笑说道:“将军深浅,俺早知之。从二郎历战,将军战功赫赫;今取河内,将军遽拔共城。将军用兵之深,不可测也。” “长史过奖,此皆二郎庙算有方,俺有何功。”王须达也就喜欢郭孝恪夸他,自矜笑道。 郭孝恪说道:“这样吧,再饮几杯,将军便还营,总行了吧?” 王须达犹豫了下,豪气应道:“长史情深,俺岂能不识抬举?就从长史之令!” 端起酒杯,与郭孝恪一同饮尽。 互相亮了下杯底,两人都是喝的干干净净,不拖泥带水,相对一笑。 风雨越来越大,夜色越来越深,两更的更鼓已过,三更将至。 郭孝允实在是耐不住了,从席上站起,说道:“阿兄?” “怎么了?” 郭孝允说道:“快三更天了。” “三更何妨?俺方劝得王将军多饮几杯,你却来捣乱。”郭孝恪再度举起了酒杯,看着正抚须微笑听他兄弟俩说话的王须达,手中的酒杯如似千钧,迟迟不能摔落。 橐橐的脚步声响起,门外吏领着一人进来。 郭孝恪、王须达扭脸去瞧,被领进来的是王须达留在营中诸将中的一人。 “你怎来了?”王须达问道。 这将禀道:“将军,斥候探知,北边数里外,来了一彪兵马,不知何部。” 王须达讶然说道:“一彪兵马?”听得“砰”一声,顾首去看,是郭孝恪的酒杯摔在了地上。 第二百二十三章 风雨冬雷如龙鸣 玉碗落地,“啪”的一声,摔得粉碎。 萧裕大惊失色,三眼两行,再把柴孝和的秘使,刚呈他到手上的这封密信,从头到尾细看一遍。密信中写道:“翟让为魏公所诛,河内转日可得;郭长史已杀须达,我两部合兵,清晨将至。兵到,即攻李善道中军营。适时,魏公令公,响应於内。善道既杀,郡公之拜也。” 又有他的旧时两位同僚牛进达、吴黑闼的书信一封。这两人的信就简短多了,只写的是:“昔与将军驰骋齐鲁,所向无敌;愿与将军再同袍叙义,上报魏公之深恩,期与将军共富贵於今。” “阿兄,郭长史怎大晚上的送信与你?桃林出什么事了么?便是桃林有事,不也该禀报总管么?刚煲好的参汤,阿兄都惊掉了。”萧德可惜地看了看洒了一地的参汤和数段黄人参。 李善道感了风,由己推人,关心萧裕等将的身体,特分赏诸将了些上好人参,让他们熬汤喝。 后天一早就要开拔去打渑池,很多的军务要处理,萧裕、萧德兄弟忙乎了大半夜,直到这时,才得了些闲暇。这是煲好的参汤,刚给他两人端上来,还没有喝,柴孝和、牛进达和吴黑闼的信就送来了。信使犹在帐中,不过信使打的不是柴孝和的名义,是郭孝恪的名义。此亦柴孝和的谨慎小心之处,其兵尚未到,怕先惊动李善道。故萧德问,是否桃林出了什么事体。 萧裕没说话,他慢慢放下两封书信,抬头看了看信使,仍没说话,再越过信使,望向帐外夜色,风声呼啸,雨水绵绵,风雨寒意袭卷帐中,他抚摸胡须,稍顷后问道:“几更天了?” 帐中置有漏刻。 帐下吏答道:“回将军的话,四更了。” “总管睡下了么?” 这叫帐下吏怎么回答,但还真是能回答,李善道的作息,其军中各部的将吏大都知晓,军务忙的时候,通常彻夜不休亦是寻常之事,此吏便答道:“将拔营还攻渑池,总管料尚未将息。” 郭孝恪与柴孝和已经合兵,进萧裕营时,这信使的是郭孝恪给的券符,但他是柴孝和的亲信。信中内容,他尽知晓,见萧裕看完信后,如有所思,不紧不慢,他心里着急,便催促说道:“将军,柴总管和牛、吴两位将军之信,将军已经览毕。大军将至,敢请将军,快做准备。” 帐幕被风吹得卷起,“噗噗簌簌”的不断发生声响。 这声响,好像也是在催促萧裕赶紧依照柴孝和信中所令行事,军急如火,不得耽搁须臾! 萧裕起身,按剑喝令帐下吏:“将他拿下!” 信使愕然,惊叫道:“萧将军,你这是做什么?柴公之令,你不见乎?魏公之令,你不从乎?” 一个信使,萧裕懒得与他多说,也没时间与他多说,并及与萧德也没时间解释,拿起案上的两封来信,令萧德说道,“你坐镇营中,传俺军令,召集诸部校尉以上军将,来此帐中坐候。无俺和总管军令,一兵一卒,不得乱动!如再有送信之使,一概擒捉。” 几个亲兵一拥而上,按住了信使,将他五花大绑。 信使拼命挣扎,大叫不止。 “堵住他的嘴!”萧裕从信使边上走过,令亲兵,“备马。”想起还有件事没交代,顾又令萧德,“披上铠甲,在帐中等俺与总管军令;帐外和辕门各调一部将士守卫。” 萧德迷茫莫名,不知萧裕这几道令是何意,追到帐门,促声问道:“阿兄,怎么了?怎么了?” “总管不念当日曾我两军恶战封丘,亦不以俺后来之身,待俺情深义重,委以心腹之任,萧裕大好男儿,焉背刺之贼徒!”萧裕丢下了这么一句话,披挂好铠甲,上了李善道送给他的那匹好马,打马一鞭,“恢律律”,马嘶一声,随从只带了三四吏卒,驰入进了风雨深夜之中。 萧德站在帐门口,望着他驱马的身影冒着风雨奔向辕门,从他此话,约略品出了内含的意思! 惊然、骇然之色,浮上面孔! 那信使拿的是郭孝恪的券符,说信却是柴孝和等的信,难道说,是柴孝和与郭孝恪联兵,趁夜从陕县、桃林杀来,要杀李善道?这是为何?这是为何!他赶忙回帐,执行萧裕的命令。 营内依军法,为免惊扰将士,禁驰马,况乎深夜? 萧裕已经顾不得了,油衣他都没有穿,冒着雨,驰出辕门,径赴几里地外的李善道所在之焦彦郎中军营。几里地转瞬即至。叫开辕门,依旧是驰马疾行,马当真是好马,虽风雨夜晚,奔跑迅快,焦彦郎营中巡夜的兵士听到了马蹄声,尚未赶来把他拦住,他已至议事帐外。 议事帐外的苏定方、薛万彻等将士,早被急骤的马蹄声惊动。 苏定方按刀趋前,厉声喝道:“谁人夜间纵马营中,擅闯帅帐?不畏军法么?且下马受罪!” “吾萧裕也。薛将军,急事求见总管。”萧裕掀开面甲,勒马,从马上跳下,“总管可在帐中?” 苏定方确认了是萧裕,稍往后退,然见他神色凛然,眼神严峻,披甲跨刀,浑身湿淋淋的,马上且放着长槊,随於其后的那三四个从骑也都是披甲挟槊,杀气隐隐,形状太过异常,因警惕性依旧十足,说道:“请将军解甲,去刀。郎君正在处理军务,容俺入帐内通报。” 帐门打开,李善道出现帐门口,见到萧裕等的这幅打扮,亦是先怔了下,随即笑道:“萧公,你这披盔贯甲,持刀夹槊,夜半来营,是要作甚?莫不公兴致突发,欲邀我趁雨夜猎?” “总管,末将有急事、大事进禀。” 北边的雨夜天空忽然大亮了一下,紧接着,轰隆隆的雷声滚过! 帐外的亲卫们本就因萧裕等的异常驰来而紧张,雷声的迫不及防下,“呼剌剌”一片声响,几个亲卫的佩刀已抽出在手!薛万彻身往李善道前边遮掩,苏定方阻萧裕等前,紧盯其举动。 风卷寒雨,扑洒了李善道半身,帐外火把的火焰、挂着的灯笼随风飘动,时明时暗。 李善道笑容敛起,定定地注视了萧裕片刻,——是那件事终於发生了么?如是那件事发生了,萧裕为何会夜半而来,言有大事进禀?萧裕、郭孝恪、柴孝和。是柴孝和兵马来了?也就一转眼的功夫,如潮的念头在李善道脑中转过,他稳稳当当地说道:“公请入帐。” 苏定方却还不肯放萧裕过去,再次说道:“请将军解甲、去刀。” 李善道说道:“萧公自家兄弟。定方,不须如此。”手往帐内一伸,“萧公,请进帐吧。” 感风未愈,咳嗽两声,转将身去,把后背留给了近在咫尺、披甲佩刀的萧裕,自先入帐。 不愿背弃李善道,不仅是因为李善道不记前仇,重用於他,军中现只四千上下的骑兵,给了他两千统带,端得是把他视为了左膀右臂,更也是因为李善道对他的这份不加怀疑的信任! 萧裕心神激荡,从李善道进到了帐中。 ——苏定方、薛万彻不放心,跟着也进了帐内。 李善道未去主位就坐,刚到帐里,他就转过身,看着萧裕,说道:“萧公,你说的急事、大事,是不是柴总管、郭长史联兵要来攻我营?他两部联兵是不是已在路上,欲使公内应?” 萧裕这次的大惊失色,比他刚看过柴孝和等来信时的大惊失色,还要大惊失色! 他瞠目结舌,惊呆有顷,才回过了神,说道:“总管,何其神也!” “果是如此?” 萧裕定了下心神,取出柴孝和等的信,呈与李善道,说道:“总管,柴孝和信中言道,魏公杀了司徒,他与郭孝恪合兵,早上可到。令末将内应,袭杀总管。” 苏定方、薛万彻闻得此言,惊讶、骇然,相顾失色。 李善道接住两封信,大略瞧了下,还给萧裕,回到主位坐下,说道:“萧公,请坐。” 萧裕哪里坐得下? 他说道:“总管,现已四更,再有最多两个时辰,柴孝和、郭孝恪部就将至。柴孝和部本五千步骑,得陕县诸多山贼投从,现已万余;牛进达、吴黑闼,末将知之甚清,皆悍将也。 “信中说,王将军已为郭孝恪所害,纵王将军兵马,郭孝恪暂不会引,其在桃林也颇增部曲,本部亦两三千兵。合计只怕少则一万四五,多近两万。其有备而来,我诸营将士现俱寝息,毫无防范。何以应对,敢请总管决断,末将愚见,宜速速令下,以使各部备战应敌!” 帐内亮了一下,“咔嚓”又一声雷鸣,回荡雨夜天际,震得苏定方、薛万彻心头一揪。 千算万算,千赶万赶,未有算到李密会在此际杀翟让,亦终是未能赶在李密杀翟让前,打下陕、虢,回到河内。翟让已死,柴孝和、郭孝恪兵马将至,此只是其一;河内呢?柴孝和给萧裕的信中说,“河内转日可得”,李密一定已经派兵往夺河内了。尽管出兵河内前,对高曦已有暗中嘱令,可高曦能够从刘德威手里夺下河阳三城,守住河内么?这是其二。 没有算到李密何时杀翟让,这不能怪李善道。 他是知道李密要杀翟让,可具体什么时候杀,他又不会未卜先知,当然难以算定。 且他也不能因这件事,他就待在河内、待在河北,半点事也不再去做,特别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李渊顺利入关,而出关之路,也被李渊拿到吧?则到那时,李渊根基已成,就很难对付了。 所以,值此王世充等隋军主力,与李密对峙於洛阳东部,洛阳当下无力支援陕、虢;而又李建成与屈突通对峙潼关,陕、虢此地他们互相投鼠忌器,也不敢来争,亦即陕、虢现正是空虚,易於取之的难逢良机之时,陕县、渑池、弘农郡等地,李善道也是非只有现在来取不可! 千算万算,没算定李密杀翟让的日子,不是李善道的错。 选择在这个时候打陕、虢,也不是李善道的失误之处,只有现在陕、虢最好打,最易得。 可李密偏偏就是这个时候,杀了翟让! 柴孝和、郭孝恪联兵来攻将至,是李善道个人安危的问题;河内能不能守住,是李善道辛辛苦苦打下的现有之这片基业能不能得以保全的问题。两个问题,都很要命! 怎么应对? 怎么应对? 李善道摸着短髭,想要喝口茶汤,以思对策,突然之间,他的嗓子不干痒了,抹了下额头,一手的汗水。因李密杀翟让此事,他是早就知道,因他坐於主位,外露出来的模样,没有多大的与往日不同;可自身安危、河内得失这两个问题,再是镇静的人,也做不到安之若素! 萧裕、苏定方、薛万彻只看到了李善道从容的外表,没有看到他后背的汗水已快溻湿衣袍。 一身的热汗,驱走了他的感风! 李善道忽然笑了起来。 萧裕、苏定方、薛万彻在他坐回主位时,便已焦急不堪,见他又忽而笑,愈是惊愕。 薛万彻也都耐不住了,敲着胸前铠甲,说道:“郎君,甚么牛进达、吴黑闼,张须陀死前,其帐下诸将,俺只闻秦琼、罗士信、程知节!敢请郎君拨精卒五百,俺先将他们顶住!郎君请在营,檄令诸营兵马备战。候俺挫了彼等的锐气,郎君再点兵杀出,尽将这群贼厮鸟砍了!” 苏定方亦昂然向前,进了两步,说道:“便秦琼、罗士信、程知节为将来,俺也能为郎君将彼辈擒杀!亦敢请郎君拨兵五百与俺,俺与薛四郎分以左右,掩伏道上,截击彼等贼厮鸟!” “这场仗……” 李善道话才说,帐门外冲进数人。 众人去看,来的是焦彦郎和他的几个悍勇亲兵。 是听巡夜吏卒禀报,萧裕领着几骑夜闯入营,焦彦郎本已睡下,慌不迭地起来,紧忙赶来“保驾”。撞进帐中,一眼看见了披甲跨刀的萧裕,焦彦郎火爆脾气,进帐前,刀已在手,先是急忙忙地找见到李善道,见他安坐无事,心总算放下,刀便要往萧裕脖子上去架,边大骂叫道:“贼厮!驰马引骑,闯俺中军大营,你这狗日的,要干什么!” 跟他进来的几个亲兵亦都横刀在手,也都要往萧裕身上去架。 李善道连忙制止,将萧裕的来意,与焦彦郎说了一说。 焦彦郎骇然大惊,反应倒是与薛万彻、苏定方相同,惊色尚在脸上,怒气已涌上来,不再骂萧裕了,改骂柴孝和、郭孝恪,捎带着李密也骂,骂道:“老子入他娘,翟公犯了什么罪?杀了翟公!入他亲娘,还来夜袭我军营?死囚老狗!郎君,俺这就领兵出营,杀他个狗日的!” “十三郎,把刀收回去。萧公,请坐;十三郎,你也坐下,叫你的亲兵退出。” 焦彦郎说道:“郎君?” 李善道端起茶碗,抿了口茶汤。 焦彦郎只得从令,令亲兵退出,与萧裕坐入席上。 李善道这才接着适才的话,说道:“这场仗,不能打。” 焦彦郎、萧裕等人,面面相觑,不知他何意。 萧裕说道:“不打?总管,这不是我军要不要打,是柴孝和、郭孝恪率部来袭我军!”为李善道献策,“总管,末将拙见,现距柴、郭联兵到达,虽然时间已经不多,然现即下令,已足以设备。末将可回书柴孝和,佯愿为内应,然后引末将本部骑,与他会合。等其攻总管营时,末将俟机,乱其阵伍。总管则至其时也,遣精卒出营,内外相合,其众虽多,破之必矣!” “萧公此策大佳,然纵破柴、郭两部,我军亦必有损。屈突通至今不敢东走者,一因李建成部牵制,二因我军已得弘农。然若闻我军与柴孝和、郭孝恪内讧,其或就会趁以此机,离潼关东进。弘农等县,我军新得,到时诸县势会响应屈突通。那么,陕、虢之地,不为我有矣。” 萧裕没想到,这种危急的时刻了,李善道还在想陕、虢的事情。 他说道:“总管,事急矣!陕、虢纵失,可以复得;营若被陷,恐不测将有。” “这场仗不打,营也不会失,并且说不得,一兵一卒不费,就能退其两部联兵。” 萧裕、焦彦郎、苏定方、薛万彻互相看了看。 苏定方问道:“郎君此话何意?” “我已有定计。” 萧裕问道:“敢问总管,何计策也?” “萧公,与柴孝和的回书,你不用给他回了。等到其两部兵离我营十里地时,你领你营铁马百骑,与定方、万彻等从我出营,往迎柴、郭两部。此即之我之计也。” 萧裕、焦彦郎等惊诧莫名。 焦彦郎急不择言,急声说道:“郎君,你这么干,不是自投罗网,自寻死地么?” “卿等听我说。自陕县而至弘农,百里之远,风雨之夜,行军整晚,柴孝和部必定已经疲惫;桃林至此,亦四五十里远,郭孝恪部也定然已劳。疲劳之师,焉足攻坚?彼等所以敢不忌将士之劳而夜袭犯我者,无非两个缘故。其一,欺我无备;其二,赖有萧公内应相助。 “十三郎,你,还有等下我传令敬嗣,你们两营抓紧时间,做好营防。柴孝和等闻之,便会知我已有备;又见萧公从我出,就会又知萧公未肯为其内应。如此,柴孝和必就会生退却之心;复闻我仅引百骑出而迎之,他既已生退心,狐疑自然更起,至时,他不退兵,尚可何如?” 李善道沉着冷静的一番话下来,萧裕、焦彦郎紧张急迫的心情,渐渐的随之平息下来。 不错! 一点也没有错! 李善道的分析太对了,百里冒雨夜袭,打的就是一个敌人的猝不及防,而当却见敌已有防范,及原本以为没问题的内应,又没做内应,则柴孝和、郭孝恪复能何为?确是只有撤兵一途了。 感风这个病,就是后世的感冒。 咳嗽、鼻塞、发烧,脑袋昏沉,一身热汗驱走了感风,多日的身体不适不仅不翼而飞,突发的紧急状况的促使下,并且李善道的头脑感觉比往日更加清醒,思路更加清晰。 不到半刻钟的时间,应对的决定已经果决做出。 作为主将,有时需要博采众议,有时须当独断专决,没再等萧裕、焦彦郎等人说话,李善道从席上起身,环顾诸将,令道:“萧公,你即还营,选拣百骑,备从我出迎;彦郎,布置你营营防,抽精卒千人,列阵营外,以待或需之用;定方、四郎,集合亲卫诸骑,亦从我出迎。” 四将在李善道起身时,都已起身,躬身接令,齐声应诺。 “定方,你亲去敬嗣营,将我令传与给他:令他亦整军布防,也列千人出营列阵。” 苏定方应诺。 四将各领得了军令,时间紧急,刻不容缓,行个军礼,立即就都出帐,按令各行其事。 李善道步到帐门口,挑开帐幕,望向北方。 营中层层叠叠的帐篷,挡住了他的视线。 柴孝和、郭孝恪两部万余步骑冒着风雨,踩着泥泞,已将杀到的场面,却仿佛就在他的眼前。 …… “轰隆隆”,又一阵滚雷响过。 借着闪电的亮光,柴孝和骑在马上,以手遮雨,眺看前方。 五更末刻了,夏天的时候,这会儿天都已经亮了,深冬之际,风雨之夜,夜色还深如墨。 离李善道在弘农县城外的营地,已不远了。 大概是错觉,可能是紧张导致,约略地好像刚才望见了远处的弘农县城。 郭孝恪在他身边,亦借闪电光,往前望了望,说道:“离弘农城不远了,萧裕回书怎还不到?” 一到弘农,奇袭的火拼就要打响,他此际情绪复杂。有焦虑,有不愿,有不解。焦虑是战斗将要打响;不愿是委实不愿与李善道火拼;不解是不明白李密为何要杀翟让。也有不安,不安便是给萧裕的密信送出,已经两个多时辰,萧裕的回书应该是早就已到,却到今未见! 柴孝和现是甚么心思,火把的光不够亮,黑乎乎的,郭孝恪看不出来,但能感觉到柴孝和现也不平静,骑在马上的身体尽管颇直,远方风雨夜沉,他却不停地在向前张望。 “或许一会儿就到了。” 郭孝恪已经猜疑了多时,说道:“总管,萧裕该不会是不愿为你我内应,反将你我卖了吧?” “萧裕本非李善道嫡系,系魏公遣助李善道的,牛、吴二将又其旧日同僚,翟让且已死,河内并将为魏公所夺得,李善道孤军在此,覆灭而已。萧裕焉会不识轻重,拒为你我内应?” 这话说得有理。 可不知为何,李善道在河北用兵无往不胜的过往,李善道推心置腹,对待部曲的仁义,回想在郭孝恪脑中,他的不安却没能因此得到减少。 反而是兵马越往前进,离弘农县城外的李善道兵营越近,他的不安越多! 冬雷阵阵,电光闪夜。 漆黑的夜色,风雨交加,蓑衣难以遮雨,甲衣无以阻寒,泥泞的道路跋涉艰行。 斥候回报:距离弘农县城,只二十里远了。萧裕的回书仍还没到! 五更悄然而逝,卯时初刻,天色渐亮。 斥候回报:距离弘农县城,只十五里远了。 萧裕的回书仍还没到! 卯时三刻,虽然阴云满布,雨下如泼,天光已亮。 斥候回报:距离弘农县城,只十里远了。 萧裕的回书仍还没到! 斥候又报:“总管、长史,小人等潜近李总管营外,观其营墙上守卒遍布,焦、秦两营前,分列兵士千人成阵;萧将军营前,骑约两千,亦冒雨而阵。” 又一电光!又一雷声! 雷声在耳,犹未散去,又斥候仓皇地驰马赶回:“报!报!报!” 柴孝和、郭孝恪还没从李善道部三营已布防的情报中缓过来,下意识的柴孝和问道:“何报?” 斥候说道:“李总管引萧将军等骑两百,於前五里道上驻马,令小人请总管、长史往见一会。” “萧裕!”这是怎么也想不到的事!你萧裕,为何居然告密?柴孝和如遭雷轰,心神剧震,握缰的手不由自主地收紧,雨水顺着额头滑落,满是不可置信,脸色变得苍白。 郭孝恪亦愣住,愣住同时,不知何故,一点轻松从他的焦虑、不愿、不解中泛出来,他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总管,李二郎已有备,此战,我军打也还是不打了?” 柴孝和再是有谋略,仓促间也无应对之策。 今夜百里奔袭,如果不能成功,李善道必然将会反击。他和郭孝恪两部兵马迎冒冰冷的风雨,行了一晚上的军,李善道部却是养精蓄锐,其若反击,他与郭孝恪两部的处境将极其危险。 “李善道只引了两百骑相从?” 斥候答道:“回总管的话,是,只有两百骑。” ——百骑是萧裕营的精骑,百骑是苏定方、薛万彻率的亲卫铁骑。 如只两百骑,是不是可以立择精骑,奔往杀之?不对!李善道知兵能战,他如已得萧裕告密,不可能只带两百骑相从出营,他莫非是在道边藏有伏兵?柴孝和神念连转,做出了选择,说道:“长史,且令部曲稍止,你我与诸将往军前,以察李善道是否是只引了两百骑相从。” 若果真李善道托大至此,倒是正好,省了一场攻营! 若是情势不对,其有伏兵,就先撤退。 郭孝恪没意见,便与柴孝和下令,令部队且止,留常何、张善相在队中,带上四将中最勇悍的牛进达、吴黑闼两将,引了数百从骑出中军,行去军前打望。 …… 大亮的天光下,一支万人的步骑正在向黄河南岸的河阳外城开进。 正是裴行俨、张仁则所率之部。 风雨止不住这万人精锐的前进,但黄河可以阻止。 好在河阳三城皆在刘德威的控制下,黄河如今也已不是麻烦。 闻得斥候回报,离河阳外城不到二十里地时,张仁则轻松地笑与裴行俨说道:“再一个时辰,我军就可河阳外城,经桥而入河内矣!自出兵离营,少有停歇,克定河内之期,已唾手得之。” 裴行俨是主将,重任在肩,较为慎重,令从将数人,道:“引骑五百,先往河阳外城,令刘将军做好接应我军过河的预备;再问问刘将军,高曦、李育德等而下何在,有无动静。” 这几个从将接令,便引了五百骑兵,从行军队中出来,先去河阳外城。 河阳外城,在黄河南岸。 不到二十里地,此数将与五百骑没用多久就到了。 离城尚有三四里,有些声响夹杂在风雨声中,从河阳外城城内方向远远传来。 相距有点远,又有风雨的声音,偶尔还有雷声干扰,此数将虽是放慢了马速,降低了耳边的呼啸风声,仔细倾听,可还是辨别不出传来的是什么声响。 几将就又加快了马速,急向河阳外城奔去。 风卷动甲外御寒的衣袍,密集的雨滴打在脸上隐隐作痛,马蹄声轰鸣如似天边的滚雷,战马都被鞭打到了最快的速度,呼吸而到。河阳外城入目,数将惊愕失态! 城头上,挂着的还是刘德威的将旗,可是城墙上的守卒却叫喊着,慌张地向下跑。 风雨中传来的声响,不单单是从河阳外城传来,不单单是这些守卒闹出来的,绕过外城的南城墙,数将到了城边上,顺着城北通往河中中潬城的桥向前展望,他们看到! 中潬城中,火光隐现,依稀的激烈喊杀、战斗声从其城中遥遥传来入耳。 连通外城、中潬城的桥梁上面,这会儿混乱不已,有从外城北城门出来,向中潬城跑去的将士;有从中潬城的南城门出来,向外城狼狈奔逃的将士。桥能有多宽?雨里,两下的将士相向跑动,拥挤桥上,往北的,北逃不了;往南的,南进不得。拥挤中,接连有将士掉落河中。 “怎个回事?” 数将是一块儿来的,其中一将的这问题问出来,谁也不能回答他。 一将叫道:“会不会是高曦来夺中潬?” “他怎会知我军来了?” 这将叫道:“赶紧回去禀报将军!” 桥上恁地拥挤,他们就算想去中潬城帮手,也过不去,唯有赶紧回去禀报。 便勒马转回,数将引五百骑疾驰还回主力的行军队中,见到裴行俨、张仁则,禀了所见。 裴、张惊诧,张仁则的轻松何尝再有?两将舍下大队,与此数将赶忙亲去观望。赶到外城,城边望之,一如那数将所禀。不过中潬城中的杀声、战斗声已渐平息。 数将策马到桥边,寻住了个校尉,带回来交给裴、张。 两人问之,校尉答道:“一个时辰前,内城突然生乱,接着不久,遥见有兵马杀向中潬,中潬城继亦生乱。末将等无刘将军令,先不敢动,后乃斗胆带兵出援,无奈桥被堵,到达不得。” 裴行俨、张仁则俱皆惊疑。 张仁则劈手抓住这校尉,问道:“刘将军何在?” “刘将军在内城。” 三城之中,内城在北岸,接应裴行俨、张仁则部的话,北岸比南岸重要,刘德威故在内城。 裴行俨问道:“刘将军既在内城,内城缘何生乱?” 校尉答道:“事起仓促,中潬城末将等都不能抵至,内城情形,末将不知。” 就所见的这种情况,根本不用判断,只能是高曦不知从何处得知了本军要来夺河内,先下手为强,抢在本军到前,夺下了河阳北城,随之,又进夺中潬城。裴行俨不再多问,再次打望中潬城,杀声比适才更小了,从其城南门逃出的兵卒更多了,桥上也更混乱了。 中潬城,扼桥之中,论形势,比内城还要紧! 一旦被高曦得之,他们这万人步骑就只能望河而叹,渡之不得了。 他急怒喝令这校尉,说道:“将你的部曲尽从桥上撤出,放中潬城逃出的兵卒过河,速腾开桥上通道。”令张仁则等将,“回军中,令丢下辎重,轻甲急趋,速来援救中潬城!” 为时已晚。 中潬城城内传出的杀声,已经平息,不多的火势也已被雨水浇灭。 逃出的中潬城守卒,没有人追击他们,一面“高”字旗上,悬挂在了南城头上。 这校尉撤回了他的部曲,中潬城里逃出的兵卒都过到了河岸这边,从将又从中寻到了几个军吏,带来了停在桥边没走的裴行俨处,裴行俨正待询问到底发生了何事,三两骑披着蓑衣,自中潬城出,策马沿桥,到了中潬城与北岸之间,停下来,开始高声说话。 裴行俨听之。 这几骑喊叫的是:“刘德威已为高公手杀,内城、中潬城已为我得。高公令:外城便送将军。” 声透风雨,清晰可闻,裴行俨目瞪口呆。 …… “哈哈哈,柴公、郭长史,适我接报,闻公二人引部来至,我尚不信,亲眼见之,方知是真。”李善道摸着短髭,晏然地坐在马上,笑着说道,“陕县已克了么?柴公。既兵还,怎不先作信通,我也好提早设宴,为公庆功、洗尘!郭长史,自到河北,你我一向共事,你从柴公同来,却亦不先书信告知。我知矣,柴公与长史是想给我一份惊喜,可是么?” 郭孝恪面色涨红,无以答之。 柴孝和佯笑两声,两边细顾,天光虽亮,大雨如注,道边野间瞧不出虚实,实在是无法确定究竟有无伏兵,看着李善道只在萧裕等两百骑的护从下,就离他只有一里多远,他有心即令从骑杀上,——思来想回,李善道怎会敢这般拿大?道之两侧,必有伏兵! 念头在胸,他口中答道:“敢禀总管知晓,陕县尚未攻克,所以今与郭长史合兵万余,还谒总管者,是为陕县城坚,仆力不足,不得拔克,因欲再向总管求兵相援。” “弘农诸县,我已尽得。高延霸、薛万均两将,呈捷报与我,今明两日他两部即可至弘农。区区一陕县耳,拔之有何不得?柴公放心,等延霸、万均两部到后,我调他俩相助於公!” 柴孝和应道:“总管情意,仆不知何以为报。” “柴公、长史,我在帐中略备酒宴,请两位到我营中,饮些薄酒,暖暖身子吧。” 柴孝和说道:“总管且请还营,容仆与郭长史安置好部曲,再往总管营中谒见。” “也好。你两部万余众,是倾巢而来了啊,风大雨大,是该当先将你两部部曲安顿。既如此,柴公、长史,我就在营中恭候,如何?”李善道话语温和,笑吟吟地说道。 柴孝和应道:“必不敢劳使总管久候,稍时仆与郭长史即到。” 三人没人下马,就在马上,对着行了个礼。 礼罢,柴孝和、郭孝恪拨马将走。 牛进达、吴黑闼等骑随之亦拨马。 李善道叫住了他俩,猛然问道:“柴公、长史,黄君汉、王须达而下何在,是死是活?” 柴孝和、郭孝恪等人刚才一直处在戒备的状态,拨马待走时,众人都在注意李善道的举止,李善道那时安坐不动,没有任何的动静,他俩坐骑拨过头后,故是这当口的心情略正放松。 骤闻李善道此语问出,两人情不自禁皆是心头一震,回头来看。 两骑疾从李善道左右驰出,迎风电掣,一里多地,迅猛即至,两根长槊透过瓢泼的大雨,直刺而来,两尺余长的槊锋,锐利夺目,柴孝和、郭孝恪躲无可躲。 一槊从柴孝和左肩背后刺入,斜穿其躯,刃出於前。 一槊刺中郭孝恪的后腰。 鲜血如似喷泉,喷涌雨幕之中! 两人惨叫声动,牛进达、吴黑闼大惊骇然,忙操槊转马,马才转过,一将厉声喝道:“吾萧裕在此!李公令:动者死,下马降者生!”李善道左右两百精骑同乃驱马,举槊奔冲!牛、吴等骑都已马拨过去了,反应快的在拨马,反应慢的尚无措,其众虽数百,瞬间被杀大溃。 杀柴孝和者,是苏定方;杀郭孝恪者,是薛万彻。 两将抽回长槊,转杀向牛进达、吴黑闼。 骑众已溃,本军主力在数里外,萧裕的大呼又响:“牛公、吴公,柴、郭悖逆作乱,李公军令:只诛首恶,不问胁从。公二人速可降之,俺保你两人不死!” 苏、薛的马槊已到! 牛进达、吴黑闼应战不及,只好慌忙丢下长槊,滚落下马,腿下一软,拜倒在了雨中泥里! 电光过去。 柴孝和、郭孝恪栽倒马下,他俩带来的数百从骑逃者无有,非死则降。 又一声雷,震如龙鸣。 大雨滂沱,李善道锦袍玉带,稳据马上,稳如泰山,只是没有了笑容,未有半眼去瞧柴孝和,转目摔落地上的郭孝恪,目中有伤痛之情流出。 第二百二十四章 血河铁刀似林进 龙鸣般的雷声过后,雨势先是下得更加猛烈,继之不久,渐渐转小。 冒着渐小的雨,张仁则等引带步骑主力,丢下辎重,卷甲而趋,赶到了河阳外城。其主力离河阳外城虽已不远,然路上净是泥泞,滑得紧,又都去了蓑衣,一二十里地小跑过来,摔倒过的步骑将士不少,个个要么被浇个如似落汤鸡,要么浑身泥污,放眼望去,尽狼狈不堪。 “将军,桥上清干净了!杀过去么?”张仁则换了匹马,他刚骑的那匹摔了一跤,断了马腿。 裴行俨没接腔,只朝桥上眺看。 张仁则见他神情不对,脸色铁青,眼死死地盯着前头,嘴巴紧闭,转过脸,就也往桥上去瞧。 方才高声喊话的那几骑喊完了话,已转回中潬城内。 他正眺见,一队队的兵士在从中潬城的南城门开出来,——桥面约两丈宽,可容十来人肩并肩的站立,出中潬城的这些兵士披甲持刃,当然不能并肩而行,五人一排,却已将桥面占满。 川流不息的,从城内出来了得有三四团的兵将,举着各自的团旗。行到中潬城与河阳外城中段的距离后,这四团兵将停下了前行,在军吏们的指挥下,很快就在桥面上列成了阵势。 风雨尽管小了,也遮迷人眼。 张仁则手搭凉棚,挡住雨水,眯着眼,细细观望。 只望到这大概三四团的将士,由两种兵种组成。半数是持大刀的步卒,半数是弓弩手。步卒在前,弓弩手在后。弓弩手且不必说,步卒所持的丈长大刀,张仁则怎么看,怎么眼熟。 “这不是孟总管帐下陌刀兵所用之刀么?”他问道。 孟让和杜伏威一样,亦齐郡人,早先他曾与王薄联兵,杜伏威也上过长白山,他们大体上都算是长白山系统的义军,且孟让后与杜伏威又相同,也曾转战於江淮,是以他军中也有兵士使用陌刀,只是不多。——实际上,翟让早前帮李善道铸陌刀时,张仁则就听说过这种刀了。 裴行俨不说话,只是看。 这使陌刀的出中潬城之两团将士,人人披甲,离得虽远,能够辨出,无不六尺以上,也即按后世计长单位一米八以上的壮士,他们持的陌刀,单只刀刃就四五尺长,占整个刀身的一半!风雨下,此两团四百将士,牢牢地站定在桥面上,雨水将他们的铠甲、陌刀冲刷得熠熠如新。 甲是黑甲,刀刃如雪。 加上这些将士高大的个头、健硕的身姿,以及配上桥两面涛涛的黄河之水,望之即令人生畏。 “一夫当关,万夫莫摧。”裴行俨总算说话了,他低声地说道,“况乎四百壮夫?” 张仁则亦望得心畏,咽了口唾沫,说道:“将军,那底下怎么办?中潬,攻是不攻?” “俺刚问过外城校尉了,刘将军为便於我军迅速渡河,同时将两岸的船只搜集了,但他身在内城,是故船只暂时都在北岸。你我现若再搜集船只的话,短日内恐是渡不得河了。” 张仁则问道:“这般,将军何意?” 裴行俨是降将,跟着他父亲投降的,因他虽是此战主将,很多事他不敢做主,却倒好,张仁则不出意见,反一再问他底下该怎么办?裴行俨没办法,只好干脆直接问他:“将军之意呢?” “这……,末将愚见,兵已到了,中潬虽失,但船既目前难再搜用,总得攻上一攻吧?” 没错,两人带了万人步骑,如果只因中潬失陷,就顿兵不渡河,怎与李密交代? 裴行俨考虑了下,说道:“桥面不宽,兵多无用。将军,这样吧,你我两部便各出死士百人,往攻其阵,其阵若为你我所陷,就顺势杀入中潬城中;若难摧陷,你我另选他法,何如?” 张仁则无有异议。 就从两人所带的万人步骑中,选出了勇悍之士两百人,悉与重甲,许以重赏,励以斗志。 可以预见得到,这一场桥面上的战斗将是肉搏近战,敌人俱皆披甲,矛刺不透,用的又是大刀,重,刀刃且长,如是使矛往斗,绝非对手。要想将其阵摧折,非得肉搏不可。因矛等常用兵器全都放下,裴行俨给这两百勇士每人配了长柄战斧一枚,尤有勇力者,另配铁锏一支。 ——斧,是军中常备的物事。不过大多为短兵斧,是作为工具来用的,比如逢山过林,以斧开道;比如李善道攻清河等城时,也是用斧等物斫除守方的鹿砦等物。长柄斧,至少当下军中用的极少,毕竟斧头的造价不菲,而且即便长柄斧,长度上亦远不及矛,两军厮杀,尚未近身,斧的威力还没使出来,就被敌人的矛阵给刺死、刺伤了,此物大规模地装备它何用? 但长柄斧用的虽不多,裴行俨、张仁则两部上万兵马,军中还是带了点的。 面对桥上这四百重甲陌刀兵,裴行俨不愧常年跟着他父亲打仗,将门虎子,随机应变,想到了也许可用长柄斧来对付这些陌刀兵的办法。但能否得用,他实也心中无底,唯试试罢了。 长柄斧六七尺长,不到一丈,斧头的斧刃不到一尺。 不论是斧身的长度、斧刃的长度,皆比不上陌刀,重量方面,也逊於陌刀。 总之,比其陌刀,长柄斧其实和矛相类,也不占兵器上的优势,但好歹有两点,一个是长柄斧的柄粗,不怕陌刀轻易将之砍断;一个是长柄斧的斧头重,具备些破甲的效用。 若这两百长柄斧手能杀进敌陌刀兵阵中,陌刀的破甲不能与斧比,那这场仗就有打赢的可能;但如果杀不进去,那这场仗也就不用打了,这桥,裴行俨和张仁则铁定是短期难夺了。 两百长斧手选定,裴行俨又从军中选出了四团精锐,或以使矛、或以使短柄斧,列桥边岸上,随时准备进战,只要两百长斧手将敌陌刀队阵摧垮,这四团精锐就跟着杀进! 又调弓弩手数百,列四团精锐后。 一切备战停当,裴行俨、张仁则在军中诸大将的陪从下,驱马来到桥边的高地。 命令下达,先是数百弓弩手朝着桥面上的敌陌刀兵,——便是高曦部的精锐陌刀手了,弓弩齐开,乱箭攒射。有风有雨,影响了准头,很多的箭矢射歪进了河中,部分箭矢射到了陌刀兵阵里。此四百陌刀兵人人重甲,兼前列举盾,怎会在乎这些射到处已无甚力的箭矢、弩矢? 裴行俨眼见,箭雨落到,高曦的部四百陌刀手居然纹丝不动,任由箭矢射落,从他这个角度看,这四百陌刀手此时此刻就好像沐浴在雨水和箭雨中一样! 他们的两面团旗亦是屹立不动。 心头一沉,裴行俨对这场仗能不能获胜,已是失了小半信心。 箭矢、弩矢到时,人下意识的肯定是会想要躲避的。乱箭攒射而到,却竟无一陌刀兵乱动,这不仅是他们披重甲、前列有盾的原因,也是高曦日常严格操练、军令严厉的原因。 一句兵法浮上裴行俨心头:“夫民无两畏也,畏我侮敌,畏敌侮我。……是故,知胜败之道者,必先知畏侮之权。”只有令兵士畏军法甚过畏敌,这支部队才能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高曦何人也?治兵可至於此!”裴行俨知高曦这个人,知他是李善道帐下的大将,对其出身也稍有知,知他本东平军府军将,参加过高句丽之战,但只是个校尉,怎就有此治兵之能? 桥这边已是乱箭攒射,桥面上陌刀兵阵后的弓弩手,却没有还射。 裴行俨等本军弓弩手射了阵,见陌刀兵阵一直原地矗立,不显乱象,——哪怕有强弩的弩矢射伤了其中两人,这两人也仅是迅速地被后边的战友扶出了阵外,余下的将士们依旧不动,他们的两面团旗,裴行俨约略能够看清,上写着“左一团”、“右一团”,亦仍是半点未移。 他知道,再射下去没用了。 “击鼓、鸣角,进战!”裴行俨令道。 列队早毕,候在桥头的两百披甲长斧手,也以五人一排,随着军令,踏上了桥面。 裴行俨、张仁则等将屏息凝神,目视他们行於桥上,向前推进。 离高曦部陌刀阵的距离越来越近。 百步左右时,中潬城南城头上,鼓声擂响,陌刀阵后的四百弓弩手扬起弓弩,同时引射! 强弓、劲弩,又这两百刀斧手离陌刀阵后的弓弩手间的距离,短於桥头裴、张部弓弩手与陌刀阵的距离,这一波高曦部弓弩手的攒射,威力可要比适才裴、张部弓弩手攒射的威力大! 接连四五个长斧手中了箭矢、弩矢。 箭矢还好说,弩矢贯透其甲,中弩矢的长斧手或扑倒在地,或掉入河中。长斧手前进的阵型顿稍乱之。中潬城南城头上鼓声再响,愈发激昂,鼓点紧迫!却这四百陌刀手所属之两团,前边这团竖立半晌未动的团旗,闻鼓声而动!隶属此团的两百陌刀手不再沉默雨中,不再静立,同时呐喊出声,紧随团旗,——铠甲加上陌刀,数十斤之重,迈开大步,杀向长斧手! 张仁则面色大变,他知道,这场仗,才刚接战,还没正式开打,就已经输了。 后一团的陌刀阵没有动。 两百对两百。 两百陌刀手皆是雄健大汉,数十斤的铠甲、陌刀重量,他们完全负担得起,蓄力了许久,正是力气十足的时候,冲锋开后,并奔速迅捷。百步距离,倏忽就杀到了。最前第一排五人,是该团校尉与他的四个亲兵,五人陌刀举起,动作整齐划一,奋力下劈! 当面的五个长斧手,叫嚷着,仓促地举斧招架。 这校尉与他的四个亲兵,劈砍的却非是他们的头、肩,而是倾斜着砍向的他们的臂肘。 臂肘这个地方,因为使用兵器时需要展屈,是铠甲保护不到的地方。矛的话,矛尖窄,不易刺到胳膊肘,陌刀刀刃数尺,就不同了,一刀砍至,如削竹泥!这五个当面的长斧手,此是初次与陌刀手交战,哪里会想到这一点?七八条小臂飞起,——却是有三人的两条小臂都被陌刀横扫斩断,七八股喷出的血泉,顺势染红了雨幕,远在桥边的裴行俨都都看到了这一幕! 这五个长斧手剧痛惨呼,长斧坠地,有的踉跄后退,有的和中弩矢的那几人同,掉进河中。 被后退的刀斧手一冲撞,后头的刀斧手的队列更加混乱。 又如何有时间调整阵型? 不仅是冲在最前的这五个陌刀手将士了,其后的陌刀手也都已经冲将过来。 两百个长斧手招架不住,连连后退。 裴行俨、张仁则等在桥边高地上耳闻惨叫不绝,但只望到才只两丈宽的桥面上的这片狭窄战场上,小臂、人头飞舞如潮,溅射的血水掩过了雨水!坠下桥者一个接一个,河面亦被染红。 两百杆丈长的如林陌刀,依队并进,声势压倒风雨,席卷如狂风骤雨,刀光闪烁,惊人心神。 长斧手转为溃退,再也无力抵挡这凌厉攻势。桥面之上,惨呼与杀声相杂。惨叫声刺耳,喊杀声动魄。“杀、杀、杀”!两百陌刀手紧应其校尉的呼声,就像桥面下那势无可挡的大河怒涛,要将一切阻挡在前的敌人斩於刀下。如此猛烈的攻势下,长斧手们彻底失去了还手之力。 凡高曦部陌刀手杀过之处,净是长斧手的遍横的尸体、重伤员,雨水难将这惨状冲掉。 战局已呈一边倒之势。 张仁则神色灰白,颤声说道:“将军,败了。” “令预备队到桥头列阵,接应斧手回还。”裴行俨号万人敌,是个虎将,可桥上的这幕场状,亦令他眼皮直跳,到底是打过恶仗的人,他尚能保持相对的冷静,命令下道。 出战的长斧手是两百人,溃逃回到桥头的长斧手剩下了不到五十人。 高曦部的这团陌刀兵没有追击过远,追杀离桥头十余丈位置时,停下了追杀,前队五十人保持戒备,面向桥头撤退,后队转为前队,回身而撤。经过重伤未死的长斧手时,裴行俨、张仁则等本以为他们会将之杀掉,可出乎了意料,陌刀兵并未再杀,反是将重伤者搬到了一堆,置於桥之外侧,至於死者,他们也没有往河里丢,仅将铠甲、长斧等兵器取走了而已。 这团陌刀兵退回到了原先的列阵所在,后队再次转身,依旧面前,重新在雨中结好了阵势。 和适才不一样的,只有他们的团旗染红了鲜血,他们的铠甲、陌刀染红了鲜血。 裴行俨、张仁则下了高地,意往去见撤下的那些长斧手,数骑又一次从中潬城驰出。两人便勒马暂止,打眼再望。弓弩手、陌刀阵让开了一条道,此数骑驰到方才交战的地方停下。 “对岸主将,想是裴将军、张将军?高公令我等传话:尔等趁我家主公不在,勾结刘德威,欲夺我河内,其行义乎?外城既已送公等,又复不知足,欲更夺我中潬,其为贪乎?所死公等将士,公等自取还葬可也;伤者,公等亦自取还救之可也。方所以仅以两百兵,敌公等两百兵者,不欲以多凌寡者。公等如欲固夺我中潬,可再来战。” 裴行俨、张仁则面面相视。 这通话大义凛然,“外城既送”,则带着嘲笑;其军死伤将士任其自取,和不以多打少,两百对两百,裴仁基、张仁则如果不服气,可再来战,透出自信。 “高曦、高曦。”裴行俨、张仁则和他俩军中的大将们,记住了这个名字。 张仁则问道:“将军,何以是好?” “攻,是攻不过去了。”裴行俨考虑了会儿,道出了他想到的对策,说道,“张将军,俺之愚见,当下只有取死伤将士回来,先在外城筑营,一边搜寻、打造船只,一边遣斥候沿河岸往东西渡口查探,瞧瞧有无渡河的机会。另外,急报魏公,请魏公给以指令。将军以为呢?” 也的确是只能这么应对了。 可是,高曦是怎么提前得知的本军要来,河阳被刘德威守着,刘德威又是怎被他杀的? 这两个疑惑,裴行俨、张仁则尽管向外城校尉问过,却没得到解答。 退军时,两人都很少再说话了,满心中,皆是此之两疑。 …… 中潬城,南城头。 从陌刀兵出城就在城头的高曦,远眺见裴行俨、张仁则两部,收拾走了桥上的其己军死伤兵士,随之,其军步骑开拔,转向河阳外城方向去了之后,他提着了半天的心,终是放下了。 中潬城确乎是一夫当关,万夫莫挡,可关键在於,高曦手头上的部队现并不多! 他部将士总计四千,留给李育德了千余,带来打河阳北城、中潬城的部队不到三千。他虽是因李善道的暗里嘱令,预先在河阳北城、中潬城内都布置了斥候、内应,所以这两座城里应外合的,给他打下下来了,但刘德威是裴仁基的得力干将,其部颇精,他的部曲损失也不小。 河阳北城里尚有刘德威的残部,需要留足够的兵马镇压,是以他带在中潬的兵马计才千人。 也就是说,方才出战桥上的四团兵士,已几乎是他在中潬的全部兵力了! 裴行俨、张仁则若不惜代价,他俩所部万人,中潬城的位置再险要,高曦万难能守。 靠着坚毅,靠着一手操练出来的陌刀兵的精锐,靠着故意不杀重伤敌人,任裴行俨、张仁则将之搬走,并及如果还要打,就再来打的虚张声势的话,而下可算是把裴、张暂给逼退了。 两员将校上到了城头,向高曦行军礼。 一将说道:“将军,幸不辱命,击溃了裴兵。” 这将近七尺高,身材魁梧,铠甲在身,如似铁塔,正是刚才桥上战时,身先士卒的那个团校尉。此人名叫彭杀鬼,是高曦昔为府兵军将时的部将。高曦将他扶起,说道:“裴、张万人列阵对岸,鼓声之振,城楼瓦动,箭如雨下,狭路相逢,值此形势,亦唯公,可得此胜!” 彭杀鬼不以这场小胜为意,笑道:“却惜我营兵少,不然借适才之胜,趁势鼓进,裴行俨、张仁则这两个贼厮鸟,众纵万人,溃如溺蚁,便他两人也可擒杀!才好显我辈之威。” “你说的对,我部现在最棘手的,就是兵力不足。暂时退走了裴行俨、张仁则,可万一他俩回过神来,再来攻我,守就不易了。因我决意,入夜后,咱先将中潬城南的桥给它断了!” 彭杀鬼有些谋略,皱眉说道:“将军,桥一断,咱的虚实,裴行俨、张仁则不就知道了么?” “知道归知道,但连日多雨,大河水涨,波高浪急,浮桥他们不好搭。要想搭好,没个几天的功夫,断难做到。赵将军部已从安阳,兼程到了共城、新乡一带;季将军、杨郡守等率黎阳、汲郡两郡援兵,走通济渠,顺水而下,已到安昌、温县,离河阳百里之远了。最晚后天,季将军等部可至;赵将军等部最晚也就两三天便可到达。至期,河阳便无忧矣。” 彭杀鬼等想了想,是这么回事。 便彭杀鬼问道:“将军,给总管的急禀,在我部离河内时就已送出,也不知总管现有无收到?总管何时能够回到郡中?总管要能早点回来主持大局,魏公就是千军万马,咱也不惧了!” “估算路程,我等的急禀应是快送到弘农了。” 彭杀鬼又说道:“将军,好端端的,俺真不知,魏公为何杀了司徒?” 对这个问题,高曦没再回答了。 还能为何,不外乎争权夺利,但翟让是李善道的故主,关於这件事,高曦知他自己没有评论的资格。而因彭杀鬼此问,勾起了他自闻徐琼急报后便生起的一个深深忧虑。 这两天忙着夺河阳,没功夫细想此虑。 这时又冒将出来。翟让死了,李密明显不欲放过李善道,要借此夺李善道领着他们在河北打下的地盘,则迎对这种局势,李善道回来河内后,他会怎么应对? 甚而,还有一个更深的忧虑。河内郡,李密有刘德威为响应,他派兵来夺;李善道身边,现亦有李密的心腹、部曲,柴孝和、郭孝恪、萧裕等都是,那李善道那厢,李密是不是也有布置?李善道那里的情况,现在究竟是个什么样子?李善道的生死,现是何如? 雨虽小了,阴云依旧压在城头,河水澎湃汹涌,风雨依旧飘摇。 …… 风雨浸寒。 官道上、两边的野地上,到处是死伤的柴孝和部的兵士,大批大批的其部将士跪泥中投降。 柴孝和、郭孝恪被苏定方、薛万彻杀落坠马,牛进达、吴黑闼降后,柴部群蛇无首,被柴孝和留在行军队中的常何和张善相组织不起来任何的防守,更别说反击了,没多久,就被赶到的萧裕营骑兵、秦敬嗣和焦彦郎两部的战士击溃。万余众,死伤近千,余者尽降。 李善道的伤痛心情已经无有,寒冷的风雨无碍他的欢喜。 不过,他的欢喜不但是为这场消灭了柴孝和部的大胜,伤痛之情消散不见的原因是为从郭孝恪口中听到的一个消息。柴孝和被苏定方的槊穿了个透心凉,被杀死了,郭孝恪是后腰中槊,却是没死。他告诉了李善道,他没忍心杀掉王须达,仅把他关押了起来。 王须达有缺点,可他是十三元从以外,最早跟着李善道的人,李善道重情义,对他还是很有感情的,如果他糊里糊涂地成了郭孝恪的刀下之鬼,李善道怎能会不痛心? 听得王须达没死,往日与郭孝恪同袍战斗的场景一一浮现,李善道亲手为他裹住了他腰上的伤口,说道:“长史,可知为何柴孝和死,你未死么?我令万彻,刺你后腰故也。” 郭孝恪喘息急促,抓住李善道的手,说道:“二、二郎,此魏公之令。” “我知你是奉令从事,冲在你未杀三郎,可见你亦非无义。长史,你我同取黎阳仓、共拔清河城、荡定魏郡,‘谁曰无衣,与子同袍;修我戈矛,与子同仇’。你我故往之同袍之谊,我何能忘怀?今你我虽道路已殊,我不会杀你的。你安心养伤吧,等你痊愈,便送你去洛阳。” 郭孝恪眼眶浸湿,惭愧感心,喘着气,说道:“二郎,仆、仆……” 李善道试了试,给他裹创的布已经扎好,起身来,令道:“抬长史入营,令军医治疗。” 待不知当下是何心情的郭孝恪被抬走后,李善道擦了下手上的血,看向跪在边上的四人。 第二百二十五章 名因释将情义扬 四人还能是谁? 牛进达、吴黑闼、常何、张善相。 四个人中,牛、吴没有被绑,常何和张善相都被绑着,并各有两个力士按着他俩。 李善道看着他们四人,说道:“方我已说,我知尔等是奉令从事。胜王败寇。今败者若是我,为尔等所获,性命必然不保。然我非尔等,我虽与尔等四人素少往来,不类郭长史,然我犹念旧谊,且我本非好杀之人。尔等如是肯降,尔等性命,我可饶之。降,是不降?” 与牛进达、吴黑闼两人,李善道以前并不是相识。 但常何、张善相投奔李密的较早,大海寺北伏击张须陀、石子河大败刘长恭等战,都参与了。 常何等三人未有开口。 张善相大声说道:“恨魏公令,未能得行!善相忠义士,不识降字!今既被俘,斫吾头便是!” “你果不降?” 随着李善道的问话,按住张善相的力士,“当啷”声响,一人拔出横刀,搁在了他的脖上。 张善相脖子不仅没有缩,更前往伸了伸,任刀锋触颈肤,说道:“斫!” 这力士举刀,等待李善道的命令。 李善道看了一看张善相,先没再与他说话,转问常何三人:“尔等三人呢?” 牛进达、吴黑闼早就拜倒,被李善道这又问起,心惊胆战地答道:“愿降於公!”他俩是张须陀旧将,随着裴仁基、贾务本投的李密,又不类秦琼等那般得李密宠用,对李密能多少忠心? 面对死亡,没几个人能够从容视之,牛、吴开了头,常何紧跟着忙也答道:“小人愿降!” 李善道点了点头,目光重新落回张善相,再次问了遍:“果真不降?” 张善相扭脸,鄙夷地啐了牛进达等一口,骂道:“自夸武勇时无不争相,公等武勇,即此乎?”回过脸来,直迎李善道的目光,毫无畏惧,说道,“魏公之令,我等未能执行,上负魏公恩信;柴总管身死,俺为部将,未能救援,下负柴总管。人头在此,速斫、速斫,更待何时!” 李善道叹了口气,顾与侍立左右的苏定方、薛万均等说道:“‘汝颍多奇士’,古人诚不我欺!此忠义之士,不可杀之。”吩咐力士,“把刀收起。”又令吏卒,“与他一匹马,任其还见魏公。” 还视张善相,说道,“你是忠义的人,我不忍杀你。你回到兴洛,我有两句话,劳你代我请教魏公:设无司徒,有魏公之今日没有?司徒何罪,竟於宴上,背后刺杀之?这是第一句话。魏公授柴孝和虢州总管,令我助其取陕虢,我自奉令,亲率部曲出河内,不辞天寒道艰,竭智尽勇,倾全力相助柴孝和,而以为毕魏公令,我有何罪,魏公令尔等杀我?这是第二句话。” 张善相忠心不假,可李善道的这两问,不知李密会怎么回答,他反正确是无言以对。 就遵李善道的命令,力士将捆着张善相的绳子解开,两个吏卒牵了匹马给他,又给了他些干粮,——李善道竟然是真的放他走了!莫说张善相驱马奔走甚远,还如在梦中,常何三将亦是不可置信。他们三个人跪在地上,偷偷的,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 “你三人如是后悔,我也一样将你三人放走。你三人后悔了没有?” 不后悔是假的。 李善道怎么与李密比?李密高门贵公子,拥众数十万。反观李善道,虽自称赵郡李氏,实出身寒微,据地虽已有河北五郡,可翟让这一死,他一定是内忧外患。对李密,是没多少忠心,可对李善道,忠心,牛进达、吴黑闼、常何更是无从谈起。如能还回兴洛,当然最好不过! 三人都没应声。 李善道摸了摸短髭,说道:“我知道了,你三人后悔了。”令力士,说道,“将常将军也放了。”令吏卒,“给三位将军亦一人一匹马。”与常何等三人说道,“此去兴洛,数百里地,沿途多贼,三位将军虽皆健将,恐亦通行不易。你们在军中的亲信吏卒,可一并带走。” 常何、牛进达、吴黑闼三人又惊又喜。 马都给他们牵过来了,他三人迟迟疑疑,却未就走。 常何说道:“总管不杀小人等,更释小人等,深恩不知何以报答!”伏拜叩首。 牛进达、吴黑闼随之也下拜,这一回的叩首跟刚才的下马拜倒就迥然两回事了,刚才是被迫,这会儿他两人和常何相同,俱是真心实意,真的感恩李善道,被李善道的大度打心底里感动。 干粮也给了他们。三人没敢带走太多人,只挑了各自的三四个心腹,——这合计十来个三人的心腹,李善道也令给了马。众人又一次地拜过李善道,走出颇远,才上马东去。 萧裕亲送他三人,送出数里,乃才分手还回。 放走张善相、常何、牛进达、吴黑闼四人,并非只是像李善道所自言,是因不忍忠义士和常何等人后悔,内里实有李善道更深的用意。 明知这四将即便降了自己,也不可能忠心耿耿,和李密已反目,与其留下他们,成为隐患,不如纵之,此其一;这四将和他们的心腹走后,留下来的五千精锐步骑,李善道就能更好地控制,此其二;等这四将回到洛口,既可通过“两问”,使李密名声受损,颜面扫地,亦可通过这四将的经历,将自己“重情重义”的形象,树立在李密帐下各营将领的心中,此其三。 则是说了,如是怕成隐患,为何不索性将这四将全都杀了? 杀了的话,隐患自是可除,但其上所述的第二、第三个好处就得不到了。 那就又说了,第三个好处得不到可以理解,第二个好处,也就是有利控制四将留下的五千步骑这一好处,有什么得不到的?杀了四将,不同样有利控制么?这五千步骑多是跟随四将不少时日的,杀了他们的主将,短时内焉可放心使用他们?反之,放走了他们的主将,亦即同时在这五千步骑的心目中,也树起了李善道“重情重义”的形象,当然就容易得彼等效死了。 所以,不杀,放走,比杀了为好。 还有一点,就是萧裕了。萧裕与牛进达、吴黑闼是昔日同僚,保证了他俩只要降,就不死。萧裕都这么保证了,李善道总不能不理会萧裕的保证。属将的保证,为主将者得替他做到。 还回到李善道身边,萧裕敬佩不已,说道:“总管,张善相不降时,俺还以为总管真要将他杀了。没想到,张善相没杀,牛、吴、常三将,总管也释之了。总管之心胸,人莫能及!” 李善道仰脸望了望天色。 阴云渐渐散去,雨越来越小。 风还是不小,吹卷他的披风,飒飒作响。 “元德,柴孝和百里夜袭,出我不意,要非卿报讯,今之此战,战败的可能就是我了!卿之深情,我必有报之时!”李善道紧紧握住了萧裕的手,感谢的话没多说,可情意都在其中了。 萧裕肃然说道:“明公待裕,解衣衣之,推食食之,贵重至良马,小到一席领,无微不至,不以封丘为意,付心腹任与裕,若论深情,裕今急报讯总管,正为报总管之深情厚恩!” 两人的手握着晃了晃,相对而笑。 秦敬嗣、焦彦郎等将指挥部曲打扫完了战场,赶来谒见李善道。 “郎君,计斩柴兵两百余,伤近千,俘七八千。敢问明公,底下如何处置?”秦敬嗣问道。 焦彦郎转折看了一圈,纳闷问道:“郎君,常何、张善相这几个贼厮鸟呢?” “刚放他们回洛阳了。” 焦彦郎瞪大了眼,说道:“郎君!狗日的这几个贼厮鸟,到咱河内时,郎君好酒好肉招待他们!翻脸无情,就来偷袭我军。这几个贼厮鸟,不杀了解气,怎却放了!” 李善道摆摆手,说道:“各为其主吧。他们亦是听令,与咱并无私仇。杀了,又能解什么气?” 秦敬嗣以为然,眉头紧蹙,忧心忡忡地说道:“郎君所言甚是。即使杀了彼辈,亦无甚用处。现下要紧,是翟公被魏公害了。郎君,这接下来,咱们怎么办?魏公既然令柴孝和偷袭我军,河内那边,说不得,他也派了兵马去打。咱是因萧仪同报讯,早提前有了准备,河内怕是无备。一旦河内失守,武阳等郡也将不保。我军可就将无处可去!郎君,怎生是好?” 焦彦郎说道:“郎君,高将军稳重能战,河内应不会很快就丢。要不然,我军今日就拔营起寨,日夜赶路,赶紧回去河内?只要郎君到了河内,武阳等郡援兵开到,就不怕他狗日的了!” 因为在离开河内时,给高曦的有暗底嘱令,对河内,李善道有担心,但没有秦敬嗣、焦彦郎,包括萧裕等这么担心。他沉吟了下,说道:“河内如果有事,咱们纵便今天回去,也已来不及。我在临出河内前,对沐阳有所叮嘱。河内之要,首在河阳三城。沐阳在河阳置有内应,只要河阳三城,他能及时得占,河内短期内就可保无虞。你们对此,不用太过担忧。” 秦敬嗣等茫然不解。 焦彦郎问道:“郎君,你给高将军做了甚么叮嘱?高将军何时在河内置的内应?” “这些以后,再与你们说。当前之急,两件事。第一,七八千的俘虏,要在一天内收编完成;第二,抓紧安排弘农等县的留守事宜。这两件事要在两天内完成,两天后,拔营还河内!” 无论河内郡现在的情况是什么样,弘农等县,不能就这么丢掉。 这既是关系到挡住李渊出关的战略布局,也是李善道的一条后路,——退一步说,河内万一真的丢了,他总也还得有个地盘才行,要不然,他就成游寇了,早晚必然覆灭,弘农郡等地尽管不大,地位紧要,多山,形势也险要,有这块地盘在,好歹尚能得以喘息,再待时机。 诸将接令罢了,秦敬嗣有点犯难,说道:“郎君,七八千俘虏,一日收编,不好办吧?” “元德,你是何见?” 萧裕抚摸胡须,寻思了下,说道:“俘虏中最堪用者,无非牛、吴四将的部曲,特以牛、吴两将所部最为精悍,余皆山贼、流民之属。末将愚见,何不如明公释牛、吴诸将一般,宣喻俘中的山贼、流民,不愿留者,尽听自去,而收留者以编伍之?” 焦彦郎问道:“山贼、流民如果这么处置的话,牛、吴四将的部曲呢?也不留者任去么?”话里带着点可惜,毕竟正如萧裕所说,牛、吴四将,特别牛、吴两将的部曲还是可称精锐的。 萧裕说道:“牛、吴诸将部曲,愚见亦可用以此法,以示明公宽宏。不过,明公,末将若料之不差,牛、吴诸将部曲不是本地人,则就算对他们说,任其自去,走的也定无几,因为他们在这里无乡可回、无亲友可投,——即便入山为贼,他们人地两疏,贼也难当。所以,此法似亦可用之。已允彼辈自去,而彼辈自愿留下,底下对彼辈的改编,明公,就容易多了。” 李善道笑问秦敬嗣、焦彦郎说道:“元德此策何如?” 秦敬嗣、焦彦郎被萧裕的办法说服了,两人答道:“萧公此策好,依此收编,一日诚然可成!” 李善道想了想,说道:“俘中的山贼、流民就用此法;牛、吴四将部曲也用此法。唯是牛、吴四将部曲,本素习练,勇悍之众,四将虽去,非大将不能统领威服。元德,牛、吴两部俘虏,尽拨你统带;常、张两部俘虏,敬嗣、彦郎,分拨入你两人营。其余山贼、流民之属,编为一部,万彻,你来统领。” 萧裕赶忙辞让:“明公,末将营皆骑,牛、吴两部步骑间杂,若拨与末将,不但不利於日后进战,日常的操练方面,末将亦不知怎么办了!” “不知怎么办”,这是推脱之词。 萧裕虽是骑将,步卒的操练,他也不是不知道,但他说的第一条,确实是不错。 李善道就说道:“也罢,元德,若步卒与你,确不利你战;万彻,那就牛、吴两部的步卒,亦拨你统领。” 诸将皆不再有异议,行礼接令。 ——牛、吴两部的步卒拨给薛万彻统领,亦是正得其人。牛、吴部曲多本隋之府兵,薛万彻本是隋将,操练也好、管束也好、将来带着他们上阵打仗也好,俱是熟门熟路;薛万彻万夫不当之勇,名将之子,勇力、出身都远超牛、吴两将,也足能压得住牛、吴的部曲。 关於收编俘虏之法,就此定下。 事不宜迟,诸将就按李善道将令,立即着手施行。 …… 李善道回到了营中,叫来杜正伦、马周等。 给杜正伦下了一道令,杜正伦听了,诧异愕然。 第二百二十六章 心缘摹迹忐忑安 李善道说道:“知仁,你起草一封书信,把握住两个度,一个不卑不亢,一个悲愤交加。如实的,把魏公杀害翟公此事详述。然后,你为他分析情势,其若西进之路打不开,局蹙方圆之间,徒然灭亡而已。以我之见,对他而言,时下最好之应对,无过於立即放弃西进之图,东撤洛阳,合王世充诸部之兵,或洛阳尚得堪存。洛阳既存,余下之事,便可再做图谋。 “你告诉他,翟公为我故主,我要为翟公报仇,然我兵力不足。则他若东撤洛阳,我可让道与他。江都昏君,残民之桀纣也,我今起兵是为解民倒悬,昏君,我是与之不同戴天的;然故主遇害之仇,我亦粉身要报!他如肯信我,时已不待於他,即可速撤兵东走。候其至洛,其既已与王世充等部合兵,将攻李密之际,我纵不出兵,亦将划河而以绝李密北遁之道。 “如此,彼得为隋忠,我得为翟公尽义。李密亡后,愿与其再决一死战,以应民心而彰天命!” 杜正伦愕然至极,说道:“明公,这封书信是写给谁的?难道是?” 虽然李善道没提这封信是让杜正伦写给谁的,言中只以“他”来指代收信人,可通过他这番话表达的内容,杜正伦、马周等实都是已经猜出来了,这封信的收信人是谁。 果然不错。 李善道说道:“屈突通。” 杜正伦、马周等相视。 马周最先品出了李善道为何要在此际,写这么一封信给屈突通的缘故,拍手说道:“妙哉!如明公所指,屈突通今被蹙於方圆之间,为潼关所扼,进退不得,这时若得明公此信,可谓他唯一生路了。他纵仍稍存疑,孤注一掷,且其部曲犹多,数万骁果也,又恃其众,说不得,他可能真就会撤离潼关,东走洛阳。则至其入弘农、桃林之间,我军南北击之,大破易矣!” 他转为吟虑,顿了下,说道,“唯一的就是,明公,河内安危不知,明公已定下,后天就拔营还河内。屈突通就算接受了明公的建议,无论如何,后天他也是到不了弘农和桃林间的啊!” 从潼关向东,北边挨着黄河,南边是秦山山脉,撤向洛阳的话,只有一条路。 即先在黄河、秦山山脉间东行,约百里,到阌乡县,——此是张须陀的故乡,然后过阌乡县城,再行百余里,上到稠桑原,通过此原,接着就是桃林、弘农两县县境了。 如前所述,这一带全是山,再到了这两县境后,底下的行程,最短的路是再北上到陕县,经北崤函道,出山到渑池,继续东行,最后至洛阳;长点的路便自弘农县南下,走南崤函道了。 马周所谓之“至其入弘农、桃林之间,我军南北击之,大破易矣”,稠桑原这块地方,东北数里外是桃林县城,东南数里外是弘农县城,正好被夹在了桃林、弘农之间。屈突通如果真的相信了李善道,采用了李善道给他的这个建议,那么等他兵到桃林、弘农间时,他部的将士多关中人,久战之下,入不得关,反而东走,士气一定低迷,众虽数万,确乎歼之不难。 但也正如马周提出的疑虑,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李善道后天就要拔营,时间上来看,即便屈突通接受了李善道的建议,可要想在稠桑原将其部歼灭,却也明显是不可能之事了。 杜正伦、马周等皆是跟随自己颇久,比不上秦敬嗣等心腹,亦早亲信。 李善道不向他们隐瞒自己的想法,说道:“宾王,我并无打算在稠桑原歼灭屈突通部。此信,我绝非诳他。他如肯相信我,我是真的会让道与他,让他率部去洛阳。” 为何去信屈突通,提出“借道”与他的疑惑,马周、杜正伦才刚得解开。 李善道又来这么一句,他俩不免又是愕然。 杜正伦回想李善道方才交代的书信内容,揣其心思,说道:“明公真的打算借道与屈突通,难道果真是欲借屈突通其部之力,容其与洛阳隋军合兵,共击魏……,李密,以为翟公报仇?” “此其一也。唐公李渊,贵胄之裔,已入关中,关中豪杰群起响应,而屈突通进不得关,长安迟早为李渊所有。天下根本,无非在二。一则西京长安,二则东都洛阳。两下较之,关中以其四塞之固,遥辔山东之地,复关陇诸贵之根本也,犹胜洛阳。屈突通部骁果数万,多关中人,潼关他既然攻不下,那他如不早走,部众思归,势尽为李渊所得矣! “已据长安,闻其众现已号称一二十万,其内能战者或不下十万,又得敢战骁果数万,当其时也,宾王、知仁,弘农诸县,扼出关之要津也,他焉不会来争?何以应对?弘农诸县既失,李密与洛阳隋军两败俱伤,再到那时,这个渔夫之利,只怕就要被李渊得去了! “是故,今我虽将还河内,已不能依我早前谋划,或设法与李建成联兵,共同吃掉屈突通部,或我军自将其歼之,然屈突通部这数万骁果,却不管怎样,决不能由之落到李渊手中!” 说到这里,李善道不但给杜正伦、马周解释清楚了,他为何是真的打算要放屈突通部去洛阳,并且自己的思路也打开了,他沉吟片刻,补充与杜正伦说道,“知仁,我适所说的这些,我不能容屈突通部尽为李渊所得等等此些,你也可写入信中,尽使屈突通知我心意,以解以疑。” 杜正伦、马周听至此,终於完全地明白了李善道愿意借道,放屈突通去洛阳的缘故。 李善道的想法,是他俩一点都没有想到的。 两人低下头,分别思索了一会儿。 杜正伦说道:“可是,明公,仆尚有一虑。虽明公放其东走洛阳之心是真,并非诓骗,后有李建成等部,前行则为陕县、桃林两县相夹,再是书信诚恳,屈突通他会敢相信明公诚意么?” “第一,我已言明,昏君,我是反定了,放他东走洛阳,不是为降隋,我与他仍是敌我;第二,我这么做,是要为故主报仇;第三,并且也是不为李渊得其部众,从而威胁到我弘农诸县;第四,我后日就要还河内,屈突通至时定会闻听。这四条,应当就已能释其大多的疑虑。 “又此外,第五,屈突通其人,我略知之,非到力尽之时,他非放弃之人。日前细作侦报,其军中已有劝其降者,他怎么回答的?他哭着说,‘吾蒙国重恩,历事两主,受人厚禄,安可逃难?有死而已!’又每自摩其颈,自言,‘要当为国家受人一刀耳’!他是要做忠臣的人。 “於今他走投无路,我给了他一线生机,不敢说有十成把握,他被逼无奈,於下已经没有了别的选择,只得选择相信我的可能性,却也少说有个七八成。至若……” 话到这里,李善道语声稍顿。 马周问道:“明公,至若甚么?” “我已剖心腹与他,至若他竟仍不敢信,宁肯败於潼关,其众终尽为李渊所得,我亦别无它法可施了。”李善道叹道,“尽人事,听天意吧。” 此言诚然。按李善道的交代,写给屈突通的这封信,已是半点假话未有,全是李善道的真心话,屈突通若仍不敢信,不敢东撤洛阳,那确实是毫无别的办法了,只能让历史上发生过的事情再次发生,由得李渊不仅得了屈突通部的数万骁果,实力大涨,还得了屈突通这员名将。 马周回味了下李善道交代杜正伦的写给屈突通的这封信的内容,设身代入,把自己当做是屈突通,琢磨稍顷,他说道:“明公何以真心欲纵屈突通东走洛阳之意,仆已知矣!明公所虑万全,着眼长远,非仆等可及。以仆愚见,明公此信实如明公自言,已是剖心腹以示屈突通,屈突通若果欲为隋忠臣,不到绝路之期,亦如明公所言,想来他当定不会放弃。明公既剖心腹与之,后天明公又将离弘农,屈突通因听明公之意,遂东往洛阳的可能,仆意甚大!” “期望如此吧!”李善道端起茶汤,喝了口,茶碗没有放下,目光在杜正伦、马周等身上转了转,色转踌躇,说道,“要想使屈突通敢相信我的话,只一封书信,尚有所欠缺。” 马周说道:“明公之意是,另须择一合用之士,为呈信之使?” “知我者,卿也。” 马周起身,自告奋勇,说道:“仆不才,斗胆敢请,愿为明公致信屈突通!” 屈突通现是敌将,入其营送信,不论送的什么信,危险系数都很大。马周有这份心,很好。但不他合适。他的口才、应变能力可以,然其年岁太小。“嘴上无毛,办事不牢”,这话虽然带着点偏见,但是有道理的。太年轻的话,别人首先就不重视你,因此亦就不好取信於人。 杜正伦也不行,他有文采,可胆略、见识不足。 却是有个合适的人选,但现不在弘农的军中。 李善道思虑定下,笑与马周说道:“宾王,屈突通六旬之龄了,卿弱冠不及,卿虽英俊之才,恐其轻卿。我意不得其信事小,倘卿为其所辱,我不欲见!此信使之任,不可授卿。”叫他坐下,令杜正伦,“知仁,你今天把信写成。”令帐下吏,“高延霸昨日禀,已兵还弘农。传令杨粉堆,令他遣快马南下,寻高延霸部现到了何处。接住张怀吉,先来弘农营中。” 李善道思虑到的合适信使人选,就是张怀吉。 这老道胆子大,口才也有,张士贵他虽没劝降,然过不在他。李善道的兵马那会儿还没到弘农。张士贵西边是李渊、东边是李密,这俩李都比李善道此李强,他虽一山贼,可亦官宦子弟,自是不会放着距他最近、名气且也大的西、东两李不去选,而选时在河内的李善道。 屈突通这回的事,就与张怀吉上次劝降张士贵的情况不同了。 不是去劝降的,只是给他指出一条活路,让他敢於相信李善道的诚意,张怀吉足堪胜任。 帐下吏领命而去,自去向杨粉堆转下李善道的此令。 杜正伦回去本帐,研磨咬笔,按照李善道的那几条指示,也开始写给屈突通的书信。 …… 后天便要拔营,需要处理的事务很多。 收编俘虏这块儿,有秦敬嗣、焦彦郎、萧裕、薛万彻等在做,李善道暂不用操心,可之外,不太重要的一般性军务不提,单只重要的军务,就至少三桩,李善道须得赶紧决定、安排。 一件是他回去河内后,弘农等县的驻兵方面,怎么安排? 一件是陕县,柴孝和还没打下来,陕县怎么办,还要不要再打? 一件是渑池,渑池本来计划这两天就去打的,结果出了翟让竟在此时被害的事,河内需要尽快赶回,那这渑池还打不打了?也需要决定。 马周知道李善道现有很多事要忙、要解决,议完了屈突通的事情,他不敢打扰李善道,已告辞出去。帐中只李善道一人,他踱步到沙盘前,细看沙盘上的弘农、渑池等各县位置,将对河内的担忧尽量地压在心底,集中精神,细细思索,就这三件大事,反复考量。 第一件弘农等县驻兵,及诸县驻将各都任谁,还有总体上谁来总抓,做主将的事,较好决策。 李善道之前对此就已有考虑,故此事,很快他就做出了决定。 现得之县,计共五个。 北边桃林,此处弘农县,还有南边的朱阳、长渊、卢氏三县。 弘农县的位置最重要,留秦敬嗣屯驻,以薛万均为其副。 桃林县城,离弘农县城不远,两县成对峙之势,共扼出关通往洛阳的要道,此县可以说是弘农县的“副车”,须当以一勇将坐镇,定以罗龙驹领其部屯驻。 朱阳、长渊两县分处弘农县的西南、东南,弘农县如果出现战事,此两县是弘农县所能最快得到的后援,得调两个自己信得过、同时又是与秦敬嗣“同属一个山头”的将领坐镇,以既便於秦敬嗣调度,亦能保证此两县会全力支援,朱阳选了张伏生驻守,长渊选了姚阿贵驻守。 高延霸分兵两路打朱阳、长渊时,留下了高季辅驻守卢氏。卢氏相当於是弘农三县的大后方,需有个稳重的将领镇守,高季辅年纪虽轻,能够抚众,卢氏的驻将就不换了,便定为他。 五县驻将、驻兵,可以说,李善道选的都是他帐下的精兵强将。 整体上,五个县的主抓、总责之任,授与秦敬嗣,罗龙驹等将皆受其节制。 秦敬嗣性格沉稳,为他参佐的源大师是个有些谋略之士,薛万均知兵敢战,再配上罗龙驹等将,不求有功,在一段的时间内,即便受到李渊或别谁的进攻,守住弘农等地当是不成问题。 第一件事,决定下来。 第二件事,陕县打不打了? 李善道自己肯定是没功夫去打了,此其一;陕县如果现打下来,陕县是北崤函道的入口,对屈突通可能会有影响,也许会更让他难以抉择到底要不要相信李善道的诚意,此其二。 两下结合,李善道亦很快做出了决定。 陕县,可以先不打,但常平仓必须要占据住。这关系到秦敬嗣等各部兵马的粮秣问题。河内的情况不知道怎么样,如果河内出现了乱局,黎阳仓的粮再多,也运不给秦敬嗣等,而且渑池现尚未下,横亘其间,愈增加了输送粮秣与秦敬嗣等部的难度。是以,常平仓得当在手。 常平仓离陕县城很近,打的话,不太好打。 但好在的是,陕县,柴孝和没打下来,常平仓他已打下,也就是,常平仓不需再费力去打了。常平仓现有柴孝和的兵马留守。柴孝和已死,则赶在其留守兵马闻讯自乱前,遣一支兵马,急往取之,此仓便可入手。——这也算是柴孝和在袭李善道而自取死之前,干了一件好事。 意念至此,事不宜迟,李善道立即下令,命萧德引百骑,持郭孝恪书信和柴孝和人头,急赴桃林,将被郭孝恪看押的王须达放出,令王须达再持柴孝和人头,往取常平仓。得了常平仓后,王须达就驻营其仓之外,一边探伺陕县城内情形,等屈突通这件事落地,就攻陕县;一边征募民夫,可先将常平仓之粮,抓紧就往桃林、弘农县运送,以防随后此仓再有差池。 第二件事,也就此定下。 第三件事,渑池还要不要打? 比之前两件事,这件事就不好决定了。 渑池处在弘农、桃林以东,不但是北崤函道的入口,控住此县,就能保证弘农等县东边不会有敌,并且最要紧的是,如前一再所述,此县北为黄河,邻河内郡,是从河内郡通往弘农等县的必经之地,换言之,对河内郡、弘农等县言之,此县就是个唯一的联通枢纽。 要是不把渑池打下,弘农等县就相当於是块“飞地”。 只有把渑池打下,河内、弘农等县两边才能保持联络、通行的通道。 可是,河内的情况现到底怎么样了? 自己还有没有时间在回河内的路上打下渑池? 虽不易决定,李善道却还是像前两件事一样,亦是很快就做出了取舍决断。 目前讲,主要矛盾是河内,不是弘农等县,不是渑池。不能因小失大!在河内情况未明的当下,渑池可以先不打。最紧急的要务,当前是迅速地还回河内!渑池的话,可以以后再说。 三件事悉数定下。 李善道已背着手,在沙盘前站了好一会儿。 帐外日色偏移,不觉已过中午。 早上就没吃饭,他却不觉饥饿。王湛德呈进吃食与他,是他日常的吃用,简单得很,一碗米、几张饼、两碟酱、一荤一素两盘菜而已。李善道看了眼,虽不觉饿,接下来需要处理的军务还很多,政务也有些,后天又要长途行军,身体的能量得保证充足,便坐下来,勉强吃些。 吃着,他下令王湛德:“召龙驹、伏生、阿贵来见。另,紧急制作缟素之衣。” 王湛德应了声诺,然未就走,问道:“敢问郎君,紧急制作缟素之衣是欲?” “翟公遇害,我等翟公之属,岂可不尽忠孝之情?后日开拔,我要全军缟素,以还河内!” 王湛德应道:“是。”却仍未走,数觑李善道,又问道,“郎君,翟公遇害的消息,军中已然尽知。将士现颇有惶恐而不知该怎么办者,郎君,接下来,咱们怎么办,要为翟公报仇么??” 秦敬嗣等就问过这个近似的问题,王湛德现又问起! “我下午会召聚诸将,安抚他们。底下怎么办?先回河内,探明了徐大郎和我瓦岗诸部现下的情况之后,再作计较。”李善道没有直接回答“要不要为翟让报仇”的王湛德之此问,但他也算做出了回答,最起码,身为主将,在此危急关头,暂已为全军定下了下步的行动计划。 被李善道尽管提到翟让时甚是沉痛,然大抵上尚颇镇静的表现感染,王湛德的不安得到了一定平息,李善道领着他们几个月内就打下了河北大片的地盘,并将得到的这些地盘治理得井井有条,这些足以可显李善道的能力,他相信李善道,就不再多问了,恭声应诺,退将而出。 却他才退出,一帐下吏急入帐中,呈一禀报与李善道:“总管,河内急报!” …… 李善道停下著匕,令奉来看。 打开急报,目不几行,面色微变。 这道急报,可不就是高曦在离河内县,南下去夺河阳三城时,紧急所呈的那道急报! 呈急报的帐下吏偷看李善道的神情。 李善道感觉到了他的视线,从容地将急报放下,摸着短髭,哈哈笑了起来。 李密既令了柴孝和偷袭李善道,那么河内,李密肯定也会派兵偷袭,这一些东西,凡是有点脑子的都能想到。柴孝和偷袭失败身死,则河内呢?李密偷袭有无成功?如被他得逞,李善道全军可就没有退路可去了。此是军中现颇有将士惶恐之一故,也是这个帐下吏担心之处。 见着李善道看罢来书作笑,这帐下吏大胆问道:“明公,可是河内无恙?” “这封急报,是沐阳的密报。李密意欲袭我河内,然河阳三城有沐阳内应,刘德威为沐阳所斩。河阳城现已被沐阳牢牢守据。赵将军、我兄、季伯常、杨得道各部兵马或自魏郡急趋,或顺通济渠而下,多已到至河内。驻在贵乡的陈敬儿、董法律两部也已在向河内开进。河内,已是固若金汤!我无忧矣!”李善道轻松地笑道,呵呵地令这帐下吏,“本无食欲,忽然胃口大开。昨日,与定方、万彻出猎,万彻射得好鹿一头,你去令庖下,将之杀了,炙来我食。” 帐下吏大喜,伏拜地上,大声说道:“明公,高将军这下可立了大功!” “是啊!这头鹿,你留下些,回到河内后,让高将军和河内诸将也都尝尝此鹿之味。” 帐下吏欢喜应道:“诺!”赶紧的便出帐外,给庖厨传李善道此令去也。 这么个危机的时刻,李善道居然要吃鹿肉。 消息走开,不免将士私下互询。 通过那帐下吏,高曦“已守住河阳”的消息,不到半天已经传遍了全军。 待至降俘收编完成,李善道召诸将,安抚众心时,已不需再多说什么,诸将之心,多已得安。 翟让被害,当然是大事,可诸将与翟让没甚感情,大家伙更为在意的其实就是河内的安危! 河内只要无事,全军的后路就断不了,河北的武阳等郡也就不会有失。 而又武阳等郡无失,则就又代表着李善道他们这个现已初步形成的“军事集团”的地盘就依然还是在的,还是他们的,同时,诸将在武阳郡的家属等亦就不会有事。 那自然大家伙的心就大部分定下来了。 为了进一步地安诸将之心,李善道乃至把高曦的禀报,出示给了诸将看。 内容和李善道说的一模一样,且诸将中有认得高曦字迹的,确保无误,亦的确是高曦的笔迹。 诸将担着的心,由是悉定。 唯在诸将传看高曦禀报的时候,——张怀吉已被接到弘农,李善道他俩不为人注意的互相看了对方两眼。却原来给诸将传看的这道高曦之禀报,是出自张怀吉之手,他颇能摹人字迹。 众心已安,李善道中午时决定的那三件事,就能得以顺利地推行了。 秦敬嗣、罗龙驹、张伏生、姚阿贵四将领命。当晚预备。次日一早,除秦敬嗣部外,其余三部兵马分往桃林、朱阳、长渊三县进驻。三县本驻之兵,不须还军,各改隶罗龙驹三部。 降俘的收编,因为对策得当,收编得相当顺利。 七八千的降俘,连带上千余伤员中的轻伤者,共计近万,散走掉的山贼、流民约千余,剩下的还有将近八千。牛进达等四部兵马,依李善道的分配,分拨到了秦敬嗣、焦彦郎、萧裕三营与薛万彻帐下。秦敬嗣等三营的兵力,得到了不小的充实。——有了这部分能战之新兵的补充,秦敬嗣留守弘农县可用的兵力亦更充足了。 薛万彻这一部,李善道将之命为了新的一营,给他了“右五营”的番号。薛万彻这一营虽是新成,部曲既有牛进达、吴黑闼两部的步卒,又有未散的山贼、流民,亦不为少。 高延霸打下卢氏后,得了不少周边山贼、流民的投附,是故能够分兵一部与薛万均,使薛万均去打长渊。高延霸、薛万均等部昨晚赶回到了弘农县。论功行赏,李善道将薛万均也任为了一营营将,军中以左为尊,薛万均是兄长,因此其营的番号给的是“左五营”。 张士贵随着高延霸,被带来了弘农县军中。 李善道考虑了下,把他留下协助守弘农等县的话,这家伙一则是被擒而降,二则尚未得李善道恩义之笼,三则他的生性何如,李善道也不了解,遂没将他留下,将其旧部还与其领,任他为了大都督,亦即校尉,暂调入亲卫军中,以他为苏定方的副将。这是一种信任和宠络的表现,张士贵感不感动是一方面,弘农、卢氏等县豪杰的人心,或能由此得以稍微笼络。 纷纷杂杂,各项军务、政务,李善道在最短的时间内将之尽数搞定。 这天晚上,他又与秦敬嗣、源大师、薛万均这三个留守弘农县的文武,尤其将成为弘农等县之方面主将的秦敬嗣,就他率军离开后,弘农等县怎么安抚、怎么守,并及屈突通如果信了自己的书信,撤兵往东去洛阳的话,怎么应对等诸事,说到夜深。 ——杜正伦代写的书信已毕,张怀吉昨天到后,今天一早就启程,持信去往屈突通营中了。送完信,完成使命后,是留在弘农县,还是回河内,李善道与之说了,让他到时自己选择。 这些,且都不必多说。 只说月落日升,清晨来到。 今天是开拔还河内之日,三更就已造饭,五更回河内的诸部已做好拔营准备。 天蒙蒙亮时,李善道率还河内之师,出弘农县外营,乃旋师河内。 秦敬嗣等留守之诸文武送出数里,李善道不再让他们相送,令他们回了去。 一路前行,行军近午,萧德引百骑,从北还回,带来了王须达的军报。 救出王须达后,王须达依令持柴孝和人头,急袭常平仓,已然得之。 李善道回军令一道与他,仍是令萧德交代他的那些,令他严守常平仓,与秦敬嗣取得联系,现就开始运粮往桃林、弘农县;又补充了一道命令,等屈突通此事水落石出,解决完,如他能将陕县攻下,就先驻守陕县,暂为秦敬嗣副,待李善道安稳住河内郡后,会调将再来换他。 ——王须达在李善道军中的地位尽管高,比之秦敬嗣,仍是不如,让他暂为秦敬嗣副,他可能会不大甘心,但不会不服。然亦因其可能会不大甘心,也确是河内一定,就得把他调回去。 行军入暮,至北崤函道入口。 未有休整,即入道中。 复行一夜、多半日,出口在望,渑池县城在前。 又一道急报从河内传来。 …… 饶以李善道后世之人,到这个时代以后,又经历过了许多的大事,论以心智坚定,诚乎非常人可比,但在接得这封急报时,他亦不由地胸口砰砰直跳! 高曦前报,李密兵袭,他将去夺河阳三城。 河阳三城,夺下了么? 这道急报,所禀必是此事! 如未夺下,河内为李密所得,此前的艰辛、心血,势必就极有可能将会白费! 河阳三城,高曦夺下了么?河内郡,高曦守住了么? 李善道骑在马上,笑与左右说道:“此定是沐阳又有捷禀。”晏然不迫地打开了高曦的这道来禀,匆匆看过,他将这道来禀收起,令道,“请元德来见,延霸、彦郎、万彻等也都召来。” 须臾,诸将驱马齐至。 “我想了又想,河内既然已安,我军就不必急着回去。渑池关系紧要,此城不得,河内与弘农之间就不能连通。渑池已近在眼前,我意不如咱们打着试上一试?如易取之,便取之;如不易取之,就先把它放下,待我军回到河内后,再做攻此城之计议。何如?” 诸将所关心者,是河内的安全。 河内无事的情况下,反正要路过渑池,打一打自无不可。 於是诸将齐声应令。 出了北崤函道,休整一夜,第二天开至渑池,各部猛烈围攻之。 半日,渑池即克。 第一章 情深感肺松柏茂 隋大业十三年,魏公二年。 十一月,甲戌。 也就是十一月二十四日。 李善道率部自济源南岸,渡过了黄河,回到了河内境内。 阴雨已止,万里无云,天空湛蓝,这是个寒冷但阳光灿烂的日子,远近山野被照得闪闪发光。 李育德、高曦现分在河内县和河阳县驻守,没有能够来迎接他。 迎接他的是李善仁、柳燮、萧绣等人。李善仁与驻在汲郡的季伯常,亲率兵马刚在两天前抵至。季伯常现屯驻在温县,扼温县处的黄河渡口,李善仁留兵与之,自则到了河内县。 尚未迎住李善道军,李善仁等居高远望,已可眺看得见,只见这支从弘农等县回来的军队,步骑约万,加上民夫等,万余之众,长长的行军队伍举着如林的白色旗帜,哪怕民夫也都身披缟素,在深冬的阳光的映耀下,远望之,整支的军队就像是一条白龙,沉穆中而杀气隐隐。 早有吏卒驰禀。 军队到近处,李善道在苏定方、张士贵等的从扈下,出中军,道边与李善仁等相见。 “阿弟!你终於回来了!”这些天,从接到高曦求援的急报那日起,李善仁何曾遇到过这样的大事?率部来援时也好,到了河内后也好,心就没有落回去过,几天功夫,瘦了一圈。 李善道亦着缟素,他握住李善仁的手,用力地晃了晃,没多说,改握住柳燮、萧绣等的手,目视他们,肃然地说道:“洛口生不忍言之变,河内几危!我身几殆!幸赖公等,与沐阳、李将军同心协力,安稳郡县,方堪使河内无失,我身得归。公等功劳,我不敢忘。” 河内的这场临危应变中,高曦、李育德两人功劳最著,一个夺下了河阳三城,一个镇住了河内县城,外内相和,当然是消弭了危险的最大的功臣;不过柳燮、萧绣等在这场危局中的表现也还算可以,不论他们作为河内降官的代表,有没有主动地协助高曦等,至少没有添乱。 翟让已死,尽管李善道回来了,可底下怎么办?瞧李善道带回来的军队全军缟素的这幅模样,他下边是不是打算要与李密开战,以为翟让报仇?而又如果开战的话,打得过么?而又继续往深里说,就算打过了,——虽然这是基本不可能的事,那再底下来呢?李善道军也一定元气大伤,现已得的河北诸郡还保得住么?洛阳隋军如果趁机发起反攻,又怎应对? 柳燮、萧绣等此时何等心思,外人自是难知。 但在面对李善道的这个时候,他们久宦官场,谁无城府?大都没有表现出什么异常,只俱是叉手为礼,恭恭敬敬又带着喜意地说道:“明公回来,河内就稳了!仆等恭迎明公还郡。” ——要不说柳燮诸辈皆是久宦官场,各知言辞?以前,他们尊称李善道时,或有以“总管”称者,此际却无人再以“总管”为尊称,而尽改以“明公”两字了。原因很简单。“总管”,是李密授给李善道的官职。李善道而下何意,他们都尚不知,故“总管”之称,遂无人再提。 “阿弟,河阳、温县对岸,现俱有魏公的兵马屯驻。就在今天一早,俺还接到了沐阳、伯常等递来的军报。裴行俨、张仁则等搜集到了些船只,再次试图强渡,然被沐阳、伯常打退了。根据沐阳遣出斥候的探报,魏公又调了两支兵马,分援裴、张,已在开进途中。河内暂虽无事,你也回来了,但情况还很紧急。此处非叙话之所,咱们早点回郡府,你赶紧部署应对吧!” 李善仁和李善道是亲兄弟,俩人不需要甚么客套话多说。 裴行俨、张仁则攻河阳中潬城未下之后,两人向李密请求下步的指示。李密令他两人分兵一支,赴温县去看一看能否渡河。张仁则就率本部去了温县。温县已经烧掉了两岸的船只。不久,李善仁、季伯常带兵又到。张仁则部於此地亦渡不得河,於是就筑营在了对岸。 这段时间里,裴、张两将,先后发起了两三次的强攻、强渡,均被高曦、季伯常击退了。 张善相四将尽管被李善道放走了,可翻山过岭,且如李善道与牛进达等三将所言,由弘农到洛阳的这一数百里路上,山贼、盗贼颇多,他们走不快,所以李善道已杀了柴孝和、领军还河内之事,李密至今还不知道。——虽说迟迟未有接到柴孝和的报捷,李密已有不妙的预感,可也正因此,河内他才更急於打下,是故,他前日就又调了两支兵马,分援裴、张。 简言之,河内郡现在面临的形势,表面来看,的确仍是相当紧急。 李密若是不断地增兵过来,即便河阳、温县等渡口在李善道手中,一场大战不可避免。 却与李善仁的焦急不同,李善道心中有数。 他盼视诸人,脸上显露出既是悲愤,又是伤痛,同时又蔑视的表情,正如柳燮等没再尊称他“总管”相同,“魏公”二字,他亦不复再尊称,直呼李密之名,说道:“设无翟公容留,李密为隋通缉,亡命如丧家之犬,焉有其之今日?反背信弃义,从背后刺杀翟公!人神共愤!我闻之日,悲痛不能自抑,恸哭自晚而至晨!翟公之义,天日可鉴,竟枉死小人之手! “李密且欲害我,天意垂怜,得萧公密报,柴孝和反为我杀。今我既还,李密撤军则罢,倘使不撤,我当令沐阳、伯常,纵其兵渡,便於河内此方寸之间,与彼生死决之!胜,枭其首,以报翟公往日深恩;负,便追随翟公九泉之下,召泉台旧部以犹再战!生死不负翟公!” 李善仁、柳燮、萧绣等人闻得此言,相顾失色。 忠义之情,简直凌霄干云,难以言表。 人孰无情?对忠义的尊敬,是人的天性。便是背信弃义的小人,也喜欢忠义之士。 李善道的这一番话入耳,柳燮、萧绣等人说实话,对李善道是没多少忠心的,可居然俱是深受感触,齐齐下拜,同声说道:“明公忠义感人,天下士闻之,谁不扼腕而为明公心动!” 李善道将柳燮等人扶起,说道:“此我与李密仇也!生死,我固不负翟公,然决不迫公等与我从。我知密贼势大,我以一军之力,便我死战,恐亦非其敌。若我兵败之日,我以我首报翟公之恩,此当然之事。至若公等,皆英俊,前途远大,我怎忍心使公等因我报恩而死?自今之日,至决战之期,公等但有欲离者,我一个也不会拦,重金奉上,以酬与公等相知之情。” 这话,说中了柳燮等这干降官中部分人的本有打算。 李密拥众数十万,李善道才多少兵?兵力上,李善道远不能与李密比类。现盘踞在河北武阳等郡东岸的齐郡、东平郡、东郡等地的徐圆朗等部,无不已降从李密,李密一旦真的大举进攻李善道,到那时,就不止是河内这一处的战事,武阳等郡也将面临徐圆朗等的进攻,此是地利上,李善道现有之地盘形同是处在被李密的势力范围半包围的情况下,对李善道也不利。 那么这场仗如果当真打起来,李密和李善道谁胜谁败,不言而喻,愚人亦能看出! 对於秦敬嗣、高延霸、高曦、萧裕等将,以及刘黑闼、赵君德、李文相等言之,他们与李善道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现已是结成了一个“利益共同体”,李密如果来攻,他们自是愿跟从李善道迎战,可柳燮、萧绣,包括杨得道等这些降官,他们和李善道有甚捆绑的利益关系? 反正他们当初降时,李善道还是李密的部将,则李密若来打李善道,明看着李善道打不过的情况下,他们便再改降李密,不就是了?李密也知他们非是李善道的爪牙心腹,想来他们降后,李密对他们也不会进行甚么杀戮,搞不好,还依然会让他们官居原职,给以任用。 是以,李善道“公等但有欲离者”,这一句话,精确地说到了柳燮等部分人的心窝里。 柳燮等再次相顾,都能看出对方眼神中受到的震动。 萧绣好记仇,但“睚眦必报”之士,有时也是“感恩重义”之士,李善道的重恩重义已经感动到了他,这时又愿放他们离去,他端得是胸怀中波涛起伏,如那南边不远的滚滚河水,浑然已是不知何等言语才能表达他这会儿的心情,他当先慨然应道:“天下之士,唯明公忠义乎?绣,虽草木之姿,蒲柳之质,而慕松柏经霜之弥茂!愿以一腔热血,生死从以明公!” 就算是倘若李密来攻,仍旧对李善道不好看的柳燮等人中的那些降官,气氛到了、感情到了,还能再说甚么?无有一人提出离去,尽皆随着萧绣,伏拜说道:“生死以从明公!” …… 李善道现打下的这些地盘中的降官、降吏太多了。 五个郡,大部分的县用的都是原本的官吏。 对於接下来的应对李密,军事上只是个小问题,——洛阳未下,李善道料定,李密绝对是不可能倾力来攻他的地盘的,但在别人看来,目前的局势可能尚且未明,并是极其不利李善道,则在这种背景下,如何才能稳住河北五郡的政治,这才是李善道当前所急需处置的重要问题! 而如何才能稳住河北五郡的政治? 毋庸多言,治民、治地者吏也,河北五郡现有的这些大量的降官、降吏就是关键了! 那么,怎么稳住这些降官、降吏? 李善道在回河内的路途中,就此问题,一再思虑。 首先一点,立刻把他们全换掉,这明显是不可能,不现实的。 其次一点,强压的话,也不行。别人可能本已生离心,在等着投降李密了,你再去强压,这不是逼着他们更早地人心惶惶,投降李密,乃至响应李密作乱么? 是以,唯一的对策办法就是以“情”和“忠孝仁义”来打动他们。 能为官吏者,一则如上所言,人皆有情;二则好歹大都读过书,不管其本性何如,“忠孝仁义”是他们都认同的道德标准。李善道忠义的形象一竖立起来,加上又放话,允他们离去,为他们做了贴心的考虑,情意上也已做到很好,那有这样的主公,如果你再背弃,是不是就要考虑舆论了?谁没个亲朋好友?此其一;当官读书人,谁又不在乎士林的评价?此其二。 当然,对於那些,或者说大部分的降官来说,这种以情、以道德动之的应对手段,要说就能以此使他们从心底里由对李善道“没甚忠心”,一下子变得对李善道“忠心耿耿”,这显也是不可能之事。但李善道也不需要他们对自己就“忠心耿耿”,只要在前线与李密打仗时,只要在局势明朗之前,他们不在后方搞事情,不在后方聚众作乱,以应李密,这就足够了! 眼前见得萧绣、柳燮等人的反应,李善道知道,他思索出来的这个“稳定政治局面”的对策,思索对了。他回到河内县后,会再正式地传檄五郡各县,将他适才说过的这些话,再告诉五郡各县的降官们。等到那个时候,五郡皆知了他的忠义、宽仁,河北五郡就能暂时稳住了。 李善道亲手把萧绣、柳燮等人扶起,说道:“我知公等,无不忠义之士。然我方才所言,亦我肺腑之言,我为报恩,命不足惜,惜者,公等也!公等知我,从来信诺,我话既出,就绝不反悔。我兄适言颇是,道边风寒,公等身弱,非叙话之所,我等便先还郡府,再作细议。” 留下萧裕、高延霸等统带兵马继续前行。 苏定方、张士贵等护从着李善道,与李善仁等先往河内县城。 郡府坐定,李善仁接连取出了三四道军报、书信,呈与李善道看之。 李善道择了其中一封书信先看,看过,面色微动。 第二章 势紧震心议论纭 魏征、刘黑闼、赵君德、李文相等都有书信、军报相继送到。 李善道看的这第一封书信,自是魏征的信报。 魏征信报中,讲了四件事。 第一件是,武阳等郡现尚安稳,他会竭尽全力保证住这份安稳,不使后方出乱子。第二件是,驻在贵乡的陈敬儿、董法律两部,不能全都调来河内,董法律已率部赶赴河内,陈敬儿部得留在贵乡,以震慑不轨,防范万一。第三件是,新募的部曲也没法全都派到河内,他从中抽选了数千壮士,随在董法律部后,也已在向河内开赴。第四件事,则是询问李善道下边打算。 前三件,俱是应对当前之变的对策。 第四件,是有关以后的问题。相比前三件事,这件事其实更为重要。在这件事上,因为魏征写此信报时,李善道尚未回来河内,——不过魏征那时已知李善道回来了,是以只是提了一下,未有多写,提出了他的建议而已。他建议李善道先不要急着为翟让报仇,换言之,不要因为翟让被杀、李密且要杀他,而就一回到河内,就立即与李密决裂,开始和李密对战。 具体为何这样建议,他在信报中没有详述。 李善道看完了魏征的信报,没多说甚么,把之放到一边,接着看刘黑闼等的信报。 第二封看的是李文相的信报。 与魏征的信报内容类似,李文相也是禀报了下其清河郡内的情形,亦是尚相对安稳;并禀报说,他已增兵北界、东界,以备北边的窦建德、东边的徐圆朗等部也许会有的异动;又禀报说,他已在传令各县募兵,如果李密大举进犯河内的话,他可以在十日内,调万人南下。 第三封看的是刘黑闼的信报。 刘黑闼的这道信报,一看就知,是他自己写的。他认字不多,净是错别字,写此信报时,他必正处在极其愤怒的状态,字体尽管歪七八扭,丑不堪言,然观字迹,如似刀劈斧砍! 在这一道信报中,他也是主要是说了四件事。 第一件是大骂李密。第二件是禀报赵郡已经攻下,李君羡,他已收押,等待李善道命令,要杀的话,他就一刀将之砍了。第三件是魏刀儿、宋金刚、窦建德三部现下的情况,翟让被杀是震动四方敌我的大事,魏刀儿等都听说了,魏、宋两个遣亲信到了刘黑闼军中,表示吊唁;窦建德处暂没什么动静。第四件是他收到了郝孝德的两封信,一封是明信,代表李密招揽他;一封是密信,向他讲述了翟让被杀的经过,告诉他要不要降李密,让他自己选择。 信报后面,刘黑闼顺着郝孝德的密信此事,对李密又是一通大骂,“入他娘”、“贼厮鸟”都骂出来了。及在信末,亦是询问李善道,底下怎么办?问李善道要不要他赶去河内。 第四封看的是赵君德的信报。 赵君德率部已在河内,为保证河内与魏郡、汲郡等的通道,防止李密军从温县至新乡县这一长约二百余里的黄河对岸渡水,并也是镇抚河内郡的东部地区,他现驻在新乡县。 他在信报中,禀报的事情、询问的事情,与魏征、刘黑闼等之所禀所询大差不差。 魏征等四人的信报以外,还有些别的信报。 俱是各郡长吏、留驻各郡的诸部兵马之主将送呈来的。 李善道亦大略地皆看了一遍。 前前后后,这些信报,用了半个来时辰的时间,他才大体看罢。 大体看完,就河北五郡当前整体的军、政情势,还有魏征等重臣、各郡长吏与驻军主将们现所最关心、或言为最担心的事,他心中就都已经有了数。 和他在回河内路上的预料,相同一样。 河内只要无失,河北五郡就至多会产生点动荡,但不会出大乱子,这是第一。亦即,河北五郡当前情况。综合魏征等的禀报,河北五郡现之情形,的确就是这样。和他预料的并无不同。 翟让死了,李密把他害了,接下来李善道他们怎么办?或者直白点说,也就是接下来李善道是何计议?他有何打算?他准备怎么应此骤变之局?这是第二。亦即,魏征等现所最关心、最担心之事。仍是综合魏征等信报中所言,也的确是这样,他们全都在信报中问到了此事。 这与李善道的预料也是一致。 …… 河北五郡的形势,既然当下还算稳定,那就不用过多操心。 又已可断定在获悉李善道没死,回到了河内后,李密为避免两线作战,为不影响他攻下洛阳的争天下之大计,肯定就会撤兵。也即,如前所述,河内的这场仗估计很快就能告一段落。 那么,现在摆在李善道面前,唯一需他尽快做出决定,以进一步安定魏征等文武之心、武阳等各郡民心的最紧急的要务,即是需迅速地向魏征等、向各郡表明他现在对李密的态度! 是为翟让报仇,向李密宣战? 还是暂时虽脱离李密,但不宣战? 又或竟是不仅不为翟让报仇,为自保计,依旧向李密称臣? 这几个选项之中,李善道不仅是必须要选一个,而且是刻不容缓,必须在短日内就做出选择! 李善道令李良、王湛德墨墨,自提笔在手,展纸先与魏征等回信。 给魏征的回信,只一道令,令他坐镇贵乡,安抚好后方;另令他代自己抚慰徐盖,告诉他徐世绩没死,且只要有李善道在河北,并也是为收用瓦岗诸部,李密亦定不会再杀徐世绩。 给刘黑闼的回信,三道命令,一令他留驻赵郡、襄国,巩固这两个新得之郡,不必来河内;二则,令他代自己感谢魏刀儿、宋金刚对翟让的吊唁,多与他俩遣使往来,同时,多注意窦建德的动静;三则,杀翟让的是李密,与李君羡无干,不必杀之,其若欲走,可放之走。 给李文相、赵君德等,李善道也各有回书。 诸封回书,他亲笔写就,令王湛德遣吏,加急快马,即刻送去与魏征等人。 关於魏征、刘黑闼等询问的“底下怎么办”的此问,他在信中未有言及,仅是分别告诉他们,等击走了李密攻河内诸部后,他会有决定作出;如果他们对此有何建言的话,可再来书进禀。 诸信送走,李善道又传令,调高延霸、薛万彻分去接替高曦、赵君德,请他俩驰还河内县城。 在李善道做这些事时,柳燮、李育德等陪坐堂上,见他忙得不可开交,知现是他最忙的时候,等李善道忙过这些,给了他们各守本职的命令后,就都退了出去,堂中只剩下了李善仁。 “阿弟,没外人了。翟公被害,李密这贼厮不念旧情,还要害阿弟你。接到阿弟已杀柴孝和、率部还郡的急书时,阿弟,你可知把俺着实吓坏了么?而下形势如此,阿弟你意何以应对?” 李善仁的能力可能有限,但也正因能力有限,他的观点,才能代表大部分等人的观点。 李善道因而反问说道:“阿兄有何建议?” 自家兄弟,说话不用拐弯抹角。 李善仁先令李良、王湛德等都出去,待堂内就只有他兄弟两个时,直言不讳地说道:“阿弟,俺说句老实话,你别不爱听。你要为翟公报仇,自属为臣本分,可李密拥众数十万,你才多少兵马?河内以南是李密的数十万众,武阳等郡以东是从附李密的徐圆朗等的十余万众,其若两下夹击,你我兄弟有三头六臂也守不住!这仇,俺看你是报不了!最好,你也别想着报!” “阿兄,你也说了,为主君报仇,此为臣本分。翟公无辜被害,我身为臣属,深受翟公之恩,虽我力不及李密,可如果不为翟公报此仇者,我尚有何面目立天地间?且则,阿兄,我若自都不能做到尽忠报义,那以后,我又怎么让我的臣属向我尽忠报义?” 李善仁倒是没想到李善道提出的第二点,怔了下,摸开了胡须,说道:“阿弟,你这话……” “如何?” 李善仁琢磨再三,说道:“你要不能尽忠报恩,为翟公报仇,确是往后不好令刘黑闼等……。”他话音顿住,又作思量,想来想去,说道,“可是阿弟,力不如人,你若强要为翟公报仇,一定不是李密的对手,这又岂不是飞蛾扑火,自寻死路么?” “然则,阿兄何意?” 李善仁这些天对此,当然也有考虑,他便说道:“李密,咱目前肯定是打不过。阿弟,好汉不吃眼前亏,明知打不过,还要去打,这是愚夫所为。俺以为,不如等先将裴行俨、张仁则等部兵马击退以后,咱们就划河为阻,以大河为堑,自此与他李密断绝。这样,尽管未有能为翟公报仇,可是不是也算尽了你曾为翟公部属的本分,也算是报了翟公昔日对你之恩了?” “之后呢?” 李善仁说道:“之后?” “我料李密洛阳未下之前,他是不会全力来攻我河内、河北五郡,但洛阳一旦将来为他所得,他势必就会再来犯我。阿兄,眼下或可用阿兄‘断绝’此法,然到那时呢?咱们又怎么应对?” 李善仁说道:“阿弟,咱们可一边秣马厉兵,一边北与窦建德等交好,如此,等李密打下洛阳后,即便到时还是需要打上一仗,咱已做好了万全之备,总也比现在就打强吧?而且……”他“哼”了声,说道,“李密打洛阳,打了多久了?阿弟,俺瞧这洛阳,他只怕万难打下!” 听到此处,李善仁的观点,李善道已经大概明了,他端起茶碗,抿了口茶汤,改而问道:“阿兄,你说的此些,是你自己的意见,还是你身边人也这么认为的?” “这几天,确是有包括俺主簿在内的诸士,私下里与俺议及此事的时候,也都是提出了此议。” 李善道问道:“阿兄此议,概而言之,即是自此与李密断绝,划河为隔,然不出兵为翟公报仇。阿兄,那还有没有别的人,向阿兄提出别的建议?” “倒也有。阿弟,有人提出,闻单雄信、徐大郎已降从李密,则既然他俩都降从了,徐大郎也算是阿弟的故主,何不阿弟便暂舍为翟公报仇之念,哪怕是暂先曲意以从李密亦可。”转述完这种意见,没等李善道发话,李善仁先就自接着说道,“不过阿弟,提此议者寥寥,且提出后,俺当时就痛骂他们了一顿。这仅仅是翟公被害的问题么?阿弟,李密这贼厮鸟也是要害的!又趁阿弟远在陕、虢,偷袭我河内。咱与李密已是势不两立,曲意之言,荒唐昏聩!” 李善道笑了笑,说道:“这不是荒唐昏聩。阿兄,此是畏李密势大如虎,而轻你我兄弟族非世胄。提此议者既寥寥无几,亦就不必多说。阿兄,你听到的还有别的意见么?” “其他的,……也还有一个。亦有极少数人提出,翟公被害,义不能再臣李密,而李密久攻洛阳不克,或隋之祚犹尚能存?何不若南通洛阳,共灭李密?既报翟公之恩,隋若果能复兴,不失中兴云台之封。”李善仁犹豫了一下,把听来的这个建议,也向李善道说了出来。 李善道一听就知道,这必定是降官中有谁这么说的,——此议有降官提出,实也是在他的料中,就只又笑了笑,问道:“提此议者,阿兄骂了没有?” “骂是没骂,但海内反者如市,隋鼎已移,竟言反於此际降隋,此议确也荒唐昏聩!” 李善道说道:“阿兄,此议也不是荒唐昏聩,此议是害你我兄弟。如兄所言,隋鹿早失,其祚势不能再兴,你我兄弟本从翟公,首倡义举,若反於此时,竟改降了亡定之隋,则日后呢?即便因是,与洛阳隋军联兵灭了李密,你我兄弟莫不还真要再当隋之亡国臣? “而又若灭李密后,你我兄弟再举反隋之旗,你我兄弟於世人眼中,将为何种人哉?就成反复之徒了!人无信不立。此策若用,你我兄弟必不能成事於今世,而身为后世明智之士所笑。” 李善仁没想这么深,品了品,是李善道说的这么回事,出了半身冷汗,拍案大怒,骂道:“贼厮鸟!亏俺一向看重於他,却给俺提出了这么个害你我兄弟之议。阿弟,俺回去就把他赶走!” 到底还是个“仁善”,没说杀,只是赶走而已。 李善道懒得追究是谁提出的此议,接着问李善仁,说道:“阿兄,尚有别议没有?” 李善仁回答说道:“别的意见就没有了,俺所知者,就这三个。” 与李密断绝,划河自守,是一;不计“前嫌”,依旧名义上臣属李密,是二;降隋,是三。 “阿兄,我都知道了。” 李善仁等了等,不见李善道再往下说,说道:“阿弟,众意你既已知,那么,你到底是何意?” “我不是说了么?阿兄,且等先退走裴行俨等部,我自就会再做出决定。” 李善仁所代表的大部分人的意见已知,魏征、刘黑闼等的意见也得先搞清楚。 两天后,高曦、赵君德相继到了河内县城。 听过他们汇报军事之余,李善道就“底下怎么办”此问,先又问了一问他两人的意见。 又一天后,消息传来,裴行俨、张仁则等部撤兵。 第四天、四五天头上,魏征、刘黑闼等的第二封来书呈至。 在这第二封来书中,他们各不再像第一封来书,重点是询问李善道底下的打算,而按李善道的问话,把他们各自对底下来该怎么办的考虑,尽详述其中。尤其魏征的来书,分析甚细,讲述甚多,随着他来书的还有于志宁也来了,更当面进了他和魏征等的意见。 至此为止,大部分一般臣吏员的意见,李善道知道了;魏征等的意见,李善道亦都尽知。 於是,十一月底、十二月初这日,在实际上他是已有腹算的基础上,综合众人的意见,李善道正式做出了他就“底下怎么办”的决定。 决定才下,尚未公之於众。 一个熟人自河阳渡河,被带到河内县城,求见於他。 第三章 弃如敝履掷魏信 来者二十多岁,非是士人装束,虽然锦绣衣裳,是个仆辈。 郡府堂上,此仆见到李善道,拜倒在地,说道:“将军,仆奉大郎之令,特前来拜见将军。” 却是徐世绩的家仆刘胡儿。 与其同行而来的,另有几人,李善道也都认得,尽是单雄信、邴元真等瓦岗诸将的子侄、亲信,甚至还有一个,是翟让司徒府的曹掾,亦瓦岗旧人,早在瓦岗寨时,就颇得翟让信用的。 刘胡儿虽以前是徐世绩的家仆,地位在徐世绩这一系的军中却不低,当年在瓦岗时,李善道对他也是甚为礼重,以“友”视之,从不把他当做奴仆看待。 便离席起身,从堂上起身,李善道到刘胡儿身前,亲将他扶起。两人目光相交。刘胡儿脸上带着恭敬的笑容,李善道脸上亦含微笑。可笑容的掩藏下边,两人都看出了对方的心痛。 李善道说道:“近来军务繁杂,半刻抽不开身,贤兄远来,未能出迎,尚乞兄勿怪。” 以前尚可“以友交之”,李善道今非昔比,刘胡儿是个知情识趣之人,又怎会还敢以“友”与李善道交之?“兄”之一字,他是万不敢当,恭声应道:“将军谬称,小人不敢当。将军今掌河北诸郡军政,忙是自然的,小人今奉令拜谒将军,理当恭候见召,怎敢劳将军垂迎?” 李善道拍了拍他的手,接着扶起了那几个单雄信、邴元真等的子侄、亲信,却到翟让司徒府的那个曹掾时,他站在这拜倒於地的曹掾身前了片刻,没有扶他,而是顾问刘胡儿,说道:“刘兄,这位君子,我瞧着有点面熟,可是王君?然我闻,翟公受难之日,王君已尽忠而死!” 此话一出,拜在地上的这位姓王的曹掾,脸是往下趴着的,暂倒没人能瞧得见,但他自能感到,他的一张脸登时涨得通红,火辣辣的,将适在外头冷风吹的冰冻之感都立给冲散了! 刘胡儿此来,是担负着李密、徐世绩两人交代给他的使命的,加上翟让等死后,单雄信、邴元真等或主动、或被动的,相继都降了李密,原先亲如兄弟的瓦岗系诸部将士,今已是彼此相疑,互相难以信任,他故也怕若有个不该有的表现,万一被单雄信等的人禀奏与了李密,他自家获罪事小,再影响到伤还未愈的徐世绩,那就事大了,因虽不是很心甘情愿,亦只能为姓王的这个曹掾化解尴尬,勉强笑道:“传言往往有误,将军或是听错了。此位正是王君。” 李善道断然说道:“不可能!我听到的传言,确真无误!传说得很清楚,翟公遇害当时,王君挺身而出,仗剑护主,惜乎人力单薄,终未能救下翟公,而从翟公俱死!”喝令堂下的王湛德、苏定方等吏将,“此必假王君,以其貌像,而欲诓我!拉下去,杀了。” 姓王的这曹掾吓得魂不附体,顾不得太多,急忙抬脸叫道:“将军!将军!真是俺,真是俺!” 苏定方、张士贵已经登入堂上,两人直如揪小鸡也似,将这姓王的曹掾抓出了堂外,片刻不到,苏定方再进堂中,提着一个血淋淋的人头,献与李善道,已是将此人杀之。 满堂的刘胡儿等众人,无不骇然大惊。 李善道摆了摆手,苏定方将这人头拿下,几个吏卒清理了下这人头滴下的血水。 回到了主位坐下,李善道请刘胡儿等亦坐。 刘胡儿等人,大都心惊肉跳,胆战心惊地坐将入席。 “刘兄,翟公遇害时的情景,我已知之。听说大郎身负重伤,不知现下伤势何如?” 刘胡儿心头一痛,生怕在单雄信等人的子侄面前失态,强自压住,回答说道:“我家郎君脖颈受创,幸得救治及时,性命现下无碍,然伤势颇重,将养多日,气血未复,仍不能起。” “单公、邴公等而下何如?”这句话,特别“单公”,李善道几乎是故意在问的了。 单雄信派来的是他的一个从子,姓王的主簿前车之鉴,人头才刚拿出,地上的血也才刚擦干净,他焉敢出声回答?彷徨惊恐,求救似地望向对面坐着的刘胡儿。 想那翟让被害之时,徐世绩尽管没有相救,可当时的那种场景,措不及防,李密一方突然发难行刺,十个人里边,大部分人的第一个念头可能都不会是救翟让,而是赶紧逃走,尤以徐世绩是个现实主义者,他更如此,但不管怎么说,好歹徐世绩的首先反应是“逃”,不是“跪”。 一“逃”一“跪”之间,他与单雄信的差别就出来了。 再简单点说,“逃”尚可说是人之常情,可以理解;“跪”,而且还是一个拥有着“飞将”之勇猛称号,向来以勇自诩,动不动就舞槊逞武,亦确勇名冠军中的猛将跪,此诚令人轻视。 刘胡儿尽管是仆辈,但从徐世绩口中,知闻了单雄信居然当场下跪求饶的事后,他对单雄信一下子就为之改观,单雄信往日在他心目中豪迈英伟的形象登时崩塌,说实话,他对单雄信现也已是有点瞧不起,可还是那句话,他不敢在单雄信、邴元真等派来的人面前,表露出他的真实想法,便无可奈何,只得又代单雄信的子侄解围,说道:“将军,单公、邴公都尚好。” 邴元真派来的人,这时的情绪倒还好些,毕竟邴元真没有参加那晚酒宴,他是事后被迫降从。而且降从之后,他派来的此人是他心腹,是知道的,邴元真暗底下对翟让之死悲痛至极。 从拜谒到李善道,到现在为止,短短的一会儿功夫,李善道先是杀了姓王的那个翟让的昔日亲信,继而又很明显地嘲讽单雄信,刘胡儿却是已知,李密任给他们此行来谒李善道的任务,他们只怕是难以完成了,——适才拜见李善道时,刘胡儿说是“奉大郎之令”,这当然仅是托辞,徐世绩怎会遣他们来谒李善道?他们奉的其实当然是李密之令。 然虽难以完成,也得尽到使命,他就趁在李善道还没有做出更多的“不利他们此次出使任务”的事情前,赶忙取出了两封书信,呈与李善道,说道:“将军,此魏公与大郎之信也。” 王湛德将两封信转呈与李善道。 看了看信封,将李密的书信,李善道揉成一团,丢到地上,打开了徐世绩的书信。 信不很短,但看下来,基本没什么内容。 不外乎前边叙说旧谊,中间讲说当今的海内形势,未有直言,但暗示李善道,方今天下大乱,群雄尽管争起,可最终定然是只有李密才能成事,信末,说他闻李密封拜了李善道为上柱国、赵郡公、河北道大行台、便宜行事、总督河北诸郡军事,表达了他的恭喜之意和欢喜之情。 ——“上柱国”,是勋官,且是勋官中最高的一个等级,论品级是从一品。李密军中,以前的翟让是上柱国,翟宽才只是柱国;现还存的上柱国,唯王伯当、孟让、裴仁基父子等数人耳。“行台”,台,指的是尚书台。此系魏晋以来的一种在地方上设立的临时性军政机构,又称行尚书台,或行台省。北朝后期,称尚书大行台。设置官属无异於中央,自成行政系统。 李密的书信,李善道虽然没看,从徐世绩信末的这几句话,却已可知晓,在知李善道已还河内,明看着河内已是打不下来,并且还惹到了李善道这个大敌之后,李密想到的对策为何了。 也是正如李善道所料,——前几天裴行俨、张仁则等撤兵时,李善道就料到了,武的不行换文的,李密的“加官进爵”,或许用不了多久就会被送到河内了。果不其然!这已是来了。 不得不说,李密给的这几个“加官进爵”,称得上手笔不小,十分慷慨。 “县公”提升为了“郡公”,又拜“上柱国”,授“大行台”,给了专制河北之军政大权,某种程度言之,这实际上也是李密在放弃打河内后,改以对李善道割据河北的一个默认态度。 却就不提李善道压根就没想着和李密“和解”,只在看到“河北道大行台、总督河北诸郡军事”这两人所谓的李密的“加官进爵”后,李善道差点冷笑出声! 都这个时候了,有老子在河内,拿刀捅着你的后背,使你无法安生攻洛,你这李密,还想再搞一搞老子?甚么“河北道大行台”?甚么“总督河北诸郡军事”?河北地界,现是只有老子么?还有窦建德、罗艺等等!这头衔,真退一万步说,接受了,窦建德、罗艺那边怕立刻就要紧张。——就算接受李密的这两个头衔任命,常理计之,有翟让被害之仇,李善道亦不可能会再去帮李密打洛阳,则李善道底下会干什么?他会不会就转而要让这俩头衔名副其实?亦就是,他会不会底下来就要发兵北上,与窦建德、罗艺等抢他们现据的地盘? 这俩头衔,看着很大,包藏着挑拨李善道、窦建德等关系的祸心。 慢慢地把徐世绩的信折好,放回信封,又将信封和信放到案上的匣中,李善道说道:“刘兄,大郎处,我就不与回信了。我若回复,李密心疑,也许反害了大郎。你回去后,帮我带两句话与大郎。望大郎安心养伤,早日痊愈,痊愈时给我报一声喜讯,此一也;翟公,我之故主,被李密恩将仇报,刺杀害之,此仇不报,我难报翟公昔日之恩,此仇我必报之,此二也。” 李善道全军缟素还河内的事情,洛口城中有闻,再此刻闻得李善道此言,刘胡儿心中又是为他的忠义感动,旧日的情分在,又是免不得为他的担心,说道:“将军!” “我与兄多时未见,兄今不期而至,本该今晚置酒,与兄痛饮,然翟公方被害,我已令下,将祭奠翟公,军中禁欢娱。今晚的这顿酒,贤兄,你我是喝不成了。后天,我就要全军祭奠翟公。兄今身不得自由,后天的祭奠,兄想是亦不能参加。既如此,为免兄为难,亦是为免兄还洛口后,被李密奸贼究罪,大郎之信,我已敬受,就不多留兄了。明日,兄就请还吧。” 被李善道的体贴,刘胡儿再次感动。 李密和徐世绩的信都已送到,李善道虽没有回信,转告徐世绩的话,却也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接下来,也确实是没有多在河内再待的必要,他便恭敬应道:“谨从将军之令!” ——这份恭敬,发自真心。 送刘胡儿等出堂时。 李善道在堂门口,握住了刘胡儿的手,殷殷地说道:“贤兄,明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见,更不知你我、我与大郎还有无再见之期!昔在寨中时,春雨欢饮;共从翟公举义后,并肩酣进。过往历历,不论我等尚有无再见之期,善道不敢有稍忽之忘!别后,兄请珍重,大郎请兄悉心侍奉。临别一诗,敢献兄与大郎: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 刘胡儿、单雄信和邴元真等派来的人,闻李善道此言,观李善道之情,尽为之动容。 晚上,他们住在了驿舍。 诸人议之,即便是受了李善道嘲讽的单雄信的子侄,却对李善道的重义重情,都是无话可说! 第二天上午,王湛德、李良等代表李善道,将刘胡儿等送出了河内县。 一路由吏卒相从,直到将他们送出河阳,吏卒方归,且不必多言。 只说刘胡儿等离去的次日,也就是李善道见刘胡儿时说的“后天”,在河内县外置下了高台,李善道集合了在河内县的诸将、诸部,全军缟素如雪,大张声势地祭奠翟让。 李善道悲痛得不能自已,至呕血盈碗。 祭奠过翟让之后,他宣读了一道指责李密不义、坚决要为翟让报仇的檄文。 并又在之后,赵君德、高曦、李育德等将,于志宁、柳燮、萧绣等臣,一同上书,言既已与李密决裂,要为翟让报仇,则就不可无以名号,愿效汉高为义帝复仇之例,请李善道称汉公。 李善道数辞,诸文武执请,不得已而受之。 不日,李善道称汉公的消息和他在祭奠翟让后宣读的檄文传到了洛口城。 时当深夜,李密披衣急起,迫不及待地将檄文看完,又是羞赧难当,又是总算半松了一口气。 第四章 汗似浆出读汉檄 檄文中何言? 杜正伦代写的,比不上祖君彦讨隋檄文的手笔,因为是在祭奠翟让的大会上,当众念诵的,檄文的长度也不及祖君彦的那篇讨隋檄文那么长,列了隋的十宗罪,但字字诛心。 前边,重点形容了李密亡命江湖时的落魄之状。 从大业九年八月,杨玄感兵败身死,到大业十二年,李密再次起兵,李密共逃亡了两年多的时间。这一段时期,现被李玄英等一干人众称之为是“王者不死”,以彰李密是天命垂青之子。却於此段时期内,李密确是经历了些凶险,但同时,他也干出过为保命而不顾收留他的亲友的事。此类事,李密上了瓦岗后,翟让等问过李密,李善道等瓦岗系的人都是很清楚的。 便在檄文中,将李密这段“为保命而害死了他的亲友”之事,给他提了出来。 李密等起初已被抓住,他们是在邯郸穿墙而遁的,逃掉后,他先去投奔了平原郡的郝孝德,郝孝德并不礼重他,他只好就离开了。离开以后,他又南下,到了东郡、梁郡南边的淮阳郡。在这里,他隐姓埋名,改名刘智远,装作是个塾师,招生教学,待了几个月。后因异常的表现,被人告发,郡县搜捕,他只好再次逃走。这一次,他北上逃到了与淮阳郡接壤的梁郡。 梁郡有个县,叫雍丘,——早前与瓦岗有联系,现也已从附了李密的李公逸、李善行兄弟就是雍丘人,时之雍丘令丘君明是李密的妹夫。李密犯的系造反之罪,谁敢隐匿,谁就同死,恐怕就是至亲叔伯、同胞兄弟,有的也不敢匿藏他,但丘君明把他藏下了。 又在梁郡,李密认识了一个叫王季才的豪侠,两人相见恨晚,丘君明是县令,边上的耳目太多,遂李密干脆就搬到王季才家去住了。王季才还把女儿嫁给了他。结果,事为丘君明之子丘怀义知。丘怀义告发了李密。於是导致丘君明、王季才等俱死,李密倒是再度逃之夭夭。 这道李善道指点,杜正伦所写的檄文中,就把这件事原原本本、详详细细地写了出来。 不仅如实还原了李密做了王季才女婿、丘君明和王季才等因他而死的过程,当然少不了的,在描述的过程中,对李密“不顾翁妇、妹夫,自逃而走”的行为加以了足够的丑化。 这些也还算了,关键的是,还给了一句评价。 “鼠窜亡命,稍得苟全,已属万幸,而不候时变,复以匹夫戴罪之身,结区区一轻侠以再谋异,不虑自身之危,致丘君明、王季才之死。其之不识尺蠖之屈,志大才疏,由此知矣。况既已再谋,弃妻亲以自逃。冤哉!丘、王义士屈死;惜哉!王女何辜?快哉!丧家之犬复遁!” 评价李密不识时务,不讲义气,不讲亲情,为一己之私,害死爱护他、藏匿他的丘君明等。 檄文的中间部分,仍以李密的“不讲义气”为着重点,则是又详细地描述了他从梁郡再次逃走之后,辗转各处群雄,无人肯收留他,唯翟让收留了他,并极其礼重於他,且在起事后,主动拥李密为主等等的事体,但末了,却换来了甚么?被李密鸿门宴杀了。更令人发指的是,李密杀翟让时,还不是从正面杀的,是从背后刺杀的,“观以古今,小人至此者,斯有之乎”? 檄文的后边,对李密的“不义”做了个总结。 把李密当年跟着杨玄感起事时,曾向杨玄感进过的一个建议,给掂了出来。 杨玄感那个时候打不下洛阳,隋大将宇文述、来护儿率领的援洛兵马已经将到,杨玄感感到了危机,向李密问策。李密以“元弘嗣统强兵於陇右,今可佯言其反,遣使迎公,因此入关,可得诈众西进”来建议他,可以改向关中进兵。但在兵到阌乡县时,杨玄感被追兵追上,於是兵败。不过李密那时趁乱逃走了,间行入关,进了潼关,再之后,就是李密被抓到的事情。 实事求是地说,李密献给杨玄感的这个计策,“佯言”也好、“诈众”也好,不能说有毛病;他趁乱逃走,也不能就说是他“不忠”,可凡事就怕细究、比较。 兵不厌诈,是没毛病;危时保命,也不是错,但李密的此策,说到底是“哄骗部曲”的计策;西进关中是他的建议,杨玄感兵败临难之际,他自己逃走,说到底也可称“不忠”。 由乃将他此事掂出,佐以檄文前、中部分所指出之李密之“不义”的种种行径,在这种已经塑造出来的气氛和语境中,李密的这个“没毛病”的“对策”、可以理解的“逃走”,也就“有毛病”,也就令人不齿,成了他一贯“奸诈”、“不义”的证明了。 总结过后,檄文的末尾写道:“善道本布衣,田足以食,居足以安,所以慨然从翟公举义者,盖讨暴隋,解民苦之故也。亡隋,以安万民,此翟公素志。今公惨遭奸密杀害,壮志尚且未酬。顾及公之遗志,洛阳破前,善道兵不渡河;候尔贼破洛阳,与尔贼决生死,以报翟公恩!” 大冷的深冬夜晚,李密世家贵公子,志气雄远,以英雄自居,有知耻之心,羞惭得满头大汗。 他自己都没有想到,他这几年的过往所为,居然这么不堪么? 但在看到檄文的末尾之语后,知道了李善道最起码现在没有渡河来攻他的计划,自从闻报河内没能打下来、李善道又已回到河内之后,一直提着的心,李密算是能放下点了。 他过往几年的所为,李玄英等都为他宣扬是“王者不死”,但在李善道的檄文中,他竟一副不堪的小人嘴脸,他没有想到;明明河阳三城在刘德威的控制下,柴孝和也是个智谋之士,可怎么河阳反被高曦抢先夺走,柴孝和亦未能杀掉李善道,这,也是李密怎么也想不明白的。 放下檄文,他喝了口参汤,稳稳心神。 房彦藻、郑颋、王伯当、祖君彦等都已在帐中。 檄文,是房彦藻送来的,他们皆已经看过。 见李密已将檄文亦看过,祖君彦说道:“明公,檄文也者,往往大言以惑人耳听者。李善道此檄,言辞粗陋,漏洞百出,实不值一提。书此檄之徒,弄笔小生而已。明公请勿以为意。仆这几天,为明公起草檄文一道,必可将此檄所云尽皆驳斥,以正世人视听!” 他文采横溢,是写檄文的高手,李善道的这道檄文,他确是没看在眼里。 ——此檄的文笔,比之祖君彦为李密写的《檄洛州文》,也就是他那篇鼎鼎大名於后世的讨隋檄文,也确实是不能比。但话到此处,不妨可多说一句。不能比,不是因杜正伦的文采比祖君彦差之太多,实际上这正是李善道的要求。檄文,是写给天下人看的,不仅仅是写给士人看的。搞得文绉绉的,一般的兵士、百姓看不懂、听不懂,起到的宣传效果就大打折扣了。 驳斥李善道此檄,是以后的事了。 祖君彦的安慰,并不能使李密的心情现就改观。 房彦藻说道:“明公,此檄固不值一提,然观李善道檄末所言,他虽拒明公封拜,已自称汉公,但似并无近期渡河南下之意。其此意若真,对我军集中力量,赶紧攻克洛阳倒略有益。” 李密毕竟是枭雄。 读檄的羞赧已被他压下,房彦藻说得对,目前的重点不是李善道对他的“人身侮辱”,是究竟李善道檄末所言,“等着李密打下洛阳,再与之一决生死”云云,是不是真的?如果是真的,那李善道自称汉公、与他决裂,就都是暂时可以接受的,只要洛阳打下,再收拾他不晚。 李密抚摸胡须,沉吟了会儿,问王伯当、郑颋等,说道:“伯当,长史,卿等以为李善道檄末之此所言,是真是假?有几分可信度?他是真不渡河,抑仅是诓我,而实已与洛阳暗通?” 如果为了给翟让报仇,李善道竟是放弃了反隋,而与洛阳取得联系,两下夹击,共击李密,这是李密在偷鸡不成蚀把米,没能拿下河内,反使柴孝和身死后,最担心的事情。 郑颋不了解李善道,无从答起。 王伯当回答说道:“主公,李善道其人,臣颇知之。昔在瓦岗时,他就信然诺,凡其所说之话,所承应之事,即使艰辛不易,他是一定会做到的。此檄,他既已公之於众,他当是就不会违背檄中所言。此其一。以其之望,以其之众,其纵渡河南来,亦非主公敌手,这一点,他心中必然清楚。此其二。而若潜与洛阳勾通,纵其两下合力,主公敌之亦有余也,此其三。 “假设言之,纵然主公一时为其与洛阳联兵所败,可之后呢?他檄中已称反隋是翟让遗志,他总不能就真的降隋了吧?此其四。而若坐观主公与洛阳鏖斗,或洛阳虽下,我军亦疲,此则正适为其南渡来攻之机,此其五。合此五点,臣以为,李善道檄中所言,应即是他的真意。” 五点分析,有理有据。 李密以为然,点头说道:“伯当,卿言甚是。这般看来,李善道确乎是没有与洛阳暗通,南北共击我军之意矣。” 他想了下,做出了决定,环顾诸人,说道,“翟让诸辈已死,单雄信、徐世绩、邴元真等俱已从附,瓦岗诸部兵马已得安抚,一李善道,独在河北,南有大河为拦,北有窦建德、魏刀儿、宋金刚、罗艺诸部盘踞,他虽反我,不足多虑!今之大患,在於李渊! “近日闻报,长安已为其得,其迎杨侑即皇帝位於天兴殿,遥尊昏主为太上皇,自为唐王。关中四塞,天府之国,据险临之,足以割据,出而向东,可争天下。决不能容李渊将关中安定,合以河东之兵,两路并出,以与我争鹿!诸君,我意已决,速歼王世充,急拔洛阳!” 就在前些天,李渊攻下了长安,与民约法十二条,悉除隋苛禁,旋立杨侑为帝,自则为假黄钺、使持节、大都督内外诸军事、尚书令、大丞相,进封唐王,以武德殿为丞相府,改教称令,将军国机务、文武设官、宪章赏罚的权力咸归相府,俨然已是在长安重建了朝廷。 ——朝廷是甚么?朝廷就是法统。杨侑是杨广的孙子,是故隋太子杨昭的儿子,立杨侑为帝,这就等於是继承了隋的法统。又或者准确点说,如前文所述,隋之法统而下可谓是一分为三,西京长安是一、东都洛阳是一、随着杨广本人在江都的是一,李渊此是已得三分法统之一。 加上关中的地利、对於关陇贵族而言的人和,尽管李渊的声威现比李密可能还差一点,但已可预见得到,随着时日的发展,如果洛阳迟迟不下,李渊的声望早晚超过李密。 则面对李渊那边的这个变化,底下来,李密已经没有别的选项了,他唯一的选择,即是只能尽快地将洛阳打下,从而像李渊一样,或拥在洛阳的杨侗为帝,或他自称帝亦无不可,以此也得到隋的三分王统之一。只有这样,他才能抗衡李渊,号召群雄,继续争夺隋之已失之鹿。 如果早知道局面会在短期内,变成这个样子,翟让,李密也许就不会现在杀了。 一个翟让杀掉,才不到一个月的功夫,李善道因此与他决裂了,李渊在关中打下长安了,内部、外部,北边、西边,接连出现大的变局!前些日的风雨是早就停了,然风雨催迫之感,在李密的心中,此际却是满塞!帐中此刻摇影的烛红,摇不走他心头此际的阴云压顶。 早於杨玄感乱时,就尝谏言,攻洛阳是下策! 杨玄感因不从自己的谏言而败。 可怎么事情发展着、发展着,自己现而今好像也快要搞成杨玄感兵败前的窘状了? 国难思良臣,柴孝和的身影浮现李密面前。 “孝和!孝和!卿因我而死!今之此局,卿若设在,必有良策以献!”李密痛心地想道。 他的决定已做,而他的决定也是当前最好的应对北、西两面变局的办法,房彦藻、王伯当等无有异议。只房彦藻建议了一句:“李善道亦不可不妨,宜调兵一部北屯,以备其诈明公。” 这是当然需做之事,李密接受了他之此议。 …… 张仁则又调兵北上,回到了河阳外城驻扎。 此道军报,很快就传到了河内县城。 军报到时,李善道正在看望两人。 此两人见到李善道,一人心情如类李密读檄时,甚为羞赧,一人心情悲痛不已,目眦欲裂。 第五章 昔盟时变转互 羞赧者,郭孝恪;悲愤者,黄君汉。 郭孝恪伤势不轻,养了这么些日,略有好转。 比不得郭孝恪囚王须达时的“温柔”,捉囚黄君汉时,柴孝和是动了粗的,黄君汉当时也做了反抗,故他虽然未死,却也负之有伤。常平仓为王须达得后,黄君汉被救了出来,但时而昏迷,时而清醒,一直没有脱离危险,直到现下,才算是伤势稳定,人真正清醒了过来。 大略看了下张仁则率部回到河阳外城驻扎的军报,李善道接着与郭孝恪、黄君汉说话。 “郭长史、君汉兄,我已祭奠过翟公,传檄李密,与他势不两立。翟公被害此仇,我必要报之。长史与君汉兄的伤势,於今转好,不知底下你俩是何意愿,我因来问一问。翟公虽死,徐大郎、单雄信等皆尚存活,被迫无奈,已降从了李密。两位若愿还洛,我备车遣吏送之。” 黄君汉怒拍床榻,骂道:“无义之贼,杀害翟公!君汉纵死,亦不复再为其臣!二郎,俺不去洛口。俺与你一同为翟公报仇!”话说得斩钉截铁,足见是其真实心意。 郭孝恪惭愧地说道:“将军宽宏,幸得不死。翟公被害,魏公之举,令义士寒心,洛口,俺亦不愿还,唯亦无面目再见将军。敢愿请赐车一辆,俺自还乡,了此残生。” “孝恪兄,你家在阳翟,密贼现所据也,你若还乡,密贼焉不取你至洛口?你实话与我说吧,你是不是其实想还洛口?兄即便果有此意,亦无妨碍。念你我情谊,我会派吏把你送去到的!” 郭孝恪说道:“将军!仆适所言,肺腑之言。魏公刺杀翟公,诚伤义士之心。仆虽乡野愚人,亦不齿也。只是柴孝和转魏公令到时,仆不得已,只能听从,所以一步走差,坏了与将军的情谊,负於将军;但也正是因不齿魏公行径,王将军,仆不忍害。将军,仆是真心还乡!” “孝恪兄,你如真的是不欲再还洛口,你还乡,就是羊入虎口,我何能忍心?这样吧,那你就留在河北吧。兄若不嫌,我愿以行军元帅府参军之职,暂屈於兄。” ——李善道现在自称的“汉公”,是个爵位名衔,就好像李密当初自称魏公后,又设行军元帅府,以及李渊不久前自进封为唐王后,又自任丞相等职一样,在具体的行政、军事上,他另外还需设置机构。“行军元帅府”,就是他在称汉公后,自设的军事方面的目前之最高机构。 郭孝恪说道:“将军念旧情,重仁义,奈何仆先叛将军於前,怎有面目再为将军效命?” “彼之时,孝恪兄你也是奉令行事,我能理解。王三郎性命得全,此兄之功。过去的事,不要再提了。孝恪兄,你若愿意,此事就这么定下。”稍等了片刻,郭孝恪没再说拒绝的话,而是强撑着身子,试图爬起来向李善道伏拜行礼,李善道知他已是接受了自己的任命。 忙就将郭孝恪按住,扶着他,让他重新躺好,李善道露出点微笑,说道:“孝恪,兄之才干,我深知之。你安心养伤,等你伤好之后,河北诸事,尚需多赖兄助。” ——郭孝恪的才干是有,但也不是很强,李善道之所以留用他,以行军元帅府参军的职务授与他,实则是出於另外两个缘故。一个是再进一步的展现他“不计前嫌”的宽仁形象;一个是郭孝恪早前是李密的亲信,颇得李密欣赏,於今他转投了自己,可显李密之“失道寡助”。 处理完了郭孝恪的去留、任命问题,李善道继与黄君汉说道:“君汉兄,你也好好养伤。密贼方今,其势仍盛,我等现若便渡河南攻,恐暂尚难为翟公复仇。有道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因我计议已决,於下,咱们先将河北的局面稳住,然后待密贼日衰之际,你我再亲引兵马攻之。总而言之,翟公被害此仇,是一定要为翟公报之!” 顿了下,又说道,“当然,‘十年不晚’只是民谚。以我度料,君汉兄,莫说用不了十年,一年,最多两年,密贼之势必然衰之!为何我有此判断? “洛阳坚城,他攻已数月,至今未克;王世充等隋军援兵现犹实力尚存,则这洛阳,他当下是愈发难攻了,此其一;翟公无辜被害,其军诸部各营之将士,岂能不会因是自疑离心?此其二。结合这两点,既已诸部离心,又洛阳不克,则结果会是如何?其若常胜不败,军心或可尚安,一旦遇败,其众必散!又或者纵然其常胜不败,而攻坚弥久,其众亦会自散! “是故,我断言短则一年,至不到一年,长则一两年,其势定衰。好有一比,方今其如火如荼,观若簇锦团花,而实则冰山罢了,倾之必然,融之在瞬。适时,即你我为翟公复仇期也!” 黄君汉,包括郭孝恪,细作品酌,对李善道的这个判断,不得不承认,皆认为确有道理。 郭孝恪没杀王须达,如果李善道被柴孝和杀了,这事儿他还能解释,但李善道没死,反杀了柴孝和,这么一来,他不杀王须达的事,他就没法向李密解释了。 是以,洛口城,他不是不想回去,他是没法再回去了。 可虽是没有办法再回洛口,只能留下来,对李善道的前程,他刚才还是有担心的。李善道名声、实力都比不过李密,他觉得李善道回头可能搞不过李密。 这会儿听了李善道的这番分析,他彷徨、忐忑的心,算是得以了一些的安抚。 ——生死抉择的事情,要么不做,要么像李密那样做绝,翟让要杀、翟宽父子等也要杀,李善道也杀!可郭孝恪在这整一件事中的表现,却是既做、又不做,这也挺好,说明他有情义,但同时却也就把他陷入进了现下的“去留两难”,两面都不讨好的尴尬处境。且也无须多言。 郭孝恪留下任用的好处,如上所述。 黄君汉留下任用,亦有好处。 却这黄君汉是翟让的救命恩人,在瓦岗系诸将中的地位、名望很高。翟宽才是个“柱国”,然在李密之前封赏群臣时,黄君汉却是得了“上柱国”的勋官。只从勋官言之,他是瓦岗系诸将中最顶尖的极少数人之一。他现转为了李善道的臣属,这对李善道在瓦岗系诸将中的声望、号召力,往大里说,对李善道在“魏军”诸部各营兵马中的声望和号召力,都是个帮助。 也所以,在忙完了前阵子的那些大事后,李善道今天才会专门来见郭孝恪、黄君汉两人。 如他的预期,两人都愿意留下,并接受了他的任命,转为成了他的臣属,李善道相当满意,——当然,脸面上,这满意是不会流露出来的,依然是沉痛肃穆、心心念念报仇的神色。 郭、黄二人的伤还得些日子将养,说了这么会儿话,俩人气力都有些不足了。 李善道就叫他俩好好地休息、养伤,令照料他俩的医生、吏卒好生照料,又令吏卒等他俩休息一会儿后,便把他俩各抬回他们本来的病房,及又意切地抚慰他俩了几句,便起身出去了。 …… 于志宁等,正在外等候。 见李善道出来,诸人迎上。 于志宁持着一封书信,说道:“明公,刚才的那道军报,公已看过了吧?” “张仁则退而还回,不外乎是李密忧我渡河南出,无须在意,传令河阳,守好两城即是。” 于志宁应了声是,将持着的书信呈上,说道:“明公,这是刚刚又得到的。” “何人来书?”李善道伸手接住,低头看信封落款,亦不用于志宁回答了,是窦建德的来书。 没有立刻打开看,李善道在于志宁等的随从下,回到了郡府堂上,坐定后,这才拆看。 不多时,窦建德的这封来书看罢,李善道将之放下,摸着短髭,呵呵一笑。 于志宁等都在看他。 见他此状,于志宁问道:“明公,窦公信中是何言语?” “窦公此信,比我预料得早到了几天。”李善道先没回答于志宁此问,说道,“我本以为,可能他会再过几天,书信才会送到我处。不意我才传檄义责密贼,与其决裂,他的书信就到了。” 杜正伦问道:“明公是说,明公原本预计的是,窦公也许会再等等,等密贼对明公讨其此檄的反应做出来,等明公与密贼之间的形势更加明朗之后,他才会与明公写信?” “不错。我正此意。” 于志宁说道:“明公讨密贼之此檄一出,明公的立场已明确无疑;而至於密贼会是何反应,仆之愚见,实际上也不必再作多等,明智之士应都能料出,他无非就是一边遣兵北屯,——如现遣张仁则之率部还回河阳外城,以防明公,一边接着攻他的王世充等隋军,打他的洛阳,断然是不会竟改而放弃洛阳,先攻明公。因而窦公之信,当下呈至,亦算在料中。” “司马言之有理。” ——自为汉公,设行军元帅府后,魏征、于志宁等的任职也都跟着改变了,魏征的“长史”、于志宁的“司马”职衔没有变,但从属关系,由“右武候将军府”变为了“行军元帅府”。 于志宁乃再次问道:“则敢问明公,窦公此信,所言者何?” “讲了三件事。第一,他为翟公之被害感到痛心;第二,表示赞成我为翟公报仇;第三,他说我的讨密贼檄一出,海内之士,无不感佩,李密现前坚城未下,王世充等隋军与他死战,我若此际出兵渡河南攻,灭密必矣,他提出,如果我兵力上有不足的话,他愿意借兵与我。” 于志宁、杜正伦、马周、柳燮、萧绣等互相看了眼。 柳燮说道:“明公,窦建德恶毒,此驱狼吞虎之计也。” 信里的话说得很好听。 “无不感佩”,高帽子给李善道戴上;“李密坚城未下,王世充与他死磕”,似是若而下就出兵去打李密,利在李善道;“愿意借兵”,好像他很有义气。 可归根结底,恰是柳燮此评,窦建德此是在鼓动李善道现就与李密决战,他於是好从中取利。 取什么利? 当然就是李善道现据之武阳等河北南部诸郡。 “柳公、司马,这封信,你们说,我怎么回复他?” 于志宁抚摸胡须,说道:“此其虽心怀叵测,信中言语,无甚指摘。仆之愚见,正常回复便是。谢其愿相助之义,而无须他出兵相助。” 李善道吩咐杜正伦,说道:“知仁,就这么回复窦公。”摸着短髭,想了一想,又是呵呵一笑。 杜正伦应诺。 于志宁问道:“明公,缘何又笑?” “前於乐寿见时,窦公豪气过人,确乎英雄;於今观之,他却是心急,有点坐不住了。” 又怎可能坐得住?窦建德现在的地盘,北边是罗艺,东边是大海和黄河,西北是宋金刚,西边是魏刀儿,南边是李善道。他的地盘已经发展到了极限,而下相当於是被困在了此中。 他要想进一步的得以发展,就必须要打破困住他的这个四面枷锁的困境。正好,李善道和李密现下决裂了!河北南部诸郡,想来此时此际,在窦建德眼中,就像一块肥肉,他焉不动心? 若能鼓动得李善道现就渡河南出,与李密决战,他岂不就可坐收渔利?北与李密交通,趁此机会,将李善道在河北南部的诸郡地盘,他一口吃下!然后,魏刀儿、宋金刚、罗艺诸辈,不足灭也!河北之地,就将尽为他有。到那个时候,彼时之窦建德,可就不是今时之可论了。 坐末一人,起身趋拜,说道:“明公,今既与密贼决裂,为反隋大计,暂虽不与其决死,然与其此战,早晚不免!洛阳,密贼固难下,可也不能排除洛阳为其所得之可能。洛阳一为密贼所得,其声势必大振。至其时也,再与之决战,如只凭我军现有之力,臣虑之,或非其敌。 “因臣愚见,当下上策,莫过於趁密贼攻洛阳之际,明公抓紧时间,扩充实力。河北,挟山带河,得俯瞰之利,产劲卒良马,萧王所以成事,汉之所以再兴之王者地也,容能得在密贼克取洛阳前,明公先尽得河北,则何止日后与密贼决战,胜之必在明公,天下亦非不可图也!” 众人视之,进言之人是高元道。 ——李善仁、季伯常率汲郡兵援河内时,他跟着一同来了。 窦建德现已是发展到了瓶颈,能得的地盘,他都已经得之。 而放到李善道这边来说,李善道又何尝不是? 南边是黄河,再南是李密;东边也是黄河,河东岸的东郡、东平郡等地是徐圆朗等部;西边是太行山;北边是窦建德、魏刀儿、宋金刚、罗艺等部。李善道现也是能得之地,皆已攻得。 窦建德底下来要想再发展,就唯有在困住他的各方势力中,选择一方,作为突破。 再放到李善道这边来说,李善道亦又何尝不是? 他要想再发展,也唯只有在困住他的这些各方势力中,选取一方,作为突破之口。 窦建德不管敢不敢真的趁此李善道与李密决裂的机会,就向李善道动手,但他信中至少已经表现出来了,他现是十分地垂涎李善道的地盘,那李善道现若是想要打开束缚,他最好的选择突破口方向则又是哪里?高元道之进言甚是,最好的选择就是向北!亦即窦建德等的地盘! 这却是你图我之地,我亦图你之地。 联手歼灭薛世雄部的此战,发生在几个月之前,那个大雾夜晚的激战,仿佛尚在眼前,而当日齐心进战的盟友已随着时局形势的发展变化,隐隐然间,成为了互相觊觎对方地盘的敌手! 李善道听了高元道之此进言,端起茶碗,抿了口茶汤,蓦地里又再是一笑,摸着短髭,慢悠悠地说了句于志宁等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话,他说道:“冀北诸公,皆我友好。买马过境,罗公让道;翟公被害,魏、宋两公遣使吊唁;窦公此信,愿助我为翟公报仇。河北之地,若欲尽得,势与诸公反目。诸公之情已深,我怎忍反目?何能尽得?元道,卿切不可胡言。” 第六章 细察形异进先取 就张仁则率部还驻河阳外城、窦建德来书等事,大家议论罢了,辞拜散去。 高元道出郡府未远,一人从后追上,说道:“高君且止,汉公有请。” 本正在为自己的献策尚未说完,就被李善道拒绝而感到不解、失落,高元道忽闻此言,见来者是王湛德,心中一动,忙便令车夫转过车,跟着王湛德回郡府而来。 却没再到堂上,进到府内,被王湛德引到了后宅。 李善道爱婢裹儿、含珠等皆在后宅,后宅院中颇有仆婢行走,高元道这次头次到李善道的后宅,不敢多看,目不斜视,半勾着头,紧随着王湛德的脚步,沿院侧廊上,到了一室。 室中只有两人,李善道和于志宁。 “拜见明公。”高元道跨过门槛,没有再往前走,即赶紧拜倒在地。 步履声响,李善道到了他的面前,把他扶起,开门见山地笑道:“元道,适卿堂上所言,正合我意!”不等他问,自作为何刚才却拒绝他所建议的原因之解释,说道,“唯事不密则害成,方才堂上人多口杂,故我不许卿再多言。卿高明之士,料能谅解。卿请入座,愿细闻卿议。” 高元道又惊又喜,身子起来,叉手为礼,佩服地说道:“明公顾虑周全,心细如发,仆不及也。刚才堂上确乎是耳目众杂,不议商讨大事。是仆,适才轻率了,敢请明公治罪。” “‘河北,萧王所以成事,汉之所以再兴之王者地也’,此高明之议。卿献此议与我,只有大功,何来治罪?卿快请坐。卿说‘容能得在密贼克取洛阳前,先尽得河北’,则大事可成。” 李善道握着高元道的手,将他带到于志宁对面坐下,接着说道,“卿此议固然。可现河北之情势,卿亦知之。窦建德兵强马壮;魏刀儿、宋金刚、罗艺诸辈,或拥众十余万,或拥众数万,各有勇名在外,且彼等与我皆使者往来,颇为交好。则河北何以取之,卿可有具体谋划?” 高元道看了看坐在对面的于志宁。 于志宁静坐席上,没有插嘴,只抚摸着胡须,微笑着看着他。 自降投李善道以来,因为高季辅的关系,李善道对高元道称得上信任,但要说重用,却还称不上。毕竟两人不熟,加上今天这次见面,总共也不过才见了几面。 ——这是从李善道这边而言。 换到高元道这边而言,事实上,高元道之前也没怎么想着渴求得到李善道的重用。他是隋的降官,降李善道是被迫降的。无论名望、实力,就不与李密相比了,就是与当今天下竞起的其余群雄相比,他降李善道时,李善道都称不上一流。能得官居原职,他也就知足了。至於以后,他早前的打算是,看看时局会怎么变化吧,随着时局之变,他再另选前途。 ——换言之,直白点说,他早先对李善道其实是没甚忠诚度。 但现下的情况不同了。 表面看,翟让被害,李善道与李密决裂,好像是李善道当前的处境,还不如以前时候!可高元道却非庸士,他也是有些眼光见识的,偏偏在这“表面上好像还不如以前”的此际,通过李善道对“翟让被害”这件突发之事的种种紧急应对,他看出了李善道“真实的能力”! 首先,河内方面,已有风闻传出,高曦所以能得抢在裴行俨、张仁则等进入河内前,杀掉刘德威,夺下河阳内城与中潬,实是赖李善道早在出河内、打陕虢前就已对高曦有暗令之故! 这说明什么,说明李善道能察“风起於青萍之末”,这份料事之如神如明,使人膺服。 其次,则便是李善道不顾自身当下的相对弱小,决意要为翟让报仇,以及李善道传檄诸郡,允诸郡官吏离去这两件事,鲜明地表现出了李善道的“重义”、“宽仁”和“大度”。 这几个品德,通常是成事者必备的品德,亦使高元道钦佩得无以复加。 再次,高季辅给他来的有书信,把其所知的李善道反杀柴孝和的经过,告诉了他。只通过高季辅信中的描述,设想了一下那时的那个场景,高元道就出了一身冷汗。 这件事,合以此前李善道单骑入营斩王德仁此事,又表现出了李善道非凡的勇气。 先见之明、重义、宽仁、大度、勇气,恁般多的优点合於一身,短短的时日内,就将翟让被害的这场巨大危机化解,再加上李善道入河北以后的历经大战,战无不胜,能得将士效死,打下郡县后又仁人爱士,把地盘治理得井井有条,简言之,也就是说,同时还具备足够的“军政”能力。这样的一个人,将来难道还愁成不了大事么?这样的一个主公,难道还不值得效力追随么?——所以,高元道的心态在李善道处理这一场危机的不长的时间中,已是发生了天翻地覆的转变!在李善道看似现状尚不如前的此际,他原先没有的忠心反是不觉而有之了。 亦所以,他以前得不到李善道重用的“无所谓”的态度,也就出现变化了。 也许,得到重用的机会,就在眼前了? 高元道稳住心神,将精神振作,快速地把自己“建议李善道先取河北”的思路捋了一下,随后,尽量以从容的神色和语气,回答李善道之问,说道:“明公,冀北之窦建德、魏刀儿、宋金刚、罗艺诸部,的确是各拥强众,分有勇名,然以仆愚见,取之却并不难。” “哦?元道,怎么个不难?” 高元道分析说道:“魏刀儿一勇之夫,宋金刚轻剽之徒,罗艺刚愎不仁,仆素闻之,彼等各在其地,纵兵掳掠,杀戮百姓,士民患之,此诸辈草贼而已。四人中,独窦建德小有仁义之名,略有规模,然窦建德现被困於冀中之河间诸郡,四面不得出,此是笼中困犬也,不得地利,亦不足为虑。明公背依大河,足以为堑,西拥太行,足以为凭,既占足以固守后方之地利,又将士同心、政通人和,设以精兵北上,擒建德而破余三贼,何难之有?” “我若北上,以卿之见,四人中,先破谁者为上?” 高元道说道:“罗艺盘踞蓟县,位处最北,明公的兵马现既难及,又其唯半郡之地,无须先急於消灭。魏刀儿、宋金刚分据博陵、上谷,虽与赵郡相接,其两人残虐,民心恶之,若往攻之,何须明公亲往,刘将军便足以将他两人灭之,然若先攻他两人,窦建德可能会趁隙犯我,兼魏、宋两贼因为惧怕窦建德,现颇恭顺於明公,故仆愚见,此两贼亦无须先灭。 “冀北四部,窦建德声势最壮,少杀戮,士民稍附,察窦建德今日来信,包藏祸心,亦唯他对明公之地最为觊觎,且如仆方才所言,他现被困於笼中,也只有他当前所处的地利最差,又及,魏刀儿、宋金刚俱与他不和,恐其进攻,故仆愚见,窦建德,可以先破!” 李善道顾笑与于志宁说道:“元道此策,擒贼先擒王之策。” 于志宁应道:“不错。冀北四部,窦建德最雄,第一,不能再给他稳固内部的时间;第二,只要能先将他歼灭,河北之地,明公已得其六七,余下三贼,不用明公再攻,彼等自来附矣。 “且元道对窦建德目前所处之形势的分析,也分析得很对。地利方面,窦建德的地利最差;人和方面,魏刀儿、宋金刚皆畏他,闻之其部前时入涿,与罗艺亦有交战,是明公若攻窦建德,魏、宋、罗三部不仅必然不会帮他,或许三部还会趁机夹击於他! “地利、人和俱差,又其最雄,不可再给他发展的时间,先灭窦建德,此诚然之上选!” 得到了于志宁的赞成,观李善道神情,对自己“先取窦建德”的建议也是同意的,高元道精神更振,补充说道:“明公‘擒贼擒王’之此语,言之极是;司马所议,亦极是也!魏刀儿、宋金刚、罗艺无不畏惧窦建德,当攻窦建德之际,明公一檄传与,以盟好笼络之,此三辈或如司马所言,很有可能,就真的会与明公联兵攻灭建德。四面皆敌,建德不亡何存!” 摸了摸短髭,李善道抿口茶汤,说道:“形势上分析来说,元道,你分析得很对。可有一难。” 高元道自知李善道所说之“难”是甚么,问道:“明公所谓之难,是否用兵之名义?” “然也。元道,师出当有名。师出若无名,便是不义之战,一则将士就难不畏凶险,奋勇进战;二则敌国将士同仇敌忾,或就会拼死抵抗;三则,……元道,这於我的名声亦不利啊。” 高元道已经虑到此点,胸有成竹,自告奋勇,说道:“名义此点,明公不用多虑!仆敢请,愿为明公取得用兵之名义。” 李善道这下可是颇为惊讶了,端着茶碗,停下动作,说道:“卿可为我得名义?” “仆家渤海南皮县也,仆家在南皮,稍称右姓,仆愿还乡,聚众据县以遥附明公。渤海,现为窦建德所据,建德势必遣兵攻仆。到那个时候,明公不就有北进用兵的名义了么?” 高元道、高季辅兄弟对外都自称是其家之籍贯系为“渤海蓚县”,此是因“渤海高氏”此族,其族之郡望就在蓚县。高欢等都是蓚县人。蓚,与条同音,西汉时周亚夫被封条侯,其封邑即在於此,当时,蓚县此地属渤海郡。但经过长久的变迁,此县现下尚有,然已不属渤海,现在是属於信都郡了,与渤海郡间,隔着一个平原郡,相距有个百十里地。 因而高元道、高季辅兄弟他们的家乡,实是不在蓚县。他家是渤海郡人不假,其家乡是在南皮。南皮沿着济水西南而行,过平原郡的东光,就是蓚县。 但话再说回来,他家自称籍贯蓚县,这也不错,汉时,南皮、东光等地就曾是蓚县之地。 且也无须多说。 高元道、高季辅家在他们家乡,的确是个右姓大族。他俩的父亲,仕隋至万年县令,他俩的祖父仕北魏至安德太守,他俩的族人中现出仕为隋官者颇有,实乃当地名门。要不然,高季辅才二十多岁,也不可能在他投李善道,此前尚在家乡时,就“群盗多归附之,众至数千”。 如果高元道回去他的家乡,借着他家在当地的名声,打起李善道的旗号,渤海郡他肯定打不下来,但聚集个几千人,将南皮占下,则如他自己所言,这确是他完全能够做到的事情。 李善道听到他这句话,端着茶碗,不自禁地又看了一看他。 与高元道确实不熟。 高季辅,李善道是已相当了解,虽然年轻,沉稳踏实,可以重用,却未想到,高元道比之其弟,不仅毫无逊色,胆略上,单从他愿意还乡,“遥附李善道”,以为李善道取得与窦建德开战的借口之此他议这块儿说,竟亦是不但不逊色其弟,讲是有所胜出,亦不为过! 这是非常危险的事! 就算能招聚个几千人,就算李善道立刻就出兵响应,他独身在窦建德的势力范围中,窦建德如果全力攻打他的话,他以一县之地、数千之众,试想之,他又能坚持多久? 事情成了,他是头功;事情若不成,他可就是身死之结局。 “窦建德若以大军攻卿,卿便占据南皮,能得守么?卿不惧死乎?”李善道不得不问他句了。 高元道慨然地说道:“纵城不得守,仆陷贼身死,倘能以此使明公得以歼灭窦建德,尽获其地,仆一身耳,死何惜?尽忠报君,为臣本分。况仆家在南皮向著声望,其纵大举来攻,久不敢言,旬月之日,仆自信可得守。以明公用兵之略,兵马之锐,旬日之间,建德焉尚不破?” 李善道重重地拍了下案几,向于志宁感叹地说道:“司马!我自以为善能识士,善於用人,元道这样出众的才干胆识,在我眼皮底下,我竟至今才知!”起身下到高元道席前,亲手把他的茶碗端起,说道,“方下禁酒,便以此茶汤代酒,敢请公饮,以谢善道往日不识公才略之过。” 高元道赶忙起身,恭恭敬敬地接过茶碗,一饮而尽。 “唯是卿此策过险。我何能因区区一窦建德,竟使卿陷险地?纵得其地,卿若有失,非我所愿。卿‘先尽取河北’此谋甚佳,深合我心,至於如何才能师出有名,卿自愿还乡遥附此情,我不能允之。咱们且就此再做思量便是。汲县令不足展君之能,愿以元帅府参军暂屈以君。” 高元道下拜辞谢,说道:“明公,仆自从明公,身无寸功,何敢受不次之擢?明公爱惜之情,仆深感动,然仆所言亦诚心话也,仆身不足惜!敢请先为公灭建德,取河间诸郡,再受恩擢!” 建议李善道先打下河北,河北怎么取,先打谁,又以何名义出兵,这一整套的考虑,他是思之已熟。回到南皮,为李善道取得打窦建德的名义,更是他下了决心的事。是以,李善道尽管话里可惜他的性命,不愿意接受他的此个“自告奋勇”,他却依旧是坚决请求。 “司马,你何意也?” …… 河内县向北。 过汲郡、武阳郡、清河郡、信都郡,上千里外,河间郡之乐寿县。 长乐王府。 窦建德王袍在身,於主位高坐,十余亲信文武,对坐两列。 宋正本昂然而立,正站在堂中侃侃而谈,包括窦建德在内,众人表情凝重,倾耳细听。 第七章 窦建德难易定策 “……,四面皆敌而处其间,此明公现所面临之困局。於今摆在明公面前的选择,无非两个。 “李善道口口声声要为翟让报仇,但在檄文中,他又说他现不会渡河南出,其由何在?真是因翟让‘灭隋’之遗志么?非也,他是因以他现有之力,非李密之敌故也!此亦,他现在不渡河南出,那他底下来,就一定就会北上以图自强,唯有如此,他将来才有力量与李密决战。 “则就明公言之,等下便即是要么甘於受困,早晚仍不免与李善道交战;要么先下手为强,可趁李善道与李密反目之此良机,遣使与李密相结,约以南北夹击,先将李善道灭之!以仆愚见,此两策,就是乡野蠢夫也当知宜则何策为是,敢请明公勿要迟疑,速下决断!” 宋正本先已给窦建德详细地分析过了窦建德当前所处的“囚牢”困境,又已给窦建德分析过李密现下必定是视李善道为眼中钉,急於灭之而后安,这一通话,是他的总结之言。 窦建德全神贯注地倾听他说完,请他回席坐下,转问堂中余众:“卿等就此何意?” 一人起身,说道:“宋公的分析、建议都甚是,但俺有一疑。” 说话之人,是窦建德的妹夫齐善行。 窦建德问道:“你有何疑?” 齐善行皱着眉头,瞧了瞧挂在墙壁上的地图,指了下河间郡的西边、西北边,说道:“李善道坐拥冀南七郡之地,精卒数万,刘黑闼、李文相、高曦、高延霸诸辈,皆敢战、能战之将,魏征诸辈,悉有安民之能,今若我军南下攻之,短日内势必难胜,最大的可能是陷入相持。则若至其时,魏刀儿、宋金刚趁机自上谷、深泽击我侧翼,捣我乐寿,敢问阿兄,何以应对?” 这的确是个问题,而且是个大问题。 ——“七郡”,是加上了刘黑闼才攻下的襄国、赵郡两郡。 宋正本说道:“仆适才不是已经说过了么?可在攻李善道前,先与李密相约。李善道不除,威胁其后,李密就万万难以安心攻打洛阳。明公使者一到,李密必定欣然不胜,乐从明公共击李善道。这样,我军自北下,李密军自南上,加以徐圆朗等部由东而击,李善道地虽七郡、兵虽十万、将虽能战,三面受敌,他何以招架?仆料之如不错,至多旬日,就可打赢此战!” ——“兵虽十万”,对李善道军的情况,窦建德时刻关注,他们都还是比较清楚的。精卒这块儿,李善道部是不算很多,大致上有齐善行说的“数万”之多;但魏征等在武阳等郡现已为李善道新募召到了许多的新卒,新卒、精卒、老卒合计,“十万”之众,李善道现是已有。 齐善行说道:“北、东两面俱有大河为阻。如能强渡大河,李密也不会在李善道回到河内后,就将裴行俨等部撤回。李密当然乐见李善道被除,可俺担心,他却并无能力策应我军南下。 “至於徐圆朗等部,近日已然细作侦报,翟让被杀以后,徐圆朗等私下里对李密皆颇有非议,以为翟让冤死,此其一;李善道亦已有令魏征、李文相遣使往见徐圆朗等,与彼辈暗相勾通,此其二。则纵然是李密令下给徐圆朗等,只怕徐圆朗等也不太可能会倾力自东而攻李善道。 “阿兄,宋公对李密‘必欲除李善道而后方安’的分析诚亦不错,然俺担心,其心有余,力不足!如果真是俺如上所担心的这种情况的话,那么与李善道的这一战,就依旧是俺刚才所言,只怕最大的可能是陷入僵持。魏刀儿、宋金刚因畏惧阿兄,近来隐有依附李善道之态。我军一旦大举南下,不论是为帮助李善道,更重要的抑或是为自保,其两部必来犯我! “阿兄,宋公此策是否堪用,须当三思,不可贸然决定啊!” 窦建德抚须,沉吟了会儿,再问余下诸人:“卿等何意?” 凌敬起身,说道:“齐公所虑,不无道理。今若南攻李善道,李密、徐圆朗等可能起不到太大的策应作用,主要也许还是得靠我军一军之力,这样的话,陷入相持就是非常有可能发生的事情了。再则,即使退一步说,李密、徐圆朗等部起到了一定的作用,可然后呢?其两军兵马已入冀南,明公怎么办?是容由他们留下,还是将他们赶出? “容由他们留下的话,那明公打李善道还有何意义?且李密,非李善道可比,此前门拒狼,后门进虎,得不偿失。不留他们,赶他们出的话,我军刚经大战,力有不逮,是也难以做到。 “宋公之策,虽然是好计策,可从现实分析,仆之愚见,非当下明公所宜择选!” 窦建德目视左排上首一人,问道:“五郎,你怎不说话?宋公建言,你是何意?” 这人雄魁健硕,面黑似铁,正是窦建德起兵起来,於其麾下诸将中,军功最著、威名最盛的王伏宝。——上次打薛世雄时,为防魏刀儿趁虚偷袭乐寿,王伏宝没有参与这一仗,当时他驻兵在深泽东边的饶阳一带。由深泽向东,过博陵郡的安平、河间郡的饶阳,就是乐寿。其后,他参与了围攻河间城一战;又在其后,独领一部,东攻渤海,渤海全郡,几乎是他一个人为窦建德打下的。为了今天的这次军议,窦建德专门把他从渤海暂时调了回来。 宋正本、凌敬都是文士。 齐善行领的有兵马,但他之所以能得领兵,靠的是他的与窦建德的亲戚关系,不是他本身的武勇军功,因此,齐善行也代表不了窦建德麾下一众武将对宋正本此议的观点。 只有王伏宝,军功高、能打仗,他能一定程度上代表武将们对宋正本此议的看法。 王伏宝迟疑了片刻,站将起身,说道:“明公,宋公说得很对!往东边,咱已打到海边了;往北边,已经打到罗艺的地盘;西边,除了宋金刚、魏刀儿盘踞的那几个县,其余的地方咱也都打下了;南边,咱早就已与李善道的地盘接壤。於今,咱们是已经如被困在囚牢。 “这种局面,当然是要打破!可具体怎么打破?俺以为,齐公所虑甚是。如果直接就与李善道开战,这场仗,没个几个月,估计是打不完。则宋金刚、魏刀儿,甚至罗艺,必定就会犯我河间,寇我乐寿。我军到时,就真的如宋公所言,是‘四面皆敌’了。 “因俺愚见,当前的这个局面是要打破,可最好是先不要找李善道下手。” 却这王伏宝一直领兵征战在外,对窦建德部队的战斗力是再清楚不过。 他做为将领,虽没亲眼见到李善道军在打薛世雄部时的战斗力,但只从耳闻李善道军打过的那些胜仗,对李善道军的战力,他也就能有个基础的评估。 一旦和李善道开战,“没个几个月,这仗打不完”,这句话,可算是他在综合了敌我的兵力、战力之后,对与李善道开战后,这场大仗所需要耗费的时间的一个客观上的判断。 ——前提是,他还未说这场仗打到最后,会是谁胜谁败,仅仅只是做了个“几个月”的判断。 窦建德点了点头,让他坐下,又问曹旦、范愿、王小胡、高雅贤等将,说道:“卿等以为呢?” 曹旦等人互相对视。 说实话,对王伏宝的仗越大、功劳越大,曹旦等多是颇为眼红嫉妒,可王伏宝“这场仗,没个几个月,估计是打不完”的判断,曹旦等人大多却也不得不赞成。尤其亲眼见识过李善道部在攻薛世雄营时战斗力的曹旦等,就王伏宝之此判断,更是甚为赞成、同意。 曹旦是窦建德的妻兄,范愿等不太好说的“灭自家威风,壮敌人志气”的话,他可以说。 便应着窦建德的询问,曹旦说道:“阿弟,伏宝所言……,俺亦是这么估摸的。李密、徐圆朗、孟海公估计都不怎么能指望得上,——而且的确是请神容易送神难,咱最好也不要指望他们,打李善道这一仗,还是得靠咱自己。可若只靠咱自己,确是没个几个月,这仗打不完。 “‘当前局面是要打破,可最好先不要找李善道下手’,伏宝这句话,俺以为不妨可以虑之。” 文士的献策很重要。 关系到真刀实枪地在战场上与敌人干仗,身处前线的将领们的意见,或言之,士气也很重要。 窦建德听了王伏宝、曹旦两人的表态,再观余下诸将的神情,诸将是怎么想的,他已了然有数,便不复再对范愿、王小胡、高雅贤等大将再作追问。 他喝了口茶汤,目光重新转回到了宋正本等的身上,与宋正本说道:“宋公,‘我不打李善道,李善道必来打我,未若先下手为强,我先去打他’,你之此议,我很赞成。可诸公所忧,亦不可不虑。确实如此啊!李密、徐圆朗、孟海公等,咱只怕都是指望不上,最好是也不要指望的。李善道,眼下看来,只怕却是我先打不了他!舍此策外,公尚另有破我困局之别策么?” ——黄河对岸的河南道诸郡,由北而南,是北海郡、齐郡、济北郡、东平郡、东郡与济阴郡等。北海郡北临渤海,北海、齐郡到济北郡这一带,现是王薄、綦公顺、卢祖尚等这几部义军的活动范围;徐圆朗部的活动范围是在东平郡一带;济阴郡在东郡的东边,此郡现是孟海公的地盘。除掉王薄、卢祖尚,其余的徐圆朗、孟海公、綦公顺等名义上都已投附了李密。 宋正本叹了口气,说道:“明公,先取李善道,此上策也。上策若不能用,仆有下策以献。” “下策是何?” 宋正本说道:“魏刀儿草莽之夫,勇卤无谋,今其据在深泽,距我乐寿咫尺之遥。仆之下策,便是李善道,明公若不欲先取,即可先取魏刀儿。其众十余万,既已取之,亦可壮明公势也。” “宋公,你也说了,魏刀儿拥众十余万,兼他又北连宋金刚,南依李善道,我纵欲取之,何以取之?” 宋正本说道:“魏刀儿无谋之徒,今所以连金刚而附善道者,畏明公之攻也。明公不妨可先与之通使盟好,以懈其备,然后突然袭之。其众虽然十余万,尽乌合之徒,既无约束,又无储积,日唯以四外掳掠为存。明公精卒袭至,一战足可败之、歼之!” “魏刀儿现在就怕我打他,宋公,我即使遣使与他盟好,他怕是也不会相信我吧?” 宋正本说道:“魏刀儿今依附李善道,是因为畏惧明公,不是他真的就对李善道称臣了。仆愚见,明公可以‘善道与李密决裂,忧其会北上犯明公之土’为由,告诉魏刀儿,明公现愿意与他结盟,以共同地应对李善道。料魏刀儿就一定会相信明公的话!由而中明公计矣。” 这话倒是不错。 如前所述,河北就这么大地界,李善道、窦建德两军,现今各限於自己的困境,唯一的破局之途,都是向对方开战,这也就是说,河北可能很快就要上演两虎相争的这幕场景。 ——这种情况,是任何一个人都能够看得出来的。 那么这种情况下,原本岌岌自危的魏刀儿部,却的确反倒是就变成了李、窦两人争相笼络的香饽饽了。则又在这种情况下,如果用“怕李善道来攻,所以期望能与他结盟”这一说辞,来哄骗魏刀儿的话,他亦就确乎是有上当的很大之可能性。宋正本此策,的确是可行之一策。 窦建德琢磨了会儿,已经接受了宋正本的此策,但他为人做事,并不独断,一向都很尊重部属们的意见,因还是又再询问凌敬、王伏宝等人的意见,问道:“宋公此策,公等以为何如?” 打李善道,凌敬、王伏宝等都有忧虑。 魏刀儿,一如宋正本所说,其虽悍,号称“历山飞”,能从层峦叠起的太行山的群山头上矫健地越过,就像飞过,但其人勇而无谋,部曲散漫无纪律,打他,凌敬、王伏宝等却无担心。 王伏宝再度起身,行军礼,不复适才讨论打李善道时的忧色,豪气冲天,大声说道:“宋公此谋,大好谋策也!只要魏刀儿中计,果是放松警惕,俺不需多,三千精卒,足为明公歼之!” 窦建德哈哈大笑,说道:“三千精卒,未免太少。且若取魏刀儿,北之宋金刚、南之李善道,闻讯之后,必然来援,这场仗,咱们不打则以,打,就要速战速决。只要三千兵,万是不可。我闻之,狮子搏兔,犹尽全力。这场仗,只要开打,咱们就全力以赴,务要赶在李善道反应之前,就将魏刀儿攻灭!……如何设谋,使其中彀;怎生用兵,速战速决,我等细做计议。” 商量打李善道的时候,议来议去,反对者众,不能决定。 到了商量打魏刀儿,窦建德麾下之这时在堂上的文武诸臣,无有一疑忧者,堂上的气氛随着窦建德“细做计议”的话,登时变得热闹起来。就你一言,我一语,众人纷纷踊跃献策。 这些,且亦无须多讲。 …… 只说窦建德等商议打魏刀儿时。 南下千里,大河之北,河内县城,郡府之中。 于志宁对李善道“你何意也”之此问,做出了他的回答。 他说道:“高君家虽渤海望族,才识俱卓异之选,然若孤身还乡,聚众占县,独挡窦建德调众围攻,以候明公大军之至,是有危险。仆有一策,若能得成,或可高君还乡,便可为矣。” 第八章 于志宁利忠献计 李善道问道:“司马何策?” “渤海向南,渡过河水,是北海与齐两郡。这两郡,现有王薄、綦公顺、卢祖尚等部盘踞。其中,綦公顺已从附李密,但王薄、卢祖尚未有从附。 “王薄起事的早,当年声势浩大,自号知世郎,《无向辽东浪死歌》唱遍山东之地,现於今,他却局促於百里方圆,料其内心,必然不甘,亦所以,他未有肯从附李密。卢祖尚本官宦子也,其父仕隋为虎贲郎将,前两年,郡县募壮士捕盗,他因而从募,时年十九,善御众,所向有功,群盗畏之,不敢入境,今其虽据县以自守,而与群盗不同类,故他也未有从附李密。 “仆之愚见,若能遣一能言之使,往北海、齐郡,招揽此两人。许王薄以灭窦建德后,割渤海之地与之;而许卢祖尚以灭窦建德后,我军兵马不往击之,由他自忠为隋守。也许,他两人会就愿意接受明公的招揽。得了他两人相助,高君还乡,募众据县,仆愚以为也就不致孤军难守了,当即能等到明公大军至时。此仆之愚见也,不知能否得用,尚敢请明公决断。” 于志宁把他的想法仔细道出。 李善道摸着短髭,沉吟思量。 王薄、卢祖尚两人的名字,卢祖尚比较陌生,王薄,李善道当然是半点也不陌生,熟得很。 若是自己派人往招,卢祖尚会不会肯从附於己,有点不太好说。 但王薄,于志宁对他当下的心态,李善道感觉分析得很到位。一点不错。 王薄大业七年就举事了,要论起事之早,莫说山东,海内都可以说没有谁比王薄起事更早的了。方下称雄南北的这些割据势力,北之窦建德、徐圆朗等,南之杜伏威、李子通等,哪个不是在王薄起事后才起的事?像杜伏威、李子通,当年都仅是依附王薄,且是外围的小角色。 还有而下深得李密之重用的孟让,当年也只不过是投附王薄、与他联兵的一部义军首领罢了。 起事是最早的,也是最早闹出偌大动静的,起事后才刚一两个月,他就拥众数万了。 可到现今,休说与窦建德等比了,就连一郡之地,王薄都没能占据。究其内心,他焉会甘心? 这是第一。 因为王薄是李善道前世就知的,所以在来到这个时代后,他平时对王薄就较为关注,听说过不少他的事情。王薄起事那么早,作为首义之人,前期也确实闹出了很大的动静,可为何而今却一日不如一日,势力越变越小?这其实不是没有缘故,主要就是因为王薄的生性为人。 王薄这个人,生性反复,眼皮子有点浅,并在贪财这块儿,与翟让相似,亦好财货。 生性反复,自是缺点,可某些时候,一个人如果生性反复,对另一个人来说,却可能就是可利用之处。便比如现在,对李善道来说,王薄的“生性反复”,或许就是李善道可借此以招揽他的一个不错的把手。——他既反复,就轻於去就,轻於求就,就好暂时地拉拢他。 再加上他贪财货,则从他性格上分析,他就更好地拉拢,或者说是收买了。 这是第二。 两者合到一起,此人,在许以重利的条件下,李善道觉着,他还真有可能会接受自己的招揽。 “司马,你之此议……”李善道放下茶碗,说道。 于志宁瞧不出李善道对自己这条建议的态度,便赶忙先给自己作个解释,说道:“明公,王薄、卢祖尚两人,仆亦不熟,适才之所进议,想当然之论耳,或不堪用,明公幸勿见笑。” “笑甚么?司马此议,好得很!卢祖尚会否肯接受招揽,不太好说,但王薄,若以财货与之,以助他南取济北等郡诱之,我倒觉得,他确乎是会如司马之议,是肯会愿意受我招揽。” 于志宁问道:“明公,以助他南取济北等郡诱之?” ——刚才他建议的是许诺王薄“隔渤海之地与之”,但李善道虽然看来是接受了他的建议,却没提割渤海给王薄,而是将之改为了“助其取济北等郡”,故此他有此一问。 “割渤海与之,司马,他肯定不会相信;而且渤海郡与他现据之北海郡、齐郡诸县,隔着黄河,就是割给了他,他也不便於占据。以此相诱,徒然只能显我之不诚。要想诱他,不如以‘助他南取济北等郡’而许之。一来,济北等郡与齐郡接壤,均在黄河东岸,他好占据,并此数郡不属河北之地;二来,济北等郡的孟海公、徐圆朗等,皆从附李密,我已与李密为敌,那么助他取此数郡,就等同是剪除李密羽翼,他因也就能更加容易相信。”李善道说道。 于志宁拊掌,赞道:“明公言之甚是!是仆思虑不周。割渤海与之,确不如以济北等郡诱之。” 李善道将招揽王薄、卢祖尚之此于志宁的此议,又细细地盘算了一回,越想,越觉得招揽王薄的把握很大,於是做出了决定,与高元道说道:“元道,你独身还乡,委实凶险,还是那句话,宁不得渤海,亦不可害卿,我万万不能放心。司马此议,颇有能成的把握。这样吧,我先遣使往招王薄、卢祖尚。他两人如是愿从附於我,等你在南皮起兵后,肯愿渡河北上去支援你,你就回乡,依你策行事。他俩如是不愿,卿之此策,咱们就再从长计议。何如?” 高元道的主意再是已定,作主的是李善道。 况且李善道不让他独自还乡,去行他提出之策,也是为他的人身安全考虑。 高元道遂便只得起身行礼,感动地说道:“昔萧王推赤心入人腹中,仆尚疑,世间果有此等主耶?今明公爱臣、惜臣,胜於昔日萧王矣!仆乃信,世间真有如此仁义之明主!” 李善道哈哈大笑,开了句玩笑,说道:“元道,我以国士视卿,卿却勿以拍马屁为报。” 知李善道此乃调笑之言,虽说不怎好笑,高元道、于志宁俱是陪笑。 综合了于志宁、高元道两人的建策,这件事具体怎么办,就此定下。 李善道当天便选了使者,令携重金珍宝,北上往招王薄、卢祖尚,无须多言。 …… 却不妨话到此处,多说一句。 高元道已不是第一个以刘秀来比李善道的人了,而事实上,李善道自称“汉公”,其中隐含的一层缘由,就正是因为刘秀。河北,是刘秀的发家之地。李善道自称的这个“汉公”,既是类比为楚义帝报仇的刘邦,同时,也是类比以河北发家而成就帝业的刘秀! ——自类比刘邦,把翟让推举到楚义帝的高度,扩展开来讲,则又有打压李密、不承认李密是洛口诸部义军之主的意味。楚义帝是谁?是反秦的共主。将翟让比作楚义帝,李密就成什么了?杀楚义帝的是项羽,李善道现又自称“汉公”,李密自然也就成项羽之流了。 将翟让比成楚义帝,有点牵强,但也不是说不过去。毕竟大家都知,李密是靠着瓦岗才能再起的兵,也是翟让主动让贤,愿意主动拥戴他,他才能成为洛口诸部义军之主的。这也就是说,翟让要不让位拥他,他还真难成为洛口诸部义军之主。这么说的话,大略也能说得过去。 而又在此两个类比以外,李善道之自称“汉公”,若往深里追究,还有一层深意。 隋之前,五胡乱华、北朝历代,北方中原已是数百年膻腥。 故隋肇建前后,杨坚、杨广相继地都施行了一些“化胡复华”的政策。 比如杨坚在隋肇建之前,掌握了北周朝政后,就令将北周赐给汉人大臣、府兵将领等的鲜卑胡姓,全都改回了汉姓,——恢复府兵将领汉姓的这一举措,实际上影响到的不仅是少数的府兵将领,还包括了将领部下的府兵,北周的府兵制类同部落兵制,各个军府主将的姓氏,就是本军府府兵的姓氏;又禁胡语、胡俗,以至曾下诏书,禁“胡”字,等等。 杨广曾在江南待了十年,喜好江南的文化,能说一口吴侬软语,到他继位后,他大力擢用江南士人,在“化胡复华”方面,他搞的政令政措不多,因为需要做的,杨坚都做得差不多了,但在文化的全面复兴等方面,他却是通过对江南士人等的擢用,潜移默化,也做出了成绩。 李善道自称“汉公”的再又一层深意,即其内亦有继承隋肇建以来,对华夏文化大力复兴之此举的一个隐含之意。这些,也都无须多言。 …… 遣往招王薄、卢祖尚的使者走后两日。 河内郡内外的形势,已经稳定下来。 驻在河阳外城的张仁则部,只有万人兵马,对河内构不成威胁;又接探报,闻知李密已经将他的注意重点,重新转回到了王世充等部隋军处,在开始谋划对王世充等部隋军的进攻。 李善道乃於这日,将还回贵乡的计划,提上了日程。 一道急报,自弘农县,经渑池县,送至到了河内县郡府。 且将在还师贵乡前,需要处理的军务、政务等,暂放到一边,李善道打开此道急报观之。 看罢,大喜。 必是为急於向李善道报捷之故,这是第一道急报,只有一行字:“屈突通已降,陕县已克。” 第九章 张秦相应降屈突 时间回到十来天前,也就是李密夜读李善道檄文,汗出如浆时。 洛口城以西。 沿谷水河谷,穿越群山,过陕县、桃林县,过稠桑原,过阌乡县,约四五百里外,潼关北城。 已经山穷水尽的屈突通,终於接受了张怀吉的劝说。 “公於今,进不得进,而长安已为唐公已有。公部多关西人,思乡情切,闻代王既立,公之军心必散。公设若欲降唐公,为隋叛逆,固可仍驻兵停留,候唐公之召。然若公本心不改,依旧是必为隋之忠臣,名留后世汗青,为今人所崇誉,则当前之计,宜当速东走赴洛! “这几天,小道已向将军讲说得很清楚了。翟公无辜,惨遭李密杀害,我家主公与李密已是不共戴天。起初所以兵来陕、虢,抢占弘农等地者,的确是为阻公率部至洛,以助李密攻取洛阳;可现在,我家主公一心为翟公复仇,亦是诚心实意,愿放公率部到洛! “公若仍是存疑,我家主公已率主力还河内,弘农、桃林两县所留者,秦敬嗣、罗龙驹罢了,将非名将,合两将部曲,六七千众而已。公,当世之名将,帐下数万骁果,则小道委实难知,公到底又有何忧?进既难进,退复不退,‘此头终当受一刀’此语,小道知矣!公无非大言以邀虚名之语耳。既然这样,公心,世人将悉知。小道也就不在公处多留了,今日便敢请辞。” 张怀吉一通话,前大部分倒也正常,关键是最后一句,就像李善道骂李密,诚系“诛心之言”。 …… 屈突通这个人,张怀吉通过这段时间的接触,已把他摸透了。 用后世的话说,屈突通是一个要“立人设”的人,他要立的这个“人设”,即“忠臣人设”。 所以在明看着关中打不进去,长安已为李渊所得,他的处境已是越来越窘迫的背景下,他还表现得很坚决,坚决要报隋恩。一边与诸将、部曲说“此头要当为国家受一刀”,一边将李渊派来劝降他的他的家僮亲手杀了,——屈突通家在长安,李渊所遣之此家僮素得其宠爱。 可大隋的天下摇摇欲坠,任谁都能看的出来。 则隋的忠臣,是那么好当的么? 又该怎么当? 难道说,真的就“此头要当为国家受一刀”么? 屈突通要树立他的忠臣人设,可真要他为隋死,他也不想干,难以为外人所道者,正是张怀吉看穿了他后,不客气地向他指出的“公无非大言以邀虚名之语耳”此句。 这句话算是说中了屈突通一半的心思,——说中的,是为国家挨一刀此语,确乎是“大言以为邀名”;没说中的,他这句话,从另一个方面讲,也是为安抚军心所说。 却这张怀吉,也是在等的已经十分焦急的情况下,才不得不说出的这句话。 李渊已经打下长安,派屈突通的家僮来劝降他了,屈突通家在长安,他还有儿子在长安,那接下来,李渊肯定就会再让他的儿子来劝降他,到那时候,父子情深,“忠臣的人设”好像立得也差不多了,屈突通会不会就顺势降了李渊?张怀吉不敢保证。这是第一。 正如他对屈突通说的,屈突通部的将士,多关中人,就其军中目前的情势来看,其军中将士已是军心涣散,多思归乡,那再等下去的话,会不会屈突通纵然还要立人设,可他军中的将士们就要降了?张怀吉对此不仅是不敢保证了,且觉得这种可能性非常之大,这是第二。 两种情况,不论出现哪种,李善道不欲李渊得屈突通帐下数万骁果的计划,就都将宣告落空。 是故,张怀吉是实在没办法再耐心地等下去了,乃干脆直言直语,兵行险着,索性的便将自己度料出来的屈突通的心思,当着他的面给他不留情面地挑明,以望能以此“戳破屈突通真实心思”的话,刺激屈突通,使他不要再在潼关待着了,赶紧做出东走洛阳的决定。 ——杀伤力比较强的,尚非“大言以邀名”此句,是更后边的那句,“公心,世人将悉知”。 你不是要报隋两朝之恩,做隋忠臣么?可在有退路,去洛阳继续做你隋之忠臣的情形下,你却按兵不动,那你这不是前后矛盾?你“虚伪”的一面,天下人通过你的此举,都将要知了! …… 屈突通是在北周建国那一年出生的,今年六十出头了,张怀吉才三十多岁,被一个后生小子,当面戳破了自己的心思,他虽历经周、隋两代,不知见过多少风雨,一时间老脸也是有些挂不住。心思既已被戳破,张怀吉所言亦确实不错,李善道已不在河内,留下在弘农等县的其之诸将,俱非名将,兵马合计也不多,那他亦确实是没有理由不赶紧东走洛阳了! 於是,其意遂决。 就在李密读完李善道檄文的次日,他传令三军,拔营起寨,东赴洛阳。 留下了虎牙郎将桑显和,领其部屯守潼关北城,作为阻击唐军追击的断后之部。 张怀吉对他留桑显和屯驻潼关北城,做断后部队是有意见的。 这位桑显和称得上勇将,可谋略不足,加上在河东县的那场败仗,他已两次败给唐军,两回都是先胜后败,这且也算了;尤其不久前,奉屈突通之令,发生在潼关的夜袭唐军的此一仗,桑显和不但又是在取得先期胜利,唐军三营,唯李建成与刘文静所在之营尚得仅存的情况下,居然令兵士就地开饭,而且结果被李建成、刘文静等抓住战机,发起反攻,致使其全军覆灭! 谋略不足,果断不足,又是已经本部精卒尽没,现所统之部是屈突通另拨给他的。 使这样一个连败的将领、这样一支上下不熟的部队断后,怎么可能断的了后? 但张怀吉只是个信使,屈突通军中的安排,他置不了喙,亦只能由得屈突通这般布置。 可张怀吉已经料定了,桑显和是没有能力为屈突通及其所率之骁果主力断后的,所以在屈突通率部东走的当天,就急遣从吏,赶去弘农县,禀报秦敬嗣,建议秦敬嗣最好是立即就出兵西来,接应屈突通部,以防桑显和及其留守潼关北城之部断不了后,屈突通部被唐军追上。 后来发生的事情,证明了张怀吉的先见之明。 他的这道急禀,在两天后,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甚至超出了张怀吉的预料,这位桑显和在屈突通率主力东走之后,他连守潼关北城都没守,莫说断后,阻挡唐军追击了,他直接就把潼关北城献给了李建成、刘文静。 ——这其实可以理解。主力都走了,留下他这一部,部曲还都是新拨给他的,即便桑显和愿意断后,新拨给他的这些将士们是怎么想的?桑显和哪里知道!唯一的选项,他只有投降。 接到了桑显和的降书,闻讯知了屈突通率主力已然东去,李建成、刘文静当即率兵追击! 数万骁果,这可是一支强大的战斗力,怎么能让之轻易走掉? 随着第一道捷报之后,呈送到河内郡府的第二道捷报,内容便多了很多,以上屈突通是怎么终於决定拔军去洛阳、又在撤前留桑显和留守断后等等事情,第二道捷报中悉有讲述。 李善道亦是从第二道捷报中,知晓了以上诸事。 而在这第二道捷报中,在讲述以上诸事时候,用语尚颇平淡,却在随之,讲述到从屈突通开始率部东撤,至唐军出关追击这一部分的时候,用词用语,明显出现了变化,几乎尽是短句。 每一句,每一个急促的用语,都透出了当时的紧迫。 只看捷报,就能感受到当时的迫急情状。 可以想象,时在屈突通军随行的张怀吉,与时已率部出弘农、桃林两县和常平仓城,赶往接应屈突通的秦敬嗣、薛万均、罗龙驹、王须达等人,那时又是何等紧张! 捷报中写道:“接张怀吉报,末将等急出,南北夹以西行,午闻唐军尾追,已过槃豆,乃卷甲趋行,夜至稠桑,遇屈突部。纵屈突部过,阵以迎唐军。彼举火如昼,两攻我阵,俱为我退。至晨,犹复攻。万均引骑侧击,横贯而出者再,所向披靡,遂溃其众,乃退。 “军还,屈突部北至陕,以常平仓粮与之。屈突通欲率部入北崤函道,而其部将士鼓噪,尽不欲东。用源大师计,万均往招降之,许以其众,放之还乡,其众因释甲弃兵,屈突通乃降。 “依明公令,置船河水南岸,由其众渡水北散;已送屈突通赴河内。得甲械山积,良马数千,及屈突通亲卫未散者数千,何以处置,候明公令。趁势攻陕,拔之;于筠成擒,亦已送河内。” 槃豆,如前所述,位处在阌乡县城与稠桑原之间,是杨玄感最终的兵败之处。稠桑原在桃林、弘农两县西边一点,处在两县相夹之处。槃豆,离稠桑原不到百里,大概有个七八十里远。 这一场接应屈突通部、击退追击唐军的战斗,捷报中讲说得简单,可是夜斗两场,打到早上,唐军还在进攻,战斗之激烈由此已然足见。还好,把薛万均留在了弘农县。要不然,这场阻击战,秦敬嗣等面对刘文静这等的用兵高手、气势如虹的唐军将士,还真是不一定能够获胜。 因为部曲思乡,不愿再往东去,放屈突通部去洛阳之此计议,未有得以达成,但取得的成果也还算甚好。 至少首先,屈突通部的这数万骁果,没有被李渊得到,——放他们从陕县渡河,向北入了河东郡,这些骁果将士固然到了河东以后,还是要转往西走,回关中,可他们已经分散了,李渊已是没法成建制的获得他们,最多,他如果不怕费功夫,派人在河对岸等着,也许可以零零散散地得到部分这些归乡的骁果将士。话再说回来,就算得到了部分,建制已散,人皆思归,在重新把他们的编制编好、将他们的士气设法振作起来之前,也不会再有什么战斗力了。 其次,这数万骁果都放下了兵器,数万件精良的铠甲军械,这是一笔很大的收获!此外,又还得了良马数千,这更是一个大的收获。 再次,骁果没有全都散掉,还留下了数千屈突通的亲卫,这可绝对是一支精兵。 又再次,得到了屈突通的被迫投降,这也是一个很大的收获。 屈突通两朝老臣,现任隋官为左骁骑卫大将军,是十六卫的主将之一,又是杨广亲令镇守长安的重将,得了他的投降,管他是不是被迫,这对李善道的名望将会是一个不小的提升! 先获隋之左御卫大将军薛世雄,继得屈突通,李善道现已是两擒隋之大将。 ——不得不再提一句薛万均。把薛万均留在弘农县,的确是个好的决定。如果没有他,不仅与唐军这一战,可能不好赢,并且屈突通部也可能不会这般轻易地就弃械投降。他是薛世雄之子,薛世雄也是隋十六卫的主将之一,亦只有他去招降,屈突通部的将士才会相信。 看完第二道捷报,堂中没有外人,李善道高兴的心情难以压制。 他拈着捷报,下到堂中,转来转去,喜悦的心情流露於外,他哈哈大笑,难得的又骂了句脏话,说道:“他妈的!”接着开始夸奖张怀吉、源大师、秦敬嗣、薛万均等,说道,“老子虽然身已还河内,这颗心,时不时的还在弘农!张老道干得好!敬嗣、万均、源大师干得也好!竟然顺利地挡住了唐军,劝降了屈突通!知仁何在?老子要通报嘉奖!大大的褒奖他们!” 高兴,不单单是因为上边所说的得到的好处,并也是因为,秦敬嗣等阻击李建成、刘文静部这一战,是他与李渊为首的唐军的第一战,旗开得胜,第一仗打赢了,这可不值得高兴么? 杜正伦被王湛德找了来。 李善道把起草对秦敬嗣等的嘉奖令的命令,与杜正伦重说了一遍。 喜悦的心情,这时已得以稍许的平复,李善道摸着短髭,望了望堂外灿烂的冬日阳光,继复下令说道:“告诉敬嗣,所得良马,尽送贵乡;所得甲械,他留下五千件,用以他在弘农扩兵,余者亦送贵乡。屈突通亲卫数千,若有愿留弘农者,其可留用之,不愿留而愿从屈突通者,也都送来贵乡。再告诉王须达,陕县,他暂驻之,等郭孝恪的伤势好后,调郭孝恪接替他。另,令秦敬嗣、王须达,务必谨慎,不可因稠桑一胜掉以轻心,须防唐军再袭!” 杜正伦一一记下应诺。 “授秦敬嗣开府仪同三司、虢州总管,督弘农、桃林、朱阳、长渊、卢氏诸县军事;授王须达开府仪同三司、暂领陕州总管。授罗龙驹上仪同三司,授薛万均、张伏生、姚阿贵、高季辅仪同三司。授张怀吉朝请大夫、源大师朝散大夫,令张怀吉不必急着回来河北,先留弘农。” 从弘农回河内时,李善道尚未称汉公,所以秦敬嗣等的散官、实职,都还是李密早前所授的那些。魏征、于志宁等的授官已随李善道的“汉公”之自称,而随之得到了改变,但秦敬嗣他们那边,李善道前时尚没顾得上。借此机会,便将他们的授官一并正式收入“汉公”系统。 本军的主将摇身一变,不再是别人之臣,自成一系,成为了“主公”,对於部属们来说,确乎是好处大大。此前就是刘黑闼,也仅得李密“仪同三司”之授,当下,张伏生等已并为仪同三司,罗龙驹更高一等,位从四品,至若秦敬嗣、王须达,跃至开府,已正四品之勋官矣。 作为秘书,记性好是必备条件。 这几个勋官、文散官、官职的任命,杜正伦也一一仔细记下。 “令赵君德即日率部入驻渑池;调已选出之在河内的四千新卒,亦即日开赴弘农县,由秦敬嗣分拨与虢州诸部。再令秦敬嗣、赵君德,弘农、渑池至河内一线,务谨把守牢,不得有失!” 杜正伦将李善道的一道道命令,悉数记下,恭声应道:“诺!” 调赵君德驻守渑池、给秦敬嗣等增兵,这些都无须多说。 都是为了守住弘农等县、保证弘农等县到河内的通道安全而采取的进一步的措施。 却只是,令王须达暂驻驻陕州,暂领陕州总管,待郭孝恪伤好后,由郭孝恪去接任他,这道命令是为何故?李善道此令,或者说,他之此番安排之所为,其实原因也很简单。 唐军如果出关,首当其冲的是弘农县和桃林县。陕县在桃林县的东北边,没有挡在第一线,不是前线。是以,陕县此地,足可以别划为一个军事区域。这是第一个原因。 陕县位处黄河南岸,过了河,即河东郡。接下来,李善道的用兵重点,虽然是河北北部诸郡,但他并不打算就让李渊轻松,他已决定另以两部兵马,作为别部,分从南、东两面,袭扰河东诸郡。陕县,已被他定为是从南面袭扰河东郡的此别部之后方基地。这是第二个原因。 两个原因综合,所以陕县,他单独另设了一个陕州。 因而,就有了以王须达暂领陕州总管之此令。 而这支从南面袭扰河东郡的别部的主将,他已经选定,便让郭孝恪来做。——郭孝恪具备一定的军事能力,但他有过随柴孝和袭击李善道的过往,把他留在河北用之的话,他和在河北之诸将可能见面尴尬,不如把他调去陕县,让他独当一面,去负责从南面袭扰河东之任。 因就又有了让王须达等郭孝恪伤好后去接任陕州总管之此令。 陕县,是从南面袭扰河东的此部别部兵马的后方基地;从东面袭扰河东的此部别部兵马的后方,则自就是河内了。这支兵马的主将,李善道准备任给季伯常,给季伯常的军令已经下达。 …… 李善道日前,准备还贵乡的时候,河内的局势虽已稳定,弘农方面,屈突通部的情况尚不明朗,说实话,就像他自己说的一样,他时不时的还是会担秦敬嗣等的心的,现在好了,屈突通部的情况也已经明朗,秦敬嗣等取得了不错的收获,他的心可以算是较为地放下了。 便在给秦敬嗣等的命令已下、赵君德等部兵马也已经南去渑池等地,将其余须当处理的军政诸务也都尽快地处理完毕了以后,李善道於十二月上旬这天,率部还贵乡。 出发之前,他令给河阳外城的张仁则去了一封书信。 信中说:我已还魏州,只留下了李育德、季伯常两部兵马屯驻河内,你若要攻,可抓紧来攻。 第十章 魏于附和迎范卢 数日后,兵马到了贵乡。 魏征等早在县界相迎。 李善道令从行回来的各部还营驻扎,自与魏征等驰马入县,到了县城,未往郡府,先谒徐盖。 一个来月不见,徐盖老了得有四五岁,往日满面的红光不见,须发白了许多,面容憔悴,说起话都有点有气无力。徐兰、徐世感陪坐在侧。——徐世感前些时才从清河郡赶回来。 “徐公,我的信,你收到了吧?”李善道问道。 徐盖抚摸着既了花白不少、也稀疏了不少的胡须,答道:“魏公转交与俺了,俺看过了。” 李善道言辞恳切,关心地说道:“徐公,翟公虽然被害,大郎也受了重伤,幸得未死。我前在河内时,大郎遣刘胡儿来县,我与他见了一面。细问了大郎的情况。大郎抢救及时,渐已好转。徐公,不要太担心大郎了。我观徐公,颇有清减,公须当自重,照顾好自己啊!” ——刘胡儿原先是在黎阳,但随洛阳战事日紧,他后来被徐世绩调回军中了。 徐盖叹道:“二郎,老夫花甲之龄矣,实未料到,居然会有生之年,见到这样的事情发生!翟公到底是犯了什么罪过,为何魏公会刺杀了他?我家阿奴又是何罪?亦险丧命!” “翟公实无过错,李密不义之徒,因忌惮翟公在军中的威望,故行暗杀之为。徐公,我正有一话,要与公话。我已传檄李密,与他决裂,翟公之仇,我誓报之!大郎迫不得已,现被迫降从了李密,为安抚瓦岗诸部,李密倒未再残害大郎,而以瓦岗之一部兵马受与。日后,我讨伐李密之际,也许会与大郎刀兵相见,此且现无须多说;唯不知公意,是仍想留在贵乡,抑或是欲还洛口?公若思念大郎,欲还洛口,我当即令调精兵,护送公南下往洛。” 说着,李善道看了下徐兰姐弟,接着又说道,“娘子、三郎,你俩若亦欲还洛,我一起送之。” 这件事,徐盖、徐兰已经商量好了。 徐盖听从了徐兰的建议,这时就回答李善道,说道:“老夫不还洛口!老夫又不是只有大郎这一个儿子,俺已去书卫南,叫二郎也来贵乡。有二郎、三郎和如莲花陪俺,就已足矣!” “公意已决?果是不还洛口?” 徐盖也看了下徐兰,说道:“奴奴说得对。二郎,大郎现是曲心降了李密,老夫若不还洛口,他伤好之后,他底下该怎么办,他一人在彼处,他还好决定;而若老夫还到了洛口,多了老夫这个拖累,他岂不是愈加为难?俺不能让他因为俺不义到底,行事两难。再且,多赖二郎照顾,老夫在贵乡,日子过得逍遥快活,洛口那厢仗打个不休,老夫又何必去受那份苦罪?” 原来不还洛口,是徐兰向徐盖提出的建议,李善道不免多看了徐兰两眼。 这不仅是一个“亲情”上的决定,同时也是一个“政治姿态”的决定。 徐兰能够说动徐盖,使徐盖不还洛口,留在贵乡,这对徐盖言之,必是一个艰难做出的选择;而对李善道言之,这是一份默默的支持,称不上特别关键,可徐盖是徐世绩的父亲,其虽非李密帐下将校,身份与寻常人不同,他能做出这个决定,对现在的李善道也是个不小的帮助。 徐兰没有说话,温婉地坐在席上,不过迎着李善道的目光,未有躲避,大方的微微一笑。 过去这一个来月,先是征战陕、虢,随继反杀柴孝和,然后是急还河内,处理翟让被害这桩大事带来的种种军政影响、后果,李善道可以说渡过的是血雨腥风、惊心动魄,此际堂上,熏香的淡淡香味袅袅,火盆烧得堂中如似暖春,再又徐兰这一婉约而笑,李善道蓦然心动。 “徐娘子……”三字出口,李善道底下不知该说甚么好了。 砰的一声,有人在边上拍了下案几。 李善道等转目看去,是徐世感。 徐世感小小少年,激愤之色,行於言表,他大声地说道:“将军讨密贼的檄文,俺拜读了!以前俺被密贼迷惑,原尚以为他是个好汉英雄,不意却他奸诈不义,是一贯有之!翟公无辜被害,我兄险些命丧,此仇此恨,滔天之水,不能冲洗。将军讨密贼之日,俺敢愿从之!” “徐公,三郎年纪岁少,忠义满膺,有公之风!我恭喜公,生了一个忠义的好儿郎!” 龙生九子,子子不同。徐世感可能是因为年纪还小,其性,与徐世绩的现实主义确实是有不同,向来义字当先,年龄尽管才十几岁,言谈举止,极有慷慨雄烈之气。 对这个老三儿子,本来徐世感就最小,老人家喜欢小儿子是人之常情,兼以徐世感行事,确是有徐盖轻财好施的好义之风,徐盖对他的这个小儿子亦是十分喜爱,听得李善道此赞,徐盖忧色笼罩的眉头,略微得以了舒展,憔悴的脸上稍微显出了点笑容。 一直陪徐盖等说话到入夜,在徐盖家中吃过饭,李善道才辞拜而出。 …… 回到郡府。 这阵子,李善道着实累坏了,今天又是刚到贵乡,才连着行了几天的军,更是疲惫。 但撑着疲惫,李善道未有便即休息。 没有在前院堂中,在后宅,点起烛火,他与魏征、于志宁商议下边需要做的事情。 等于志宁代把李善道在河内定下的下步用兵冀北,及高元道之策,还有已经遣使往招揽王薄、卢祖尚等事,一一与魏征细细说过,李善道问魏征,说道:“玄成,卿就此皆是何意?” 这几件事,魏征其实在于志宁说前,大略已知。 李善道已在给他的去书中讲提过这些事,只不过信中说的没这么详细。 河内方面已经稳定,陕虢方面也已稳住,接下来,为蓄积力量,以待来日与李密的决战,攻取冀北诸郡是势在必行之事。那么,为实现攻取冀北,当前需要做的军、政诸务又各是甚么? 出乎了李善道、于志宁的意料。 魏征第一件说的,不是军事、也不是政事,他说起了李善道的婚姻之事。 他说道:“明公,当务之急,仆之愚见,宜召卢承道,尽快将与卢家的婚事定下!” “将与卢家的婚事定下?”魏征此议,委实出乎意料,李善道下意识地重复了遍他的话,暖如阳春的室内,摇曳的红烛影中,徐兰清丽的容颜,温婉的笑容,浮现他的面前。 魏征说道:“公虽爱士仁民,深得诸郡士民之心,然本就仍颇有士者,持观望之态,今公既与李密决裂,仆忧之,持观望之态的士人可能就会更多了。欲解此忧,仆思之一再,最简单,也是最上策的办法,似唯有无过於尽快与卢家结姻。与卢家结成婚姻以后,不仅有助於明公收揽河北士心,卢氏郡望范阳,亦有助於明公北上,攻取冀北诸地。此萧王之聘郭圣通也。” 刘秀年轻时候就说,“娶妻当娶阴丽华”,可他却为何在河北时,娶了真定王刘杨的外甥女郭圣通?这是一场典型的政治联姻。他要借助真定王刘杨在河北的势力,得取河北。以此例,来把卢承道家比作真定王刘杨家,可能不是非常恰当,但里边蕴含的东西,确实是一回事的。 郭圣通后边的刘杨,代表的是当时河北的地方豪强、士族。 范阳卢氏,海内名门,其则能一定程度上代表当下之河北豪强、士族,最起码是代表一部分。 就李善道当前言之,他与李密决裂,自成一系后,他最大的弱点就是他的出身!刘秀尽管出身也不高,好歹是前汉宗室之后,李善道却仅只是个假赵郡李氏。方今天下,仍重门第,李善道地盘现有一些、精兵强将现也有些,军政能力亦不缺,只就出身这块儿,是他现今的短板。 如果想办法,能把他的这个短板补上,那就何止是河北不足图,真的就是天下亦可争了! 魏征首先提出的会是此议,李善道、于志宁都没有想到。 然于志宁很快就明白了魏征为何会首要提出此议,立刻表明他的态度,说道:“明公,玄成此议甚是!卢承道是范阳卢氏嫡系子弟,他数献妹与明公,明公前因军务未允,今当其时也!” 李善道摇了摇头。 魏征、于志宁会错了意,两人愕然。 不相信李善道会看不出魏征为何会在此际请他与范阳卢氏结姻的目的,于志宁诧异莫名地问道:“明公缘何摇首?难道是不欲与卢氏结姻?以为玄成之良议,不可用也?” 李善道的这一摇头,不是在否定魏征的建议,他是在尽力地把徐兰从他的脑海中赶出! 他摸了摸短髭,喝了口茶汤,说道:“玄成此议苦心,我焉不知?我非以为不可用。”顿了下,微蹙眉头,说道,“此议固是可用,却只是翟让方被害,我若就迎娶卢承道妹,合不合适?” 于志宁、魏征真以为他的摇头,是因为此疑,两人顿都松了口气。 魏征笑道:“翟公身死,为臣者自当服孝。然汉文帝以降,天子之丧,不过三十六日,何况翟公?又今战乱,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宜当固然。仆愚见,翟公之被害身死,并不影响明公迎娶卢妹。且又,等明公迎娶之日,势已早过三十六日。明公若是为此疑虑,可不必也。” 相比前途大事,一时的心动不值一提,而况现再是汉公,以后可能可以称汉王,再以后,可能还有别的称号,如果徐兰也愿意的话,——想来她应是会愿意的,至时也不会亏欠了她。 李善道於是拨去杂念,定住心情,从善如流,接受了魏征的建议。 第二天一早,就由于志宁代表李善道,去寻昨天就来求见过李善道的卢承道,分说此事。 …… 贵乡县向西北,过武安、襄国、赵郡,经刘黑闼部屯军处,三四百里外,博陵郡深泽县。 魏刀儿斜着眼,瞧着堂下赳立的此人,说道:“你个狗日的,装腔作势,假话来哄老子不成?” 第十一章 刀儿欲左右逢源 这人说道:“若是哄将军,用得着俺亲来么?” 却此人姓张,窦建德有养子十余,他是其中最得窦建德信爱的之一。 这话说的倒也是。 有些时候,从使者的人选上,就能看出对方有无诚意。如果只是派个微不足道的人物,那肯定是没甚诚意的了;但如果派的是信爱之人,那诚意这块儿,至少就不能说是没有了。 魏刀儿“哼”了声,说道:“你这贼厮鸟,俺听说过你姓名,知窦公素所亲爱你。料既遣你来,窦公让你方才与俺说的那些言语,应该也不会是哄俺。若敢哄俺时,一刀把你剁了!” 姓张的窦建德这养子既得窦建德喜爱,那其本人自就是个有本领的,魏刀儿的恫吓之辞,未有吓得到他,他从容不迫,假的说得跟真的似的,笑道:“适与将军所言,悉窦公之真意也。方今李善道已与李密决裂,划河为界,那他下一步,为积蓄力量,必然就会北侵。 “而又一旦他北侵,窦公之地,固是将为其犯;将军之土,只怕也是难逃。闻得将军现颇与李善道使者往来,将军此为,好有一比,‘与虎谋皮’是也。谚云,‘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现今河北,唯李善道声势最强,无论我家主公欲保河间等郡不失,或将军欲保博陵仍为将军有,别的办法一概没有,只有一法可行。 “即将军与我家主公结盟,共抗李善道也。我家主公今遣俺来,不单只是为向将军表明愿与将军结为盟好的诚意;将军若仍狐疑,俺且可留在将军军中,以为人质。” 魏刀儿上下打量他,点了点头,说道:“你先下去吧,容俺思量一番,再给你答复。” 待这姓张的出去,魏刀儿起身,下到堂中,背着手,转悠了几圈。 寻思多时,他立住步子,问陪坐堂上的众将:“怎么样?” 如前所述,魏刀儿本王须拔的亚帅,王须拔中流矢死后,他继任了王须拔的位置,成为了他们这一部义军的主将。王须拔和他都是上谷人,也所以,他现今虽然盘踞深泽,与在上谷的宋金刚关系不错,来往密切。他们这一部义军,早年亦曾搞出过不小的动静。 王须拔自号“漫天王”,通过太行八陉中的飞狐等陉,率引其部,驰骋河北、河东两道。不仅冀北的郡县常受其部抢掠,河东北部、中部的太原等郡也常受他们的侵扰。 ——亦如前所述,李渊为太原留守后,即曾与其部有过数次交战。特别鼠雀谷一战,打得还比较惊险。当时李渊孤军深入敌阵,被魏刀儿帐下大将甄翟儿部包围数重,要非时年十七的李世民及时赶到,以轻骑突围而进,从万众中将李渊救出,李渊可能就要身死战中了。 王须拔、魏刀儿这部义军的部曲,大都是上谷等郡人。上谷等冀北诸郡,地处北疆,汉胡杂居,民风剽悍,即便妇人也能上马打仗,自古以来就是出精兵之所。是故单论战斗力的话,王须拔、魏刀儿其部之众,足以堪称剽悍,但因他们多出身底层,——从他们的名字、自号上就可看出此点,且自起事以后,向皆唯以剽掠为务,故在战略上,他们甚有缺乏。 结果也就导致,王须拔、魏刀儿起事的时间挺早,大业十一年,也就是两年前,其部就已拥众十万余了,可一直到现在,却也还没个属於他们自己的真正的地盘。屋漏偏逢连夜雨,然后又在此前劫掠涿郡时,王须拔中流矢死了,他们这一部的声势,於是很快就衰落了下来。 魏刀儿尽管继承了王须拔的位置,可涿郡的罗艺打不过,河东道北部现有了刘武周,其部的活动范围已是日渐狭小;又至於今,十余万众,遂竟只能局蹙在深泽县、博陵郡这弹丸之地中矣。——深泽县,一县之地就不说了;便是博陵郡,也不过南北两百里长,东西百余里宽。 上首一将应道:“将军,姓张的这厮,俺瞧他说话时,抬眉扬眼,中气十足,不像是在哄咱。” 天气寒冷,这将戴着突厥胡帽,裹着羊皮大袄,穿着长腰皮靴,虽是汉人,打扮颇似胡人,操着一口和魏刀儿相同的上谷方言,可不就是曾包围过李渊,险些杀了李渊的甄翟儿。 “你也觉着这贼厮不像哄咱?俺亦这般看。那窦建德求与咱结盟此事,老弟,你又怎么看,觉得成不成?咱是答应他,还是不答应他?”魏刀儿摸着络腮胡子,问甄翟儿,说道。 甄翟儿说道:“窦建德说的不错。将军,李善道这一与李密决裂,为了来日能有力与李密决战,他接下来一定就会北侵冀北诸郡。李善道这厮,端得会打仗,冀南七郡现已都为他所有,他若北侵,那咱的选择不外乎就是两个。要么跟他打上一仗,怕是打不过;要么就俯首投降。可如降了他,听说这厮军纪严厉,约束得紧,咱兄弟们日后恐就不得快活了! “那相比这俩选择,俺觉着,或者不然,将军,咱就答应了窦建德?与他结盟。咱十余万众,窦建德也十余万,咱两边联手,再把宋将军也加上,三部合力,咱们东西呼应,李善道这厮再能打,到底一部之众,其兵不过十万,咱也不怕他了!博陵,就仍还任咱兄弟快活自在!” 魏刀儿说道:“俺也是这么想的,可却有两个难处。” “将军,哪两个难处?” 魏刀儿说道:“咱近来与刘黑闼、李善道颇有使者往来,——刘黑闼前日派来的那人,现不还在咱深泽?昨晚上,咱才请他又喝了顿酒。大丈夫,不可不讲义气。咱正与他处得热乎,若忽就翻过脸来,与窦建德联手,脸面上,是不是有点说过不去?此是一难。 “李善道会打仗,刘黑闼也会打仗。刘黑闼现驻兵赵郡,离咱深泽才只有几十里地,若被他闻讯知了咱与窦建德盟好,这厮会不会就与咱翻脸?他若领兵来打,也是个麻烦。此是二难。” 甄翟儿笑道:“将军重义,这是兄弟们都知的。但将军,义气,是给自家兄弟重的,李善道又非咱自家兄弟,近日与他来往,无非是为对付窦建德。於今窦建德既然已愿与咱盟好,姓张的那厮说的亦对,‘唇亡齿寒’,那为咱自保计,便与他翻过脸来,又有何不可?这是第一。 “若将军觉着忽就翻脸,有些说不过去,并又担心刘黑闼可能来犯,也好办。何不就一面与窦建德盟好,一面仍继续与李善道交好?如此,左右逢源,八面玲珑,想来窦建德、李善道不但无话可说,反而必会因此而更加重视将军,更给将军送好礼好物了么?这是第二。” 魏刀儿闻言大喜,拍了下手,说道:“老弟,你这法子好!左右逢源,妙啊!妙啊!”问堂中余下诸将,“一边接受窦建德求盟,一边继续与李善道交好,甄兄此议,你们觉着何如?” 作为两大势力之间的另一方势力,“左右逢源”虽显投机,然确实也算是外交上的一个对策。 诸将皆是赞成,纷纷称好。 魏刀儿便定下心意,说道:“那就这么定了!便按甄兄此议,窦建德那厢,咱允其盟求;李善道这边,咱仍与交往!他两边如当真开战,谁给咱的好处更多,咱就帮一帮谁!”决定作出,又令道,“不知宋将军处,窦建德有无遣人去?派个人,去将咱此决定,与宋将军说说。” “将军决策既下,那姓张的那厮,便召他再来见?” 魏刀儿摸着胡须,笑道:“急什么!咱现与李善道颇是交好,李善道纵然北侵,也不会先来打咱。窦建德就不同了,他地盘大,李善道肯定会先打他,他现必是担心得不得了,生怕李善道遣兵攻他。急着盟好的是他,又不是咱。先晾一晾姓张的这厮,过上两天,俺再召见他。” 诸将齐齐赞道:“将军的这个决定甚是!便先晾一晾他,才好显出咱的要紧,能得更多好处!” 甄翟儿由着魏刀儿刚才的一句话,想起了一件事,说道:“将军适言,刘黑闼前两天派来给将军送礼的那人,现还在深泽。窦建德派人来求与将军盟好此事,俺之愚见,未定之前,却需谨慎,可不能先被刘黑闼的人得知了风声。万一再出现波折,未免不美。” “对,对,对,兄提醒得对!此事,我等是需先做保密,不可使刘黑闼的人知。” …… 刘黑闼派在深泽的人,会否能得知窦建德养子到了深泽此事,且无须多言,但刘黑闼身在赵郡,对此当然是不知的。刘黑闼现在,事实上暂也没功夫顾及深泽的魏刀儿部那边。 武安、襄国、赵郡新得,李善道令他暂驻安抚。 这阵子,安抚三郡诸县的诸事,已忙得他焦头烂额。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事情,不到自己做的时候,往往不知多难。 以前看李善道安抚武阳、清河等郡时,好像没费多大功夫,挺容易的,现到了刘黑闼奉令安抚武安、襄国、赵郡三郡,他才知了安抚新得之地,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 首先,得让各县的降吏安心,只有降吏安心,他们才能尽心办事,又只有他们尽心办事,归属他们治理的各县的百姓,才能因此在最短的时间内得以安稳。其次,军事方面,还得剿贼。 武安、襄国、赵郡和别的郡相同,本郡原本亦是盗贼丛生,郡中存在着或大或小的贼伙。这些贼伙,有的已降从,有的却尚未降从,依旧劫掠郡中,没降的贼伙,得尽快地将之消灭。 攻下武安、襄国、赵郡之初时,正好碰上了翟让被害,刘黑闼的注意力全都被吸引在了河内、李善道的身上,对三郡的安抚、剿贼等务,他那会儿顾不上,现在终於是可以做了。 一做起来,那真是千头万绪,大大小小的军政诸事潮水般地涌来,搞得他烦不胜烦。 这哪有打仗爽快? 因就在魏刀儿等商议要不要接受窦建德盟好此请的时候,刘黑闼实在是烦得受不了了,一边就刚接到的急报,“沙河贼众千余攻侵县邑”作出批示,令其弟刘十善领兵往剿;一边亲笔给李善道了封书信,信中请求李善道赶紧把他调回贵乡,他半天都不想再在这三郡待了。 …… 刘黑闼的信到贵乡日,贵乡郡府一片喜气洋洋之态。 与卢氏结姻的事,已经商定。 卢承道的妹妹不在贵乡,在范阳家中。卢承道父母已没,他是长兄,他家里的事他说了算。他已紧急遣人,赶回范阳,去接他妹妹来贵乡,并与于志宁、魏征已商定,婚事尽早来办。魏征的意思是,最好是一个月内,即明年正月间,就将这桩婚事结成。卢承道没有异议。 明月弯弯照九州,几家欢喜几家愁。 郡府一片喜气洋洋,徐盖家中,还有徐盖家邻居家中,却风起树梢,两人暗自神伤。 推开窗户,寒风吹进,不觉寒冷,徐兰望向外边,几个婢女惊喜地在院中伸开手,仰望天空。彤云密布,片片的雪花,纷纷扬扬而落。今冬的第一场雪,下将起来了。下得很大。不多时,树上、地上、屋顶已被雪花覆盖,洁白如似玉树银阙。幽幽清香从院角飘来,她转目去瞧。 第十二章 黑闼颇不胜其烦 院角几树梅花,悄然绽放。 雪下,那瓣辦黄色的花瓣,如似美玉。 想起去年冬天,也是有次下雪的时候,李善道令高丑奴呈送了首诗徐世绩,邀徐世绩饮酒。诗是一首五言短句,云之“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李善道极少写诗,然偶有所做,常常令人耳目一新,这首诗就是如此。 四句五言,简简单单,读来却春暖如在唇边,把玩可爱。 徐兰对李善道这首诗的印象很深刻;那天她和徐世绩一起赴的宴,李善道请他们吃的饭,她也印象很深刻,李善道名之为“涮羊肉”,吃法如诗,也很简单,但确实好吃。 两个相熟的人,尤其适龄的男女之间,不免会有感情发生。但这个感情绝非无缘无故而来,或从好奇而起,或从被对方的某个方面吸引到而起。徐兰在与李善道第一次见面时,对他就颇有好感,随着接触,随着对他一些事情的听闻,对他的好感遂与日俱增。 前些时,徐盖酒后,说为她觅一良婿,当时徐盖未说是谁,徐兰蕙质,锦绣心思,却已就猜出徐盖所指何人。再之后,徐世绩的回信送到,对她与李善道结姻此事甚为赞同。说实话,徐兰已芳心窃喜,原本以为这件事就将这般定下。殊是未有料到,李善道军务倥偬,此事迟迟未有机会提及,而翟让现被李密杀害,李善道为平定河北,於今接受了与范阳卢氏的联姻! ——不错,李善道为何此际,大张旗鼓的搞他与范阳卢氏联姻的婚事,目的何为?徐兰心中一清二楚。除了以此收揽河北士心,以有助於他收取河北以外,必是无有其它缘故! 就李善道与范阳卢氏这桩政治上的联姻,徐兰非是寻常女子,无可指摘,没甚可说,但唯心中,她再次望向院角雪下的梅花,就像那独立雪中的萧疏姿态,就像那缕缕的幽香,她却不能不幽思感伤,与李善道相识、接触的过往场景,不断在她眼前闪现,若有所失。 好男子不是没有见过,自上瓦岗、从在军中至今,天下英雄亦多有见、有闻。 可如李善道此等者,年轻英俊,果敢英武,重情重义,又有几何人也? 这等好男儿,终是他人夫婿! 一婢匆匆自外而入,进到室内,呈上了一封信与徐兰,禀道:“娘子,汉公的信。” 徐兰展开,不是信,是一首诗。 其上写道:“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葱指将这诗掩住,雪中、幽幽的香中,徐兰黛眉蹙舒,美目流转,真不知当下何样的心情! 不知当下何样心情的,还有一个。 便是现在徐兰家邻舍住着的王娇娇。 对雪,她没甚兴趣,对梅花,她也无意,清冷的铜镜光辉中,她再四自观。 肉乎乎的脸蛋、凝脂般的嘴唇,再挺起胸膛,铜镜下移,略含羞地瞧了眼自家饱满的胸脯,却这么憨态可掬、我见犹怜的一位小娘子,怎就李善道看不中了?王娇娇叹了口气,将铜镜丢到了一边。都怪阿耶!当初李善道退婚,为何就允了他呢?不然,方下这场河北瞩目的婚事,待嫁的新娘子,不就是她了么?哼,看不中就看不中吧!再将铜镜拿起,且先涂涂嘴唇。 …… 刘黑闼信到时,才将偶有所感,窃来的那首诗派人送去给徐兰。 便打开刘黑闼的信,将之看完,李善道摸着短髭,笑将起来。 马周问道:“明公,刘将军信中何言,缘何作笑?” “我贤兄在赵郡待不住了,请求我另调人往驻赵郡,安抚三郡,他想回贵乡来。” 马周怔了下,说道:“明公,刘将军此请,怕是不能答应吧?” “为何不能答应?” 马周说道:“卢家娘子不日即至,明公的婚事办罢后,接下来就要筹议用兵冀北。赵郡方向,乃是夹击河间郡的关键位置,非有大将镇坐不可。此际若将刘将军调回,那等到进攻河间郡时,若再将他调去,来来回回之间,也许就会引起窦建德的疑心。是臣以为,调,不如不调。” “你这话不错。”李善道寻思了片刻,笑道,“不过我贤兄信中,却是说得可怜,安抚三郡的各项政务,令他心烦意燥,不胜其扰。这样吧,我贤兄不能调回来,我另调人去协助他便是。” 马周问道:“敢问明公,欲调何人往助刘将军安抚三郡?” “柳燮族出名门,有治政之才,与张志昂等颇多旧识,或彼此知对方名,就调他去吧。” 却调柳燮去,确是个不错的决定。河东柳氏是北地名族,赵郡等三郡位处太行山东麓,等若与河东接壤,把柳燮调过去,不论他是否真有“治政之才”,单名声上就能起到些安抚之用。——张志昂,是赵郡通守。赵郡被刘黑闼打下后,张志昂降了,李善道任他做了赵州刺史。 便当日令下,授柳燮“三郡安抚使”任,他迎冒风雪,往赴赵郡,协助刘黑闼安抚三郡士民。 …… 一道道李善道方面的情报,川流不息地被送到窦建德的案上。 相比刘黑闼在赵郡的不胜烦扰,相比贵乡郡府的喜气洋洋,乐寿县的长乐王府从多日前,也就是定下了“先灭魏刀儿,再俟机南下”之策后,一直都是紧锣密鼓,处在战前的紧张状态。 当然,对外面所表现出来的,却气氛近类贵乡郡府,也是一片欢庆之状。 毕竟,已是腊月中旬,再有半个来月,就是新的一年的正旦了。 回顾这一年,窦建德干得不错。 今年正月间时,窦建德称的王。称王以后,一年间,先后干了几件大事。首先和李善道联兵,歼灭了薛世雄部;接着经过苦战,打下了河间县城。再随后,河间等郡,他再无强敌,王伏宝等的分头进兵下,现於今,西到博陵郡北部、西北到上谷郡南部、北入涿郡北界、东到渤海郡、南到信都郡,南北五六百里、东西四五百里,县邑数十,民口百万,已都是他的地盘。 河间、渤海两郡,是河北大郡,一郡的面积大小,比得上河北地界的那些小郡两三个郡合在一块儿的面积,因若单只从占据的“全郡”数量来说,窦建德现尚不如李善道,大致上被他所占据的“单”郡,他现共是占据了河间、信都、平原、渤海四郡,但若从地盘大小比之,他现所据之地盘,实与李善道现得的冀南七郡之总体面积,无甚相差。 ——“大致上被他所占据的”,如河间、平原两郡,已被窦建德尽得,然信都、渤海两郡,他没有完全占据。信都南与清河接壤的一带,出於和李善道“互不相犯的默契”,为留下一道缓冲区,窦建德并未占取;渤海郡东部临海一带,因处海曲,地广人稀,他也未有尽占。 但这都不是大问题,没有尽占,只是因为占或不占,影响都不大,又或需投入的力量,比之占后所得利益,不成正比,是故未占;真要想占这些地方,调一部主力往攻,又岂会不得? 简言之,还是那句话,去年这一年,窦建德干得不错。 他的部将们跟着他,也是封官授爵,吃香喝辣。 新的一年的正旦将临,且是他称王将是一周年之际,他和他的部将们有着充足的理由,进行一次庆贺。是以,其王府对外表现出来的,亦是一片热热闹闹的等待正旦,欢乐鼓舞的状貌。 连日来,时有领兵在外的大将还回,及几乎每天都有之的,窦建德在王府设宴与臣属欢饮。 这幅向外做出的假状,有没有骗到魏刀儿、宋金刚、李善道? 至少,李善道等散在河间的细作们,给李善道等的回报,乐寿城是这么片松懈、欢庆的氛围。 又一道新的情报送到,窦建德看了,抬起眼,看向了堂中诸人。 今天是一场小规模的饮宴,出席的只宋正本、王伏宝等数人,菜肴丰盛,酒是好酒,不过没人喝酒,伺候他们饮食的也仅寥寥数人,一个奴仆没有,尽是窦建德的养子们。 因为和近时往日的那些饮宴相似,今天的这场饮宴,本也就不是为饮酒,而是为议事。 “李善道之处的最新情报。”窦建德指了指放在案边的情报,说道,“风闻是刘黑闼求还贵乡,李善道未有允之,调了个叫柳燮的河内降官,给了个‘三郡安抚使’的名衔,去往赵郡,协助刘黑闼安抚三郡。”摸了摸胡须,笑道,“我遣使密见魏刀儿这件事,看来李善道还不知晓。” 齐善行说道:“不错。其如已知,刘黑闼就不会求还贵乡。”笑着顾视了下席上诸人,说道,“李善道现在忙得很,他新与李密决裂,何止赵郡等三郡了?又是其境内各郡的官吏、士民,他都需要安抚;又是忙着与卢氏结姻。而张小郎是个谨慎人,阿兄一再交代他此使魏刀儿,务必保密,不可风声走漏。则李善道到今尚且不知张小郎为阿兄出使魏刀儿,亦不足为奇。” “张小郎密报,说刘黑闼帐下有人现在深泽。没有不透风的墙。李善道现虽尚不知此事,不能保证日后他也不知,而且他何时会知,亦不能保证。明公,仆之愚见,仍是不可掉以轻心。”说话的是凌敬,他没有齐善行的轻松之态,谨慎地向窦建德进言说道。 窦建德点点头,说道:“凌公所言在理。直到灭了魏刀儿之前,我等皆不可掉以轻心!”眉头稍微蹙起,抚摸着胡须,说道,“却唯这魏刀儿,到今还没给个准信,到底愿不愿接受我的盟好之请。他一日不给准信,戒备不懈怠,咱就一日不好奔袭於他。这却也未免等得我心焦!” 宋正本说道:“如仆料之不差,魏刀儿当下无非是在拿捏身架。他若是不欲与明公结盟,张小郎出使他处的消息,刘黑闼、李善道焉会至今不知?所以不知者,不正是因魏刀儿将此事给隐匿下来了么?他既肯隐匿此事,就说明,他对明公结盟好之请,其实已是愿意的了。” 王伏宝赞同宋正本的判断,说道:“宋公之言甚是。明公,魏刀儿现尽管尚没准信,但他必已入明公彀中。对他会不会中计,末将看,已无须担心。明公,为打他一个措手不及,末将愚见,最好是他那边一给准信,咱就兵马杀到!当务之急,是已到须当做兵马调动的时候了!” 窦建德沉吟稍顷,说道:“五郎说到已至兵马调动之时,此议诚然,但兵马调动,以何理由?我费心思酌了数日,尚未想到一个合适的借口。宋公、凌公,诸位就此,有何意见?” 第十三章 南北兵调王薄附 窦建德提出的,的确是个问题。 魏刀儿部十余万众,即便乌合,想要将之歼灭,也得动用不少部队。 目前在饶阳、博野、乐寿、河间及其周边的窦建德部,总计才一两万部曲。——饶阳等此四县,皆位处河间郡的西南边,离深泽都不远,最远的河间、乐寿两县离深泽亦只两百里上下。 这么些部曲,显是不够用。不够用,就得再从别的地方调。则以什么借口调?不能一边和魏刀儿说盟好,一边却往深泽方向调兵,如果这么做,纵然是个蠢人,也能觉出其中有问题了。 宋正本对此却有主意。 他抚须笑道:“明公,快到正旦了,此亦是明公称王的一周年,何不以此为借口,对外告示,就说明公有意在乐寿搞一次阅兵?因调渤海、平原等郡精锐,还回乐寿。不即可乎?” 王伏宝闻言大喜,表示赞同,说道:“宋公此策大妙!以此为由,魏刀儿必不生疑。且调得渤海精卒还至乐寿,亦可於攻灭魏刀儿时,调部分南下到信都郡,以防李善道遣部往援。” 如前所述,信都郡的位置,在河间郡的南边,其南与清河郡接壤,其西与赵郡接壤,其北境的西边同时与博陵郡接壤,深泽县就在信都郡的北边。等若是说,窦建德只要有一部兵马在这里,首先就能阻挡住李善道派兵往助魏刀儿;其次,对深泽还能形成包围,可谓一举两得。 窦建德琢磨了会儿,宋正本的此议,确乎可行,本着精益求精的原则,他先问了下凌敬、齐善行等,还有没有别的办法,凌敬、齐善行等皆无它法,便亦笑道:“宋公此策,确然大妙!不愧是宋公啊,足智多谋。轻巧巧一句话,就解了我数日之疑难!好,就用宋公此法!” 王伏宝问道:“明公,打算何时便调兵来乐寿?” 窦建德想了下,说道:“事不宜迟,我意计议既然已定,我就尽快下令!” 凌敬说道:“明公所言甚是,仆意亦是宜早不宜迟。最好是赶在魏刀儿正式答复明公,他愿否与明公结盟之前,便先将正旦日要在乐寿阅兵的风声,及调渤海、平原精锐还乐寿的命令都传达、下达。如此,也能更进一步地减免魏刀儿可能会起的疑心。” 却凌敬的这个考虑,是窦建德没有想到的。 品了一品,是这个味儿。凌敬说的很对。不等魏刀儿表态,愿不愿窦建德结盟,便先将阅兵、调兵的风声与命令传出,反而更能显得窦建德光明正大,显得他调兵没有藏有别的心思。 齐善行称赞笑道:“妙哉,妙哉。凌公此虑,反其道而行之也。” “好!就按凌公的意思,我明天就放出阅兵的风声,并明日就下令调渤海、平原精锐还乐寿。”窦建德沉吟了下,询问宋正本等的意见,说道,“五郎刚才说,并可将从渤海、平原调回的精锐,拨部分南屯信都,以防李善道援助魏刀儿,此言正合我心。只是,袭灭魏刀儿的主将,已定为五郎,则南屯信都,以备李善道来援的主将,公等以为,何人适合?” 宋正本建议说道:“仆之愚见,非曹、范两位将军不可。” 曹是曹旦,范是范愿。 范愿原本负责的就是信都郡方面的用兵,现驻在信都的兵马多是他的部曲;曹旦是窦建德的妻兄,其人的军事能力虽然有限,但在窦建德军中的地位足够担任方面之将。 窦建德考虑了下,也只有曹旦在信都郡,他才能放心,且范愿颇能用兵,便即说道:“那就按宋公所议,任曹旦为信都主将。宋金刚和罗艺方面,我却是已有防备他们来援、来袭的主将人选。宋金刚方面,就以董康买为将;罗艺方面,以高士兴为将。公等以为如何?” 董康买是窦建德帐下的高级将领之一,上谷方向的用兵是他主责,用之防备宋金刚正合其选;高士兴勇悍敢战,之前攻涿郡,他就是主将,虽然没能打过罗艺,但防罗艺南袭绰绰有余。 宋正本等对窦建德的这两个人选,皆无异议。 便随之在以何借口,调动精锐到乐寿备战之后,顺势定下了各路兵马的主将。 袭攻魏刀儿部的主将是王伏宝;防备李善道、宋金刚、罗艺三部援助或袭击河间郡的三路兵马的主将,分为曹旦与范愿、董康买、高士兴。这四路兵马,都可谓是兵精将强。 宋正本以原本隋官饶阳令之身,现得以为窦建德的谋主之流,自有其长处,思虑周详是他的优点之一,他说道:“明公,却另外尚有一处,不可不以大将镇之,以防不测。” 窦建德想了一圈,河北的敌对势力,无非也就是李善道等几部,适才的一通安排下来,所有需要考虑的地方,都已考虑在内,还有何处需防备不测?他想不到,便问道:“宋公,何处?” “即渤海郡也。” 窦建德说道:“渤海郡?” “渤海本有王将军镇驻,自是无碍,可现王将军将为攻袭魏刀儿部之主将,已不在渤海,则渤海此郡就需另调大将往至坐镇了。一则,渤海郡东部沿海,现仍颇有违逆明公者,需防彼辈趁机作乱;二则,渤海南与北海、齐郡隔河相望,王薄、綦公顺诸辈向来均是来往河之两岸,亦需防彼辈可能会趁我攻魏刀儿部之机,渡河北上侵扰。故渤海郡,必须另调大将往镇。” 窦建德一拍额头,说道:“对,对!要非宋公提醒,险将此处忘掉。”迟疑了片刻,问王伏宝,“五郎,你说,调谁往渤海郡,暂接替你驻扎为宜?”自提了个人选,“王小胡何如?” 渤海郡是王伏宝打下来的,那用谁暂时接替王伏宝镇守渤海郡,虽然王伏宝是窦建德的帐下将领,窦建德出於不惹王伏宝不快之故,也得问一问王伏宝的意见。却又至於为何窦建德提出“王小胡”作为接替王伏宝的人选,则是因为王伏宝现如今功高军中,诸将面子上固大致都能与他过得去,然心中羡嫉他的,实则不少,只有王小胡,与王伏宝的关系还算不错。 果然,这个人选,提的颇合王伏宝的意。 王伏宝笑道:“调何将暂驻渤海,以代俺坐镇,明公自令就是。俺岂敢有不愿?” “好!那就你攻袭魏刀儿部之前,我将王小胡暂调渤海。”窦建德拍板决定。 宋正本等窦建德与王伏宝商量定下,接着说道:“明公,此外还有一事,不可不做。” 窦建德问道:“何事?” “魏刀儿部在没有防范的情况下,尽管我军突袭,速战速决的把握很大,可万一未能将之速歼,李善道必遣兵北上援助。计李善道若援魏刀儿,定是两路出兵。一路自清河郡北上,一路自赵郡出。只信都郡的驻兵,不一定能将李善道部的两路兵马尽然挡住。是故,在乐寿,明公须当留驻一部精锐,或援信都,或援王将军。这样,才堪为万全之策。” 渤海郡的问题,窦建德没有想到,但怎么对付李善道的援兵,他早是反复思索,考虑得比较全面了。听得宋正本此一建议,他站起身来,笑着应道:“留一部精锐,以作后援,此当然之事。”步下堂中,到堂壁上挂着的地图前,指向一处,顾与诸人说道,“除此以外,在这里,我还准备屯驻精兵一部,便令范愿驻扎。”众人顺着他手指所指看去,见他所指,是鹿城。 鹿城属信都郡,在信都郡的西北角。此县西北不远,就是深泽县;西边不远,就是赵郡最北的鼓城。此县与深泽、鼓城俱接壤。驻精兵一部在此的目的,很明确了,正即是为防备赵郡的刘黑闼部援魏刀儿。——刘黑闼若敢出赵郡援深泽,就从鹿城出兵截击。 却是针对李善道部的部署,窦建德的思路是:远以阻之,近以截之。 李善道从清河郡派兵北上,并不足忧,因为从清河郡到深泽县也好,到乐寿县也好,中间都隔着一个信都郡,足能将之拦住,此是“远以阻之”;唯一可虑的,就是现驻赵郡的刘黑闼,从赵郡往援深泽,咫尺之遥,鼓城与深泽也是接壤的,故此,对刘黑闼部就需“近以截之”。 王伏宝抚须笑赞,说道:“以范愿驻在此地,刘黑闼部足可无忧。明公此措,周密之措也。” “五郎,万事俱备,就只等精兵调回,诸将就位,魏刀儿上当之后,我在乐寿,闻公捷报了!” 王伏宝起身,行礼说道:“明公但请放心,至多五日之内,必然捷报呈递明公!” 魏刀儿部十余万众,王伏宝这话,虽然语气平常,更衬出他满怀自信。 窦建德大喜,亲端起一碗酒敬给他,说道:“魏刀儿部若能得为将军一举歼灭,既可消我肘腋之患,得其众,复可使我军声势大张,并可令宋金刚、罗艺惧慑臣服,我军然后南向,可与李善道争冀南矣!此战,如能顺利获胜,将军之大功也,我何吝封拜重赏?此酒,公请饮。” 王伏宝一饮而尽。 窦建德欢笑不已,目光却转向了堂外,望着那飘飘扬扬的大雪,心思迢遥千里,到了别处。 魏刀儿虽还没正式同意结盟,然大家的分析不错,他已中计,以自之有备,击其无备,胜算确然很大,对此,窦建德也很有信心。可就算一举将魏刀儿部歼灭了,接下来的与李善道争冀南,窦建德实尚无十足把握,但如果再加上另一方的相助,冀南七郡,他就有把握取之了! …… 雪花飘飘。 乐寿以南,越过河北的辽阔大地,越过滚滚大河,千余里外。 李密展信览之,看不多行,面色微喜。 房彦藻问道:“明公,窦建德信中何所言?” 却此书信,是刚从乐寿送到洛口城。 “其欲与我盟好。”信写得不短,去掉奉承等话,李密总结其意,简短地回答房彦藻。 房彦藻说道:“窦建德此前的来书中,就已透露此意。这封来书,又表此意。明公,这是好事啊!这说明窦建德对冀南已起了贪心。对其此请,明公何妨应之?便让他与李善道这两头恶狼,在河北撕咬相争,候明公攻破洛阳,趁其两弊,河北足可为明公轻松得矣。” 裴仁基在帐中,亦道:“洛阳粮已大乏,近闻细作侦报,其现米斗三千,人饿死者十之二三。王世充等部得不到军粮供给,这些时日,多有亡降明公者。而下又下起了雪,天寒地冻,加上饥馁,灭王世充等部,克取洛阳已在朝夕!仆先恭喜明公了,洛阳、河北,指日俱可得之!” 围攻洛阳了这么久,尽管一直没能打进城里去,但洛阳城外的兴洛仓的粮,要么被李密的部曲搬走了,要么被李密的部曲毁掉了,却洛阳城内现下已是到了粮尽的地步。 洛阳城盛时,四五十万民口,如是细作侦报的消息确凿,饿死者现已十之二三,便就是单饿死的就十来万民口了!其城内当下的民心之涣散、哀鸿遍野,只想象一下,就可知晓。 於今仅存摆在李密面前,攻下洛阳的阻碍,只剩下了王世充等部隋军。只需将王世充等部隋军歼灭,洛阳像个熟透的果子,已将任李密摘取!而王世充等部隋兵,近时如裴仁基所言,也的确是因为缺粮、连败等故,亡降李密者颇有之,此是王世充等部隋兵的士气亦已可想知,一定也是相当低迷了。亦就是说,尽歼王世充等部的胜利时机,又也已然是在眼前! 李密近期的压力很大。 为了挽回杀掉翟让后带来的瓦岗系部队的离心、其余各营兵马的自疑,他将手头上的财货锦帛,几乎已是尽赏给了瓦岗系、各营的部队。粮食不缺,可锦帛等物他现已几无。 粮食只不过是给底层兵士吃的,中高级将校又不缺吃,没有锦帛财货的赏赐,怎能调动他们作战的积极性?尤其在杀了翟让,义气上已有亏欠的背景下,要想能继续拢住瓦岗系、各营将士为他卖命,他现下更是需要得有足够的财货锦帛,不断地赏赐给瓦岗系、各营将士才行。 也因此,虽是已勉强安抚住了瓦岗系、各营将士,李密现在的压力却不仅没小,且与日俱加。 还好!洛阳终於缺粮了! 经过这段时日的尽力安抚,瓦岗系、各营将士也已基本被安抚住。 底下,对王世充等部隋军的用兵,就可以正式提上日程,筹谋再次进战了! ——杀掉翟让后,李密就想赶紧再次对王世充等各部隋兵进战,然内部,他不得不安抚,所以再次进战,迟到如今,也仍还只是他的想法,还没有正式地开始计议部署。 一将从帐外进来,押着两个隋兵军吏,向李密禀报:“明公,又有数十隋兵亡降我部,这是他们带头的两个军吏,一个火长,一个队正。”喝令这两个隋兵,“还不速速拜见魏公!” 这两个隋兵军吏拜倒俯首。 “且起。”李密瞧了下这两个隋兵的军吏,见他俩饿的面无人色,有气无力,就问道,“你俩是何人所部?你俩部中,军粮现供应何如?士气何如?王世充又有何军令、措为?” 两个隋兵军吏中的队正操着一口关中口音,不敢抬头,畏惧答道:“敢禀魏公,小人等皆庞玉营兵吏。洛阳已多日无粮送到营中,营中将士饥饿,士气低落,怨言者甚众。王世充不见有别的军令、措为,只闻他一再募兵,这两天多次犒赏各营将士。不知他是何缘故。” 李密怔了怔。 明明已经缺粮,却还招募新兵、多次犒赏将士? 这不是“自相矛盾”么? 他反应很快,略怔而已,很快就明白了王世充这么干的原因! 神色顿时变得严肃,李密令押这两个隋军军吏进来的此将,带这两个隋军军吏出去,抚摸着胡须,嘿然稍顷,说道:“裴公、孝朗,你们知道么?我差点被王世充这胡奴给骗住!” 房彦藻尚未明悟,问道:“明公此话何意?” “我久不出兵,王世充刍粮将竭,求战不得,故募兵飨士,此乃其欲乘夜黑以袭兴洛城也!” 房彦藻、裴仁基恍然大悟。 裴仁基说道:“不错!事出非常必有妖。明公料之极是。王世充粮乏而反募兵、飨士,其所图为,定然如此!”问道,“此奴之谋,既然已为明公料出,敢问明公,何以应对?” “即遣斥候,细探王世充等部举止;调兵分屯城侧,以待其犯!” 大雪纷纷而下,随着李密的军令传下,屯兵数十万众的兴洛城内外,兵马调动起来。 …… 兴洛城的李密部,冒着大雪,紧急调动。 北边越过大河、越过河北辽阔的大地,乐寿周边渤海、平原等郡的窦建德部,也开始了调动。 …… 温暖如春的贵乡郡府堂上,李善道打开了一道密报。 密报上只有一行字:卢祖尚适遣使往谒李密,犹疑未应公令;王薄已愿从附明公。 第十四章 武魏贼乱刘闼剿 十二月下旬。 连日的大雪渐停。 胡立伟使劲儿给了来福后背几巴掌,并且挥舞起拳头做加油状,来福回头示意了一下,就义无反顾地冲上了拳台。 急切中,只得果断做了选择。朕想要美人,但更想要江山!心思一转,想出这雪夫人和玉夫人的称谓,便不会让王建心里不爽,他爱极雪芙,怎肯让她做个妾室?但杨丞相同样不可得罪,休了杨玉棠也是不能容许的事情。 “还有这种事儿,真是让人无法理解,她抢劫你一瓶药水然后自己跳楼了?这不是精神病吗?”高君吃惊的问。 何方亮和上官雄带了十几个精壮汉子赶去了青羊宫,听说了有最新消息,都紧张的要死。他两可是见过阴风岭的月郎的,稀罕的不行,怎忍心这孩子遭受折磨魂飞魄散。 孙强凑近孙泰,在孙泰的耳边说了几句话,孙泰的脸色顿时一变。 李屠在河字图卷前施展空间法则,构建空间领域,这不是班门弄斧是什么呢? 先征求一下大家的意见吧——李佳怡、大刚、林江、周波、胡立伟、来福、吴超颖什么的,都问问吧,虽然杰哥是柴桦委托的,可是毕竟这些人平日和柴桦在一起的。 而随着一声惨叫,牛刚再次倒地了——柴桦没有躲闪,左臂一个格挡,右拳闪电击出,直取牛刚的左眼,一击而中,牛刚倒地。 邱满堂曾经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战功卓著,只可惜后来受伤退役,到了纪委监察系统工作。他的性格比较直率,不懂得迂回曲折,做事喜欢一条道儿跑到黑。 虽说像董秋生这样的社会名流,出国办事旅游是常有的事情,但是在这个节骨眼上,总是让人心生怀疑的。 尽管兰登手底下没有原来的附魔之城居民那样子天生就会附魔的人,但他也有优势,那就是人口基数。 猜测沈铮可能是有什么话要说,看了信息之后,她便给沈铮回了电话过去。 想不明白为什么,李维打开了菜单查看上面的菜。李维是普通人,系统菜单显示上的也就只有三个菜。 于是,马上传送去晴云城,从杂货店里买了100颗空白封印石,也多亏我这个职业的驯术比较特殊,要不然能够携带的封印术压根就不能超过3个。 刘宁摸了摸下巴,看着周围古风十足的现代厨房,与右手上多出来的淡灰色戒指,心中疑惑不已。 真如道济所言,将汇洋鬼楼迁徙到其他地方,固然可以发展一时,避免前期冲突,但汇洋鬼楼的威名将一扫而空,未来的发展也极其有限。 而后面的三个矮人侍卫更加不能幸免,升龙击10秒钟的攻击时间有8秒都献给了他们,一轮肆虐之下,一个个的气血都已经不足一半了。 凶手估计是没什么经验,匆忙之下做了这样的事情之后就离开了,留下了抹不掉的证据。 “世子,请坐。”底下一名亲卫搬来一张椅子,已经很仔细地擦干净了所有的灰尘,几名亲卫动作迅速地搭着蓬架。